鬼城原来是冥国的都城,后来牵了国都,罹了疫乱,衰败得一江黄河向东流。
历来鬼城知府,因为日子过的太无聊,纷纷自杀。只有主簿秦长恩屹立不死。
这一日,鬼城歌门缓缓打开,进来一位年轻的、缺心眼的新知府。
狗血的故事就开始了
楔子
冥国有一鬼城,城门头上两红字,一“歌”一“门”。城中央乃是片坟场,密密匝匝地垒着碑墓,掘地三尺都是交叠的死尸。死尸亘古不烂,有皮,有肉,还会丝丝地往外渗血,将黑土染成红土。坟场四面环楼,楼是高楼,名唤骸骨。一梁一栋,一砖一瓦皆是人骨砌成。骨是黑干尸的人骨,长短粗细,不可差丝毫。
骸骨楼实是座牢狱,内呈蜂窝状,格格相嵌。中间无数窄道长廊,血脉经络般委屈盘转,行不尽,绕不完,砍了头也不见尾。
鬼城素来萧条,百姓少,店铺少,作坊少,连鸟都少。可东西再少也得有人管。
鬼城衙门,门口两尊稀巴烂的毕方,进了门是三径院落,石头比草多。公堂的房梁一头扎死在蜘蛛网里,梁下一群听差的,喝粥斗牌,好不没趣。
鬼城人少事也少,城中的骸骨楼又直属于刑部,因而知府的职位形同虚设,但凡是能吃能喝能呼吸的人均可胜任。历任知府都是无聊死的,或上吊,或吞毒,或自焚,或投井。换了一轮又一轮,到了后来,差人们都懒得去记老爷的姓名了。
衙门的主簿姓秦,名叫长恩。十六岁上衙门任职,如今年二十有六。府上的老爷换了一轮又一轮,只有他屹立不死。铁打的主簿流水的知府,多年来他兢兢业业地无聊着,随时准备观瞻老爷的尸体。
这天清晨,歌门又徐徐打开,进来一辆牛车,牛车上挤满了家什,一路地吭吭哐哐。驾车的是一年轻男子,瓷白的脸,细条的身,右手驾车,左手捧着把蜜饯,不时往嘴巴里填塞。青石甬道凹凸不平,车被颠得左右乱颤。蜜饯上的糖粉哗哗落下,洒得男子满衣裳都是。衣裳是绯色的官袍,男子骨架窄,套在身上略嫌空落。
新来的鬼城知府,走牛上任。
第一章
秦长恩的官帽上有一个洞,官服皱成细波浪的样式。他负着手往堂上打眼一瞧,差人们也都是一个样貌,衣冠破旧,精神颓靡。什么样的土里生什么样的虫,鸟不生蛋的鬼城衙门里自然就养出了他们这等货色。
他抚正了幞头,扯了扯袍服,咳嗽一声:“曹大人已经到府门口了,还不快把这破要饭的德行给收拾了。”
于是有人抹净了唇边的粥迹,有人匆匆蹬上黑靴,有人揉了揉青紫的眼袋,极力遮掩着通宵斗牌的后果。一阵作乱间,见一人进得屋内。人是个男人,白生生的年轻的男人。手上托着盒蜜饯,嘴里搅动着,信步跨过了门槛。
秦长恩对吃游食的人素无好感,挥手要赶。却见这人青葱嫩的脸下确是一身老气横秋的浅朱色官袍。他上前两步,作了一揖:“曹大人,有失远迎。”
底下的差人们七零八落地跟了句:“曹大人,有失...迎...远....”
曹淹哦了声,四下打量着简陋的公堂。西边的房梁怕冷似的蒙着厚厚的蜘蛛网,一条无头狗从曹淹的脚边蹿过,追逐啃咬着一颗污黑的人头。堂屋正中的墙壁上悬有一匾,虚无缥缈地书了四个字:真他妈破。
鬼城原是冥国的都城,冥国迁都后,城中罹了霍乱,衰败得一江黄泉向东流。城中遍地都是发黑的尸体,多得可以垒出一道城墙。鬼皇帝不闻不问,放任自流。当初的知府穆饮纵然是一介能臣,也奈何不了这等灾祸。最终在公堂的西梁上悬三尺白绫,交待了性命。
鬼皇帝这才有所醒悟,拨款遣官治了病灾,自己殿后赶来唏嘘。进了公堂,只见那穆大人还吊着呢,足肢僵硬,紫唇微张,红舌拖地,好不凄惨。鬼城风大,吹得穆饮的尸身如风铃,长舌似彩带,伶仃地摆晃着。摇曳之间,现出背后墙上的一行字。字的内容已无所知,传言皇帝震怒,命人把字迹擦拭干净。可字是拿血写的,凝得结实,半点也蹭不下来。皇帝又让人推墙。墙顷刻间成了面肉墙,好似活物,每被推动一下,便发出尖细的厉叫。一道道血迹赫然从墙顶挂落,浇在推墙的官兵身上,嗤嗤冒起了泡。不消多久,官兵们一个个化成了血糊,一朵朵摊在墙边。
鬼皇帝让人砍下了穆饮的脑袋,拔出了舌头。说也奇怪,那墙居然不流血了,只是字迹依旧。鬼皇帝打量着破败不堪的府衙,在案上铺了穆饮的人皮,蘸墨运笔,落得四字,命人镶成匾盖在原来的字迹上。
皇帝是个真草包,学问烂,一手字更是烂得骇人。镶匾的工匠看着那四个字,一字大如斗,一字细如蝇,一字一波千缠,还有一字缺横少撇;四字一合,狗屁不通。
曹淹眯着眼,往那副字上打量了半响,赞了声:“好个新奇的写法。”说完嘴一张,将一颗果核射在了地上。他又托起木盒,笑盈盈地问秦长恩:“这位是主簿奏大人吧?要不要来一枚?”
秦长恩还没吃就噎住了:“在下姓秦。”
曹淹张大了眼睛看他:“是么?我手里的案卷上明明写着奏长恩呐。”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卷纸,打开来给秦长恩看。那原来是一张名册。
秦长恩凑脸看过去,伸出食指点在自己名字下头:“大人,上面分明写的是个‘秦’字。”
曹淹不语,瞪着那字看了半响,方才笑了笑:“是了,那一竖我没看仔细。”
正说着,门外又进来三个人,一男两女,大包小包地往屋里拖。曹淹这才想起来似的说道:“他们都是我贴身的奴仆。”
男童十六岁,名叫合欢。两女婢均是豆蔻芳龄,一个叫春花,一个唤秋月。秦长恩寻思着府里原本就寒碜得紧,这年轻的老爷一来又捎上三人,这下子可离揭不开锅更近一步了。
府里的老管家拄着拐杖盘着步子赶来,气吁吁地道:“老爷的房间都收拾妥当了,你们三个都跟我来。老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曹淹抓了抓头,随口分派了两句,便叫他们下去了。这位老爷的嘴巴好像只善于吃,不大会讲。堂上的人大眼瞪小眼,静了一刻。秦长恩凑到曹淹身边,问了句:“大人,接下来怎么安排?”
曹淹托着腮帮子苦想了一阵,说:“我呢对这里尚不熟悉,秦大人有空就赔我上街逛逛。”
秦长恩呵呵一笑:“城里也没什么好逛的,就一座大牢还能入眼。”
曹淹哦了声:“秦大人只管带路便是。”
秦长恩躬身一拜:“大人以后叫我长恩就好。”
曹淹点点头,两手一背,提脚往外走。还没过门槛,脚下便是一个趔趄,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头刚好磕在门槛上,咚的一声响彻全屋。他手往地上乱摸着,爬也爬不起。地面上斑斑驳驳的一片血迹。
秦长恩暗叫不好,好容易来了个没寻死的知府,难不成就要这么活生生地摔死了?他赶上去几步,拉着曹淹的一只胳膊往上提。曹淹用另一只手在地上撑了把,晃悠悠站了起来,额头上开了道大口子,血瀑布似的挂了满脸。他喘着气儿,冲秦长恩摆了摆手:“不碍事,拿块布裹一裹。”
差人们乱作一团,满屋子寻布。有人拿了条系帘子的缎子,慌慌张张地往曹淹脑门上扎。曹淹痛得脸皱成一团,一头只管躲。秦长恩对那人讹了句:“哪有你这么毛手毛脚!”那听差的唯唯诺诺地举着带子,绑也不是,不绑也不是。
曹淹扶着脑袋,任由血从指缝里爬出来,掠了眼缎带,道:“我又不去奔丧,系个白带子作什么。”
秦长恩听得瞠目结舌:“这你还挑颜色?”
曹淹疼的叫哎哟,还不忘点头。秦长恩打量着四周,除了人的衣服,满屋都是奔丧的白色。眼见曹淹的血都漫进了脖子里,百般无奈,只好扯下腰间墨绿的绸带,按住曹淹的肩,在他额头上一层层裹起来。
满屋的人总算止住了动静。秦长恩叫人打了盆热水,帮曹淹擦净了脸面。曹淹流了许多血,一张脸煞白,身上是绯红的官袍,额间是碧绿的缎带,浑身上下花红柳绿,活像个失真的伶人。堂上有人偷笑着。
曹淹没力气也没心思管这些,张了口气若游丝:“我有点累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说完挣扎着站起来。
秦长恩上前搀着他:“大人小心。”
曹淹在他的扶持下,慢吞吞蹭到门边,忽然低下身去。秦长恩心里一颤,以为他又要摔倒了,正要猛力去拉,谁知曹淹只是从地上捡起了样东西——那颗污黑的人头。
原来是被这劳什子绊了呀,他嘀咕了句,仔细端量着人头。那颗脑袋被狗啃脱了形,嘴巴大张着,早没了舌头。曹淹看罢,手往后一抡,人头飞到了地上,咕咚咚滚了两遭。
“也没什么好看的嘛。”
第二章
第二天,曹大人睡到正午才起,用过稀粥便坐在后花园里发楞。他头上换了块水红布条,身上穿着碧绿的常服,春花秋月各站一边,一个着蓝袄,一个系紫裙。
红配绿,看不足;蓝配紫,赛狗屎。俗归俗,看着倒很有几分生气。
秦长恩远远地望见了这簇彩云,便绕过回廊上前打招呼:“曹大人起得真早。”说完抬头看着正空烈日,忧心忡忡起来。
曹淹正在喝茶,茶具和茶叶都是他从自家带来的。描着蔓草鸳鸯纹的黑釉茶盏,盛着滚滚白茶。秋月给秦长恩也沏上一杯,笑吟吟地递上:“大人请用。”
秦长恩一撩衣摆坐下,接了茶,喝上一口。煮沸的白水那只能叫水,添了茶叶的才配叫茶。他很久没喝到茶了,杯里的水是有茶叶的,不由赞了句“真是好茶呀。”
曹淹撂下茶盏笑:“我们家原先是茶农,我爹靠斗茶起了些名声,家里殷实了,才供我念书考了个功名。”
秦长恩闷头只管喝茶,心下嘀咕了句,你爹还真可怜。
曹淹又说:“今日天气不错,咱们出去逛逛?”
秦长恩被一片茶叶哽了下,想吐又吐不出。“大人身上有伤,不再将养两日?”
曹淹从桌上拾起把扇子,开扇摇了一阵,说:“这里不都安顿好了么,我这人最怕闲着,想四处走走。”
秦长恩更忧心了,在这儿闲不住不就等于找死么。脸上只能笑着:“那大人打点打点,我去预备顶轿子。”
曹淹食指在扇子后头摆了摆:“不必,我们还是走路好了。”说罢起身理了理衣衫,举步走下凉亭。
“现在就走?”秦长恩跟了出去。
“就现在!”
上街的一行人,除了曹淹和秦长恩,就只有两个丫鬟。四个人,两两方阵,走在路上居然堪称庞大。路上空无一人,明明是烈日当头,城里却浮着薄薄的凉雾,天暖地凉。道路两旁的建筑还保留着原都城的样子,碧瓦蒙灰,朱檐凋色。曹淹踩着满地的破砖,早没了兴致。他抱怨着,堂堂都城原址,如今太没有个样子。还信誓旦旦地要振兴鬼城。
万事得有个好彩头。曹大人垂头寻思片刻,让两丫鬟改了名字。一个叫招财,一个叫进宝。两个婢女哭闹着,我不要我不要,这名字多俗气!曹淹是个包子脾气,念念叨叨解释半天。他说:“你看,春花秋月多像花楼姑娘的名字呀,招财进宝有什么不好,多喜气。”他说;“你们改名字是成了彩头,应该感到荣幸才对。”他说:“长恩呐,你帮我劝劝她们。”
秦长恩拧着眉毛,由着他们闹了一路。此时不远处出现一片花田,满地的红白曼陀,红血白肉地一路杀到天边,震得三个纠缠不清的人也噤了声。
曹淹痴痴地看了半天,幽幽地笑了。
秦长恩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能道:“大人,再过去就是骸骨楼了。”
曹淹脚下像抹了油,朝那个方向快步行去。
骸骨楼在一片翻腾的花海尽头。四四方方的一围,通体黑糊糊,一个孔都没有。一行人沿着墙兜了一圈,才在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门。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侍卫,虬肉纠结,手持剑柄,像两尊铁铸的罗汉。
曹淹提脚就往里走,秦长恩一把将他拦住,往回扯:“大人,这儿不归你管。”
曹淹翻了个白眼:“不归我管就进不得了?”
秦长恩道:“还真是万万进不得的。”
曹淹哦了声,仔细打量着两个侍卫:“你说,他们是不是假人呐?”
两个侍卫面皮蜡黄,表情呆滞,倒还真像极了牛皮做的假人儿。秦长恩被曹淹这么提了句,也觉得怪异起来。曹淹趁着这会儿功夫,上前几步,伸出手指头往一个侍卫身上戳了两下。侍卫岿然不动,眼皮也没眨一下。
曹淹脸上得意着:“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两手往背后一绞,大步往门里迈。
侍卫蓦地转了身,利剑出鞘,刀尖点在曹淹的喉结上。曹淹被唬得魂飞魄散,登时杵在了原地。侍卫嘴巴动了两下:“朝廷重地,不得入内。”
曹淹呵了声:“朝廷重地还这么鸟不拉屎?”
侍卫将刀尖结结实实抵在他喉咙上:“朝廷重地,不得入内。”
曹淹往后跳了一步,指着他:“你你你....本大人——”
秦长恩从曹淹身后一把抱住他,往回拖:“大人,咱们还是回去吧。”
曹淹悻悻的只好作罢,跟在秦长恩后头,打道回府。
刚一回到府上,天便全然暗了下去,宅子里星星点点上起了灯。管家胡伯提着灯笼,引他们进去。他是个驼背,半个上身弯着,像被霜打坏了的茄瓜。他仰头看着曹淹:“老爷,晚饭开出来了,到侧屋去用么?”曹淹应了声:“多留双筷子,秦大人和我一道吃。”
饭食的内容惨不忍睹,一碟毛豆,一碟大头菜,傍着两碗浓粥;紫菜汤经过胡伯努力的翻搅,勉强浮出两条虾米。真是清光光,碧堂堂,半点油气都闻不到。秦长恩隔了碗扫视着曹淹。曹淹垂着眼沉着脸,一口口往嘴里扒着白粥。
曹大人该不会在盘算着自裁吧,秦长恩心里想着。
两人吃完,命下人收拾了桌子,一同往后花园散步。散步原是饭后用来助消化的,他们一肚子咣当咣当的全是粥,也没什么好消化。加之两人一个想着对方会怎么自尽,一个还没从白天的挫败中平复过来,各怀心思。没走几步,便彼此别过,不欢而散。
第二天清晨,秦长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匆匆披衣开了门,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什么事呀?”
曹淹的书童合欢哭着嗓子叫:“不好啦!公子他......”
