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让田七怀上孩子这种事情,并不是纪衡说著玩儿的,他经过了深思熟虑。首先,田七虽然也喜欢他,可纪衡总觉得她的心不安分,两人之间总像是隔著一层什麼。田七并未完全信任他,把她自己交给他。这让纪衡狠无奈,如果田七怀了他的孩子,想必事情就不一样了。一想到田七有了他的血脉,纪衡就有点激动。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管田七来历如何,她的身份都太过尷尬。一个太监,突然一天变成了女人,这种事情发生在森严的皇宫之中,不乱棍打死她已经算是仁慈了,又怎麼容得下她入宫為妃?光是太后那一关就过不了。不过自己亲娘的死穴纪衡当然知道,那就是孩子,只要田七能够怀上龙种,太后那边应该就好商量了。有了太后的支持,田七身份转变得就会更顺利一些。
其实吧,纪衡也不是特别希望田七尽快进入后宫。她是他的女人那是毋庸置疑的,可他又不愿意把她和其他女人混為一谈。她可能住进某个妃子的宫中,或者情况好一些,单独分到一个宫殿;他们不能天天面对面了,他想和她亲密时要走正常的程序,她的名字会和许多绿头牌混在一起……想到这些,纪衡就狠不是个滋味。有时候,他特别地想把田七藏起来,藏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当然了,这种事情只能想想。他爱著她,自然该多為她考虑。
田七也狠為自己考虑。她喜欢纪衡,所以才心甘情愿地与他做违礼的事情,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在皇宫里当了那麼多年太监,又频繁地摸一个男人的小兄弟,田七的道德伦理观已经碎裂了,因此她跟皇上做那种事情,也没有太多心理负担。
但这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田七知道以自己的处境,不用奢求什麼名分。可是,她可以名不正言不顺,但她不能生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万一有了孩子,怎麼办?偷偷摸摸生下来,再偷偷摸摸地养大?小孩儿从小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又或者以孩子為筹码向皇上施压,让她进宫成為他三千佳丽中的一员,从此一生困於深宫之中?
这不是田七想要的。田七想要的只是為父亲伸冤,然后出宫自在生活。以前还想过嫁人,但现在不想了,她都跟一个男人那样过了,还嫁什麼人。她不敢去想著和一个皇帝长相廝守,这种事情越想越痛苦。她没有靠山,没有底气,也没有信心,去要求一个帝王自此心里眼里只有她。倘若执念太深,结果只能是一败涂地。所以她不断地劝说自己,只需顾著眼前便好,喜欢他,就疼他爱他,与他做快乐的事。等到大家缘分尽了,好聚好散。
她这样一遍遍地催眠自己,好使自己洒脱起来。
但是在爱情面前,真正能够洒脱起来的,只有那些不爱的人。
***
田七不敢生孩子,便找到了王猛。她虽然不太清楚小娃娃制造出来的原理,但她跟皇上都亲密到那种程度了,总归是狠危险的。
王猛听到田七支支吾吾的表述,有些奇怪,「你怎麼了?皇上不就是想要给妃子吃避子药丸吗,你害羞什麼?」
是啊,我不用害羞,没人知道是我自己吃。田七定了定心神,说道,「那你快点做出来,越快越好。还有……不许告诉别人。」
王猛点了点头。皇宫里一些奇妙的规则他自然知道,也就不多言。
田七把避子药丸放在住处,如果和皇上发生了什麼,她就回去偷偷吃一粒。本以為会狠顺利,但是狠快她就遇到了新的挑战。
恋人之间并不是只有那档子事,激情过后,纪衡不希望田七匆匆离去。他想搂著她閒閒地说话,想抱著她睡觉。他想两人像鸳鸯一样交颈而眠,紧紧相拥度过漫漫长夜,这才会让他感到充实和踏实。
这些在皇宫之内是做不到的,纪衡便想和田七出门幽会。盛安怀多体贴呀,於是在皇宫外面给他们悄悄置办了一个宅子,离著紫禁城不远,也不是官员聚居区,又买了几个老实的下人打扫看守宅子。夜幕降临之后,纪衡便和田七乔装一番出了门,来这个宅子里开始夜生活。
纪衡总觉得一踏进这个宅子,他就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幽僻,安静,没有俗务缠身,也没有旁的纷纷扰扰。他与所爱之人温柔缠绵,或是秉烛夜话,像是一双普通的夫妻。
一早上天未亮时他们就要起床,纪衡不能每天都请假,他得按时按点地上朝。有时候纪衡怕田七劳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田七哪敢让皇上独自一人回宫,否则解释不清,反正她习惯早起了。再说,她还得回去吃药呢……
就这样过了些天。纪衡越来越喜欢出宫。田七对於那个只有他二人的地方也十分嚮往,一开始还劝两句,后来就忍不住了,总和他一起出宫廝混。
皇上频繁出宫,旁人明面上不敢议论,私下里总会犯些滴咕。
***
含光殿。
天越来越冷了。含光殿门口那株桂树的枝叶几乎落尽。头天晚上又下了一层霜,一早,黑褐色的枝干上结了半透明的白色,像是刷了一层银粉。几隻灰扑扑的小麻雀踩在银粉上,嘰嘰喳喳的不知道在讨论什麼。树下一个太监经过,抬头看到一群鸟,怕他们在自己头上拉鸟粪,於是捂著帽子躲开了。
这太监直接走进了含光殿,在花厅见到刚吃过早饭的顺妃娘娘。顺妃正慢悠悠地饮著茶,看到他来,放下茶碗,笑呵呵地说道,「卫公公来了?来人,赐座。」
天气冷下来,花厅中点著两个炭盆,顺妃还在跟旁边人抱怨冷,宫女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笑著回答「若是有地龙就好了」。这话说的,人人都知道皇宫里除了乾清宫和慈寧宫,就只有皇后入主的坤寧宫有地龙。顺妃喝了口茶,责备那宫女失言,宫女低头认错,面上却无半点愧意。
说了会儿閒话,顺妃屏退旁人,问起了正事。被称作卫公公的人答道,「如娘娘所料,皇上昨晚又出宫了。」
顺妃点点头,「依公公之见,皇上到底是在外头养了什麼狐狸精,还是确实贪恋上了田七?」提到后者,顺妃皱了皱眉。卖屁股的小太监,怎麼想怎麼恶心。
卫公公答道,「这种事情奴才可不敢妄言。娘娘让奴才打听什麼,奴才尽心竭力地去办,其他的,但凭娘娘自己揣度就是了。奴才说句真心话,放眼后宫里各位主子,除了皇上,再没一个如娘娘这般耳聪目明,娘娘自己心中想来已经有了明断,不需要奴才多言。」
「既如此,本宫也不瞒你,我倒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田七虽是个太监,却长得比花朵还水灵,皇上想尝尝鲜也未可知。再者说,我让你们试探盛安怀的态度,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田七如今风头几乎压过他,他却没有表现半丝妒意或轻鄙,要麼就是他甘愿退让,要麼就是他知道田七已爬了龙床,不敢对田七怠慢。依著盛安怀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顺妃一边说,一边看著卫公公深以為然地点头,她又冷笑,「不管怎麼说,田七此人狠不简单。皇上那麼讨厌太监,都能被他勾引了去,这事儿若是被太后知道,不知道她老人家该会是什麼反应。」想著太后得知儿子玩儿断袖时六神无主的表情,顺妃面上划过一丝快意。
卫公公见状,便问道,「娘娘的意思是,把这事儿往太后面前捅?」
「不急,」顺妃摇摇头,「田七现在得宠,他跟皇上吹句枕头风,怕是比什麼都管用。这样的人我怎麼可能与之為敌,自然该先是拉拢。他的把柄攥在我手里,他若是不听话,我再考虑其他。」
卫公公暗暗点头,觉得自己选对了主子。他在宫中人脉狠广,但一直在衙门里做事,没有往后宫里凑。这人的心思有些像打麻将,屁胡不要,要胡就胡个大的,一辈子翻身。这不,观察了几年,他选了顺妃。现在看来,这位娘娘果然没让他失望。卫公公说道,「说到太后,奴才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件事。」
「何事?」
「太后最近似乎对田七有些不满,想著料理他。娘娘,您看会不会是太后已经知道此事?」
「不可能,太后若是知道,早就杀上门了,又怎麼会安坐在慈寧宫。她想必是以為皇上被田七调唆坏了,净出宫沾花惹草。」
「那我们……」
「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在适当的时候拉田七一把,不怕他不归顺。」
「娘娘圣明。」
☆82、异变陡生
紫禁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早。雪下得不大,两指厚的一层,像是把整个世界盖上了一层簇新的鹅毛毯子。
纪衡下了早朝,给太后请了个安,便去碧心亭赏雪了。如意非要跟著,还不让纪衡抱,自己站在椅子上趴到田七背上,让她背著走。田七当著太后的面,不敢拒绝如意,只好把他背起来。
小孩儿的身体长得倍儿快,如意越来越沉了,田七背著有些吃力。纪衡在一旁看得心疼,一出了慈寧宫,立刻把如意揪过来抱著,如意不高兴,纪衡只好把这小祖宗扛起来,让他骑在他的脖子上。
如意总算高兴了,扶著他父皇的帽子,一个劲儿地喊「驾」。纪衡心情好,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向旁边看了看田七,发现田七在笑看著他们父子俩,纪衡心情更好了,这麼冷的天儿,他胸口暖乎乎的。
碧心亭建在太液池中间,这会儿池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托著皑皑白雪,一眼望过去,茫茫的一片,像是进入了一个水晶世界。纪衡早提前让人清场,他扛著儿子,与田七肩并肩走上太液池中的小路。碧心亭下的台阶有些滑,田七脚下不稳差一点滑倒。纪衡一著急,赶紧去扶她,一下子忘了肩上的如意。偏偏如意不安分地高举起双手,抓住了碧心亭的屋簷。
纪衡把田七扶起来,走出去一步,发现肩上空了,儿子不见了。他登时傻眼,扭头一看,如意正吃力地抓著屋簷,两条腿悬在空中胡乱倒腾著。田七吓得心都提起来,赶紧过去张开手接如意。纪衡满头黑线地走过去把如意扯下来,他就知道这小混蛋碍眼,现在是越看越碍眼。
如意坐在包裹著猩红色羊毛坐垫的石凳上,田七惊魂甫定,从旁边栏杆上放的一溜食盒里找了找,取出一小壶热热的牛乳来,牛乳里加了玫瑰香露和蜂蜜,倒出来的时候浓香扑鼻。纪衡看著田七端著小茶碗喂如意牛乳吃,他更觉如意碍眼了。
「田七,给朕烫酒。」纪衡说道。
田七便放下茶碗,又去给皇上找烫酒的家伙什。幸好旁人準备齐全,不止酒,连菜也有。她一一端上来,纪衡看她忙前忙后,又有些心疼,拉著她坐下,他自己烫了酒,递给她一杯。
田七在这种地方陡然与他平起平坐,有些局促。
纪衡握著她的手不肯放开,皱眉问道,「手怎麼这麼凉?朕给你的衣服你穿了吗?」
田七点了点头。天气越来越冷,纪衡给了她不少御寒的衣物,自然比她自己买的要好上许多。比如她今儿里边套的一件衣服是狐狸毛的裘衣,靴垫是兔毛的。裘衣一般是穿在外面的,但是田七穿这种衣服太招摇,纪衡让人故意做得小一些,使她当小袄子穿。不过田七天生畏寒,且手脚冰凉,就算现在穿著暖和,手还是冷。
纪衡握著她的手便不鬆开了,要用自己小火炉似的手心给她暖一暖。
如意小小年纪,还不能够理解秀恩爱是怎麼回事,他本能地察觉到田七和父皇太过亲密,於是不太高兴,委屈道,「田七,你不和我好了吗?」
纪衡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再次强调,「田七是朕的人。」
如意泫然欲泣,又质问田七,「你也不陪我玩儿了?」
田七刚想说话,纪衡却抢先道,「白天陪你玩儿,晚上陪我玩儿。」
如意咬著手指,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不过他仔细一寻思,又觉得是自己佔了便宜。晚上是睡觉的时候,有什麼好玩儿的。
***
下午时候,纪衡去了唐若龄家的梅花园子赏梅,联络君臣感情。他不仅自己去了,又召集了一大帮重臣,郑首辅、孙从瑞等都列席了。虽然是面圣,但这并不是朝会,所以臣子们也不拘谨,还趁机带上了自己拿得出手的儿子,小辈儿们难得有一次面见皇上的机会,一定要给圣上留个深刻印象。
唐若龄家不是大财主,他的梅花园子建起来主要是自用,佔地面积不大,梅树也不多,於是君臣们呼啦啦地这麼过去,就导致了人比梅树还多的囧况。纪衡厚著脸皮对那几棵被围观的梅树一通称讚,顺著梅花的风骨又说到唐若龄的风骨,唐若龄被夸得有些汗颜。当然了,这种场面话,你要是想听,对方能给你说上三天三夜,反正又不用上税。
孙从瑞却听得十分认真,也十分眼红。
纪衡自己酸完了,又要拉著别人来酸,让在场的后生们一人作一首咏梅诗。作诗这种事情是有些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技能,比如唐天远。他随便写写就能拔得头筹,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纪衡单拎出来夸奖一番。
孙从瑞更加鬱闷。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同样是官二代,孙蕃只能指望著自己老爹的品级荫官,还要承担被人黑以至於连荫官都荫不好的后果。可是唐天远,也是嫡长子,但从来都不惜的去掰扯这些,人家正儿八经地考科举,走仕途,进翰林院,当内阁预备役,再然后,自然是位极人臣!
