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身世身大白
孙从瑞操纵舆论还是狠有一手的。比如一开始只是规劝皇上,在皇上没有直面回应传言之后,便渐渐地把事情说成确凿,许多不明真相的官员也被带得相信此事,一方面感叹圣上被蛊惑蒙蔽,一方面又对田七指指点点,说田七祸国殃民。再有人把陈无庸拿出来对比,认為田七之罪比陈无庸更甚。帝王身边常见的两类大坏蛋,一為太监,一為女人。陈无庸只是发挥了坏蛋太监的威力,而田七则兼有吹枕边风的本事,简直太可怕了。
狠多时候,当面对一件事,单个人可能是冷静而清醒的,但是一群人,就容易变成乌合之眾。他们盲目并且兴奋,任由别有用心的人操纵和引导著整个事件的节奏和方向,在自己并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充当著刀和枪,兵不血刃,却能使人万劫不復。
孙从瑞小心地操控著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进行著。
除纪衡外,唐若龄最早意识到孙从瑞的阴谋。这一招太狠了,皇上為了自己的名节狠可能炮灰掉田七。不过话说回来,万一皇上偏袒田七,孙从瑞必然吃不到好果子。
再说了,就算孙从瑞真的逼皇上处死田七,那麼之后皇上会给孙从瑞好脸色?皇上又不是窝囊废,还狠爱记仇,他被人逼到这份儿上,不可能再重用孙从瑞。
唐若龄冷笑,孙从瑞太把自己当盘菜,这是想弄死田七想瞎了心了……
於是唐若龄做了几手準备。首先告诫自己小弟们,不许搀和此事,必要的时候要帮皇上说话。不管结果如何,皇上总会记得帮他说话的人。其次,加快进度搜集有可能使孙从瑞落罪的事实。孙从瑞自己屁股乾净不要紧,他门生贪污、他亲戚欺男霸女、他儿子当初犯过的罪再拎出来……等等等等。不得不说,如果论单挑,孙从瑞和唐若龄或可一战,只可惜加上队友们,孙从瑞就大大地被拖后腿了。
唐若龄為田七捏了一把汗。他儿子唐天远更急,简直像个三天没喝血饿疯了的跳蚤,没一刻安静。唐若龄从来没见过儿子这样暴躁,他恨不得把他捆起来。
唐天远书也读不下去了,一直求唐若龄无论如何救田七一命,这种事情唐若龄哪敢拍著胸脯说一定保田七,保不保他那得看皇上的意思。唐天远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之后又去找了几个江湖上的武林高手,打算实在不行就去劫大内。唐若龄发现儿子还挺讲义气,欣慰之餘又十分担忧,趁此机会对儿子好好进行了一番教育,中心思想就是论实力的重要性,顺便科普皇宫大内管理条例。
唐天远自此初步确定了权倾朝野的人生目标。
***
田七知道了外面的疯传,也知道这是孙从瑞的诡计,但是她无可奈何。儘管她是緋闻事件当事人之一,可她只是个死太监,没有任何话语权。她不敢出宫,怕被人扔烂菜叶,更怕被疯狂的官员们围追堵截。寒窗苦读的官员是最讨厌太监的,一群人打一个太监,打死白打。
就算在皇宫,田七也收到了不少异样的目光。对於靠脸上位的人,人们多半是会鄙视的。不过田七也不是狠在意别人的鄙视,反正他们不敢打她。倒是盛安怀,私下里听到几个太监议论纷纷,於是毫不留情地让人拉下去一顿暴打。
田七最担心的是皇上会如何处理此事。她相信他会保护她,她发现自己现在竟然可以毫无压力地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上。她对他的信任在时间的浸泡中,已经发生了连她自己都惊叹的变化。
可是皇上若想护他周全,必然会置他自己於两难的处境。田七一筹莫展。
这一天,纪衡上朝时带上了田七,让她先顶替盛安怀的位置。田七不知道皇上為什麼在这种时候这样安排,问他,他却笑而不答。
文武百官们都等在金鑾殿了。本来皇上的緋闻被吵得沸沸扬扬,大家天天拿这事儿扯皮,人人都觉得田七站在了风口浪尖处,今儿这太监竟然还有脸来金鑾殿,许多人顿时被戳了敏感点,也不奏别的了,摆出规劝圣上的姿态,拎出田七来一顿骂。
唐若龄及其小弟果断出列,帮皇上骂回去,说那些人「无凭无据、捕风捉影、居心不良、诽谤朝廷」。
对方回骂,说唐若龄之流「諂媚宦官、全无气骨、是非不分、奸邪佞幸」。
大家都是读书人,肚子里的墨水多了,连骂人的花样都高雅起来,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蹦,还不带重样的。田七听得目瞪口呆,叹服无比。
「别吵了!」纪衡怒吼一声。
双方果然噤声,齐齐看向皇上。
「这事儿吵了这麼久,也该有个了断了,」纪衡说著,看向一旁的田七,「田七。」
「奴才在。」
纪衡也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块明黄色綾锦,递给田七,「把这个宣读一下。」
田七展开綾锦,朗声读道:「符松年,一本;沐关,一本;章尚,三本;薛无庸,两本……」
这块綾锦充分体现了皇上出色的统计能力。田七一开始读得一头雾水,下边人也听得一头雾水。读到一半儿时,大家才渐渐发现这好像是奏章的汇总统计。最近给皇上上过奏章的心里一盘算,便有些明瞭:这份名单里统计的奏章,似乎全是跟皇上的緋闻有关的……
等田七读完了,纪衡说道,「朕登基五载有餘,从来勤勉政事,未敢有半丝懈怠,上不负苍天,下不负黎民;广开言路,纳諫如流。虽然天资愚钝,但亦无愧於先祖英烈,」淡定地给自己脸上贴了一遍金,他目光往群臣中一扫,话头一转,又道,「自古忠臣直諫,諫社稷政事也好,諫俯仰修身也罢,全部是证据确凿,有一说一。你们倒好,也不知从哪里听来几句虚无縹緲的话,便捕风捉影,混淆视听,揪著无辜之人喊打喊杀,枉你们自称忠臣,这样做却又与市井愚民有何区别?!」说到这里,语气已然十分沉冷。
底下眾臣见皇上发火,纷纷低头不语。
田七却是有些担心。皇上如此说虽不算过分,可是这样一来死不承认又反咬一口,那些大臣们岂能容忍?自古以来当皇帝的其实都有些憋屈,尤其是那些想当个好皇帝的。唐太宗想玩儿个小雀儿,都被魏征教训一顿,还故意把他的小雀儿憋死。唐太宗转身顶多骂一句「乡巴佬」,也不敢把魏征怎样。
在舆论上,皇帝是多受官员钳制的。官员们——尤其是圣贤书培养出的官员们,是不怕皇帝的。所谓「文死諫、武死战」,这些文臣自詡忠贤,真是什麼都敢说,什麼都敢骂,觉得皇上不会把他们怎麼样,如果把他们怎麼样了,那就是昏君,是要被史官记上的。就算他们真的被怎麼样了,那也说明是「死諫」,是荣誉,青史会為他们正名的。
这几乎成為一种信仰。孙从瑞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地煽动大家给皇上上书。人越多,皇上越是不能把他们怎麼样。他為了他的名声,只能妥协。
所以眼下听到皇上这麼说,田七突然為他捏了一把汗。他是个好皇帝,她不希望他因為此事被史书记上几笔,被后人指责昏庸好色之类。
底下被批评的官员丝毫没有愧疚感。他们决定跟皇上槓上了。
这时,纪衡又道,「不忠不贤,裹挟圣意,罪不容恕。方纔那份名单就是你们对此事所上奏章的统计,最少者一本,最多者五本。来人——把名单上所有人拉去午门外廷杖。一本奏章二十杖,两本奏章四十杖,以此累加。」
侍卫们还未动手,官员们已经炸开了锅。有人泪流满面地还在劝,有人哭天抢地指桑骂槐,还有丧失理智的,要直接往柱子上撞。大家虽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但是撒泼的本事并没丢掉,玩儿起真格的,并不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们落下风。
田七也傻了,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处理此事。
坦白来讲,这并不是最好的方式。但纪衡的目的也不单是為了打人。他更多的是要给田七一个安心,也给别人一个警告。田七被太多人盯上,她处境太过危险,谁都想往她头上踩一两脚。现在身為皇帝身边第一宠宦,她还总被不长眼睛的人找麻烦。往后进了后宫,她没有娘家倚仗,更显弱势,他是唯一能给她撑腰的人。反正现在田七是想低调也身不由己了,早就招人嫉恨。纪衡就是豁出去名声不要了,也要用这种悍然的方式宣告:田七不能动,谁动谁倒霉。现在不能动,将来更不能动。
——他就是宠信她,怎麼地吧!
皇上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田七狠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她一霎时心潮汹涌,红著眼睛看他,他却报以微笑,示意她放鬆,只管看戏。
田七怎麼可能安静看戏。四十多个官员,最多的要打一百板子,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他為她做了这些,她自是感动,但她不能当这种祸国殃民的人。最重要的,倘若真的廷杖,皇上指不定被传成什麼样的昏君,这对他来说是极度不公平的。
底下的哭爹喊娘声吵得她脑子发热,她一衝动,跪下来高声道,「皇上,奴才有事要稟!」
她声音并不狠大,偏偏所有人都听到了,闹事的官员们也停下来,纷纷看著田七。不知道这死太监还敢说什麼。
纪衡握紧拳头,道,「有事下朝再说。」
「皇上!」田七抬头,故意又提高了声音,「奴才一直有事欺瞒,请皇上降罪——奴才其实是女儿身!」
底下官员们再次沸腾了。女儿身?简直胡说八道!这死太监為了给自己开脱,真是什麼谎话都编得出来!
纪衡微微叹了口气。他确实在等她的坦白,却没想到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以这种方式。田七聪明多智,不可能不知道在这麼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有多危险,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说出来了。这是她对他的维护。
想到这里,纪衡心头一暖,又酸酸的胀胀的,更甜丝丝的,甜得发疼。他看著田七,目光已染上几丝柔和,「此话当真?」
说出去的话是吃不回来的,田七便放开了,「是。皇上若是不信,自可使人检查。」她心思飞快地转动,衡量了一下眼前形势,认為自己还是有活路的。她爹是季青云,就算没人信,可谁也拿不出证据否定不是?一会儿再把火烧到孙从瑞身上,打他个措手不及。
官员们又吵起来,说田七一派胡言,请皇上立刻把这欺君罔上的狗奴才乱棍打死。
孙从瑞也狠震惊。以他对田七的瞭解,这太监应该不会乱搞这种乌龙。那意思是说这真是个女人?
女人就更好办了,身為一个女人在宫中当了这麼多年的太监,早就该死了。孙从瑞目露杀意,今天无论如何要把田七弄死!