“我还以为什么呢。”秦长恩用手掩了个哈欠。“上吊啦?割腕啦?吃老鼠药啦?”
合欢哭着;“公子不见啦!”
秦长恩又打了个哈欠:“走,去井里找找。”
府上十多口人聚集在后花园的井边。合欢,招财和进宝爬在地上哭成一团,其余人议论纷纷。秦长恩把头探进井口往里瞧,下面是黑汪汪的一口水,不起半丝波澜。
一个差人腰上系着条麻绳,跳上井口,沿着井壁一步步往下攀。麻绳一端被两个壮丁牢牢箍在手上。不多时,差人完全浸入水中,在水里搜寻着。每过一刻,浮上水面得几口呼吸,又潜了下去。如此这般,竟折腾到了午后。曹淹的三个家奴都哭得闭了气,叠在地上晕了过去。差人这才抱着个死人,费力地爬了上来。
尸体被摊在地上的一张草席上,尸身肿胀不堪,面目溃烂不可辨。秦长恩绕着尸体走了一圈,细细看着,忽而拍掌对那差人笑道:“好家伙!方大人都死了五年了,怎么都寻不到,偏被你打捞上来了!”
此时合欢正好醒来,看见地上摊了具尸首,便扑上去只管哭:“公子呐!你怎么就这么死了!你可教我怎么向老爷交待啊!呜呜呜.....”
秦长恩哭笑不得地拉开他:“好端端的,方大人都死了多时了,你吵他作什么。”
合欢呜呜地哭了半天,忽然止住了悲声,肿着眼看着他:“你说什么?方大人是谁?”
秦长恩指了指死人:“这是从前的知府方大人,投井死的。曹大人还没寻着呢。”
合欢轻轻的哦了声,一下子脱力似的瘫在地上。没过多久,又哭了起来:“公子呐!你在哪儿啊——”
秦长恩被他号得头皮都要炸了,朝两个壮丁挥挥手:“把他带回去哭。”那合欢便被拖走了。如此过了两日,府里人将宅子上上下下翻了一遍,连曹淹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秦长恩托着脑袋歪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又倦又急。方大人死前在遗书上写明了自己要去投井,找不着尸首也就算了;那曹淹是死活不明,羽化登仙似的不见了,这下还真不好交差。他连跺脚的力气都没有,心里骂着,曹扫把曹扫把。
正抱怨着,府门口来了一帮人,搅得动静颇大。秦长恩托了把扶手站起了身,领着府里上下赶到大门口。
来人是一小队官兵,押着个人。带头的官员,身着品蓝袍服,背着双手挺着肚子。犯人被摁住了双肩,俯着上半身踉踉跄跄朝前走着。蓝袍官员见了秦长恩,抬手一喝:“停!”押解犯人的小兵松了松手,那人才抬起了头,和秦长恩四目相对。
除了曹扫把还能是谁?
第三章
穿蓝袍的正是四品提审官裘止高,年近五十,须发尚还黑密。裘止高原本是个行商的,半路出家入的仕途,为人还算公正,也不像许多朝中大员,一股子书生的酸气,颇得帝宠。他担任提刑官有五年多了,这两日正好来鬼城巡查。
秦长恩上前两步,伏了伏身:“裘大人,好久不见。”
裘止高冷笑道:“你们家老爷,我给你寻来了。”
秦长恩挠了挠头,说:“那么就劳烦大人了,喝杯茶再走?”
“喝茶?”曹淹嗓门一大,“他也配!厨房里有刷锅水,他爱喝多少喝多少!”
两个官兵齐齐抬腿,足尖踢在曹淹小腿上。曹淹都不曾叫一声,膝盖一弯,噗通跪倒在地。
秦长恩心中叫了声该,问裘止高:“下官不解,曹大人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呀?”
裘止高道:“你们大人深更半夜地在骸骨楼附近鬼鬼祟祟,被守夜的官兵逮个正着。”
曹淹跪在地上辩解:“我哪有鬼鬼祟祟?只是前天晚上饿得睡不着觉,就跑到骸骨楼去赏花。我这人又不认路,兜来转去迷了方向,被困在了花海里。那花瓣的味道竟比府上的粥还好吃哩。”
秦长恩恐裘止高当门的给曹淹吃苦头,忙一串声说道:“裘大人这几日路途劳顿,咱们衙门委的不敢怠慢。有什么话,还是去里头坐下了讲。”说完手一让。那裘止高会了意,便抬脚跟他走去。剩下一行官兵押着曹淹,也一同进了正堂。
裘止高在公堂的桌案后坐定,先四下里地打量着:三面粉白的墙上半幅字画也无,薄薄的似张丧妇的脸儿;乌黑的平条长案上两口泥糊的窄口瓶儿,歪七扭八;梁下的挂帘本是尚好的石青大稠,被糟蹋得脏兮兮浆挺挺;门边两溜听差的,浑身结着补丁,耷头怂气,惶惶如丧家之犬。他们新来的老爷蓬头跣足,额上束一条水红的绸带,骚里娘气;还没升过堂,自己头一个跪在底下受审。
裘止高冷哼一声,道:“曹淹,你说你当时在赏花。那是怎么个赏法呀?”
曹淹回道:“就是看呗,看能够怎么赏?不过下官大多数时辰都在寻路,也没得什么乐子。”
裘止高没想到他是这混样,索性打趣道:“老夫听说,曹大人十六岁参加科举,位列传胪,想来是才高八斗了。不知这夜赏花,有没有即兴赋诗呀?”
“自然是有啦。”曹淹手指往上一点,忽地收回。“都是些粗陋的东西,怕污了大人的耳朵。”
“曹大人客气了。”裘止高冷冰冰地笑着。“老夫没读几年的书,对曹大人这般的文人一向羡慕得紧。不如曹大人今日就为我们作上一手罢?”
曹淹掩嘴一笑,朗声说道:“田里曼陀多么好,田里曼陀好么多。除了红的就白的,除了白的就红的。”
底下人嗡嗡笑了一片,连秦长恩都掩了口。裘止高眯着个眼,心里咕噜地冒了个泡,决心将他好生整顿一番。他手往桌上一摸,空荡荡的桌上没有笔墨纸砚,没有惊堂木,只有一颗人的头颅,孤独茫然地摆在上面。他抓起人头,往桌上一拍:“按冥国法律,骸骨楼方圆九尺之内不得踏入,你倒好,带着手里的人登门造访来了。”
曹淹忙地将手指点向秦长恩:“是他带着我去的!”
秦长恩没想到老爷这么快就卖了他,上前一步委屈地说:“大人,分明是你执意要去,怎么拦也拦不住。劝挡不力是下官的不是,可大人也不能全怪到下官头上哇。”
裘止高捋着胡子眯着眼,端坐在一旁看好戏。
曹淹对秦长恩的话瞪大了眼,你哪里有拦着我?你把招财进宝叫进来问问!秦长恩急红了脸,招财进宝是你的家奴,自然和你串通一气,她们的话怎么能够信呢!曹淹哈哈地笑了出来,怕了吧,你就是心虚。我还奇怪呢,怎么好端端的人到了这儿当知府,便全死了个干净。你敢说这和你没有半点干系?我看你就是存心害我!
下官冤枉啊。秦长恩哀叹一声,你我同为儒生,你怎能含血喷人。曹淹冷笑数声,待我受了皮肉之苦,一定把血吐你脸上!
裘止高瞻仰着他们泼妇一般的对骂,皱紧眉头猛拍了一记人头充当的惊堂木,直把上面的牙齿都敲出了几颗:“都给我闭嘴!曹淹,你无视法规,私闯朝廷重地,皮肉之苦是在所难免了。左右,给我挑大棍子杖打四十。”
曹淹被吓得脸色潦白,嘴上却不肯服软,抵死地分辩:“哪条法令规定要这个个打法?我皮肉那么薄,万一被打死了呢?”
裘止高慢条斯理地道:“此事本应上奏给圣上的,本官怜你年少,仕途尚远,这四十杖责已算是客气的了。不过你放心,这两下可打不死你。”
曹淹又道:“那要是打残了呢?”
裘止高不急不缓地回答:“那本官就管不着了。”
曹淹仍不死心,指着秦长恩问:“那他呢?”
裘止高正眼也不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秦长恩,你就跪在地上伺候你老爷挨打罢。”
不多时,差人们抬上了刑床,强摁了曹淹上去,褪了裤子,照着那白生生的屁股一五一十地打了下去。秦长恩跪在一旁,眼见着老爷的屁股从雪似的白被打成了酱红,又从红转为了猪肝紫。曹淹两手抓着刑床边沿,额头上冷汗直窜,嘴里却是一声也不吭,身下的那张刑床更是不堪牢靠,一路地巍巍颤颤,磕嗑瑟瑟。到了还差十来下的功夫,只听曹淹一声惊呼,那刑床竟咔嚓一声散成了堆碎木。曹淹半爬在木材堆里,面无血色,双唇哆嗦着,已是一副将要昏厥的光景。
秦长恩伏在地上讨饶道:“裘大人,曹大人怕是撑不住了,他既已得了教训,就请网开一面罢!”裘止高道:“难不成你想为他受剩下的这几杖?”秦长恩听了,只好紧抿了嘴不再吭声。
裘止高睨了他眼,抬了抬手。两官兵将曹淹从碎木中拖出,又摁到一旁的地上杖打起来,下手竟比方才还凶狠十倍。刑毕,裘止高掠了眼趴在地上已无声息的曹淹,脸上现出些倦怠:“这桩事就到此为止。秦长恩,等曹大人醒了别忘了告诉他,鬼城不是什么简单随意的地方,还望他仔细!”说罢理了理官帽,拂袍起身,带着那队官兵出了府衙。
裘煞神前脚一走,秦长恩便蹭到曹淹身边,扶着他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唤道:“大人。”曹淹臀上一片血肉模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丝生气都没有。秦长恩暗叫不妙,伸手搭在他额头上,只觉他面皮冰凉,汗也早凝住了。秦长恩心下惶然,挥手呼道:“快把大人抬回房去!”
家仆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将曹淹从地上提起朝后院里抬。曹淹在仆人臂怀里挣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他拼力推开了旁人,拖着身子一步步爬向秦长恩。秦长恩一时骇然,愣在了原地。曹淹一扑而上,使足了劲儿地掰住秦长恩肩膀,双唇一绽,将一涌鲜血笔直地向他脸上啐去。
第四章
曹淹被人抬回房后,接连昏迷了数日。他生的羸弱,这伤便足足养了两个月。他成日地趴在床上,胸闷气短百无聊赖,凭空又添了不少怨怒。府上的仆人经过曹淹的厢房,总能听见他对裘止高和秦长恩咬牙切齿的咒骂。
秦长恩这边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自知得罪了曹扫把,只觉原本就不明朗的前途更加黯淡,便躲在房里茶饭不思唉声叹气。
这一日,秦长恩照旧在房中依窗发愣,房门被人扣了两下。他软着个身子去开了门,只见招财正靠在门口对他笑呢。秦长恩见她如见曹淹,于是见她如见鬼:“你来这儿干什么?”
招财翻了个白眼:“我们公子叫你去!”
秦长恩惊呼一声:“他找我作什么!”
招财乜着眼笑道:“自然是要吃了你。”
秦长恩这才觉得有些失仪,清了清嗓子:“我这就去。”
招财将秦长恩送到房门口便止住脚步,说:“秦大人你自个儿进去吧,我先走了。”
秦长恩忙一把拉住了她:“你不进去?”招财哭笑不得地推开了他:“对呀,他只想吃你来着。”说罢脚不沾地地走了。
秦长恩往院子里呆呆望了半响,才硬着头皮进了房门。屋里是一股子扑鼻的药气,还有浆糊般的粥味。他掀了两道帘子来到最里间,往床上粗略地一瞧,不禁“哎哟”一声,往后连连跳了两步。
原来曹淹俯卧在被褥上,上面穿了件月白的袄子,下面竟不着一缕。那尚还青紫着的臀部山丘似地在床被上起伏,看得秦长恩面红耳赤。
曹淹面无惭色地在榻上蹭了两下,神色阴郁地歪了他一眼;“你来啦。”秦长恩苦笑一声:“我这是何苦来。”
曹淹伸出一条手臂,拿手指点着珊瑚圆桌上的碗:“把雪梨汤给我端过来。”秦长恩只好过去把汤拿了过来,挨着床沿边上坐下,可一坐下又不知怎么办才好。曹淹不耐烦地道:“这汤是长得特别好看么,你盯着它不放?”秦长恩啊了一声,舀起一勺甜汤迟疑地望着他。曹淹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要吃。”
秦长恩挑起一匙汤递到他嘴边,曹淹够不着,只好再往前爬了两下,微微支起身子,昂着脖子张开了嘴。两人一喂一个吃,很是默契,碗里的粥也便很快见了底。曹淹吃罢,舔了舔嘴唇又伏下身去,两眼一翻:“好啦,我不再怪你了。”
秦长恩心里嘀咕着,你也配。见他上半身捂得严严实实,那领子也扣实了,不禁笑道:“曹大人一天到晚捂着个脖子,难不成是个粉面公公?”
曹淹一听,登时红了脸,他侧了个身,指着胯间之物:“你看我是也不是?”
秦长恩又是一声哎哟,跳起了身:“我一句玩笑话,你这是做什么!”
曹淹又趴了回去:“没作什么,就是让你看看我是个男人呗。”
***
且说曹淹伤势渐愈,开始在院里走动。秦长恩时常去探望,两人倒也相安无事。这日府衙前的大鼓被咚咚敲响,秦长恩正坐在石凳子上晒太阳,听见前头的鼓声,正嘀咕着准又是那个顽童把爹娘的人头当球踢,捶到鸣冤鼓上来了。曹淹兴冲冲地跑出房来,抖着官袍袖子喊:快给我升堂!
秦长恩拿帽子遮住脸,假装没听见。曹淹看了,走上来几步,一把揭了他的帽子,往他脑袋上便是一下。秦长恩忍不住哎哟一声,揉了揉眼睛喊着要救火。曹淹早识穿了他的鬼把戏,笑眯眯地说:“长恩呐,你出娘胎也挺久的了,怎么还那么能睡!”
秦长恩乐着个脸道:“卑职睡饱了,才能给大人效劳呐。”
曹淹点点头,“那就给我去公堂上效劳吧。”
公堂底下站了两人,原告姓李,是个瘸子,被告姓王,是个癞头,两人皆是话唠,唧唧歪歪地说个不停。曹淹眯着个眼,听了半天才搞清楚脉络。原来是王癞头的娘廿五日过世,下葬时竟找不到头,正巧李癞头刚死了头牛,那王癞头便跑得李瘸子的地上,把牛头割下来安在他娘脖颈上,牛头人身地入了葬。如今李瘸子寻了王癞头,让他把牛头还给他,可王癞头说自家母亲尸骨未寒,如今要掘墓挖头,是大不孝的罪过,怎么讲也是一万个不乐意。
李瘸子抹着眼泪跪在地上,鬼哭狼嚎起来。“大人呐!我家牛金元宝从小和我一块儿长,我割草,它吃草,我赶牛,他犁田呐——如今它寿终正寝了,我把他给好好埋了。可王癞头这个赖皮,这个狗娘养的,把我宝贝金元宝的头给割下来啦。我也不求他挨打受罚,只要把金元宝的头还给我啊——我这个可怜蛋,媳妇早死了,就和牛一起过活,如今是白发人送黑毛牛啊——”
王癞头听了,挺起身来抱怨。“你家牛分明就是棕毛!”
“棕毛怎么了?你还不是割了它的头!”
曹淹怒掌一击惊堂人头,“王癞头,你把畜生的脑袋装你娘头上,你娘他娘的知不知道?”
