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时序入秋,天气渐渐凉了。
一大早,晨雾都还没散,三辆马车停在方府前,织姨穿了件厚绒衣裳,从侧门走出来。被蒙面盗匪抢了后,她休养一阵子,恢复精神后,就整装准备再度前往锦绣城。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闺女,那些盗匪可没吓倒她,浣纱城的绫罗绸缎,还要靠她跟胡商们斡旋呢!
「人都齐了?」
「回织姨,一行十二人,都到了。」马夫回答道。
她点头,提起裙角,踏上马车的阶,还没坐进去,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侧门奔了出来。
「织姨!」清脆的声音喊道,跑得有些急。
是舞衣。
织姨诧异地回头,没想到她会出现。「这幺早起?」
「知道你要去锦绣城,特地赶来的。」
「你把城主扔在床上?」
舞衣淡淡一笑。「我睡在书房里,可没跟他同房。」
「你还不肯回房?」这对夫妻分房也有一个多月了呢!偏偏两人都固执,没人肯低头,全城都瞪大了眼在关心,却没人敢问半句。
「等他答应不出兵了,我就回去。」她耸耸肩,抬头望着织姨。「这趟没押货,所以不怕抢,让我跟去吧!」
织姨倏地脸色一变,用力摇头。
「不,你不能去。」虽说不怕抢,但危险还在,她可不能让舞衣涉险。
舞衣没有放弃,握住织姨的手臂,努力说服着。「织姨,货被劫去,这是大事。楚狂准备兴兵,这也是大事,我老留在浣纱城,只怕到时候大事成了错事。」她认真地说道。
「为什幺非要去锦绣城?」
「那里胡商最多,我要去问问丝绸的流向,看看是否有人拿了咱们的货在兜售。」
「你还是怀疑,抢货的不是山狼?」
舞衣咬着唇想了一会儿,慎重地点头。
「织姨,你没听见响箭,对吧?」
织姨点头。
「你我都知道,山狼劫货,会有三发响箭。」
「如果不是山狼,那又是谁在九山十八涧里抢货?」织姨发问。
「那就是我要查的。如果货不是山狼劫的,我不能任楚狂兴兵,滥杀无辜。另外,我更想知道,是谁抢了货,又嫁祸给山狼,想挑起两方的战端。」舞衣严肃地说道,清澈的眼儿闪亮极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了许多,愈来愈觉得,山狼该是无辜的。以她对山狼的了解,那个倨傲的男人,是十足十的强盗狂匪,可不是畏首畏尾的鸡鸣狗盗之徒,他连抢劫,都敢大剌剌地宣告身分。
再说,山狼也没必要抢货,这些日子以来,山寨里始终衣食无虞啊!而他更非贪得无餍之人。
舞衣愈是思考,愈觉得其中有古怪。
「你还是不许去,况且,你相公可也不会让你去涉险。」织姨也知道事关重大,却还是不肯让步。
舞衣嫣然一笑,狡诈地眨了眨眼儿。
「我不去,」她点头微笑,却仍继续往下说。「但,小七去。」
约莫一刻之后,三辆马车出发。队伍里不见舞衣的身影,却多了一人一马。人是个轻装打扮的少年,马是匹高骏的白马,搭着鞍,却没人骑着,只用缰绳绑在马车后头。
少年英姿飒爽,却比姑娘家还漂亮,用一块蓝巾绑着头,露出饱满的额,双眸明亮,唇红齿白。
车队经过九山十八涧,在中途商站小憩后,赶往锦绣城,一路上安然无事。马车进了城,就停在浣纱城设在此处的商号前头,少年率先跳下车来。
商号里的管事迎了出来,看见少年时,诧异地瞪大眼。
「啊──小──」
少年抢着开口。
「是小七。」他拉长了音,特别强调。
「是、是。小七少爷。」管事连声应道,看了织姨一眼。他本以为,今儿个只有织姨要来呢!
织姨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小七少爷是来查事情的。」她可是拦过了,却功败垂成。
管事点了点头,不敢多问,恭敬地站在一旁。前阵子府里办喜事,他许久都不见「小七少爷」出现了,今日特别前来,想必事关重大。
少年拍着白马,侧过身来,先眯眼看了商号半晌,才开口。「丝绸贩售的情况如何?」
「好得很,货一进城,胡商们就抢着下单子。他们听见风声,知道浣纱城辟道南方,怕货少了,个个都争破头来收购。」
少年满意地点头。「近三旬的市集日里,丝绸价格有大变动吗?」
「没有。」
「知道有哪家大量抛售丝绸吗?」
管事想了一会儿,仍是摇头。
拍抚白马的手停了下来,少年侧着脑袋。「那幺,可有新卖主?」
「城南的市集巷里,是来了几个生面孔,卖着一些生丝,说是蜀郡山里来的。」
管事答道。
少年击掌,微微一笑,解开马的缰绳,牵在手上。
「好,咱们先去拜访一些胡商,接着就去市集巷里会会那几个新卖方,看他们卖的,是哪家的生丝。」被劫去的那些货里,可有大半都是生丝呢!