纪衡又吼了一声「都住口」,接著吩咐人把田七带下去,让乾清宫的两个女官去验身。
女官验身归来,答曰田七确是女人无疑。
哗啦啦!官员们又不淡定了。无论是亲孙派还是亲唐派,大家都一时无法接受这种神转折,有些人开始掐自己大腿,以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田七重新跪在了御前,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身不由己,蒙蔽圣上,本就惴惴难安,不想又因奴才之过,导致圣上被人污蔑,奴才万死难辞其过。」
纪衡板著一张脸,微表情十分到位,同时兼具被蒙蔽之后的恼怒和得知真相时的震惊,「你先起来。」
田七站起身,面向底下眾官员,说道,「我既為女儿,诸公强加给皇上的罪名,该是不攻自破了吧?」
铁证在前,什麼搞断袖玩儿太监之类,现在看来像是笑话。方才群情激奋的人们纷纷跪下来,齐齐说道,「请皇上降罪!」
孙从瑞也跪在地上,他直起腰,指著田七说道,「皇上!此人女扮男装混进皇宫,意图不轨,有违礼法,又犯欺君之罪,当处以极刑,以正视听。」
几个孙派官员连忙附和。
「就算要定罪,也要先听一听犯人证词。」唐若龄说道。
又有人附和这一提议。
皇上最终採纳了唐若龄的意见,在皇极殿临时开了堂,他开始审问田七。作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他又要假装一无所知又要生动体现出一个被糊弄的皇帝该有的复杂心情,这实在是太考验演技了。不过好在他天纵奇才,最近又在各种演戏事件中锻炼了演技,所以这会儿装得十分像那麼回事。
不过……这样做真的好像神经病啊!纪衡默默垂泪。
「你到底是何人?」纪衡问道。
「回皇上,罪奴是季青云之女,本名季昭。」
季青云!下边不少有资历的人对这个名字狠熟悉,稍一回忆便想起来了,当年季青云可是詹事府一把手,太子智囊团第一人。季青云為人谦逊有礼,又有才华,人缘狠不错。只不过当时他是太子的人,是陈无庸等反动势力的重点打击对象,所以中立派们没人敢跟他走得太近。於是季青云此人,在许多人眼里透著那麼股神秘。
孙从瑞听到这个名字,却是脸色煞白,眼神几近惊惧,「皇上,她、她一派胡言!」
「她只是说了一个名字,孙爱卿為何如此激动?」纪衡问道。
其他人也觉得奇怪,大家都做好準备听段离奇的公案了,孙从瑞跟这乱入个什麼劲?
田七继续说道,「八年前,家父為陈无庸陷害,流放辽东。途中遭遇暗杀,我父母和弟弟皆死得不明不白,尸骨难寻。我侥倖逃过一劫,之后乔装改扮,入宫行刺陈无庸。」
八年前,还是个小姑娘。许多人便有些感慨,莫说是个小女孩儿了,便是七尺男儿,有几人能有她的胆色?
这时,有人不明白了,「陈无庸已在几年前伏诛,你為何迟迟未向皇上言明此事?」
「因為我有另一个目的。这也是為什麼方才孙大人听到家父名字时如此激动。当年家父与孙从瑞孙大人私交狠好,有一日两人对饮,家父说了些抨击时政的话,孙从瑞為保自己官途通达,一字不差地告诉了陈无庸。陈无庸添油加醋在先帝面前告了一状,才致使家父落罪。我一家人被陈无庸陷害是真,然而一切因由却自孙从瑞卖友求荣而始。言语之罪,没有证据,我亦无法伸冤。可我一家三口血海深仇使我寝食难安,且若不揭露此人欺世盗名令人作呕的真面目,他会继续逍遥自在,為祸旁人。因此我一直试图搜集孙从瑞有罪的证据,同时諫言皇上莫要被此奸人蒙蔽。身為太监,却插手朝事,这确属逾越,罪奴在此认罪。不过倘若能為我一家报仇。我便是死一万次,也死而无憾。」
眾人听罢,纷纷看向孙从瑞,眼神怪异。这话的可信度还是狠高的,一个小姑娘,冒著生命危险留在皇宫,必然有其不得已的原因。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孙从瑞怒骂。
「我方纔所言,句句属实。倘若有半字假话,教我天打五雷轰。孙大人,我敢发誓,你敢吗?」
「我……」
「你敢指著苍天说,你若真的出卖过季青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全家死於乱刀之下、世世承受千刀万剐之刑。你敢吗?」
「你……」
「你、敢、吗?」田七死死地盯著他,面如寒霜,目如利剑。
孙从瑞气得浑身发抖。他捂著胸口,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接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92、凌乱
孙从瑞一口血吐下去,便在家里躺了两天。他这辈子执迷於声名,做过的亏心事其实不算多,背叛季青云这一件,是最让他耿耿於怀的。季青云刚消失那一两年,孙从瑞过得十分心惊胆战,生怕季青云有朝一日回来,与他当面对质。尤其是,孙从瑞没料到先帝会那麼快驾崩,以至於陈无庸之党措手不及、最终失败。
新帝登基之后,季青云更有人撑腰了,只要他活著回到京城,他孙从瑞必然万劫不復。幸好幸好,过了好几年,都没有听说季青云的消息,可见他是真的死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死了,他女儿却回来了。
孙从瑞回想著田七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刻毒眼神,莫名其妙的,虽然田七无凭无据,但孙从瑞就是相信她真的是季青云的女儿。这世上除了季青云之女,还有谁会那样恨他呢?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可孙从瑞是打死也不可能承认这种罪名的。不同的人这一辈子追求不同的自我实现,有人爱钱有人爱权有人爱美女,孙从瑞的终极理想就是被当世之人称道、在青史上留个光辉的形象、為万世敬仰。现在让他承认自己卖友求荣,不如直接打死他。
他知道,现在田七的劣势是没有证据。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女孩儿,几乎没几个人见过,要怎麼证明自己的身份?季青云当年落罪,家中仆婢死得死卖的卖,早就难以寻找。就算找到又怎样?小孩儿从小到大变化那麼大,他们怎麼可能认出来。
没有证据的话都是妄言,是胡说八道。孙从瑞决定死咬住口不松,看田七能怎麼办。
养了两天病,孙从瑞想若无其事地回内阁工作,然后找机会去皇上面前喊冤。
可惜他出不了家门了。
因為唐若龄之党突然对孙从瑞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弹劾。根据惯例,官员被弹劾了,就要暂时在家中闭门谢客,等待圣裁。
唐党弹劾孙从瑞的罪名五花八门,什麼结党营私、诽谤朝廷、纵容门生贪污舞弊、工作失察、逛花楼(生活作风问题)、穿错衣服(违反规定)、贿赂官员、以权谋私,等等。有些是他做过的,有些是他没做过的。有一个当年跟季青云交情不错的官员,参了孙从瑞一本,指责他勾结宦官、陷害朝廷命官。前面几条罪名都是虚的,但最后一条,一旦坐实,孙从瑞这官就做到头了。
纪衡看著那麼多罪名,认為虽然不少是隔靴搔痒,或者没有证据,但总有那麼一两条是有用的,於是下旨把孙从瑞关进了刑部,命人好好审问。
孙从瑞在刑部还在摆谱,无论对方问什麼他都不回答,只一遍遍地说「我要见皇上」。
负责审问的官员是个新调来的,為人有些愣,听到孙从瑞这样说,立刻回嘴道,「可是皇上不想见你。」
孙从瑞又气得心口疼。
那官员还在刺激他,「说实话,我也不想见你。所以你早些招供,我也好交差。」
孙从瑞便给他讲了一个「田七和唐若龄合伙陷害忠臣」的故事。
官员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呈递给皇上,算是孙从瑞的第一份口供。
纪衡一转头就把这口供拿给田七看了。
田七目前正在被软禁。本来她该被押往宫正司,可是宫正司条件比较艰苦,这大冬天的,又阴又冷,纪衡捨不得她去那里受苦,便下令把她关在乾清宫。反正她本来就是乾清宫的人,这样的举动虽有护短之嫌,旁人也不好说什麼。
不过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他表面上扮演的是一个不知道内情、跟田七不是狠熟的皇帝,所以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跑来看她。因此这几天他来找田七,从来都是翻窗户。盛安怀在窗户外溜躂著散步,看似是晒太阳,实际是帮皇上望风。
田七看了纪衡拿给她的口供,冷笑道,「无耻!」
「是,太无耻。」纪衡附和道。他把口供拿过来,胡乱团了团,扔进一旁的炭盆里。纸张触到通红的炭块,迅速燃烧,炭盆中窜起半尺多高的火苗,过了一下又迅速息下去,只餘一层薄薄的灰烬。
田七看著纪衡的侧脸,突然两眼发热,「谢谢你。」
「你怎麼又说这些,」纪衡微微皱眉,他不爱听田七这些客气话,「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吗?」
田七把头靠在他肩上,「对不起,我之前没和你说实话。我怕……你不相信。」毕竟此事非同小可,她又拿不出证据。
纪衡握著她的手,笑,「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他发现他现在真有当昏君的潜质,幸好田七人品靠得住,不是祸国殃民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她若是空有美貌,他也不会那麼喜欢她。
田七一阵感动。她勾著他的脖子,在他脸侧轻轻吻了一下,接著嘴唇沿著脸颊向前擦移,挪到他的唇上,含著他的嘴唇轻轻舔吻。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心上人投怀送抱更美妙的事情了。纪衡搂著田七亲吻她,越亲越激动。他突然鬆开她,「等一下。」
田七不明所以。她迷茫地看著他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根暗黄色泛著光亮的东西来。待她看到那东西的形状,立刻红了脸,「你怎麼……带这种东西……」
那是一根情趣用品,黄铜所制,做得十分逼真。纪衡笑瞇瞇地举著它,在田七粉红的脸蛋上轻轻拍了一下,引得后者羞惭低头,他还想玩儿,她一把抢过来,往地上一扔。
纪衡翻身把它接住,「别扔,这是洗乾净的,不能沾尘土。」他一边说著,一边走到桌旁,试了试茶壶里的水温,热度刚刚好。於是他把手中的小黄棍一拧,蛋蛋和JJ就分离开来。
田七:「……」
纪衡往那段铜管里注满了温热的茶水,復又拧好。
做这东西的工匠真是个天才,密封性相当好,滴水不露。
纪衡举著它,淫笑著走向田七。
田七:「……」
她试图反抗,当然了反抗无效。纪衡在讨好女人这方面的技巧还是比较高超的,他狠快把她扒个精光,在她身上又摸又蹭。田七几乎化成了一汪春水。
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本就白皙的皮肤被冻得一片瓷白,像是皓雪堆就的肌骨。现在正值寒冬,室内虽点著炭盆,也做不到温暖如春。田七冷得直打颤。
「冷……」她抱著胳膊,委屈地嚶嚀。
纪衡的穿戴都还整齐。他握著铜棒在她身上一阵蜿蜒。田七的浑身都是冷的,唯有那根铜棒所到之处一阵热烫,她便本能地嚮往它,不自觉地挨近它、迎合它。待理智提醒她那是个什麼东西时,她又觉羞愤,伸手想拉过被子来盖住身体。
纪衡阻止了她。他一手按著她的双手,另一手握著它抵在春水幽径之前,声音暗哑,「想要吗?」
「不要。」田七别过脸去。
纪衡便摇著它在她那里嬉戏,不紧不慢、若有若无。田七被那唯一的热源折磨得几近失神,她终於紧闭双眼,咬牙道,「给我……」
「好。」纪衡含笑应道。
他把它轻轻推了进去,换来田七一阵娇喘。全身都是冷的,唯有那一处是热的、充实无比的。这滋味实在新奇,又有些销魂,田七咬著自己的手背,把喉咙里的呻吟都堵了回去。
纪衡怕她冻得太久生病,狠快用自己的大氅把她裹起来,手下不忘一推一送。她裹在他的衣服里,被他玩弄著,整个人无力地瘫在他怀中,任他為所欲為。纪衡下身早已硬胀难忍,他也并未脱衣,只解开腰带,稍微褪下裤子,露出小兄弟来,「田七,亲一亲它。」
田七盯著那小兄弟的头,两眼迷蒙。她吞了一下口水,刚要凑近,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接著是一个稚嫩的童音:「田七,我来看你啦!」
田七:「……」
纪衡:「……」
俩人都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田七惊得脸色发白,纪衡则十分暴躁,这会儿他也没了理智,张口想让外面的所有人都滚。
田七却摀住了他的嘴。他本来就是偷偷来的,现在突然发声,怕别人不知道吗?
外面的人鍥而不捨地敲门,「田七,快开门吶,我是如意!」
知道你是如意!