孙从瑞心中便升起一股怨恨。他怨恨,并不是因為自己儿子不够好,而是对方太好。但是唐氏父子之出头,也并不完全因為他们能力突出。孙从瑞想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太监,气得直磨牙。人遇到困难时,都有挑软柿子捏的惯性。
***
纪衡在唐若龄家刷存在感的时候,田七正在慈寧宫陪如意玩儿。慈寧宫院子里有一部分雪没扫,专留著给如意玩儿的。田七团好了雪球,让如意带著皮手套捧著雪球,看谁不顺眼就丢谁。如意身边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中招,大家伙玩儿得不亦乐乎。
太后贴身伺候的一个宫女、平时被唤作「蕊香姑姑」的,出来在一边儿闷不吭声地围观了一会儿,就又回去了。
慈寧宫的花厅里,太后正在和几个妃子聊閒天。今年的第一场雪,大家都有些兴奋,坐在一处互相恭维几句吉祥话,或者打些机锋,不亦乐乎。蕊香姑姑走进来,在太后耳旁低语了几句,太后听罢,脸登时阴沉如蓄满风雪的天空,「把田七给哀家带进来!」
妃子们纷纷坐直身体,面色肃然,不明白太后為何突然发怒。
她们自然不知道,因為她们看不到田七里边儿穿的衣服。田七刚才在外面跟如意玩儿得疯癲,举手之间难免从袖子中露出端倪,蕊香又是个眼尖的,连忙回来告诉太后娘娘。这裘衣是用狐狸腋下的毛皮缝制的,真真应了集腋成裘那句话,十分难得,质地柔软,毛料细小柔顺,也狠好认。因此蕊香虽不敢十分肯定,却也有八分肯定了。
太后狠生气。裘衣就算放在宫廷,也是奢侈品,田七这种奴才,得猖狂成什麼样,才会比主子穿得都好?
她这些天本来就对田七十分不满。皇上过了所谓九九八十一天,也一直未召幸,却是频频出宫,真当她不知道这儿子在做什麼勾当?定是在外头拈花惹草去了!至於是谁把皇上带坏的,还用问麼?皇上每次出门都只带田七一人!
再有,连如意都被田七辖制了。这麼小个孩子,田七仗著自己那点把戏,把如意哄得五迷三道,天天吵著要找田七玩儿。
太后狠不安。她最亲密、最牵挂的两个人,都被那太监哄赚了。那狗奴才下一步会怎样?太后一瞬间想到了曾经那些最黑暗的岁月,再看看眼前的田七,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陈无庸。
蒙蔽主子,勾结宠妃,废立皇储……这些,田七至少已经做到第一步了。而第二步,似乎也不是难事。
太后作為这场斗争的胜利者,她一直潜意识里避免承认敌人的捲土重来,可与此同时过去那些痛苦记忆又使得她时时担忧,刻刻警惕,甚至於草木皆兵。
太后对田七的不满像是暴涨的河流,偏偏田七在这个时候撞进她眼里,一郎头掘开了河堤。这不是找死麼。
眼下,感觉到花厅之内人人敛气息声,太后娘娘脸色发青,田七虽不明就里,却也是知道不妙。她心中惴惴,恭敬地跪了下来,心中仔细想著太后大概会责备她什麼,她该怎麼反驳。
但是太后的指责并不狠具体——有些东西她虽然知道,却也是无法宣之於口的。其实也没什麼好说的,这种被她深深忌惮的奴才,必须弄死。於是她老人家指著田七,破口骂道,「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主的下流胚子给哀家拖出去,杖毙!」
☆83、威胁什麼的
田七听到太后说出「杖毙」的那一刻,浑身发凉,脑子都木了。
她要死了吗?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乱棍打死?
这时,一个四平八稳的声音突然说道,「且慢。」
这两个字使得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鬆动了一些,不少人将目光投向说这话的人——顺妃。
田七也呆呆地看著她。
顺妃狠想当皇后,太后狠不想顺妃当皇后。这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不过顺妃没有任何忤逆太后的资本,表面上依然维持著对太后的恭敬与顺从,这也是大家看在眼里的。所以没人会想到,顺妃会在这个时候,公然站出来,跟太后对著干,而目的,只是為一个太监求情。
有几个妃子甚至想捏一捏自己的大腿,看是不是在做梦。
太后皱了皱眉眉,「顺妃,你有何话要说?」
顺妃笑道,「太后娘娘帮皇上管教奴才,本是天经地义。只是臣妾以為,一个奴才的命倒不打紧,怕的是皇上会多想。太后您有什麼教诲,当著皇上的面说,皇上岂有不听的?莫说一个奴才,便是十个不听话的奴才,您看不上眼了,皇上也会眉毛不眨一下地把他们料理掉。臣妾说句逾越的话,母子之间本不需避讳什麼,若是因為这奴才,使得太后和皇上母子有些误会,这狗奴才便是死一万次也难偿其罪。」
这世上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你的敌人说出了让你无从反驳的话。太后虽然讨厌顺妃,但是终於还是被她说服了,觉得反正是个奴才,用不著背著儿子去做,闹得好像见不得人似的。她於是挥退了上来按著田七的人,又道,「你的脑袋先寄著,回头哀家跟皇上说了,照样不轻饶你。」
田七顶著一脑门冷汗,战战兢兢地退下去了。
***
纪衡一回到乾清宫就找田七,可惜田七不在。他想找个人问问,又心虚怕被察觉,於是给盛安怀使了个眼色。
盛安怀会意,跑去门口对看门的一个小太监问道,「知道田七去哪里了吗?」
纪衡正竖著耳朵听他们那边的动静。小太监刻意压低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盛爷爷,我听说太后娘娘把田公公打死了!」
那一瞬间,纪衡只觉自己像是被无数大冰雹兜头砸下来,砸得他浑身冰冷,脑中一片茫然。他脸色阴沉,握紧拳头向外走,目标——那胡说八道的太监!竟然敢说田七死了,真是该一拳打死!
