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陈平送武年到家就折返回了凤归来,他将缰绳交给店小二,快步上了二楼,屈指敲了敲书房的门,低声说:“老板,我是陈平。”极有规矩地在门外侯立,听见清朗的男声在屋内应道:“进来吧。”他便推门行入,叶惊谰恰巧在书桌前研磨笔墨,他回身关上了门。
叶惊谰放下狼毫,一边端详著自己写下的礼单,一边漫不经意地问说:“这样快?武子回去了?”陈平道:“已经送到家门,你在备礼单?”凑过去观看,书桌上摊开了一张折子,有条不紊地写满了各色厚礼,下笔苍劲有力。家底果然殷实,出手相当阔绰,勾笔一划不亚於千金。叶惊谰笑而不答,他叠起了礼单,递到陈平面前:“照单备好,明日送去给武夫人。”
陈平恭恭敬敬地接过手,将礼单稳妥揣於胸前,他思忖了片刻,有点踌躇地道:“老板,武夫人恐怕不是好商量的,这礼单过去,我只怕她会将我扫地出门。”叶惊谰的眉角轻挑,他闲坐在椅中翘起双腿,以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说:“我这等条件,难道会配不上她儿子?她能有什麽不许的?纵然不许,她一个乡野村妇也奈何不了我,难不成她还能去报官?状告我强娶她的儿子?你就这点事还畏头畏尾的?”言罢,他觉得口舌干燥,懒懒地把手掌一翻,有所指示地摆了摆,“有这闲工夫不如给我倒杯茶来。”
“你那麽信心满满,怎不是你自个儿去说亲,你还不是怕被人兜头痛骂一顿?还有,谁人说不能上官府告你,前几日蒋家少爷不就被下到牢里去了?全是他硬要讨他大舅子过门当小妾给闹的,现在还在牢里蹲著呢,指不准你也得去蹲,尝尝公家夥食。”陈平满腹牢骚地暗中嘀咕,没胆量说出来自讨没趣,他摸摸鼻子,去桌边倒了杯雨前新茶,双手奉给叶惊谰,随後伺立在他身旁,弯腰附到他耳边,悄悄说:“五爷,我先前到过武夫人的故乡,她不是一名普通的村妇。”
“嗯?”叶惊谰稍作歇息,眼帘儿微微掀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自己仍然悠闲品茶。这爱理不理的模样,陈平无可奈何地瞄了他两下子,只得自行理清了思绪,从中挑拣有用的内容,去繁留简,将大致上的轮廓告诉他:“武夫人娘家姓苏,是东升城的富商苏九泽的侄女,三十年前,文帝经东升游玩时遇见了她,有意纳她为妃。”叶惊谰放下茶杯,抬眸望向陈平:“她不愿意?”
陈平肯定地点点头,颇有赞赏的意思,“据说她喜欢的是苏家一个叫武忠的长工,所以死活都不肯,之後便被软禁在皇帝行宫中,有半年之久。後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她逃了,武忠也一同失去了踪影。苏家找了几年都没找到他们,只得送了自家的姑娘入宫了。”他突然停住了,好似全神贯注地思考著某些端倪,少时,方才不甚确定地说:“奇怪的是,我偷翻了武忠夫妇的婚书,又比对了武年的生辰,他们成亲时,武夫人该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这个……”
叶惊谰见他揣著几分猜测便欲言又止,嗤笑道:“别告诉我,你在怀疑我家武子与皇室有关系?还成了太上皇的异母兄弟了?”陈平若有所思地望著屋顶,那里雕刻著几片梧桐叶子,他摩挲著下巴的胡渣,“也不是,就是觉得奇怪罢了。”叶惊谰端起案上的镇纸把玩,冷冷一笑,说:“就算武夫人有些故事,武年的身世有些微妙,那又如何?我该讨的媳妇我还是要讨,我这是真心实意问她要人,她若是横加刁难,我就把人抢了再说,让她再也见不著儿子,看她怎麽的!”陈平闻听可受惊非小,连忙道:“那就了不得,武大哥是孝子,真逼急了,他能把你骨头都拆了。”
“让他拆,他想拆我让他拆,我一身骨头他怎拆都成!总之人我是一定要的!”叶惊谰字字铿锵地道,玉雕的石狮镇纸往桌案上使劲一搁,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陈平两眼直犯晕,他把头使劲儿乱摇,不多时便出了书房,既然理不通,话也不必说了,只是五爷这样独意孤行,日後恐怕有苦等著他。
陈平下了二楼,展开礼单盘算了几回,东西多数是府里有的,仅有几样需要去商铺里置办。这会儿没甚人来吃喝,他不妨趁这闲暇去办理,和小二交代妥当便出了门,望东行去。过了约二里的脚程,他意外瞥见了一道身影,不觉略感吃惊,谁说这不是昨日那位少年呢。
少年在街口徘徊,旁边正有个水果摊儿,他正定睛望著摊里的雪梨,脸上全无丝毫颜色。小贩纳闷极了,疑心他是偷儿,於是也死命盯著自己的梨。陈平觉著十分有意思,过去捡起最大的梨子,往他怀里抛去,道:“请你。”又扔给了小贩一些碎银,吩咐他再挑几个好的。小贩喜出望外,眼角都盛开了花儿。
关慎争也不客气,举起来就咬了一大口,果肉清甜,汁水甘美,不愧是凤凰的名产。陈平把其余的雪梨递给他,挥了挥手告别,继续往东的方向。“嘿,”关慎争叫住他,拎著雪梨,用衣袖抹了抹嘴巴,在他回头时问道:“算命的许老头住在哪?”陈平指向了西边的一条大街,说:“这条街道过去,第十间。”关慎争也不道谢,他将手一拱,扭身便走。陈平看他走远,无所谓地耸耸肩,也走自己的路。人潮汹涌,淹没了踏过的脚步,相别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街道。
陈平忙碌了一下午,不消细说,终於备妥了礼品,一律装入红箱之中,堆放在厅堂正中。夜晚,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心中辗转著无数问题,他也在思忖,这般自把自为地准备婚事,连老庄主也没告知,将来只怕不好交代,哎,这可怎麽办。左思右想,越想越是睡不著,他干脆从床上蹦起来,呆坐著苦想了许久,终於有灵光闪过,茅塞顿开,於是迅速摆上笔墨纸砚,奋笔写了一封信予叶家老四叶静云。
信中内容避开了叶惊澜的婚事,只说了小六闹腾,请他来接回山庄。陈平的烦恼仿佛都灌注在笔尖写了出去,搁笔时就舒畅多了,他打了呵欠,往床上一躺,蒙头入睡,准备明日差人送信上伏阳城。拉展开黑色的夜幕将其盖住,後半夜无话。
第二日,市集尚未苏醒,陈平已然扛著礼品来至武家大门口,後遣送两个仆人先行回去。他还是知轻重的,若是大张旗鼓的来,结果必定铩羽而归。武家左邻右里都是农家,这会儿早出门了。奇怪的是,武家的大门竟只虚掩著,他犹豫了会儿,最後还是直接推门踏了进去,不言不语地把东西搬到厅里。几次来回过去了,摆放停妥,他抬头一看,武夫人正端坐在主位上,仪容素净,衣饰简朴,像是恭候多时了。
“老夫人,多日不见,您身子安好?”陈平上前行礼问道,带著亲切的微笑。武夫人的双手放在腿上,道:“老身一切尚好,谢陈管家的关心了。”说著,她扫视过堆在桌椅上的礼品,视线中带有轻蔑的痕迹:“你这些厚礼,恐怕是送错了地方吧?”陈平又往前几步,正色道:“夫人,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我今日前来,是为我们五爷上尊府说亲来了,还望夫人能成就这一段锦绣良缘。”武夫人将袖子抖了抖,掩嘴而笑,说:“叶五爷莫不是瞎眼了?想我年过五旬,他倒瞧上我这老婆子了?”陈平听了,也咧嘴笑出来,回道:“非也,我家五爷可不敢有此冒犯,他欢喜的是您家武年。”武夫人形色不改,只是眼底一点不见笑意,缓声道:“嗯?那岂不是瞎得更彻底了,陈管家?”
早已设想过老夫人这藏针带刺的言辞,陈平毫不退让地迎上了武夫人的目光,从容道:“老夫人,依我说,我们五爷若是没有眼光,也不会瞧上武大哥了,您说是麽?我们五爷有几分真心,您不妨点检一番。”言罢,他从怀中取出礼单,毕恭毕敬地双手呈递上去。武夫人不得不接过手来,她打开礼单瞄了两行便又合上了,竟是完全不为所动,道:“陈管家,你且自带回去罢,我等寻常百姓家,受不起这般重礼,会将腰杆子压折的。”两指捏住折角,将礼单又递回去。陈平却不肯收回,他直起身子,沈稳有力地道:“夫人,有道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五爷与武大哥命中有红线相牵,您何苦一丝余地都不与人?”武夫人的嘴角微挑,笑得寒气逼人,她一面慢慢地站了起来,一面向陈平嘲弄道:“真是个好笑,我生的是男儿,叶五爷也非女儿身,红线从何而来?你倒与我看看?再者,你口口声声称叶五爷真心,可他要迎娶我儿,这便将我武家脸面置於何地?堂堂男子嫁人为妻,这等扰乱三纲,败坏五常的事情,我虽是无知妇女,尚且知其可耻,叶五爷却连这都不明白?”这番逼问的尾声已是近乎尖厉了,她话未完便把礼单狠狠掷在地上,愤然转身背对著陈平,冷硬地道:“陈管家,你请回吧!五爷的好意,民妇受不起!”
武夫人的一字一句都犹如冰雹打将下来,陈平给砸得无言以对,盯著弃於地上的礼单,叶惊澜精心准备的画面历历在目,如今被人视作草芥确实可气,他实则不知怎去反驳,唯有嗟叹而已,拱手道:“夫人,礼既送到,便绝无收回的道理,还请夫人收下,莫要叫陈某为难。而您这番说话,我自会去禀明五爷,後续为何当由他上门向夫人解释,请夫人勿要过早下结论,陈某这先告辞了。”话讫,他便弯腰後退数步,调头往外就走。在他将要踏出门前,武夫人轻悠悠地递过一句话,她说:“陈管家,麻烦你转告五爷一声,我家年儿,日後断然不会再与他相见的了,也请他莫要纠缠。”
陈平停住脚步,他沈思了小晌,复才回过头来凝视著她的背影,神态间多了一分严肃,道:“夫人,您可得想清楚了,富贵荣华弃之甚是可惜。”武夫人是全不应答的,她只以眼角斜睨著他,略带著些许挑衅。陈平会意地颔首,微笑著又行告别之礼,这他看似满不在意,但背过身时他的脸上立即冷了许多。这次,陈平是当真离去了,并无纹丝迟疑。
待到陈平出了大门走远之後,武夫人捡起礼单放到礼品中间去,她冷睨著面前堆砌满的富贵荣华,仿佛忆起了往事一般,目中微闪著浓厚的恨意,喃喃自语道:“……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以权势相逼,最厌恶的,便是以富贵相诱。当年那帝王都逼不得我低头,何况是你?权当是笑话呢。”说完大笑三声,她将手臂打横挥过,敲碎了一把玉如意,也将叶惊澜的心意抖落了一地。此番事宜始末武年是俱各不知,他经了整夜的胡思乱想,早疲惫不堪了,正在屋内休息,岂能料到醒来又是万丈波澜。
武年的话头可暂时放下,先且说说关慎争访问许老头的事儿。那日,经了陈平的指点,他便寻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店铺。门前斜插著一面锦旗,上书“掐指知命理,铁口道福祸”两行字,人不有很多,倒是收拾的颇干净。关慎争在门前确认停当,提脚走进店内,见得一位老年人在桌案後玩龟壳,便上前行礼,道:“许前辈,我奉师公命令下山,至此领回一柄宝剑。”许老头放下龟壳,抬头看他,把他浑身都详细打量了一便,方才问:“你师公可是方虚子?”关慎争应道:“正是。”许老头懒洋洋地打了好大的呵欠,道:“来得不早不巧,你白跑了一回,我前半月托人送去登仙山了。”
奔波劳碌的许久,亏了不少钱财,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气,现在全落得白费功夫四个大字。关慎争心下有些恼火,他敛起两道剑眉,仍是有礼地向许老头道了谢,既然东西不在,也就往外走了。许老头瞄见了他提在手上的雪梨,连忙重咳了数声,道:“贤孙是否忘了留下见面礼了?”关慎争望了望手上的雪梨,又望了望许老头期盼的摸样,直言相告道:“前辈,这是别人赠我的,不是给你的。”好不晓事的少年,许老头不满地眯起了眼睛,琢磨了会儿,又商量道:“这样吧,天气热,我又渴得很,你与我两个雪梨,我为你看看命理,如何?”咽了咽唾液,直勾勾看住人家的雪梨。天气真热,树上的知了也齐声乱嚷。
关慎争不是小气之人,他当即取出了两个梨子,一语不发地往桌上放下,也不等他看相了,动动身子便又要往门外去了。许老头向来不受无功之禄,他几步抢先拦住关慎争,先前已看过他的相貌了,现只握住他的双肩迅速摸了几回,沈吟了些时,很是高深莫测地压低了嗓音,道:“我与你师公乃是生死之交,你从何而来,我心中有数,只你虽生在富贵家,却是全无掌权的命,幸你气相上也不似迷恋权势之徒。你家祖先杀孽过重,行为过於狠毒,致使子孙後代都受了牵连,有的逃得过,有的则不能幸免,你可知我在指什麽?”关慎争沈默了,後不急不缓地问道:“有得医治麽?”许铁口老神在在地抚著长白须,笑呵呵地说道:“你已然生成,我便无法可施了,但你若舍得花些银两,我倒可以修剪修剪你命里横生的枝枝杈杈,这样你诞下的後代便可不受此扰……”他还未曾道完,关慎争已听不得他胡话,一把掀开幕帘出去了。许老头见他不信也就不去追赶,只自己高高兴兴地捡起梨子,用衣角擦拭了拭,吧嗒就是一口,真个好甜。不得不说,关慎争真是错失良机,不过他又怎知日後所会发生的事呢,就是知了,现在的他也是不信的。
关慎争也确是时气儿不好,自出了许老头的命馆,他合计了剩余的盘缠,怎麽都是不够的。他於是计划在凤凰多逗留几日,从码头处干点体力活儿,好换些路费,岂知一回头客栈的小二来说,他的老马不知怎地就口吐白沫死了。关慎争只顾在马厩前发呆,死马是如何都不能骑的。这厢灾祸甚多,那壁困难也不少,武年酉时才起了身,勉强将自己打点得能够见人,才到了厅堂,便见到武老夫人在等著他了,大抵有不小的事要找他。