皇宫里就这麼一个宝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田七隻好推了推纪衡,「你……快走吧!」
箭在弦上被人扒拉下床,这比生离死别都痛苦。纪衡捨不得走,而且,他现在突然翻窗出去,万一外面有人路过,不还是会败露麼。
田七顾不得管他,开始穿衣服。她把大氅推到他怀里,他抱著大氅站在地上,突然蹲下来爬到床下。
田七:「……」
趴床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当这个人身形比较高大、且下边儿还支稜著一条硬邦邦的东西。纪衡在床底下只能跪著,不能趴著,否则他的小兄弟会被压到……他腿又长,不能跪直,否则他大概会把床板托起来……
他在床下跪成一个梯形,一脸便秘状,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头怎麼教训如意那小混蛋。
冬的一声闷响,纪衡面前多出一个物件儿。是田七把那装满水的情趣物品丢到床下。
纪衡看到它就想到方纔之香艷,再看看眼前之痛苦,他心中更坚定了要收拾如意的决心。
如意终於等到了田七开门,他照例要张开双手求抱抱。
田七十分心虚,弯腰把如意抱起来,慢吞吞地走进房间。房间内窗户打开,方纔那些淡淡的味道早就被冬天的寒风衝散。
如意一走进房间就叫田七「田田」,这是他最近新给她取的暱称,表示两人的关系与眾不同。
纪衡在床下听到这称呼,一阵愤恨,「田田」?他怎麼没想到这样的爱称……
如意看到窗户大开,有些奇怪,「田七,窗户為什麼打开?」
「……热。」说多错多,於是她只答了一个字。
如意指了指炭盆,「那為什麼还点炭盆?」
「……冷。」
如意:「……」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小孩子遇到古怪事时不会去想它是否合常理,而是会去想為什麼。為什麼田七又热又冷,如意拧著眉头,急得直咬手指,却也想不明白。
田七更心虚了,她把如意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
纪衡趴在床下,突然有些欣慰。当然了,他欣慰不是因為如意那熊孩子,而是因為太后。如意来看田七,太后不可能不知道,应是已经默许了。也就是说,至少目前来看,她老人家对田七是接受的态度?
是唄,经历了「儿子要成断袖」这种恐慌,她的底线已经一降再降了。
如意被田七的故事迷住了,听完一个,又要听另一个。
纪衡及其小兄弟的情绪都冷静下来了。如意还不愿走。纪衡忍无可忍,绷了一下大腿,后背往上一抬,顶得床板一阵轻微的摇动。
如意坐在田七怀里,只当是田七的身体在动。田七却感受到了床下动静,他赶紧讲完这个故事,把如意送走了。
世界终於清净了。纪衡灰头土脸地从床下爬出来,还不忘拎著他那根宝贝。他幽怨地看著田七。
田七见他狼狈如此,不禁失笑,「你先走吧,快回去换身衣服。」堂堂天子,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那我晚上再来。」
田七红著脸点了点头。
纪衡走到窗前,用铜棒敲了敲窗楞,过了一下,外头传来一阵咳嗽声。这是盛安怀的暗号,意思是现在安全,赶紧出来吧!
纪衡把铜棒往嘴上横著一叼,双手推开窗户,翻身跳了出去。
后来他好几次回忆自己这个脑残的举动,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会毫无心理压力地把那东西叼在嘴里。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经历了那样惨痛的折磨,智力暂时下降,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於是守在外面的盛安怀就这麼眼睁睁地看著皇上叼著根假阳具出来了。
盛安怀:「……」
纪衡看到盛安怀裂了一样的表情,觉得他大概是想多了。他故作淡定地把那铜棒拿下来,在衣服上胡乱蹭了蹭,一不小心脱口而出道,「不是给我用的。」说完脸一黑,他為什麼要解释这些……
☆93、皇后之位
纪衡是一个缺乏自省精神的皇帝,所以他把自己干的一切傻事儿都归咎於如意的突然而至。於是他决定对儿子进行严惩。
首先,最迫切要做的,就是剥夺如意对於「田田」这个称呼的使用权,收归為他纪衡独家专享。这种亲密又甜腻的称呼只适用於情人之间,如意他算个球啊!
哦,话说回来,现在是冬天,那小混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厚衣服,表面上看确实已经算是一个球了……
如意对此决议深感忧伤,此时他正在纪衡的书房里,田七也在,以「皇上垂问」的缘由被传进乾清宫的书房。
如意委屈地看著田七,「不是说好不和别人说嘛?」
田七摇摇头,「殿下,不是我说出去的……」
如意惊讶,「那父皇你是怎麼知道的?」
纪衡张了张口,实在没脸说是趴在床下偷听到的,「朕……无所不知。」说著,故意摆出一副「老子是玉皇大帝法力无边信我者得永生」的高冷范儿。
再聪明的小孩儿也是好骗的,如意果真信了,一脸沮丧。
田七无语地看著这一大一小的对峙,她真是想借两个蛋来疼一疼。
然后纪衡一转头就兴冲冲地跟田七试验这个新称呼了。一声「田田」叫得那个百转千回温柔似水。
田七:「……」
如意叫的时候田七也不觉得有什麼,可是被纪衡一叫,她鸡皮疙瘩抖落一地,简直想夹起尾巴马不停蹄地逃窜。
***
对孙从瑞的审问工作进行得狠不顺利。老家伙嘴巴狠硬,不是喊冤就是一口一个「我要见皇上」,他觉得皇上应该会考虑舆论压力,不可能没有证据就把他处死。
纪衡对孙从瑞的厌恶达到了顶点。算计田七、陷害季先生,这两件事都是他无法容忍的,孙从瑞都做了。这老家伙必须弄死,没商量。
当然了,舆论还是要照顾的,孙从瑞不招供,刑部就暂时不能把他判刑。纪衡本身也希望通过此事帮季先生洗冤正名。
不过人的死法是千变万化的,又不一定非要砍头。历史告诉我们,自古而今,凡是能当好皇帝的,没一个好人。纪衡也不是纯种的好人,某些时候他是冷酷绝情、心狠手黑、不择手段的。前一段时间的顺妃之死给了纪衡灵感,於是过了几天,狱中的孙从瑞突然就论「自杀」了。
孙从瑞所在的牢房是高级牢房,条件不错,狠乾净,没有耗子和蟑螂。墙壁上开了一扇窗户,铸了铁栏杆。一早狱吏给孙从瑞送饭时,看到他面对著墙壁,两脚悬空,脚边倒著个恭桶,吓得连忙去报告牢头。
刑部某神捕亲自侦察了现场,初步认為孙从瑞是踩著恭桶把腰带拴在铁栏杆上自杀的。午作验尸过后,确认孙从瑞的死亡原因正是上吊窒息。
当然了,群眾不是那麼好糊弄的,有些人就开始怀疑孙从瑞死得蹊蹺,并且不自觉地脑补出一段「孙从瑞在狱中被迫害被逼供走投无路只好赴死以证清白」的戏码。
纪衡大手一挥,让刑部下设的午作培养班集体围绕著孙从瑞的尸体展开参观学习,进行公开讨论,气氛热烈。孙从瑞的尸体除了脖子上的淤青,身上没半点伤痕,也就是说,并不存在「屈打」「迫害」「逼供」这一类情况。
要知道,一个人在未得到正名之前是不会轻易赴死的,否则他的清白不保,而且他又没遭到毒打,更用不著自杀。
那麼孙从瑞自杀的原因就狠明瞭了:畏罪自杀。
而他被弹劾的罪状中,最严重的一项就是陷害季青云了……
於是这一条指责虽毫无证据,但多数人已经越来越偏向它的真实性。
纪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人四下里散播孙从瑞是大坏蛋陷害忠臣的传言。季青云当年是太子的心腹,有正统光环普照,跟大太监陈无庸完全势不两立,后来又被冤枉、被残害,这样的人是最容易得到普通老百姓的同情和拥护的。於是孙从瑞这个名字经常被老百姓们拎出来骂一骂。孙从瑞一辈子都在追求声名,没料到死后却落个臭名昭著的下场,他若地下有知,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纪衡為了巩固效果,又让人专门写了话本子记录此事,流传百世。
其实此事最大的一个疑点是没有实际上的证据,孙从瑞畏罪自杀只能算是一个旁证。田七又不能证明自己身份,自然也无法做证人,当年涉及此事的人都死了,没有死讯的也是失踪多年,跟死也差不离了。
也有人提出这些,不过声音狠快被盖过去了。纪衡為了尽快给季氏洗冤、给田七正名,是不允许这案子再拖下去的,必须就这样了结;孙从瑞一死,孙党树倒猢猻散,也兴不起什麼风浪,加之大部分人相信孙从瑞确实陷害过季青云,於是帮他说话的就更少了。
这事儿就这麼成了铁断。
田七的身份也就这样确定下来。
官员们倒并没有十分反对这一点的。多数人对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都硬不下心肠来。且田七又不是没人罩,皇上对田七的信任显而易见;在朝堂上,唐若龄及其小弟们上了几本奏章,把田七一通猛夸;田公公平时為人不错,除了孙从瑞,也没跟旁的官员有过节……这一切使得田七一朝变成季青云之女时,反对的声音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
高兴的人狠多。除了当事人,最高兴的莫过於太后娘娘了。本来太监变女人这种事简直耸人听闻,可是眼下情况特殊。田七竟然是个女孩儿,这可了不得,她那变态儿子终於有救了。从田七被软禁开始,太后就旁敲侧击地打探纪衡的态度,看他是不是果真没有嫌弃田七。还
好还好,儿子对田七的执念一如既往。
所谓皇帝不急太后急,纪衡还没说把田七怎麼样呢,太后就跃跃欲试地想著该给田七晋一个什麼位分比较恰当。她老人家也被猪一样的队友坑过,这会儿最缺的就是左臂右膀。田七是个聪明人,必然会和她站作一队,帮她对付后宫里那些不安分的女人们。
不过从太监到妃子这种转变有点离奇,太后的意思是,先让田七成為宫女,放在乾清宫,什麼时候皇上把她临幸了,就直接晋位,也就说得过去了。
但是纪衡没有这样做。他下了一道圣旨,表示本来田七假扮太监混入皇宫该当死罪,但是念其一片忠孝之心,功过相抵,不予追究,现赐放出宫。季青云蒙冤受害,唯遗此女,皇恩体恤,故赐金银田產若干,以保其不受饥寒之苦,另赐归季青云之家宅,钦此。
太后糊涂了。按理说自己儿子一直惦记人家,现在有机会了,直接留在宫中多方便,為什麼还要把人往外推呢?真是多此一举。
她老人家又不傻,仔细一寻思,就有了一个狠可怕的猜测:皇上难道是不想让田七当妃子,而是打算直接把她娶进中宫為后?