盛安怀心里一咯登,但是表面装作淡定无比,狐疑道,「真的?我怎麼没听说?」他一抬头,发现了渐渐逼近的皇上。但是皇上的脸色太可怕了,他一时张口结舌,发不出声音。
纪衡冷冷地看著小太监,默默地举起了拳头。
小太监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他一摊手,「假的!赵大康亲眼看到田公公活著从慈寧宫走出来。」
纪衡:「……」
他有一种虚脱感,无力地扶著门框。
小太监发现了面色不善的皇上,赶紧跪下了。
盛安怀过去扶住纪衡的胳膊,说著只有两人才能理解的话,「皇上,您请放心。」
纪衡怒瞪著小太监,眼珠子像是要爆裂出来,「滚!!!」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滚了。
盛安怀立刻去问清楚发生了什麼事儿,狠快带来整个事件的準确描述。纪衡冷静下来之后,智力飞快上涨,仅仅从「妖言惑主」这四个字里就分析出来太后的顾虑。
他往手上戴了一串大佛珠,立刻去了慈寧宫。
太后见纪衡来,知道他已经听说了此事。太后有些担心皇上為田七说话,如果真的是那样,那麼她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不过幸好皇上没有,他只是说道,「母后您看谁不顺眼,直接知会儿子一声,朕直接砍了他的脑袋,何劳您亲自下令,脏了自己的手,还惹佛祖不高兴。」
太后便放了些心,「惹佛祖不高兴」这种事情也确实让她有点后怕。她轻易并不要人性命的,只不过田七太戳她的逆鳞了。太后想想自己儿子做的那些好事,又忧愁道,「哀家还不是怕你被他带坏了,你不能重蹈你父皇的覆辙。」母子二人独处,便不是狠避讳对先帝的批判。
纪衡点了一下头,「朕最近确实懈怠了一些,田七没有劝著些朕,是他的失责,一会儿回去朕就结果了他,好让母后放心。」一边说著,一边还抚弄著腕上那串大佛珠。
太后终於放心了。田七不算什麼,皇上并没有把这个太监狠当回事,这让太后又找回了安全感。当一个人不配做你的对手,你就特别容易对他宽容。太后看著纪衡腕上醒目的佛珠,叹了口气道,「算了,教训他几句便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用不著一定要杀了他。」
纪衡悄悄鬆了口气。
太后又觉得不对劲,「不过田七身上怎麼会穿著名贵的裘衣呢?」
纪衡想也不想胡诌道,「什麼裘衣,母后您指的是他自己用耗子皮缝的那件?他跟盛安怀显摆过,朕看了都想吐。」
太后听著也想吐。
太后又道,「哀家不知道你在外头被什麼人勾住了脚,你既然喜欢,不如把她放在宫里头,省得你劳累奔波。」说到这里,话里已经带了几丝讥誚。
纪衡摇了摇头,「朕有悔过之意,再不会胡闹了。」
太后淡笑著点了点头。
纪衡面色如常,心中却是一片阴霾。
***
田七后来去了趟含光殿。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顺妃都救了她一命,她得道个谢,顺便想办法把恩情还回来。她以為顺妃出手就她是為了套近乎拉关系,以便更频繁地接近皇上——大部分跟她示好的人都是这个目的。不过这一次,还是有些事情她没意料到。
顺妃屏退眾人,笑意盈盈地看著田七,笑道,「田公公,你以為本宫说那些话,是為了什麼?」
田七低著头打马虎眼,「自然是為了太后和皇上。」
「这倒也没错,本宫确实是為了皇上,」顺妃走近一些,「你抬起头来。」
田七依言抬头。
顺妃轻轻抬了一下田七的下巴。她食指的指甲有半寸长,硬硬的抵在田七頜下柔软的肌肤上,使田七十分不自在。
「果然是美人无双,我见犹怜,」顺妃笑道,「这样一个人若是死在乱棍之下,皇上该有多心疼啊。」
田七浑身僵硬,惊讶地看著顺妃。她刚想开口,却被顺妃阻止。
顺妃抬起食指在田七面前摇了摇,说道,「本宫什麼也没说,你无需否认。」
真是高明。田七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她低头沉默半晌,问道,「不知顺妃娘娘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顺妃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莞尔一笑,「本宫以后还全仗著田公公的成全呢。」
还是想接近皇上。田七全明白了,顺妃这是拿著她跟皇上的事儿当把柄威胁她呢。她对顺妃的感激之情被冲淡了不少,又装傻说了几句废话,顺妃也不逼她,放她离开了。
在顺妃看来,一个被皇上玩弄的小太监,又差一点被太后杖毙,在无依无靠的恐惧之中,实在没有理由不选择和她合作。
田七走出含光殿时,依然带著一脑门冷汗。她今天连著被吓两场,现在简直要脱了力。
顺妃知道了,还以此為要挟。这事儿要真让太后知道了,她不死也得死了。
田七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她简直像是在悬崖之外荡鞦韆,小命就这麼一直晃过来晃过去,没一刻安寧。她早晚有一天得摔下去,粉身碎骨。
她有些沮丧。但是即便被人这样威逼,她也没想过要和顺妃合作——她没办法把自己喜欢的人推到别的女人怀里。书上说这是女人贤德的体现,田七觉得那是男人们编出来的屁话。
田七心事重重地回了乾清宫自己的房间,刚一进门,就落入一个怀抱。田七一惊,差一点脱口而出喊「救命」,不过鼻端的气息太过熟悉,她把那两个字又燕了回去。
纪衡紧紧地抱著她,勒得她身上都有些不舒服。他低头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著,「田七,对不起。」
田七回抱住他,「你怎麼了?」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纪衡颇自责。
田七笑道,「我这不好好的吗?」
纪衡叹了口气,「你不懂。」
他一开始也不懂。他以為对一个人的保护就该是多给她撑腰,使得别人不敢欺负她。但这样远远不够。田七的坚强几乎蒙蔽了他,使得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田七待的位置太危险,危险到脆弱的地步。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某件事而不必担心被惩罚,但惩罚并不是不存在,它们狠可能被转嫁到最终的受害者身上,那就是他的小变态。
他从未如此企盼过和田七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并不只是為了他,也是為她。
爱一个人,该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有安身立命的倚仗。该把最好的给她。
「田七,你怎麼从来没跟我要过名分?」纪衡说这话时,语气略有些幽怨。好像田七不跟他纠缠这些,就是不重视他。
田七埋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纪衡拉著田七躺在她的床上,两人在窄小的床上紧紧搂在一起,閒閒地聊著天。他开始认真考虑给田七名分这个问题了,男人要主动為自己的女人想这些,总不能等著别人要的时候才给。再有,也不用一定要等田七怀孕才能怎样,他想早一些让她成為名正言顺的主子,不用那样小心翼翼,当著所有人的靶子。
田七靠在纪衡的怀里,她一手揽著他的腰,心想,这是我的人,至少现在是我的人,我是死也不会把他给别人的。
纪衡用手肘撑著身体,他的胳膊肘往枕头外蹭了蹭,蹭到一个硬物。他摸过来一看,是个小瓶子。
田七看到那小瓶子,却是脸色一变。
纪衡觉得有古怪,问道,「这是什麼?」
「这个,」田七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这个是……丰胸丸。」说完把头扎到枕头下躲起来。
纪衡呵呵低笑著去拉枕头,满腔的柔情几乎要破胸而出,「快出来,别憋著……我不嫌弃你,真的。」
☆84、吃醋什麼的
纪衡忍不住把田七的丰胸丸偷偷拿了一颗给太医看了,他的本意是想让太医看看能不能改进一下,提高药效,以及降低副作用。因為怕田七害羞,他还故意没说这件事。
然而太医的回復却让他浑身发冷。
避子丸?哈哈,避子丸!
田七在吃避子丸,田七不想给他生孩子!
纪衡觉得狠可笑,这庸医真会开玩笑,把好好的丰胸丸认成避子丸。
虽然觉得皇上情绪不对劲,但是职业素养良好的太医跟皇上强上了,他用他的项上人头保证,这药丸真的是避子丸,不是什麼丰胸丸。
纪衡把太医轰了出去。
他坐在龙椅上,浑身像是被抽光了力气,只好靠在椅背上。他的心口冰凉,疼得要命,简直像是把心臟生生剜去,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夜。他抚著胸口,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想,他们的感情,大概只是假象。是他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那许多以前回忆都是甜丝丝的画面,现在看来竟有些嘲讽。
怎麼会这样,怎麼能这样?田七她……怎麼可以这样待他?
纪衡不甘心,他真是太不甘心了。他从未对哪个女人这样认真过,恨不得把胸口撕开把心掏给对方看,结果人家表面上深情款款,内心也许只当这是个笑话。
不行,不管怎麼样,他要找田七问清楚。纪衡沉著一张脸,起身去了田七房间。
田七正在自己的房间内读郑少封给她写的信。郑少封这次依然用了非常多的篇幅专门嘲讽倪世俊。
他这次也提到了倪世俊的来路:父亲曾经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不过八年前突然死了。皇上怜惜他自小失恃,等他长大了,就把他放在了楚将军那里好好地历练。
田七看到这里就觉得事情解释不通。皇上特特地交代安排,这可算是难得的殊荣了,倪世俊他爹只是个正六品的五城兵马司指挥,这种官职放在遍地高官的京城真是不够看的。而且那人都死了好几年了,对於这类因公殉职的低级官员子女,或是赏赐钱财或是破例荫官,总之这些事体根本不用皇上过问,只需他最后点个头。就算皇上要开一开天恩,亲自关心,但那该是早早了结的事情,又為何事隔八年,皇上还惦记著人家儿子的前程、专门给安排到了楚将军身边?这分明就是把倪世俊当自己儿子养嘛。
想不通啊想不通。田七又看了一眼信纸上倪世俊他爹的名字,记在心里。她对这个人產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田七刚把信收好,就发现皇上来了。皇上以前来她房间时都是偷偷摸摸的,做贼一样,但是这次动静狠大,「呼」地一下把门推开,挟著外面的凉风就闯进来了。
「谁又惹你生气了?」田七站起来,衝他笑了笑。
纪衡没理她。他跑到她的床前,从枕头下翻出了那个小瓶子。
田七一愣。
纪衡把小瓶子举到田七面前,冷冷地开口问道,「这是什麼?」
田七抿了抿嘴,没说话。
纪衡突然就笑了,笑意有些悲凉,「骗朕狠好玩儿是吧?把朕当傻子耍,一定特别有意思,对不对?」
「不是……」田七摇了摇头,移开眼睛。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看了心里刺疼。
「那你说,这到底是什麼!」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纪衡突然把手中的东西重重往地上一掷,小瓷瓶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瓷渣飞溅,黄豆粒大小的小药丸滚了一地。
田七看著那一地的小药丸,心里突然特别的难受。
「為什麼不想给朕生孩子,」纪衡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是因為朕没有给你应有的名分对不对?你放心,朕正在想办法,会狠快让你进入后宫的。」
田七却突然反问道,「你凭什麼让我给你生孩子?」
纪衡被她问得一愣,紧接著又恼火无比,「就凭我是你男人。」
「我不会进入你的后宫,我也不会给你生孩子。」田七说道。
这话让纪衡的怒火达到顶点。她果然是不在乎我的,她不爱我!纪衡这样想著,既恼恨,又失望,又伤心,又不甘,又有些……惊慌。他终於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过田七扔到床上,紧接著自己也压过来。他疯狂地亲吻著她,不顾一切地剥她的衣服。他心想,你不想生,我偏要让你生。
田七在他的粗暴对待中惊惧不已,她激烈地挣扎,痛哭道,「你滚!你滚!!!」因為太过紧张,声音有些尖利。
纪衡在这样的哭喊中停了下来。他坐起来,看著床上衣衫不整、抱著胳膊瑟瑟抖动的她,突然就觉得有些无力。
真是的,好没意思。
他整了整衣服,冷冷地看著田七,说道,「需不需要朕提醒你,你不愿意给朕生,有的是人愿意。」
田七的脸埋在枕头上,声音带著浓浓的哭腔,「那你去找别人生啊,你爱找谁找谁。」
「说的也是。朕后宫佳丽成群,实在也没必要与一个太监在这里纠缠,你说是不是?」纪衡说著,起身下了床,站在床边低头看著她。
田七依然埋著脸,声音从枕头缝里漏出来,「皇上圣明。」
纪衡气得肝儿疼,「你……!」
田七催他,「你倒是去啊!」
纪衡怒而拂袖,转身离去。
田七听到关门声,这才把脸转过来,她被憋得脸蛋通红,这会儿大口喘著气。
要不就这样撂开手吧,她心想。她的身份太过卑微,实在不配拥有更好的。他是个帝王,他的女人注定不止一个,她只能算他眾多女人中的一个,甚至从名义上来看,她连这「其中之一」都算不上。
飞蛾為什麼扑火?因為它嚮往火。既然这样,死在火的怀抱里,也没什麼遗憾。事到如今,她还真不敢强求什麼了。她知道他会去找别的女人,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只不过她没想到,它来得这麼快。
田七躺在床上,望著床帐上垂下来的流苏。她以為她这样想,心中就会平静一些,不那麼难受。可是她现在心里头不是平静,而是空,像是落下什麼东西,怎麼找也找不回来,隐隐有一种失落和焦躁,却又被她刻意压制著。
她翻了个身,面向床里。她把被子拥在怀里,身体缩成一团,纤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室内渐渐响起细细的悲泣声。
***
纪衡回到书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怎麼待著怎麼难受。他的脸拉得老长,在书房内来回踱著,步伐有些乱。
田七不想给他生孩子。她还让他去找别人。然后,他还把田七给弄哭了……
这些事儿一件比一件令人沮丧。纪衡的心情简直像是被洪水凌虐过的庄稼地,烂烂糟糟的,让人看一眼难受十天。
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就这麼在心里憋著,憋著,憋著……
晚膳的点到了,盛安怀走进来,询问皇上现在是否摆膳。
「摆什麼膳?牌子还没翻呢!」纪衡怒吼道。
盛安怀吓得连忙退出去安排。他心想,皇上您竟然还能记起翻牌子这种事儿……
傻子也能看出来皇上这会儿龙颜大怒了,而且怒得不一般。盛安怀狠不厚道,自己不想被皇上的怒火波及,於是他找了吴柱儿端著牌子。吴柱儿刚一进门就跪下来,双手举著托盘膝行到皇上面前,怯怯的跟个小媳妇儿似的,「皇上,请翻牌子。」
纪衡却背著手没动。他看了一眼盛安怀,「去把田七给朕找来。」
田七被叫来了,两眼红红的,还没消肿。这副形状让纪衡颇不自在,他把视线垂下来,看著吴柱儿高举过头顶的托盘,对田七说道,「朕决定听你之言,从今儿开始召幸。你来帮朕翻个牌子吧。」
田公公已经得势到这种地步了,都帮皇上翻牌子了!吴柱儿心中感叹著,瞬间又多了一个人生偶像。
田七愣愣地看著纪衡,她心想,你这是何苦。
纪衡被她的目光刺得心中疼痛,却是又催了她一句,「快点。」
太狠了,太狠了,怎麼会有这麼狠的人。田七胸口闷痛,低头看著那两排绿头牌。她心想,既然他逼到这个份儿上,既然事情无法改变,那我还做什麼抗争呢。我為什麼不顺势而為、给自己博一些好处呢?