此时已经门窗紧闭了,武年战战兢兢地过去,问道:“娘,您用过晚膳了吗?”武夫人虚应了一声,看向了桌上摊著的猪肉粥,道:“给你留了一些,去吃吧。”武年心内有所不安,他坐到桌边,盛了一碗粥,有点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武夫人突然轻叹了声,道:“年儿,你晚上把东西收拾收拾,明早我们便离开凤凰城。”只这一句,武年险些儿把碗给摔了,他惊疑不止地望住武夫人,急声问道:“娘,离开凤凰?为什麽?”武夫人瞥过了他的脸庞,口吻温和地道:“为了避开叶家五爷,为了阻止你还想著他,怎麽?你不愿意吗?”又是只这一句,便让武年的天地颜色尽失,他委屈地微低下头,死忍著眼泪,闷闷地应承道:“是,我一会儿就收拾。”
此事这般计议敲定了,有些琐碎事情便不一一赘述,武年这夜再是不能入眠了。叶惊澜在叶府也是睡不著的主儿,他在床上抱著长条枕头翻来覆去,一会儿拿它当武年亲个没完没了,声声喊著宝贝儿娘子,一会儿那它当武夫人又捶又打,大骂不知好歹。他好不安生地闹了整夜,守在门口的丫鬟也便听了不少,她们只得面面相觑,连叶惊鸿半夜起床去上茅厕,路过他房门也蹲在窗下偷听,听得可劲儿偷笑。
(22)
武年在凤凰成长,临别时,他发现自己收拾得了的竟只有一个包袱。屋内的家私摆设俱各是不能带走的,还好它们并不是太昂贵,而这间房子更是生根在此,他能携在身边的不过是几件衣物与多年积攒下的银钱。天色昏昏沈沈,左邻右里均未有动静,他背著包袱站在门前,小心搀扶著母亲的手臂,神态中有许多难掩的倦怠。
武夫人在门前翘首等待,似与人有约,等了大致有两柱香之久,街角处终於出现了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此人年岁三十上下,生得是相貌堂堂,举止动态均流显著几分刚毅,衣装虽是老旧简朴,却没有分毫寒酸味儿,特别干净。他且走且寻找著附近的房屋,比对门号,显然是对路径不太熟悉,幸得方向却是没错的,直往他们这处而来。
武夫人也不甚肯定地盯住那人,待到近时,她几步迎将了上去,轻声问道:“先生可是姓乔?”并将此人打量了一番,不必深想便很是满意,只这人双目已明露著正气。那人急急忙向二人深深一揖,又向老夫人行礼问安,回说:“在下敝姓乔,单名一个木字。因来凤凰的时日不多,不甚清楚这城中的路道,故此让二位久等,实在抱愧。”武年的精神不好,他也通了姓名,道了几句客气话儿,尔後便不再搭腔了,只在旁静静作陪衬。得知了他的姓名,武夫人沈吟了片刻,略微皱眉,问:“可是蒋家少夫人的亲戚?”看来确是他无误了,因乔木闻言面色霎时有点窘迫,随後他就平静下了,全不退缩地面对著武夫人,声腔平稳地道:“蒋玉符正是我亲妹子的丈夫,因他一时失心疯所作的荒唐事,让夫人见笑了。”他这回答不卑不亢,足见他是很明白事体的,否则也不会一纸诉状将妹夫告进了牢狱中了。
这乔木,就是这段时日以来,城中老小均熟知的人物之一。这桩大舅子状告妹夫的离奇案件有两三个说法,流传最广的是乔木因老家遭遇涝灾,於是从千里迢迢之外来到凤凰,想投靠他的妹子,岂知他不来还好,一来便闹出了天大的笑话来丰富凤凰人的生活,其中有讽刺乔木勾引後又故作姿态的,也有猜测蒋玉符天生断袖的,总之是蒋玉符放言要娶他的大舅子进门当小妾,後来小妾没讨进门,自己倒先进了牢房了。
武夫人即使是不好管闲事,也免不了听到些蒋家的风言风语,她再度瞧了瞧乔木,想想是无立场去过问他的私事,於是她又缓和了脸色,开解道:“乔先生无需介怀,这蒋少爷的疯病多寻几位名医,总是能医治的。”然後便言归正传,将事情一点一滴说道清楚:“李大娘应该与你说过了,我们母子这次出远门,指不定何时会再回来,我这所房子和屋内的陈设便一并作价,房契在这里,你可以看看……”乔木挨近去看,也将自己腰间的钱袋解下,具体事宜中间人昨日替双方传达过了,现只需另作核对即可。他们二人正商议,武年无所事事地蹲在门边,屋前的小水沟里有两只小青蛙,他支著下巴继续发呆,结果却撞见两只青蛙嘴对嘴像在接吻,使他的心情一下子变的极难过,更加沈默了,不自觉地去拔著沟边的草根玩,全当发泄。
以为对方必定会与他祭旗开战,叶惊澜在家中思索著攻克城池的方法,怎料得到对手不战自走。更夫从隔街敲锣经过,还未到卯时,武夫人已经交了地契,收点了银两,对乔木辞道:“乔先生,既已两清,那我们母子便先告辞了。”此话一出,蹲在角落的武年自发自觉地站了起来,过去搀住她的手臂,乔木好奇地望了他两眼,一壁暗中责备他男子之家如此颓废,一壁把地契收入袖中,顺口问道:“老夫人这番何去?”武夫人正欲回答,可应付话才到嘴边就咽了回去,她灵机一动,浅笑道:“从西码头乘船去乐歌,先生,倘若有人问起我们的去处,请你推说不知,千万不能泄露了我们的行踪。”乔木听了这话有几许怪异,可又道不出所以然,他想也无妨碍,只能应下了。
武夫人将钱袋交给武年收好,两人与乔木话别,彼此又作一揖。乔木进了屋,关上门,准备天亮再去搬运家当。武年和母亲携手离去,趁著还没走得太远之际,他转过来望,当见到自己居住多年的房子属於别人,那大门刚合上,他心中一阵犹如刀剜的痛楚,连忙逃避似地回头,强耐著伤心将它置之脑後。他完全不敢去想凤凰,也不敢想起叶惊澜,怕这稍稍的想起,会让他一败涂地。
两人急著步穿行在沈睡中的凤凰城,武年失魂落魄地随著武夫人的脚步,等他恍然惊觉时,发现他们并不是往西码头,反而是走到了南边,“娘,我们不是去乘船吗?”他将包袱拢了拢,担心地环顾著静悄悄的四周,只见前面阴影弥漫的地方掌著两盏红灯笼,幽幽的光洒在了招牌上。是一间破落店面,名唤不周客栈。武夫人也不答应,她握住了武年的手掌,拉著他就径往那间客店,入了门,也不与柜台後的小二说声话,奔楼梯便上二楼。
形容枯瘦的小二抬起惺忪的睡眼,他擦擦嘴角的口涎,也不搭理他们,只嘟囔道:“有钥匙自己进门,有房间自己打扫,需要茶水自己斟倒,不要惊动其他客人休息。”便又呼呼大睡。武年一脸的茫然,他跟著母亲来到了挂有二二一号牌的房间,看她从怀里掏出钥匙,对准了门上生锈的锁眼,卡动几次,开了房门进去。这客店原来是贫困民居。
武年傻愣愣地也进了房间,借著门廊前的微光摸到桌边,秉上灯火,拨了拨灯芯让它亮些。他举起了灯台,三步便转完了房间一圈,不禁纳了闷儿:“娘,我们不是要离开凤凰吗?不去码头了?”他问,略为审视了这间房,仅有一桌一床和一扇窗,其余就是四张凳子了,桌边还沾染著薄薄的尘埃。武夫人在旁边坐好,随手掸了掸桌椅上的灰尘,取过武年肩上的包袱放下,从容道:“先在城里暂时多住几天。”现在离开凤凰,叶五明日发现他们不见了,很轻易就能追查到他们离开的方向。
如此一来,也能解释她为何会向乔木透露去向了,这是为了叶惊澜追问起时误导他之用,再加上凤凰的水路四通八达,他很难查出他们没有乘船离开。武夫人这心思很是曲折,假若今日出了城门,叶惊澜一问守城的士兵便可得知他们的去向,他们偏偏躲在他眼皮子底下,待到他外出追人再乔装出城,往他相反的方向离去,或也可待他有所反应再作道理。
武年的想法一向简单,可参悟不透武夫人这番安排,他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怔,只有苦笑而已,放下了油灯,道:“您怎麽说便怎麽办吧。”武夫人细细地观察著他,半晌,握住了他的双手,温言问道:“年儿,你会恨娘太过霸道吗?恨娘不让你和叶五在一起麽?”武年坐在了她身边,好像小孩子般依靠著她,昏暗之中,他的表情很模糊,弱声道:“我也没有很喜欢他,都是男人啊,也是玩玩罢了,有甚好在意,忘了就行了。我又是被他逼的。”武夫人闻听便是叹气,语重心长地道:“别骗娘了,你这孩子看起来懦弱,实则很倔强,如果你不是对叶武心怀爱慕,也有心同他,他断然逼不了你。而现在你跟我走,恐怕也是叶五不如你想要的那般对待你,否则我也一样逼不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想分开你们,年儿,你懂吗?”武年听完又是无言,他绞著手指,许久後才道:“懂,娘都是为我好。”话虽如此,语气却毫无精神。这事儿需要他自己去琢磨,武夫人不再开口了,轻轻拍抚了抚他的背,收拾了床铺,便脱鞋上床歇息了。
此时天还黑得很,武年坐在窗边出神,悄悄开了一条窗缝,东方缓缓亮起了一道光。他深望著那道曙光,温柔的橘黄色,肆意泼在了天边,像极了从前他和叶惊澜在山坡上看的那次。他在看日出,也不觉在想,叶惊澜会不会找他,会不会像他一样轻易放弃。应该不会在乎他的离开吧。可能,叶惊澜很快会忘了他,然後寻找到比他更好的人,过得比他们在一起时更快乐,会忘记曾在他耳边说,武子武子,我真喜欢你,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这些话,终将会被证实只是谎言。
之前他总觉得是在被玩弄,可如果让他亲眼确认,他又真的好害怕,那麽怕自己承受不来。武年不能控制地想著,紧闭上双眼,他陷入了一种很消极的情绪,心口苦闷得一直泛起疼痛,压得很沈很沈,令他不得不用力地去呼吸。很快,他近乎惊慌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是真的那麽喜欢叶惊澜。
口口声声说喜欢的人分明不是他,他从未说过,结果却反倒是陷得深的人。武年自嘲地笑了笑,忽然很想立即离开凤凰城,从此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再想起他来。
武年完全没有考虑到,武夫人这样周折部署,便是料准了叶惊澜不会放他们离开。她将叶惊澜的感情瞧得一清二楚,他反倒迷住了心眼。也是,他并不知道陈平曾正式登门拜访过,也不晓得天大亮之後,乔木在他家中无意翻出大堆名贵礼品,当场吓了好大一跳,转身便又奔向官府去报案去了。这些玩意儿没算价钱的,他可不能要,而且农户有这些贵重东西肯定有问题。
话说乔木在官府奔波,将与武夫人的交易俱各向官府交代清楚,在当差官的诧异中返家去把东西拿来,不曾想遇见了前来与武夫人商榷的陈平,於是他又将事情说了一遍。本来乔木是不应说出武家母子的下落,只因现涉及官司,他也不得不说了。陈平则受惊不小,把情况悉数问明白了,他急忙怕撇下乔木往回跑,而叶惊澜思索了一晚上,总算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他正在凤归来等陈平好消息呢。
陈平几乎毫不停顿地直奔到凤归来,连气儿都未透上便先把事情告诉了叶惊澜,叶惊澜闻知武年不见了,顿时便没了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等到他又恢复意识时,自己已经光著袜底跑到大街上了,陈平正担心地拦住他的去路,连声喊著:“五爷,你冷静点,冷静点!你这是往哪儿去呀!”叶惊澜捂著脑袋使劲儿去想,这才想起自己是谁,他开口想要吼话,结果发出的声音却是明显在颤动:“我还能去哪,我去找武年!他跑什麽呀跑,我这还欠他十两米钱没还呢,你净瞎说些什麽,回来我要你好看!我,我,我这就找他去!”说罢,粗鲁地把陈平往边上一推,撒了腿又要跑。陈平顾不得许多了,他低身横扫一脚,将叶惊澜扫倒在地,上去反剪他的双臂钳住,大声叫著:“五爷!你冷静些,武年跑不了的,你先冷静下来!你连方向都弄错了,上哪儿去找他!”
叶惊澜面朝下方被摁趴在大街上,他完全不挣扎,也一声不吭,仅是不断地大口喘气。周围好多乡亲在驻足观看,他们又不太敢靠近,三五个做伴儿议论,在猜测这武年是否欠了叶五很多银两,不过又听叶五说还拖欠武年米钱。这大动静传进了凤归来,自家的夥计出来一看,一个个都惊得目瞪痴呆了,也不知这闹的是哪出,就不好上前去干涉。
自打出了上次的事,叶惊鸿便不愿意再露脸儿,但他这回也不由得迈出大门,想不到会见到五哥被陈平打倒在大街上,脚下还光著袜底儿。“好你这个姓陈的,”他心头顷刻有大火燃起,上前把小腰一叉,嚷嚷道:“你要造反吗?你这对得起我爹娘嘛,我五哥好端端的,你作甚要打我五哥!”
连靴子都没穿便疯癫著要去寻人了,这也叫好端端?陈平费事去理睬这小祖宗,他维持著压制的姿势,又等了两刻锺,方才低声问叶惊澜:“五爷,冷静了麽?”叶惊澜这会也不喘了,他的呼吸逐渐稳定了下来,不怎麽用力地动了动手脚,沙哑道:“放开吧,我没事了。”陈平这才放心了,松开他的手臂,将他扶了起身来。叶惊澜的发冠散乱,一种全无温度的冷静表现在他脸上,叶惊鸿止住了吵闹声,冲过去抱住了他的大腿:“五哥,你怎麽了?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去给你找大夫好不好?”不安地问著,小脸往他身上乱蹭。
叶惊澜揉弄著小弟的头发,将他搂进怀里,冷冷地瞥了四周的人群一眼,竟是抱起弟弟回了凤归来去了。刚才随意掠过的视线,让本是来凑热闹的人浑身都差点冻僵,心里刮著一阵阵寒意。陈平先是向店里的客人们道了歉,吩咐夥计送客关了大门,而後就进了书房,对叶惊澜说道:“离开应该是武夫人的主意,她将房子卖给了蒋玉符的大舅子,姓乔的。他们今早不到卯时便走了,听说是要去西码头乘船前往乐歌。”叶惊鸿愣了愣,五哥的心上人不见了,这下他听明白了,他偷眼去看叶惊澜,突然想起那日武年在马车里和他说的抱怨的话,心情登时凉了半截。他本能地往墙角缩进去。
“有没有问是谁说的去乐歌?”叶惊澜姿态闲散地靠著座椅,抱起了饲养的白猫,手指梳理著它的毛发。猫儿乖巧地任由他抚摸,眼珠子转溜了溜。陈平低下头,却暗中留意著他的举动,回道:“有,问了,说是武夫人说的。”叶惊澜点点头,他的样子镇定自若,只有眼神幽深得如同墨染般,肯定道:“那他们就一定不会是去乐歌。”陈平也赞成这个看法,道:“嗯,不过还是派人去码头问问。另外再派人去问守城门的士兵,也调遣几人往四个方向去追,这样他们肯定跑不了。”叶惊澜对他的分派没说什麽,只补充了一句:“在凤凰内的市集贴悬赏告示,谁把武年给我翻出来,谁便来我凤归来领五百两。”陈平默然了,仔细盯著他,试探著问:“五爷,那需要调动山庄的力量吗?”