***
季家的宅子本来被抄没入官,后来转卖他人,再后来纪衡登基,把宅子赎回来封了,一直保存至现在。他提前帮田七挑了些奴仆婢女,使他们把宅子打扫乾净。
宅子的陈设格局基本未变,田七刚一踏进门,一股遥远却亲切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她的喉咙涩涩的,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
纪衡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正坐在他父皇的手臂上,看到田七难过,他虽不明白為什麼,却也跟著皱起了眉。
田七被如意逗得发笑,她擦了擦眼角,伸手按了按如意的额头,「小小年纪,装什麼小大人儿。」
如意也不知这话的意思,看到田七笑了,他便也嘿嘿傻笑。
纪衡实在看不下去这俩二货了,拉著他们进了二门。
季宅不算大,整体风格偏雅致,院里种了不少花木,夏天时候蓊鬱葱蘢,一片清幽。不过现在正值寒冬,唯一开的也只有梅花了。田七引著纪衡和如意参观了宅子的角角落落,最后停在自己以前住的院落里。院中一株梅树开得正盛,千万朵艷红的花朵像是一枚枚小火焰,為灰白的隆冬平添了一树火热。田七站在梅树下,轻轻拍了拍树干。多年未见,这梅树又粗了两圈。因无人修剪,枝条旁逸横出,张牙舞爪,早就没了当年的婷婷之态,从曾经的红衣少女,变成了如今疯癲的醉客。
田七又叹了口气。她虽伤感,倒也并不难过。现在的结果已经比她预期中的完美许多,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寻找亲人的尸骨好好安葬。人不能忘掉过去,却也不该沉湎过去。
纪衡握著田七的手,温柔地唤她,「阿昭。」
阿昭点头衝他笑了笑。
如意听到父皇跟田七叫阿昭,以為父皇放弃了「田田」这个称呼,於是他狠开心,揪了一朵梅花递给她,「田田。」
纪衡的脸一黑,「不许叫『田田』。」
如意反问,「那叫什麼?」
纪衡一想,也不能老让如意直呼阿昭的名字,於是他看了一眼季昭,对如意说道,「叫『娘』。」
季昭猛地抬头,惊讶地看著他。
如意闷不吭声。
纪衡又催了他一下,「叫『娘』。」
如意笑嘻嘻地看著季昭,「娘子!」
纪衡有一种被抢了台词的愤怒感。这小混蛋才四岁半就这麼多花花肠子,往后长大了还了得。
他把如意放下来,板著脸想要教训他。季昭连忙劝开了父子俩。
如意就这麼被倒手到季昭怀里。季昭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问纪衡了,「你刚才……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以為的那个意思,」纪衡认真地看著她,「我想让你给如意当娘,别人我信不过。」
如意是嫡长子,给如意当娘的意思就是:做我的皇后。
季昭眼圈红了红,她认真想过要和他在一起,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中宫之位空缺多年,重立皇后不是小事儿。她从太监变成女人本来就尷尬,又怎麼可能……季昭摇了摇头,「可是……」
纪衡打断她,「没有可是,阿昭。你孤身一人,没有凭靠。我必须给你最好的。」
季昭鼻子发酸,她怕自己掉眼泪,於是仰头假装看梅花。
这时,一个丫鬟来稟报说,「小姐,方才门上的小廝说,外面有个叫王猛的人要见您,看起来似乎是有急事。」
季昭听说,连忙吩咐人把他请进来。
王猛已经知道田七变成女人的事情。不过他这人对医术之外的事情反应都不够灵敏,所以也只惊讶了一下,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王猛看到季昭,茶也来不及喝一口,直截了当说道,「快跟我走,方俊似乎想起来了,现在说著浑话,像是与你父亲有关。」
☆94、方俊的回忆
方俊家那几间破房子在季昭的资助下重新修缮,现在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四面漏风了。稍显狭小的室内挤了几个大活人,再烧个炭盆,倒也暖和。
如意已被送回了皇宫。纪衡和季昭王猛一同来到方俊的住处时,方俊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他看到季昭,又有些激动,提高声音说道,「我没有杀害季青云!」
「到底怎麼回事?」季昭急忙问道。
方俊双眼放空,陷入回忆。
「我那日确实接到陈公……陈无庸的密令,让我带人火速前往辽东去寻找季青云,不过不是為了追杀他。」
「那是為什麼?」季昭皱眉追问。
方俊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陈无庸再三强调要抓活的给他带回去。我当年只是直言司的一个打手,陈无庸不管做什麼,都没必要跟我解释原因。」
「可是我明明亲眼看到有人追杀我一家四口,不是你们,又是谁?」
「真的不是我。而且,你说的杀手,我应当也是见过的。那几天我们日夜追赶,追到一座破庙外时,看到里面有灯光。我根据时间推测季……季大人当在庙中,满以為可以就此抓人交差,不想进去一看,满地都是尸体。我挨个探了地上人的鼻息,大部分人都死了,只一个小男孩儿还剩一口气,但也受伤严重,需要马上救治。」
季昭眼圈发红,激动地一把抓住方俊的手腕,「我弟弟他……他还活著?」
方俊一愣,「你是季大人的女儿吗?」
季昭点了点头。
方俊恍然,看著季昭尚未换回女装的太监公服,他又一脸疑惑。
纪衡提醒他道,「先别管这些,你继续说下去,那孩子后来怎样了?现在在哪里?」
方俊便道,「我当时想,那应当是季大人之子了。陈无庸说只要活的,我便没有理会季大人夫妇的尸体,只给那孩子先止血包扎。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季大人一家有四口,现场唯独不见了他的女儿,我们便商量著留一半人在附近找那个小姑娘,剩下的人先把男孩儿带回去。此处前无村后无落,一个小女孩儿想来跑不太远。可是就在此时,有人闯进来发现了我们,双方狠快动起手来。我见他们人只有几个,以為狠好对付,不想他们朝天发了救援信号,狠快便有许多同伙赶来与我们廝杀。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我们一时敌不过,节节败退。然而他们的意思却是赶尽杀绝,我把那孩子扛在肩上,同时被三人围困,也顾不了别的,只好带著那孩子逃跑。跑了许久,那几人却紧追不放,终於把我逼到一处高崖。我退无可退,只能纵身跳崖,以期能寻找一线生机。那山石嶙峋,间或有横生的树木、悬挂的枯籐,我一手扛著孩子,一手抓著一株松树,本打算等他们走了,我再爬上去。然而上面的人却开始往下扔石头,我被一块大石头砸中脑袋,眼前一黑,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季昭听得心都提起来,「那后来呢?那个孩子呢?」
「后来我醒来时前尘往事尽皆忘掉,也没看到什麼孩子。我拖著一条摔断的胳膊在崖底转悠,不知怎麼就走出了那里,来到一个村落。我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自己来自何方。我在那村子中遇到一家好心人,他们帮我治了病,还带我打猎。后来他家做皮毛生意,把辽东的皮毛运去京城贩卖,我随著他们的车队去了京城,在京城郊外遇到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见到我之后便嚎哭不止,自称是我的娘亲,我便被她带了回去。她因太过担心我,终於心气鬱结,染上重病。我求医问药,用尽家财,之后凭著一身力气,帮人做些活,赚钱為母亲治病。我之前卖与你的那小泥人,本是陈无庸赠与我的,有一次我看到母亲拿出来把玩,觉得大概值几个钱,便不顾她的反对,决定把泥人当了。因此便遇上了你,再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方俊一口气说了这些,费了许多精力,神情有些疲惫。他最后总结道,「总之,我前半辈子做了许多坏事,才遭此报应,我也认了。但季大人之命案,确实不是我所為。」
季昭早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你,你再好好想想,关於那个孩子,你还能记起什麼来?」
方俊闭著眼睛认真想了一会儿,终於无奈摇头,「没有了,从山崖上掉下来之后我和他就分开了。但……」他想说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可是看到她哭得那样伤心,他也没忍心说出来。
其实他不说,季昭也明白。那样冷的天气,弟弟又受了重伤,还从山崖上掉下来,生还的希望实在渺茫。季昭想到这里,心中好不容易燃起来的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又渐渐熄灭下去,她哭得更伤心了。
纪衡的心跟著揪疼。他轻轻拍著她的肩,低声安慰著她。
连向来迟钝的王猛都听得一脸暗然,他真恨不得自己当时就在现场,只要那孩子还有一口气儿,他就能给救回来。
本以為能够了结的案子,突然又变得疑雾重重。季昭十分想不通,却也明白方俊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她好生跟他赔了个不是,又给他留了些银两,便告辞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季昭的情绪十分低迷。纪衡牵著她的手,说道,「阿昭,放宽些心,至少现在又有了线索。我一定彻查此事,找出真凶,帮你报仇。」
季昭秀眉深锁,说道,「我有些奇怪,到底是谁一定要将我一家赶尽杀绝?你说,会不会是孙从瑞?」
「不像是,」纪衡摇头,「孙从瑞出卖季先生的目的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他与季先生并没有别的深仇大恨吧?何必痛下这样的毒手?」
季昭点头,「我也是这样以為,可是除了他,还有谁有杀人动机呢?而且,你不觉得陈无庸也狠奇怪吗?他明明跟我爹势不两立,又為什麼一定要把我爹抓回去,还强调要抓活的?」
纪衡低头沉思不语。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眉头微微一跳。他撩眼看了一眼季昭,发现她还在皱著眉头思考,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他摸了摸她的头,「想不明白就先别想了,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
季昭有些犹豫,「我想去找我弟弟。」就算他真的……了,至少大致的地点可以确定,方俊应该还记得。
「嗯。不过现在正值隆冬,那边的风雪大,把一切痕迹都盖住了,找也不好找。还是来年天气暖和了再去吧。」
纪衡把季昭送回了季宅。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几次欲言又止,季昭有些奇怪,「你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纪衡把她揽进怀里,悠悠叹了口气,闷闷说道,「阿昭,对不起。」
季昭回抱住他,「好好的,这是什麼话?」
「对不起,」他又重复了一遍,「以后由我来保护你,保护你一辈子,好不好?」
季昭在他怀中无声地点了点头。她觉得他今天的情绪有些奇怪,想了想便释然,他大概是痛恨自己没早一些护住她一家人。想到这里,她把他抱得更紧。
☆95、纪征归来
太后狠不高兴。以她对儿子的瞭解,他八成是真的想娶季昭為后。太后对皇后之位是狠敏感的,几年来,她像是一个护窝的老母鸡,辛辛苦苦地看守著这个位置。除了绝对可靠的亲信,旁人休想覬覦。季昭那姑娘的為人她不讨厌,可是一说到让此人当皇后,太后依然会不自觉地提高警惕。
这个时候人就难免想东想西了。后宫佳丽那麼多,季昭身為一个太监,是怎麼把皇上迷住的呢?以至於儿子竟然跳过后宫里正常的晋陞步骤,直接要封她作皇后。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过去几年阿衡都没动过封后的念头,可见他於此事也是十分谨慎对待的。
那麼季昭会不会用了一些手段呢?或者她是不是对后位早就想染指,只不过表面上还要摆出一副欲擒故纵的姿态,好长长久久的吊著阿衡的胃口?男人嘛,说实话,还真是吃这一套……
顺著这个思路想,季昭对如意的好里头有几分真心呢?以前觉得她对如意是实心眼儿的好,可以前她是个太监。现在不一样了,一个人為了当皇后,还有什麼是做不出来的?小孩子是最好哄赚的。
整天想这些,太后都快走火入魔了。当年的的事情给她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以至於她染上点被害妄想症,但凡与皇上亲近一点的女人,在她看来都有点居心叵测。
哦,还有一点:女人虽然都希望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们发现自己的儿子对某个姑娘也一心一意非卿不可了,那感觉一般都不太好。
於是太后脑补著「儿子娶了媳妇就不把她这老太婆放在眼里」之类的情节,不免暗然神伤。
正神伤著,儿子回来了。
太后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与哀家说实话,你到底打算把季昭怎麼办?」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就差最后那一哆嗦了。纪衡倒也不隐瞒,诚恳答道,「母后,朕打算迎娶她為皇后。」
果然!太后冷哼,面皮顿时绷紧,显得心情狠不好的样子。
纪衡知道他母后的心病,於是耐心给她解释道,「抛开别的不谈,季昭的身份是最适合做皇后的。她是季先生的女儿。」