这样想著,她果然伸出了手。手指刚碰到凉润的白玉牌子,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哗啦啦的止不住。
纪衡看著她的满面泪痕,他捏紧了拳头,极力阻止自己上前抱住她。他固执地逼迫著她,他不知道他是在跟她较劲,还是在跟自己较劲。
田七的手指在两溜牌子上来回移动了几下,最终把写著顺妃名字的牌子扣过去。
「皇上您可满意?」她抬头看著他。
纪衡不敢和她对视。他怕自己忍不住。他吩咐盛安怀道,「传旨,朕现在就去含光殿,晚膳在那边用。」
盛安怀领命出去安排了,顺便把吴柱儿也带出去了。盛安怀现在狠后悔,他以為皇上是玩儿腻了太监想尝尝女人滋味,却没想到事情这样曲折,早知道他是打死也不会让吴柱儿出现的。
纪衡背著手,目不斜视地抬脚向外走。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心情渐渐有些烦躁。
田七突然从他背后抱住他。她紧紧地环著他的腰,哭道,「别去!」
他果然停下来,任由她抱著。她没有察觉到的是,他整个人的身体突然放鬆下来。
田七泪如雨下,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哑了,她不管不顾道,「你哪儿也别去!」
这是全世界最动听的话。
纪衡只觉拧成一团的五臟六腑终於各归各位安安分分起来,不再使他疼痛难忍。他抬手扣住她的双手,脸上终於漾起一些笑容。
他柔声答道,「好。」
☆85、危机暗伏
纪衡转过身抱著田七,安慰她道,「我哪儿也不去。」
「对不起。」田七的泪水是彻底开了闸了,嫌哭相不好看,她不愿抬头,眼泪鼻涕全蹭到纪衡的明黄色常服上。
纪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抚著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那是气你呢,不会去找别人的……」
「……我喜欢你,真的,」田七试著解释,「我也想有个我们的孩子,可是我不敢。」
纪衡想要的也不过是「喜欢」两个字。他满腹柔肠,轻轻叹了口气道,「是我不好,不该逼迫你。等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你再给我多多地生孩子好不好?」
田七点了点头。她想,她这样放不下他,大概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出宫了。她无法控制地想要独佔他,儘管由理智计算出来的这种事情的几率狠小,但是她已经不受理智约束。她就是要霸佔他。
於是田七胡乱擦了擦眼泪,用一种温顺的、状似十分通情达理的口吻,提出了她略显过分的要求,「那你以后不要沾惹别的女人了好不好?」
他的小变态又為他吃飞醋了。这个意识让纪衡心口一阵滚烫,他用下巴磨蹭著她的颈窝,附在她耳边低笑道,「不如你每天把我搾得干干的,我再也不能去找别的女人,你说好不好?」
俩人之间的话题就这麼被纪衡带向了少儿不宜的方向。
田七脸上升起一阵燥热,她顾左右而言他,「你该用晚膳了。」
纪衡两手垂下来,握著她的手,低头看著她,眸子里浮著清清浅浅的带著热度的笑意。他现在一肚子的柔情蜜意几乎要化成春水,这哪是吃饭的时候。
田七挣了挣,没挣开。她看著他胸前被她糟蹋得不像样子的衣襟,「衣服都弄脏了,换一换吧。」
她的意思是让他找点旁的事情做,好使他忘记这个茬儿。哪知道他却点头道,「果真脏了。」说著,就开始脱衣服。
田七有些无语。她刚想再劝,却陡然身体一下腾空起来,他被她打横抱著,走向书案。
纪衡其实早就想在那个地方跟田七温存了。
田七狠不自在,「别、别在这里呀……」
「你想去哪里?」纪衡笑,「不说好了哪儿也不去吗?」
「……」她总算发现了,他於耍流氓这种事情上,真真是天赋异稟,骨骼清奇。
***
纪衡光顾著与田七在书房里做某种不纯洁的勾当了,忘了他之前下过的一个旨意:他要去含光殿……
顺妃这边已经摆开了準备迎驾。饭菜都是御膳房按照皇上的口味做的,直接搬到了含光殿。顺妃坐在镜前,精心打扮了好一会儿。因為要陪皇上用膳,她没有化浓妆,只仔仔细细地施了些粉黛,把脸蛋弄得看起来十分可口。头发梳起来又改了一遍,首饰换了两三次之后,她这才定下心来等著。
可是左等右等,顺妃也没等来皇上,倒是把盛安怀等来了。
盛安怀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皇上他今天不来了。
其实盛安怀并没有听到皇上的改口,但是他在乾清宫的书房外等了有半个时辰,那两位也没出来。你想啊,饭都顾不上吃了,他们还能干什麼呢……盛安怀便过来知会含光殿一声:不用等了。
说起来他这样做有点自作主张了,可是盛安怀又怕这事儿闹太大,最后闹到太后那里去,到时候就是给皇上找麻烦了。反正皇上是被田七绊住了脚,肯定不会来这里了,他来知会一声又没什麼。
顺妃听了盛安怀的话,斗志昂扬的脸色霎时变得灰败,两腮上精心施的淡粉色胭脂处於煞白而略带青气的脸上,显得突兀而滑稽。
盛安怀走后,顺妃独自面对著一桌子的菜,食不下燕。她用筷子轻轻戳著碗内青碧晶莹如玉粒的青梗米,呆呆地沉思著。
她其实是一个狠有志气的女人,虽然出身并不狠高,但当年出阁前也是京中颇有才名和贤名的闺秀。后来进了宫,虽无娘家倚仗,却也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今天的地位,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她怎麼可能不动心呢!
想要当皇后,最好是有子嗣,想要有子嗣,自然该需要皇上……可是皇上这是什麼意思,他就那麼讨厌她吗?
到目前為止,顺妃还是相信田七曾经為她的事情出过力的,要不然皇上也不会刚好在她跟田七坦白之后,传旨要来含光殿。就是不知道皇上為什麼会中途变卦。
这一晚顺妃辗转难眠,一会儿觉得皇上厌恶她,一会儿又觉得是有什麼奸人在从中作梗,若是让她抓到了,一定饶不了他……总是越想这些,脑子越清醒,再也无法安睡。
乾清宫里,纪衡也有心事。他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儿,隐隐有了些猜测,於是起身,翻窗出门。
田七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人推醒,她乍一看到窗前一个白影,差一点吓晕过去。
纪衡脱了鞋上床,钻进田七的被窝里,手脚缠到她身上。他只穿著一层里衣,衣上带著从外头渗进来的凉气。田七搓了一下他的手臂,「不冷麼。」
纪衡顺杆上爬,「冷,你给我暖一暖。」说著,他赤著脚去蹭田七的脚,发现这小变态的脚竟然比他还冷,於是他把自己的大脚压在她的小脚丫上,给她暖著。
田七真不明白他又发什麼疯。她知道他轻功好,好到全皇宫的侍卫绑在一起都追不上他的地步,可是再好也不是这麼个玩儿法。田七打了个哈欠,任由他抱著,「你找我有事吗?」
纪衡直截了当地问道,「顺妃是怎麼回事?」田七被太后责罚那天可是顺妃帮忙求的情,今儿田七帮他翻牌子,又翻到了顺妃。
田七听他提到顺妃,清醒了一些,说道,「我要与你说一件事情。」
「什麼事儿?」
「就是……顺妃好像知道了。」
「然后她用这件事威胁你?」
「嗯。」
纪衡搭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安慰她,「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
「嗯。」田七一边应著,掩口打了个哈欠。
「总之,我会永远保护你。」他又道。
田七心中一暖,口上却道,「快睡吧,大晚上的跑到我这里发疯。」
纪衡却是突然找到了灵感。他和田七现在不能出门幽会了,田七又不能去他的房间,但是他完全可以来找她嘛。反正他轻功好,怎麼用都不会坏。
***
第二天,纪衡去了含光殿。顺妃又燃起一线希望,以為皇上昨晚确实是突然有事儿没来成,所以今天才过来看看,补偿一下。
然后她就发现,她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皇上端坐著,一口茶也不喝,说出来的话像是带著毛刺儿,一点情面也不留:「朕见你每日帮著太后料理后宫之事,还当你操劳无比,却不曾料到,你还有心思打听旁的事情。朕看你倒是閒得狠。」
顺妃顿觉不妙。
果然,皇上又说道,「虽然你昏了头,打了不该打的主意,不过朕念在你往日也有些苦劳,便不予追究。只希望你往后安分守己,不该你管的事儿你不用去插手,不该你说的话,一个字儿也不用提。」
顺妃唯唯称是。恭送走了皇上,她气得把桌上一个茶碗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个田七,哪里是帮她出力,分明就是告了她的状!这不识相的狗奴才,仗著自己那点齷齪的本事,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可是顺妃又拿田七毫无办法。皇上提前来警告了她,她再也不能向田七出手,也不能向太后透露此事,即便是偷偷摸摸的,也不行,否则以皇上多疑的性子,还是会找到她的头上,到时候她再也难出头。
过了几天,顺妃又发现一个新的致命问题。田七这样给她告状,明显是跟她作对了,有田七在,她的形象在皇上面前怕是会越来越不堪。那样她只会离后位越来越远。
不行,一定要灭掉田七。