王癞头噎了半天小声问道:“大人,到底是他娘还是我娘?”
“废话,当然是你娘!”
“启禀大人,我娘已经死了,自然不会知道了。”
曹淹一时语塞,把惊堂人头上的牙齿齐齐整整又排了一遍,才又问:“你娘的头好端端的怎么没了?”
“小人的娘死在了田埂里头,小人用一辆拖车拖着她回去安葬,中间经过颅河,咱娘的头就是被河水给吞没的。”
“你明知道颅河的水专吞死人的脑袋,怎么还往上面跑?”
王癞头呜哩哩地哭起来,“从地里到后山,只有这一条路。小人把娘的眼皮子挑开,装作是个活人,可还没走两步,脑袋就没了。一滴血都不见,脑袋就没了。”
曹淹沉着脸摸了半天下巴,时间一长,那李瘸子就跪不住,立起了半边膝盖。秦长恩只好咳嗽两声说:“大人,你没有胡子。”
曹淹应了声,蓦地抓起桌上的人头,往地上一掷。“王癞头,这人头就赏你了,把牛头还与李瘸子。”
人头咕噜噜地滚到王癞头膝盖前,王癞头吓得跳窜起来,接连往后退了数步,一屁股栽在了门槛上。蹲在角落的那条无头狗,见没人理睬,忙的奔上去死命啃咬那颗头颅。秦长恩见状,只得起身说:“大人,这是前朝穆饮穆大人的头,穆大人平生廉洁公正,为民谋福,小百姓怎么敢要他的脑袋。”
曹淹觉得怪异,问:“既然如此,你们就随他被狗啃?”
秦长恩眼神一暗,“这是皇上的旨意。”
曹淹斜了眼无头狗,“那这狗的脑袋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让这狗的脑袋随穆大人下葬了。”
曹淹唏嘘一通,道:“罢了,把穆大人的头再捡上来。”
听差们听了,便跑着和狗抢头去了。李瘸子又委委屈屈地哭起来,“大人,那小人的牛怎么办呢。”
曹淹扭了两下屁股,说:“这样吧,你把牛葬到他娘边上,到时候他娘与你牛会自己调节。”
王李听了这鬼主意,哭笑不得,面面相觑了半天也站不起来。这头曹淹支了把案头,慢吞吞站起来。“人头本大人给你们去找找,不过没个准儿。退堂!”
第五章
颅河实是护城河中的半条,起于南山,城外南山上的叫颅河,进了城就叫灭河了。颅河的河水专吞死物的头,富于滋养,河里的鱼儿肉质丰腴,美味可口。这日早上,曹淹从厨房里提了只鸡仔,拧断了脖子,独个儿往南山上走。秦长恩心中觉得古怪,一路暗暗地跟着。曹淹也不察觉,自顾自哼着小调在河边缓行,只是他生的一副破锣嗓,唱的极难听,秦长恩心里委屈,捂着耳朵躲在一棵桑树下窥看。
曹淹到了一块大石头边上忽然不走了,来回踱步,嘴里哼哼唧唧也不知在念什么,那只断了脖子的鸡仔耷着脑袋,半折着被提在手里,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淌血。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曹淹才住了脚,手一抬将整只鸡往水里投。鸡头朝下才触到水,河中央便骤然下沉,现出一个巨洞,巨口一张,将鸡头一口吞入,不消多久,又吐出鸡身。曹淹提着湿淋淋的无头鸡身,坐在大石头上丝毫没走的意思,拣起鹅卵石打起了水漂。
秦长恩原是个孤儿,被穆饮收作书童,颇受提点,后来穆饮被贬成了鬼城知府,他便担了主簿的职位。这河原本没什么端倪,不过是条普通的护河罢了,打穆饮殉职被割了脑袋,便开始吞死人的脑袋,这般景象他也早已见怪不怪。现在曹淹没走的意思,分明是等着拿鸡头换人头,这般奇异的做法,倒是从来没见着过。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河面上现出一条游水的印记,窄窄的扇形,由远及近,逐波而来。秦长恩不由地往前迈了一步,探出个头看得仔细。水下之物撞在河滩上,噗通一声弹得老高,面皮蜡黄,浊眼半张,枯发散落,确是个老妇的人头。曹淹得了人头,喜不自禁,从怀里掏出个木匣子,将老妇的人头往里塞,只是人头泡在水中已有几日,肿胀不堪,哪里塞得进去。曹淹没法,只能褪了袍子,裹了人头,提着人头又哼哼唧唧地走了。
曹淹回了府,第二日便叫了王癞头来,将人头还了他。王癞头见了亲娘的头,当堂又哭了一顿,说他娘豆蔻之时,也是鬼城相当当的美人,不想被水泡成了颗大头菜。曹淹听了哭笑不得,提着他的胳膊往上拽。“我娘还是个美人呢,发了水痘又管不住手,成了个满天星斗,幸亏我爹人好,别说满天星了,满天油菜花也喜欢。”
王癞头哭得鼻涕星子也沾在了曹淹袖子上,“大人哇,您真是个好家伙啊,小人一定知恩图报!”
曹淹龇着个白牙抖了抖袖子,说:“既然得了头,就回去吧,别忘了把牛头还给李瘸子。”王癞头应了声,捧着人头欢欢喜喜地去了。曹淹从桌上端起杯茶,喝了口,忽然问秦长恩:“我在外头就听说,鬼城有夜市?”
秦长恩正在靠着桌子打瞌睡,眼皮子一翻一翻,半天没答话。曹淹放下茶盏,拖着步子靠近去,一把拧起他的鼻子。秦长恩正睡得舒服,蓦地鼻息一窒,很快醒了过来。曹淹绕着他打了个转,问:“你几时睡过去的?”
秦长恩哼哼两声,答道:“我要是知道,也不至于睡过去了。那王癞头哭完了没?”
“早哭完了,人都走了。”曹淹靠着桌几,半跪在太师椅上,“我问你,你们这儿还有夜市?”
秦长恩看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暗自觉得好笑。“倒还真有。别看这里白天冷清,到了每年年初和年末都有集市。鬼城的人是不多了,还不过千,平日里幽着,到了那天全出来了。要吃要玩的都有。大人的意思是要去瞧瞧?”
曹淹笑吟吟地盯着茶盏盖头看。“我这个知府,进城那么久了,除了李瘸子王癞头,谁也没见着呐。”
“大人这么一出门,他们恐怕玩不快活。”
曹淹瞪了瞪眼,“我又不是大头报上通缉的逃犯,他们哪里认得出。”
秦长恩没法,只能答应了。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鬼城里果真热闹起来。鬼城的夜幕和别处不同,森蓝中带着紫,星辰如鬼眼,街灯似蛇目。鬼城的人和别处的也有不同,肌肤颜色要更淡些,淡得有些透明,像是用灯笼纸糊出来的假人,此时从残墙败巷鱼贯而出,街灯一打,一个个泛着单薄的橘色。一街的冥火,满城的鬼影。长街上陈设的,吃穿用玩一样不少。那枯枝般的头环是牡鹿的角,酱红发硬的是狴犴的舌头,人牙项链上佩着牛耳,青白的鱼目上点着珍珠。
曹淹的兴致并不高,随意把玩了两件,就喊着无趣。秦长恩只好拉着他去桥墩边上吃馄饨。馄饨铺子开在桥墩边上的大杨树下,稀稀拉拉排了几张方木桌,贩子脸皮透明青黄,穿了件皂衣,脚边靠着挑子,一把揭开笼子高声吆喝:“一勺香油两瓣蒜,蒲牢的肉来舌打颤。红醋两滴闻不够,牢牛的肉汁赛仙丹。”
馄饨的味道确也好。曹淹连肉带着汤吞了一碗,秦长恩陪着吃了半碗。吃罢了馄饨,两人面对着面坐在冷风口吃了半天冷风,竟一句话也说不上。少刻,曹淹忽地扶桌而起,从钱袋里哗哗倒了几颗铜板,飞似地窜上了桥。秦长恩撂下碗,也跟着上了桥。谁知曹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秦长恩终日里睡觉,体力不好,没跑几步便牛喘起来,不由地大喝一声:老爷你给我站住!
曹淹弯着腰捂着肚子回过身来:“怎的?”
秦长恩呛了两口,问:“你这是跑哪儿去?”
“回府上。”
秦长恩哭笑不得:“咱们府衙是着了火还是发了大水,你跑这么快?”
曹淹登时面露难色:“这个....我喝了两口冷风,闹肚子呢。”
秦长恩朝桥下摆摆手;“从这儿去咱们府上还要一会子呢,下了桥左拐有个废庙,去那儿方便罢。”
曹淹两手一拱:“多谢多谢,你先回吧。”说完兔子似地射下了石桥。
第六章
夜过三更,闹市里的人群纷纷散去,冰凉的夜雾乍起,城里扑火般回归了黑魑空寂。守夜人提着竹灯笼上了街,嘟嘟敲起梆子。鬼城里叫更也有讲数,从不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只唱那诡事桩桩:“南山的颅河食人脑,空椛苑的太子妃把歌唱,鬼城知府今安在?切莫过那歌门断魂桥。红白曼陀哭九里,骸骨楼人血涨牢房。躺好,躺好,莫起身,穆大人的舌头三尺长,当心他将你脑袋拿!”
空椛苑本是前朝太子朱建元,为太子妃仅娘所建的一座戏楼。相传仅娘平时爱唱曲儿,也爱演皮影戏,太子对发妻情深意笃,便在鬼城西郊边上建了座戏院,抬头是朱梁回转百鸟朝凤,低头是金栏玉砖步步生莲。莫耶三十二年,朱建元皇叔朱祺业谋朝篡位,歌门变故后,朱建元离奇失踪,太子党分崩离析,朱祺业虽登了龙座改了国号,怕是有过于列祖列宗,迁了国都,迁都前将城内太子余党剿杀干净,逼了太子妃悬梁自尽。太子妃一薨,空椛苑废落了下来,四处缠满了蛛丝,可里头的画梁彩屏,从未褪色,艳森森的,美的令人脊背发凉。仅娘当初悬梁的白绫还在,夜风一起,四下翻飞,每逢子夜,咽呜吟唱绕着白绫盘旋而上,攀出西墙,徘回在鬼城之内,久久不绝。
没人再到过此处,因而也没人知晓,台下的东阁里,每夜都亮着一豆灯火。灯下坐一男子,面庞休整光滑,眼角自然地泛着桃色,手上持扇一柄,扇面从不打开。这一夜,男人开了扇面,一幅踏雪寻梅图,正面书“世事百转”,反面是“黄粱一梦”。男人开扇摇了一阵,搁了扇子,提壶倒了杯茶水,开口声音尖细:“这茶都快凉了,大人才来。”
曹淹从黑暗里走出,在炕上坐了。笑道;“姬公公好胆量,坐在这儿也不觉瘆得慌。”
姬公公拾起扇子,正反一摇,世事百转,黄粱一梦,仔仔细细地将曹淹瞧了个遍,“大人眼光不错,挑了一副好皮囊。”
曹淹喝了口茶,揭下领口,一道刀疤发黑发紫,赫然显露在烛光下。“就是个寻常的人头,公公莫拿我开心。”
姬公公伸出手来,搭在曹淹手腕子上,“大人,咱家打听仔细了,太子确是在骸骨楼里头。”
曹淹眼里一亮,停了半响道:“骸骨楼那么大一座,你叫我到哪儿寻去?”
姬公公拿扇子挡了脸,狭长的眼睛一眯,“骸骨楼中间有块红土地,就在那里头。”
“哟,难不成当今的鬼皇帝把咱们的太子给埋了?”
姬公公翘出尖尖的食指,向曹淹晃了晃,“非也,那儿有一座塔呢,只是外人不知。”
曹淹瞥了眼案上的扇面,道:“那晚我潜去骸骨楼,从楼上往里边看,并没有什么。你可别诓我。”
姬公公咯咯怪笑一阵,将扇子平铺在桌几上,托起灯盏,噔一声撂在了扇面上。“大人看清楚喽。”
曹淹伏到案上,瞧了半天,扇面上早没了踏雪寻梅图,只留下“黄粱一梦”。不禁地笑了,“灯下黑。”
姬公公抽出扇子,掩了半边发鬓,“府衙后院的那口井,过了子夜的一炷香功夫里,井水就会干,那时候赶紧下去,能跑就跑,能滚就滚,过了甬道就是骸骨楼的地牢。”
曹淹为难起来:“姬公公你有所不知,我从小就有夜盲症,甬道里黑咕隆咚的,跑是跑不得的,爬成么?”
姬公公掐指一算,“哎哟,那估计就来不及了。一炷香时间一过,甬道里就会灌水,到时候大人你就等着秦大人来打捞你吧。”
曹淹叹了口气,“罢了,这条小命早没了,还怕这个作甚么。时候不早,就不打搅你听戏了。”说完理了理衣摆,起身而去。才走两步,又回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方薄薄的木匣子。“公公维持面容要吃鸡心,我特意给你带了几颗来。”
姬公公笑吟吟地接了,道:“都是自己人,还那么客气。”
曹淹又拱了拱手,遂离去了。姬公公目送他出了门,揭开了木匣盖子,里头齐齐整整码了十三颗鸡心,红润油滑,突突地跳动,他见了心中欢喜,挑出一颗来细细地嚼上一口,活鸡的鸡心比孩儿的肉还柔软细嫩,血浆充盈,一口下去,止不住地往外迸,姬公公也不讲究,任凭暗红的鸡血从嘴角淋淋漓漓地流淌下来。
曹淹回了府,见秦长恩还没睡下,正蹲在门槛边上焚烧物什。取的是山羊骨上的磷火,绿莹莹地在铁盆里灼着。曹淹背着手上了台阶,问:“大半夜的,这是在作甚么呢。”
秦长恩抬起头看看他,又丢了片东西进去。“明日是穆大人的祭日,给他捎些东西。”
“怎么不去坟前烧?”
“大人最嫌烟熏雾缭的,就在这儿烧了,明天只上供。”
曹淹愣了楞,一提袍角在他身边坐了下去。“烧些什么呢?”
秦长恩拿起一块牛皮丢进去,绿火在烧红了的铁盆里跃动,将牛皮边缘一点点卷进去。“也就是些牛皮彩料,他喜欢绘皮影,太子妃演影子戏的皮影大多都是他做的呢。”
曹淹轻轻叹了口气,撑了把膝盖站起来,“明天和你一道去南山罢,我也去瞧瞧这位穆大人。”
初春二月正是鬼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南山脚下春水初涨,明快如镜,柔软的黑土里拔出青黄嫩草,蓝幽幽的鬼瞳花,瓷白单薄的幽灵兰,红中夹紫的野百合,轰轰烈烈开了一地。穆饮的坟碑靠着溪水,周边傍着几丛芦花。秦长恩在山边割了两束幽灵兰,插在墓前。跪将下去,双膝深埋进湿润的土壤,俯首叩拜了九下。曹淹立于碑边,看着日光一点点铺上冰凉的石碑,看他拜完了,便问他:“你在鬼城呆了多少年?”
“十年。”
“穆大人死后呢?”
“有八个年头了。”
曹淹顿了半响,喟叹一声:“你还年轻,守着这座死城又是何苦呢。”
秦长恩攒了把湿土,填进水洼子里。“我家原来在梓城,又穷又破,我又从小没了爹娘,混迹在街上,今天和张三打架,明天和李四比拳,当初鬼城还是座皇城呢。跟着穆大人来了这儿,又觉着人太多,筹划着攒点小钱,去四处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曹淹笑笑,“那怎么窝在这儿成天睡大觉呢?”