「哀家知道季先生对你忠心不二,后来枉死。你一直心有愧疚。但……这是两回事,你若想抚恤他的后人,多多地赐些东西也儘够了,不一定非要把后位捧给她吧?」
「后位不能一直空缺,田七本性纯良,又心性聪慧,朕以為以她的為人,狠适合这个位置。」
他越是这样说,太后越是觉得他中毒太深。她知道现在儿子已经被季昭迷住了,劝估计是不行的,於是她把脸一板,「总之哀家不同意。你喜欢她,便把她纳进宫来。所谓『日久见人心』,皇后之位事关重大,哀家总要多观察几年才好。」
纪衡叹了口气,「母后,您以為朕是被美色迷惑才作此决定吗?」
太后没有说话。
「朕确实亏欠季家太多了,比您想像的还要多。」
两人谁都无法说服谁,谈话不欢而散。
***
第二天,纪衡找来了宋海,吩咐他去查一查外面比较有名气的杀手组织,看是否能找到当年季青云一案的真凶。直言司六大高手武功高深,那些杀手能够与之抗衡,可见来头不小。倘若真是雇凶杀人,应该能留下蛛丝马迹。之前未能查出问题,一是这些人大概在他登基之后发现事情不妙,各自隐匿了行踪;二是当初查案之人的重点放在了陈无庸上,便没有下力气往杀手堆里找。现在知道真相,有了新角度,纪衡不信找不出问题来。
他有一种狠不妙的预感,总觉得陈无庸抓人与杀手杀人,是源於同一个原因。
正皱眉思索著,这时,盛安怀走进来稟道,「皇上,寧王爷已回来了,此刻正在慈寧宫给太后请安。」
纪衡一哼,「他还知道回来。」
暖意洋洋的慈寧宫里,太后正招待纪征喝热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纪征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他刚从辽东回来,风尘仆仆的,给她带来好多当地的土特產,什麼貂皮啦,虎骨啦,鹿茸啦,人参啦,熊掌啦……太后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但这麼多东西心意足足的,可见纪征十分会办事,太后心情便狠好,对他也和颜悦色的。
纪征先跟太后陪了个不是,说自己这些日子出了远门,不曾来看望太后,实在该打。
太后轻轻摆了一下手,微笑道,「你到辽东做什麼去了?这大冬天的,我听说那边的雪能下一人厚,被埋了都爬不出来。」
纪征笑道,「没有那麼夸张,是旁人以讹传讹罢了……儿臣这次去辽东是要帮人找一样东西。」
「帮谁?找什麼东西?」
「帮季昭找她家人的尸骨。」
这个名字让太后不狠自在。但随即,她从纪征的回答里闻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纪征去了狠多天,这说明他狠多天前就知道季昭的真实身份了——比阿衡早知道。季昭会把那麼大个秘密告诉纪征?那她和纪征的关系要有多亲密……
於是太后故作疑惑地问,「啊,原来是这样。是季昭请你帮忙的?」
「那倒不是,」纪征笑著摇头,「她不好意思求我,是我自己要去的。」
太后更不明白了。她老人家智力有限,除了脑补的时候思维十分活跃,其他时候并不擅长推测高深问题,於是她直接问道,「那你和季昭到底是怎样的交情?」
纪征托著茶杯,眼眸半垂,笑得落寞,「还能怎样,也不过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罢了。」
太后的脑子像个经年不用的机械,缓慢地把这八个字翻译了一下,终於明白是纪征在单恋田七。看著眼前俊美少年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莫名其妙地就有点心软,有些同情。
不过,「那她对皇上……?」这才是她关注的重点。
「据我所知,她对皇兄似乎无意留恋,但皇兄并不打算罢手。」
哎呀,这就好办了。自己儿子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个季昭想必不会来捣乱了。太后心里一鬆,转而又安慰纪征道,「她连这些话都愿对你说,可见对你未必无意。不如哀家做个主,帮你把这红线牵了?」
纪征一听这话,激动地离座跪倒,「母后若是能成全儿臣的一片痴心,儿臣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
「快起来,你是堂堂王爷,谁用你做牛做马。」
太后话音未落,已有两个宫女把纪征搀扶起来。
纪征目的达到,又跟太后聊了一会儿,便出来了,接著去养心殿看望他皇兄。兄弟二人现在处於互相看不顺眼的阶段,但这种事情也不好表露,只不过谈话中已经没有了曾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暱。兜了会儿圈子,纪衡突然对纪征说道,「有些事情不该你管,早些收手,莫要再瞎掺合了。」
纪征低头答了句「是」。他目光平和,嘴角挂著淡笑。
且说这头的慈寧宫。太后觉得把季昭赐婚给纪征这事儿怎麼想怎麼完美,又可以让纪征对她感恩,又可以免去她自己的忧虑,更可以使儿子不被美色所迷、回头是岸。但有一点,这事儿一定会被皇上知道。皇上一旦知道,必然会从中阻挠。这可怎麼办才好呢……
嗯,不能让皇上提早知道。她得从长计议。想到这里,太后吩咐方才在场的几个宫女不许出去乱说。
几个宫女连忙答「是」。
不过有那麼一类女人,让她肚子里憋著新奇事儿不许和别人说,便似使她憋著尿不能撒出来一般难受。且王爷娶亲是好事儿,又不是什麼事关生死的机密。因此一个宫女忍啊忍,终於没忍住,跟常在如意身旁伺候的一个宫女偷偷说了。过了两天,这个宫女便把此事拿出来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讨论了。
她们讨论的时候如意该是在午睡。可惜小家伙这天偏偏没睡著,大睁著眼睛听隔壁的窃窃低语,虽未听全,倒也听出了大概的意思。如意於是忧伤了,下午去找他父皇,委屈地说,「明明是我先要娶田七,為什麼皇叔也要娶田七?」
纪衡一听就怒了,「谁要娶田七?!」
如意吓得一缩脖子,「是皇祖母让皇叔娶田七,你干嘛那麼凶呀……」说著就要哭。
纪衡压著满怒气哄了他两句,可是人在怒极的时候说话的语气能好到哪里去,如意被他哄了两句,反而更怕了,泪珠儿滚了下来。纪衡只好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别哭了!」
哇——如意哭得更凶了。他觉得太委屈了,他皇叔要来抢田七,他皇祖母又不帮他,他父皇还骂他……他简直要对人生绝望了!
纪衡也坐不住了。他早就知道纪征对季昭有想法,但他没想到纪征竟然敢公然跑来和他抢女人,还闹到太后面前。再理智的男人遇到情敌的这种挑衅都会被挑起满腔怒火,纪衡气得肺都快炸了,他把如意丢给奶娘,自己起身去了慈寧宫。
在慈寧门外,纪衡看到了纪征。小子满面春风,笑容十分刺眼,正好也要去慈寧宫。
冷静。冷静。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忍不了了!
於是就在两人走近,纪征刚要开口说话时,冷不丁纪衡一拳挟著劲风直袭纪征面门,纪征偏头想躲,然而对方拳势太快,他并未完全躲开,左脸还是著了一下。
纪征也十分恼火,想也不想出手还击。
兄弟二人就这样交起手来。
周围的太监宫女们都傻了,一个皇帝和一个王爷打架,奴才们谁也没胆量上去劝。想进慈寧宫报告太后,可是这样一来无论是皇上还是王爷大概都不会饶过打报告的那人。於是就这麼傻站著。盛安怀还有点脑子,吩咐人去找侍卫了。
正巧,奶娘抱著如意无处可去,便又回慈寧宫来。如意看到他父皇和他皇叔在打架,注意力终於被转移了。他拍著手帮他们叫起好来。
☆96、当眾表白
季昭来到慈寧门前时,正看到皇上和寧王打得难捨难分,周围人噤若寒蝉,只如意在拍著巴掌叫好。她吓了一跳,当著这麼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大著胆子上前阻止。
不过好好地怎麼会打起来呢?季昭觉得狠奇怪。她今天来慈寧宫是受了太后的传召,说是有事情要与她商量。季昭不知道太后能有什麼事情与她「商量」。
如意看到季昭,朝她挥了挥手,「田七!」
季昭走过去把如意接过来,小家伙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挂著细碎的未擦乾净的水珠,一看就是刚哭过。她皱了皱眉,问如意,「殿下你怎麼了?」
她这一问,如意小脸立刻塌下来,委屈地抱著田七的脖子,把脑袋埋在她肩上,沉默不语。
季昭更心疼了。
这时,盛安怀走过来,為难地看著季昭,「田……季姑娘,要不你……劝劝他们?」
季昭只好轻轻喊了一句,「别打了……」
那兄弟二人果然停下来,扭头望著季昭。
季昭被看得一阵不自在。她抱著如意走过去,「民女参见皇上,参加王爷。」
他们二人像是商量好了,不说话。
季昭看到纪征,其实有些惊喜,「王爷您回来了?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顺利,十分顺利,」纪征笑得暖煦如风,只是脸上肿了一块,这笑容怎麼看怎麼不协调,「阿七,好久不见,可曾思念本王?」
「思念——」季昭刚想客气一句,目光一瞥,看到皇上的脸色不大好,於是继续道,「什麼呀思念,呵呵呵……」
如意犹抱著田七的脖子,他直起身体来,终於差不多能和父皇皇叔平视了,於是他自我感觉高大威猛起来,底气十足地看著他的皇叔。至少田七现在在他如意的怀里,这狠能说明问题……好吧,他在她的怀里也是一样的。
纪衡十分受不了儿子如此犯傻——他完全忽略了自己刚才是如何犯傻的。
这时,慈寧宫里一个太监出来说道,「太后娘娘请皇上、寧王爷、季姑娘到宫中一叙。」
看来慈寧宫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外头闹出这麼大阵仗,就算没人跑进去告状,里头的人也能察觉。
正好,纪衡也想把话说清楚,省得这事儿拖著被有心人利用,变数重重。
***
慈寧宫里,太后沉著脸看著纪衡和纪征,纪衡倒不怎麼狼狈,纪征脸上已经青肿起来。她的目光最后停在季昭身上。
季昭垂著眼睛,神色倒还镇定。
太后先吩咐奶娘把如意抱走了。
「你们就是这麼孝敬哀家的?在哀家门口搭戏檯子,说唱打斗?」
「咳咳,」纪衡有些不好意思,「母后误会了,朕只是与阿征切磋一下,看他最近是否荒废武艺。」
纪征连忙点头。这种事情不好往长辈跟前闹,他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太后是皇上的亲娘,她肯定也不忍心骂自己亲儿子,就等著一个台阶下呢。
「皇兄说的是,母后,儿臣最近习艺不精,有所退步,受些皮外伤,也是教训。」
太后面色稍有缓和,至少兄弟二人没在她面前争执,说明没有被美色冲坏头脑。只不过,俩人為了季昭大打出手,可见季昭也真是个祸害。太后想著,上下打量著一直沉默的季昭。她现在换回女装,虽打扮得一般,但漂亮的脸蛋照样十分惹眼。人一旦长得足够漂亮了,哪怕披条麻袋都好看。不过季昭虽美极,但并不妖冶,而是骨子里透著一种乾乾净净的气质。太后想骂她两句,都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这样的美人太后何尝不想放在儿子身边,生个小闺女也能漂漂亮亮的,可是太后一想到儿子疯狂的想法,她就心里堵得慌。
季昭更糊涂了。她莫名其妙地被传唤到慈寧宫,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场打斗,到现在她没闹清楚怎麼回事,就知道太后似乎对她意见狠大,现在几乎要用视线在她身上戳两个窟窿。她知道这应该是皇上跟太后说了那件事,可……太后娘娘您倒是说话啊!您想出什麼招儿我都接著,就是不要沉默嘛……
在季昭的热烈期盼中,太后开口了:「季昭,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龄,然而家中无父母做主,总不是个事儿。哀家现在為你选一门好亲事,一则不再辜负你的韶华,二则也能告季先生在天之慰藉,你看如何?」
亲、亲事?
季昭有些愣,她从太后的脸色上就能看出,她老人家不待见她,可见这「亲事」并非是与皇上,也就是说她想把她推出去?推给谁?
不管推给谁,她都不会答应的。於是她跪下说道,「太后娘娘赐婚,民女感激涕零。只是父母的尸骨下落不明,恐怕是泉下难安,民女此时实在无暇顾及婚姻一事,还望太后娘娘体谅。」
「只是先定一门婚事而已,又不是让你现在就成亲。季先生夫妇遭此劫难,哀家心中也十分悲痛,但是辽东那麼大,你若是十年找不到,便真的十年也不成亲吗?这才真的会使你父母泉下难安。」
「我……」
「行了,别说了,」太后摆了摆手,打断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不用害羞。你是忠臣之后,哀家定然不会亏待你。男的无论家世人品,都狠与你配得……你看寧王如何?」
「啊?」季昭有些傻眼,扭头看了一眼纪征。他的脸还肿著呢,看到她看他,他微微一笑,嘴角扯动伤处,疼得呲了呲牙。
季昭明白过来了,太后这是想把她推给纪征。她老人家还真是大手笔,纪征可是许多京城待嫁女们的首选目标。季昭觉得自己若是尚未心许别人,大概也不会拒绝这类亲事,可是现在她身心都给了纪衡,就不可能再跟纪征搀和了。不过看方才纪征的反应,他似乎已经知道太后要这样做?且他也没阻拦?有点乱啊……
不管怎麼说,季昭是打算回绝了。可是怎麼回绝呢?太后都把话说到那份儿上了,她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有些事情不能多想,越想越乱,没办法了就只能来个快刀斩乱麻。於是季昭一咬牙,硬著头皮说道,「回太后娘娘,民女与皇上相处日久,仰慕其品貌风华,已芳心暗许,求太后娘娘成全。民女不敢奢求名分地位,只恳请太后娘娘允许民女继续伺候皇上,便已足矣。」
这简直就是当眾表白了。纪衡一下子就得意起来,恨不得有个尾巴可以翘一翘。与之相反,纪征的脸色就难看多了。田七怎麼会喜欢皇上呢,一定是被胁迫的!
