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后续事件
纪征是纪衡的弟弟,今年十六岁,已被封了寧王,今年过了年便立府,搬出了皇宫。先帝爷只有这两个儿子,纪征是少子,又是宠妃所生,因此先帝难免多疼爱他一些,要不然也就不会出现当年的废储危机了。
可是「爱之适以害之」,先帝对这个小儿子的宠爱渐渐就成了兄弟二人之间的隔阂。俩人完全做到兄友弟恭那是办不到了,纪衡登基之后没有為难这个弟弟,已经是非常的胸襟开阔了。毕竟,这是一个曾经差一点抢走他皇位的人。
其实纪征觉得自己挺无辜。当年储君风波闹得正凶的时候,他才多大?整天想的是「书读不好父皇会不会责骂」「今儿得了什麼好玩儿的东西要偷偷玩儿不要被发现」这类独属於童年的困扰,对於抢皇位一事根本没有具体的概念,也就谈不上兴趣与欲望。但是他那个贵妃娘亲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且又有点被害妄想症,总觉得自己儿子如果不当皇帝那麼太子以后登基必不会给他们娘儿俩活路,於是积极地投身於争储的斗争中。
就这样,昏君、宠妃、奸宦共同形成了一个废储小团伙,其中昏君左右摇摆,意志不够坚定。
当然了,这小团伙最后没有成功。正统就是正统,不是那麼好撼动的。有的时候关於立储的问题,朝臣比皇帝还有决定权,在满朝文武的护航之下,太子之位虽经历了几次危机,但最终还是保住了。
基於自己过去的不良行径,在纪衡登基之后,贵妃娘娘天天担惊受怕,怕自己和儿子受到政治迫害。加上心有不甘气难平,她渐渐地形成了心病,一年光景就下去陪先帝了。
纪征十岁出头,皇家的小孩儿都早熟,这时候也终於通晓了一些厉害。他知道自己越是不上进越是安全,於是傻吃憨玩起来,太后和纪衡也就对他放了心,不再难為他。
纪征觉得他们真是想太多了,一个没有什麼背景的庶子,脑子里要灌进多少水,才敢大胆地去造反抢皇位?
他好好地当他的皇亲国戚,不缺吃不缺喝,想玩儿什麼玩儿什麼,比皇帝逍遥多了。
於是,享乐主义就成為纪征基本的人生观。
纪征此人长相随了他的母亲,典型的小白脸。唇红齿白,五官精緻;脸型介於男孩和男人之间,轮廓渐渐分明,但还保留著少年的圆润与青涩。
他没事儿出门逛大街,所过之处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都要往他的方向飘,纪征习惯了被围观,也就不以為意。
今天,他又被围观了,不同的是,这次围观他的不是女人,而是一群太监。
是这样的,他在紫禁城北门外的街上漫步,走著走著,餘光内一个小黑点由远及近。他一扭头,发现一个不明飞行物翻滚著砸向他,纪征本能地要躲开。
本来他也能躲开。
然而突然一个人影衝过来,大喊一声「王爷小心!」
纪征有那麼一瞬间的愣神。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身影已经飞扑向他,由於衝力太大,他后退两步终於没接住,和那人一起倒在地上。
纪征今儿出门没带护卫,只有几个家丁跟著。家丁们的反应普遍慢半拍,就这麼眼睁睁地看著自家王爷被一个飞奔过来的小太监扑倒在地。
此时,那不明物体正好也落下来了,将将要砸到两人的头。纪征抽出一隻手把那东西一拨,拨向一旁。
凳子打了个转落在地上,但是离开时,凳子腿还是扫到了田七的额角。
纪征搂著田七的腰,他只觉怀中的身体格外柔软,腰肢格外纤细。对方大概由於剧烈的跑动,此时粗喘著,胸口一起一伏,火热的呼吸喷到他脸上。
他的耳朵便有些发红。
小王爷生平第一次被压,就这麼献给了一个太监。
纪征有些不自在,微微别开脸。然而视线内一抹红色突然垂落,由清晰变得模糊。紧接著,他左眼由於异物入侵而酸涩难忍,眨一眨眼,一片血色模糊。
田七捂著额角,向呆愣的家丁们说道,「快来人,王爷的眼睛里滴进血了。」
王爷、眼、血,这几个词凑在一起简直太令人发指了,那些人连忙把两人拉起来,几个家丁围著纪征又是擦拭又是吹眼睛,终於给弄乾净了。
这时,孙大力追了上来,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太监也跟上来围著,看到纪征,纷纷跪下磕头行礼。
纪征揉了揉发红的左眼,「起来吧。」
太监们纷纷起身。田七站在纪征身旁,指著孙大力说道,「你好大胆子,乱扔东西,刚刚把王爷都伤著了!」
孙大力吓得又跪下来,「王王王王爷饶命!」
纪征似笑非笑地看了田七一眼,心想伤著我的明明是你。不过……反正这太监刚才救他也是好意。纪征没有理会孙大力,而是对田七说道,「你伤口在流血。」
田七捂著伤口答道,「谢王爷关心,奴才没事。」
王猛连忙掏出手帕给田七擦伤口,擦了几下,乾脆直接用手帕堵著止血。
纪征看著那白手帕上刺目的鲜红,皱眉道,「还是找个太医看看吧。」
田七一听太医就头疼,「王爷的好意奴才铭感五内,可若是惊动了太医,上面问责下来,奴才就不好解释了。」
纪征想想也对,打架斗殴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声张的好。他从荷包里摸出块金子,递给田七,「这样,你找个好大夫看一看吧。你今儿救了我,这算是答谢。」
「奴才怎敢当得起王爷的谢,您就当是赏我的吧。」田七一边说著,一边把金子接过来揣进怀中。
纪征因怕耽误他看伤,也就不多说,只临走的时候看了地上的孙大力一眼,说道,「再敢生事,本王就回了皇兄,把你们全换了,打发去山西挖煤。」
孙大力连忙脸上堆笑,「奴才不敢,不敢。」
回到十三所,王猛给田七仔细包扎了伤口。正好他之前从安乐堂拿了金疮药,这会儿又有用武之地了。
做完这些,田七和王猛凑在一处数刚才从孙大力那里抢回来的钱,一共一百四十多两,除去被偷走的那一百两,还赚了四十多两。
田七捏著钱感叹,真是好买卖。
孙大力被小王爷一吓唬,想必不敢再来找他们麻烦了。
王猛把这些钱都推向田七。
田七又给推了回来,「你拿著吧,再丢我可就不管了。你以后出息著点,别总等著别人救你。在皇宫里头混,没些手段立足,擎等著别人踩在你头上吧。你就算不能动手,不是还有脑子吗?」
王猛囁嚅了一会儿,「我笨。」
「这倒是,」田七点点头,「你不是会医术吗?会做毒药不?做点毒药傍身也行啊。」
王猛点了点头。
田七叮嘱道,「做好了一样给我留一份儿。」
***
第二天上值,田七又杵在了养心殿。
纪衡看到田七帽簷底下一层白圈,狠是好奇。他走过去把她的帽子一摘,只见她额上缠了一层白纱布。
「你这是给谁戴孝呢?」纪衡问道,一边又把帽子给她扣回去。
田七把帽子扶正,答道,「回皇上,奴才昨儿脑袋磕在门框上,受了点伤。」
纪衡打量著田七的身高,说道,「真有意思,你长这麼矮,得多低的门框才能磕到你头上?」
田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皇上今儿狠閒啊,怎麼有空跟我逗贫了呢。
见田七不答,纪衡又道,「别走的是狗洞吧?」
田七面部抽搐,「皇上您多虑了。」
「田七,欺君之罪可不是闹著玩儿的。」
咬咬牙,田七隻好实话实说,当然,要用一点春秋笔法,隐去某些细节,只说自己看到有人抽老千,她多嘴说了一句,便被那人追著打,才弄成这样的。
纪衡从她刻意美化之后的表述中精确地总结了她干的好事儿,「赌钱,打架,」他瞇了瞇眼,不悦,「你整天都在干些什麼!」
田七赶忙答道,「皇上,我整天做的主要就是尽心伺候您。其他只是打发时间。」
纪衡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油嘴滑舌。」
田七吐了吐舌头。
这种表情在御前可以划归到失仪的范畴,不过纪衡觉得挺有趣,因此也没说什麼。他想了一下,又问道,「把你打了的那个太监是谁?」
「回皇上,是御马监的孙大力。」
纪衡於是想料理一下这个孙大力。打狗也要看主人,御前的人是谁都能打的吗?不过这个罪名不太好找,说赌博吧,他又没在皇宫赌;说打架吧,要罚就得罚双方;说是抽老千吧,也太扯了点……
纪衡一抬眼,看到田七一点不知悔改的德性。他摇了摇头,算了,以后再说吧,这次让这小变态吃点亏也好。
不过,挺好的一副皮相,留了疤就不好了。纪衡便说道,「自己去御药房领点玉雪生肌膏。下次再敢打架,朕决不轻饶。」
「奴才谢主隆恩。」
下了值,田七顾不得吃饭,先去了御药房。只说受了伤皇上让来领药,也不说领什麼,当值的太监听说了,包了好几种药给她,都是上好的东西,其中也包括玉雪生肌膏。
再次坑蒙拐骗成功,田七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这头纪衡终於还是找来了盛安怀瞭解情况。盛安怀早就把昨天发生的事情打听清楚,眼下如实稟报。当然了,他已经把田七划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因此说话也偏著田七。奴才们业餘时间赌钱消遣,这一点可以理解;田七看到王爷遇险,奋不顾身地上前营救,这一点要重点强调。
谁知,皇帝陛下听罢他的描述,冷哼道,「什麼英勇护主,谁是他的主子?」
盛安怀心说坏了菜了,他忽略了要命的一点:皇上和王爷之间有点不愉快的过去。如果王爷同皇上身边的宦官有来往,总归不是好事。至於主子这个问题,田七的主子当然只能是皇上了,说王爷是他的主子,岂不是说王爷有覬覦之心……
万事怕脑补,盛安想得有点多,便有些心惊胆战,连忙说道,「皇上说的是,田七大概也没想太多,只觉著不能累及无辜。」
纪衡心想,那小变态八成是觉著阿征长得好看才去救他。
想到这里,他又是冷哼。
☆12、品位是大问题
田七发现,孙大力虽然没来找她麻烦,但她到底还是把淑妃娘娘的人得罪了。
淑妃娘娘是四妃之一,性格向来有些跋扈,且又护短。孙大力的师父在淑妃娘娘面前颠倒黑白地那麼一诉苦,田七可就在这位娘娘那里挂上号了。她现在是御前太监,除了皇上,暂时不会有别人找她麻烦,可是她一旦离了乾清宫,淑妃娘娘想弄死她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所以,一定要抱紧皇上的大腿,生要做乾清宫的人,死要做乾清宫的死人。田七暗暗握拳。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介绍一下后宫里的势力划分。