与先前的失控截然相反,叶惊澜现在好似颇不以为意了,听了陈平的话,他亲切著捏玩白猫的肚皮,後来才微微笑了:“十天内找不到他,再动用这方面的人去给我找。”他说,以特别的悠柔腔调,每个字眼中都微带一分血腥的滋味,“然後呀,把他找回来以後呢,我会好好疼爱他的,哎,我以後就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怎麽跑……”随著他的话说出,他的手指慢慢滑到猫儿的後腿上,压住它的腿骨轻柔按揉。
“我这就去安排。”陈平艰难地吞吞口水,他忍不住疾步上前把白猫抱走,匆忙告退便去安排追捕了。这猫儿真是命悬一线,同样危在旦夕的还有叶惊鸿,他在边角上乖巧地呆著,小脸的血色是褪得一干二净,暗想道:“这下惨了,我要不要告诉五哥,他的心上人会跑,可能是以为他根本不爱他?一点都不疼他?可五哥现在连他老婆的腿都要打断了,如果知道我知道这些,他会不会扒了我的皮下来做鼓?老天,我还要去寻关慎争报仇,不要这样对我吧。”愈想是愈怕,他几次想说话,可都架不住两腿在发抖,最後实在没胆子,只偷偷摸摸地用手挡著脸,跟在陈平後面跑了。
叶惊澜纹丝不动地坐著,许久都没动,他反复想著武年这次不告而别,脸容上覆满了平静却恐怖的神情。武年这人的性格他懂,不是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没人能逼得他服从。武夫人倒是其次,他要知道的是,武年究竟为了什麽要走。没事,不怕,他逃不了的,他也一定会知道的。他绝对逃不了的。
(23)
叶惊澜重金悬赏寻武年的消息,在凤凰城中很快传开了。赏金是任谁都想要的,可这武年不是甚名人,也没做过轰动的事儿,认识他的人著实有限,也就又给寻人造成了一定的难度。当然,武年原先的邻里相识们则暗喜在心,其中还包括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乔木。此人便真是颇有想法了,心想他一介书生怎能抓得住一个庄稼汉,但眼见如此热潮不参与也可惜,他苦想许久,终於萌生良计,道:“这法儿挺好了,我的钱财都换做这房屋,眼下正是拮据的时候,乡亲们也烦著赚不到这笔赏金,如此一来我不止可谋些小钱,也算协助乡里和叶东家。”於是便就在自家门口摆起了画摊儿,专门贩售武年画像的买卖,顿时门前若市。
需知五百两在百姓心中乃是巨额财富,所以帮衬的人还真不少,他们多数怀著侥幸的心思,花费一点点,也许会收获丰硕了。乔木这开垦出了一条财路,多少儒生纷纷效仿,掏了些儿铜板买他一张,第二天便在市集摆起了摊儿,也卖起了武年,生计干得比乔木还出色。本来这乔木也只见过武年一面,他笔下勾画出的人也只有八分神似,这边的人借著他的画作去再度临摹,加上这些儒生还个个是顶天的傲气,皆只喜以自己的风格作画,甚至给武年润润色、换换衣衫诸如此类的,可想而知,若把街头同街尾的两家画放到一起,大抵也认不出所画是同一个人。
画的人多了,误认的人也多,凤归来也随之闹哄哄的,不断有两三个人扭打著进来,一波又一波,终日不得安宁。陈平应付的是叫苦不迭,心神俱疲,不时逮了叶惊鸿来顶替自己的位置。五天过去都没寻到武年的踪迹,叶惊鸿亲临前线愈发心事重重了,一来他心里害怕五哥等久了会真的发疯,他现整天神神叨叨也不知在说什麽,二来是惦念著那令他出糗的可恶冤家。而倍受惦念的关慎争已经因为盘缠不足住不了客店,又在小二的指点下寻来了不周的店面,搬进了二二二号房间。
他完全不去注意隔壁所住何人,孤僻成性亦是彻底不理世事,所以没有发觉有活生生的五百两就在身边,现仍在码头帮工,只可惜有人欺负他是外乡人,工钱给的很少,赚得总是赶不上花的。若按现时的攒钱情况,他得攒三年才能启程返回东升城。关慎争对此情况十分不耐烦,脾气也浮躁了许多,终於在工头儿过分的克扣下动了手,所幸对方知道理亏,他才没有惹上官非。不过,唯一的生财之道也夭折了。
工头给人舒通了筋骨便乖乖把钱还给他,关慎争摸了摸怀里揣著的银两,心情烦闷地从码头往客栈走去,路过街口时不经意瞥见了墙上的大红纸,他顿了一顿,往回倒退几步,朝砌了满纸的字迹望了上去。这前後反复看了几次,均仅认得五百两三个字,还有最顶端画了三个圆圈。他的眉头深敛,逗留少顷,索性撕下了悬赏令,折一折往塞进衣襟内,复又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大概是凤凰城唯独一个不知叶府悬赏的人了。
街口旁侧有几个大妈提著菜篮在闲聊,忽然见到有个俊朗少年撕走了赏令,她们有些疑惑地互相看了看,这少年取了别人的东西,未免太不礼貌了。关慎争不好同陌生人说话,他带著大红纸准备让店小二念来听听,不想回到客栈却见不到小二瘦巴巴的身影,倒是一个刚强健壮的男人在那里,正在柜台前背对著他。
关慎争在四周找寻了一遍,客栈并无其他人存在,他走到男人身後,在他的背部敲了敲,想不到男人如惊弓之鸟般倏地往旁边让开,满是防备地盯住他,抖动著声音问道:“干什、什麽?”关慎争端详著他那把不自然的络腮胡,以毫无起伏的语调反问:“小二?”男人仍是对著他毫不放松,轻咳了几下,答道:“他去帮我买东西了,小兄弟要投栈?”关慎争看出了他的胡子是假的,可无意戳破,只将怀中的红纸掏出,递给了他:“那你念与我听。”男人露出怀疑的眼神,接了红纸打开一看,登时脸都刷白了,慌慌张张便奔上了楼。关慎争漾起了满心的不悦,纸上的内容他听都未曾听到,只能跟在他後面上去。
两人先後上二楼,男人快步走进了二二一号房间,拉住了里边那位妇人的衣袖,忙乱道:“娘,怎麽办?他到处在找我们。”关慎争停在门前看他们,那妇人先是慈爱地拍了拍男人的手背,後又冷静地对上少年的视线,笑道:“这位小少爷,不知何事?”关慎争把手一指,指住了武年,道:“他拿我的纸。”武夫人询问的目光转到了武年身上,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恍然醒悟,将抓成一团皱巴的纸还给少年,歉然道:“抱歉抱歉,我一时忘了,小兄弟莫怪。”关慎争全然不理,他只是沈静地注视著武年,摆出的是不接受的样子。
这少年不太好惹,真是像叶惊澜生气的时候,那种满身散发出的凛冽冷意,无形中刮得人骨头都生疼。武年讷讷地把手收了回来,坐在了凳子上,这弄坏了追捕自己的悬赏令也要受人欺负,他干脆转过身子不说话,想著害他受欺负的罪魁祸首,益发感到气闷。
原先他怕叶惊澜不找他,现在他是怕极了叶惊澜来找他,以那人的性子,他现在被抓回去肯定没好果子吃,绝不同以前打打屁股便完事了,真不知他之前怎麽会怕那人不来,想也知道不可能。他只会被逮住,会被教训得很凄惨。
武年在计算自己还有多大的活路,甚至是猜测回去认错有没有用,武夫人却已私底下将少年瞧了清楚,这孩子应当是个习武之人,她揣在心里忖度了一分,将少年请进了屋内,正要关门,楼梯处恰好上来了一夥人。共有五人,为首的一位身著黑色布衫的男子,他的长相甚是英俊,身姿算不上很高,也算不上多强壮,可撑出来的那股子气势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眼神中也充斥著不加掩饰的狂妄,只见他行路的步伐悠缓稳健,一步步仿佛是要踩碾在人心尖上。
这是一夥强盗,腰间都佩戴兵器,武夫人的眼色向来不差,她也不避让,很是淡然地目送他们从门前经过。黑衫男子朝她看了一眼,邪气地咧嘴笑了笑,尔後却又越过她对上了少年。两人的视线交错,彼此都多了抹惊讶,关慎争是几乎压制不住内心的跃动,他竟然笑了出来,嗅到了黑衫男子不凡的身手,他太想试试了,太想了。黑衫人也没预料到会在破落店里见到这样的少年,他捕捉到对方想较量的期待,正想停下来满足他,可有道白色的身影也从楼下悄然浮飘了上来。
黑衫人的一名部下眼儿教为利害,他凑到首领身边,道:“真他娘的,大哥,那个小和尚还是跟来了。”黑衫人不悦地啐了一口,道:“别管了,让他跟,瘸了他的狗腿儿,我看他能跟我们多久!”说完,他也不管关慎争了,径自领著四名下属往他们的房间而去。关慎争大失所望,他的表情立即冷却了,慢步到桌边,坐在了武年身旁。武年哪知方才的枝节,正闷闷不乐地撕著手里的红纸。武夫人对这和尚有不小的兴趣,她微笑著等待他经过,见到他容貌秀美,眼光清澈便多有好感。
小和尚的右手挂著串棕色的佛珠,一身朴素的白色僧袍,背著一个竹篓,年岁约在十八九岁左右。他上前对武夫人合住双掌,道:“施主,小僧有礼了。”他的声音很柔软,讲起佛经必定很动听,身上还透著少许檀香,武夫人欢喜非常,掏出点儿银两双手捧付与他,也回了礼:“多请小师傅传诵佛偈,不知师傅法号?为何而来?”小和尚还有点腼腆,道:“小僧法号净莲,乃是静心寺的僧人,为寻有缘人而来。”向武夫人道了谢,望刚刚一夥人的房间走去,居然在他们的房门口盘腿而坐,开始闭目养神。黑衫人住的是一间房,其余四人分住两间,净莲小和尚守的无疑是黑衫人那间。
从未听过静心寺,武夫人虽心有疑惑,但终归是萍水相逢,她也便不再费神了,关上门扉回到桌前。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边铺满了道道晚霞。武年烦闷之下将悬赏令撕得差不多了,关慎争不加以阻止地由头看至尾,老夫人为少年斟了一杯茶,问道:“少侠,可是缺少银钱?”关慎争收回了注意力,转向了武夫人,直言道:“缺钱,我要路费。”老夫人含笑,道:“少侠往何处去?”关慎争端茶在手,道:“东升城。”武夫人略为思索,偏生如此巧,合该是天意,莫忘了东升是她的故里,眼下也无处可去,往东升探探也无妨,横竖比待在凤凰来得强,於是她对关慎争商量道:“实不相瞒,我母子二人也是前往东升,只是这路途遥远恐不安全,现与少侠相遇是奇缘,何不作伴同往?少侠顾我母子安全,这一路所使所用皆由老身承担,意下如何?”武年闻听猛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著关慎争,脸上的神色难以读懂,当这少年无视了他去点头问道:“几时动身?”他又低下了眉毛,闷不吭声了。这次他烦的是自己。
完全不晓得是想去还是想留,武年也烦了自己这样摇摆不定,他对是叶惊澜是又想又怕,这人大费周章寻他,指不准是觉得还没玩够呢,何况回去了肯定还和从前一样,算了,还是不能动回去的念头。武年拿定主意,心情也就爽利了些,这会儿小二也把脑袋从门边伸进来,道:“夫人,你托小人买的饭菜都盛好了,现在给您端来?”武夫人打赏了小费,吩咐小二多加碗筷,留了少年一同用饭,席间商议了明早启程的事宜。武年从不搭腔,反正也没他做决定的份儿,他就埋头吃饭,结果半碗不到又吃不下了,对肉类总会犯恶心,连忙倒了杯茶去窗边透风。
武夫人当他精神气儿不好,武年也没发现自己近期食欲不振,嘴里总泛著瘾想吃点什麽,至好是酸的那种。亏了武年没胃口,关慎争终於吃了一顿饱饭了,真乃是绝处逢生。第二日大早,武夫人交予他一锭银子,烦他上街置办远行的物资。
关慎争取了钱便去市集,他的目标已有了著落,所以也不在乎这富有的妇人如何会寄身陋店,更没考虑带了手中的银子潜逃。巳时三刻,武年换上了伪装,打点行李,付清了自家与少年的房租,忐忑不安地搀扶著母亲上了马车。关慎争充当车夫,扬一鞭抽在了马臀上,马儿撒开蹄子拉著车子望城门去了。
他们这壁刚走,不周客栈内又出了一夥人。正是昨日那夥强盗架势的男人。店小二佝偻著身子,惊惧不已地跟在他们後面,说:“这几位大爷,你们还没付渡夜资呢。”黑衫男人微抬起脸庞,冷睨著他,笑道:“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不扫空你店里钱财已经是难得的了,你还问我要钱!钱是没有,我给你几个拳头抵债,你道好不好啊?”店小二吓得往後直退,脚下抖了抖,倒撞在了门框边上。一夥狂徒乐得大笑,道:“注意些儿,别当街尿了裤兜。”旁观的乡亲看不惯有人欺欺霸霸,奈何他们兵器加身,没人敢上前出头。此时净莲小和尚亦已打点完毕了,他出来合掌一鞠,好声好气地劝道:“邵施主,你不付房钱已是错了,这还言语欺辱店家,未免大失公道了。你还是把房钱还了罢,该当如此的。”黑衫人的嘴角轻挑起一丝弧度,有挑衅的意思,慢悠悠道:“我邵朗从没还钱的习惯,你拿我怎地?”见状,净莲面露为难之色,半晌,他将佛珠挂到胸前,深深一鞠,惭愧道:“……那请恕小僧冒犯了。”
小僧人的话音刚落,邵朗即刻提神防备,只见白色的身影突然消失,他们周围卷起了一道清风,檀香扑来的时候,他伸手用力一抓,却仅摸到僧袍的衣角,净莲掠过他奔向了他义弟,速度极快地绕他转了一圈。净莲一晃眼又回到了原处,他仍在门前,纹丝不差,彷若未曾动过,然而手里多了一个钱袋。
围观人群齐声惊叹,此人的轻功可谓出神入化,邵朗又一次败了,他冷笑不已,说道:“乖乖的小驴儿,你到底师承哪门哪派呀?说出来让哥哥听一听,看你名堂多响亮!”净莲掏出银子数一数,打发店家回店避事,末了才对上邵朗,谦称有礼地道:“小僧来自静心寺院,无门无派,师父法号渡厄。”莫说寻常人全无概念,江湖行走多年的邵朗也未有听说,他忖想无果,又把净莲打量了几回,忽地一步步靠近净莲:“我说小净莲,这出家人都应以修行传讲佛道为主,你何苦一路随我红尘奔波呢?”他说道,笑得有少许下流,探出食指轻刮他的下巴,“你莫不是看上哥哥了?想当哥哥的压寨夫人?是不是想要哥哥疼疼你?”
净莲顿时满面通红,他往旁边避过了邵朗,低首合掌,连声道:“施主自重,施主自重,小僧从未有这种污浊心思。”邵朗比净莲略矮些,但论强势要胜过好几番,他见小和尚不再是向来的清净样了,心情转好,玩兴一起就伸手搂住他的腰肢,戏谑道:“小师傅你错了,这心思怎会污浊?同床共枕,你侬我侬,可是神仙都羡慕不来的,再说你不想同哥哥共效於飞,你整日追著哥哥作甚?”山寨弟兄随著起哄,吹哨子鼓掌的,俱各笑作一堆儿,道:“是呀是呀,小师傅,你追著我们大哥这般久,说你对他没意思,谁人信你?你真有这心意也成,我大哥也未成家,你只把嫁衣披上,头发留起,嫁作我们嫂子吧。”
“你……你,你放开小僧……”净莲结结巴巴地抗拒道,使劲推开这登徒子,他秀气的脸上直冒著热意,极是仓皇地盯住邵朗,执起佛珠拨动,频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处便是偏僻,也是在街上,有个壮年汉子瞧不下去了,斥骂道:“你这目无王法的匪徒,宿店不给付账也罢了,这竟调戏佛门中的小师父,乱他清听,你恁地下三滥,担心雷劈脆你的骨头去!”邵朗缓缓望住了壮汉,眼中的警告令对方噤了声,他又痞笑著捏了净莲滑溜溜的脸颊一把,道:“小莲儿好嫩的肌肤呀,长的也比姑娘家趣致,我真越看越欢喜,都不知如何是好了。”逗得小和尚方寸大乱,背过身体一个劲儿念心经。
邵朗不干不净地开著黄腔,前方有个马贩子牵著几匹骏马过来,他对弟兄们使了使眼色,又看向了那马贩,几人彼此会意,陡然间施展轻功奔往了马夫,各抢了一匹马,调转缰绳便朝城门冲去。马可不是闹著玩的,菜农的筐子打翻,撒了一地的青菜,路人受了大惊,纷纷逃到两边街道,邵朗骑於马上,笑著呐一声喊:“小秃驴,老子逗你的,我对公的可没兴趣!我不等你了,我看你还怎麽追我!”他去势甚快,净莲暗道不好,急追了几步,马贩子蹲在一边大哭,哀号著他的马儿,他见了於心不忍,只将身上的碎银如数抛给了他,翻身也骑上了仅剩那匹黑马,匆忙道:“施主莫哭,小僧去帮你把马追回来。”道罢,他往马腹一踢,追著邵朗几人的脚步去了。马贩一呆,掂量著手心鸡食似半点小钱,想起失去的六匹马,仰後就倒,昏了在地。
旁边的人即时围绕上去,有人揉他的人中穴,喊的喊,推的推,理智些的便赶去报官府了。该是这马贩不能受这无妄之灾,有位富家少爷听见这边喧哗,他牵著马过来一看,竟是有人昏死了,忙道:“各位乡亲让一让,我略懂医术,让我给老丈人瞧瞧。”众人闻言,四散而开,给这少爷挪地儿。你道这富家少爷乃是何人?却是梧桐山庄的叶三爷,叶近秋。只因管事陈平给四弟写信,托他来接回小六,四弟妻子待产,他便替四弟来了,不料来得凑巧,刚进凤凰就撞上了劫匪盗马的事件。
叶近秋掏了一个陶瓷罐儿,放到马贩的鼻下,这药物特是有效,不多时老丈人便幽幽睁目,旁人喜道:“醒了!醒了!果真好医术!”老丈初醒,老怀感伤,叹著气又要哭了,叶近秋问及缘故,方知是一夥强盗同一个小和尚劫走了他六匹马,怒道:“世风日下,如此猖獗,官府若是管他们不得,我叶家山庄也管不得吗?!”将老丈扶起,从袖中取出了锭金子给他,安慰道:“老丈人先将这钱取去,那六匹马便当我向你买了,我自会去寻它们回来。”老丈千恩万谢,捻著袖子擦了眼泪,向叶近秋细述六马的马色,又道:“我家养的马,马蹄铁上均刻有平安二字。”
叶近秋心中记住了,问知了强盗的样貌後与老丈告别,托了热心街坊送他归家,自己也往五弟的酒肆前行。他岂能知道他那五弟的情况可比老丈严重多了,一会儿见了,保准吓散了他的魂魄去。
(24)
且说叶近秋离了破落店去寻他五弟,记忆中凤归来是清雅之所,这番到此却完全颠覆了从前印象。厅间吵吵嚷嚷的,许多年轻男子三五成堆地吵著不知何些话柄,争的是顶上生烟,店里却是一桌吃酒论诗的都无有。叶近秋甚是困惑了,把缰绳牢牢系在门口的木柱上,他进了门也没遇著有个活人前来招呼,只得自己去找,结果竟在柜台後寻到了小弟,正支著下巴在发愣。“六儿,你在这作甚?”叶近秋挨近去敲了敲柜面,顾了顾乱糟糟的四周,怪道:“这凤归来怎成这样儿了?你五哥呢?扔你自己在这,三哥不饶他。”
叶惊鸿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转,似在拉回分散的神智,好不容易他对上了叶三爷的面容,看真了眼前的人,马上就是把嘴巴一扁,说:“三哥,我想你,三哥,三哥!”他只把三哥这二字乱叫,叫越是娇气,小拳头捏紧,脸儿高高抬起,放声大哭,并控诉道:“三哥,你还是带我回去吧,三哥,我不和五哥待了!没了媳妇了不起麽,他多了不起吗!天天儿乱骂人,仆人都被骂走了,饭都快吃不上了!”叶近秋大为吃惊,听得不是很分明,他心想什麽事把这骄纵的小鬼闹成这样,慌忙探臂将他从柜台後捞出来,抱到怀里哄了哄:“别又哭又骂的,谁家能听的明白。你的马尿暂且收一收,把事和三哥说说,老五怎麽了?”叶惊鸿哭的都打嗝了,三哥的出现给他极大的安全感,他掀起衣襟蹭了几把鼻涕,抽抽搭搭地道:“说到底,是五哥自取的。”开口先贬一句,再将叶惊澜要强娶反将人家逼逃的事说了,最後还哼了一哼表达不屑。
叶近秋听毕之後,神情严肃了许多,想道:“老五向来自把自为,现在真是愈见过分了,还有点分寸没有?虽说婚姻乃是他的,可这怎麽也得同家里商量,几时轮到他自家做主?幸的这姑娘落了跑,倘若娶个不三不四的回来,那不烦死个人。”他正自思量,陈平也踏入了店门,这连他都消瘦了些许。陈平刚从守城役处回来,甫进门便将浑水摸鱼的人全轰了出去,大门关的严实,复转身定睛一看,却是三爷到了,不由抢前几步,大喜道:“三爷,怎是您来了?四爷不得空闲?”叶近秋凉生生地瞟了他几眼,嗔道:“我再不来还了得,老五娶妻你怎也不通一声?由著他目无尊长吗?”