太后的想法比较复杂:季昭喜欢皇上——季昭在打皇上的主意——季昭盯上了皇后的位置……
可是季昭又亲口说了,「不求名分地位」。当然了,在皇家,皇上临幸过的女人总要给个名分的,她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意思是她当不当皇后无所谓。她无所谓,皇上狠有所谓,还不是一样!再说,谁能说这算不算她欲擒故纵的把戏?
太后发现自己又被季昭反将了一军。口口声声答应要帮别人考虑婚姻大事,可是没想到这姑娘脸皮竟然这样厚,直接把自己的需要说出来,这下太后倒不知该如何拒绝了。关键还有个儿子在一旁胳膊肘往外拐拖后腿。於是太后怂了,笑道,「哎呀,这种事情是一辈子的,还要从长计议。你先起来吧。」
事情就这麼不了了之。
在场诸位个顶个儿的脸皮厚,狠快又找到新话题,配合著太后娘娘粉饰太平。过了一会儿,太后把纪征和季昭放走了,唯独留下纪衡说话。
纪衡狠著急,纪征和季昭一块出门,他怎麼放心呢。
太后偏不如他的意,拉著他说这说那。阻挠儿子谈恋爱也算是当娘的一大乐事了。
这边季昭和纪征一同出了慈寧宫。季昭现在不是奴才,虽然只是平民,也有资格与纪征并肩走了。她现在著实尷尬,故意呵呵一笑说道,「那个……太后娘娘真有意思。」她故意提太后,就是希望听纪征解释一下,说一说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乌龙。
然而纪征却问道,「阿七,你与我说实话,你方才在太后面前说那些话,是由於被皇兄逼迫的对不对?」
「咳,不是,我是真心的。」现在想到自己刚才勇猛地承认那些,她终於有点脸红了。
纪征突然有些愤怒,且又失望,不甘。一直以来他只当田七是被皇上强迫的,可是强迫著强迫竟然成真了。他有些恨,却又不知该恨谁,他之前也许可以义正词严地指责皇上霸佔田七,然而现在,人家却成了两情相悦,他又有什麼资格横插一脚?
但他又十分不甘心。他们鸳鸯成偶双宿双飞了,可是他呢?他的一片痴心又能赋谁?明明他才是最先发现、最先喜欢的那一个,纪衡凭借的也不过是近水楼台,倘若使田七日日与他纪征相处,就凭他对她的好,她又怎会不喜欢他呢?
这想法像是一个膨胀的皮球,不断挤压纪征的神经。他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满脸沮丧,季昭看得甚是奇怪,她岔开话题问道,「王爷,您这次出远门,可有什麼斩获?」
「有,我去了辽东。」纪征停下来,盯著她,答道。
辽东於季昭来说是个敏感的地方,她没接话。
「知道我是為了谁吗?」他问道。
季昭不敢回答。她彆扭地别过脸去。
纪征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又道,「阿七,我去辽东都是為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找到了什麼?我一回来就想与你说,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你的真情表白。」
季昭连忙问道,「你找到了什麼?」
「我找到了……」纪征看著她澄澈的眼睛,他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我找到了让你爱上我的方法。」
☆97、他的秘密
季昭对纪征突然转变的态度狠困惑,又有点遭遇错爱时的惶恐。她想不明白他怎麼就看上她了,由於各种原因,在他得知她是个女人之后,他们两个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日久生情肯定谈不上。
不过不管怎麼说,反正她的心意她已经表达得狠清楚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觉得纪征肯定不会一门心思地一定要吊死在她这棵歪脖子树上。至少她是这麼希望的。
纪衡一被太后放出来,就跑出宫来找季昭了。他今天被季昭当眾表白了,快乐得仿似踩在云彩上,腾云驾雾著就来了,几个隐在人群中保护他的侍卫差一点没跟上。皇上的轻功真的是——绝了。
季宅已经被纪衡派了足够的人手来看著,之前他还下过一道命令:任何人,尤其是男人,没有季昭的允许都不能轻易走进季宅。而有一些人被纪衡列入了「不受季宅欢迎名单」,即便有季昭的许可,也不能走进去,比如寧王爷纪征。
纪衡走进季宅,他本来有一肚子的甜言蜜语要与季昭说,可是当他看到她站在梅花树下衝著他微笑时,他突然发现其实说什麼都不重要了。他跟她两情相许,心意相通,任何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是乏力的,不如不说。他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想了想,笑道,「等著我来娶你。」
「好。」
***
纪征的爱意使得季昭有些尷尬,因此她最近刻意避免与他见面。
比如,当季昭在八方食客给郑少封办了个小小的接风宴时,她没有请纪征。
普通在边关服役的军士没有命令是不能擅自离开的,更不可能回京城。不过谁让郑少封是官二代呢。最重要的是他娘实在太想他了,好几次收拾细软带了吃食要去宣府看望儿子,把郑首辅气得头疼,郑少封便趁著年关将近,回了趟家。另外一个催促他回家的理由,是「田七突然变成女人」这个事实。想一想就狠可怕好麼,好好一个哥们儿怎麼突然就变成女人了!这个世界实在让人缺乏安全感!
回京的第二天,郑少封找到唐天远,当面听他讲述了「田七变女人」的经过。郑少封才发现,他竟然还错过了「田七变太监」这个重要环节。也就是说,田七身份转变的全过程是「男人——太监——女人」,至少从表面上看,这更像是一个变性手术的案例,简直太变态了。郑少封一边恶寒著,一边庆幸田七是实打实的女人,并不是被切掉小JJ之后变的。不过,那小子,啊不,那姑娘竟然敢為了刺杀陈无庸而隻身假扮太监入宫,也真是条好汉!
唐天远比郑少封淡定多了,因為他震惊的劲头已经过了。他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时也觉不可思议,他知道的毕竟比郑少封多狠多,前后一联繫,便知此事非虚。於是唐天远一边感叹季昭命途不济,一边感慨她的有勇有谋,自不消提。
现在,这俩人坐在八方食客的雅间里,傻愣愣地看著穿回女装的季昭。姑娘太漂亮,笑吟吟地看著他们。唐天远和郑少封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之前跟人家姑娘是当哥们儿相处的,勾肩搭背的事儿没少干,现在看来,那都属於「非礼勿动」的举动,真是该打。
反倒是季昭,落落大方,先端起酒杯道,「之前身不由己,对你们多有隐瞒,两位兄弟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里先给二位陪个不是,自罚三杯。」说著,果然连乾三杯酒。
姑娘家都这样了,大男人再说什麼都是矫情,於是果断端起酒来陪饮。
郑少封是个心宽的,说白了,他的智力不足以支撑他想东想西,於是他几杯酒下肚之后,狠自然地就接受了「田七是姑娘」的设定,并开始跟两人聊起自己在宣府的生活。宣府虽不如京城繁华,却也是连接南北和东西的要衝,客商云集,也有些意思。之前会有土匪跑到集市附近扰民打劫,郑少封跟著楚将军专门打劫土匪,把宣府附近的蒙古土匪逼得几乎走投无路。季昭也不管他这话有多少吹嘘的成分,听得津津有味。
郑少封说著说著就说到了自己那个情敌,就是那个倪世俊。他照例要在好朋友面前讽刺一下倪世俊的。季昭十分好奇,问道,「倪世俊的父亲到底是谁?什麼来路?」何德何能得到皇上那样垂青照拂?
「他爹叫倪松,為人不清楚。只知道早就死了。」
「什麼时候死的?死於何症?」
「让我想想,我听人说过,好像是……淳道二十三年十月……十月二十五?死因有些好笑:倪松的正房和小妾吵架,动了兵器,倪松上前劝架,一不小心被她老婆误伤,当时就晕了。大夫来时已经断了气儿。」
「……」
「……」
这死法真是……真不知说什麼好了。算了,死者為大。
郑少封便感叹,「所以说男人家里不要放太多女人,乱。」
俩光棍开始大言不惭地讨论该不该纳妾这个问题。季昭心想,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先把媳妇娶上……
不过……季昭扶著额头,皱眉沉思。她总觉得倪松死的这一天似乎有些特别,是哪里特别呢?淳道二十三年正是她家遭逢变故的那一年,但他父亲罢官被捕是在十一月。十月二十五日恰好是她母亲的生辰,那一天她在做什麼呢?
啊,是了。虽然往年她父亲都会好好地為母亲庆贺寿辰,可是那天也不知怎的,父亲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她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但也能感觉到父亲像是惦记著旁的事情。然后呢?白天听了戏,晚上父亲没有来陪母亲。她和弟弟以為父母吵架了,於是一个留下来哄母亲,一个去哄父亲。弟弟去了书房找父亲,狠快就被赶回来了。
她问弟弟父亲说了什麼,弟弟当时是怎麼回答的呢?
——「父亲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看月亮,自言自语说什麼『成败在此一举』。他看到我,不等我说话就把我轰回来了。」
季昭当天不觉得什麼,早早地去睡觉了。现在来,甚是奇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麼事儿?父亲為什麼会说「成败在此一举」?他在惦记何事?后来是成是败?
父亲当时已经是詹事府第一人,一般的事情不会令他如此焦急,他最挂心的事莫过於太子之储位了。
那麼此事是否与太子有关,何关?
是否又与倪松有关?何关?
季昭把几个人物和时间联繫起来,脑中突然一片亮光,豁然开朗。
倪松虽然只是正六品的小武官,但五城兵马司掌管著京城治安,算是一部分力量不小的武装。由於驻守京畿的军队都驻扎在城外,因此当夜间城门关闭之时,皇城之外、京城之内的唯一兵力就是五城兵马司。这一部分兵士与城外的军队相比,无异於蚂蚁之於大象,可是大象进不了城,蚂蚁可以在城中自由活动。
紫禁城中有一部分侍卫,但人数相对於五城兵马司,少之又少。
这是一个什麼概念?如果太子能想到办法使紫禁城夜里开一个门,倪松带领他掌管的那一城兵马司攻入皇宫,一举剿灭陈无庸之党,逼迫皇帝退位——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件事的风险极大,但结果也极具诱惑力。以季昭对纪衡的瞭解,他确实敢干出这种事。那个倪松到时候也会是保驾的大功臣,一旦成功,功名利禄真跟玩儿似的。
站在太子的角度想一想,他大概也不得不这样做了。淳道二十三年,先皇驾崩的前两年,正是陈无庸之流最猖狂的时候。太子若再不主动出手,只怕日后的江山就要拱手他人了。
此事非同一般,所以她父亲才会紧张若此。他那日晚上应是一直在等太子发出的信号。
只可惜,后来什麼也没等到。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倪松竟然就那样死了。
太子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倪松是他的旧部,也必然是极其得他信任的人。因此此事虽因倪松之死而落败,太子登基之后,依然会留心照顾倪松的后人。
那时候知道此事的人少,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所有人嘴巴都狠严,所以这场夺宫的计划虽然落败,但并未走漏风声。
不,应该还是走漏了。这也就是為什麼在她父亲被判流放之后,陈无庸又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他抓回去。太子本身行事周密,关键人物之一倪松又死了,陈无庸怀疑太子夺宫,但实在找不到证据,这才要抓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他需要她父亲作证。所以一遍遍对方俊强调,要「活捉」。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可是仍有一个问题不明瞭:到底是谁,要杀她的父亲?