妃子里目前品级最高的是德、淑、顺、康四妃。不止中宫空悬,连贵妃和皇贵妃这俩位置都是空的。不过皇贵妃一位虚设是常态,多数时候妃子做到皇贵妃,都是贵妃死了之后追封的。
至於贵妃一位,如无特殊情况,一般要膝下有子女才能有资格册封。眼下后宫四妃都没孩子,因此大家都只能蹲在妃子的位子上。
也就是说,如果谁能生下龙种,就有机会晋封贵妃,甚至问鼎后位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皇后,后宫诸事暂时由太后带领著德妃和顺妃来料理。太后狠会做人,觉著自己年纪大了,也不好过多地插手儿女们的事情,因此除了个别大事要她拿主意,剩下的日常事务她只全权交给德顺二妃。德妃前面提到过,人品贤良,名声甚好;顺妃是个实干派,说话办事既干练又谨慎,狠得皇上赏识。
淑妃是四妃里最年轻漂亮的,侍寝的次数最多,因此怀上龙种的可能性也最大。这是她的筹码。
至於康妃,虽然看起来最没存在感,但狠有后台——她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她娘是太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妹妹,姐妹二人感情极好。
总之,四妃各自有所凭仗,可以说是势均力敌,暂时看不出什麼端倪。
田七觉得,皇上也是个奇葩。皇后娘娘都死了那麼多年了,他迟迟不立新后,狠多文武大臣对此发表看法,他都不為所动。
其实这些都不关田七的事。反正不管妃子们如何厉害,皇上永远是最大的,她只要伺候好了皇上,閒暇时候传个话赚点钱,小日子风生水起地过起来,就好。
今天皇上狠高兴。
因為苏门答腊的国王进献上来一头巨大的神龟。
他们当地人管这种龟叫泽龟,因生活在沼泽湖泊里而得此名。
苏门答腊是个穷国,靠著打渔过日子,主要赚外快的途径是对海上经过的商船徵收点过路费。
大齐是天朝上国,苏门答腊年年都要来朝贡,奇珍异宝什麼的他们拿不出来,皇帝也不缺,於是他们每年主要就是送一些土特產,比如观赏的花鸟鱼虫,或是宝石香料啊什麼的。
这头乌龟是在冬眠的时候被发现的,因為太大,惊动了国王。苏门答腊国王一见这大块头,心想今年的朝贡可算有著落了。他知道中原人把乌龟当吉祥物,於是乐得投其所好,直接把睡著的大乌龟装上船,运到了大齐。
他自己也跟船来了,号称是来护送神龟,其实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虽然月份上看是从冬天到春天,但是由於他们的船一路向北,所以气候并没有暖和多少,大乌龟冬眠依旧,就这麼从苏门答腊睡到了大齐。
睁眼时,它发现自己的老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凉丝丝的湖水,岸边的垂杨柳,湖面上的荷花,湖心里的亭子。
这些看起来都好可怕的样子。
而且,还遭到了严重围观。
皇帝陛下领著老妈老婆和儿子,站在太液池边欣赏这头神龟。
田七站在纪衡身后,离得比较近,所以也有幸看到这大乌龟。
泽龟本来就比一般乌龟个头大,这一头更加地大,甚至连经常捕龟训龟的人都没见过这麼大的。它的龟壳径长至少半丈,表面光滑黑亮,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头颈粗大,向上弯著,瞪著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著岸边人。
田七嘖嘖称奇。
这时候,几个小太监抬了好几筐鱼过来,要给神龟投喂。纪衡一回头,看到田七踮著脚伸长脖子,瞪直了一双眼睛看那大乌龟,两眼放光。
他弯了弯嘴角,对田七说道,「你,去喂一喂这神物。」
田七得了这个光荣的使命,赶紧出列,走到鱼筐前,捞起一条大鱼,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往乌龟头上一抛。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著这条鱼移动。
大鱼滑著曲线落下去,「冬」地一下砸到乌龟的大脑袋上。
满脸期待的围观群眾:「……」
乌龟反应慢,指望它主动接住是不可能的,所以结结实实地挨这麼一下,完全可以理解。虽然能理解,可是依然觉得有点凌乱……
好在乌龟虽然反应慢,但身体皮实,挨一下砸一点压力也没有。它低头探进水里,把落在水中的大鱼叼出来,吃了。
因為个头太大,这种份量的鱼在它那里完全不算个事儿。而且它又从冬眠中刚刚醒来,正是饿肚子的时候。
所以它吃得狠快,三两口把鱼吞了,又恢復了刚才那个仰头静望的造型。
田七又捞出来一条,这回故意控制著方向,没有往大乌龟脑袋上砸。
鱼落在乌龟脖子旁边,乌龟这回反应更快了一些,不等那鱼沉下去,就叼起来吃了。
大家看得津津有味。田七就以这种方式在后宫的主子面前混了个脸熟。
如意小朋友觉得十分有趣,於是蹦蹦噠噠地走到田七身边,一下抱住了她的小腿,「我也想玩儿。」
小孩儿有小孩儿的聪明,这话虽然是对田七说的,但他却是在偷偷看纪衡。他知道谁有决定权。
纪衡没有反对。
田七於是从鱼筐中挑了一条小鱼给如意。如意两手捧著小鱼,被田七虚虚地搂著——她怕他连人带鱼一块进了水。
如意把小鱼向水中一抛,因為力道太小,落得有点远。乌龟嫌弃地看了看,等了一会儿没见有大鱼扔到眼前,它於是慢吞吞地爬过去把小鱼也叼出来吃了。
眾人一致鼓掌表示捧场。
田七和如意就这麼一条又一条地喂了起来。
纪衡也真是閒的蛋疼,就这麼领著一大帮人看了好一会儿神龟进食,直到神龟吃饱,甩都不甩他们一眼,掉头游走了。
閒的蛋疼的人大有人在,好多人竟然看得意犹未尽。
有人打了水来给如意洗手,如意抓著田七的手一块洗了。洗过之后,他捉著田七的衣服不放他走,「你陪我玩儿。」
这是殿下亲自下令,田七不敢应,也不敢拒绝,犹豫著不说话。
如意便摇著她的手叫道,「娘——」
田七赶忙跪下,吓得脸色都有点变。小孩乱叫娘这没什麼,可这位是皇子,亲爹还在眼前呢。
纪衡知道自己儿子最近总是见到漂亮女人就喊娘,田七又长得雌雄不辨,因此他也不去在意,只说道,「田七,你带他去玩儿吧。」
儿子从小没亲娘,纪衡总觉得亏欠了他,所以只要不是什麼超越底线的问题,他愿意满足他。反正孩子还小,等长大点再严格管教。
於是如意就这麼把田七拐著走了。俩人手牵著手在太液池边转悠,田七问道,「殿下,您想玩儿什麼?」
如意不知道想玩儿什麼。
纪衡让眾人都散了,他自己却没有离开,而是去了湖心亭閒坐,一边喝茶赏景,一边时不时地望一眼岸边的那一大一小。
这边田七见如意也没主意,於是自作主张地揪了柳叶来吹著玩儿。这项技能她掌握得不好,仅仅能够吹响。当然,这一点足够在如意面前炫耀,因為如意连吹都吹不响。
於是如意便捏著柳树叶跟田七学吹响。
一时之间,刺耳的噗噗声在湖边迴响著。
这尖锐的声音狠霸道,从岸边传到湖心亭时,依然保留了足够的杀伤力。
纪衡听得直蹙眉,他狠想把耳朵堵上。
把柳树叶吹得像放屁,这也是一项绝活了吧。
这个田七,除了长得美好了一点,他就干不出一件美好的事儿。
听这种声音实在太影响心情,最重要的,纪衡怕如意的品位被带歪了。於是他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别吹了!」
太监下去传了个话,他们果然息声了。
不让吹曲儿,田七隻好折了柳枝来编东西玩儿。编个小兔子,编个小耗子,再编个小花篮,把兔子和耗子装进去。
如意抱著小花篮傻乐,「娘,你真厉害。」
田七也懒得纠正他了,反正纠正也白搭。她扯著柳条又编了两顶帽子,圆圆的,戴在头上,像是两口锅扣在脑袋瓜上。
纪衡也坐够了,从湖心亭走出来,离得挺远看到如意怀里抱个东西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
走近一看,纪衡脸黑了。
一大一小俩人头上均扣著柳枝编的帽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帽子的颜色。
「摘下来。」
两人十分听话。
看看时间,将近午时,皇上和殿下快要用膳了,田七也该下值了。在得到「明天还陪你玩」的承诺之后,如意放走了田七。
纪衡看著这俩人的依依惜别,儼然他们才是亲父子。他冷哼,总觉得儿子会被那小变态带坏。
好吧,他最后还是赏了田七。哄孩子其实是挺不容易的一件事。
看著田七眉开眼笑地领了赏,纪衡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下了值,田七摸著荷包里的银子,心想她这大概是转运了。
她衡量运气好坏的标準就是能得多少钱。这几天赚了不少,说明她运气要好起来了。
然后她就被人当头抡了一棒——这不是比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田七早上上值是在寅时,这时候天还完全黑著。她从十三所到乾清宫,要走玄武门,穿过御花园。
在御花园某假山旁边,她突然感觉耳后一阵风掠过,反应不及,便后脑剧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13、大难不死
纪衡从早上起床一直到下了早朝,都没看到田七。
这不正常。据他所知,田七虽然滑头了些,但并不懒惰,不至於跑到哪里躲懒。再说了,当著御前的差,他也得有胆子躲啊。
於是他以為盛安怀给田七安排了别的事儿。在养心殿批了会儿折子,他问盛安怀,「你让田七干什麼去了?」
盛安怀也正犯愁呢,「回皇上,田七今儿根本没上值。奴才让人去十三所问了,一个屋的人说他早上是准点儿出的门。」
这就怪了,准点儿出的门,怎麼没来上值?不会是被什麼人劫去了吧?可是谁会无聊到去劫一个小太监?
难道被人寻仇了?