秦长恩闷笑两声,慢慢地起了身,“他死了,我也不指望别的了。每年给他烧点东西,来这儿瞧瞧他,也就足够了。迈不动步子。”
曹淹拣了块石头,打了几个水漂。“你大人要还活着,准抽死你。”
“我倒还希望他来抽我呢。”
曹淹手指微地紧了紧,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给我说说你家大人。”
“他呀,也就那副德行了。”秦长恩跟着坐下来,也往水上打了几个水漂。“他从前和我一样,家里在京城,小混混一个。后来撞上了太子的坐骑,太子没动气,反而收来做了侍从,还教他识书认字。”
“这狗屎运走的。”
“认了字还是个臭流氓。满嘴巴跑些不正经的玩意儿,在太子跟前倒是听话得很。我告诉你——”秦长恩咯咯笑起来,“太子大婚那天,他脸上黑的跟吞了墨似的,你说古怪不古怪?”
曹淹哟了声,“这你都看出来了,怎么不进宫做嬷嬷呢?秦嬷嬷,听得可真亲切。”
秦长恩捡起块大石头,往水里丢,刚好让水溅了曹淹一身。曹淹惊呼一声跳起来,一边提脚一边拍袖子,“开个玩笑,至于么?”
秦长恩仰头笑嘻嘻地看了他眼,“不当心,大人多担待。”
曹淹搬起块石头捧着,挑了个离他远些的位置又坐下来。秦长恩笑得喘不过气来,“这腿脚还真灵活。”
曹淹掂着石头一脸防备地瞪着他,“你家老爷在后头看着你呢!”
“他就是在我后头跳大神我都不怕。”
“他待你不好,你这么说他?”
“待我是没好哪儿去,”秦长恩苦着个脸说,“他对我挑剔得很,总嫌我笨,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时候我嘴巴又笨,他就恨不得往我嘴里塞个马嚼子,让我别说话。从前倒有些怕他。可他死了,又难过。上辈子也不知是抢了他老婆还是偷了他的汉子,这么个犯贱法。”
曹淹攥紧了石头嘿嘿地笑,“你还真够贱的。”
秦长恩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孩童哭叫声。两人忙站起身来往四下里一瞧,一个六七岁的孩儿正在溪水里扑棱,初春的水尚没回暖,刺骨冰凉,那孩儿冻得嘴唇发紫,足肢僵硬,眼见着要被水流卷下坡去,坡下溪石密布,尖利无比。水越往下流越是湍急,两人往前没赶几步,从上流带下的树枝便打在了孩儿身上,几乎将他埋将下去,孩儿浑身抽搐尖叫一声,只剩下半个脑袋露在水上,嘴里吞着水,已叫不出声来。曹淹回头朝秦长恩喝了一声:“快回过头去!”
秦长恩在原地陀螺般打了个圈,又觉得不对劲,回嘴道:“你又不是女人,脱个衣服还——”说到这里蓦地倒抽口气,再也不言语了。曹淹嘴巴一张,一条三尺长的舌头嗖地弹出去,搭在孩儿身上打了个卷儿,孩童已经半厥过去,歪着头随他摆弄。曹淹缓缓收了红艳艳的舌头,将他放在岸边上,又把舌头收了回来。
秦长恩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要口吐白沫了。曹淹也不管他,蹲下身扶起孩儿,帮他拍出了体内的淤水。孩儿咳了两声,一点点睁开了眼。秦长恩一动不动,眼见着曹淹站起了身,一步步走过来,抡起手往他肩上就是一下。
“兔崽子,你他娘敢在我坟头骂我!”
第七章
蛇骨刀刀柄长五寸,刀刃七寸,比冰霜还冷,比人心更利。朱祺业拔刀出鞘,微微翻转手腕,刀面铮亮,映出两瓣粉白的屁股。朱建元伏在一张美人榻上,出神地看着窗栏。朱祺业笑着往他身边坐下,拿刀背按着他脊背上往下滑,到两股间停留片刻,又不急不缓地掰开他的臀瓣,反握了刀柄一点点捅进去。朱建元哀鸣着在被衾上猛烈挣扎,朱祺业摁住他的腰俯身下去,贴着脖颈吹了口气:“好侄儿,你不光是脑袋好用,这两瓣屁股更是好用的很。”
朱建元哼哼两声,“脑袋管用有什么,屁股管用才能保命。”朱祺业将刀柄拔出,又一下子全戳进去,“朕总觉得你家那条狗还没死呢。”朱建元低吟着扭过上半身来,看着露在身体外面的那段新式玩意儿,刀尖后头是他叔叔萎顿的性器,湿而软地搭在他大腿上,有种滑腻恶心的触感。“横竖都是姓朱的,叔叔那么着急干什么。”
朱祺业顿了顿,忽地拎起他的头发,凶横地甩了他两耳刮子,“是你教导的好,那狗杂种尽会些旁门左道的功夫,给我下蛊,害得我生了群歪瓜裂枣出来!”朱建元靠在枕头上,等他松了手,咬着牙将刀柄一点点拔-出来。“侄儿下面这根东西还好用,要不给你生个聪明的?”
朱祺业冷笑两声,提着裤子下了塌。“用不着,朕让太子下个月去鬼城巡视。”
“鬼城人都要死绝了,他这是替你去鞭尸?”
“曹淹昨日上了密函,穆饮还活着,就在鬼城里。”
朱建元翻身坐起,掠了眼朱祺业的裤裆,他叔叔的精液还没甩干,在裤裆上留下一片湿渍,不禁笑道:“出门前擦干净喽,省得丢人现眼。”朱祺业也不介意,随手捞起块汗巾,抹了一两下。朱建元见他今天心情尚好,便又问;“你还真舍得拿太子换那药?”
朱祺业丢下汗巾冷笑两声;“生在皇族,就别讲什么亲情。”
***
曹淹坐在井沿上,看着井水一层层浅下去。秦长恩往他怀里丢了只小狗,说:“大人眼睛不好使,下去以后,尽管牵着它就是。”
“我又没瞎。”
“大人,这个时候嘴硬也没有哇,你又不能真的爬过去。”
曹淹撇了撇嘴皮子,待要怎样,眼见的水已经干涸,只能赶紧攀着绳索下去了。等落了地,抬头往上一看,秦长恩还趴在井边,一圆井口嵌着颗脑袋,好似一块舌根。他牵了狗,冲井上摆摆手说:“我这一去得两天的功夫,你帮我看着点。”那头的秦长恩答了声,拔回脑袋。
甬道里黑得不见五指,森冷的风水蛇般游过肌肤,留下一层粘怠的水汽。曹淹的夜盲症害的有些严重,进了密道便是两眼一抹黑,跟掐了头的苍蝇没两样,只好跟着小犬走。小犬腿脚虽短,跑得却很快,差点没拖死他。往前走了一段,头顶上渐渐有些光芒,蓝幽幽的乍明乍寐,那是芒虫在阴潮的岩壁上吐丝织网,待狩猎物。芒虫一边拿着蓝蓝的圆眼睛瞪他们,一边发出蛇一般的咝气声,听得人寒毛直竖。
又往前走了一刻,脚底下逐渐湿润起来,没过多久,水已经漫上了脚踝。曹淹想着水快要涌进来了,便扯着小犬的脖绳急声催促,小犬得了命令,立刻跑得飞快,曹淹跟不上,凭空胡乱抓了两把,登时摔了个狗吭泥,可小犬跑得正欢,全然忘记后面还拖着个人,癫痫似的笔直往洞口窜。甬道顶上的芒虫眼神骤亮,发出一声声尖利的讥笑。曹淹被拖着往前滑了好几步,才吐出泥水大叫“停!他娘的给我停!”小犬委屈地呜咽几声,总算停了下来。曹淹打着晃从泥水里站起来,抹了把眼睛一瞧,正前方已经现出了光明。
甬道末尾的洞口不足一尺,曹淹蜷起身来爬了半天才出了洞。刚一着地,却见那面墙壁上石砖紧致,一条缝隙也没有,那条小犬也早已不知去向。这间房原来是狱卒的值班房,一方矮木桌上放了盏煤油灯,火苗攒动,扑朔明灭,几件狱卒的衣裳吊在墙壁上,有似褪了色的人皮。曹淹见四下无人,匆匆换上制服,戴了帽子,冒冒失失地往外走。才一出门,迎面便撞着个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穿得比他要讲究些,应该是个小狱官。曹淹心里暗叫不好,赶紧低下头,想从他身边绕开。男人一把揪住他,往他脸上瞧了半天,问:“看着眼生,你是干什么的?”曹淹腆起了笑容,细声细气地说:“小的刚来,还没指派呢。”男人将信将疑地又看了他一会,说:“也不打紧,你跟着我去刑房里见识见识。”曹淹暗暗叫苦,可也没法,只能跟着他去了。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冷冰冰的石窖里走着,过了条狭长的走廊,打个弯,甬道两旁的石块全换成了焦黑的人骨,密密匝匝地码成两道墙,当中一道齐齐整整圆圆溜溜的是人的头骨,有砌成星盘状的,鱼状的,花状的,河蚌形状的,有些头骨才刚换上,眼洞脑门上血迹尚未褪去,李子红奇异诡艳,乍一看去,恰似满壁吐花。此时距离刑房已经不远,依稀能听见哭号声,哀哉欲绝,撕心裂肺,怎么听也不像是人的声音。
又过了一刻,才到了刑房。里头站了几个狱卒,其中一个和男人穿着相同,应该也是个狱官。几个人笼着手,笑呵呵地往房顶上观望。曹淹跟着抬了头,见一人全身赤果,洗的白白净净,腰间系了条麻绳,鸟似的被吊在半空中,全身上下刻满了细密的刀印,也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男人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好家伙,这可是新出的把戏,叫做天女散花,你可要看好喽!”曹淹只觉毛骨悚然,不由地往角落里缩,却被男人一把拉住了:“别靠在墙上,烫的很。”
当中的狱官和男人四目一对,立即拍了拍手,一旁的狱卒拉动齿轮,犯人受绳索牵制,被扯得四处摆晃,浑身白皮红血,被墙壁灼得悉数脱落,一把把,一片片,从半空中泼洒而下,一时间火星四迸,满地的雪梨飞花。那犯人疼的一会哭,一会又笑,到了后来,竟滴滴答答地撒起尿来。狱卒们看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过不了多久,那人也不叫了,身体一点点蜷起来,烧成了一具枯木般的人干。
男人拧起眉头打量着死尸,似还有些个不满。狱卒们见他这般,惶惶然凑上来问:可有什么地方不对?男人思忖片刻,眼中灵光一现,说:“花瓣要再刻得小些就更好,死得慢!”狱卒们点头哈腰,一叠声说,头儿真个机灵,这下大伙儿又可以领赏了。男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通,又转头问曹淹;“新来的伙计,这屋里这么热,你的脸怎么这样白?”
曹淹咽了口唾沫,答道:“小的胆子小,看着怪怕的。”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打趣他,你这小龟孙子,比娘们儿还不如。曹淹连忙躬了躬身,说:那是那是,还望大人多提点。男人也不计较,拉着他说:“别急,还有好把式哩。”曹淹一听“好把式”,就知道后面准没好戏,却也不敢怎地,只能强作欢笑。男人见他一脸懦弱愚笨,忍不住飞了他一耳光,曹淹爽性原地打了圈,捂着半边脸呜呜叫了半天,把一房的人逗得哈哈大笑。男人笑着骂了句小杂种,强拽着他出了门。
沿着骨廊走了几步,又是间刑房。正中央横着一条粗长的铁管,管子一头露出一捆人头,合成一圈,微微往上仰;另一头垒着几条腿子,被砍了脚掌,只剩一捆枯瘦的脚踝,又是微微往地下弯。揭了铁管盖子,但见那几颗人头下面拼接着好几段脖子,肉蛇一般,延伸到铁管中央,下面衔着愣愣的小腿杆儿,怎么看都像——
男人指着死尸告诉曹淹,这个叫“人肉如意”。曹淹往后退了两步,弯下腰干呕起来。男人上前拍拍他的背说,小兄弟,别怕。我刚来的时候呢也这样,看多了也就习惯了。走,我们看跑头去。
曹淹白着脸问:什么是跑头?男人又把他往门外拉,说:看了就知道啦。
骨廊尽头的刑房比其他刑房都要宽大,当地拦了四条长道。长道尽头立了四架铡刀,每把铡刀下都跪着犯人,挽着头发,被摁在铁枕上。男人说,每月初,刽子手们会举行滚人头的比赛,看谁砍下的人头滚得最远。说完还不忘拍拍曹淹的肩,“你可赶上好时候啦!”曹淹心里念着太子,眼前又是这副光景,只觉得心惊肉颤,连点头都不会了。眼见着四口铡刀齐下,四颗人头拖着血,咕噜噜地滚了几多远。那些犯人头是落了地,身首却还能在异处行动。一具无头尸挣扎着从铡刀后面爬出来,往前蠕动数米,脖颈断口处的经脉在地上拖得老长,蚯蚓似地弓个不住。其他两颗人头,脸朝上,嘴巴里哇哇地叫着,眼珠子一横,直勾勾往曹淹脸上看。侩子手们从铡刀后面走出,提起桌上的枣子酒猛喝,一个个喝得满面红光,脖颈上青筋毕露,
男人呵呵笑着,指着地上翻滚的尸首说;“这就叫皮肉断了筋未断,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去年跑头比赛,有个死人趁人没注意,爬出房门,不想被他的脑袋逮个正着,也跟着滚过去。狱卒见了,上去补了两刀子,那人头还咿咿呀呀地喊疼呢,你说稀罕不稀罕?”见曹淹硬邦邦地杵在地上,推了推他说;“小子,可别吐在这——”话未说完,听得外面有人高声通报:“裘大人到!”
第八章
曹淹一听裘止高的名字,顿时犹如卵石化鱼,嗖地钻到狱官身后,埋下了脑袋。裘止高一如既往地挺着个肚子,大摇大摆踱进刑房,瞥见满地狼藉,脸皮便往下一拉:“好好的正经事不做,尽会鼓捣这些玩意儿。”狱官立马收了脸上威风,低眉顺眼地说:“大人教训得是,下官一定改。”
“又轮不到你管,改?你改甚么?”
狱官猛噎一口,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来。裘止高的脖子从不打弯,总是微地往上仰,曹淹从狱官肩头上望过去,看他挺胸叠肚,好像是有些发福了。可在鬼城里,除了吃鸡,就是啃骨头,这里的鸡生的极瘦,骨头又极硬,思来想去,也不知他怎么就变胖了。听裘止高在那头咳嗽了一声,又忙的把头拱了回去。裘止高捂着腰带说:“行了,我这里有些公文要搬运,要两个差役使唤。”
狱官想也没想就把曹淹往前一送,道:“这人是新来的,不算伶俐,倒也还老实。”到了这一步,曹淹也不怎么怕了,只是摁着帽子死命将头往下低,以至于压出了一层双下巴。不过裘止高的脖子真的不会打弯,眼珠子永远往上斜视,所以正眼也不瞧他,提脚就往外走。曹淹回头看了看狱官,只能迈着小碎步跟着裘止高出去了。
一行人七拐八扭地穿过两条骨廊,三道石拱门,才到了裘止高办公的去处。进了屋,裘止高抬手遣走了其他人,让曹淹单个儿留在屋里,又唤他关了门。曹淹吃不住他什么意思,干脆把门反插了,心想老东西,你挺着个大肚子,铁定也打不过我。裘止高却很淡定,悠悠然往案头后一坐,喝了两口茶说;“穆大人呐,你怎么还没死?”
曹淹楞了半天,才抬起头问:“你怎么知道?”
“聪明人不问这个。”
“还有谁知道?”
“就我一个。”
曹淹盯着他看了半天,裘止高形容刻板,眼瞳冰冷,就算肚子里藏了十只鬼,也根本看不出来。“怪不得你让人打我。”
“当初你无缘无故打我外甥,我们也算扯平了。”
“谁让他来瞟我。”
“那有怎的?你还瞟太子呢。”
“我瞟太子?我又没摸他屁股!”