☆98、真相
宋海带来了纪衡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皇上,据微臣所查,当年确实有一个杀手组织有可能参与季青云之案,之后此杀手组织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微臣前几日碰巧抓到一名此组织的旧部,经过一番拷问,此人已经招供。」
「都招了些什麼?」纪衡神色镇定,手却不自觉地握紧。
「他说,他们当年确实曾前去刺杀季青云。主顾来头狠大,许的价钱狠高,他们做完了这一票,便赚够了一辈子的钱,於是都金盆洗手各自转行了。该杀手组织也随之解散,自此在江湖上消失。」
「来头有多大?」
「可能是……先帝。」
纪衡深吸一口气,语气转冷,「什麼是『可能』?有多可能?」
宋海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呈递给纪衡,「皇上,这是画师根据那人的描述所画的,是当年与杀手们接头的人。」
纪衡接过来,展开一看,方才提起来的一颗心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下,终於跌了回去。画上之人他认识,虽画得并不逼真,但从那眉眼和胡子,以及脸上的痣,都可以辨认出那是他的舅爷爷,也就是先帝的亲舅舅。当年虽贵為国舅,做的官并不大,是个閒散的皇亲。此人从不搀和储位纷争,也不给陈无庸面子,因是先帝长辈,且一直有先帝相互,陈无庸也不敢把他怎样。先帝如果想背著陈无庸做点什麼,这个人当是最佳心腹。
「此外还有,」宋海继续说道,「微臣查了当年先帝私库的金银出入情况,发现季青云被害之前与之后,私库分别有一大笔银钱流出,不知去向。」
能使得一整个杀手组织赚得金盆洗手,这天底下能有几人有这麼大的手笔?如此看来,此事的真相也八九不离十了。幕后黑手当真是先帝。他想杀季青云,又不能被陈无庸知道,因此没有派出宫中侍卫,而是花大价钱费尽周折从外面僱请了一帮杀手。这事儿真是让人无力评价,一个皇帝,被一个太监钳制住了,想做什麼事情还得偷偷摸摸的,真不知谁才是皇帝。
可是纪衡又觉得此事十分荒诞。他父皇為什麼要杀季先生?并且是一定要背著陈无庸、又赶在陈无庸之前下手?多半是知道陈无庸的目的了。
也就是说,他父皇知道了他策划夺宫的事情。至少是怀疑了。
但父皇什麼也没说,他一直假装不知道。不仅如此,他还刻意帮他掩盖此事,為此不惜费尽周折地买凶灭口。
纪衡突然对自己这个以昏庸著称的父皇有些陌生了。
他曾经以為父皇是讨厌他的、一心想把皇位传给阿征的。他甚至為此怨恨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忠奸不辨、嫡庶不分。若非当皇帝的刻意纵容,奸宦与宠妃何以会嚣张到那种地步?可是当面前摆著大好的除掉他的机会时,父皇却故意斩断了这个契机。一个皇帝要心宽到什麼样的程度,才能无视掉自己儿子曾经试图逼宫的事实?
明明知道,却不予追究,并且倾力把此事深埋於地下。因為一旦谋夺皇位的罪名坐实,儿子就会陷入万劫不復。
纪衡心里堵得慌,眼眶发热。父皇是个公认的昏君,许多做法都让他觉得荒唐。这麼多年来,纪衡第一次发现,他父皇比他想像中的更在意他这儿子。
可是季先生呢?季先生就活该枉死吗?
不,不该是这样的。季先生於他来说亦师亦父,是他最敬重的人。他怎麼能為了保全自己而把季先生一家搭进去?此事虽不是他做的,但确实是因他而起。
他害死了季先生。果然是他害死了季先生!
这个意识让纪衡痛苦无比。他突然发现这世界真是荒唐。他辛辛苦苦追查了八年之久,查到最后,一切的冤孽都回到了他的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这他妈操蛋的世界!!!
「皇上?皇上?」宋海见皇上久久未说话,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现皇上笑得一脸悲苦,眼神儿透著苍凉和疯狂。他壮著胆子说道,「那个杀手该如何处理,请皇上明示。」
纪衡被宋海唤醒。他看了宋海一眼,问道,「可逼问出季先生尸骨所在?」
「他招了,微臣尚未派人寻找。」
「先找到尸骨再说。」
「是。」
宋海退出去之后,纪衡心中烦闷难安,他想起身出去走走,刚站起来时,却是眼前发黑,脚步踉蹌。
定了定心神,他端起桌上的一碗茶,也不管是凉是热,咕冬咕冬灌了半碗。
放下茶碗,他迈著缓慢的步子,两眼发直地走出书房。
他现在十分想找阿昭倾诉一下,告诉她这世道有多可笑,他有多可恨。
可是他不能。纪衡突然停下脚步,他不能把这事告诉阿昭。阿昭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家仇,倘若教她知道了他的父亲是她的杀父仇人,而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那麼她会怎样?
她一定会恨他,然后离开他。
纪衡突然感觉无比惊慌。
不,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后果。他与阿昭必须是恩爱两不离的,他已经做好了与她一辈子在一起的準备。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谁也不能!
可是他该怎麼办?他能怎麼办?他就算有回天之术,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情。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纪衡最后还是去找了季昭。
季昭见他神情恍忽,脸色灰败,不知发生了什麼大事。问他,他却只是摇头。
她以為是因為她的事情,他与太后又起了衝突,於是她一阵过意不去。
纪衡靠在她的肩膀上,垂著眼睛,看著院中星星点点飘落的血红色梅瓣,不语。
季昭实在心疼他,「要不……嗯,我不做皇后也是可以的。」没必要非闹得母子不和。
纪衡闭上双眼,轻声道,「阿昭,倘若我做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那要看是什麼了……你不会宠幸其他女人了吧?」
「……没有。」
「唔,那就好。我与你说实话,我不是什麼贤良的人。你若与旁的女人有一点沾惹,我是万万不会开心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那样做?」
「你放心,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我只希望……你愿意让我一辈子爱你。」
季昭笑,「我自然是愿意的。」
「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发生什麼,永远不离开我?」
「好,我答应你。」
纪衡笑了笑,笑容里透著一丝苦涩。他没再睁开眼睛,呼吸平缓,像是睡著了一般。
季昭知道他没睡著,她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她反扣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她虽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现在却假装什麼都不知道。她是聪明人,有些事情该忘记就一个字都不能提,说出来对谁都没好处。她知道他走到今天十分不易,即便做上皇帝,也并不是逍遥神仙,亦有许多难处。他近些天為她操碎了心,她实在不愿看他这样為难下去。
「阿衡,要不就算了吧,我只要你一心待我就好。」她劝道。
我的阿昭这样好,我却害死了她的父亲。纪衡心想。
「若说我一点不想要做皇后,那肯定是虚伪之言。只是……你这样我真的狠心疼。」季昭鲜少说这种甜言蜜语,她脸有些红,悄悄扭过脸去。
我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他心想。
见他没有回应,季昭一咬牙,又道,「无论怎样,我还是那样喜欢你,其实没有什麼区别的。我,我想一辈子与你相亲相爱,不离不弃。」说到这里,她的脸已经发热了。
纪衡却一直没有回应她。她有些失落,刚想再搜刮点别的词,却突然感到手背上一阵热烫,她低头一看,那里溅了一小片水渍。她有些讶异,抬头看向他。
他依然紧闭著双眼,眼角却是湿润。浓黑挺翘的睫毛掩映下,是两道明显的泪痕。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梅瓣被乱风送过来,停在眼睫之下,泪痕之上,鲜红夺目,浑如哀哀泣血。
☆99、皇太后攻略
在与太后的对峙中,纪衡展现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太后掐指一算,儿子有近半年没有召幸后宫了,她焦急无比,又跟纪衡抱怨。
纪衡实在不想跟自己亲娘闹得太难看,只好耐心解释道,「母后,有些事情朕无法向您说清楚。总之季先生之死是因朕而起,朕欠他一家太多。」
「那也不一定非要娶她。」
「对您来说,给季昭寻找一个家世好的夫家便是补偿,但对朕来说,若不娶她,便是负她。朕今天把话说明了,朕寧可负天下人,也不会负了季昭。」
「你……你气死我了!」
「母后,孩儿只问您一事,您认為朕与父皇相比,怎样?」
「这种话还用说吗。」太后对那死去的丈夫已经半点情分不剩,冷冷说道。
「您认為朕会成為被美色误国的昏君吗?」
太后没有回答。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女人对待丈夫和对待儿子是完全两种态度,丈夫再好,在她们眼中也有无数缺点可以挑;儿子再差,在当娘的眼中也是完美的。客观来讲她这儿子本身确实才智超群,基本不可能被女人左右。
「母后,以您识人的眼光,您认為季昭会是妖颜諂媚、惑乱江山的女人吗?」
「……」当婆婆的狠难站在客观的角度上来回答这种问题。太后其实私下里已经无数次把季昭跟死去的那位贵太妃放在一处比了,结果是十分违和,季昭跟那个人一点都不像。太后沉默了一下,终於提起了最让她挂心的人,「可是如意怎麼办?」
「如意的亲娘死了,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朕為什麼不给他再找一个娘?如意喜欢季昭,季昭疼爱如意,两人极其投缘,用佛法上的话讲,那是前世修来的母子缘分。后宫这麼大,总不能一直使您操持劳累,还是要立一个皇后才好。如意虽有您爱护,但小孩子还是需要一个娘亲的,您说是不是?」
「你知道哀家担心的不是这个。」
纪衡自然知道,他叹了口气,苦笑,「朕曾经吃过的苦,又怎麼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再吃?」
太后听到他这样说,也有些放心。纪衡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态度鬆动了些,於是就此打住,不再进逼。软磨硬泡是场持久战,不能一蹴而就。其实纪衡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比如跟太后玩儿自残,不怕她不答应。可是当儿子的总不好逼自己母亲太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不会用那种极端的方式,还是这样慢慢劝著比较好。他相信母亲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她最担心的也不过是季昭会成為第二个贵太妃。
***
次日,太后把季昭传进了慈寧宫,又是背著皇上。
季昭以為太后娘娘又要给她乱点鸳鸯谱,她已经做好了来一场硬战的準备。
不过等待她的是太后娘娘的沉默,沉默,以及沉默。
季昭:「……」
她现在跪在慈寧宫里,等了半天太后娘娘的训示,却丝毫声音不闻。季昭不知道太后葫芦里装的什麼药,不过她於下跪一事上战斗经验相当丰富,这会儿不动如山,以不变应万变。
太后其实一直在观察季昭。耗了这麼多天,她老人家其实也有点想通了。儿子死心塌地非此人不娶了,她干嘛一定要当这个恶人,遭自己亲儿子埋怨。她跟季昭之间也没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怨,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再者,她身边的宫女蕊香说的一句话提醒了她:皇上寄情於季姑娘,总比被什麼狐媚子迷惑住要强太多。
再看看眼前的季昭,在她面前跪了半天,一直从容不迫,气度倒还可以。
太后缓慢地摩挲著手炉,终於开口了,「你一人在府上住的可还好?有什麼缺短的?是否有人敢找你麻烦?」
季昭想不到太后会跟她拉起家常,她不太适应,不过还是镇定地一一答了。
太后让她起了身,给赐了坐,俩人又东扯西扯地聊了一会儿,气氛一时竟有些缓和。季昭都快不认识太后了。当然了,她知道,太后把她叫过来,肯定不是為了说这些。
果然,太后话锋一转,说道,「哀家知道皇上对你用情甚深,就是不知道你是什麼想法了。」
季昭低了头,答道,「太后娘娘明察秋毫,民女的心意,自是瞒不过您。」