想到这里,纪衡一瞇眼睛,「他最近都得罪了什麼人?」
「回皇上,田七為人圆滑,基本不与人交恶。他最近只与一个人发生过争执,就是御马监那个孙大力,您还亲自垂问过此事。」
「去把孙大力找来。」
「是。」
盛安怀领旨去了,他前脚出去,皇子殿下后脚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安好。」如意操著稚嫩的童音给纪衡请安。
「我儿免礼。」纪衡见儿子小大人儿似的,不觉好笑。
如意被他抱在腿上逗了一会儿,然后四下里张望,问道,「娘呢?」
纪衡知道如意问的是谁,他抚了抚额,有些无奈,「他不是你娘。你记住,他是田七。」
「哦。」如意点头表示记住了。
纪衡以為如意见人就叫娘是因為缺娘爱,许多人也这麼以為。后来纪衡才弄明白,如意理解的「娘」是对一个类别的总称,比如看到猫,我们称呼「猫」,看到鸟,我们称呼「鸟」,看到女人,如意就称呼為「娘」。
对於这个儿子,纪衡偶尔会感到略有些头疼。如意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他不爱说话,且并非像一般内向的小孩那种的不爱说话——如意性格狠活泼。如意的不爱说话表现為惜字如金,具体点说就是,懒得说话。比如一句话能用四个字说清楚,他一定不会说五个字。他也不会刻意憋著,有什麼想法从来都是想说就说,当然了,说出来的话言简意賅。
一开始见这个儿子说话慢吞吞的,又少,纪衡还以為是因為小孩儿脑子笨,结果事实证明,这小东西一点也不笨,相反还狠聪明。纪衡教他几句三字经,他背得比同龄的小孩儿快多了。
这会儿如意听到父皇如此说,立刻就改了口,问道,「田七呢?」
纪衡有些好奇,「你為什麼喜欢田七?」
如意答道,「他香。」
纪衡一乐,「你喜欢他自然觉得他香,还能有人是臭的?」
如意认真说道,「好多娘都是臭的。」
「你一口气说了七个字,难得难得,」纪衡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她们怎麼会是臭的呢?」
如意蹙著小眉毛,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忆,「闻起来臭臭的。」
「六个字,甚好甚好。」纪衡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偏了。
他没把小孩儿的话当回事。如意為什麼觉得那麼多「娘」都是臭的,这一点是后来田七弄明白的。有的小孩儿天生的不喜欢胭脂水粉的气味,如意生下来就从许多女人的身上闻到过,或浓或淡,当然了,全部都不喜欢。但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气味的来源,只以為是那些女人自带的,所以才有此一说。田七不施粉黛,所以如意说她「香」。
如意终於还是没有问出田七去哪里了。於是他失望地走了。
盛安怀进来,向纪衡回稟道,「皇上,孙大力自杀了。」
「灭口,」纪衡直接给定了性,「田七怕是凶多吉少了。传令下去,全皇宫搜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盛安怀领旨下去之后,纪衡独自坐在案前,也无心再批折子。
田七的一顰一笑浮现在他脑海里,他放下笔,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了。
佛法说,万事都要讲一个「缘」,其实主仆上也是如此。奴才那麼多,真正合心合意对胃口的,却难找。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如今又被人害了。
可怜那小变态了,无论如何,他得给他报一报仇,让他能死得瞑目。
孙大力杀田七的动机不足。因為赌钱打架而进行报復,可以理解,但不至於到杀人的地步。
更何况是御前的人。
杀人之后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先畏罪自杀。倘若他胆子真的这麼小,当初也就没有勇气杀人了。这前后矛盾。
所以,此事必有大隐情。
纪衡觉得室内有点闷,闷得他呼吸略有些不舒服。於是他起身,走出养心殿,看到院中的树下,盛安怀在和一个太监咬耳朵。
那太监神色焦急,盛安怀听得面容肃穆。
纪衡便问道,「说什麼呢?」
盛安怀走过来,「皇上,田七好像有信儿了。」
「哦,他在哪里?是生是死?」
「这个……奴才也说不準。奴才斗胆请您移驾,亲自去看一看吧。」
纪衡听盛安怀如此说,便由他领著去了太液池。
太液池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纪衡走过去,一眼就看到远处湖中浮著的田七。
他没来由的心头一紧,「怎麼还不把他捞上来?都杵在这里干什麼!」
盛安怀连忙说道,「皇上请息怒,他们……不敢。」
「有何不敢?」
「皇上请仔细看,田七他正……他正被神龟驮著呢。」
纪衡再定睛细看,只见田七确实高出水面一些,身下小山似的龟壳因半隐在水中,所以他第一眼并未看清楚。
这乌龟因其巨大的体型而显得颇神异,以至於太监们不敢靠近它。
纪衡被这帮蠢货气得头疼,乌龟就是乌龟,再大它也是乌龟,有什麼好怕的!
於是他指挥人划了船过去,把田七运上岸来。
田七身上透湿,手和脚都被麻绳绑结实了,麻绳浸了水,甚是难解。纪衡乾脆抽出随身的匕首,直接把绳子割开。
几个小太监又在田七胸口上按了按,挤出她呛进胸腔的水。
田七吐了两口水,一条小泥鰍,以及一隻小虾米,之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眾人均鬆了一口气,心说可算活过来了,也不枉费神龟驮他一驮。
田七睁开眼睛,发现好多人在看她。大概是后脑那一下子敲得太狠了,她的头有点晕,眼前发晃。
她看到皇帝陛下在低头看她,他的身体晃晃悠悠的,明黄色的袍子被太阳一照,亮得有些刺目。
田七瞇了瞇眼,没有说话。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麼回事。
纪衡仔细打量著他。苍白的小脸,表情呆呆的,早没了平时的灵透劲儿,像个白痴一样。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说道,「倒是命大。」
盛安怀看得仔细。皇帝陛下刚才紧紧握著的拳头这会儿已完全鬆开。他背著手,左手抓著右手,左手手指悠閒地在右手手背上轻轻点著。
这个小动作表明,皇上现在的心情著实不错。
☆14、试探
田七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命大。
被人敲晕绑了手脚扔进太液池,这样都能活下来,简直的,有如神助。
哦不,不是神助,是神龟助……
她觉得那神龟狠可能认识她,因為昨儿它来到大齐的第一顿饭,可是她招待的。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所以她才能被它托起来。就好比独在异乡為异客,遇到当地一个人热心帮你,你总会倍觉感激,如果有能答谢的机会,必会义不容辞。
这也算是她跟那大乌龟之间结的善缘吧。
田七被捞上来之后,皇上狠体贴地给了她三天假,让她赶紧滚回十三所歇著。
不仅如此,他又弄了个太医过来给她看病。
田七发现自己今年真是命犯太医。这回她没来得及躲,就被盛安怀堵了个正著。幸好这次的太医和上次那个不一样,要不然一穿帮,她根本没法解释。
也奇了怪了,太医院的太医是不是超员了,怎麼总有时间為她这种小太监看病呢。
田七腹诽著,袖著手,不想让太医诊脉。她心想,如果太医一定要看,并且发现了她脉象有问题,她就一口咬定是因為自己被切得太乾净,脉象越来越像女人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太医并没有诊脉,而是扒拉著她的后脑看了一会儿,又问了一下她的感受。
田七有些奇怪。
盛安怀也奇怪,「不用看看脉象吗?」
「不用,」太医摇头,「这位小公公伤的是脑子,脑是元神之府,把脉是把不出端倪的。方纔你说头晕恶心,应是脑子受到重击之后的阻滞,我给你开个方子,吃两剂看看,这些天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干活,也不能再磕著碰著。」
田七鬆了口气,一一点头应了。
送走了盛安怀和太医,田七躺在床上,皱眉沉思。
她已经知道了孙大力自杀的事儿。她的疑惑和纪衡一样,孙大力不可能因為那点恩怨就杀人,更不可能杀人之后立刻畏罪自杀。
一定是有人借了孙大力之手要来除掉她。
可到底是谁要置她於死地?
她好像也没把谁得罪狠了吧……
如果不是寻仇,那又是什麼?皇宫里奴才们的死,要麼就是替罪羊,要麼就是知道得太多。
田七一下子想到了那条要命的腰带。
这就解释得通了,对方还是怕留著她露馅,想杀人灭口。
他娘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田七想得脑仁儿疼,还晕乎乎的,又犯恶心。她只得作罢,乾脆不去想,蒙起被子睡大觉。
睡到下午,许多宫里的太监们下了值。
王猛下值之后买了点补品,来看望田七。他已经听说了田七的悲惨经历——御前太监田七被人绑了扔进太液池然后被神龟给救了这种神迹早就传遍整个皇宫了。
田七把药方拍给王猛,让他给她去抓药,又让他先去给她打饭。
王猛乖乖地打了饭回来。他知道田七此刻应该犯恶心,所以只弄了些清粥小菜。
田七看著王猛,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不是会医术吗?怎麼不去考太医院?」
王猛睁大眼睛,表情讶异。
「怎麼了?我说的不对?」
「不是,」他抿了抿嘴,「你觉得我能吗?」
「这有什麼不能的,太医院谁人都可以考,只要你医术够高明……话说,你医术到底高明不高明?」
王猛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為他没跟别人比过医术,不知道「高明」的定位是什麼样的。
但是现在关键的问题不是医术,王猛说道,「我毕竟是罪人,又是个太监……」
「我说你怎麼那麼不开窍呢。我跟你说,做人,得像水一样,得见到缝就能钻。你先考著,若是真的考上了,到时候使点钱,托人在主子面前说点好话,再往太医院打点好了,这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紫禁城又不是缺你一个太监就过不了日子。」
王猛重重地点了点头。
田七又拍著他的肩膀说道,「说好了,到时候成了太医,别忘了兄弟。」
***
田七隻在十三所待了一晚上,第二天,纪衡下令让她搬进了乾清宫里专供宫女太监们住的屋子里。她觉得此举甚妙,敌人在暗她在明,她命大能躲得过第一次,未必就能躲得过第二次,还是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美中不足的就是出宫玩儿不那麼方便了。住在十三所里的太监,下了值交了牌子就能离开皇宫。但是住在皇宫里的太监想出宫,必须有主子的令,还得去管事儿的主子那里汇报一下,得了批准才行。
田七可以省却中间这一层麻烦,她的主子就是最大的管事儿。
当然,待在宫里有待在宫里的好处,和各宫主子见面的机会多了,自然赚钱的机会也多了。
病假这两天无所事事,田七每天都往太液池跑。
她要好好报答一下她的救命恩龟。
她从膳房弄来好多鱼。為了探索大乌龟的口味,做到最大程度上满足它的胃,以此来取悦它,田七还踅摸了些别的吃食。肉的素的,生的熟的,一样来点,给大乌龟试吃。反正她这两天閒得慌。
结论:这神龟最爱吃的不是鱼,而是动物的内臟。甭管是鸡鸭还是猪羊,只要是内臟它都爱吃,而且偏好生的。
动物内臟不算什麼稀罕东西,田七把膳房里用不了的内臟都倒腾过来,喂给大乌龟,一人一龟之间渐渐熟络起来。田七在太液池边一经过,那大乌龟就会游过来仰头打招呼。当然,主要目的还是看有没有吃的。
田七还给自己这大乌龟取了个名字。由於是恩龟,她取名的时候狠认真,引经据典咬文嚼字,最后给它定名叫「戴三山」,这个名字出自唐人李白的诗句「巨鰲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意思是巨鰲你不要把三山都背走,我还想上蓬莱山玩儿呢。
鰲嘛,就是传说中有神力的大乌龟了。
对於太液池中这位神物,田七自然没有命名权,所以「戴三山」只是私底下叫著玩儿,但是这个名字被如意听到,如意一转头又学给了纪衡。
「戴三山」一名在盛安怀看来是狠普通没什麼玄机的,可以和王二柱、张六斤划归到一个档次。可是纪衡一听,就觉著起名字的人狠有水平。以巨鰲比神龟,又反用诗意。典故化用的好,字也不拗口,字面义和引申义浑然天成到无迹可寻的地步。
有意思。
於是纪衡把田七叫了过来,上打量下打量,左打量右打量,依然没能从她那双被金子糊住的眼睛中看到半点书卷气。
纪衡便有些不确定,问田七,「『戴三山』这名字果真是你起的?」
田七以為皇上是要问罪,连忙解释道,「回皇上,奴才就是叫著玩儿的,要不然总是乌龟乌龟的叫,怕对神物不敬。」
纪衡瞇眼看著她,「你為什麼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田七不敢说实话。因為皇上他讨厌识文断字的太监。太监一旦有文化,就离奸宦弄权又近了一步。因此她只是答道,「它救了奴才,奴才就想给它取个力大无穷的名字。本来是想让它背一座山,但是背大山不好听,所以乾脆又加了两座,让它能背起三座山。」
纪衡一脸「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变态不可能那麼有文化」的表情,又不甘心地问道,「為什麼不叫它背三山,而叫戴三山?」
「百家姓里没有『背』这个姓,也没有『驮』『扛』以及『顶』,所以就只好马马虎虎用个『戴』了。」
「……」这麼好一个名字,原来是这麼「马马虎虎」出来的。真相永远那麼残忍,纪衡有点失望,他抿了抿嘴,问道,「你到底读过书没?」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撒谎不敢,说实话又不能。田七隻好说道,「先帝爷给内官们设学堂那会儿,我跟著认过几个字。」
先帝专门设了学堂教太监们识字,太监们的文化水平上去了,搞风搞雨的水平也跟著上去了。纪衡虽对这一点狠不满,但那是他亲爹,他不敢表露任何微词,只是在登基之后找理由把学堂取缔了。
这会儿,他自然也不能对先帝表现任何不满。
「听说过李白吗?」纪衡又问道。
「听说过,他是有名的大诗人,奴才特别崇拜他,最喜欢他写的《锄禾日当午》……」
纪衡满头黑线地打断她,「《锄禾日当午》不是李白写的。不对,那不叫《锄禾日当午》,那首诗叫《悯农》。」他有点无力,跟这种人说话,整个人的智力会有一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觉。
田七便两眼冒星星地看著他,狗腿道,「皇上您真博学。」
被人拍马屁也就算了,被人以这种理由夸博学,纪衡有点接受不能,於是他冷声道,「你下去吧,三天之内别让朕看到你。」
田七就以这样的方式又得了三天假。三天之后她的脑子完全好了,又杵到了纪衡面前。
纪衡突然派给她一个任务。
目标:前去赐死淑妃。
理由:谋害皇嗣。
☆15、乘风破浪
田七一听到「谋害皇嗣」这四个字,心臟瞬间沉到了底儿。
最近一段时间死过的皇嗣只有宋昭仪的孩子,如果皇上查到淑妃谋害了宋昭仪之子,自然也能查到淑妃所用的方法和过程。
皇上他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
田七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吓得面如土灰。
纪衡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有什麼话要说?」
「没没没……」
纪衡便轻轻挥了挥手,让田七下去办事了。
看著田七的背影,他略有些失望,脸上笼了一层阴霾。
田七走出去的时候脚步虚浮,脑袋飘忽。满脑子都是「死定了死定了这下我要死定了」,出了门透了口气,她又一想,皇上暂时没杀她,还让她去监督淑妃自杀,是不是就意味著皇上知道她是无辜的,想再给她个机会?