陈平摸了摸鼻子,打著哈哈道:“五爷的性子您也知道,他说了要自己做主,我哪敢拦他。”叶近秋不以为然地冷哼,片刻,很是惊诧地又问:“说起来也怪了,老五相中的是谁家姑娘?莫非天姿国色又富甲一方,好得连咱们老五都看不上了?”陈平还没赶上答话,叶惊鸿便把话茬揽过去了,咋呼著说:“谁同你说过是姑娘了?嫂子才不是姑娘,他是男的!五哥可爱惨他了,他也没甚银子,就只在西区种大米呢。”说著,舌头伸出舔了嘴唇,像是回味无穷,“他种的米饭老香了,好吃!”
这小东西口没遮拦的,陈平神色微变,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他心虚地低下头,可骤然变得锐利的视线还是投将过来,紧跟著是叶近秋咬牙切齿地问话:“陈管家,这是怎麽回事?一五一十给我说了!”陈平的额头跌落两滴汗珠,他明白是躲避不了的了,只好去倒了两杯茶水,几人在桌边坐好,再将一切始末都拆给他听,全不遗漏,还说:“武夫人是不愿儿子和五爷成婚的,所以才拉著武年逃了,连房子也卖了,落得无家可归。”叶近秋是明辨是非之人,从陈平的诉述也知是自己弟弟不对,他暗道:“还是多亏了武年逃跑,不然叶家都成笑柄了,有机会见著他们母子要好好道歉才行,赔偿是免不了的,万望他不要当真来与老五成婚。至於老五这畜生,他得抓起来扒皮!”这般想定,他端起茶杯要喝,发现早让叶惊鸿喝空了,只得又放下。叶惊鸿蹲在椅上,眼巴巴地看他们,有话想说又不敢说,急得直乱抓耳朵,捧住脸儿挤来挤去。
陈平讲得口渴,正待喝些茶,不意捕获叶三爷暗含怒意的反应,想起了楼上那位颓靡不振的人,又是长叹一气,提醒道:“三爷,五爷是真喜欢武年,现在武年不见了,他本来就很伤心了,您等会儿可千万别骂他。我怕他会去寻死。”叶近秋听了这话,立即瞪眼过去:“瞎说,老五至於糊涂成这样?不过跑了穷巴巴的庄稼汉,有多了不起,真是个好笑!”他的语气中诸多嘲讽,陈平不服气,他张口欲要辩驳,然而字眼到了舌尖又给咽了,略作思忖,只无所谓地甩了甩手,笑眯眯地道:“那您就去找五爷吧,他在楼上呢。”叶近秋斜睨了他两眼,似觉好笑地摇摇头,起身便要往二楼而去,这时叶惊鸿却慌忙拉住他的衣袖,脸蛋憋得红扑扑的,突然哎呀了一声,道:“三哥,反正你来了,五哥不能把我怎样,那我就把事说了吧!我知道嫂子干嘛不要五哥!”便豁出去了,把与武年在马车上的对话抖落干净了,说完了就任性地把脸捂住,在椅子上扭起屁股来,“我原先就想给五哥一点点教训,故意不和他说,我又不知道嫂子会走掉……”
陈平怔住了,片刻後他倏地蹦起来,二目睁圆了,气得猛捶自己的胸口,道:“小祖宗,你这不是害人吗?你也不是奶娃子了,不晓得事有轻重?你早和你五哥说,他就会去哄武年,哄了武年,他娘逼了武年也不会走,於是哪还有现在的事?你知我几天没吃上顿好饭了,爷爷!”这通指责铺天盖地的,叶惊鸿虽未有十岁,脸面也是放不下去,他索性伸横了脖子,回呛道:“呸,甭叫我爷,我没到年纪!你还赖我头上了,你以为我这些天好过呀?明是五哥自己造的孽,与我何干了?”两人当即唇枪舌战,斗得叮咚响,叶近秋懒的去理睬,他想两人是故意在他面前夸大其词,老五怎会为了平凡无奇的男人倾付真情,然而当他信步上了二楼,亲身触到了那股子阴郁的气息,才知道事情真不小了。
这大热天时,一扇窗都没有打开,室内流溢著粘糊糊的湿气。矮桌边,有个相貌落拓的男人端坐著,他手边摆著一壶酒,也没做什麽,仅仅是对著墙壁发呆罢了。叶近秋避开地上倒落的酒壶,来到了叶惊澜的对面,将他全身审视了一番,皱眉道:“老五,你这是干什麽?”叶惊澜缓慢地掀起眼帘,死气沈沈的眸光投向了他,淡淡道:“我什麽干什麽了?”说话时酒味儿重得惊人,面上颜色倒是平常。叶近秋心下有几分不祥了,他捏细了心思,用玩笑的语气说:“这武年走了便走了,你何至於为他闹成这样?哥哥还不乐意你和男的在一块呢,他走了更好,你自家多自在呀……”他这言辞也不知是在开解还是落井下石,还没等他道长了,叶惊澜便有动作了,只见他拖著腿爬到了窗边,把窗叶一推往楼下就要翻去寻死,叶近秋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扑去抱住他的腰给拖了回来,骂道:“疯了你,跳什麽楼?再说这二楼也摔不死你,你还想丢人吗!”
叶惊澜低下头,逸出古怪的笑声,道:“三哥,你才疯了,我几时跳楼了?从你进来,我就没动过。”叶近秋发觉到怪异之处了,他扳过弟弟瘦了大圈的身子,焦急道:“你怎麽没动了?你刚刚坐在桌边的!”叶惊澜眼底浮现少许怀疑,认真地盯住了他哥哥,半晌,他抬手掩住了脸庞,口中咯咯乱笑,非常同情地道:“三哥你真疯了,我一直坐在这,我根本没动过。”
连自己的手脚都能忘记,这家夥明显是人事不清了,叶近秋这才开始著慌,从没见过五弟这般失魂落魄,他几乎要落下几滴伤心泪,原先的反对心理瞬间给抛到爪哇国了,连忙轻拍了叶惊澜的脸颊几下,道:“老五,走,三哥带你去梳洗,醒醒脑子。”说著想架他起来,谁知叶惊澜不肯,反倒直接赖到了地上,特别傲慢地道:“我不用你,我要武子来伺候我。”叶近秋惟恐刺激了他,更千万不能勉强了他,於是琢磨了些时,方才小心应道:“老五,莫若你先睡会儿,我去把武年找回来,你可不能乱动。”叶惊澜捡到爱听的话听了,於是朝墙角缩进去,墙灰蹭在他脸上,他也不嫌脏,高高兴兴地把眼睛闭了,嘟哝道:“唉,那我听你的,我睡了。一会儿你让武子来叫我。”不多时,已然沈沈睡去,似乎梦中还委屈不已地哽咽了几声,再又喊了几句武子。
让原先斯文得意的人如此颓废,武年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能抛下老五跑了,始乱终弃!这婚事不满意可以谈到满意,母亲反对也可以求到她允许,叶家山庄又不是谈不起,怎麽能弃婚私逃?大男人弃婚,简直太无廉耻了,非得把他逮回来不可。叶近秋愈想愈气,极其痛心地沈道:“五弟,五弟,你真是傻。”见了叶惊澜悲惨的现状,他哪还记得刚才还为武年的逃跑窃喜过,把窗户全都牢固扣紧,三步作俩奔楼下厅堂寻陈平商量追捕对策了。
陈平和叶惊鸿吵不出结果,绕完反把火气给吵没了,直至看见叶近秋去了折回,便转向了他,装模作样地奉承道:“三爷回来了,想必把五爷给说服了吧?也是,为了一个穷庄稼汉劳师动众的,实在是个好笑。”叶近秋抓起杯子来掷他,生气道:“笑话,那不便宜了他?我们叶家的婚事岂由他说逃就逃的?”陈平堪堪闪过攻击,取笑道:“您早间可不是这麽说的。”叶近秋的面色一沈,喝道:“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发了信儿,召集附近的庄人同去找,他便是插翅也难飞!”陈平知晓叶近秋会操持此事,动用了叶家庄的势力便大不同了,他放心很多,衔命去了。
花有开放日,人有行运时,恰逢是武年他们今日出城门,山庄的探子不到半个时辰便得以复命,武年母子同一位少年望东升城的方向。马车,人数,衣色,车程俱都调查明白。陈平和叶近秋的意见相同,均是决定让庄人先跟紧他们,等到叶惊澜休息充足了,他们再前去接应。人终归是叶惊澜的,得由他自行去接,免得又生事端。这中间的耽搁,武年他们那处也有了惊心之事发生。
(25)
关慎争驾车赶马,无非一路颠簸,从路程预计会在第三日的午後时分抵达了幽魂林。这幽魂林中载满了槐树与榕树,据说林间深处有一棵百年老榕栖满了女鬼,她们每日每夜在树杆上啼哭,久而久之便有了幽魂林三字作为名号。关慎争来时并未经过幽魂林,他是绕了远路去翻过观景山,如今驾的乃是马车带的又是累赘,前去翻山便不大合适了。至於所谓的鬼怪神说,他听来概是无稽之谈。
在离幽魂林有四里地的位置,有一个小村庄,名叫杏花村。村口有一间篱笆围起的小茅舍,庭院内摆著三四张桌子,屋前插著悬挂酒字布旗的竹竿,收拾得挺是干净,兼有鸟叫蝉鸣为伴,值得玩赏。当下正是饭後的点儿,主人家是位老者,在草棚下支住脑袋打著瞌睡,呼啦啦的鼻鼾声传得老远。关慎争驾至村口,动作熟练地勒住了马匹,扬手扣了扣马车前窗,道:“用过午饭再走,天黑前出幽魂林。”也不等他们言语,已率先跃下马车,径直向店家走去。武夫人先从车里出来,她仍是神采奕奕,倒是尾随她的武年模样不太对,眉间纠缠著化不了的疲惫。
他们三人进了门前,看门的黄狗冲老汉努力吠叫,老汉由此惊醒,揉揉眼睛,但见是有三位客官光临,他急忙在肩上披条毛巾,一边提起了铁茶壶,笑呵呵地迎将上去:“客官,吃茶还是用饭?”
关慎争挑了日晒不到的位子坐下,武年扶住母亲也入了座,他无精打采地搭著眼皮子,对著老者问道:“用饭,你这儿有甚好吃的?”老汉欣喜地给他们翻杯倒茶水,同时推荐了六道荤和素,又问了酒,伺候停当便进屋交代媳妇儿备饭菜。武夫人端详著儿子的神态,略微担忧地握住他的手背,问:“年儿,你还犯恶心麽?”关慎争的视线掠过他的倦容,半声不吭地独自喝茶。武年整个人都不对劲,偏偏又说不上来,他极是无奈地抚著额头,对上了母亲关切的目光,只好勉强地笑了笑,安抚道:“好多了,没事了。”武夫人宽心了些许,也捧茶浅啜,关慎争则又沈默地看了看武年,目露几分沈思,似在犹豫著什麽。
媳妇人家不好见客,老汉把碗筷给他们端来,地处森林边的特色是连碗都是木制的,他妥妥地为他们摆上,武夫人环顾著周遭清闲的景致,顿觉心旷神怡,闲来无事就先对他挑起了话题,问道:“老丈人贵姓?”老汉笑道:“这是杏花村,老头儿自然是姓花了。”武夫人听了觉得有意思,她轻笑著放下杯子,又道:“那这杏花村俱各姓花,都是一家子人了,实在美满。”老汉提了铁壶立身在侧,他沈默了少时,提及心头苦事,不禁长长叹气,道:“杏花村本是很美满,直到前阵子不知是何处来了夥强人,现下日子提心吊胆,过的苦的很了。”关慎争正在咬筷尖,闻言一愣,问:“强人?在何处?”老汉是很慈祥的人,谈到那夥强盗也满腔愤懑,发恨道:“在五里开外的幽魂林中,他们在那处扎堆儿伤天理,几天来洗劫了不少人了,有时还来我们这处抢东西、调戏姑娘,尤其可恶!”