裘止高横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曹淹长得还比你好呢,就你那副眼睛鼻子嘴巴,谁会摸你屁股?”
曹淹气得鼻孔微鼓,裘止高又接了句:“对对,你原本就是这副德行,十年以后遇故知,瞧着可真亲切。”
曹淹收了鼻孔,拽下帽子往桌上一丢,“我如今就在你手里,你打算怎么个办法?”
裘止高答非所问:“你还真巴巴地过来找太子?”
“难不成来找你。”
裘止高叹了口气,又拿出一只杯子,斟了茶水,往曹淹眼前一摆,“鬼城早就不是原来的鬼城,太子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太子了。你怎么就那么死脑筋。”
曹淹眼里藏着钝钝的恨毒,“要不是你倒戈投靠了朱祺业,我们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裘止高反而微笑了,从案上拈起一封信函,细致地封了蜡,“谁当皇帝不都是一个样?自古改朝换代,人一批批地死,大家挣来抢去,疆土少一块,多一块,冷得跟铁似的王座,今天你坐,明天我坐,跟孩儿过家家似的。我晚年得子,小儿那年才三岁,谁坐在上面,跟我又有什么干系?你见过又有哪家真能公侯万代的?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曹淹听了摇摇头说:“他既然在这儿,我就一定要带他出去的。”
“皇上昨日才刚回都城,太子过两日就来了。”裘止高起身把信递给曹淹,“等下我派人送你出去,这封信替我交给姬公公。朱建元确实在塔楼里,你也别白花力气找了,依皇上的心思,别说十日,就算找个十年,也未必能寻得着。”
曹淹接了信,正往怀里塞,却被裘止高一把夺去。裘止高拿着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提笔磨蹭了半天,最后才画了两只鸡。曹淹皱着眉头看着那两只正在游水的鸡,嘲讽道:“没想到裘大人还会作画,真是好俊的两只鸡呐!”
裘止高眼睛瞪得滚圆:“谁说是鸡!明明是鸳鸯....鸳鸳....”
曹淹哎哟一声扶了把额头,边笑边点头:“是鸳鸯,是鸳鸯。那朱承源来鬼城的事——”
“你打这么多鬼主意,还不如安安分分和秦长恩守着鬼城。话又说回来,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我也全当睁只眼闭只眼了。”
***
太子的人马在日落时分入了鬼城。四角钟楼上的铜钟鸣响九声,绵延无尽的土黄旗帐云一般卷进了哥门。队仗中,描着青龙的伞扇小树般挺过房顶,枣红的战马毛发油滑屁股滚圆,开路的差役奏着龟甲锣,殿后的吹着龙筋笙,捶着牛皮鼓。随从的太监奴仆黑帽褐衣,神色肃穆,步调井然,护驾的将士兵卒,一身铮亮的鱼鳞甲,年轻体壮,仪仗威风。当中一架顶着华盖的大木车,帷幔低垂,里面坐着的便是当朝太子朱承源。
且说朱祺业还是巨鹿王的时候,娶了一妻两妾,诞下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公主,和一个傻瓜小王爷。登基之后,又得了两位皇子,一个耳聋目瞎,一个四肢不全。自此以后,再无子嗣。当今太子,就是那个傻子。相传太子在呱呱坠地之时,便只笑不哭,朱祺业一开始高兴得了不得,后来才知,这孩子四肢健全,眼明耳聪,却是个呆瓜。长到十岁,还不能识字,成天不是叼着乳母的奶子,便是揪着侍卫的蛋蛋,要说阿斗扶不起,那朱承源就是颗地瓜,不论扶,得论刨。
可朱承源再蠢再笨,好歹也是个太子,要知道,龙也分许多种类,有的真是龙的形态,有的却生的像条黄鳝。可到底也是条龙。因此,鬼城百姓,蜂拥而出,犹似一扎扎纸人,戳在道路两旁,操着一口好哭嗓,呜哩呜哩地夹道哭丧,顺便一睹太子怂采。
曹淹领着全府十多号人口,在门前喜滋滋地恭候太子。待一行人马停将下来,旗帜耷拉了,锣鼓也消了,朱承源嘴角的口水被侍从擦干净了,才有人上前掀了车帘,搀太子下马。朱承源在马前站定,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浓眉俊眼,怎么看也不像个傻子。曹府的人早跪在地上,俯首叩拜,朱承源看他们像大萝卜似的墩在地上,觉得有趣,愣是过了好一会,才传唤免礼。曹淹等人跪得好不辛苦,一听起身,一个个撑着膝盖,歪七扭八地从地上挺尸起来。
却说曹淹容貌俏丽,细挑身材,肌肤白得像吞了十斤墙粉,朱承源见了他,又止不住哗哗流起了口水,一扑而上,呼道:“曹大人,有空到我府上来玩!”曹淹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也要流口水了。底下的人也不敢去拉,只能凑上去劝,朱承源全然不当回事,一边拍着曹淹的屁股,一边嘟嘟嚷嚷说个不停。曹淹被朱承源搂在怀里,差点没气,不住地给秦长恩递眼色,秦长恩嘻嘻笑着,不作搭理,直到曹淹脸色一变,低吼一声:“他娘的他抓我蛋蛋!”才上去劝说:“我说太子,这天色已晚,外头风大,不如进府里去罢。”太子一看秦长恩长的也不错,于是放下抓着曹淹命根子的手,勾了秦长恩的腰,欢欢喜喜跟着进去了。
曹淹让下人在后花园里摆了几桌还能吃的宴席,又叫了帮戏班子上台唱戏。戏班子是秦长恩从城外找来的,乍一看像一群屠夫,再一看又像一窝道士,总之怎么瞅都不像唱戏的。登了台,满口都是“打打打拿拿拿杀杀杀逃逃逃”,听得曹淹冷汗直冒。好在朱承源根本无心听戏,一双眼睛光盯着曹淹看,一茬茬往他碗里丢食物,曹淹流着汗苦着脸,也不管碗里是什么东西,一味往嘴里塞。朱承源左一杯右一杯往胃袋里猛灌黄汤,笑得整张脸都快烂了。秦长恩远远观望,心中忿忿不平,也不觉喝了许多酒。
这厢菜也吃完了,戏也唱完了,曹府上为数不多的蜡烛也快烧尽了,太子依然没回房休憩的意思。曹淹吃得肚子都要爆了,喝得两眼金星直冒,只能低声求道:“太子一路劳顿,还是早些休息,下官也快撑不住了。”朱承源听了有些扫兴,又狠狠灌了他几盅酒才罢了。
第九章
曹淹不胜酒力,回房后匆匆宽了衣,往床上一歪,很快便睡着了。到了半夜,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身体沉重,好像有样东西压在身上。迷迷糊糊睁了眼,却见朱承源趴在他身上,一身酒气,满嘴喊着“宝贝儿,美人儿”,裤子也脱了,下面硬邦邦地抵着他的后庭。曹淹被唬得登时清醒过来,如脱了皮的活虾在床上弹动,朱承源脑筋简单,四肢健壮,牢牢摁着他,教他动弹不得。曹淹好不容易挣出只手来,往他脸上狠冲一拳,正中鼻梁,两股鲜血哗地从鼻孔里流出,朱承源疼得哇哇直叫,心中恼怒,劈手给了曹淹两耳光,打得曹淹脑袋嗡嗡作响,差点没了意识,等回转神来,两腿已被扯平了打开,朱承源的性器紧随其后,一顶而入。
曹淹疼得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想叫也叫不出,一手被反拧着,还有只手往朱承源背上猛拍,朱承源见他不老实,干脆抓着他的肩,让他翻了个个儿,提起腰来猛烈抽送,曹淹一边骂娘,一边在床上慢慢爬着,过了半响,才够到床头的烛台,此时朱承源正操得爽快,根本不曾留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盏烛台兜头地飞了过来,砸落在脑门上,只觉头皮一麻,眼前一黑,便伏在了曹淹身上不省人事。
这夜秦长恩胸中烦闷,在后花园里游荡,远远听见曹淹房里传出厮打声,追进东厢房一看,曹淹在床上趴着,身上还叠着个人。曹淹一见是他,哆嗦着说:“快,把他那个给我拔出去。”声音也全变了。秦长恩划了支火柴,要往灯芯上送火,曹淹忙道:“快把火熄了,别让外头人瞧见!”秦长恩没吭声,借着火光打眼一瞧,曹淹和朱承源两人紧紧嵌着,臀腹之间赫然是一段粗红的男根。曹淹咬牙道:“看够了没?还不快把火灭了。”秦长恩灭了火,往床上坐了,探手在曹淹两股上摸索,到了臀缝间,手上蓦地烫了下,惊得他当即跳了起来,曹淹在床上拖长了音道:“就是这家伙,我....一个人拔不出去。”秦长恩脸红得快要滴血,强稳了精神又坐下去,两人同握住那硕大男根,指尖触到一处,竟浑身打了个颤。曹淹哽咽一声,有气无力地催他,两人满面通红地折腾了半天,才将那劳什子整个拔了出去。
曹淹缓了缓神,一脚踹朱承源下床,指了指屏风后头:“连夜把他带到空椛苑姬公公那儿去,剩下的事我来办。”秦长恩早就傻了,杵在地上还犯着迷糊,直到曹淹拿烛台敲了两下床沿,才幡然醒悟过来,架起昏迷多时的太子,拖去了屏风后头的密道里。
曹淹在床上休息了一会,才下了床披了衣,一瘸一拐地去找太子太傅博文如。扣了半天房门,博文如才睡眼惺忪地走出来,问:“深更半夜的,大人有何事?”曹淹也不接话,一溜烟窜进屋里,当地跪下来哭诉道:“大人救我!”
博文如一脸讶异:“你这是怎么了?”
曹淹继续哭:“太子他.....他.....”
博文如见状也是吓了一跳,忙道:“太子他怎么了?”
曹淹从袖中掏出半张纸,“太子被穆饮给劫走了!半夜里听见房上有人揭瓦,我便点了灯笼出门去瞧,见着门缝上夹了张纸,上面说,这是上半张药方的内容,下半张药方的内容和太子,都得那朱建元来换!”
博文如心里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这可怎么是好?”
曹淹爬上几步,双手搭在博文如膝上,道:“这事出在我府上,大人又是两朝元老,断然怪不到你头上。望大人念着当年的师徒情分,救我一命罢!”
博文如叹了口气:“这事也怨不得你,要是皇上怪罪下来,老夫定会保你,你不必担心。那穆饮应该还没跑远,即刻派人去追,应该赶得上。”
曹淹忙摆手道:“断断不可。穆饮已经是个死人了,这几年行踪诡异,要是咱们兴师动众,打草惊蛇,只怕太子有去无回。”
博文如想了想,道:“说得也是,明天一早,我便班师回京,同皇上商量对策。”又扯了曹淹起来,“都二十岁的人了,碰到点事便怕成这样,算个什么样子!”
曹淹却抹干眼泪,又跪下去道:“不管太子回不回得来,学生这回都是死路一条。”
博文如微地一怔,缄口不语。曹淹又道:“学生既非朝廷重臣,又不是皇亲国戚,拿太子换药,原本就有损圣上英明,却被我知了,按皇上的脾性,定然不会留我活口。到时候别说是我,就是大人您,也只怕——”
博文如忙打断他:“隔墙有耳,别再说了。我本想走之前和你打声招呼,没料到穆饮出尔反尔.....”曹淹道:“还望大人给我指条活路。”博文如捋了两把胡子,道:“等我明早一走,你便即刻打点起来,过几日是先皇祭日,正是朝中忙碌的时候。鬼城离斛国最近,你带几个奴仆,一路往西走,等出了霍城关,进了斛国疆域,便安全了。”
第十章
朱承源被一条铁链拴在空椛苑戏台边的柱子上,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饿得奄奄一息。屋里蒙着厚厚的灰,窗棂上,挂帘上,门上,全结满了死翳般的灰烬,隔断了日光,扼杀了生气,过了惨淡的黄昏,便是无穷无尽的黑夜。舞台边上两排烛台,挂着生肉般的蜡花。子夜坠落,角楼上钟声敲响,烛台之上,倏然窜起两豆碧绿灯光,忽明忽暗,犹似狼眼,烛光之下,隐约现出个女人的形态,华服鲜艳,长袖如蛇,一头乌发水草一般披于脸上,女人边唱边哭,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骂,那声音,好比剜肉的刀,封喉的箭,穿肠的毒,朱承源每听一回,耳膜都得出一层血。女人唱罢两曲,涉水一般地走下台来。房梁上悬着三尺白绫,光亮如新,巴掌似的往他脸上拍。等风刮净了,烛火息了,盖在脸上的白绫也被挽了起来,触目是一双红艳艳的绣花鞋,和两支干瘦的脚腕子,前前后后,一摇一摆,女人吊死在房梁上,颈椎断裂,满屋子吱吱嘎嘎地响。
朱承源在饥饿和惊怖中挣扎了好几日,几乎连人话也不会说了。这日早晨,房门被人开出条缝,一刃日光骤然扎入,刺得人睁不开眼。姬公公提着食盒,轻飘飘地进了屋,又把门给关上了。朱承源见他一张阴测测的白脸,血津津的红嘴,凉森森的尖牙,汗毛都扯了起来,拖着铁链往后狂蹭,叫道:“莫要杀我!莫要杀我!我爹是当今皇上!”
姬公公冷笑道:“我管你爹是玉皇大帝,还是阎王爷,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我便不杀你。”
朱承源浑身打了个哆嗦,“我听.....你说什么我都听。”
姬公公蹲下身,伸出一双白笋般的手,解开朱承源的裤头,掏出性器,饶有兴味地把玩起来。朱承源的男根又长又粗,手感颇佳,疲软的时候可以捏成不同形状,经过揉捏,逐渐地变硬,红紫发胀,狰狞无比,姬公公拾起这段滚烫的铁棒,搭在朱承源大腿上,那性器竟能从大腿另一边垂下去。姬公公盯着那水滋滋的蘑菇头,笑着自言自语:“好家伙,比先皇的还大哩!”朱承源又羞又怕,结结巴巴地哀求他:“大人,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呜呜呜,我要回京城。”
姬公公撩起袍角揩了揩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刀尖抵住朱承源的胸口,“我带你去见你父皇,见了你父皇,就这样把刀捅进他心窝子。”朱承源屁股一个劲儿地往后挪,叫道:“他...他可是我父皇。”姬公公一把捏住朱承源的下巴,迫使他面对戏台,问:“你瞧瞧,这戏台像什么?”
朱承源只觉那手又冷又薄,长长的指甲猫爪一般在脸上刮划,吓得不能动弹。姬公公咯咯怪笑起来:“像不像块砧板?你要你不听我的,哪日就把你放在上面,一刀,一刀把你的肉剁下来,先剁掉十根手指头,十根脚趾头,再往上切,砍去你的腿、你的膀子,挖出眼珠子,剜下耳朵,嘴巴,砍完之后呢,你就成了个圆滚滚的肉丸子,拿去喂鸡,养肥了鸡,挖出了心,刚好够我吃一年。”
朱承源听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听话,我听话,你别杀我!”姬公公放下刀,从食盒里取出一碗汤水,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这样才好,饿了吧,我喂你吃,吃完了好办事。”朱承源几天没吃东西,早也不觉得饿了,只是麻木地把汤一口口吞进去。
吃完了汤,姬公公又从地上拣起匕首,递到他手里,“我吩咐你的事可记住了?”
朱承源愣了半响,忽然咿咿地诡笑起来,“把它捅进鬼皇帝的心窝子里!”