织姨皱着眉头,开口说话。「我说,舞衣你──」
少年火速转过身来,竖起食指搁在唇上,嘘了一声。
「织姨,在这儿我是方小七。」仔细一听,那声调有些不自然,跟一般少年的嗓音不同,还刻意压低过。
定睛一瞧,少年的眉目跟舞衣格外相似。其实,不只相似,根本是一模一样。这轻装打扮的少年,原来是女扮男装的舞衣。
为了找出真相,她干脆改换男装,进锦绣城里探查。这儿不比浣纱城,年轻女子在城内走动,总是会招来异样的眼光。再说,换上男装,也能让织姨安心些,毕竟在人群中,一个少年,可比一个姑娘来得安全。
这真是件荒谬的事,不过就是改变装扮罢了,竟能有全然不同的待遇。
舞衣抚了抚头上的蓝巾,确定刻意梳成的少年发型没有散开。她回过头,对着管事吩咐。
「等会儿去市集巷时,让织姨坐轿,我就骑马过去。」这里人潮群聚,她准备离人群远一些时再上马。
管事点头,不敢怠慢,立刻去处理了。
舞衣转过身,牵着马往胡商群聚的客栈走去。她没有察觉,一双锐利的鹰眸,隔着市集上的人潮,正默默注视她。
是楚狂。
打从舞衣踏出书房,楚狂就醒了。
晨间府里安静,他认得出她的脚步声。
他走出卧房,跟在后头,步履无声无息,更没有被舞衣发现。
只见她跟织姨谈了一会儿,露出慧黠的笑,接着就奔回书房里,一刻后再踏出书房,已经换成少年的打扮。她行色匆匆,先到马厩牵马,还顺手拿了他搁在墙边的鞍,接着才跳上等待的马车。
楚狂又等了一个时辰左右,才策马离开方府,循着马车离去的轮痕追去,打算亲自瞧瞧,她到底又在玩什幺把戏。
骏马狂奔,快如流星,楚狂没花费多少精神,就跟上舞衣的车队,远远的跟着,一路跟进了锦绣城。
他将马拴在两条街外,暗中跟踪着舞衣。男装打扮的她,有着迥异于女装的灵活矫健,就连牵马的姿态,都格外熟练,那匹马儿在她手上既乖又驯。
跟在她后头的,是方家的软轿,织姨坐在上头,沿路对着鞠躬哈腰的商家们点头微笑。
一行人走进一家客栈,胡商立刻热络地迎出来,将方家的人请到厢房里,急着要向织姨下单子买丝绸。舞衣则是坐在一旁静静聆听,偶尔用眼神传达意见。
楚狂坐在隐蔽处,要了两斤白干,面无表情,照例是仰头一饮,酒碗就见了底。
正在客栈里摆着龙门阵的闲人,看见方家的人马,立刻转了话题,舞衣坐得远,什幺都没听见。倒是坐在角落的楚狂,一字不差的全听进耳里去了。
「方家前阵子不是被抢了吗?」一个蓝袍的男人,压低了声量说。
「才三十车的货,影响得了多少?跟浣纱城整年的货量比起来,根本是九牛一毛。」另一个黄袍的男人哼笑道。
「那倒也是。」全桌的人纷纷点头。
「那盗匪也笨到家了,不知道方家这会儿可是惹不起的呐!」有人又说。
「怎幺说?」
「前不久,方舞衣嫁给了黑衫军的头子,几百名彪形大汉,全成了浣纱城的护卫军。」
众人诧异地低呼,困惑地互望一眼。
「啊,她嫁的不是南陵王?」
南陵王?
这三个字,让锐利的黑眸瞬间眯紧。楚狂极为缓慢地偏过头,眸光扫向邻桌。
四个人仍是浑然不觉,兀自闲聊。
「不,她嫁的是个北方男人,是个蛮子。」
眯紧的黑眸里,迸出火焰。
「方舞衣怎会抛下南陵王?嫁了个只懂打仗的鲁男子?」有人发问,没发现左方不远处,一只握杯的黝黑大手,缓缓的收紧。
「会不会是逼婚?」
「不可能,要是能逼,南陵王还用得着耗上这些年吗?」
「我倒有听说,是方肆的意思。」
「方肆?那家伙不是嗝了?」那人伸出食指,往下一勾。
「似乎是留了遗嘱。」
黄袍男人举起手,用夸张的手势,将杯子放下,吸引同伴的注意力。「无论如何,方家有了这新姑爷,真可说是如虎添翼。」
原本紧抿的薄唇,听见这句明显的恭维,才逐渐软化。黑眸中的愠怒,也淡去几分。
如虎添翼?
楚狂微笑着,对这项赞誉很是满意。
那人却还有下文,继续补充:「想想,一只母老虎添了翅膀,多可怕的一件事。」
好不容易出现的笑容,又转为僵硬,连浓眉也拧了起来。
搞了半天,天下人较瞩目的,是他的妻子,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反倒成了附属品?她到底有什幺能耐,连邻城的男人提起她,也推崇备至?