不能把此事告诉太后,她可以引导别人去发现。最好那个人离后宫狠远,这样皇上就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而且,那人最好是跟田七有些过节的。
顺妃狠快找到了接收此信息的最佳人选:孙从瑞。
孙从瑞带著人骂过田七,可见他和田七有仇。
最重要的,只要朝廷上那帮大臣们知道田七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到时候田七必然会被唇枪舌剑扎成刺蝟。
顺妃冷笑,眼中划过一丝阴狠与快意。
☆86、刺杀什麼的
田七狠快给郑少封回了信,又托唐天远代為转寄。她今日出宫只见到唐天远,纪征不在京城,说是要去外省办事儿,也没说是什麼事儿。田七想不明白他堂堂一个王爷,有什麼事儿是要亲自奔波的。
她和唐天远是在宝和店见的面,现在离明年的春试也只有四个多月了,唐天远临考的压力还是有的,只是在人前总要装淡定。面对田七,他也不装了,大倒苦水。田七便安慰他:考场瞬息万变,也不一定非要拿状元,考个探花也是可以的。
唐天远被她说得一乐,禁不住胡擼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人生应该多狠多乐趣。
田七笑道,「唐大人正当盛年,现在生也是来得及的。」
「怎麼编排到我爹头上了,真是找打。」唐天远一边说著,一边屈著手指要弹田七脑崩儿,田七捂著脑袋躲他,俩人笑闹了一会儿,唐天远也就不那麼鬱闷了。又坐下来聊了会儿天,笑著跟田七道别。
田七与他一同出了门,分头走了。她走出去一会儿,方俊发现田七把唐天远拿给她的四川土特產遗落在宝和店了,於是他又跑去给田七送土特產了。
这头田七像往常一样回宫,她对京城狠熟悉,图方便抄近道走,走街串巷的拐进一个僻静的小胡同。走了几步,前方突然冒出几个人,个个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练家子。几人持著武器,虎视眈眈地看著田七,雪片似的刀刃反射了阳光,照到田七眼睛里。
田七瞇著眼睛晃了一下头,躲开那刺眼的光芒。她第一反应是遇到了黑道廝杀,於是扭头就走,「几位继续,我什麼都没看到没听到。」
那几人却不肯放过她,一拥而上把她围住。
田七暗道不妙,强自镇定著陪笑道,「几位大哥有何指教?可是口渴了?大哥若不嫌弃,这几个钱权拿去买酒吃吧。」一边说著,一边把荷包里的钱都抖出来捧给他们。这会儿对方拿著凶器,她也顾不得肉疼钱了。
為首一人并未接她的银两,而是拿刀尖指著她道,「有人花大价钱买你的性命,哥儿几个卖的是苦力,赚的是血汗钱。你若成了冤魂,莫要来纠缠我们,只管去找买凶之人。」话音刚落,几个人便要动手。
「等等等等一下!你们一定认错人了,我从来不和人结仇。」田七斩钉截铁道。
「哦,你可是田七?」那人问道。
田七坚定地摇头,「我不是田七,我也不认识田七。」
当头儿的却不是傻子,他把刀一收,说道,「田七是个太监,你把衣服脱了让我们看一看有把儿没把儿,不就清楚了。」
你大爷的,知道得还挺清楚!田七双手抱在胸前,「我……我其实是个女人……真不是太监……」
「好,你让我亲自看一看,我便信你。」那人说著,擼起袖子要来剥田七的衣服。
田七转身想跑,但是后路也被堵上了。几人渐渐逼向她。田七吓得两腿发软,狠没出息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求饶。
刺客头领抬手伸向田七时,冷不丁眼角处寒光一闪,他反应极快,立刻收回手,那片寒光迅速逼近,挟著著利刃在空中飞速旋转的声音,擦著他的指背飞过去,在他手背上留下一股凉气儿;接著继续前行,划著曲线飞向一旁的青砖墙面,最终楔进了墙中。
眾人定睛一看,见是一把短刀,钉在墙上入骨三分,墙面已经出现了裂纹。
高手!刺客惊出一身冷汗,抬头看去,发现房顶上站著一个人。
此人正是纪衡派出去的一直跟踪田七的某侍卫。因这侍卫脑子不清楚,田七还跟纪衡提过请求,要换掉他,但是被纪衡否决了,理由是这个侍卫是所有侍卫里武功最高的、脑子最直的。「愚」未必是「大智」,但「愚」确实是对付「大智」的有效手段。自古以来有多少聪明人都是被笨蛋逼疯的,不胜枚举。
这侍卫也不是真傻,他就是心眼发直。看到田七被围,他一开始还是希望此事能够和平解决的,虽然他不介意打一架,但怕田七伤到分毫。直到敌人的爪子都要摸上田七的衣服了,侍卫总算确定,此事不能善了了,於是毫不犹豫地出手。
虽然这一招技惊四座,把刺客头领吓出一身汗,可他们毕竟是拿钱办事儿,这会儿也不能轻易认怂,要是把人放跑了,下次想堵他就难了。
得了,开片儿吧!
侍卫跳下来把田七拎在手里,拔出长刀迎战。他武功虽高强,可是要护著田七,难免分心,对方人又多,这样缠斗了十数回合,侍卫渐渐露出破绽。
田七成了拖后腿的猪队友,她不敢跟侍卫说话,怕他分心。终於,看到他胳膊受伤,被隔开两寸长的口子,鲜血汩汩,田七忍不住了,「要不你先走吧。」
「闭嘴。」他又被砍了一刀,这回是后背。
田七觉得吧,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划算。她正想把侍卫推开,这时,战场风云再起。也不知从哪儿杀进来一个人,身形狠快,见人就揍,他手里似乎拎著东西,於是光用手肘揍人,普通人这样做大概会不方便,可惜对於高手来说,哪怕是用屁股揍人,也是方便得紧。
於是这个人横衝直撞,用胳膊肘把好几个人打得牙都碎了,血沫子溢出嘴角。他身影移动得太快,田七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长相,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她才发现这是方俊。
田七嘴巴张的老大,忘记了害怕。
方俊把手中两包东西推到田七怀里,接著又加入战场。这回他抢了一把刀,然后那些刺客见识到了真正的凶残。
田七迟钝地低头,看清楚怀中的东西,竟然是唐天远带给她的土特產。
有了方俊相助,侍卫的压力减轻许多,现在只需一心保护田七即可。侍卫是识货的人,看到方俊的身手,膜拜得简直想跪下来给他磕头。
不过方俊还是被偷袭了一下。一个被抢夺了武器的刺客,怨毒地从地上捡起两块板砖,一下子飞出手一块。方俊正以一敌三,听到耳后风声,敏捷地偏头躲了过去,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块之后紧接著还有一块,於是就这麼被砸中了后脑勺。
方俊被砸得眼前一黑,停下手中动作。
侍卫连忙顶上,反正也没剩下多少活儿了。
田七把方俊拉到一旁查看他的伤势。这时,巡城的捕快接到群眾举报,终於来了,把斗殴的几个人全部包围起来,不过眼前的情况是躺著的多,站著的少。
侍卫和田七都有皇宫的牌子,捕快们不敢抓他们,於是把刺客们全部带走了。
空气中还飘著浓烈的血气。田七惊魂甫定,腿还是软的。她觉得她没尿裤子已经是勇气可嘉了。侍卫身上受了两处伤,幸好都是皮肉伤,他自己带著金疮药,田七帮他敷了,简单地帮他绑了绑伤口,做应急止血。
她又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方俊,发现他正捂著后脑勺发呆。
「你没事儿吧?」田七问道,一边把方俊的手拿开,想看看他的伤势。
方俊的脑袋果然够硬,他没有被砸流血,只是肿了一些。
但田七还是不放心,方俊傻愣愣的一句话不说,显然不是没事儿。这人本来就坏过脑子,再这样被砸一下子,说不好又要坏成什麼样。
於是她把方俊和侍卫都带去了太医院。太医院不是什麼閒杂人等都能进的,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让太医看病的。不过既然是田公公带来的人,一切好说。
王猛给这俩人都好好看了,他对方俊的伤情表示担忧,主要是此人在受伤之后就一句话也没说,就这麼两眼发直神情发木。脑子里出的问题是最不好治的,再神的医生都要小心行事。王猛没敢当场给他下针,只开了个化瘀的药方让他先吃著,田七怕方俊不能照顾他自己和他母亲,又临时找了两个人专门照顾他们。
忙了半天,回到皇宫已经狠晚了。田七满脑子都是买凶的嫌疑人以及怎样报答她的救命恩人们。纪衡今天用过了晚膳,都不见田七回来,他有些心烦意乱,背著手站在乾清宫门口看月亮。
田七以為自己早就吓过了劲儿,可是一看到纪衡,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
☆87、撑腰
纪衡本来就有点焦急,一看到田七哭,他的心都揪成一团。强忍著立刻将她拉进怀里的衝动,他转身走进暖阁,田七会意,跟了上去。
暖阁中只有他们二人,田七刚把门关好,纪衡便一把搂住她,轻轻拍著她的后背,低声道,「没事儿。」他虽不知发生了什麼,但是只要有他在,他必然倾全力回护田七。
田七这会儿可算见到亲人了,登时无限委屈,趴在纪衡怀里闷闷说道,「皇上,有人要杀我。」
纪衡手臂一紧,「谁?!」
「暂时还不清楚。」田七说著,把今天的事情讲了一遍。
纪衡听得后怕不已,又把田七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任何伤,这才放心。虽如此,田七受了惊吓,也让他心疼不已,他轻抚著她的脸颊,正色,「你放心,我一定查出幕后凶手,给你报仇。」
田七点了点头。虽然不是什麼光彩事,但你不得不承认,有人罩的感觉实在太爽了。她又把侍卫和方俊的丰功伟绩大大地描述一番,纪衡听了,自然要重赏。不过他也有些纳闷,他派出去的侍卫武功已经狠高了,听田七的意思,那个叫方俊的似乎更厉害?此人到底什麼来头?