姬公公提着食盒出了门,远远地望见回廊那头站着个人,身量高大,头发花白。那人听见声响,霍地转过身来。姬公公愣了愣,眼中似惊似喜:“你怎么来了?”
裘止高大步走上前,道:“很久没见着了,心里念着,就过来瞧瞧。”
姬公公笑道:“不去鬼城外的宅子,巴巴地过来,敢情不止是为了见我一面吧?”
裘止高点点头,抓起了他的手说:“我就是来劝你,别跟着穆饮了,这桩事不成!”
姬公公手上蜷了蜷,道;“先皇生前让我照看好太子,你知道我这人犟,等事情办完了,我便随你去。”
裘止高跺了跺脚,埋怨起来:“朱建元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们个个都念着他?再说那先皇都已经死了——”
姬公公一口打断他:“你们这些行商的,吃口饭认个娘,满脑子也不知道跑着什么货——”
裘止高又好气又好笑:“是没什么好货,有钱就成。”
姬公公顿了顿,抽出了手来,放在裘止高腰上:“你也就底下的货好使。”
裘止高嘴边荡开一抹浅笑,手暗暗探到后面去,拧了拧姬公公的屁股,轻声说:“我晚上才回京,不如我们先爽快爽快?”
两人携手去了西厢房,掩了门闭了窗,着实亲热了一番。裘止高在床上尽力试探了几次,明显觉得姬公公的身体不比往前了,仿佛是一日不如一日,没来几回,便气喘吁吁地讨饶不止,只能收了云雨,扯紧了被子。姬公公靠在他身上,依旧牛喘不止,面色通红,少了几分锐气。裘止高看着他,心里也说不出滋味来,过了半天又说;“我和你那么多年,你就听我一回,别再参和那破事了。”
姬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摇了摇头。裘止高慢慢地捻着他的乳头,说;“改朝换代,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姬公公道:“朱祺业上位之后,冥国境内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怨声载道,斛王承诺我们,他日救出了朱建元,就助我们复辟。”
“复国又怎样?还不都是朱家的天下?朱建元要真当了皇帝,也不过是斛王的走狗。”
姬公公勾着他的脖子,笑道:“到时候再说罢。”
裘止高眼神定在床顶上,念着当下美人如画,年华似锦,只怕是不能持久。“这两年,我盘算着在京城边上买座小宅,你搬进去住着,咱们日日地能见上面。别的我不求你,就求你听我这一回,行不行?”
姬公公微微一怔,却又摇了摇头:“真的不行。”
“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就不答应呢!”
姬公公愤愤地道:“当年皇宫那把大火,就是他朱祺业放的。要不是为了背出先皇,我也不会是今天这副模样,要不是他,先皇也不会那么就死了。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裘止高心中腾地窜起一股火来,暴跳如雷:“先皇先皇,你少再给我念他的名字!他都死了多少年了,你算他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奴才,他一句话,你就当着千斤重,我待你这般,你还不是处处给我甩脸色。”
姬公公气得一脚将他蹬下了床,骂道:“用不着你管!”
裘止高一把扣住他的脚踝,姬公公四肢细瘦惨白,被他那么一拧,登时脚上出现一道红印子。裘止高见他疼得龇牙咧嘴也不管,冷笑道:“我就知道,要我帮忙的时候,投怀送抱,我要对你说个不字,就整出这么副嘴脸给我看。人前人后干了多少不耻的事,现在倒满口恩情道义,也不怕恶心。”
姬公公全身上下不着一缕,又被提着脚,动也动不得。他平身最恨别人看他的私处,上床办事也得掖一层被子,当下岔开双腿被那么晾着,不由地面红耳赤,尖声叫骂起来;“畜生,能滚多远就滚多远,老子不稀罕你!”
裘止高也不松手,干脆把他的腿搁在自己肩上:“他好还是我好?”
姬公公没见过那么作死的人,接口便说:“你算个屁!”
裘止高冷笑两声松了手,匆匆捡起衣服胡乱穿上,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
朱建元身上披了件浅灰的粗布长袍,光脚坐在榻上等着吃饭,顺便翻着本老庄。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得按朱祺业的心情给,皇帝高兴了,有鱼有肉,皇帝要有个不痛快,就连衣服也不给穿。每日的吃食都是打门栏下送进来的,无非是些菜汤馒头,口味偏淡,有时候堵在喉咙口半天也下不去。朱建元等外面的差役走远了才翻身下床,照例把食物分出一些,放在窗台上喂猫吃。那只猫一直蟋伏在窗台上,四肢精悍,毛色血红,每次朱祺业把他撂翻在床上,凶横地干他,血猫就这么站在窗台上,尾巴笔直竖起,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射出半屋寒光。等朱祺业操爽快了,骂骂咧咧地离开牢房,血猫便垂下尾巴,羽毛般飘下窗来,窝进他怀里睡觉。
十年以来,次次如此。有人说,鬼城里的畜生,比人要长寿。人活着,它们暗暗地瞧着你,人死了,它们还活着。
血猫已经有好几天没出现了。
前两天狱卒发现了窗台上残留的食物,克扣了他一半的食物。
骨廊那头有群人疾步走来,兵器敲着铁甲声音锐利刺耳。朱建元竖起耳朵听他们越走越近,不觉浑身一凌,六神无主起来。他在牢房里呆了十年,每次朱祺业抄宫里的密道过来看他,都只带着几个随从侍卫,从来没有过那么大的动静。
那群人蜂拥到他牢房门口停下了脚步,还没等拔下门闩,朱祺业便咣地一声踹开了门,一张炎红的脸上凶光毕露。朱建元见他这架势,吓得直往床角上缩。朱祺业几步来到床前,揪起朱建元的头发,像抓玩偶似的把他拖下了床,咬紧牙关又踢又打。朱建元抱着脑袋,放松身体蜷成一团,一声不吭任他踢打,朱祺业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更何况他从来不会翻书。
朱祺业没命地揍着他,直到自己也脱了力,才松开手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床上。朱建元口鼻身上全是血,身体弓得像条虾米,已经没法打开。朱祺业休息片刻,拎着他又上了床,往腰下塞了块枕头,抽出一条粗得骇人的木棍,朝他屁眼里狠狠插去。朱建元后面又干又涩,被他这么胡乱捣撞,疼得头皮发麻,喉头发甜,眼泪都流了出来。朱祺业像头饥肠辘辘的野豹,压住他在他肩上胡乱啃咬,朱建元痛得死去活来,却也说不出是哪里痛。没过多久,脖颈上传来钻心钝痛,一块血淋淋粘乎乎的肉,活物一般跳落在床上,床上铺着冰冷坚硬的木板,肉刚脱身,尚还柔软滚烫,落在上面,竟生生地打了个颤。朱建元捂着脖子,哀嚎一声,努力想要挣脱他,可被摁得严严实实,争不到一丝机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祺业才从他身体里抽出木棍,丢在地上。朱建元稍稍缓了口气,以为这顿子总算是捱完了,朱祺业却抓着他的脚踝把他翻了个个儿,朱建元浑身酸痛,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却见他半点消停的意思也没用,一把扯下裤头,攥紧了半硬的性器往他嘴里戳。朱建元被强行掰开了嘴,那段湿漉漉的肉棍填在口腔里发散着令人作呕的腥臭,他好几次想咬断它,咬断这条丑陋恶心的摆设,可如果他咬断了它,朱祺业就不会让他再活下去。而他不想死,当下他手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不管多么卑微低贱,他都要活下去。
朱祺业在他嘴里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倾泻而出,还逼他吞下去。“吞下我畸形的子子孙孙。”他说,“这块枕头送给你,靠着它好好睡个觉。”
等他离开牢房,朱建元从身下扯出枕头,枕头外面围着一圈血红的毛皮,毛皮上两只黄澄澄的猫眼,笔直地往地他脸上剜。
第十一章
日落泰岐山。
泰岐山上天幕如纸,挂落西麓之巅,落日如火,灼出红紫焦黄,余晖似酒,分一杯倾入仇河,鸦声如鞭,劈裂天地苍茫。
泰岐山之前,仇河两岸,对持着两路人马。仇河以西,曹淹,秦长恩和姬公公,带着数十名斛国的兵士,严阵以待。斛国兵强马壮,却小器非常,面面俱到之前,绝不肯显山露水,伤了两国和气。因此那些名斛国兵士,均是乔装打扮了一番,面孔涂得粉白,浓密的胡须刚好遮住了他们过于突出的下颚和宽厚的嘴唇,他们身穿皂衣,皂衣外又披了一层锁子甲,头戴草帽,腰佩大刀,远远看去,确是冥国人的模样。队伍的最前面,朱承源被一条铁链拧在一头棕红色的公马上,嘴里塞着团破布,脸色灰白,目光呆滞。
仇河以东,朱祺业领着十余名御林铁卫,跨马提剑,遥遥相望,死灰色的乌锤甲在夕阳下泛着粼粼寒光。紧随在他身后的是朱建元,也是缚着手脚,坐在一匹雪白母马上,眸色干枯,颓靡无神。
朱祺业之前对曹淹的身份心中已有七八分明朗,如今见了曹淹,不由冷笑数声,隔着仇河大声说道:“穆饮,你还真有本事!连死都死不干净!”曹淹骂道;“狗皇帝,还不快把我家太子放了!”朱祺业咆哮回去:“你还不快将我儿子放了!”
曹淹以手抵额,眯着眼睛望了半天,道:“太子怎么那么没精神呐,你把他怎么了?”
朱祺业道:“我儿子看上去傻愣愣的,你倒是将他怎的了?”
曹淹哈哈大笑说;“你这儿子,就心智上从了你,原本就是头呆驴!”
秦长恩眼见着太阳一点点坠下山去,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们一起往他们的马屁股上抽上一鞭,让马儿同时淌过水去,不就成了么?磨磨蹭蹭的是要怎的?”
曹朱二人愣了楞,只好齐齐挥鞭,往两位太子的坐骑上抽,那两匹马,一公一母,一白一棕,同时冲下河滩,甩着尾巴,踏着浪花,涉水而去。仇河的水不深,等马儿走到了河中央,河水才刚漫到马脖子上。不想,人有七情六欲,畜生也讲男欢女爱,两匹骏马在河中央相遇,竟交颈缠绵起来,丝毫没有再迈步的意思。马上的两位太子,依然垂头怂气,一动也不动。
双方人马看得心中焦急,过了一刻,曹淹便按捺不住,不禁骂道:“挑这么俊的母马,可知是没安好心。”不想被那头的朱祺业给听见了,鬼皇帝呵呵一笑:“这白马的屁股和你家太子一样,雪白圆润,我看着喜欢,你管得着么?”
暮色四落,夕阳如血,两队人马,隔着酒黄色的仇河,僵持不动。这时,一名御林铁卫从背上的箭筒里拔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河面上没有风声,没有人声,弓弦被缓缓拉出一轮满圆,弓弦紧绷,发出裂帛一般的声响。那两匹马儿,四耳煽动,收回了交缠的脖颈,身体后仰,扬鬃拔蹄引颈长啸,如角嘶声,噗楞楞地震飞了乌桕树上的寒鸦。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两匹马来不及告别,只能各自逃命,踏水逐浪闪电般奔向对岸。
曹淹等朱建元的马走近了,迫不及待地帮他松了绑,取出塞在口里的布条,朱建元身上没有半丝的生气,四肢像掐了水的白萝卜一般细条条,软绵绵的,仿佛被扯断了绳线的木偶,无法自由行动。曹淹捧着他的脸,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口,半句也冒不出来。隔了半响,只是低声唤他:“太子——”朱建元依然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姬公公见状,忙在后头催促;“快走罢,此地少呆一刻,便是一刻。”曹淹将朱建元扯到自己的马鞍上,靠着他的脖子说:“我这就带你走。”
这边朱祺业命人解下朱承源身上的铁链,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承源看上去还是跟从前那样呆笨,可总觉得有些异样,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好似藏了把钝刀,侧露出些许邪气。朱承源身体一阵阵打颤,仿佛做着某种挣扎,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扭曲起来,朱祺业感到不对,忙问道:“承源,你这是怎么了?”朱承源拼命摇着头,呜咽一声:“父皇,我不想,他们逼我——”手却早已伸向腰间,朱祺业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地刀光一闪,一刃匕首夹着冰雪寒气,朝他飞刺过来。朱祺业肩头一冷,血便哗哗流了下来。朱承源满面邪笑,紧握刀柄拔出匕首,又风驰电掣般往他心窝子戳去。朱祺业怒骂一声,一把扣住朱承源的手腕,生生将他的腕骨掰断。朱承源吃痛,呼天抢地地哀嚎起来,他父皇眼里藏血,从他手里夺出匕首,手腕一翻,将匕刃送进了他的喉结。朱承源喉咙口发出咔咔怪响,鲜血如瀑布一般挂落下颚,浇得满襟都是。此时此刻,朱祺业心中一凛,他心中一凛担怕的不是孩儿的性命,却是藏在朱承源胸口的那半张药方!