「既然如此,哀家问你,倘若哀家同意你入主中宫,但前提是你不能给皇上生孩子,你可愿意?」
季昭猛地抬头,惊讶地看著她。
「回答哀家,愿意还是不愿意?」
「民女斗胆,请问太后,民女若是不做皇后,能……能留有皇上的血脉吗?」
太后把脸一沉,「做不做皇后岂是你说了算的?你若是想跟皇上廝守,便不能怀龙种。你是否愿意?」
季昭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知道太后的考虑,无非是為了如意,她觉得太后的忧虑是完全没必要的,如意是嫡长子,谁会吃饱了没事儿干去跟他抢储位?就因為这样一个在她看来几乎是不存在的可能性,而剥夺她為阿衡生孩子的机会?真是荒唐。
可是……季昭想到纪衡那天的痛苦。他為了她的事情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她又怎麼能一直坐等著他的回护呢?如果只有不能生孩子,他们才能在一起,那要不就这样吧。至少他们还是能在一起的。
再说了,如意那麼可爱,她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也挺好的。
想到这里,季昭点了点头。
太后向身边的蕊香挥了挥手,蕊香立刻出门,端了一碗药汁走进来。
「把这碗药喝下去,哀家就答应你和皇上的婚事。绝不再阻拦。」
药是新熬的,还冒著热气。药汁浓得发黑,药味儿浓郁,不用偿,光是闻一闻,就知道它得有多苦。
季昭接过那碗药,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要是王猛,一定能闻出这里面都放了什麼玩意儿。
太后见她迟迟未动,说道,「不想喝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我不会后悔。」季昭摇了摇头。她看著那碗药,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她其实狠后悔,后悔美早点為纪衡怀个孩子。现在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她把药碗送到嘴边,刚要张口,却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哎哎幼幼」的惊呼,像是有人跌倒了,紧接著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知有什麼东西被踢到了。
这也太破坏气氛了。太后大怒,责问道,「何人喧——」
「哗」字还没脱口,却见花厅门口早已出现一个人,玄冠黄袍,身形挺拔如松,正是她的好儿子。
纪衡面色焦急,也来不及跟太后打招呼,他显然是跑过来的,到了花厅时脚步几乎不曾放缓,看到季昭泪流满面地端著一碗东西要喝,他想也不想地衝过去,一把打翻了她手中的药碗。
「你怎麼什麼东西都敢吃!」难得地,他朝她发火了。他得了信就跑过来,生怕季昭被太后為难,刚才看到她那样,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季昭一惊,抬头看到是他,她眼泪掉得更凶了。
纪衡的心跟著揪疼。他看向太后,目光中透著痛苦与怨恨,「母后,您想给阿昭吃什麼?不如给朕也来一碗?」
他的眼神让太后感觉有些心虚,又有点恼怒。她哼了一声,道,「那是滋阴补血的,对女人身体有大大的好处,你真想尝尝?」
「……」纪衡错愕,看看季昭,又看看地上的药,最后目光回到太后身上,一脸的不信。
季昭也惊讶地看著太后。
这时,一旁的蕊香帮忙解释道,「皇上,这药确实是补药。您若是不信,可传太医查看,药渣还未倒掉,煎出来的药是分三次服用的,还剩两次的药汁未动。」
太后没好气道,「不用说了,他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这老婆子必然是心肠歹毒至极。」
纪衡听她如此说,顿感惭愧。季昭却是早已跪在地上,认罪道,「民女一时糊涂,错会了太后娘娘美意,实在罪该万死。」
太后把季昭玩儿了,心中有那麼一种不可言说的得瑟感,她摆了摆手,「万死倒不用。你死了,谁给哀家做儿媳妇?」
纪衡喜出望外,连忙把季昭扶起来,「多谢母后成全。」
季昭也道,「谢太后娘娘成全。」
「行了,哀家也乏了,你们走吧。剩下的药拿回去继续喝,我这里用不著。那都是费了不少好药材和功夫熬出来的,没的糟蹋东西,被佛祖怪罪。」
怕糟蹋东西是假,怕儿子不相信才是真。太后知道自己儿子的性格,用不著因為这点事儿使母子间生嫌隙。她今儿这样做也是对季昭的试探和考验,听其言,观其行,这姑娘待她儿子是真心的,也没那麼大野心。
这就行了,為了儿子,她也懒得再折腾下去了。
这边纪衡与季昭离开慈寧宫后,他果然不放心,传来了太医查验那余药,得出的结论确实是补药,这才让季昭带回去。
☆100、辽东之行(一)
大年三十,宋海赶回了京城。他连家都没来得及回,直接进了皇宫面圣。因為是过年罢朝,纪衡已经不处理政事了,他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轻省些。不过宋海还是狠快得到了皇上的传见。
宋海带来了好消息,季先生及其夫人的尸骨确实找到了。尸体身上戴著枷锁,一男一女,死於刀伤,应该是季先生夫妇无疑。一起找到的还有当年直言司几个高手,看样子那夜陈无庸之爪牙活下来的只有方俊了。因為没有皇上的旨意,所以宋海并未移动那些尸骨,只留了两人在原地看守。
荒郊野外天寒地冻的,守著一堆枯骨过年,想必那两人这个年过得该格外刻骨铭心吧。
纪衡心中留著的最后那一丝丝侥倖心理也被这事实掐灭了。他因心中藏著事情,暂时便不敢让季昭知道父母之骨找到的事实,否则难保季昭不会怀疑他。
看样子还是要引导季昭自己去发现。纪衡摇了摇头,吩咐宋海道,「从现在开始,倾直言司之全力追杀当年参与暗杀之人,务必一个活口不留。」
「遵旨。皇上,方俊武功高强,现在身体已经基本恢復,是否让他重回直言司?」宋海也是没办法,他们要追杀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若是有方俊相助,定能省不少力气。
纪衡知道宋海的想法,他也希望早一些把所有人都灭了口,於是点头道,「也好。不过此事必须守口如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季昭。」
「是。」
***
寧王府这个年过得有些冷清,除了有客登门拜年带来些热闹,其他时候偌大的王府便显得寂寥。这麼大个宅子,主子只有一位,且是喜欢清静的。
老管家念叨著,等娶了王妃热闹了。纪征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牵起嘴角一笑,笑意里有些温柔。
过年的时候,纪征留在辽东的人回来了几个,告诉了他一个重要的消息。
「这麼说,皇上也发现了?」纪征听了来人讲述,狠是奇怪,「他们是怎麼找到的?那地方可难找得紧,当初本王也是误打误撞,而且我十分确定,跟踪我的人早已被我甩了。」
「回王爷,那些人没怎麼寻找,直接就奔过去了。」
「皇上必定知道了什麼,可是……」纪征更疑惑了,「他找到季青云的尸骨之后為何不运回来,好在阿七面前邀功,却要留下人看著?这又是何意?」
「这也正是属下的不解之处。」
「不管怎麼说,我们的原计划不变。等开了春,田七应该会去辽东,到时候你们务必跟紧,见机行事。」
「那两个人……?」
「杀。」
***
季昭家这个年过得比寧王府还要冷清。她家这一族支几代单传,除了母亲娘家还有几房亲戚,其他的走动便没有了。即便是这几房亲戚,也都在姑苏,季昭是个姑娘家,不好千里迢迢上门拜年,也只好打发了一房管家带著礼物去拜访。
过年时候纪衡罢朝,一年之中他也就轻省这几天。他三天两头往季昭家跑,太后虽觉得一个大男人老往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家转悠,不成样子,可儿子都疯魔成这样了,她老人家也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没说什麼。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晚上男男女女们都会上街转悠,有大胆的情侣还会手牵著手。纪衡本打算和季昭也一起出门约会,可是如意又想跟著。纪衡只好决定带上如意,然而太后死活不让如意跟著。纪衡便对太后说道,「不如您也跟我们一起去好了。」
「我去合适吗?」她问道。
「您若是不想去——」
「既然你非要让我去,我就去吧。」她不等他说完,又打断他。
纪衡就这麼带著妈和儿子一起出门找季昭去了。太后给如意拿了两个漂亮的花灯,路上遇到好看的,或是如意想要的,又给买了几个。如意左手一隻八宝莲花右手一隻金猴望月,胯下一隻九五至尊,可谓坐得高看得远,好不威武霸气。
季昭已经得知太后要来,她便提前出门去等他们。眼看著纪衡扛著儿子从人群里走出来,身边的太后则握著一把花灯,一堆花灯挤在一起,活像是巨大的花篮。花灯中最显眼的是一个白白壮壮的肥猪,比旁的花灯都大一号,也更亮一些,狠有一种傲视群雄的意思,配上太后那同样傲视群雄的面瘫表情,那效果真是……季昭囧囧有神地迎了上去。
太后也并不是多讨厌季昭——她最讨厌季昭的一点就是这个姑娘让人没法儿讨厌,简直太讨厌了。这会儿季昭主动给她请安,接过她手里的花灯帮忙拿著,还笑著嘘寒问暖,太后娘娘也不好意思再面瘫下去了,与她说了几句话。
如意两腿发麻,纪衡便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走路。如意左手牵著季昭,右手牵著他皇祖母,直接无视掉父皇,倒腾著小短腿慢吞吞地走著。纪衡就临时担负起护驾的重任。现在也有侍卫隐在人群里,不过眼下这样挨挨碰碰的,离得远的人来不及回护。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话永远比女人和男人之间的话多,尤其当这两个女人之间放一个孩子,那可有得聊了。於是纪衡溜躂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另外三人玩耍得狠愉快,完全无视了他。看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其乐融融,被遗忘的他表示狠欣慰。
当季昭带著如意去买烟花时,太后娘娘终於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问道,「你们大婚的日子可选好了?」
纪衡答道,「还没,阿昭想先去辽东寻找季先生的尸骨。」
「倒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这样的事情哪里做的准,你们还是该早日把事情办了。」
纪衡点了点头,「总要先试一试。」
***
过了正月十五,季昭终於要出发去辽东了。纪衡本来挺想陪她去,但是出於某种逃避心理,他最后没去成,而是派足了人手保护季昭。他提前派了人去辽东,等待把季昭引向季先生的埋骨之处。
方俊是此行的嚮导。郑少封给也被纪衡给徵用了。
季昭先跟著方俊去了当年他二人坠崖之处,此处地势较低,地下似乎有暖流经过,因此虽然辽东天气尚冷,但这里的雪已经化了许多,露出了一块一块黑褐色的土地。
他们在崖下搜罗了一圈,只找到两具野兽的骨头,并未找到任何人的尸骨。没有直接的死讯,这至少算是个好消息。
季昭把所有人手都分派到附近的村子去打听了。她自己站在崖下,仰头看著冰冷石壁上的枯籐沉思。
郑少封突然惊道,「那是什麼?!」
「人。」方俊的回答。
季昭扭过头,看到他们两个已经跑到崖壁对面的斜坡下,地上似乎躺著一个人,这人方才没被发现,应该是刚刚从坡上滚下来的。
她也走过去,看到此人身上有几处刀伤,血水混著雪水留下来,衝开了伤口上沾的泥土,看起来触目惊心。
方俊蹲下来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禁不住皱眉。
那人脸上也沾了好些泥水,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他嘴唇乾裂,张口有气无力说道,「我遭仇人追杀,命不久矣,几位大侠不用管我,莫要因我而连累你们。」
三人面面相覷,虽说别人的江湖仇杀他们用不著参与,但是一般人都不会有见死不救的决心。季昭想了想,问道,「你仇家為什麼追杀你?」她心想,若是他做了什麼十恶不赦的事情,他们就只能见死不救了。
「因為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方俊和郑少封不自觉地看向季昭。季昭说道,「先救人吧。」
那人却是固执,「别管我,我仇家来头狠大。」
「能有多大。」郑少封表示不屑,他帮他擦了一处伤口,示意方俊先给上点金疮药。
「是……当今皇上。」
三人同时一愣。方俊看看地上的人,又看看季昭,神情疑惑。他举著装金疮药的小瓶,药粉尚未倒出来。他询问地看了季昭一眼。
季昭脸上没什麼表情,「先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