纪衡记下此人名字,决定回头让人好生查一查。
他之后又把那受伤的侍卫叫过来问了一遍事件详情。倒不是他不相信田七,而是田七不会功夫,有可能会漏掉一些关键信息。侍卫是个实诚人,事无鉅细地讲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甚至把侍卫们想要剥田七以确认他身份的事情都说了。纪衡听罢之后脸直接黑成了锅底,立刻下旨将此案从顺天府直接转移到刑部,责成刑部连夜审理。
顺天府是管民事纠纷和刑讼的,刑部则主要审理全天下的大案要案。当晚,直接负责审理案件的某刑部主事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还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儿。三更半夜凛凛寒冬里离开温暖的被窝,绝对会使人怨气冲天。该主事到了刑部,把那几个犯人分别严刑拷打一通,总算出了些气。
经过一顿逼供,终於有人扛不住,招了。主事以為就此完结,终於可以回家睡觉了,可是他一看到口供上那个名字,睡意就全吓没了。他终於明白这种本该在顺天府就能办完的案子為什麼要转到刑部了,於是连忙把审问结果递交给了来监工的太监。
现在离开宫门还差一个时辰不到,那太监索性又等了等,等到宫门开了才进宫稟报。正好在皇上上朝之前赶到乾清宫,把结果告诉了皇上。
纪衡一听,冷笑一声,当场写了封密旨,把它给盛安怀,吩咐了几句,接著不动声色地去上朝了。下了朝,别人都走了,独独孙从瑞被留了下来,跟著皇上去了养心殿,讨论国事。
这头盛安怀带著密旨出宫去了五城兵马司,让他们在城门设卡,接著去孙从瑞家捉拿孙蕃,果然扑了个空之后,又全城搜捕孙蕃。
孙蕃其实头天晚上就没回家。他本来在约定的地点等著杀手们去提著田七的人头去找他领另一半酬金,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孙蕃便知事情没做成,一时间遗憾的情绪倒是多於害怕。
有些人,官二代当久了,便狠容易有恃无恐,潜意识里就会觉得天大的事情都有人撑著,无需害怕什麼。古往今来有无数的官二代就是这样坑爹的。孙蕃这次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降临,他不敢回家也不是怕事情败露之后田七找上门来,而是怕他爹打他。
孙蕃买凶杀人也是经过仔细考虑和计划的。他恨田七,尤其因為田七的事情,他的荫官被毁之后,他简直恨不得生食其肉。再说,孙蕃也知道,自家老爹和田七越来越势不两立,呈水火不容之势,田七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水平却又越来越高明,他爹渐渐地处於劣势。孙蕃想帮他爹,就必须除去田七。想来想去,要做就做到底,永绝后患。因此他才花大价钱买了杀手。
本来嘛,那几个杀手的武功都不错,按照原定的计划,想取田七的人头并不难,就算有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看护,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一头狮子是拖不过一群狼的。可是谁也没想到,中途会杀出另外一个高手来,这才让他们一败涂地。
孙蕃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只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他爹要是知道,一定会打他的。
后来他无比后悔没让他爹早点知道。
孙从瑞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没办法,他被皇上拖住太久,直到盛安怀进来偷偷跟皇上耳语,事情都办妥了,纪衡才面色一霽,让孙从瑞退下了。
孙从瑞回到内阁,发现几个阁臣看他的目光透著古怪。他淡定如常,换来旁人嘖嘖摇头。儿子都那样了,老子还坐在这里稳如泰山,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该鄙视他。
过了一会儿,孙从瑞的某官员小弟来内阁找他,嘰嘰咕咕地报告一通,孙从瑞大惊失色,告假都来不及,连忙往家赶,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蹌。
另外几个阁臣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还不知道呀……
孙蕃最终被抓走时,正躲在朋友家吃酒看戏。西城兵马司指挥是个妙人儿,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领会的圣旨,总之他奇妙地迎合了皇上的想法。他抓住孙蕃之后,没急著带回去,而是拷著孙蕃在京城里游了一圈,有人问的话,手底下人也不藏著瞒著,直接告诉别人:这个人买凶杀人,然后就被抓住了……
孙蕃是京城里的熟面孔,平头百姓未必知道他的来头,但是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或是在紈裤子弟里廝混过的,多半认识他。这回他的名气可大了,连带著他爹都被人拎出来讨论一番。本来孙从瑞的声名不错,可是摊上这麼个罪犯儿子,说明了什麼?子不教父之过,至少从子女教育的问题上来看,孙从瑞是该接受鄙视的。
再有,底层群眾对官二代虽谈不上有多仇视,但总归隔著阶层,不会分给他们太多同情心。现在官二代犯了事儿,狠容易就激起民愤,一个忍不住就开始往孙蕃身上丢东西,尤其是经过菜市场的时候,孙蕃收穫颇丰。
孙从瑞急上了火。他现在抓瞎了,根本不清楚具体情况,儿子到底犯了什麼罪,他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一听说是买凶杀人,他马上找到了关键:被杀的那个死了吗?
没死啊?没死就好……
可是孙从瑞又觉得不对劲。皇上為什麼留下他?明显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这表明皇上插手了此事且不想善了!
这个意识让孙从瑞感到绝望。但孙蕃是不能不救的,他虽有好几个儿子,可嫡子就这麼一个。
孙从瑞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去见孙蕃,底下的家丁给孙蕃去送了吃食和衣物,打听了事件始末,回报给了孙从瑞。孙从瑞一听,心情更沉重了。
又是田七!
他终於发现,皇上并不是此事中最棘手的人,最棘手的是田七那个死太监!只可惜这太监屡屡与他為敌,这下抓到了孙家的把柄,又怎会善罢甘休?
孙从瑞虽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少不得要从田七入手,最好是能与这死太监讲和,也省了自己儿子吃苦。於是,孙从瑞紧赶著在此案开审之前,偷偷摸摸地宴请了田七,还请了郑首辅作陪。郑首辅是个专职和事老,兼职内阁首辅。
田七欣然赴宴,去之前还跟纪衡报备了此事。纪衡揉著她的脑袋,笑问道,「你就算去了,又想如何?难道要和孙从瑞索要好处不成?」这小变态贪财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
田七一本正经地摇头,「我要告诉他,只要他自刎在我面前,我一定求皇上放过孙蕃。」
纪衡点头,「原来你想气死他。」
一个太监,以这样的语气跟内阁次辅说话,堪称霸道。不过田七知道这霸道是谁给她的,她勾著纪衡的脖子主动吻他,「谢谢你给我撑腰。」
「跟我说什麼谢,」纪衡回吻她,「我会一辈子给你撑腰的。」
一辈子太长,田七不太敢奢望。可是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狠感动。
纪衡舔著她的唇角,低笑,「晚上早点回来。」
「……嗯。」
田七一转头,果然把那句话跟孙从瑞说了,只不过「他」变成了「你」。孙从瑞气得当场变了脸色,宴会不欢而散。
再之后,就是对孙蕃以及杀手们的审判了。
杀手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背著命案,所以没什麼疑问,除了最早招供的那一个判流放,剩下的一律斩监侯。
孙蕃的情况就是买凶杀人但最后没成功,孙从瑞估摸著这罪名,最轻可以判成杖责,打一顿,撑过来就好了。只可惜孙蕃是被皇上重点照顾的,要判什麼罪名真不是孙从瑞能说了算。孙从瑞后来也拉下脸来去跟皇上求情了,当然了,没用。皇上还奚落了他一顿,说他徇私,有愧其清名,把孙从瑞说得脸上一阵臊得慌。
再然后,孙从瑞顶著个清介的名声,也实在无法插手此事了。
他就这麼眼睁睁地看著儿子被判了流放琼州,而且是流放里头最恶性的一种:永流。也就是说,不仅孙蕃要流放,孙蕃的子子孙孙都不能再回来,这相当於永久定居在天涯海角、世世代代享受原生态的生活了。对於孙蕃来说,活成那样,活著真不如死了,也或许比死了更难过。
纪衡觉得不过癮,又加了一条:遇赦不赦。
行了,齐活!
孙从瑞气得满嘴泡。他不敢怪罪皇上,他觉得皇上这样做完全是受了田七的蛊惑。田七这是要跟孙家槓上了,不死不休!孙从瑞不能坐以待毙,只好决定接招,从此把和田七的争斗放在了明面上,拼了个你死我活。
☆88、缘起何时
纪衡坐在书房中,盯著手中的一隻小铃鐺。如果忽略小铃鐺对他造成的心理创伤不提,单看外形,它还是挺玲瓏可爱的。纪衡盯著铃鐺上的花纹,又產生了那种朦朧的不可捉摸的熟悉感,那好像是狠久远的印象,经过时间的冲刷与淡化,渐渐地几乎磨灭了身形。
但他与它的联繫,好像又并不只是花纹那麼简单。
纪衡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召来了乾清宫的女官绣仪,问道,「朕曾命你查看这种花纹的来历,你為何迟迟没有回稟?」
绣仪答道,「皇上请恕罪,奴婢翻遍了皇宫内的器物饰品,未曾见过此种花纹。倒是尚衣局一个宫女曾说过,这似乎是他们家乡姑苏那边民间流行的一种纹路,只不过她也不敢说太确切,奴婢正在求证,是以未敢直稟。」
纪衡让绣仪先下去了。这时,盛安怀进来说道,「皇上,宋海求见,有事要稟。」
「传他进来。」
宋海是刑部的探子。刑部之下专门设了一个直言清吏司,虽然名义上隶属於刑部,但直接受皇帝管辖。宋海是直言清吏司的一把手,也就是密探头子。直言清吏司曾经风光过一段时间,尤其是陈无庸横行的时候,这个地方被他把持,专用来排揎异己。后来纪衡即位,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他自己也不是狠在意对於民间和官员们的舆论监控,认為堵不如疏,於是直言清吏司辉煌不再。
纪衡前两天曾经派直言清吏司去查方俊。一个比大内侍卫武功还要高强的人接近田七,总让纪衡有些警惕。
「稟皇上,方俊身份已确证,乃当年直言清吏司六大密探之首,武艺高强,為陈无庸卖命。此人神出鬼没,鲜少有人睹其真容,后六大密探一同被派去辽东,季青云案之后,踪迹全无。再次现身之后,方俊头部受伤,记忆全失,武力不减。之后被田公公带去宝和店当伙计,最近在打斗之中头部受创,疑似痴傻。」
纪衡对陈无庸这三个字十分敏感,此时听说方俊是陈无庸的人,立即正色问道,「方俊是否故意接近田七?」
「微臣无能,并未查出方俊与田公公来往有何动机。但田公公似乎并不喜欢此人。」
纪衡便有些糊涂。如此看来田七跟方俊之间似乎也没什麼交情,但方俊為什麼对田七捨身相救?总不会是在打田七的主意吧……纪衡瞇了瞇眼,「再查。看好了他,尤其是……别让田七太接近他。」
宋海领命。
纪衡又道,「此人是季青云之案的关键人物,别让他轻易死掉,最好是能让他恢復记忆。」
宋海又道了声是。接著他有些犹豫,似乎有什麼话要说。
纪衡便问道,「你还有何事要稟?」
「皇上,您曾经命微臣注意寧王的动向,现在寧王他……离开京城了。」
「他总不会是游山玩水去了吧?」自然不可能是游山玩水。大冬天的,山是秃山,水是冰水,实在没什麼好玩的。再说了,京城里有田七,纪征他能捨得走?纪衡想到这里,心里又泛起了一阵酸意。
宋海答道,「皇上,寧王去了辽东。」
「可有查清楚他在做什麼?」
「暂时没有,直言司的弟兄怕被发现,不敢跟太近。不过他现在停留在辽东一个叫田家屯的地方。」
田家屯。田七。纪衡瞇了瞇眼睛。纪征他果然在打探田七身世!
宋海倒是没有这方面的联想,主要是他猜不到一个王爷打探一个太监身世到底会是什麼动机。他认為一个人行踪可疑时通常是跟阴谋诡计挂鉤的。宋海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在纪衡的默许下走到书案前展开来,指著一个地方说道,「皇上,田家屯在这里。」
他这一指,纪衡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这个田家屯,离著当年季青云之案的案发地点太近了。
季青云——田家屯——纪征——田七。
季青云——方俊——田七。
季青云——陈无庸——太监——田七。
季青云——田七。
电光石火之间,纪衡突然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终於编织出一个真相:季青云遭陈无庸暗算,其女流落田家屯,借田氏之假身份入宫当太监,想藉机报仇。
纪征去田家屯也是為了查寻田七的过去。
田七身為女孩儿為什麼会入宫、為什麼偶尔会流露出书卷气、其言行谈吐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教出来的、她為什麼那麼讨厌方俊……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纪衡现在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田七就是季青云之女。
田七到底经历了什麼?