事有如此凑巧,幽魂林是他们必经的地方。武年的精神委实不佳,他小力揉著发疼的太阳穴,对横於当前的难题是浑然不明,而武夫人却颦紧了柳叶眉,递给关慎争一个警觉的眼色,随即暗中辗转了几个念头,追问老汉道:“花老伯,可知是几人?”老汉沈吟会儿,犹如是在点算牲畜似的,他掐指数了数他们的人头,答道:“不下十个人。”这答案实在有些不妙,武夫人的愁绪反添了少许,她给老汉道了谢,在他走开之际与关慎争说:“少侠,幽魂林有强人拦路寻事,如之奈何?”关慎争放下筷子,他想了想,全无表情地答道:“仍旧过幽魂林。”武夫人迟疑了,她凝视住面前完全不露一点声色的少年,稍後,和颜悦色地劝道:“少侠,好汉架不住人多,你可得想清楚了。”
关慎争微微抬眸,以平淡的语调说:“幽魂林是捷径,出了幽魂林,那有我的相识。”他顿了顿,面向憔悴的武年,续道:“姓徐,曾是宫廷御医,能给人看病。”言罢,老汉适时盛来了菜碟,他话不多说便提筷开动了,也不对同桌上半句招呼,武年是一动不动地望著他,眼中含有几许讶异,相反武夫人很快领悟过来,她取过老汉手中的铁壶,为他斟了八分茶,哂道:“那老身便先谢过少侠了。”关慎争恍若未闻,他给自己夹了半尾清蒸鱼,伴著米饭扒进嘴里,不作丝毫言语。
这顿饭,武年吃得很少,武夫人乃妇人也是一般的份量,可关慎争也不知是何缘故,进食速度比以往赶路时都快,不多久就把七成饭菜卷入腹中,餍足地把碗筷搁下了。武年发觉了,难免不好意思地逼自己吃快点儿,结果关慎争没有催他们的意思,他招来了老汉,问道:“村内可有兵器铺?”老汉拈须而笑,道:“客官真是爱说笑,杏花村只是一个小村落,若有兵器铺还怎生得了?”关慎争定定地看住了他的脸,嘴角略作上挑便当是在对他笑,道:“那是有,还是没有?”老汉在大热天里受了通体的清凉,这少年真正无论动静都冷到使人筋抽骨颤,他只好实情相告,道:“有,大街第五间是卖铁锅的,可我知道他家中铸了有些兵器。”关慎争用茶漱完了口,起来欲要奔去大街,临行前武夫人递了钱袋予他,他也不客气地往腰间掖好。
关慎争这壁刚走远,那壁有一队人马刚到了杏花村。武夫人往武年的碗内夹了各种菜肴,他惨兮兮地埋头尽量吃下去,她听见了马蹄奔腾,循声看去,眼底霎时闪现了几缕意外,竟是不周客栈遇见的那夥人。老汉年老还机灵,瞅著这夥人来势汹汹,他心里先害怕了,分外谨慎地上去招待,道:“客官,用饭还是吃茶?”邵朗翻身下马,左右不是他花钱买来的马,他把缰绳随手一抛,朗声道:“狗屁才要饭和茶,给大爷们上酒和肉,多多来些!”老汉连连道是,让到旁边迎他等进门,满心是七上八下不著地儿。
刚然落座,有四名人物便解下刀剑放到桌上,这举动唬得的老汉立刻蹲腰打算拔足逃跑,邵朗也瞥过了占尽桌面的刀剑,他极是忍耐地对部下们笑了笑,道:“你们当这是寨里的石桌吗?借问一声,你们把刀搁上来了,我要在哪里吃酒呢?”几人尴尬地揉著鼻子,忙把兵器搁到桌脚边,道:“习惯了,习惯了,以後改了。”老汉这才松懈了些,小心报了菜色,结果他们只要五只鸡和酒。
武夫人默默观望,很是不喜地皱起眉心,武年刚要抬头来瞧瞧他们,她制止地搭住他的左手,低道:“没你什麽事,别乱看,把饭吃完。”武年苦丧著脸容,应道:“是。”便再度勤快地吃饭。邵朗亦发现他们了,仅瞅了两下,既没见那位英姿少年,於是无视了。
五只整鸡是又肥又嫩,几人各取一只,邵朗姿态豪放地单脚踩在板凳上,撕下鸡腿,狠狠咬了一口,又对著酒壶痛饮烈酒,赞道:“痛快!”有位部下姓韩名衡,年不过二十五,生得是细皮嫩肉,他们就他用筷子,他吃了几口,便道:“大哥,我们一路追来,逮住熊伟那夥子叛徒,怎生料理?”他左边是位高壮汉子,名唤范元智,他嫌弃地审量著韩衡,道:“你吃饭真像个娘们,还有怎料理,不杀留他们做纪念?啊?纪念他们这叛徒企图谋害大哥,还卷走了咱寨子里的财宝?害得俺们追了半个多月?”
邵朗不开口,他一面吃酒,一面饶有兴致地看他们斗嘴,韩衡年纪轻,脾气也好,他说:“这我懂,可他们十几个人不能全杀了吧?尸体怎处理?”范元智满下巴的油腻,他把鸡骨头吐地上,混不在意地道:“有甚难的,要麽扔林子里喂野兽,要麽挖坑埋了,这也值你犯愁?真是娘们。”五人中另有一对亲兄弟,兄长叫柳华,他听了他们的对话,插嘴道:“你说的倒轻巧,十几条人命说折便折,惊动官府只会给寨里添事。”弟弟柳夏也是这般看法,附和道:“就是,就是,何况邵阳在他们手上呢。”
想到人质,范元智哑然无语,不敢口出狂言了,韩衡倒是很乐观,他拿眼角偷心留意著邵朗,肯定道:“我看邵阳应该无事,熊伟不是傻子,为了保命定是不敢亏待了邵阳,如果邵阳出了事,那他是必死无疑的了。”柳华咬碎了鸡骨,阴阴狠狠的,道:“那是,好好伺候著邵阳,万事还有的说,若不然,他们谁也别想活命!”几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赞同。他们此番下山,全因熊伟带著山寨的十几个弟兄反叛了,谋害邵朗失败,竟抢走了寨子里的珠宝,作为防身还拐了邵朗的双胞大哥,邵阳。这邵阳不得不说可惜,他小时是绝顶的聪明,七八岁便懂得如何钻研兄弟的生计,一丝委屈都不让弟弟吃,谁知十岁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至此烧成了半痴不明的呆子。这次更遇凶险,让夥子叛徒给拐走了。
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论起杀人来,老汉听得冷汗涔涔,正怨不能找个地方缩去躲著,这时久未说话的邵朗来事了,呼唤他道:“老儿,过来。”老汉私底求佛庇佑,面上堆满了笑容,道:“爷,有啥吩咐?”邵朗用布巾拭净了嘴巴,目光颇为温和,笑道:“老儿,附近可有强盗呀?”老汉暗中想著,近在眼前的你们就是,表面上却强作镇定地把幽魂林说了。
邵朗挥挥手遣退了他,忖想了半刻,忽对韩衡吩咐道:“你去村里的香烛店买些冥纸烛火。”范元智啃得只剩下鸡架子,他忙抢道:“大哥,买冥纸作啥子?俺去吧,俺手脚利索。”邵朗闲闲无趣地斜睨著他,质疑道:“你连买来作甚都不知,还让你去?”韩衡好心扔了布巾给他,道:“你还是先擦擦你的手吧。”话毕便离了酒舍。柳华见范元智愤愤不平,笑道:“别气,省功夫还不好麽?”范元智喝了大口酒,酒气散去了胸腔的郁闷,嘀咕道:“大哥比较器重韩衡,那是个假娘们,俺哪儿不如他了。”邵朗几人俱感好笑,不理他幼稚的比较了。
武年千辛万苦地咽了碗干饭,又被逼著喝汤,还好总算是盼到了关慎争,他急忙就撒了碗筷,道:“娘,不吃了,少侠回来了,我们走吧。”捡起包袱便准备要走了。关慎争比韩衡早些回来,手中多了一柄长剑,他和邵朗打了照面,彼此都有事在身,他们凝眸对望了少顷,两人都略微颔首作为招呼,然後各自会意地错开了。武夫人付清了饭资,和武年依旧坐上马车,关慎争一鞭抽去,马蹄践起了沙尘,他们先行上路,前去幽魂林。他们一走,老汉的肝胆颤的厉害,现下剩他一人对著凶神,所幸天可怜见,那头又来了一匹马,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却看清马上是位清纯脱俗的小和尚。
今日生意真个是顶天的好,老汉苦中作乐地心想,借著为小和尚牵住缰绳的时机,悄悄道:“小师傅,这里有夥人不好惹,你赶往别处去吧。”净莲下了马,谦和地合手施礼,轻声道:“谢施主,但小僧正为他们而来。”老汉纳闷了,和尚和山贼成搭档了,他琢不通,给了净莲四五个馒头。净莲在草棚下坐著,喝著清茶陪伴馒头,也不靠近邵朗。
邵朗一行人也不先招惹他,过不多时,韩衡也回了,拎著摞冥纸,香烛同备齐全。他们打点完毕,也将要继续赶路,老汉可没想不开地上去要饭钱,倒是邵朗主动拦住了范元智,道:“你把银子给了老儿。”范元智闻听就瞪圆了二目,怪叫道:“为啥呀?人家也没问俺们要。”邵朗笑得特别好看,虽然与范元智说话,眼光却是向著净莲的,悠缓地道:“人家没要也得给,省得一会儿又给人显摆轻功的机会。”范元智不甘心地抛了银子给老汉。
净莲边角上听的分明,知是说他,他惶惑地垂了眼帘,合掌弯下身,道:“小僧从来无意冒犯邵施主,邵施主莫要责怪。”邵朗笑的愈发爽快了,然而眸中并无一丝笑意,他走到净莲面前,柔声道:“宝贝小净莲,这一路上你多番阻扰,哥哥非大恶之人,都不同你计较。不过,你若是还要跟我去幽魂林,那我可先同你把话撂这儿了,”他的语调轻忽且危险,亲热地附到净莲的耳边,咬了咬他圆润可爱的耳珠子,“哥哥清理门户,可是绝不容许外人插手的,你要不想看哥哥凶人的样子,就千万别跟来。小净莲要听听话话,不能惹哥哥生气。”
话音刚落,邵朗抽身便走,他神情阴冷地翻跃上马,其余四人紧紧尾随。那些人影绝尘而去,头也不回,净莲在後面碰了碰耳朵上暧昧的湿意,终归是他太生涩了,只需这点逗弄便惹得他心绪紊乱,他直过了半晌才回神,倒了捧茶水在手,泼冷了发热的脸颊,又使劲儿抹了抹顶上的光头,寻思著:“他这一去必要开杀戒,也不知对方是何本领,若是输了丧命的岂不是他了?莫若还是跟去看看,便知端的。”想罢,他向老汉道谢,不再停留地扬鞭策马,驰往了幽魂林。
转眼间,一辆马车,六匹骏马皆不见了踪迹,留了老汉全身乏力地瘫坐在路边。他银子也管不上捡了,不由得望天长叹一气,自言自语道:“这最近是咋回事?”世道真是有点乱。他不知这还不够乱,明日又是一队人物杀过他这间草舍了,十年都赶不上这两日的热闹。
(26)
五里地的路途不消多时,关慎争没有半点犹豫地闯入了幽魂林。本该是炎热的天气,本该是密集的树林,这里却有一条容纳马车通行的泥道,蜿蜒著爬向了林中深处,参天的古木遮蔽了日光,仰头一望,只见得零星的光芒。树木的黑影几乎铺满了地面,叶子飒飒作响,武年在马车内忽感一股子阴风,他的上身探出窗子,微有不安地环顾著四下寂静又灰暗的环境,轻声问:“少侠,你看妥当麽?”关慎争瞥了他一眼,冷然道:“缩回去。”把缰绳用力抖动,沿著足下的泥道直往。武年只能安安分分地回去坐好了,他干脆把窗户也给关上了,生气这位少年的脾气比叶惊谰还糟糕。
无话中又奔驰颠簸了些许时候,武年和武夫人在车中默坐,两人神态严肃地对望著,他有点困扰地挠了挠耳朵,压低了声音,道:“娘,这好像不太对?若是遇上强人,少侠要打人,又要保我们,会不会勉强了些?我不好躲著,要不我也寻根木棒去帮帮手?”武夫人正欲发言,陡然听闻前方有人的吆喝,她迅速将武年拉过身边来,双臂紧拥著他,极是戒备地竖耳留心外面的声响。
四人持刀拦住了道路,他们分站两边,横刀挡在路中央,一双双眼瞳暗含著贪婪,喝道:“停住马车,留下钱财,饶你狗命!”关慎争扯住了马缰,马匹感到危险便焦躁地甩动著头颅,他在马臀上拍了几掌,随後漫不经心似地望向四名彪形大汉,缓声道:“滚开!”他这态度是蔑视到极处了,四人遂大怒而起,举起大刀便大步奔来,岂有一分明白他们这是赶去给人练手用的。
他们还未曾靠得太近,关慎争的长剑就凛然出鞘,他的身形一晃,足尖在马上头踏了两步,犹如鸿雁般凌空飘向了歹人,在一米外截住了他们,刚然落地便握剑一转,迎面举剑架住了他们的兵刃,“无知匪类。”关慎争冷冷勾动了嘴角,几名大汉一并使力也压不低他的剑,他使开内力灌到剑上一震,敌方刀尖给震得嗡鸣晃动,几欲拿握不住。
这一露手足见俊朗少年的功力不凡,四人合该逃命搬兵去的,谁知他们更怒了,纷纷抽刀後退,有两人绕到少年背後,呈四人包围之势,齐声一吼,同时扬刀朝他劈下!
关慎争不惊不慌,刀刃还没到近前,他站得扎实的脚跟一个扭转,全身疾速旋转著向上腾起,让几把刀劈了一个空。“好功夫!”四人不禁惊喊道,他们还未有反应,少年已经落下凭立在他们刀背上,只见他单腿轻轻一蹬,四柄弯刀竟都断成了两截,他紧接著再度凌空跃起,在半天处踢出连环飞脚,绕了一个漂亮的圆圈,每一脚都踹在歹人的面上,好样的家夥,那四名大汉居然便轻飘飘飞了出去,摔成了狗吃屎的德行。
少年翩然收招,脸上毫不显现出纹丝波澜,仅是深沈可怖地凝望著他们,仗剑而立,周身彷似有杀气浮动,划破了林风。“你想干什麽……”大汉们唬得目瞪痴呆,他们先是摇了摇手中的断刀,又摸了摸脸上清晰的鞋印子,半晌,几人突然把断刀抛开,惊恐万状地朝面前的少年郎大喊道:“妈呀,杀人啦!救命啊!不要杀我们!”一壁瞎吼著求饶,一壁连滚带爬地逃窜去了,跑得连裤子都掉了,头也不见有回一次。
他们这夥匪类去不得多远,关慎争将长剑插入泥土中,双手反面向下,也不知是习得哪门功夫,他瞥向了地上的兵器,在掌心凝聚了有团紫光,四节断刃颠颠晃晃地浮了起来,然後在对准了四名劫匪的後背时稳住,“杀了你们,也算不得可惜。”他嘲笑著说,双臂猛地一张,把缠满了内劲的断刃往前推去,几片夺命飞刃即时射向了歹人,他们今番必死无疑了!