朱承源从马上跌落,朱祺业也跟着跳下马去,一把揭开他的衣领,从里面拖出那半张药方。药方写在紫山羊的皮上,而紫山羊的皮见血即溶,朱祺业才刚扯出羊皮的一角,那张羊皮便在他手中化成一摊乌黑粘稠的胶质。
朱祺业厉叫一声,扭头对身后的树林喊道;“拿下穆饮!”林间树木仿佛是哆嗦了一下,方才还寂寥无声的树林后面,霎时间出现百余名骑兵,策马挥刀,呐喊着杀向河对岸。曹淹听见响声,仰头吹了声口哨一边调转了马头,七八十名斛国士兵从樟树林中横冲出来,护着曹淹等人往泰岐山狂奔而去。
***
两队人马在山林里厮杀缠斗,仿佛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刀光剑气,压灭了最后一丝余晖,整座泰岐山,在骨肉断裂、刀剑相撞的声音中沉入黑暗。斛国境内是大片平原,士兵不善于山野作战,加之林中道路崎岖,夜色如墨,很快被剿杀了大半,其余的也都零边碎角散落四处。曹淹护着朱建元,带着秦长恩,姬公公,抄着小路,直奔泰岐山后的崇怀门,过了崇怀门,便是斛国。
三匹马,四个人,在漆黑的山野中狂奔,夜雾骤起盘桓在树林之中,犹如亘古不散的冤魂厉鬼。后山成片的都是荆棘,抖着尖刺,扎入马的身体,吸吮出腥臊的马血。曹淹仿佛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夜盲之症,甩着马鞭死命往前飞奔,任凭尖锐的树枝一把把拍在脸上,划出道道鲜血,却将朱建元的脑袋牢牢摁在自己的胸前,让他不得半点伤害。
追兵又过来了,几十匹马蹦踏于黑土之上,铁蹄铮铮,犹似丧钟,响彻整片山林。而此时此刻,崇怀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前方道路渐平,只要再行半里,进了城门,便可以活命!冥国铁骑越追越近,兵器声,人声,马蹄声,如暴雨雷电,朝他们袭来。曹淹紧紧盯着崇怀门,不断鞭打身下的马匹,飞速前行,猛然间身后一热,回头看去,却是姬公公点亮了火把,他胸中急怒翻滚,冲姬公公暴喝:“还不快把火灭了!”姬公公不答话,也不掐火,只是拧了拧缰绳,那团火光飘忽不定,倏然地灭了。
夜笼崇怀门。
崇怀门像一块吸满鲜血的砧板,竖立于冥斛两国之间。此时巨门缓缓打开,吞入两匹疾驰的战马。那两匹战马进了城门依旧疾奔,一直奔了好几里路,才渐渐止了脚步。曹淹勒马回身四顾,他身后除了秦长恩,便再无他人。远处城门已经阖上,月光如霜一般打在青石路上,曹淹只觉得头皮一麻,脸刷地白成一片,几近无力地问了句:“姬公公呢?”秦长恩定定地望着他:“他再也回不来了。”
曹淹闭上眼睛,手臂失去了气力,让怀里的朱建元咚地一声地滚下了马。秦长恩见他没有动的样子,只能翻身下马,扶起了太子。朱建元在他怀中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冷冰冰硬邦邦,好像一座石碑。秦长恩心中惶然,忙托起朱建元的脑袋来看,却见他嘴唇簇紫,眼睛紧闭,探了探他的鼻子,竟一点呼吸都没有了,不觉惊呼:“大人,太子不好了!”曹淹这才清醒,几乎是滚着下了马,跪在地上将朱建元摇晃了好几下,朱建元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他心中一横,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往朱建元胳膊上一点点刺进去,朱建元依然不动,不响,血也已经流不出来了。
秦长恩愣在那里,不知曹淹会怎么反应。曹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喜怒哀乐仿佛已被一把抹去,只有死寂的,麻木的苍白。他最终扔下手里的刀,抱着朱建元吃力地站起来。马在他们身边喘息、嘶叫,曹淹没有管马,也没管秦长恩,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秦长恩看着他,心里被狠狠地拧了一下,低声道:“大人....上马吧。”
曹淹仍旧拖着步子往前走着,走了很久却只走了很小的一段距离。秦长恩咽了咽,又开口唤他;“大人——”曹淹停住脚步,微微侧过头来。
“太子死了。”
第十二章
曼陀花香。九里曼陀如同一双淌满脓水的烂手扼住骸骨楼的脖子。
黑暗似铁,坠入鬼城地牢,牢房中一双双眼睛闪烁着诡谲碧光,囚犯们有似井底弃婴,在恐惧,死亡,仇恨和肮脏中相互依靠,排挤,猜度,他们的皮肤上铺满了苔藓,身体散发出恶臭。他们没有牙齿,有些人没有舌头,在黑暗中发出嘶嘶的叫声,那声音像哭像笑可绝对不像是人的声音。
一股阴风卷进回廊,掐灭了十盏壁烛。囚犯们窸窸窣窣不安地动着,嘶——嘶——有人来了,新鲜的犯人,新鲜的血气。狱卒的靴底掴着地面,鞭子落在犯人身上,血甩在地面上,石壁上,滴,答,滴,答。咒骂声,压抑的呻-吟,然后又是咒骂声,铁链子贴着地往前拖,格楞楞,格楞楞地响,磨得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新来的犯人身份特殊。他被剥光了衣服,丢进一间单人牢房,牢房之中,硕大的镜子贴着四壁,闪粝出死水枯光。镜子是狱官特意让人装上去的,以便于让犯人看见自己的脸。那是一张丑陋的,扭曲的面孔,半边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孔,嘴巴像一道裂痕拉到耳边。
男人在地上慢慢地爬着,爬了半天,鼻尖下蓦地出现一双靴尖,靴尖前移抵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踢得他面朝天翻了个身。狱官在他头顶上笑,脚尖点住他的肚子:“姬公公,这水喝的可畅快么?”他方才被灌了三大壶水,撑得肚皮滚圆,胃里一阵阵抽搐,动也动不得。狱官脚尖使力,一点点往下摁。姬公公满头冷汗,一边哆嗦一边哀叫,叫完了又骂:“娄仲义,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本公公在先帝面前求情,你也没有今天!”
娄仲义放下脚,掠了眼牢门笑道:“公公您憋着点,等冯大人来了再出恭,我们倒是很想瞧瞧,阉人是怎么撒尿的呢?”
姬公公又羞又恨,忍不住抽泣:“你们敢!”
娄仲义蹲下身,对着墙上的镜子狞笑一声,又低下头道;“我们怎么不敢?你的老相好被皇上召去京城了,他可救不了你。实不相瞒,你这人就是特别教人恶心,不男不女——”手一路探下去,在他光秃秃的下体间摩挲,“还那么傲,好像谁都得怕你似的。逢年过节,我娄某往你宅里送翡翠如意,金条银条,婢女小倌,公公你贵人多忘事,敢情是全不记得了。要说贪,还轮不到我呢!”
姬公公夹紧双腿,狠狠地拧过了头去。娄仲义食指作弄着他下面,渐渐来了兴味,正要打开他的腿,却听牢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他低声咒骂一句,笼着手起身道;“冯大人,你可总算来了。”
冯仑是个瘸子,一跳一跳地进了牢房,睨了眼地上的姬公公,笑道:“怎么还没呢。”娄仲义道:“这不是等着你么!”回头又命令狱卒;“把他丢桌上,让他站着!”
两名狱卒拧着姬公公的胳膊,扯了他起来,强迫他站在桌上。姬公公手脚脖颈下都挂着铁链,链头被固定在地上的小孔中,那几股力牵制着他的身体,让他只能笔直地站着,半点也顿不下去。姬公公面对着镜面,麻杆似的戳在桌上,望着自己脱形的半张脸,残损的下身,和狱官们轻薄的蔑笑,不禁抽噎着哀求:“我真的不知道药方的内容,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冯仑从火堆里拣起一块烧红的烙铁,摁着他肚子,拧了拧。姬公公只觉肚腹间一阵难忍的炽烫,尿水憋不住的呈伞状往外喷,浇得满腿都是。冯、娄二人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狗都比你射得准呢,没根的糟货,也不嫌自己恶心!”说完又举起烙铁,往他下身一阵乱捅。姬公公又哭又跳,一跳,铁链子就往身上撞,扯得浑身都是血沟子,骨头都好似被拆了一遍。
等两人耍完了,方才有狱卒上来,随意地用一块粗布帮他擦干了血尿,解了链子。娄仲义半分也不肯消停,一把将他撂翻地,强摁住脖子提了腰,解了裤头,攥着那硕大灼热的性器抵了上去:“先皇玩过的东西,今天也得让咱们尝尝了!”姬公公半边脸贴着地,尖声叫骂:“没脸的畜生,你倒是给爷爷我舔干净了!”
娄仲义照着他的屁股猛拍两把,骂道:“少开尊口,少吃苦头,你怎么就这么不明白!”说罢一顶而入,泄愤一般地在他体内凶狠冲撞。姬公公手抓着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口水止不住地向外流,再过了一会,喉咙口丝丝冒起甜气,双唇一绽,一口鲜血当即喷涌而出。
冯仑在一旁打着转,见娄仲义没让的意思,自得没趣,干脆拽着姬公公的头发往后拧,迫使他张开嘴,吞吐起自己的性器来。姬公公反咽了两下,双目紧闭,慢慢地没有了生气。冯仑挺了两下腰,见他没了反应,惊呼道:“可别把他弄死了——”突然眼前一黑,又是一红,胯间像被撕裂了般地剧痛。娄仲义从姬公公腰间拔起脑袋,见他脸色潦白,不禁慌张起来:“冯大人你怎么了?”
那冯仑脸如死灰,哆嗦着从姬公公嘴里抽出性器。那根肉棍已被咬断了半截,有似脱身的蛇头,嗤嗤往外喷血。冯仑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竟嚎啕大哭起来。娄仲义也被吓得没了分寸,一脚蹬开姬公公,惊呼道:“快来人——快来人呐——把冯大人抬出去,快!”
一行狱卒闻声而入,一眼望见满地血肉模糊,一个个都惊在了原地。姬公公尚还有一丝气,此时嘴巴一张,吐出一块血糊糊的肉,咯咯地笑了起来。娄仲义急的在原地跳了好几下,嚷道:“还不快把冯大人抬出去!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当心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姬公公吊着半口气,一边笑一边接话:“短,短了,那是真短了。”娄仲义心中正窝火,听他这么一说,冲上去往他心窝上猛踹;“你个臭表子,这下可把我害惨了!”
狱卒们七手八脚地架起冯仑,抬着出了牢房。娄仲义原本只想将姬公公亵玩一番,不想竟会闹到这步田地,心中越想越怕,陀螺似的在牢房里直打转,却听牢门咣当一声被人踹开,裘止高两眼通红地闯了进来。娄仲义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膝盖打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嗓子叫:“大人,大人我——”
裘止高不由分说,抬脚往他心口便是一下,踹得他满地打滚,暴喝道:“你这狗娘养的浊货,好好的审案,你净会折腾他!”姬公公神智涣散,精神已然濒临崩溃,恍惚间看见裘止高朝他这头走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起身来,拼命往那里爬去,边爬边哭:“止高救我!止高你快来救我!”
裘止高也顾不得娄仲义,当即扑上去将他抱住。姬公公虽是哭着,脸上却没有一滴眼泪,噎了半天才说;“我难受。”
“我知道。”
“很难受。”
裘止高抬了抬手,把他的脑袋放在肩膀上,强咽下眼泪道:“我到底还是来晚了。”
姬公公轻轻地笑着:“你吃太多,老跑不快。”
裘止高脸上一凉,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下来,“我去求了皇上....我没用....我救不了你。”
姬公公浑身如坠炼狱,心境却很明朗,轻声道:“我求你件事。”
“你说。”
“杀了我。”
裘止高测过头,嘴唇在他额头上长久亲吻不忍离去。
姬公公已无半点留恋之心,从膝盖上捡起裘止高的手,拼尽了毕生的气力,狠狠咬了下去。他缓缓吞下裘止高的血,心满意足地阖了眼:“你比先皇好。”
裘止高绝望地惨笑一声,掐断了他的脖子。
第十三章
出了崇怀门一路西行,便是斛国的边境之地,大片的平原黑土上人烟稀少,稀稀拉拉生了些红杨树,在骄阳炙烤下,像一块块染血的兽皮。到处都是屠杀过的痕迹,土下尸骨交叠,一不当心就能踢出几块来,黑的白的,都有些年数了,乍看之下,也分不清是人骨还是兽骨。
曹淹牵着马一路缓行,马上驼着死去的朱建元,秦长恩看他不上马,也只能跟着走。曹淹是个死人,虽然爱吃,可饿不死,秦长恩是个大活人,虽然不爱吃,可饿得肚腹中翻江倒海,眼前发晕,地上有个烂苹果,就捡着吃,看见形迹可疑的浆果,也捡着吃,才过了两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大圈。到了第三天,实在是熬不住了,只能问曹淹;“大人,我们赶紧把太子安葬了吧。”曹淹在前面说;“我想找个像样点的地方。”秦城恩不由地嘀咕了句:“不都一样么。”
曹淹听了沉默半响,忽然笑了笑:“说得也对,横竖都不是冥国,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又想了想,道:“太子喜欢水,我们找个河滩给他下葬。”
斛国边境虽然人少木乏,水源却很多,斑斑汲汲分布着不少河滩沙洲,曹淹找了方水塘,在水塘边的杨柳树下勒了马。朱建元死了几天,尸体又硬又重,两人废了半天的力,才把他从马背上拖下来。
两人挑了块还能入眼的地方,又找了几根尚且坚硬的腿骨,充当铲子,在土里刨出个坑来。曹淹抱着朱建元,木木地坐在坑边,半点下葬的意思都没有。秦长恩犹豫了半天,举着骨头说;“大人,还是早些把土给填了吧。”曹淹忙摆手制止他:“河边由棵枣树,你去捡些枣子吃,我再陪陪太子。”
那朱建元是中毒死的,死了两天,浑身上下都变了颜色,还发出一股恶臭,曹淹却半点不觉得,神色泰然,仿佛太子只是睡着了。秦长恩看他这副光景,心中惨淡,只能叹了口气,离开了树荫。
转眼暮色四落,天地渐凉,曹淹迎风打了个喷嚏,对怀里的朱建元说;“都是我没用,害的你这两日风吹日晒的,到死也没混个好模样,我要填土啦,你好生休息吧。”说完,慢慢地将他的尸身纳入坑内,从地上捡起腿骨,可就是不忍心下手。坑里的那个人,穿着粗布衣裳,脸色僵紫,看上去弱小的像个孩童,哪里是那个曾经气度非凡的冥国太子。曹淹想着他当太子那会儿,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可到了死的时候,却连一件陪葬品都没有,不觉掉下两滴泪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扳指,当初鬼城大乱,太子为了保他活命,贬他去了边塞之地,临行前送了他这枚扳指。十年光阴,一晃而过,扳指是宫里的好物,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清净透亮,人却早都没了,死人送死人,真是送死个人。曹淹笑着叹了口气:“下官身上也没别的,也就剩下这样了。”拾起朱建元的右手,缓缓地将玉扳指戴了进去,戴到骨节之处,脸上蓦地一惊。
曹淹望了眼河塘边上,秦长恩因为饿得不行,蹲在那儿像只猴子似的往嘴巴里大把大把地塞枣子,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他一声不吭地把玉扳指又摘下来,揣进怀里,并安葬了那具死尸。
两人离开水塘,又走了两天两夜,才见着人烟,听见犬吠。斛国人普遍身高体壮,肤色又黑,毛发又极旺盛,眼前一下子出现两只小巧的白猴子,目光中不觉透出一丝戒备。两人见着他们,也都觉得不自在。斛冥两国,光是表面上和睦,边界争端却很纷杂,改条款比掷骰子还快。
这些村民长相凶悍,心眼却不坏,路上碰见个挑夫,见他们没什么恶意,又是一副落魄的模样,便请他们到自己家住一宿。两人一听,连忙点头答应了。双方语言不通,曹淹稍微会说些斛国话,便示意挑夫,把担子上的东西放到马背上来。谁知那挑夫反而来了气,狠狠跺了两下脚,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大意是:老子没病,你们少看不起人。
又走了两里路,才到了挑夫的家。那挑夫原来是个鳏夫,家中只有一位老母。老人足不出户多年,见家里来了两位异邦人,居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说了一堆话。偏生她地方口音又极重,曹淹几乎把耳朵竖到了头顶上,也听不懂她再说什么,只好把脸给笑烂了。见完老母,挑夫指引他们去马厩安马,曹淹身上带的盘缠不多,分了些给他,让他炒一斤黄豆,两斤麦丕来喂马。当地人都靠种地为生,自给自足,与世隔绝,平时也没见着过铜钱。那挑夫只收了一枚铜板,当作了宝贝,便拿“好菜好饭”招待他们。
他们这儿的好茶好饭,也就是一些山羊肉,树皮口味,硬的像铁,还有一些形状怪异的蔬菜,一长条一长条的,状如蚯蚓,味同麻绳。老夫人又很客气,一个劲往他们盘子里装菜,直到把他们吃的半死不活,才肯罢休。
两人的客房很小,当地只放了张大床。秦长恩在床边扭扭捏捏解着袍子,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激动:“大人,我晚上多让你点地方。”曹淹看他嘿嘿嘿傻笑不止,知道他肚子咣当咣当全是坏水,横了他一眼说;“太爷爷你可真客气,早上别顶着我就行。”
夜色如水,星空明朗,除了几声犬叫,再没别的声响。秦长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都没睡着,眼睛瞪得比弹珠还大,终于忍不住拍拍曹淹的肩;“睡了么?”
曹淹没响。
他又拍拍他的肩,这次略微重些:“大人你睡了么。”
过了半天,曹淹才拖长了声调说:“你想干嘛?”
秦长恩又拍拍他的肩。曹淹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说。”
秦长恩捂着肚子答道:“吃的不舒服。”
“去拉。”
“不想拉。”
“那睡。”
秦长恩噎了半天,终于又说:“大人....那个那个....”
曹淹哎呀一声:“到底是哪个哪个呀?”
秦长恩挪近几步,“大人,我是想,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咱们以后怎么办呢?”
曹淹想了半天,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长恩又凑近一些,逼得曹淹往后挪,“我们到城里去住好呢,还是在乡下住?”
曹淹嗤地一声笑出来;“你不讨媳妇啦?”