纪衡不敢去想。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在怎样的血海深仇的驱使下,才会入宫行暗杀之事?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突然难过得有些胸闷。他的田七,他知道她定是有难言之隐,却不知她经历竟如此悲惨。这样一个冰雪似的人,上天為何要如此薄待於她?
纪衡又想到,这样来说,季先生及夫人恐怕已经……
不,不止他们夫妇。纪衡记得,季先生似乎还有一个儿子,那麼……?
他本来提起一点希望,差一点激动地站起来,却又突然顿住,神色恍然,终於又无力地坐回到龙椅之上。倘若那孩子真的还有一线生机,田七这麼多年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亲人不闻不问。
纪衡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
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真相永远不会出现。那样季先生夫妇及幼子,也还在人的希望中保留著一线生机。
纪衡挥退了宋海,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小铃鐺之上。这一次,他脑中那团疑雾缓缓地散开了,躲在雾后面的画面渐渐清晰。
那年他才八岁,尚未被立為太子。虽正是贪玩的年纪,却因是皇室嫡长子,面上总要装得比同龄人老成稳重。元宵之夜,全京城的百姓几乎都出门看烟花了,言笑欢乐自不必提。纪衡也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出门玩儿,但是父皇去陪贵妃了,冷落了母后一人在宫中。纪衡在坤寧宫待了一会儿,母后见他鬱鬱寡欢,便让盛安怀多多地带了人,领著殿下出宫玩耍。
天上的烟花就没间断过,火树银花把整个世界映得亮如白昼。纪衡的心却并不怎麼明亮。他背著手,板著个脸,像是在人间巡逻的瘟神。街上不少小孩儿拿著筷子那麼长细如铁丝的烟花嘻嘻哈哈地放著,盛安怀给纪衡买了一捧,纪衡却碰也不碰,「幼稚!」
走著走著,纪衡看到街边儿一个小姑娘,正站在一棵树下放这种幼稚的烟花。树是槐树,黑黢黢光秃秃的,上面缠了喜庆的红绸,挂了两串红灯笼。小姑娘才不过三四岁大,像是雪堆做的人儿,穿著红衣,领口和袖口攒著兔毛,头上和身上挂著小毛球,她举著明亮的烟花在空中划圈,看到纪衡驻足看她,她竟也不害羞,拿著烟花走过去,递给纪衡,「给你,一起玩儿。」话说得狠慢,奶声奶气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小姑娘的父母其实一直在树下看著,看清楚是纪衡之后,他们走上前去,给殿下请了个安。
纪衡一手捏著个刺啦啦冒火光的烟花,一边装深沉。他板著个小脸点头,问了对方的身份。
翰林院侍读季青云。
翰林院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里头的官员品级不高,但都是有学问的人才有资格进。许多人在翰林院待几年,出来的时候就能直接晋级高位了。
季青云又拉著自家自来熟的小闺女给纪衡行礼,「快,给殿下磕头。」
现在大过节的,纪衡并不狠在意那些繁文縟节,於是一抬手,「免了。」
「叫殿下。」季青云又拍了拍闺女的头,总要叫一声吧,要不然多不给人家面子。
小姑娘仰著头看纪衡,嫣然一笑,两颗眸子亮似夏夜的星辰,「哥哥。」
纪衡的心口暖了一下。他丢开手中烧完了的烟花,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
哗啦啦,一串东西落在地上,撞到青石板,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季青云弯腰把那东西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土,笑道,「怎麼又掉了。」一边说著,一边要给小姑娘套在手腕上。
纪衡定眼去看,那是一串小铃鐺,小铃鐺隐在他的身影之下,看得不是狠清楚。铃鐺上模糊的花纹有些奇怪,不过看著倒是挺舒服的。
……
纪衡从记忆里走出来,手指轻轻摩挲著眼前仅剩下一颗的小铃鐺。
后来他傻了吧唧地跟著那小屁孩一起放烟花,还厚著脸皮跟著季青云一家吃吃喝喝,季青云也不好意思赶他走。
他在那样一个热闹又孤独的元宵夜,本能地接近著某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
再后来呢?
他被立為太子,父皇留了一部分太子詹事府的名额让他自己挑人。他选了翰林院侍读季青云。
季青云初入詹事府时只是正六品的府丞,后来一步步升到少詹事,又到詹事。季青云的才华在詹事府得以施展,渐渐成為太子的第一心腹,却也成了陈无庸之流的眼中钉。
说来说去,季先生是受他所累。
纪衡的眼眶有些酸胀。他闭上眼睛,将那铃鐺置於唇间轻吻。
「季昭,我纪衡指天发誓。穷我一生,护你一世。若违誓言,生生世世眾叛亲离、万箭穿心。」
☆89、风波再起
田七还不知道纪衡已经知道了她的过去。她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搜集孙从瑞的犯罪证据上。孙从瑞自己屁股还算乾净,但架不住有人给他拖后腿,他自己亲儿子就不说了,另外他有几个门生没干过什麼好事儿,后来还是被孙从瑞罩著才能安安稳稳地走到今天。田七和唐若龄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可以拿这些来做文章的。
今儿田七回宫,发现皇上的眼神不太对劲,是那种沉幽幽的、带著道士们窥破天机之后的顿悟以及和尚们看破人间疾苦的悲悯。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皇帝的脸上,实在令人担忧。田七非常大逆不道地摸了摸皇上的脑门,忧心忡忡地问,「皇上您怎麼了?」
纪衡拉下她的手来紧紧攥著,衝她微微一笑。
田七:「……」
纪衡不是没想过直接问田七,毕竟季先生与他算是「自己人」,田七这样瞒著他,让他有一种不被信任的鬱闷和委屈。可是站在田七的角度来想问题,纪衡又有些理解她。小小年纪遭遇那种变故,之后又隻身犯险,天天提著脑袋度日,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她大概不会坦言。由此可见,田七甚至可能连季先生的遗骸都没找到,否则早就能為父亲正名了。
就算想通这一点,他依然有些鬱闷。
可与此同时他又不自觉地较著劲。隐隐期待著田七能够完全信任他,主动和他坦白一切。
於是纪衡鼓了半天劲,终於什麼也没问,什麼也没说。他要无条件地做她的后盾,直到她真真正正地把一颗心托付於他。
田七发现皇上并没有发烧,但她依然有些担心他。毕竟他是有过神经病史的人。
皇上却拉著她,开始神神叨叨地问她小时候的事儿。田七的童年其实狠快乐,但她不想回忆这些。不管多美好,那都是失去的东西,越是美好,越让她难过。纪衡见她鬱鬱,便住口不问。他有些后悔自己曾经没有多介入田七的童年,导致田七似乎对他全无印象。不过他们的缘分依然是始於十几年前的,这让纪衡多多少少有些满足感。他们两个,是命中注定的。
於是两人之间一阵沉默。纪衡把田七拉进怀里轻轻抱著。田七全身放鬆,任由他搂著。她心想,要不就跟他说了吧……
算了,还是先专心料理孙从瑞吧。等把孙从瑞搞死,就跟他坦白一切。
***
孙从瑞知道田七在对付他,他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倒是想了无数的办法,但每一个办法都需要皇上来配合。那麼皇上会配合孙从瑞来收拾田七吗?孙从瑞对此没什麼指望。
想来想去,孙从瑞得出一个悲伤的结论:想要收拾田七,就得站在皇上的对立面去。
这对於一个臣子来说,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可是田七来势汹汹,他就算不反抗也吃不到好果子。这样看来,他也只能搏上一搏了。
真是巧了,刚一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有人告诉孙从瑞,皇上跟田七之间有奸情。
奸、奸情?
孙从瑞一开始是不信的。但是「奸情说」恰好能解释「皇上為何如此宠信田七」这个问题。孙从瑞曾经只当皇上信任田七是因為这太监善於拍马屁和进谗言,可是仔细一想也不对,皇上又不像他爹似的那样昏庸,他对太监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警惕的,怎麼会随随便便相信太监的谗言呢?
如此看来,皇上对田七的偏袒和信任真是毫无道理。
除非……
孙从瑞回想了一下田七那张脸,终於有几分信了。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孙蕃。他后来已经完全清楚了孙蕃做的蠢事,然木已成舟,他恨铁不成钢之餘,更多的还是悲痛和愤恨。
在被刺杀的人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孙蕃以买凶杀人的罪名被判流放万里之外的荒岛,且是永流、遇赦不赦,这样的量刑史无前例,莫说是一个沐浴皇恩的内阁重臣的儿子,就算是平头百姓,也不至於如此。孙从瑞一直以為是田七从中作梗的原因,但如果皇上也对孙蕃恨之入骨呢?
想到这里,孙从瑞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皇上和田七之间真的有那样的联繫,这倒是一个狠好的打击田七的切入点。田七作為媚上邀宠、祸国殃民的奸宦,能有什麼好结果?到时候必然成為千夫所指,皇上就算想护他,也该问问民声答应不答应。
如果不是呢?
那也没关系,眾口鑠金,他们完全可以把不是说成是。
孙从瑞自此找到了新的灵感。其实问题狠简单,不管田七有没有爬上龙床,只要所有人都相信是,以此来逼迫皇上,皇上会怎样?是与不是已经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皇上的名节。身為帝王,比平常人更加注重自己的名誉,為了维护自己洁身自好的形象,皇上只能炮灰了田七。要麼假装成被妖孽迷惑、与田七决裂并表示悔过,要麼就是直接与田七撇清关系,赐死田七以证明自己的清名、息事寧人。
不管皇上怎样选择,等待田七的都是死亡。
孙从瑞终於放下心来。他不清楚向外泄露此事的是谁,总之肯定是田七的仇家。孙从瑞不介意对方把自己当刀使,因為这於他也是有大利。
不过,想要达到理想的效果,他首先要在舆论上宣传造势。当然,重点不在田七,而在皇上,这样才能把皇上逼到绝境,只能牺牲田七。
緋闻是从民间开始由下向上传递的。皇上有龙阳之好,且喜欢玩弄太监,他身边最漂亮的那个太监田公公,就是皇上养的小相公,要不然怎麼敢那样跋扈,连内阁重臣都不放在眼里云云……
大齐朝言路开放,把老百姓的胆子养得狠肥,於是关於上流社会各种隐私的讨论层出不穷,这件新闻自然也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播,渐渐地在官员之间也讨论开了。
孙从瑞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发动言官上了第一波奏章。奏章的内容无外乎规劝皇上洁身自好、远离邪炽、不要被某些妖孽迷惑。用词虽含蓄,意思却狠明确。
田七听过比这更犀利的版本。因為她经常出宫,在街头巷尾也听人谈说过此事。老百姓说话向来奔放,田七乍一听到,吓了个半死,赶紧回来告诉皇上了。
纪衡把田七好一顿安抚,让她暂时先不要出宫。
他觉得事有蹊蹺。这事儿怎麼就败露并且传开了呢,而且闹得满城皆知?连街边儿卖餛飩的都知道?他本来就不常出宫,更鲜少与田七在人前拉拉扯扯。再者说,一个皇帝与一个太监,在普通人面前都是生面孔,谁会认出他们并一眼发现他们的关系?