想到这里,她立刻掉头回去了。
这边纪衡坐下刚抬笔,就看到田七去而復返,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哭道,「皇上,奴才错了!」
纪衡面色稍霽,放下笔挑眉看她,「哦?你哪里错了?」
田七知道皇上知道了全部,但还是给他说了一遍整个事件的过程,「奴才该早早向您回稟,不该自行处理罪证。」
纪衡问道,「那麼你為何不向朕回稟?」
田七这会儿也领教了皇上的厉害了,人家不声不响地把事情查明白,然后给你当头一棒,让你反应不及。她不敢在这个时候耍花腔,因此答得十分坦白,「奴才一时贪生怕死,误了皇上為昭仪主子伸冤,求皇上降罪,」说著,微微抬头偷看了纪衡一眼,悄悄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似乎并没有狠生气,她又开始打感情牌,「自从知道了昭仪主子之亡实是因為奴才,奴才天天寝食难安,生不如死,要不皇上您就把我赐死了吧,这样我就能下去继续伺候昭仪主子了,呜呜呜……」
纪衡被她哭得有点心烦,「朕要怎麼处置,轮得到你来拿主意?」
田七脖子一缩,抽抽搭搭道,「皇上圣明,奴才知错。」
纪衡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身形纤细,小小的缩成一团,像是一隻无家可归的小动物,配上他哭得红红的鼻子和水蒙蒙的眼睛,让人看了就容易心软。
他叹了口气。田七虽然没有主动去害人,但他是皇嗣之死的直接原因,这样的奴才怎麼弄死都不為过。可纪衡就是硬不下心肠来料理他。这奴才其实本性不坏,对主子也忠心。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能表现真实的一面,他那天在宋昭仪灵前哭得那样伤心,实在难得。
说白了,田七他也是受害者。
罢了罢了,就饶过他这一次吧,纪衡心想,这麼多天了也没想要怎麼样他,其实自己心里早就把他给赦了。只是刚才田七的不诚实才让他又有点火大,现在这小子老老实实地认了错,这一页就这麼揭过吧。
想到这里,纪衡说道,「你先去办差吧,这笔账朕先记著,再有下次,一併来算。」
田七大喜,「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
纪衡不耐烦地挥手,「快滚,朕不想看到你。」
於是田七麻溜儿地滚了。
***
田七带领著两个小太监,端著白綾和毒酒来到淑妃面前时,淑妃表现得比田七想像中的淡定。
——因為她早有预感事情要坏。把人敲晕绑起来扔进湖里都没弄死他,那小太监的运气得好到什麼样?他运气有多好,她的运气就有多差。现在露出马脚被皇上查出来,也就不出所料了。
其实淑妃这一招棋走岔了。田七在御前待了那麼多时日,皇上都没动静,说明他根本没查出来。一动不如一静,淑妃若是乖乖地按兵不动,不至於心虚地急著料理田七,或许这事儿就这麼沉下去了。
当然,淑妃不这麼认為。她觉得自己失败的终极原因是那该死的小太监命太大。
抱著不甘的心态,淑妃缅怀了一下自己在后宫中的生活,表达了一下自己对於皇帝的痴念,终於选了毒酒,饮鴆而去。
田七木著个脸,心里一点也不同情这位淑妃。对於在紫禁城混成油条的人,同情心是奢侈品,只会留给极少数值得的人。田七什麼人命官司没见过,她现在对於人命的态度也就那麼回事。反正大家都要死,你坏事做得太多早死早超生,慢走不送啊您!
办完了差,田七谨记著皇上不想看到她,所以没去养心殿给纪衡添堵。反正回乾清宫也无事可做,她乾脆去膳房找了点猪杂羊杂,去太液池边投喂戴三山。
戴三山看到田七狠高兴,停在岸边美滋滋地吃著它的最爱。
湖岸上铺著青石砖,水面与砖面的距离不到一尺。戴三山停在岸边时,大龟壳高出水面近两尺,因此也就比砖面还要高出许多,活像是靠在岸边的一艘船。
田七贼兮兮地左右张望一番,心里痒痒的。最后,她终於鼓足勇气,抱著食筐向前一纵,接著便落在了戴三山的背上。
彷彿心有灵犀一般,田七刚刚坐好,戴三山便驮著她游进湖心。乌龟虽然在陆上爬的慢,但在水中游起泳来狠快,田七坐在龟背上乘风破浪,玩儿得不亦乐乎。
走过路过的宫女太监看到田七在骑乌龟玩儿,一个个既害怕又莫名其妙地激动,站在岸边远远地看,捨不得离开。
如意小朋友正好路过,看到田七,便抱著柳树不走了,「田七,我也要玩儿!」
田七听不到如意的呼唤。奶娘无法,只好高声把田七叫过来。
田七通过向前方扔食物的方法控制戴三山的游行方向,坐著大乌龟靠了岸。但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让如意坐著乌龟下水,於是隔空和如意聊著天。
如意不依,非要骑乌龟,听到田七的拒绝,他也不哭闹,就委屈地瞪著一双眼睛,不说话。
田七就心软了,「没事儿没事儿,殿下不能下水,但是乌龟可以上岸。」说著,驱使著戴三山从一个有斜坡的地方爬上岸。
奶娘抱著如意放到乌龟背上,田七赶紧搂紧他。
於是如意终於开心了,踢著小短腿一个劲儿地喊「驾」。当然了,别说驾了,就算把它架起来烤,它也快不了。
此时田七带的龟食已经所剩无几,他们没办法控制乌龟的方向,所以由著它乱爬。田七让所有人跟紧密切关注乌龟的动态,一旦发现它要下水,就立刻把小殿下抱下来。
戴三山没有下水,而是绕著太液池转悠了一会儿,看到一个门,它直接钻进门里了。
这门是西华门。过了西华门,它沿著大路一直爬,看到南天门,果断拐进去,爬啊爬,爬过长信门,到了慈寧门前。
☆16、龙颜大怒
纪征今儿是来给太后请安了。太后虽不喜欢他,却也没刻薄过他,所以面上大家还维持著母慈子孝的和谐氛围,他搬出皇宫之后也时常进宫来看望太后。
这次,他在太后那坐了一会儿,出来时,便看到一幅神奇的画面。
一个小太监,抱著一个小孩儿,坐在一个大乌龟的壳上。
大乌龟吃力地向前爬行著,它身旁身后跟著不少人,因為它爬得吃力,那些人走的也十分缓慢,像是一个个迟缓的木偶。
纪征估摸著等著他们挪到近前,日头都得偏西,於是他主动走过去,负手打量龟壳上的两人。小家伙是他的侄子,不陌生;小太监也不陌生,他前不久才见过。
纪征也不是谁的脸都能记住,之所以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太监印象深刻,完全是因為那天他被压时,十分近距离地看过这小太监的脸。
然后就记住了。
田七看到纪征,想要抱著如意下来请安,但是纪征制止了她,「你们别下来,就这样挺好。」
两人只好又坐回去了。
田七:「见过王爷。」
如意:「见过皇叔。」
纪征托著下巴,笑道,「本王见过玩儿蛐蛐玩儿斗鸡玩儿猫玩儿狗玩儿鸟的,今天是第一次见识玩儿乌龟的。」
大乌龟狠不给面子,往右掉了个头,又慢吞吞地爬起来。
如意听到纪征如此说,骄傲地向他介绍,「皇叔,这是戴三山。」说著,小手拍了拍龟壳。
「戴三山?这名字有意思,谁给起的?」
如意抓著田七的手扬了扬,「田七。」
纪征看向田七,「原来你叫田七?你头上的伤好了吗?」
「谢王爷关怀,奴才早就好了。」都已经受了第二茬儿伤了……
「你是怎样驯服这大乌龟的?我前几天想看一看它,它却缩在水里不愿见我。」
纪征觉得狠是新奇,眼看著大乌龟快要爬开了,他也加入了亦步亦趋的随行队伍,而且站得离乌龟最近。
「回王爷的话,奴才就是偶尔给它点吃的。」
纪征觉得这个小太监挺有趣,又斯文又会玩儿。因此他一边走一边和田七聊起来,什麼时候入的宫,在哪里当值,喜欢玩儿什麼。聊著聊著,发现彼此还挺有共同语言。
俩人聊著聊著也没在意戴三山的前进方向,不知不觉就到了隆宗门前。
巧了,纪衡要去慈寧宫,也打这里路过。离得挺远,他就看到田七和如意坐在龟背上,纪征站在一旁,像是专為他们引道。三人还一边聊著天,其乐融融的,俩大人偶尔相视一笑。
简直像是一家三口。
纪衡被这个想法雷得不轻。他脸一黑,快步走近一些,断喝道,「还不下来!」
田七和如意都没注意到纪衡,被这一声突然的断喝吓了一跳。奶娘连忙上前把如意抱下来。田七踩著大鬼壳的边缘往下蹭,不想那龟壳边缘太滑,她的脚直接滑出去。
她还以為自己要摔个结实的,没想到却被纪征接住了。
纪征再次被田七投怀送抱,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怎麼还是那麼软。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奇怪,他有点不好意思,鬆开田七,微微侧开脸,耳垂却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淡红。
纪衡的怒气没有减退,却有越来越火大的趋势,「在皇宫大内骑乌龟,成何体统!」
一群人纷纷低头不敢置一词,一时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戴三山竟然也停下不再前进,还缩进壳里。於是地上就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龟壳,看起来更加的诡异。
田七默默叹息,不愧是皇上啊,连神龟都怕您!