四个酒囊饭袋如何能逃过得飞驰的断刃,他们听到背後有声,慌神中也不晓得滚到旁边躲一躲,只会拼了命地直路狂奔,眼见就要到阎王殿下去受审了,这时有阵马蹄声漫天涌来,几道身影从还在奔跑的马上飞跃起身,乃是邵朗一行人。他们各个是身怀绝技,当中有范元智抽出长剑掷去,翻卷的剑器准确无比,它穿过了一名逃人的衣服,将他钉到了左边一颗榕树下,也救了他一命,那截断刃射穿了他原来的位置,嵌入了另一颗树干中。
其余三人分别由柳华、柳夏、韩衡救下,韩衡在翻身之际卷起了手指,接连弹射出八根银针,它们飞入了四名大汉的重要穴位,顿时使他们动弹不得,舌头都弯不起了,大张的嘴留著口水。
他们把事办妥当了,邵朗才躺睡在马背晃悠悠地来了,他休闲地叼著一根野草,并不为姗姗来迟而抱愧。因为他的出现,关慎争布满阴鸷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他重拾自己的长剑,淡漠问道:“这是何解?”邵朗下了马,一脸疲乏地揉著双眼,懒散地打了呵欠,道:“小兄弟,抱歉了,我们虎峰寨的人做错事了,也当由我们自己来处理。”关慎争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拂去了剑上的尘土,刺入剑鞘内,回去安抚马匹了。这马经过几日调教,遇上厮杀也慌的不厉害。
武年一直坐在窗边窥望,方才看到关慎争有取人性命的意思,他难免会受不了,现在面部仍有些僵硬。关慎争见他默不作声,也知他是在不满,心下度了几度,罕见地主动开口了,说道:“有些人,坏到根上,不杀只会是祸害。”武年不搭腔,他沈思了片刻,的确也是,这类人强的惹不起,只会去欺负百姓,没甚好怜悯的。
他们江湖上的事,不是武年应该管的,他乖乖回去陪母亲坐好了,等著关慎争备好启程。韩衡他们押著四名叛徒过来,往他们脚後狠踢去,迫使他们跪下。几人仰脸一瞧,发觉是大当家来了,登时刷下两行眼泪,很快鼻涕也跟著下来了。邵朗踱步到他们面前,掀起其中一个的衣襟,给他擦了擦脸,笑吟吟地道:“好兄弟,咋哭了?给大当家瞧瞧,真哭的大当家心疼了。”那人银针未拔,只言片语都不能出,呜呜乱叫。邵朗示意地朝他抬抬下巴,韩衡伸手拔下他头上的针,那人迫不及待地求道:“大当家,您别心疼了,您还是给我个痛快吧。”范元智不屑地踹了一脚,道:“你想的倒美!”邵朗制止了范元智,责备一句:“自家兄弟,怎能动手?你太没分寸了。”转头又将那人扶起,分外体贴地理了理他的头发,笑道:“好兄弟,咱们好好聊聊成不?”他这笑里藏刀的形状,那人连骨头都快颤散了,额上的汗水是淌湿了一片,道:“大当家,也没啥好谈的,自打出了虎峰寨,我们就一路奔这儿来了,现在被您逮住了。”韩衡在旁问道:“邵阳呢?”那人的眼神闪缩飘忽,无法对上他们的脸庞,老半天,才怯懦地说:“这个,他不,不见了。”
范元智性子急,他这一听便怒红了双目,提脚狠踹在那人的腰侧,叱道:“大活人,怎会不见?是你帮狗杂种把他害了吧?”那人料是给踢断骨头了,倒在地上疼得脸都扭曲了,好久才缓过气来,哀告道:“天大的冤枉,我们又不至於蠢成那样儿,害了邵阳,还怎有活路?这一路是好吃好喝伺候他的。”邵朗看似轻松随意地蹲在他身边,嘴边笑意微微的,道:“那我大哥怎不见的?”那人瞅他这平静的样儿越发怕了,死死地抱著脑袋,啜泣道:“在出凤凰来这的路上,他说想解手。本来他的癖好便怪得很,解手一定要在茅厕,我们这路上去哪找得到茅厕?理他理不起,不理他又一路嚷嚷,小的没法,哄了半天他肯自己去林里方便,结果这一去他就不见了。”说著,他的眼泪哗哗的流落,衬著他的相貌很有点猥琐,范元智扬了蛮拳又要揍他,韩衡忙去拦阻住了,问那人道:“几天的事了?”那人害怕地缩耸著身子,实话说道:“前天早晨不见的,找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踪影,想是跑丢了,也便没再去找。”柳华兄弟在看守其余三人,听到这里是再也忍不住了,举剑欲要结果了他们,几人惊惧地紧闭双眼,但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全因邵朗适时喊了声停,徐缓道:“留他们一命,废了双手可以了。”柳华兄弟领了话,推倒几人,剑光乍现,男子哭号声顿起,手筋均受了挑断,以後是拿不起刀剑的了。
净莲这会儿赶到,泥地上喷溅了摊子湿漉漉的血迹,他坐於马上看向了那四名汉子的双手,十分怜悯地摇摇头,喟叹道:“他们这般强壮的年纪被废双手,以後俱成了废人。邵施主,你这法子似乎毒辣了些。”武年在车内也闻见外面鬼哭狼嚎的,他的心都乱成团麻线了,扯了扯关慎争的衣角,商量道:“少侠,莫要看了,我们走吧。”关慎争对血腥场面无动於衷,他在车窗外预备旁观到底,虚应了武年一句,人却还是不动。他在近乎期待地猜测,那个男人与和尚会否交手。
邵朗是满不在乎挖几下耳洞,边听边吹了吹指甲里的灰尘,但是小和尚的介入引起了范元智的气愤,他黑黝黝的脸孔板起,嗓门嘹亮地道:“和尚,你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屁?我大哥饶他们不死,你反倒说他毒辣?”韩衡则含了一丝轻笑,细声道:“小师父,你这说法不大对,需知这几人绝非善类,倘若放他等离开,日後对这地方百姓绝是祸害,我大哥现在废了他们双手,他们是动不了刀枪的了,这可是保了乡亲的安宁呢。况且了,我们寨里有寨里的规矩,按规处理这几人当留下脑袋的,我大哥已是念及旧情的了,废了手他们也还能寻找生计。”一席话说的净莲哑口无语,邵朗自己都险些被那仁爱的话给感动了,他捏住一名旧部的下巴,抬高他的脸,笑道:“听了你韩爷的话,还不谢谢我?”那人止住了痛哭,眼泪鼻涕糊了满面,半是强迫地和邵朗道了谢。净莲有个惯性动作,就是他不知所措时特别爱摸头,他此刻又摸著光溜的头顶,而且茫然地皱巴著脸儿。他们说的,似乎也有点点道理。
韩衡算是他们之中的智囊了,他从四名大汉口中问出了熊伟的位置、人数以及大约剩下的财宝,尔後便让他们滚了,另外建议留下柳华两兄弟在附近寻找邵阳,他们三个去找熊伟清算总账。邵朗忖想过便同意了,不过他也做了其他安排,他对关慎争说:“小兄弟,反正是一路,我们一起走吧,省得你前面遇上了我寨子里出来的人,还要费心帮我收拾。”话完,他倏然翻坐到净莲的马上,在他身後轻薄地搂住他的腰,亲昵地调戏道:“至於小莲儿,你也随行吧,别跟在哥哥後面跑了,哥哥心疼死你了。来,哥哥好好抱住你,莫要叫你跌伤了,细皮嫩肉的,让我摸一把,真是美人儿。”如斯荤话是接二连三的出,还将他带进怀里,探手将要伸入他的衣襟,让这净莲吓得跌下了马匹,忙不迭地手脚并用爬出去好远,心一慌就乱在念经。
他羞愤不已的模样愉悦了邵朗,他猖狂大笑,笑得捧腹弯腰,还不能自己地捶著马鞍,道:“哈哈,这和尚真好玩儿,比小姑娘还羞答答的,我只是摸了他一把,你们瞧他的脸蛋,红得快出血了。”净莲被说得无地容身,他惭愧地低眉垂眼的,不言不语。关慎争看完了闹剧,应承了邵朗的决定,几人结夥同去,武年和武夫人便不好说话了。
邵朗还在逗著净莲玩,范元智在後方干瞪眼,他简直不能理解地挠著头,凑到韩衡身边,低问道:“这是啥事来的?邵阳不见了,大哥咋不当回事?大哥向来很关心邵阳的。”韩衡斜眼瞄了他一下,道:“你靠近我作甚?不是很怕沾了我的娘们气?”范元智眉毛怒挑,粗鲁地推了他一把,催道:“你还真是娘们,这点话你还记仇!快说快说!”韩衡踉跄了几步才站住了,他咬牙瞪了瞪这傻大个,最後终是泄气了,好声解释道:“凤凰的时候去找过铁口许老头了,他拿命跟大哥担保,邵阳这次是一点事都没有,而且红鸾星动,会找到他的姻缘,让大哥不要过分去干涉邵阳。”范元智听了是一面的不信,他嗤弄道:“瞎说,邵阳这样怎懂得去谈姑娘?你们遇上神棍了!”韩衡把手一摊,随和地笑笑,道:“你爱信不信,我和大哥是信了许老头了。”话至此处,范元智还要同他争辩,韩衡全是不理了,只用剑去翻了染有血迹的泥土,反面把血给埋了。
(27)
话说武年等人浩浩荡荡朝幽魂林深处进发,一路上你说我谈的好不轻松,大当家还掏出一把弹弓,沿路打著鸟儿作耍,全无丝毫隐瞒踪迹之意。关慎争不时施展轻功去捡鸽子,放到腿上就拔鸟毛,想的都是把它烤熟了来打牙祭,净莲小和尚看得是险些把头给摇断了,好生造孽。这不像去寻仇的,倒像是结伴游玩的。贼窝前有小喽罗俯在草丛望风,他们光明正大地跑到他眼里边来了,他惊得大张了嘴巴,调转脑袋便急吼吼跑去知照熊伟。邵朗远远见到有人狂奔,他估摸著差不多要到了,於是正了轻浮的神色,放慢了速度,对关慎争拱拱手,说道:“小兄弟,你们就留在这儿吧,待我们前去扫平了道儿,你们再过。”其余几人也同他般减慢了,前後围靠在一处。关慎争驾的是马车,他回眼望了望车厢,稍事沈思,突然转向了范元智,道:“你代我看他们,我去看看。”范元智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困惑地指住自己,歪头道:“俺?为啥是俺?凭啥呀?”关慎争只当没听见,直勾勾地去盯住了邵朗,眸内透露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范元智一见气急了,嚷道:“大哥,听他乱使唤人呢,我不干!”邵大当家左右靠不拢,他为难地搓了几回下颚的小胡茬,忽有灵机一闪,遂驱马踱到净莲身边,嘿嘿笑道:“咱家的小净莲守马车最合适了,看他这清纯的样子,怎适合同咱去厮杀?他留下最是便当了。”净莲呆了一呆,直觉摸起了干净净的脑门,讷讷地说道:“呃,这是要小僧吗?可是小僧……”他还有话待说,奈何没人听他,邵朗趁他不备揪住他的衣领往後一扔,他被逼顺势翻起,在空中旋转了两圈落在了後方的马车顶上,而这空当下关慎争已夺取了他的马,扬鞭一挥,几人马蹄奔疾地去了。
附近强人出没,净莲无法抛下他们母子,只得从车顶翻下来,抢了缰绳稳住受惊的马儿,末了才同车内的人说:“施主,小僧叨扰了。”武夫人是很欢喜净莲的,随即开了车窗,同他还了礼。他们这厢风平浪静,那厢四人争赶著冲入密林,马蹄夹杂著猎猎的鞭打声,莫说,还真是很有番英勇闯荡的架势。如此疾驰了几里地,邵朗看到前方有十数人架刀等候,他狂妄一笑,非但不停,反倒又是一记恶鞭抽下,狠狠提起缰绳,马儿仰脖尖声长嘶,一跃前蹄竟是直飞过了木栅──正是骄日高上的时辰,在射穿枝叶的阳光映照下,他驾驭飞马的身姿变得有些不真实,仅见这狂霸男子的长发飘扬,眼神锐利,彷若神将一样的降临,其锋锐不可挡!
邵朗直捣了敌方阵营,扑腾马脚扰乱了他们的队列,其余三人岂肯落後,同等的潇洒越过木栅,又是马蹄刨得灰尘狂卷。树木摇曳,抖落了叶子无数,每片树叶都似绕著缕缕杀气。寨内的人冲散开後又聚在他们四周,一概不由分说,举刀照住他们就一通乱砍,呐喊道:“杀!杀!杀!”壮大声势也无用,四人稳稳坐於马鞍上,各使开兵器相迎,邵朗所用的是一把斩刀,他的刀锋一晃一挑便斩下了某人手臂,惨叫顿起,整条断臂倏然落地,暗红的鲜血喷溅向他的脸庞,他随手抓起几张冥纸挡住,拨转马头面向众人,朗声高道:“纵使你们背叛了我,我也无意杀了你们,我早说过虎峰寨你们要留要走都行!现在,你们莫要同我对抗,把刀放下,如若不然,”他顿住了,眸色顷刻深沈了许多,唇际微挑起几分残忍,手中的冥纸望天空一把掷去,带血的纸张纷纷落下,伴随著一道阴测测的细语声:“这些冥钱,便是我送给你们去买通黄泉路的!”这狠厉的劝降说辞令众寇心中大惊,风吹了冥纸飞掠过他们的身边,不说他们,便是范元智等人也不由得震住了,惟有韩衡浅浅笑了,也洒了叠冥纸,道:“熊伟,我大哥用一叠冥纸买断了你们从前的情意,你便出来吧,何必还躲著呢。”许多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约而同地退後了一步,本能地将刀放低些许了。这是无意交战的暗示。他们身後,终於出来了一个人。
这人的面貌粗犷,体格雄壮,笨重如山,这等热的天时,披挂了满身的褐色毛绒服饰。他持定了一把掩月大刀,锋刃沈淀著黑红的颜色,光照之下,泛著一股子妖异的感觉。他的背後,也有相似的三人跟随,每个都龇牙咧嘴的,妖里妖气的形状。范元智仔细观察了一遍,很嫌晦气地吐了口口水,道:“大哥,当初说了这夥人留不得,这哪是个人的模样?”韩衡手肘捅了他的腰一下,又朝关慎争努了努嘴,范元智顺著望去,那才发现少年正兴奋得一个劲的怪笑,指尖反复摩挲著剑鞘,连眼瞳都在小小的收缩。这位好似也不比对方好多少。邵朗率先滑下了马,他缓缓提了斩刀直对著他们,微笑道:“咱们四对四,谁也不亏谁。所有无关的人,烦请滚吧。”熊伟的眼珠子在他们的身体上下扫动,面上写满了恶念,半晌,用奇怪的调子问道:“邵朗,你能赢吗?能活吗?”同时,他挥了三下手掌,众寇连忙爬到了木栅外去了,只留了他们八人对峙。关慎争几人也早下马待战,往马屁股拍了几掌,它们撒著蹄子跑出战场外围了。
邵朗轻轻挥了挥斩刀,对熊伟的疑问,他只回以挑衅的眼神,口中含著骄傲,借用了范元智常说的一句话:“你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屁呢?”熊伟闻言亦是笑得狰狞,他略岔开双腿,侧过头对著身後低吼几声,盘在他脚边的三人登时趴在了地上,形同鬣狗地朝他们露出牙齿,俯伏著随时准备发动攻击。韩衡意识到他们的眼色俱是浑浊不堪,轻声提醒了大夥儿,道:“可小心了,也不知道他们学的什麽邪功,瞧他们的手指,把泥地给挠的。”范元智现开始认真了,他握紧了长剑,却也还有闲心嘲讽道:“近身恐怕比较难,韩衡你这占上风了,你只要躲远点朝他们扔绣花针就得了。”邵朗离他们较近,怒叱道:“你们还说笑,小心些,熊老二的掩月刀不是作耍的。”果然,熊伟试手一样持起那把大刀舞动,他们便察觉到锐气逼来,邵朗正欲先发制人地截住他,身旁有抹身影居然先他有了动作,他受惊非小,忙喊道:“小兄弟,慢著!”可惜晚了,关慎争已经提剑冲了上去,那三个门徒在地上猛拍一掌飞了起身,大张著两只利爪扑来袭他,他向上腾跃了近二丈高,不慌不忙地踩在他们三人的脑袋过去,把他们踏得磕了头,邵朗立即对蒋韩二人命令道:“动手!”他们三人也赶将上场,分别缠住了三名门徒,邵朗一门心思要去协助关慎争,他把那怪叫不停的蓝衣人一记重拳打出木栅外,只是那少年的步伐极快,早已闪到了熊伟面前,灵活地抖动剑尖,直取他的心口!