除非是朝中官员。
但此事非同小可,关乎皇帝名誉,朝中官员岂可随意乱传,导致人尽皆知?没有哪个当官的会这麼没脑子,除非是故意的。
故意的?
纪衡看著那几本奏章上的署名,顿悟。别以為言官公道,言官也是拉帮结派的,跟其他官员多有勾结。真正不结党的言官也有,这类人通常比较耿直、说话不中听,但不会配合别人指哪打哪。这一次的联合上书,显然是几个言官的统一行动,孙从瑞别的可以瞒,但是他自己都有哪些党羽,纪衡大概是知道的。
纪衡把奏章一扣,冷哼。孙从瑞这老东西,真是不想混了。
虽然看明白这一点,但疑惑依然在:孙从瑞到底是怎麼发现端倪的?
坦白来讲,他和田七在宫内露出马脚的几率绝对比宫外高,皇宫里头倒是没什麼动静,怎麼外头就满城风雨了呢?
这一点也十分可疑——皇宫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纪衡一下子想到了顺妃。
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以顺妃的智谋,倒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纪衡瞇了瞇眼睛,倘若真的是她,那贱人也该活到头了。
他有些内疚,他对后宫里的女人太放心了,才导致奸人们里外联手,迫害田七。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怎样把孙从瑞挑起来的事情压下去。那老家伙显然是想把事情闹大,以此逼迫他,这事还真是有些棘手,纪衡一时竟想不到两全之策。
不过不管怎麼说,孙从瑞此人假公济私,心肠歹毒,不能再让他担当重任了,否则他以后祸害的就是天下人。
纪衡之前还疑惑过,他知道季先生和孙从瑞的私交狠好,但田七似乎十分讨厌孙从瑞。现在以孙从瑞的人品观之,说不準当年另有一些隐情。
嗯,等把这事儿处理好,他一定要问一问田七。
正在纪衡左思右想之时,太后派了人来请他,说是有要事相商。
太后处於深宫之中,对外头的信息反映不够灵敏。不过到现在,她老人家也终於听说此事了。
☆90、攻略皇太后
纪衡到慈寧宫时,太后正在哭。
她老人家哭的时候永远不会哭天抢地、闹出来的动静招人厌烦。她就是默默地流眼泪,让人觉得全世界都负了她,谁看谁有负罪感。
纪衡有些头疼,「母后,谁又惹您生气?朕定不轻饶他。」
「还能是谁!哀家為你操了一辈子心,好不容易挺到现在,你倒好,竟然做出那等齷齪的勾当。可是安逸久了,你忘了曾经吃过的苦不曾?你忘了你爹是怎麼被太监蒙蔽了?你——」说到这里住口,接著哭。
纪衡便知事情已传到太后耳中。他辩解道,「这都是外头人乱传,孩儿的為人母后您清楚,怎麼和旁人一样相信那些谣言。」
太后虽哭了半天,却也没昏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誆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哀家就不信,若是没有影子的事儿,外头人怎麼敢随意编排皇帝?」
纪衡心下一沉,已经有了计策。他便悠悠长叹作无奈状,「母后您所料不错,朕……」咬了咬牙,像是十分难以啟齿,「朕确实不太喜欢旁的女人了……」
他这话说得也不算错,但听在太后耳中,自然当他确实走上了断袖的道路。於是太后急得两眼发黑,「你、你……」你了半天,竟然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有些事情怀疑是一回事,确定是另外一回事。就算再怀疑,当真的确定之后,也会让人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太后这回终於忍不住,放声大哭。
连纪衡都鲜少见识这种阵仗。太后放开了,边哭边骂,骂了一会儿,见儿子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她又开始骂田七。一定是那个小太监勾引了阿衡!
纪衡便也跟著骂,「那个田七,确实有些不识好歹,竟然寧死不从,朕又不会亏待了他!」
太后:「……」事件的真相再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敢情是自己儿子一厢情愿地搞断袖,人家还没答应?!
太后心情狠复杂,一方面两人并没有鬼混到一起,这是好事儿;另一方面,自己儿子被人家鄙视了,太后「与有辱焉」,觉得儿子也不错,那田七凭什麼看不上他……不过就算田七看不上阿衡,阿衡还是在一心一意地搞断袖,这说明什麼?
儿子好像拯救不过来了……
太后更加绝望了。
她有一种立刻消灭掉田七的衝动。可是一个田七倒下去,千万个田七站起来。这事儿关键不在田七,而在於皇上那奇诡莫测的口味。如果她把田七弄死了,那皇上会不会找另外一个太监呢?田七人品还好,至少从这件事情上来看,他还是有些气骨和节操的。万一田七死了,皇上找了别的太监,那太监说不好就从了皇上了……
太后打了个寒战。也就是说,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田七狠奇妙地起到了拖住皇上的作用?
这麼想著,田七在太后心中的形象立时便有些光彩照人了。
太后本来就是个没主心骨的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儿子。现在拿出杀招来,他都不為所动,於是她便无奈了,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纪衡偷偷观察著太后的神色,见她信了,他放下心来。他也不想骗自己亲娘,可事情赶到这份儿上,他必然要选择一个稳妥的方式,来降低所有可能加诸田七的伤害。当然了,内疚是有的。於是纪衡告诉了太后另一件事,「这事儿也不是什麼大事儿,但不知怎的就被顺妃知晓了。」
太后听到「顺妃」两个字,耳朵立刻竖起来,也没心思跟纪衡掰扯这事儿算大还是算小了。后宫之中,顺妃是她的头号敌人,这敌人竟先一步知道了皇上的私密之事,那还了得。
纪衡已经掉过一次节操,这会儿有些坦然了,便不介意再掉一次。於是他淡定地把顺妃拖出来吸引太后的注意力,顺便继续帮田七营造光辉形象:「母后有所不知,顺妃曾以此事為要挟,逼迫田七帮她做事。田七因只认朕一个主子,便回绝了顺妃,还把这事儿跟朕稟明了。」
干得好!太后暗暗為田七喝彩,復又想到这田七就是她那变态儿子的狩猎目标,她脸一黑,不自在地抬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纪衡继续说道,「不想顺妃从此对田七怀恨在心,為了报復田七,她竟然把此事泄露到宫外,人们从来都是贵其耳而贱其目,寧愿相信听到的,也不愿相信看到的。此事一时被传得十分不堪,误了朕的名声。几个言官上折子,把朕好一顿骂。」
太后气得直拍大腿,「真是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纪衡点头附和,「真是岂有此理。」
太后却突然眼珠一转,狐疑地看著纪衡,「你说的可是实话?」她又不傻,又是从那麼多年的宫斗生涯中爬出来的。儿子在打田七的主意,现在狠可能為了保护那个太监而故意美化他。
纪衡淡定回答,「母后若是不信,自可传田七过来问话。朕就在慈寧宫中,哪儿也不去。」
太后不太好意思当场做这些,「算了。」
「还是问一问吧,问过了,也好让母后放心。」纪衡说著,转头叫进来人,下令去把田七和顺妃都传来。
有顺妃对质,太后便放心了。就算田七和皇上能串通起来作伪,顺妃是不会牺牲自己配合他们的。
说谎的最高境界就在於三分虚七分实,纪衡已经把谎话说得完美,田七被叫进来时,只需要原原本本地说实话,一个字都不用编造。比如那天顺妃及时出手相救,她前去道谢,顺妃所谓「怕皇上心疼」,又所谓「还望田公公的成全」。
太后一回想那日她惩罚田七、顺妃突兀地站出来,这下事情确实全对上了。
顺妃被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关於这件事,皇上已经警告过她一次了,她当初没有否认,现在当著皇上,她亦无法否认。不过顺妃觉得她这样做也不构成什麼罪名,现在事情都闹到太后面前了,她也无法,只好先把水搅浑,把太后的怒气引向别方。於是顺妃说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妾这样做也是為了皇上好。这个奴才他勾引皇上,才导致皇上无心召幸,」说著,看了一眼纪衡,又低头,「臣妾斗胆劝諫,请皇上恕罪。」
皇上為什麼无心召幸,太后心里已经是门儿清了。她神色冷峻,「皇上的事情暂时还由不得你来管。」
顺妃面色一变。
她确实没资格管,她不是皇后,她只是个妃嬪。说白了,就是小妾。
纪衡适时地抛出顺妃的另一条罪状:勾结外臣,诽谤皇帝。
这一条罪过就大了,顺妃必然不会承认。
纪衡现在手头也没证据,不好强加罪名於她。他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你认不认罪,得由证据说了算。待朕查明此事,再一起严办。你就先在含光殿禁足思过吧。」
太后虽恨不得顺妃立刻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不过也理解需要有证据方可定罪的司法流程,便不再多言。
纪衡带著田七回了乾清宫。他看到田七似乎有心事,便笑问她,「吓到了?」
「没,」田七答道,「皇上,如果此事真的是顺妃所為,您会怎样处置她?」
纪衡反问,「你希望朕如何处置她?」
田七低头道,「您能饶她一命吗?」
纪衡皱眉,「你怎麼反倒為她求情。」
「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讨厌她。可是不管她当初目的如何,确实是救过我一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仇已经报了,救命之恩也要还一还才好。」
纪衡觉得有理,不该让田七欠别人这种情。正好,他饶顺妃一命,俩人就两清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有点脱离掌控。
太后娘娘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积极地帮皇上查证据。查不到证据之后,她老人家非常有创造力地开始捏造证据。顺妃禁足在含光殿,含光殿的人被全部换了一拨,外头的事情发展到什麼程度她一概不知。一个人处在提心吊胆的精神状态中,周围又全是陌生人,她每日里也说不了三两句话,渐渐地精神更加不济,就开始有些想不开。她的人生目标就是当皇后,现在这个目标离她越来越远,已经远得消失掉了。她突然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
於是太后把辛苦编造的天衣无缝的证据交到纪衡面前时,恰逢含光殿的太监来报:顺妃娘娘自杀了!
这事儿就这麼被定性為畏罪自杀。
太后除掉一个心头大患,顿觉浑身鬆快。这事儿有田七一部分功劳,儘管这功劳是被动的。总之她不自觉地就把田七划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当然了,每次看到田七,她依然是万分纠结的。她不知道皇上是先变态才看上田七,还是先看上田七才变态,她主观意愿上比较倾向於后者,这样至少说明她儿子不是先天的变态,是后天的、可以治愈的。
这小太监要是个坏蛋也就好说了,直接弄死。可偏偏人家也不坏,还恰好拖著皇帝不让他走向最终变态的深渊。
田七在慈寧宫陪如意玩儿,太后就在一旁看著。一个人是否真心对某个孩子好,她这种人生经历丰富的老太太是狠容易看出来的。田七对待如意是真心实意的。
太后看著田七水灵灵的脸蛋,突然就忧伤了。她转头对身旁的纪衡说道,「田七要是个大姑娘就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纪衡的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翘了一下,迅速摆出一副蛋疼忧伤的表情,叹道,「她要是个姑娘,朕也不嫌弃。」
这话说得,太后扯了扯嘴角,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