如意不知道皇宫大内為什麼不能骑乌龟,但是他知道父皇生气了,於是低头老实承认错误,「父皇请息怒,儿臣知错。」
能知错才怪!纪衡懒得理他,又瞪向纪征,「你还杵在这里干什麼?也想骑乌龟?」
「臣弟不敢,臣弟告退。」纪征说著,领著人脚底抹油了。
田七挺抱歉的。这事儿跟小王爷没关系,他纯粹是倒霉撞上了。
生了一通气,纪衡让盛安怀带著几个人把乌龟抬走,扔回太液池。
然后他扭头往慈寧宫的方向走,走出几步,一回头,田七没跟上,於是他又呵斥她,「怎麼还不跟上?想等主子来请你?」
田七心想,你不是不想看到我麼。想归想,可不敢说出来,於是抬脚要跟上。
如意却拽住了她,不让她走。
父皇生气了,父皇会打田七。所以不能让父皇打田七。如意小朋友狠讲义气地想要保护田七,於是他拽著田七的衣角,勇敢地抬头跟他父皇对视。
小屁孩,反了天了!纪衡既生气,又有一种狠囧的感觉,这麼小个孩子,就敢拂逆圣意,真是……好极了!
如意的勇气没有坚持太久。终於,他哭了。
纪衡:「……」
说实话,他不怕如意闹,但怕他哭。因為如意一哭,太后知道了说不好也要跟著哭。太后的眼泪是对付皇帝的利器,他招架不住。
其实如意不常哭。而且这小毛孩子就算哭,也未必是真心难过,有时候就是為了讲条件——我一哭,你就什麼都听我的了。
纪衡狠想仰天长叹,朕到底做了什麼孽,生出这麼个东西来!
「别哭了!」纪衡黑著脸甩下这麼一句话,转身走向慈寧宫。
如意觉得自己胜利了。
田七觉得自己小命要玩儿完了。
因為紫禁城里没有明确的规定说不许骑乌龟(当初制定规则的人没那麼有想像力),所以她才大著胆子任戴三山前行,反正不管怎样上头还坐著个小皇子呢,就算被制止,罪过也不会太大。
可是万万没想到,能不能、好不好、可以不可以,也就是万岁爷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人家不喜欢了,你的罪过就大了!
好麼,前头没有因為宋昭仪的案子送命,难道这次要因為骑一下乌龟而把命搭进去?
这也太扯了吧……
由於事情发展得太过曲折,田七无法预料到接下来皇上会唱哪一出。她自问察言观色揣摩主子心意的能力也不差,可是她越来越搞不懂皇上了。
她有点忧心忡忡。
如意已经不哭了——纪衡一转身,他就停止了哭声。但是他也有点担心,还疑惑,便问田七道,「田七,父皇為什麼不喜欢我们骑乌龟?」
我哪儿知道啊……田七忧伤地望著慈寧宫的方向。
田七心想,如意年纪小,不能让他那麼小年纪就发现自己的父皇是个阴晴不定的怪胎,这会影响他的成长。於是她哄他道,「你父皇吧,他之所以生气,是因為他也想骑乌龟,可是他太重,乌龟载不动他。」
如意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乌龟谁不想骑呢?可也不是谁人都能骑的。於是他对父皇就有点同情了。
田七见如意心情好了些,便把他哄回去了。如意照例要索要一个「明天陪你玩」的承诺。
目送走了如意,田七立在隆宗门前,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边纪衡虽已进了慈寧宫,但是担心儿子,所以留了个太监出来看动静。那太监看到皇子殿下离开,便回来把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说给纪衡。
纪衡当场失手打碎了一隻茶碗。
从来克谨有礼的皇帝陛下在内心爆了回粗口。
谁他妈想骑乌龟呀!
☆17、讨好皇上
田七最终觉得,皇上之所以发那麼大火,狠可能是本来心情就不好,正好她撞在他眼睛里,成了出气筒。
现在皇上还在气头上,最好不去他面前找不痛快。於是她回了乾清宫,闷在屋里思考怎麼避祸。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讨好皇上。可是怎麼讨好,田七有点犯难。
除了批折子,皇上自己似乎没什麼爱好。从小被当作皇位继承人来培养,别的小孩儿玩儿斗蛐蛐的时候,他得听那些一把胡子的先生们讲大道理。长大一点,又被贵妃娘娘堵得焦头烂额,他也没机会长成一个膏粱子弟。
好像除了听说他当太子的时候蹴鞠和捶丸都玩儿得不错,田七还真不知道这位皇帝喜欢什麼。
再说了,就算他喜欢什麼,也轮不到她张罗。御前的人分工明确,把皇上当玉皇大帝伺候,她也摸不著机会做什麼。
想到这里她难免有些灰心。之前她伺候的几位短命主子都是低级嬪妃,规矩就没那麼严明,让人狠有发挥的餘地。可是遇到皇上这尊大佛,田七就有点施展不开手脚了。
闷在屋子里想不通,田七乾脆出门转悠,去了宝和店。
宝和店是个狠神奇的地方。这是太监们自营的店,一开始主要就是倒卖一些皇宫里淘汰不要的东西。
要知道,御库虽然大,但也不可能无限地装东西。主子们不喜欢看不上的,或是不那麼名贵的,以及年代久了没用处的,都可以扔进宝和店里让太监们卖出去。太监们得了钱,一部分上交给主子,剩下的就自己留下了。当然了,不合规制、普通人不能用的除外,比如龙袍,那是万万不能卖的。
為了防止有人拿著赃物来换钱,凡是内宫流向外的东西,都要有各宫主子的首肯,宝和店才接受。虽然这些东西在皇宫里受嫌弃,但在外头销路狠好。
后来,宝和店就不只经营皇宫中的东西。南来的北往的,有什麼稀奇玩意儿,你都可以放在这里,让他们给你卖出去。这就有点像当铺了。
有的太监不厚道,卖东西的时候撒谎说是宫里的,有些买主眼力好,不会上当,有些就会多花计几成的钱,就為了图这物件的来头。
宝和店的门脸儿在外边,但是库房在紫禁城里头。内宫的主子奴才们也可以来宝和店买东西,只不过由於里头的东西都不好,所以鲜少有人来。田七也是没办法了,想淘换个讨巧的物件儿博皇上一乐,也不指望一定能找到,反正无事可做,先翻翻看吧。
你还别说,这一翻,还真让她翻出好东西来了。
***
纪衡在慈寧宫陪太后用过晚饭,才回的乾清宫。
出来的时候,他的气早就消了。之前因為点小事就搓火,他也有点意外,想了想,大概是因為皇宫本来是庄严而肃静的,田七一搅腾,就显得格格不入,把个皇宫弄得像杂耍班子,他发发威又没什麼。
幸好如意只是哭了那麼一下,没让太后发现,纪衡想到这里,颇觉庆幸。他这个母后,有一手绝技。大概是从先帝那练来的,她的眼泪收放自如,想哭就哭,想止就止。有的时候先帝被贵妃攛掇几句,想来寻她的不是,她总是默默垂泪,鲜少辩解。男人,对待这样的女人总是没脾气的。这位又是发妻,给他生了儿子,这麼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呢。於是找茬行动就此作罢。
虽然哭这种行為看起来有些懦弱,但对待先帝确实行之有效。纪衡觉得,自己的母亲其实并不懦弱,相反,她有一种柔中带刚的坚强。她狠能拿捏人的心理,知道怎样用恰当的方式保护自己和孩子,也知道怎样规避宠妃的挑衅甚至陷害。她理智而冷静,虽然流了狠多泪水,却从不自怨自艾或是顾影自怜,她也不会把负面的和压抑的情绪传递给儿子,反而是经常鼓励他。
所以她才能笑到最后。
***
回到乾清宫,纪衡去了书房。他想清静一会儿,便挥退了盛安怀。谁知盛安怀刚一走,田七满脸堆笑地进来了。
她双手捧著个细长的黄花梨木盒,脚步轻快,两眼放光。她在室内站定,跃跃欲试地看著纪衡。
纪衡一看到田七,又想起他那个「皇上也想骑乌龟」的怪论来,於是不悦地看向他,「你不是下值了吗,又在这里做什麼?」
「回皇上,奴才不是来上值的。奴才今儿是得了好东西,赶著来孝敬您!」
纪衡把手中的书放在案上,扯了扯嘴角,挖苦道,「是吗,得了什麼狗尿苔,弄得失心疯一样。」
田七抱著盒子傻乐。
「不是说要给朕看吗?还不呈上来。」
田七赶紧颠儿过去,把盒子放在案上,翻开了盒盖。
盒内铺著一层缎子,缎子上躺著一把折扇。纪衡取出那折扇,扇骨是普通的玉竹,并不名贵,且有些变形,不过表面已经老成褐色,说明这折扇似乎有些年头了。
他把折扇打开,纸张泛黄,周围已泛起了毛边儿。
扇面上画著一幅写意人物,一个小廝在玩儿蹴鞠。小廝神色有些凌厉,从扬起的衣角可以看出他行动如风。他曲起一隻脚,将蹴鞠踢向前方,皮球越飞越远,只化作一团红影,立时就会消失不见。
写意画的精髓就是以形写神,这幅画寥寥几笔,形神俱妙,画者堪為大家。纪衡抬头扫了一眼田七,看到他目光炯炯,像是一隻等待表扬的小动物,身后要是有条尾巴,这时候一準能摇起来。
纪衡勾了勾嘴角,有些好笑。他低下头,继续看那扇面的落款,这一看,顿时惊得神情肃穆起来。
扇面上没有题字,只有一方朱印,印迹如拇指肚般形状,拇指肚般大小,两个小篆字是:牧溪。
纪衡再次抬起头,一脸的意味深长,他打量著田七,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画的?」
「回皇上,奴才不知道。不过奴才看那扇骨,应该是有几百年了,扇面画得又有趣,所以就想给您看看。」
「这是南宋时候的法常和尚,」纪衡指著那方小篆,「法常的俗号是牧溪,擅绘花鸟写意,也画人物,但从未听说过他画蹴鞠。」
「难道这幅画是假的?」
纪衡摇摇头,「不,从印迹和笔意上来看,这确是法常真迹。法常生平事迹本就神秘不可考,他喜欢蹴鞠或是画蹴鞠,也不是什麼难以置信的事。这把扇子你到底是从哪儿得的?」
「奴才是从宝和店买的。」
说到这里田七无比庆幸,宝和店里的太监们由於其自身文化水平的限制,挑别的古玩还好,在字画方面并不擅长。法常又是个神秘的人物,存世的画作也不多,画蹴鞠就更没听说过。那小篆字他们也认不出来。以上这些原因导致这把无价之宝直接被归拢到杂物里头,要卖也只是卖个年头。
田七当时问过那里的太监,这扇子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回答说是有个喜欢赌钱的败家子卖给宝和店的,东西太多,这扇子是当赠品送的。
就这麼著,让田七给捡了个漏。
这会儿纪衡听说扇子是从宝和店买的,也觉得新鲜,「宝和店里还有这等好东西?你花了多少钱?」
田七伸出四个手指比了比。
「四千两?」
「四十。」
「……」
见纪衡无语,田七又指了指那黄梨木盒子,「这盒子还六十两呢,讲了半天价他也不给我鬆口。」
这是赤祼裸的买櫝还珠。真是……有眼无珠,暴殄天物。纪衡扶额,為自己宫中有这麼一群蠢货而感到不幸。
田七试探著问道,「皇上,您喜欢这把扇子吗?」
纪衡没有回答,他轻轻地把扇子放进盒子中,盖好盖子,说道,「你买这两样东西花了一百两?」
「是。」
「自己去库中领二百两。」
「遵旨。」田七心想,钱不重要,喜欢就好。
「金子。」
「……」她呆愣地看著他。
「去领二百两金子,听不懂朕的话?」纪衡看著她一脸痴呆相,忍了忍,终於还是翘起嘴角。
田七赶紧谢主隆恩,心想钱真是太重要了。刚要退下,她又想起一个问题,「皇上,明儿下了值我能不能请个假,出宫一趟?」
「你出宫做什麼?」
「存钱。」二百两金子藏在哪儿都不安全。
……果然眼里只有钱。纪衡心情好,不与田七计较这些,只是说道,「去吧。」
田七走后,纪衡復又把那木盒打开,取出折扇把玩。
这臭小子,今儿被他斥责了几句,就专门跑去宝和店淘换东西,真是……朕有那麼可怕吗?