旁观的人打醒精神,暗暗羡慕少年的武功精绝,然而他的剑如何能敌得过掩月刀,但见那熊伟在他近身时竖刀劈下,他举剑架住,不料这刀的重量超过他预料,他形色微变,生生被压得屈膝。“小兄弟!”邵朗见状急於上前,倏忽有疾风袭近,他侧身避过,攻他的竟是刚被打飞的蓝衣门徒,他怒从心上起,挂了刀在旁揪住了门徒,往他腹部连打三拳,那人全不知疼痛的样子,气得他无法,只是又拎起这玩意儿抛出去,那边幸得关慎争的内力不凡,倾力注於双臂和兵刃,震得大刀弹起些许,他再借机会轻身闪过,那刀重新落在他方前的位置上,地上劈开了一道沟痕。
关慎争年少气盛,这等相争是绝不认低位的,他把剑一挽,沈冷著脸色又要再战,邵朗赶到了他身边横臂拦住,喝道:“小兄弟,这人当由我处理,你帮我料理了那玩意,这还用不上你。”熊伟狂声道:“邵朗,看低了我,你会後悔的!”说罢仰头大笑,那笑声如狼嚎於山谷的回音,传入耳中只觉脑门疼痛,有几名草寇经受不住,翻眼吐了一口鲜血。他们几人凝神护住心脉,概是不受影响的,韩衡和范元智同两名门徒打得不可开交,那名打不死的蓝衣门徒又冒来了,邵朗把关慎争推了过去,嘱咐道:“小兄弟,交给你了!若是打他不死,那边用火烧他!”自己则拔刀去战住熊伟,刀法与步法相融合,真正是势同猛虎,任是那把大刀怎生劈砍都动不到他,那凌厉的刀气反将木栅劈散了。他们激战正酣,关慎争插不入手,唯有抓了那蓝衣徒来洗刷前辱,一剑刺去,那人张嘴咬住,他把剑翻转想搅烂蓝衣徒的嘴巴,结果他上下牙齿一合,好好的长剑咬断成两截。关慎争望著自己的断剑,那人趴在地上冲他叫嚣,他无声冷笑,内心盘桓著一股躁动,摊开的手掌成鹰爪之势,手心凝起了团紫光。
这三个门徒攻击不算多高,胜在够难缠。韩衡蹲在树枝上,几乎刺完了他的周身大穴,全作无用。范元智向来是粗蛮,他将对战的门徒砍了七八刀,那家夥还在跑跑跳跳。他们三人一时都脱不开身。四对交战演变的激烈,旁观的喽罗越挤越远。熊伟的刀法霸道,横劈竖砍间,多少树木摇摇欲倒,惊扰了多少落叶在凌乱了众人的视线,在他又一次舞刀之时,邵朗索性飞身站立到他的刀尖上,爽朗地朝他笑了笑,踏著他的刀身向前,紧跟著又猛然向後翻跃,翻身的一刻足尖轻微擦过了他的下巴,这看似没有实际的碰触,但是却从他的下巴削下来一片肉,只单那凭蕴绕在双足上的内力。
(28)
熊伟的下巴血流喷涌,那骨头都能依稀窥见,他彷若未觉地舔了舔舌,疼痛加深了他嗜杀欲望,致使他的二目充盈了戾气,掌握住掩月刀翻手打斜用力一挑,暴喝道:“邵朗!你我今日,必分雌雄!”他又从左手打出了一掌,刀锋撩起地面的沙尘碎石,劲力十足的掌风卷住了沙石,翻滚著犹同巨浪一样扑袭而去,众喽罗仰视卷来的沙浪,只有目瞪痴呆而已了,几个身手灵便的就爬到树上避难,逃脱不及的便给沙砾刮得整脸伤痕。幽魂林传遍了哀鸣,枝条狂摆,日头悄悄黯淡了下去,邵朗踏足满地的阴影,他形似迎著风浪不被屈折的高松,左手负於身後,右手在胸前从容不迫地挥舞斩刀,一边步步朝敌人迈进,一边打落了飞沙走石,石块敲击在刀刃上叮咚乱响。有片树叶悠荡著将要飘落在他的肩膀,它没能触到他的衣衫,蓦地化作了飞灰,却是让他体内逼出的真气震散了,想他本人是已化成了最厉害的一把刀,穿风越浪。
韩衡蹲坐在树杈上,将最後一根银针也刺入了门徒的穴道,对方身上扎了许多的针却安然无恙,他殊觉奇怪,那人飞不上他这棵树,在下面埋头疯狂刨著树干,偌粗的树干刨穿了大半,眼看也快要倒平了。范元智实在是和他的对手缠累了,他足下一点,也旋身跃上了韩衡所在的大树,忿恨道:“打不死的怪物,我还往他喉咙抹了一剑,居然没血!”他说话时龇牙痛叫了一句,韩衡慌忙扳过他的上身来看,方知他的後肩处被抓出了四道伤痕,衣服破破烂烂地搭挂著,也不知是否伤到筋骨了。这伤势映入视野之中,韩衡阴沈著脸色,底下有两个门徒在合力刨树,他一语不发,探手抓了两把树叶,两指夹住一片往下射,又是一片。他自幼习的是指上功夫,这看起来不甚使力的掷射动作,反复多次恐怕能剃光了两个门徒的血肉。范元智暗中佩服了,银针射完了还能射树叶,那叶子单薄一片注入了内力,那是比钢片还锐利,这假娘们还真有两下子。
他们在树上扔叶子,关慎争在底下揪住那蓝衣徒的衣襟,把他扯到旁边避了熊伟的锋锐,接著摁在地上照脸狠揍两拳,出了口恶气之後,便将手心压在他的胸口,指头扎紧了他的皮肉,狠狠将掌中凝注的紫光揉进了他的心口,闻见护心镜破裂的清脆声响,内力打穿了他的心脉,他仅来得及惨声地嚎叫,眼耳口鼻就迸出浊臭的污血,蹬动了几次双腿,变作恶鬼冤魂归了地府。韩衡见了这过程,知道乃是他们的死穴位置,同范元智打了眼色,两人协作著跳下大树,一个抓住门徒的衣领将他仰面翻过身,一个握拳往他心口重击,打碎了护心镜,切断了心脉根,很快又给地府添了两名新丁。
那若干的喽罗知势不妙,把刀剑扔了,求爷爷告奶奶地哭叫了一番,连滚带爬地四散了。他们三人注心观望著还在交手的两人,横卧的树木中间,熊伟迈开大步,重达百斤的大刀在他手中视如儿戏,他不再稳站原地了,只见他慢吞吞抬起右腿,很费力的样子,想不到的是他足尖刚然碰地,真是个好快,高壮的身影猝然已蹭到了邵朗面前,三人心中吃了一惊,但凡强者总有与其较量的渴望,於是不约而同地赶去加入恶战。霎时,幽魂林中五道寒光上蹿下跳,四人将熊伟围在中心,刀剑望他周身前後见缝便使劲儿去招呼,兵刃互砍,顷刻火花四溅,杀意弥漫,熊伟大喝道:“邵朗,以多欺寡,你做的好是公平!”怒不可遏地横刀向他的脑袋劈去,邵朗立即滑动两步撑开一字马,身子倏地降低,俯低了上身发梢堪堪避过,又如羚羊般腾跃到乱木堆中,盛气凌人地笑道:“我是山贼,说话向来当放屁,你个驴子信我!”
熊伟暴吼两声,把掩月刀高举至头顶,两手牢牢握住,交替著快速旋转起来,四周刹那间骤起了狂风,风中暗藏著拂肤见血的锐气。“这招厉害!”范元智惊异地喊道,持剑挥砍仍是破不了风力,四人均被逼退了十几来步,邵朗的俊脸刮上了几处伤口,刚然破相,他可就是真正大怒了,道:“他奶奶的!你们闪开,看我收拾了他!”三人灵巧地施展几个纵跃绕到他的後方,他把斩刀刺进了树干,腾出双掌运足功力,凌空向熊伟用刀舞出的风漩打出劈天掌,一个个连接的凌厉掌风打在了疾速盘动的内力上,两阵对峙,倾力只在一战,双方周围响开了惊雷爆声,树木尘土炸的纷纷扬扬。
激战多时,邵朗眼睛都通红了,他几乎是尽了全力以内力同人相拼,终於左掌劈开了熊伟防守的风旋,露出了他站在中央的形态,右手趁机满力补送一掌,从方才打出的漏洞中贯入,准确打在了熊伟的心口上,而便在此时,韩衡暗中执起了两片叶子,注足力度尾随著邵朗的掌风射了进去,旋动著的叶子稍微划过了熊伟的咽喉!
关慎争的握爪聚集了寒意逼人的光芒,冷冷也打上了两击混元球,邵朗收势落回地面,他蹙紧额头,注视著掩月刀逐渐变弱的旋动,熊伟凶恶地瞪著目光,低吼了几声,最後,他忽地止不住了咳嗽,一道薄薄的血雾从这高大如山的异族人喉间喷出……日落西边,红霞镀满了刀刃上的血迹,一把罕见的重刀沈沈落地,邵朗猖狂大笑,他向天撒开了大把冥纸,扬起的风沙和冥钱覆盖住触目惊心的鲜红,还有那尸体死後仍不愿闭上的怨恨的双目。
许久後,他们四人在晚霞中伫立,关慎争冷无表情,范元智咬住指头吹响了胜利的口哨,韩衡拈起树叶奏曲,柔柔的曲调送予这恢复平静的幽魂林,剩下那邵朗举剑指向了苍天,声音朗朗地喊了一句大胜,凯旋而归。
(29)
且说邵朗等人战了一个潇洒的胜字,从林里寻回了马匹,返程前去与武年他们会合。他们几人都挂了有伤口,其中属范元智的肩伤至为严重,他跨在马鞍上坐得有些摇摆不定,随住马蹄的颠簸在垂晃著脑袋,待到勉强撑了好一段路,他突兀地发了声,闷沈沈地问道:“唉,大哥,俺们不如直接回去了,俺想回虎峰寨吃肉喝酒。”这八成是浑噩言语了,先前他们动身时商讨过的,齐去寻武家母子同到关慎争的故友处问伤,他这便给忘了事了,邵朗胸中盘生了不祥之感,拍马靠到他身边,稍带担忧地看著他的肩膀,却是不应他的问话,又转向了关慎争,道:“小兄弟,你那位行医的故友离这里有多远?”关慎争思索了片刻,回道:“用不上半个时辰的路。”邵朗的脸色异常的沈重,他发觉范元智的肩伤四周都微微发黑,韩衡向来心细如发,他这早按捺不住了,将缰绳抛给了邵朗,自己双手撑在马上借力一翻,利落地翻到了范元智的身後,与他共乘了一匹马儿,搂紧了他将将欲倒的身子,低声道:“你忍著点儿,我们马上找到大夫了。”范元智的视力模模糊糊的,他软弱地靠在韩衡怀抱中,嘴上还拗著性子在逞能,道:“你干啥抱著俺,俺又不是娘们,俺自己能骑。俺现在还能打老虎咧。”韩衡抿著唇不说话,见他面门的颜色仿佛笼著一层泥灰,只恨不得又调头回去戮尸,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他发恨地抽打著马臀,那马儿喷著气撒蹄狂奔。邵朗拉著马紧追,关慎争也不落後,晓得这情况怕是不妙。
四人驾马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净莲正盘腿坐著与武夫人心不在焉地论说领悟,远远听了狂乱的马蹄声,他悬了半日的心几乎要绷裂了,放下经书赶忙迎了上去,一见不由得又惊又喜。惊的是范元智身受重伤,几人身上也显是沾惹了罪恶的血腥味,喜的是四人去四人回,一个也不曾落下。他们虽说是山贼草寇,可他这一路相随,也知不是伤天害理的恶徒,能平安总是好的。“邵施主,可需小僧帮忙?”他颇为关怀地问道,邵朗无有功夫再去调戏他,匆匆把他挤到了路边,和韩衡两人合力把范元智抬进马车,武年在车内吓了一跳,即刻给他们让了位,转身拿来了盛水的竹筒,递给了他们:“这个给他洗伤口。”韩衡忙中抽空道了谢,小心地翻过范元智让他趴卧著,先撕裂他的上衣,而後扯断自己内衣的衣袖,汲了水给他擦拭後肩的伤口。武年瞥见那伤势,不忍直视地别开了脸庞,暗叹江湖凶险。马车能容纳的人不多,邵朗又开窗出去了,让武夫人上了马车,关慎争带路,立马往徐桓的老家赶去。
果真不需半个时辰,他们出了幽魂林,大抵又走了十里地,到了一个四五百户人家凑成的小村落。那时天色尚有余晖,徐桓在庭院里收著药材,蓦然见前方风尘滚滚地来了一夥人,他定神细看,居然是多年不见的关慎争,“那个人是慎争?他下山了?”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搁下了竹编笸箩,抢先几步站到门前,喜道:“小徒弟,你怎会来的……”关慎争没给他机会叙旧,他们刚然勒马下车,他上前握住了徐桓的手臂,扯住他奔到马车前,道:“有人受伤了。”徐桓探身入车内,看到了昏迷不醒的硬汉子,一时也顾不上追问来历了,连忙吩咐了里边的另外两名男子,道:“赶快把他抬进来!”武年和韩衡合作架起了范元智,经过净莲身边时同他说:“师傅,麻烦照看一下我母亲。”净莲躬身受命,邵朗在前掀起了门帘,他们簇拥著抬了范元智进房间。
这夜可谓闹腾了,徐桓在内房为范元智驱毒疗伤,他们守在厅间等候消息。徐桓是独居,他分身不暇便无人招呼他们,要知他们奔波厮打了一日,还都是些年青男子,差不多熬到亥时初刻,那肚皮哀嚎的咕咕声便响个没完了。韩衡陪在房里,净莲在角落打坐,邵朗有点颓废地瘫在椅子中,仰首望著屋顶发怔。他们任由饥肠辘辘,关慎争则不行,他靠在墙壁站著,两眼泛著饿光,估计看见什麽都像吃的。武年将在场的人打量了一遍,忖想了想,他靠近母亲的耳边,带著几分询问地说:“娘,我去准备些吃的来。”武夫人撑著下颔在休息,轻轻地颔首同意了,嘱咐道:“去吧,多准备一些,他们都该很饿了。”武年不好打搅他们,只能悄然退了出来,自己摸索到厨房的位置,幸而食材是有现成的,他当下在灶台忙碌开了,捡了柴火烧了热锅,且做且算,共计是七人。人还真是不少,独居的家庭怎麽也备不下恁多的菜肉,他免不了为难了点儿,最终准备了五碗肉片面汤,十来个水煮蛋,另外再煮了两碗斋面,希望够他们吃的。
武年寻了晒药材的笸箩,做一次给端了过去。他人还未到,那肉汤的香气先飘了进屋,他们都挺直了背脊,就是净莲也不禁去闻闻味道,等到他把东西放下,还不用招呼,大家夥儿已不客气地各自取走了面汤和筷子,捧起碗呼噜噜就吃。邵朗关心著弟兄的安危,奈何他今日耗力过甚了,再不进食恐是要发昏了,他对武年投了一个感激的目光,和关慎争抢起了鸡蛋。两个经历过生死的人,为了几个鸡蛋互相瞪视,邵朗笑眯眯地道:“小兄弟,那几个留个韩衡他们,这几个给我,我饿得慌呢。”关慎争轻瞟了他一下,平寂无波的音调回道:“我,也没吃饱。”净莲才不和他们争,他吃素面,这人长得秀丽,连进食是慢条斯理的,吃面都没半点不雅的声响。武年为肉不够也是吃素,他的胃口还是不大好,吃了八分便饱了。
此刻天是彻底完全黑了,一轮明月挂在了柳梢头。他们还在吃,仿佛连汤渣都舍不得浪费了,武年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一面等著收拾碗筷,一面记挂著门外绑著好多马,大门却没有关,附近也不知有无野兽小偷,因此他愈想愈担心,还是起身掌了油灯,去关庭院的竹门了。他出去关门,又见著了院子里许多未收起的药材,夜里恐会沁了露水,又顺手便把它们送到了药房去。这送药进去,不料药房乱得简直不行了,他不识药不敢乱动它,只把倒著的药瓶摆好,出了院中仔细一看,满地的垃圾杂物都没清理……武年愣愣地站了片刻,他有几许无力地垮下肩膀,将油灯放到药架上,叹了一口气,取了扫把簸箕来打扫庭院。他这般凭著习惯干完了家务活,等到了第二日,徐桓置身在截然不同的庭院中环顾时,感动得险些落泪了,甚是笃定地想道,贤惠果然非女子专美,此男子更甚一筹。
(30)
范元智的伤经过徐桓的医治,只需多加疗养即可。韩衡前後照看了一夜,天明时趴在床榻边睡下了。床上的男人虚弱的呼吸,床边守候的男人眉头拢得死紧,两人的手掌轻柔地交叠著,稍稍颤动的指头勾住了对方,那种无以言说的依赖溢了满室。邵朗在韩衡的肩上披了衣服,悄声掩下了门帘,他出到庭院来松筋骨。净莲也起得很早,他蹲在水井边洗著脑袋,洗完之後见到邵朗,便温吞有礼地过去打了招呼,道:“邵施主,时辰尚早,何不再休息一会儿?”邵朗初时不予搭腔,他的双掌从腰部推上了胸口又再降下,随著提降的动作缓慢地调理气息,莫约运了两刻锺的光阴,方才侧首看他,笑吟吟地道:“小净莲,我说你真关心我呢?我是山贼,你是和尚,你和我这般要好,不大合适吧?”