秦长恩嗨了声;“有你在我讨什么媳妇呀。”
曹淹咯了半天,忽然说;“你....好像顶到我了。”
秦长恩脸上唰地一下红起来,一下子不说话了。曹淹笑道;“怎么跟个哑巴似的?”手却一路探到他胯间,“你很中意我吧。”
秦长恩脸愈加地红,变成一大片红杨树叶,“大人我从前不懂事,老去寻花问柳,打你走后我....我一直很守身如玉的。”
曹淹笑得踹不过气来;“你一个大男人,还会守活寡呐。”
秦长恩冥思苦想了一番,说:“大人你就让我一回....我一定待你好。”
曹淹叹了口气:“长恩,我真没想到你还喜欢奸尸。”
秦长恩忙摆摆手;“不不不,你奸我就成,不必我来奸你。”
曹淹想也没想,很爽快地翻身压在了他身上。“你就喜欢这个?”秦长恩打死也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反应,反而吓得说不出话来。曹淹脸俯下去,鼻尖顶在他脸上:“快说话。”
秦长恩哽咽着点了点头,很快打开了腿。曹淹慢慢地褪了他的裤子,挑出阳器,一前一后帮他推弄,秦长恩呼吸沉重,慢慢地抬高了腰,勾着他的脖颈去亲。曹淹仿佛是躲了一下,才让他亲了上去。等秦长恩先泄过一会,抬起他的腿低声说:“很疼的,你要想清楚。”
秦长恩没说话,只是狠狠点了两下头,打开了身体,让他一点点嵌入,此时此份,惊讶大过于疼痛,这种被钉着,不能分离的痛楚,他摸着曹淹的脸,眼前浮现出来的是穆饮的样子,他死的时候的样子,死到底是有多疼呢,像一把木桩刺着你,慢慢破碎,没有形状,也没有魂魄。曹淹吻他,这种几近于凶狠的亲吻,几近于啃咬,歇斯底里,忘乎所以的,带着惊心动魄的绝望。他疼得忍不住,掰开了他的脸,手上却是冰冷的一片水。“你怎么哭了?”
曹淹从他身上翻下来,背对着他睡了下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第二天很迟了,他才醒过来,全身酸痛,心里却很满足。手往旁边摸着,“该起了吧。”摸了半天也没东西。等睁了眼,身边的床单已经被抚平了,没什么人睡着,只留了一卷羊皮纸。
秦长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种惊恐,不可名状,可以吞噬掉一切希望的惊怖。他抓起羊皮纸,几乎是滚着下来床,衣服也没穿,径直跑到马厩里,他是不想去看的,因为知道会看到什么,只有一匹马,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一个晚上的功夫,已经握在手里的东西就那么被吹散了,连片灰都寻不到。
第十四章
长恩,
见信如见我。
不过,你应该再也见不到我了。
不要问我去了何处,因为你心中明白。
不要随我而去,我此次去,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昨晚我梦见了我们的初遇。那时候的你,鼻梁骨被人捶歪了,眼睛被人揍成了两只鱼泡,嘴角拖下长长的口水,是个十足的小人渣,就像我初次见到太子时一样。当时太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让我做他的侍童。他是那么和气的一个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棱角,全然不像是皇族荆棘里长出来的人。
太子不是个完满的人,他生性懦弱,缺乏警戒之心,手段太柔和,太会相信别人。可他善良,聪慧,胸怀志向,我相信他有朝一日能够做个好君王。所以我告诉他,等他承了皇位做了天子,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哪怕割了命根子,我也要当个大内总管。结果他罚我抄了三遍论语,还逼我去参加春闱。
我误打误撞挤进了殿试之列,在仰春宫,我见到了前朝的皇帝。他坐在殿堂之上,告诉他的士子们,我没有事先出好试题,所以,你们想要什么,就写什么吧。
我听了之后,激动异常,思路泉涌,当即在白纸上画了两个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我,两人的手牵在一处。还在下面添了一行小字:吾想要这个,望皇上成全。最后皇上给我批了个倒数第一,因为我把他的宝贝儿子画得太丑了。
或许你会责问我,为什么到了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太子,因为我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太子也还活着,我们带回斛国的那个人,不是太子。长恩,从我把自己吊死在鬼城府衙的那一刻,我已经把所有,性命,希望,灵魂,都给了他。我选择了太子,就像你选择了我,抛弃志向,在鬼城里苦苦等待了十载。如果没有太子,我可能已经在某场打斗中身亡,或者娶妻生子,躬耕于田地阡陌之中。直至今日,我也不能确信,哪条路更适合我,可我依然感激自己的遭遇,感激上天能让我遇见他。
对于太子,你很讨厌的那个人,我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
我爹过世之前,曾和我说过,世事无常,人生苦短,日升日落,一日即逝,暑去秋来,数月即亡。一眨眼的功夫,你老了,丑了,眼睛花了,脊背弯了,少年心气也被消磨光了。人都是渺小的东西,你死了,不出十年,便没有人再会记得你。可只要不后悔,就没有白活过。无论那时,你坐着八人大轿,还是骑着一匹驴子,牵着小妾,还是一条黄驹,只要不后悔,就没有什么分别。
我是再不能陪着太子了,他或许早已不再需要我,因为我对于他来说,其实很渺小;我敢说如有来生,我希望站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因为你对于我来说,其实很重要。
莫耶三十二年,朱祺业谋朝篡位,太子将我调去了边塞,当时我心中哀怨,我为他鞠躬尽瘁,居然连太子党都算不上。可我好歹活了下来。朱祺业登基后,我奉他的旨意,带着你来到鬼城,做了知府。鬼城里还潜伏着太子余党,为了赶尽杀绝,朱祺业让人往井水里投了毒,当年城里遍地死尸,尸体被一车车装到城外火化,你也看得分明。那时我心里只有恨,只有恨!所以我干了不耻的事情,我给他下了蛊,让他以后生下的孩子,全是废物。下蛊在冥国是件下三滥的事儿,可我是个臭流氓,今天把这件事说与你听,如果你鄙视我,其实,那就最好了。
你曾和我说起,将来几时,可以策马提剑,横行江湖,那时我嫌你,头脑呆笨,拳脚无力,恐怕走不过三里路,就会被人片成一盘五花肉。可现在,我帮你喂饱了马,磨好了剑,打点好了盘缠,出了昇关村,往北行五里路,便是道途通达,能容你四海为家。千万、千万不要再回鬼城了,那里的繁华似锦,人情温暖,远大前程,早已不复存在,只有无休无止,盘根错节的恩怨仇恨。
世事百转,不过是黄粱一梦。
哪日你走累了,走倦了,就择一方肥沃土地,安身立命吧。
如果你还叨念着我,那么,我在地底下也会笑到打滚;如果你已经将我忘却,那我也将心存感喟,因为你活得比现在更好。
穆饮上
终章
朱祺业靠着一架火炉,丢了两块炭木进去。“你到底还是来了。”
曹淹脸上淡淡的,低头看着他,“太子右手小指上的骨节是凹进去的。这是个圈套对不对?”
“看你怎么理解。”
“我来带他出去。”
朱祺业呛了两声,丢下火钳,“大势已去了,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我有药方。”
朱祺业靠着椅背拉长了腿,抬起头浅笑:“普天之下,我最不信的,一是命,二是人。信过一回,就不会有第二回。没用。”
“总会有办法的,”曹淹往前迈了一步,眼神定在朱祺业的手上,那么狠毒的一个人,手却是很漂亮,白皙纤细,仿佛一折就断,“太子还活着么?”
“还活着。那又怎样呢?”
曹淹一语不发,又往前走了两步,一旁的侍卫见状,立刻拔剑出鞘,点在他胸口上。朱祺业却不慌张,挥手让他下去。“倒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关键要看你的诚意。”
曹淹犹豫片刻,还是摸着地慢慢跪了下去,迎着他的目光说:“你放他走,我留在你身边,这样总行了吧?”
朱祺业弯下腰来和他面对着面,一路看进他眼里,“其实你弄错了。不是他走不走得了,是他愿不愿意跟着你去。”
曹淹心里反而懵懂了,细细琢磨着他的意思:“他自然是要跟着我去的。”朱祺业皮笑肉不笑:“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和朱建元见面之前,曹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毕竟十年的时间摆在那儿,是个人总会变的,不论是外貌上,还是精神上,可要是人心呢?他也说不准,道不明。朱建元进来的时候,看上去还算体面,精神状态也还好,就是人瘦了些,见着他,脸上分明的有些陌生。曹淹知道他看自己眼生,便说:“我换了个脑袋。”连太子的称呼都忘记了。
朱建元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完以后,又是菲薄的哀戚。曹淹话到了嘴边,却噎住了:“你过得还好么?”
朱建元斜了眼朱祺业,苦笑道:“反正都是活着。”曹淹心中一堵,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太子,你跟我走吧。”朱建元面对着他叔叔,摇了摇头:“你还是走吧。”
曹淹干笑一声:“我都来了,还走得成么?”
朱建元往皇帝身边蹲下,仰起头来求他:“我让他把药方给你,你放他走吧。他都已经是个死人了,构不成什么威胁。”
朱祺业看他俩一退一让,明摆着给他演一场主仆情深的戏,原本该是很有趣的,可胸口楞是燃起了一团冷火,“你们都那么愿意留下,就都陪着我好了。”
朱建元唯恐惹恼了他,两人都落不的好下场,只好转身相劝:“阿饮,你就再听我一次,留下方子就走,我能担保你没事的。”
曹淹觉得一阵憋屈,不由地嗓门也大了:“我折腾了那么多年,不就是要让你出去么?就算我出去了,那也是死人一个,我也不求你做什么皇帝,在光天化日下好好活着,也就够了。”
朱建元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逃哪儿去?”
曹淹不睬他,径直对朱祺业说:“送他出关,我再随你回来。这下你儿子也有了,你要想拿我泄愤,我也由着你,好不好?”
朱祺业牢牢盯着他,仿佛在捕捉某种光芒,他是太怕了,怕他使坏,而他不能生不出个正经的儿子,皇胄不正,江山也难保住,更何况他这江山,是从别人眼底下手心里抢来的,别人畏他手段凶恶,不敢和他有半丝计较,可要是他死了呢.....
曹淹看上去很镇定,眼神也是干净的,干净之中,透着一些绝望。他说;“话讲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明朗了,要去要留,全凭你一句话。”
朱祺业又往火炉里丢了两块炭,这场球踢来踢去,最终还是落在他怀里,明面上是有着他选,可暗地里看去,倒是自己被牵着鼻子走。这两种抉择,都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可凭什么不能由着他心意来呢?留着朱建元,留着方子,让穆饮一了百了,那种下三滥的货色,给他使诈下蛊,他凭什么要依他?
朱祺业向朱建元勾了勾手,朱建元神色闪烁地望了眼曹淹,乖乖跪倒在他脚边。朱祺业见曹淹脸色煞白,心中痛快,不觉笑出几分刻毒:“留下方子就地自裁吧,穆大人,这么乖巧的侄子,我当然要留着,方子我也要,还要你死。”说完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架在朱建元脖子上,“不然我即刻便杀了他,说到做到。”
“好....好....”要说曹淹没想到这一出,也是不可能的,可真摆在眼前,又是一万分的不相信,“我只想再问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出去?”
朱建元眼中一热,嘴唇动了两下,朱祺业却按紧了刀刃,分明是让他拒绝。朱建元哀叹一声,“阿饮.....我早也不想出去了,你看错人了....要真论起尊严荣誉,我也不会活到今天。我对不住你.....我只是个苟且偷生的人罢了.....为了我,不值得的。”他是真的不想出去了,见着穆饮,心里也空空落落,半点希冀的苗头都寻不到。他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我是真的累了,你们不要再逼我了。”
他恨着朱祺业,可对他的那份恨,远远比不上对活着的渴求,在背阳的地方偷活,讲不上尊严,讲不上温情,被人无休无止地凌虐,仿佛是根本没有必要,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不打紧地活了这么多年,他太软弱,怕疼,又怕死。就像他父皇说过的,他可以做最出色的君王,也可以做最龌龊的逃犯。
朱祺业长长出了口气,眼下胜局在握,可还是差了那么点儿。他对着曹淹突然笑了,笑中带着怜悯,目光是柔的,或许还带着一些热度。他解开自己的裤头,掏出性器,“来,”他对朱建元说,“让他看看咱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朱建元跌坐在脚跟上,含着眼泪摇头:“求求你,不要这样,你就让他——”朱祺业呵呵地笑着:“你知道该怎么办的,乖侄儿。”
朱建元周身打了个机灵,羞耻而窘迫,这种羞耻不是来自于朱祺业,而是对着穆饮。膝盖往前挪了两步,撩起那段阳具,慢慢含进嘴里去。
曹淹万念俱灰,像被人凭空打了一巴掌,朱祺业摊在座椅上看着他,像在看一只跌下鸟窝的幼雏,忽地低吟一声,缓缓按住了朱建元的脑袋。曹淹止不住地咯咯怪笑起来,笑尽了又哭,音色凄厉,震得炉子里的火苗也颤了两下。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张方子,掷在地上:“太子呀,我也算是尽力了,你就多多保重!”
朱祺业望着那片纸蝶衣一般飘落在地上,心中一怔,不由地推开了朱建元的脑袋,半坐起来。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曹淹往后退到火炉边上,怪笑着将双手搭住脖颈,用力一旋,把脑袋丢进了火中!
那颗人头入了火,被火焰卷着翻滚不休,哀泣哂笑,悲惨欲绝。朱建元周身好似被雷激了一般,头皮发麻,眼中蓦地浮起一层血气,他仰头厉叫数声,好似一头饿兽,凶横地推开了朱祺业,连滚带爬扑到火炉边上,赤手往火里乱扒。朱祺业见他又哭又叫,癫狂如此,不禁起身惨笑:“罢了罢了,你们.....”
曹淹的无头尸身,遍身失血,双手凭空乱抓一气,飞蛾扑火般地也跳进了火中。
子夜鬼城,梆声起,梆声落,火在长,死人叫,活人哭,鬼城知府今安在?切莫过那歌门断魂桥。凌风一片片送进城墙,九里的红白曼陀,九里的红血白肉,剐得粉碎,平地翻飞,团团困住骸骨楼,咿咿呀呀地打转,像朱砂,像恶灵,像厉魂,黑土里涨出红血,粘的,稠的,像油,像酒,像淫-液。骸骨楼人血涨牢房,穆大人的舌头三尺长。火从骸骨楼黑骨缝里窜出来,如利刃,似尖舌。躺好,躺好,莫起身。黑烟四起,火星迸溅,如雷似电,层云交布。
火在长,牢在烧,城在烧,梆声落,死人哭,空椛苑太子妃把歌唱。牢在塌,城在塌,活人哭,死人笑。鼓声鸣,钟声响,产妇亡,婴孩啼,婴孩唱,声不息。
当心他将你脑袋拿!
尾声
夕阳西下,余晖似血,一人一马,孤独缱绻。
出了昇关村,北行五里,道途通达,百转千回,黄尘滚滚,天地一色。秦长恩在道路岔口止步勒马,回身四顾,道路一旁,坐一老叟,哐哐击打着一块岩石,嘴中低唱:南山的颅河食人脑,空椛苑的太子妃把歌唱,鬼城知府今安在.....
秦城恩低头望去,见他面目熟悉,问道:“先生可是鬼城守夜之人?”
老叟止了手中的动作,答道:“敲了整整十年,这歌也是我编出来的。”
秦长恩低吟片刻,问:“如今是告老还乡?我夜夜听你唱着,倒是很亲切。”
老叟叹了一声,摆摆手说:“歌随城绝,再无人唱。”见他风尘仆仆,笑问:“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
秦长恩翻身上马,拱手笑道:“天地四方,何处不是家呢?”
凌空挥鞭,绝尘而去。九州方圆,地黄天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