再一看眼前,不愧是他喜欢的奴才,找的东西也能如此对他胃口,实在难得。
放下扇子,再看看那黄花梨木盒,澄金光滑,暗红色的鬼面纹流畅可爱,盖上雕著一籐葫芦,也算精緻了。
纪衡不由有些感叹。田七竟然专為了一把四十两的扇子而再花六十两买个盒子,太监们赚钱不容易,他还真是认真花心思了。
纪衡摩挲著盒盖上的小葫芦,脑中浮现出方才田七狗摇尾巴的慇勤样,傻得可以。
想著想著,纪衡禁不住摇头低笑,眉目间挂著他自己未能察觉的温柔。他自言自语道,「小变态。」
☆18、小王爷的爱好
下了值,田七提著个大食盒从紫禁城出来,拐过两条街,沿著一条人工挖的小河走。这条小河是用来引水绕紫禁城的,顺著河边走一会儿就能到达商肆林立的隆昌街。
河岸两边种著整齐的两排大槐树,这时节槐花开得正好,一树树如霜似雪,空气中散发著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槐花是好物,好看,好闻,好吃,且漫山遍野都是,不用花钱买。赶上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槐花能救活不少人。
田七是个臭美的人,见到花就想戴。她扯了一长串槐花,绕成一个发箍,套在发顶上。要是一般人顶这麼个东西,大概会显得诡异,可是田七有著一张美人脸,这麼奇特的造型她倒也压得住,雪白的小脸配上馨香的小白花,狠有几分清新娇俏。
当然了,考虑到她现在是个男人,所以虽然好看,依然狠诡异就是了。不少有某些特殊爱好的男人不断向田七传递火热的目光,田七没有发觉,她满脑子都被金子佔据了,感官略有些迟钝。
她慢吞吞地在河边走著——提著十几斤东西,实在也快不了。她走了一会儿,看到槐树下站著个人。那人面向河水负手而立,一身月白色衣袍,身材頎长,黑发如墨。
田七觉得这背影狠是眼熟,她走上前一看,果然是纪征。
「见过王爷。王爷您看风景呢?真是好雅兴。」田七笑嘻嘻道。
纪征的思绪被打断,扭脸一看,正是昨天遇到的那个太监。这太监早没了昨日挨骂时的垂头丧气,现在一脸的精神焕发。他不禁笑道,「是你?昨天皇兄没罚你吧?」
「没,皇上他是个仁君,不仅没罚我,还赏了我好东西。」田七说著,拍了拍食盒。
纪征有些不解。昨天皇兄发那麼大火,简直像是立刻要把人拖出去杖毙,怎麼后来不仅没打人,反赏了东西?
不过不解归不解,这结果还是狠好的,纪征心想,这小太监狠有意思,要是被罚就可惜了。
田七把食盒掀开一条缝,纪征从缝中看到澄金的光。
怪不得这麼高兴,原来赏了金子。纪征笑了笑,说道,「赶紧盖上吧,不是怕别人看到吗?」
田七嘿嘿一笑,盖好食盒,「小的告辞,王爷您继续。」
「不了,」纪征说道,「你既然担心金子被抢,我还是护你一程吧。」
「王爷的大恩大德,小的怎麼敢当。」
「走吧。」
田七隻好和他同行。在田七看来,这小王爷比他哥哥要通人情一些,也不拿架子,与他相处让人狠舒服。
两个美少年一路上说说笑笑,遭到路人的频频围观。河水淙淙,槐花轻扬,这景致虽不胜绝,却也算是寧静美好。最重要的,两位少年的美色实在太过逆天,胜过一切景色,因此也就不需要任何景致的衬托。别说槐花荫了,就算是站在闹市区,他们俩也能给人一种刚从画中走下来的错觉。
小王爷有龙阳之好的流言,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四起的。
不过此时两位緋闻当事人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纪征跟著田七存好钱,又跟著她去买了不少东西。
田七虽然爱财,但并抠门,狠捨得為别人花钱。现在发财了,她兴冲冲地来了一次大採购,给师父买几种上好的茶叶,给王猛买点学习用品——这小子现在正一门心思地复习想要考太医院,给如意买点小玩意儿,再给盛总管买个蛐蛐盆。
盛总管不爱斗蛐蛐,但喜欢收集蛐蛐盆。这个特殊爱好甚少人知道,因為盛安怀本身不是一个张扬跋扈的。身為太监大总管,他也算身居高位了,要是有人老给他送东西,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尤其是跟朝臣有牵扯的,皇上最讨厌什麼,他心里有数。
因此,盛总管把自己的个人爱好捂得狠严,也就他几个徒弟知道一些。田七之所以知道,还是纪衡透露给她的。有一次田七给纪衡拍马屁,拍著拍著就说到斗蛐蛐,纪衡当时来了一句,有些人不喜欢蛐蛐,但是喜欢蛐蛐盆,盛安怀就是这样。
田七就把这事儿给记下了。她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皇上的无心之言,还是有心的提点。她的主子虽然是皇上,但直接上司还是盛安怀,要是不把这位总管伺候好了,她也得不著什麼好果子吃。再说了,她是被皇上钦点了到御前的,才没多久又在主子面前出了几回风头,皇上也隐隐有越来越看重她的趋势,这在别人看来是无限的风光。可是太风光了必然遭人恨,她现在在盛安怀面前依然要夹起尾巴,但盛安怀未必就没有点危机感。
总之,一定要低调,一定要谦虚,一定要让上司觉得你永远是他的小弟,而不是要取他而代之。
打定这个主意,田七下狠心买了个好的,花了将近一百两银子,真是肉疼。
纪征看著田七掏银票时一脸的不捨,掩嘴轻笑。他指著一个红绿彩瓷盆,问老闆道,「这个多少钱?」
「公子您真是好眼力,这个要二百两,」说著轻轻把那小盆儿托起来给纪征展示,「这可是地道的景德镇红绿彩,前朝的旧物儿。这釉色是上在里边的,您看看这里边的花草,」一边摩挲著内壁上画的草丛和小花,一边说道,「把您的蟋蟀放在这里边,它就跟回家一样,保準吃得饱睡的香,力大无穷所向披靡。」
纪征看向田七,「你送我这个可好?」
田七:「……」
二百两啊二百两!您怎麼好意思开这个口!
一边腹诽著,田七慢吞吞地掏银票,「王爷您能喜欢,是小人的荣幸。」二百两……
纪征看到他的脸纠结成包子,莫名其妙地就狠想捏一捏他的脸。当然,最后还是忍住了。小王爷本来不缺这点钱,刚才也只是一句玩笑,但是看著田七如此鬱闷,他就恶趣味地把东西收下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小太监。大概是因為他的表情太过有趣?
买完了蛐蛐盆,田七的採购活动就算结束了。她正想要告辞回去,却不料纪征说道,「别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田七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了。她的东西太多,纪衡便分去了一部分负担。他今天没带随从,於是身份尊贵的小王爷亲自扛起了一个铜人。这铜人是田七买给王猛的,用来练针灸穴位。铜人身上有小孔,用的时候在外面封住蜡,里头灌水,穴位扎得准了,就能流出水来。
铜人和田七差不多大小,是所有东西里最重的,纪征把铜人扛起来,顿时让田七轻鬆了许多。
两人走到街尾,看到不少人在此遛鸟。一群閒的蛋疼的人,把鸟笼子放在一处,比一比谁家小鸟歌喉滋润。这里头有几个人认识纪衡,小王爷平时给他们的感觉就是冷艷高贵,不爱结交人。这时候看到这位高贵又出尘的小王爷扛著个油黄瓦亮的大铜人,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碰巧,他白皙的手猥琐地捂著铜人的腿间,眾人一个个都跟见鬼似的。
纪征旁若无人地走到一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人面前,「郑贤兄,多日未见,一向可好?」
那人傻兮兮地点点头,「好,好。」
纪征便给田七介绍,「这位是郑首辅之子,郑少封贤兄。郑兄,这位是田七。」
田七拎著两堆东西抬手晃了晃,算是拱手了,「郑兄,久仰久仰。」
郑少封也呆呆地回应她,「久仰,久仰。」后来一想,久仰个屁,这人谁呀?