净莲下意识摸了几把光头,他注视著邵朗额前的汗珠,眼底徐徐漾动著一种坦然又柔软的神采,令他看起来分外的乖巧可人,他还说:“邵施主,小僧相信你不是很坏的人。”邵朗眯起了眼瞳,微含戏谑地端详著他,笑意加浓了少许,道:“傻净莲,在你的想法中,我杀的是一个该杀的人,所以即使我杀了人,我也不是坏人麽?我倒好奇,这是你内心本就偏袒我,还是你待任何人都是如此?”话犹未尽,他正面对上了净莲,轻捧住了他的双颊,麽指温柔抚摸著他的嘴角,与举动相反的,言语中却是多了强硬的成分,续道:“小和尚,你可不能真对我动心呀,那样哥哥会很苦恼的。”净莲听了满脸呆呆,他的脸皮儿向来薄嫩,这下刹那红透了,嗫嚅道:“邵施主,莫要调笑小僧。小僧是和尚。”邵朗犹疑地琢磨著他,见小和尚纯真懵懂的模样,不免烦躁地狠瞪了他一眼,猛地捏紧了他的脸颊拉扯,笑得咬牙切齿地道:“小净莲真是好可爱,好单纯,好乖呢。”净莲登时滚下了两滴眼泪,感到脸蛋都要被捏破了,及至邵朗放手时,他两颊便肿起了两个小包,他泪眼相望,哀哀地说:“邵施主,你捏的小僧好疼。”
邵朗心情舒畅了不少,他的手在净莲的胸口蹭了几蹭,拿他的僧袍当了回抹布,接著也不安慰他一句,只理所应当地命令道:“小和尚,你替我顾著两位弟兄,我寻我大哥去了。”话讫,他转过脚跟往外便走,净莲慌忙拉住了他,从自个儿的衣袖掏出一个小罐子,递给了他:“这是徐施主给的,治你脸上的伤。”邵朗摸索著面部的三道划痕,两道在左眉角,一道横在了鼻梁上,血倒是早止住了,只是皮肉绽裂的,怕会留下疤。他带了药罐子,道:“帮我同他说声谢,我眼下没啥钱,以後再还他。哎,我别留疤才好。”自言自语地说著,解开缰绳拉了马出去,跨上马鞍抽鞭便走。净莲为难地搓了两下头顶,心想同人家说会还钱肯定是骗话,那还是不说的好。徐桓小寐了会儿,去药房煎了碗药端来,净莲果是没说,他唯一代了邵朗好好道谢。
徐桓还是从前的温开水般的性子,他同净莲谦让了许久,又用手扇了扇药碗上飘著的热烟,把汤勺舀动了几回,把碗交予了他,道:“小师父,那这药便拜托你给里边的人送去了。”净莲颇注意地接了药汤,碗沿还很烫,他又不如徐桓捧惯了热锅的,一下烫得他的指头去捏住了耳垂散热,来回换著两只手进屋。武年恰好掀起帘幕出来,让身给他经过,彼此点头而已。徐桓看见了武年,仿佛是看见了和蔼可亲的太阳,立即去执住了他的双手,连声道:“这位兄台,真是多亏了你帮我收拾,不然我那些药材今儿全没了。多谢多谢。”武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挣开了他的紧握,道:“徐医士不必多谢,你让我们母子留宿,我替你做点活儿也是应该的,举手之劳而已。”
徐桓听了更加喜欢了,举手之劳便做得这般细微,他热切地望住武年,期盼道:“阁下不如再在我这处盘桓几日?”武年闻听怔住了,那人不费几日怕也会寻到这处,他仍勉强地撑著笑容,一边走到水井边打水,一边稍嫌低沈地道:“我们母子在赶路呢,怕是要辜负你的好意了。”徐恒大失所望,道:“既是这样,那我也不便强留了。”於是也伸伸懒腰,倒了井水泼了把脸,长吁了一息,精神顷刻振奋了不少。武年也不再说话,他借了水盆装了水,端到房间给武夫人洗漱。
早饭无疑还是武年准备的,待到处理好了厨房,他陪著武夫人在房里喝茶,正在商量几时动身,不意有徐桓在外敲了敲门,问道:“武兄弟,在房里麽?能进去麽?”这本是徐桓居住的主人房,还反让他敲门求问了,武年连忙应了话语,去把门打开,让道迎他进门,不解地问:“徐先生有事找我?”徐桓先和武夫人各自施礼见过,而後才在桌边坐定,对武年道:“小徒弟和我说你不舒服,我来给你号号脉。”武年心中不知怎地忽生了许多的不安,暗暗以眼尾瞄过了武夫人,发现她在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他别无选择,犹豫著坐到了徐桓身边,将左手腕搁到了桌上,低道:“那有劳徐医士了。”武夫人又为众人斟上了茶,徐桓搭了武年的脉象,刚才诊上了,他面上的表情倏忽大变,满是质疑地上下打量著武年,半晌,极其茫然地问:“武兄弟,你可是男儿?”武年浑身难以忽略地震了一震,他垂目避开了徐桓,收回了左手,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反问道:“您怎麽这样问?我这模样也不似女子。”徐桓想也当然,他忍不住抓了武年的右手来号脉,准确无误的迹象使他瞠目结舌,非常震惊地呆望著武年,这表现武夫人已有所察觉了,她马上使开了武年,道:“年儿,茶干了,你再去沏一壶过来。”
武年的眼中似有三分忐忑,他想开口又寻不著话头,终是咬了咬嘴唇,端起了茶壶,手中的重量明是还有近半的茶水。他甫出了门槛,武夫人便敛容正色,她倒是直接揭开了底儿,甚为阴沈地向徐桓发起问话,首先问道:“徐先生,年儿可是有身孕了?”徐桓原是端茶在手的,冷不防听她这一问,他惊得翻反了茶杯,磕磕碰碰地道:“呃……呃,好像是,哈哈,真是好怪呢,哈,这个,男人也会怀了,老天爷真太有意思了。”他尽量使口吻轻快,执了衣袖在桌子上胡乱抹了几下,吓了一个半死,逐渐就消了声气了。武夫人很镇静,她娴雅地端坐著,转了转腕上的玉镯,又问:“可知几个月了?”她身上透露的得体却冰冷的气质,徐桓瞬间仿佛回到了皇宫中,他突然感到好大的压力,使劲儿想了想,方才干巴巴地回道:“怕是三个月有了。”武夫人的两边唇角往上掀浮,隐隐显著怒意,她再问:“徐大夫,不知现下配得起堕胎药否?”徐桓坐在位上瞪眼,有个男人怀了孩子又要堕胎,他的思绪打了七八结,怎麽也想不通,好一阵子过去了,商量道:“配是配得起,可这不是很好吧……”武夫人掏出了银子,放到他面前,笑容可掬地道:“劳烦徐先生了,越快越好。”
徐桓的後背都僵了,貌似痴呆地抓了银子往外跑,等他回过神来,他已伫立在房门口了,“怪了,我那麽怕她干什麽?”他喃喃自问,又将事情思索了一通,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眼晴凑巧往前一看,是武年在院里晒衣服,“嗯,虽说贤惠,但他还是不像女的。太不像了。”可他还是不太肯定,在武年的背後死瞪了老久,最终颓败地放弃了,把银子揣进袖口,把脖子一扭,“好吧,我去给一个男人煎堕胎药了。”徐桓再次钻入了药房,还捡了几根武年劈的干柴。武年全不知徐桓的举动,他晾完了衣服便蹲在了院子里,望住那些衣服上跌落的水珠,水打湿了地面,他出了神儿。他想他不至於笨到那个地步,他猜到自己怎麽了,可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该怎麽办。
坦白说了,从离开叶惊澜开始,不管是卖了房屋,还是逃离了凤凰城多少里,武年都没有真实感,他只觉得这些天就像颠簸在梦境里一样,睡醒了,他还是躺在叶惊澜的身边。武年的眉心紧锁了几分痛苦,他低头埋在了双膝间,平静的表面下,那种不安和恐慌几乎要压垮了他。他现在还来不及为自己怀孕的事害怕,他该怕的,是这个孩子能不能平安留下。
武夫人十分了解武年,反之亦然。徐桓这药煎不了多久,他始终是见过大风浪的人,把药送到了武夫人房里,顺道叫了武年,他说时有点犹豫了:“虽然我闹不懂是怎麽来去的,可你得想清楚了,有些决定做了可不能反悔。”武年沈默著越过他,走到了武夫人的跟前,脸上带著复杂的神情。徐桓只能摊了摊手,给他们带上门,去寻了关慎争一同上山采药去了。武夫人将药碗推前了些许,不露丝毫的颜色,淡淡道:“喝了它。”武年的视线落在了漆黑的药汤,那苦味似乎先传到他喉咙内了,他苦的忍不住笑出来,道:“娘,您真当我是您的儿子吗?”他别的可以无所谓,只是现在这种大事,她对他始终是决定,而没有过关怀。武夫人缓慢起身,她捧了药碗,一步步送到了武年面前,放柔了语气,诱哄道:“年儿,娘不当你是儿子,会小心看著你走的每步路吗?这个孩子不能留,你想想,你是个男儿身,怎藏得住十月怀胎?你想别人会怎麽看待你?年儿,喝了它,这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把药略微送前,就搁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武年默默地听完了,她说的都对,他接过了药碗,抬眼定定地对上母亲殷切平和的目光,将药举到了唇边,却又拉开了些距离,药碗倾斜,内盛的药汁却是往地面倒了下去的,武夫人见状大为震怒,喝道:“年儿!”武年随之反了一贯的懦弱,换上了满脸的认真,大声道:“娘,这是我的孩儿,您的孙子,我不能杀了他!”他们母子将要争执,与此同时,关紧的房门叫人一脚踹开,一道阴冷的嗓音响起:“武年……我可找到你了……”武年背对著来人,他的手抖了抖,瓷碗摔撑了几瓣,他好不容易聚齐的勇气泄了干净,苦不堪言地想著,这回,他恐怕是死定了,也许会被扒了皮。
闯入的男子奔波得满身沙尘,他的长发披散著,形容十分落拓,俊俏的脸容显得有小许肮脏,下巴的冒著小胡渣,“武子,你太不小心了,怎麽把衣服晾在外边了?你说,你哪件衣裳我没见过?”他语意温柔地笑道,手上拎著一件武年早晨晾起的衣裳,过度用力的指尖竟然刺穿了布料,“下次逃跑,千万要改掉这点呢。”从开了门起,叶惊澜的眼光便只盯著武年,他越是平静,叶近秋越感觉他的气息很激烈,踌躇再三,他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扣住了武夫人的手腕,道:“亲家,咱们到外边来聊聊。”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急急忙在脚底抹了油,带她一同溜之大吉了。武年伫立在原处,发觉屋子当中仅余他们两个了,有人站到他後方,他僵硬地转过身来,但仍低著脸,不敢去看对方。他此刻实在困惑了,自个儿到底是有错没错,当初走时理直气壮的,不想再给人玩弄,只是他这会暗中瞥了叶惊澜的憔悴形色,也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这又纠结该欢喜还是该担心。
武年想得太专注了,连自己离奇怀了身孕的事都给忘了说了。叶惊澜古怪地眯缝著双眸,眸色幽暗得使人心惊,内里潜藏的内容也难以读懂,他凝视著武年也缠著疲惫的容颜,怜惜是没有的,怒气倒是融进了话里,说给了他听:“离家出走好玩麽?这样一路餐风露宿的,就比在家里舒服了?”武年低眉顺眼地捏著衣角在扭扯,一语不发,叶惊澜则冷笑了起来,靠近两步,在他的额前吻了吻,柔声道:“宝贝儿,你这麽不乖,我怎麽惩罚你才好?”两人相当接近,武年清楚见到叶惊澜瘦了一圈的腰身,听明了他的愤怒,他终於仰起了脸,开口第一句,是心疼地道:“你瘦了好多,是不是没好好吃饭?”这关心的言语方落下,叶惊澜怒目而视,近段时日所受的折磨一齐涌现,他将唇瓣咬出了血丝,两三下把手里的衣服撕成好几条,吼道:“犯不著你来管我吃饭,你说,你给我交待了,我是怎麽对不起你了!你这样抛下我便走,连一个信儿都不留给我!”他拿烂布条猛力抽在桌上,武年被他吼得吓退了两步,尔後又连忙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笨拙地解释道:“我只是以为你不喜欢我……”叶惊澜打断了他,不能控制地大笑著,拂开了衣袖,讽刺道:“我不喜欢你?我同你说过喜欢的次数,怕是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若不是对你动了心,凭你的姿色,我会看得上眼?我会碰你?真是个笑话。”
叶惊澜的话十分无礼,语气也极是冷酷,武年知道自己的相貌不够好,比不上他的风流倜傥,只是他不加掩饰的说出来,还是少不免地被刺痛了心,因此想拉他衣袖的手便悄然放开了,黯淡道:“自从在一起了,你每次见我,都只想跟我行那事儿,我觉得,你不过是要玩弄我罢了。我长得不好看,我是配不上你,你去找个好看的吧。”话毕,他好似负气地扭过身子,背对著叶惊澜,可怜了那个追了多久的男子,登时气得两眼放凶光,一时瞥见了屋角的大床,立刻打横将他抱起,粗鲁地扔了上去,急躁地说道:“玩弄是吧?拿你当娼妇是吧?好,我这便让你试试什麽才是真正的玩弄,什麽才是对待一个婊子的方式!”武年天旋地转之後陷在了床褥里,叶惊澜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衣襟望下一扯,俯首到他的肩膀就是猛亲,双手探进衣内拢在他的胸上胡乱搓揉,他惊慌不已地挣扎起来,按住他的手掌,大喊道:“别这样,惊澜,住手,别让我恨你,我会恨你的……”叶惊澜的所有举动猝然休止了,不断地喘著气儿,半天没有说话,武年的拒绝也跟著顿住,在这之後,只因肩颈处多了异常的湿润,他不敢相信地搂住了这人,紧张地想要捧起他的脑袋,一叠连声地问:“你哭了?别哭,做错事的人是我,你怎麽哭了?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对不起。你别哭,你别哭啊。”他的一个简单的恨字,叶惊澜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完全赌不起,他颓然地倒在武年身上,挨靠在他颈边不肯抬头,起初还仅仅是呜咽,後面便哭出了声音,一下子全身都在战抖,哭泣中混著几句质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啊?是不是不要我了?”
武年连他的示弱都不曾见过多次,何况是哭了,他霎时也酸了鼻子,紧紧搂住了叶惊澜的脖子,用力亲著他的长发,也含著哭腔说:“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叶惊澜方才还恶狠狠地意欲施暴,现在凑在武年的怀里大哭,委屈得简直不行了,还追问著:“是你错,就是你错,你还要不要我?!”武年本来就爱的极深的,想到这人都哭了,他的心就痛到几乎要裂开了般,清楚摸到了叶惊澜背部的骨头,他的泪水也决堤倾落了,毫不犹豫地肯定道:“要,我要!我给你洗衣做饭,你瘦了好多,我给你养回来!”这承诺取悦了他的心怀,叶惊澜的下身挤在他的两腿间,哭泣止住了,眼泪都往他衣服上抹,闷声又问:“那你相信我爱你吗?”武年早被他的哭声给冲昏头脑了,几时还记得刚刚的对峙,他忙不迭把相信二字应了,叶惊澜的样子快赶上流浪汉了,他也丝毫不在乎,不止任由那双手在胸前摩挲,还主动敞露了左胸,捏著乳肉去喂他吃咬自己的奶头,挺身把乳蕾送入他口中哄他开心,低低地呻吟了几声,哄道:“不哭了,不哭了,咱都不哭了。”
两人久别重逢,在床铺上翻滚了滚,衣衫凌乱之际,彼此也动了情,不巧有人敲了门,是叶近秋的话语打散了旖旎的氛围,且笑且说:“老五,方才入门时,他倒了一碗药,我闻到了点儿味道,刚刚想了一想,你料不到的奇怪,那味儿似乎是配的堕胎药。我去他们药房看了药渣,也都是堕胎的方子。我不太信,一个大男人喝啥堕胎药?你开开门,我进去瞧仔细了。”
叶惊澜贪婪地吸著甜美的小肉果,借著武年的味道抚平内心的狂躁,听闻了叶近秋的话,他怔忡了一刻,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肚子,喉间逸出一个简短音节:“嗯?武子?”察觉他的声线覆著霜雪,武年冷不丁自迷雾中清醒了,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帘,陡然记起自己所忘的大事,脸色也变得苍白了。叶惊澜对他了如指掌,这神情的出现,无疑是坐实了叶近秋的话了,他冷静得不可思议,轻柔抚摩著武年的腹部,近乎笃定地问道:“你怀了身孕?有我的孩子了?”武年从他身下爬出去,先穿好了衣服,接著抱起枕头来挡住叶惊澜,胆怯地缩在枕头後,小声道:“嗯,好像是……”同样是简短音节,效果大不相同了……此後的半个时辰,房间有人又跳又叫,又喜又怒的,激动得无处发泄去拆了窗户,甚至折断了桌脚。叶近秋傻站在门口,听见了自家老五在里边蹦跳,他试探性地又喊了两句,没人搭理,只有出到客厅去和武夫人继续谈判了,还有稳住自己在路上拣来的大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