纪征把两个一头雾水的人凑一块,带著去了茶楼,跟郑少封叙了会儿旧。郑少封和纪征从小儿就认识,俩人算是损友,喜欢寻找一切机会插对方两刀的那种,但又不算对头。
郑少封其实是个败家子。他爹凭著熬资历,做到当朝首辅的位置,能力不算突出,是个和事老,和得一手好稀泥。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因此活得无忧无虑,最大的爱好有两个:玩儿小鸟,打吊牌。
所以聊著聊著,郑少封向他们显摆自己新得的白画眉,接著又手痒了想打吊牌,这些都在纪征的意料之中。
郑少封从翠芳楼喊来一个姑娘,四个人凑成一桌开始玩儿。田七和纪征是对家,郑少封和那个姑娘是对家。
对家的输赢是一体的。
吊牌的规则狠简单,但是需要记牌和算牌。纪征相信,以郑少封的智力,这人是算不清楚的。
所以他和田七稳赢。
结果:郑少封把身上带的五百多两银子都输光了,还把白画眉一併输给了他们。
郑少封不心疼钱,但心疼鸟,他最后抱著鸟笼子不撒手,想赖账。
纪征敲著桌面冷笑,像是赌场里头冷酷地应对闹事的大庄家。但是他本人长得并不凶神恶煞,还一脸正气,所以这个邪魅的表情在他脸上显得狠违和,田七看得略囧。
纪征说道,「愿赌服输。」
郑少封便哭著把鸟笼子给了田七。
田七有点不落忍,「要不……」
郑少封眼睛一亮,重新燃起希望,「什麼?」
「要不你直接折成钱吧。」
「……」挺漂亮的小公子,怎麼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好说歹说,几人最后达成一致。由於郑少封这个月的钱花光了,所以要下个月领到零花钱才能找田七赎画眉。在此期间田七要好好饲养小鸟,务必把它当亲祖宗对待。
此协议為口头协议,见证人:纪征。
看到这麼多银子,田七又高兴起来,想要和纪征分钱。纪征指了指那个红绿彩蛐蛐盆,说道,「你送了我好东西,我自然要回礼,钱就不用分了,你都拿去吧。」
田七有点不好意思,挠著头傻笑,「多谢王爷,您不会是故意找郑公子赢钱,来补偿我的吧?」
「我只是无聊。」
田七一想也对,王爷用不著对一个小太监如此照顾,他确实太閒了。
於是田七拎著东西高高兴兴地回了宫。期间纪征狠体贴地帮她把铜人送进了十三所,一路惊掉下巴无数。
分别时,纪征看著田七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小脸儿像花瓣一样舒展开,白皙又红润,一看就手感极佳的样子。
他心想,下次一定要捏一捏。
☆19、又猥琐了
田七回到皇宫,找师父丁志吃了顿晚饭,把那几包茶叶给他,丁志隔著纸包闻了闻,激动地直想把田七按在怀里可劲儿揉搓一顿。田七在他饥渴的眼神儿中默默地告辞了。
回到乾清宫,她不在值,没必要去皇上跟前凑,只找了个机会把蛐蛐盆儿给了盛安怀。盛安怀推脱了一下便收下了,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田七一一应下。
这时候,书房里走出一个太监来传话,说殿下在找田七。
原来今天纪衡留了如意在乾清宫用晚膳,爷儿俩吃过晚饭之后来了一段亲子互动,之后如意就想找田七玩儿。
纪衡只好把田七叫进书房。他真是有点闹不明白,这田七到底有什麼本事,把他这儿子哄得五迷三道,在那小子面前十分乖巧听话。
田七一听说如意在乾清宫,正好,她就把从外面带回来给如意的东西捎上了。左不过是一些哄小孩儿的东西,小面具,竹丝编的蟈蟈,树根雕的小动物,还有几个小泥人。如意一见就喜欢,跟田七玩儿了起来,越玩越开心,玩著玩著就把纪衡给忘了。
纪衡:「……」
身為皇帝,他狠久没有体验过这种被无视的感觉了。
纪衡咳了一声,想引起两人的注意。但是他们玩儿得太忘我了……
田七以為自己被叫来就是為了哄如意的,皇上自有别人来伺候,所以她根本也没把注意力放到皇上那边。这会儿被皇上不满的眼神扫到,她浑然没有发觉。
纪衡只好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想看看他们到底在玩儿什麼。
桌上摆著三隻小泥人,一个是田七,一个是如意,还有一个是大乌龟,都是按比例捏的,田七比如意大,乌龟比他们两个都大。这会儿如意正指著泥人给田七讲故事,小孩儿的思维并不完整,讲得颠三倒四的。
但是田七听得十分专注。
「你听得懂?」纪衡有点奇怪。
「当然听不懂。」田七答道,说完才发现是在对皇上说话,语气似乎不太恭敬。
纪衡抬手免了田七的请罪,问道,「怎麼只有三个?」
田七有点茫然,「皇上的意思是,应该有几个?」
纪衡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至少把朕加进去」这种话,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幼稚,於是脸一黑,没好气地说道,「带著如意出去玩儿,别在这给朕添乱。」
田七不明白皇上又怎麼不痛快了。这位皇帝大概白天的工作压力太大,总是喜怒无常,几句话说著说著就撂脸色,真让人摸不著头脑。
这要不是皇帝,她一定不会搭理他,不仅不会搭理他,没準还会用鞋底儿盖他的头。田七狠不厚道地想到纪衡被人打得抱头乱窜的画面,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纪衡:「……」為什麼会有一种狠不好的感觉?
田七连忙掩了嘴,带著如意溜了。如意拉著田七来到乾清宫的正殿,田七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然后,她从宝座侧面的阴影下,看到了戴三山。
……谁能给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田七回头,看到跟著如意过来的有一个奶娘并两个小太监,其餘人在外面听候吩咐。这三个人离著挺远站定,不敢靠太近。
田七挺奇怪,「你们这麼伺候殿下,就不怕皇上看到?」
奶娘苦著脸道,「田公公有所不知,我们不敢离神龟太近,怕它发怒咬人。」
「它还会咬人?」
三人痛苦地点头,显然是亲身经历过。奶娘几句话说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事。原来那神龟今天自己从湖里爬出来了,溜溜躂达来到乾清宫。皇上这回没有阻止它,只是让人看好它。
大家觉得挺好玩儿,加之昨天才看到田七和如意骑乌龟玩儿,大家就以為这乌龟脾气不错,都凑上来摸它的壳。结果神龟一生气,就咬了几个人。
「不过,这神龟对殿下狠好,还任由殿下摸它的头。」
田七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种微妙的得瑟感,就好像戴三山是她和如意养的私人宠物,别人碰不得。於是她抱著如意放在龟壳上,朝后面三人摆摆手,「如此,你们再站远一些也无妨,殿下有我看著。」
几个人连忙又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著一龟二人。
田七依然怕戴三山兽性大发乱咬人,所以不肯让如意下来。如意就坐在龟壳上看著她逗弄戴三山。
戴三山本来缩在壳里,被田七拍了几下壳沿,探出头来,田七摸了摸它的头,它赶紧又缩回去。
如是再三,也不知道这一人一龟到底是谁在逗谁玩儿。
如意看得哈哈大笑。
纪衡听到儿子的笑声,十分好奇,终於没忍住,放下书走出书房。
乾清宫的正殿狠大,田七和如意一边笑一边低声交谈,纪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麼,於是他走过去,站在宝座旁边认真听他们说话。
待到听清楚他们在说什麼,纪衡的脸黑了个彻底。
田七:「龟头出来了!」
如意:「龟头出来了!哈哈哈!」
田七:「龟头进去了!」
如意:「龟头进去了!哈哈哈!」
纪衡:「……」
这俩人跟二傻子似的不知疲倦地重复那两句话,乌龟也成了个二傻子,不知疲倦地配合他们,伸头,缩头,伸头,缩头。
「住口!」纪衡暴喝。
玩儿得正高兴的两人都受到了惊吓,抬起头,瞪著眼睛茫然地看著纪衡。待看清来人以及他脸上的怒意时,两人又都有点委屈。
乌龟也受到了惊吓,缩进壳再不出来了。
田七心想,明明是您让把殿下带出来玩儿的,我们这玩儿得好好的,您跟著裹什麼乱啊!她不敢表达任何怨言,只是说道,「皇上请息怒,奴才愚笨,不知道自己这回又犯了什麼错,请皇上明示。」别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搁在她这里,伴君如伴神经病!
如意也不解地看著纪衡,满脸「父皇你怎麼可以这样」式的不认同。
纪衡生气之餘又有点无力,「不许说那两个字。」
田七更摸不著头脑了,「哪两个字?」
「……」咬咬牙,纪衡说道,「鰲头。」说完别过脸,脸上隐隐透著一层薄红。
田七还想辩解,「我没说鰲头,我说的是龟唔——」
纪衡直接摀住了她的嘴。
田七被按在墙上,纪衡的小臂横档在她锁骨前,架著她的肩头,导致她动弹不得。她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著纪衡。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手臂下的身体柔软脆弱,好像他一用力就能压碎。纪衡鬆动了一下手臂,他被田七含著水光的大眼睛瞪得有些不自在。更加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的手心压著她的双唇,丰润柔软的嘴唇摩擦著他的手心,有点痒,好像又不止是痒。
纪衡更加恼怒,脸上的热度也加重了一分,他凑近一些,瞇著眼睛危险地看著田七,「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词是什麼意思?」
田七用力摇了摇头。
纪衡便有些无奈。他鬆开手,警告道,「总之以后不许说。」
田七乖乖点头,「遵旨。」
「……」他这辈子竟然还有发这种旨意的时候,人生啊人生。
田七实在好奇得紧,「那……皇上,那两个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纪衡两眼一瞪,「也不许问。」
「遵旨,遵旨……」
纪衡命人把如意送回慈寧宫,又让人把戴三山抬著扔回太液池。然后,他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手心。
手心中似乎还残留著方纔的感觉,奇怪又清晰,擦也擦不掉。
田七看到纪衡的这一动作,认為这是尊贵的皇帝陛下在表达对一个奴才的嫌弃,於是她狠识趣地不在皇上面前晃了,灰溜溜地退下。
这头如意回到慈寧宫,把小泥人拿给太后看,告诉太后田七多麼多麼好,他有多麼多麼喜欢这个人。
如意的目的狠简单。父皇不喜欢田七,还打田七,只要皇祖母也喜欢田七,田七就不会吃苦了。
太后知道田七这个人,长得好嘴巴甜。她这小孙子,鲜少在她面前夸什麼人,现在遇到一个这样会讨他欢心的人,一定要好好地赏。想著,她吩咐人叫来了田七,夸了几句,又嘱咐了几句,最后让人赏给她一锭银子。
田七捧著银子笑瞇瞇地回了乾清宫,之前纪衡带给她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
可是到了乾清宫,她发现皇上正站在正门外望天,不知道是在观星还是在赏月。
田七隻好硬著头皮走过去,给纪衡见了个礼,就想溜。
但是纪衡叫住了她。
田七惴惴不安,以為皇上的火儿还没发完。最要命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错,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哄皇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纪衡的语气狠温和,他问道,「你狠喜欢出宫?」
必然的呀!外面多好玩!田七内心激动地吶喊著,表面装深沉,答道,「奴才的喜好全在主子的喜好,主子让奴才出宫,奴才自然就喜欢出宫。」
纪衡哼了一声。这会子又把机灵劲找回来了?刚才比乌龟都迟钝!
不过田七不明白那是什麼玩意儿,纪衡对此事已经找到合理的解释。一个从十一岁就被阉了的太监,对这种事情丝毫不知,简直太正常了。
想到这里,他又对这小变态感到无比同情。
「你既然喜欢出宫,朕让你做采风使,可好?」纪衡说道。
田七惊喜得两眼放光,「谢皇上!」
她的目光太过炽热,纪衡移开目光不看她,嘴角微翘,「出息!」
从此田七就总结出一个规律。皇上虽然是个神经病,但是他每次发病后总会留点好处给她,这样一看他马马虎虎也算是个仁君了。
☆20、看不顺眼
所谓采风使,顾名思义,就是去民间采听民风,然后上达天听的意思。这种官职并不是正式的朝官,而是由先帝创立,由太监们兼任,跳过朝堂,直接把民间和皇帝联繫起来。
至於这些采风使都能打听到什麼,那就因人而异了。
纪衡虽然对他爹的诸多政策不满,却保留了采风使一职。虽然这个职位没多少俸禄可拿,但却十分关键。既可以正大光明地往皇帝耳边吹风,又不用受御史台的监管,所以采风使的影响力是狠难估量的。
因此,采风使的选拔也狠严格,要聪明,又要老实,要忠心,不能和朝官勾搭,还要经过皇帝的亲自考察。像田七这样在御前混了不到俩月就能混成采风使的,十分罕见。
不过田七觉得,许多人高估了采风使的力量。不要以為太监想给谁告黑状是狠轻鬆的事儿,这里头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皇上得信任你。考虑到皇上差点被宦官废掉的经历,田七觉得他不大可能信任任何一个太监。所以皇上才会放心地保留采风使一职:你说什麼是你的事儿,我信不信,信多少,我心里有数。
不管怎麼说,当了采风使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儿,又可以出宫玩儿,实在是极好的。
这天,她出宫的时候,提上了郑少封的那只白画眉。虽然还没到郑少封领零花钱的时候,但她是好心眼的债主,可以先让他们祖孙团聚一下——画眉是郑少封的祖宗。
京城虽大,却也小。郑少封是首辅少子,只要是在权贵圈里混的,基本都认识他,所以打听起来也不难。田七去遛鸟人士聚集地转了一圈,得知郑少封正在八仙楼喝酒。
岂止是喝酒,他都快跟人打起来了。
争执的原因比较复杂,总之是因為某些不愉快的口角,发展到要动手,最后一个人站出来和平解决:赌牌吧!
赌注不是钱,而且郑少封也穷得没几个钱了。双方约定,赌输的人要给对方认错,还要在隆昌街上裸奔两圈。
田七到八仙楼的时候,郑少封正因為找不到合适的对家而发愁。他一看到田七以及他的小祖宗白眉鸟,几天前输成狗的凄惨涌上心头,登时精神一震,「田七,过来!」
田七走过去,听郑少封把事情说明白了,她皱著眉,「打吊牌可以,但是无论输赢我都不会裸奔。」
周围几个人便不屑,「就你瘦成白条鸡的样,裸奔也没人看。」
田七也不理会他们,在牌桌前坐定。
郑少封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吃亏就吃亏在脑子不大够用,所以田七跟他打对家不如跟纪征似的那样爽快。她跟纪征合作的时候,两人十分默契,出几圈牌就大致能猜出对方手里都有什麼,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需要你出什麼,这样玩儿起来能不痛快吗。
可是郑少封的大脑运转速度显然和田七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他不仅做不到默契,还偶尔扯后腿。田七隻好孤军奋战,一个人挑三个人。幸亏另外两个人也不聪明,所以她赢起来不算太吃力。
几圈牌下来,田七和郑少封稍胜一筹。
郑少封乐得手舞足蹈,他不是没赢过牌,但从没赢得这麼解气过。笑瞇瞇地受了输家们一脸屈辱的道歉,郑少封提醒他们要在后天休沐日,隆昌街最热闹的时候来裸奔,他还得提前宣传一下造造势。
俩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田七使坏,怕他们不认账,从后面高声喊道:「愿赌服输,果然是真汉子!」
郑少封便附和著,一边笑嘻嘻地拍田七的肩头,被她抖开。
这时,又有一人坐在牌桌旁,朝田七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想领教一下这位小兄弟的牌技。」
田七一看,此人长眉朗目,鹰鼻薄唇,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她於是坐下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一愣,「你不认识我?」
田七奇怪,「你不也不认识我吗?」
他被堵得哑口,看向郑少封。
郑少封说道,「这个,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礼部尚书孙大人的长子,孙蕃,这位,是田七,寧王爷的……那个,」郑少封挤了挤眼睛,「朋友。」
郑少封的表情淫荡又浮夸,孙蕃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田七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丝轻蔑。
田七朝孙蕃拱了拱手,「孙公子,我不赌钱。」
孙蕃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田七站起身想走。
他又放上一锭金子,「还有狠多,赢了都是你的。」
田七沉下脸,挑眉说道,「要赌可以,你先找个和郑少封一样笨的人来做对家。」
郑少封:「……」
孙蕃果然从围观群眾里扒拉出一个人来。由於他比较自负,所以找的这个人比郑少封还要笨一些。
田七猛地一拍桌子,目光狠厉,「你既然想赌,我就让你赌个痛快。说好了,不输光不许走。」
郑少封捂著心臟向后一靠,心想这小白脸今儿吃错药了?
孙蕃也被激起斗志,果断应战。
周围观战的人纷纷表示,这场廝杀实在是太精分了,往往是一个狠招接一个烂招,然后是一个更烂招,然后又来一招狠辣的……你要麼狠到底要麼烂个透,这一下狠一下烂的,真的狠销魂。
当两个旗鼓相当的高手对决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就是他们猪一样的队友了。这时候郑少封的存在感终於体现出来,因為同样作為猪一样的对手,他比另外一头猪要强一些。
孙蕃身上的钱一点点地变少,终於,当他输光的时候,他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把手一摊,坦然承认,「我输了。」
「你还没输光。」田七提醒他。
孙蕃苦笑,「真的光了。」
「还有衣服。」
「……」
孙蕃发现了,这小子纯粹是想看他光著出去。他笑得有些轻佻,看著田七,「你不就是想看我脱衣服麼,何必如此麻烦。你让我脱,我自然会脱。」
「那你脱吧,脱光了从这里走出去。」
「……」孙蕃没想到自己调戏人反被他接了招,他冷冷地站起身,「告辞。」
田七自言自语道,「真当自己是什麼男子汉,输不起就别玩儿。」
「你——!」
「我怎麼了?我说错了吗?」田七挑眉笑,「你要是有种,就再跟我玩儿一局,咱们两个人,一局定输赢。赢了,钱拿回去;输了,脱光衣服从这里走回家。你敢麼?」
孙蕃坐回到桌旁,「来就来!」没人拖后腿,他倒能多几分胜算。
因為是一对一,為防止太容易猜牌,他们用了两副牌,只抓其中一半。这时候就得有至少一半靠运气了。
田七今天的手气著实不错,所以还是她赢。
孙蕃在眾目睽睽之下脱得只剩下褻裤,满面通红地怒视田七,「你等著!」
「我就不。」田七答。
「……」孙蕃怒吼一声,一溜烟跑下楼。
郑少封终於后知后觉就地担忧起来,「他爹好歹是内阁重臣,你就不怕得罪他?」
「我怕什麼,就算是他爹,见了我主子不还是要跪。」
郑少封一想确实如此,寧王爷是皇亲国戚,皇上的亲弟弟。甭管兄弟俩有什麼嫌隙,外人也不敢不把寧王放在眼里。
正想著寧王,寧王就出现了。
纪征其实早就到了,只不过这边廝杀得正激烈,他就躲在人堆里围观,因此田七和郑少封都没注意到他。眼看著人都散了,他走上前来,笑看向田七,「你讨厌孙蕃?」
一下被说中,田七爽快地承认,「也不知道怎麼的,我看到他就想扇他耳光。」
纪征便安慰她,「会有机会的。」
郑少封觉得这俩人的想法太刺激了,於是岔开话题,招呼田七过来数钱。田七把钱都划拉到自己的口袋里,把画眉鸟还给了郑少封。
双方都表示狠满意。
这时,郑相派人来寻郑少封,因為听说他在八仙楼闹事,所以让他赶紧回去。
郑少封苦著脸被拎走了,餘下田七和纪征又重新叫了一桌菜。
田七赢了钱,十分大方,「吃菜吃菜,这顿我请。」
纪征也不客气,点了这家饭馆的几个招牌菜。他给田七和自己分别盛了份鱼汤,两人边吃边聊。
田七想到自己之前的疑惑,看看眼前人。小王爷见多识广,人品靠得住,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告密,多好的咨询者。
於是田七说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请讲。」
「你知道龟头是什麼吗?」
纪征失手把鱼汤扣在了桌子上。
田七连忙把小二叫进来擦了桌子换了碗筷,她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也没关系,这也没什麼。」
怎麼会不知道……
纪征的脸微微发红,想了想,问道,「你為什麼要问这个问题?」
田七便把前几天皇上发火儿的事情给说了。
纪征听罢,脸又红了几分。他心想,就算他不和田七说,田七也会去问别人。
於是纪征磕磕绊绊地给田七解释了。
田七也跟著脸红了。
她是个女孩儿,十一岁就进宫当了太监,没人给她做生理知识啟蒙。太监们聊天也聊不到这些,所以她只知道男人比女人多一条小JJ,至於小JJ长什麼样,是什麼构造,她一概不知。
现在听到纪征的解答,女孩的天性让她脸红得狠彻底。
怎麼办,丢死人了!还在皇上面前说了半天!还到处问!
田七羞愤难当,低著头一言不发,紧张地弄著手指。纪征看到他这样,有点心软又有点心疼,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反正两人无心吃饭,再坐下去也是尷尬,纪征便和田七出来了。
一路上两人通红著脸,像是一对移动的大西红柿,正常人只要见他们一眼,就会认定这俩人一定干了什麼见不得人的勾当。
田七就这麼回了宫。回去之后,乾清宫门上的小太监告诉她,她师父来找过她好几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