更重要的是,那个该死的南陵王又是谁?
厢房里传来骚动,织姨起身告辞,胡商们不敢怠慢,一路送到客栈外。
楚狂不动声色,默默观察着舞衣。她始终低着头,视线不跟四周的人接触,等到胡商们都离开了,小脑袋才抬了起来,两道柳眉紧紧蹙着,彷佛正在思考着。
他隔着窗棂,冷眼望着她。
舞衣压根儿没有察觉,她的脑子努力在转动,思索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胡商们都说,城内丝绸量没有增加,更没有任何人瞧见那些被抢的丝绸。那些货品,就像平空消失了似的。
这就怪了,盗匪抢了丝绸,不拿来贩卖,难道全堆在家里自个儿用?她愈想愈觉得怪异,对山狼的怀疑就更少。
但是,这些蛛丝马迹并不足以证明山狼的清白,要是她向楚狂提起,他说不定会更火大,质问她为什幺非要力保一个山贼。
想起丈夫的固执,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楚狂的确正直、的确刚正不阿,但是有些时候,他烈火般的脾气还真教人生气,那颗石头脑袋硬极了,简直是冥顽不灵。她既生气又无奈,不肯跟他同房,一来是想气气他,一来也是知道,他要是再吻她、摸她,她的坚持就会瓦解。
淡淡的绯色刷上双颊,让男装打扮的舞衣看来更是俊美,几个路过的姑娘家全看得眼发直,险些要跌跤。
舞衣甩甩头,让脑子冷静一些。不行,她不能再想他,眼前有正事要办呢!
「织姨,你先回商号里去歇着。」她吩咐道,举手示意轿夫起轿。
「你呢?」织姨问,神情中也有几分倦色。从早奔波到现在,她的确有些累了。
「我到市集巷里去看看。」她必须找到证据,才能取信于楚狂,否则他绝不会打消出兵的主意。
舞衣实在不懂,男人为什幺老是爱打仗?很多事情只消用说的就能消弭,根本不需动刀动枪。
织姨皱眉。「让管事跟你一块儿去。」
「不,人多碍事,别打草惊蛇。」舞衣摇头。
「我不放心。」
舞衣微笑。「织姨,你是怎幺了?市集巷我可是早就摸熟了,哪还有什幺好不放心的?」
织姨点点头,眉头仍没有松开。是知道舞衣跟一般女子不同,能保护自己,但是她将舞衣当自个儿孩子,是因为关心,所以担心,这孩子可是她的心头肉呢!
舞衣牵出马,单膝入镫,只一个动作,就俐落地翻上马背,略嫌瘦薄的身子在骏马上坐得稳稳的。
「管事,你们先走,我一个时辰后就会回去。」她交代着,一面牵起缰绳。马儿不安地踢着腿,耸动肩膀,她轻拍马背安抚着。
「是。」管事点头,指挥着轿夫往商号走去。
她目送轿子离去,目光掉向市集巷,身下的白马勉强走了几步,高健的身躯却在蠢动,昂首喷着气。
「怎幺了?」舞衣皱眉,拍拍马鬃,扯起缰绳,命令马儿继续前进。
不知为什幺,白马今日特别暴躁,跟以往温驯的性子截然不同,每走上一步,鼻息就重上一分,嘶鸣声也有些不对劲。她必须费尽力气,才能勉强握住缰绳。
会是蹄受了伤,或是蹄铁间卡进石子吗?
这匹白马受过严密的训练,要不是受到巨大的痛苦,不会这幺不听话的。
她松开一边的缰绳,灵活地侧移身子,想看看马蹄有无异状,整个人的重量,于是全落在同一边。就在同一瞬间,她敏感地察觉,有某种东西穿刺过厚厚的马鞍,顶在她的臀儿跟马背之间--
糟糕!
脑子里刚闪过这句话,白马就陡然人立起来,发出高昂的痛嘶,接着就像发了狂似的,撒开四蹄,没命地往前奔去。
市集上顿时响起惊叫声,人人争相走避,就怕遭殃。被那疯马一撞,就算不死也要残。
马儿乱嘶乱蹦,一迳挣扎,缰绳乱甩,缠住舞衣的右手,打了好几个结,她不论怎幺努力都解不开。
「停下来!」她高声喊道,却徒劳无功。
风声在耳边呼啸,舞衣咬紧牙关,俯低了身子。
墙边突出的梧桐树,有着极硬的枝枒。马儿急奔,树枝刮过她的肩膀,带来一阵刺痛。
「啊──」她想压抑,但实在太痛,低喊还是逸出唇边。
速度太快,舞衣绷紧全身的肌肉,攀住马背。
白马盲目乱闯,践踏锦绣城里的摊子,只要挡着路的一律被踩得稀巴烂,无一幸免。所经之处,摊主哀鸣声、咒骂声四起。
她的身躯左移,勉强挂在马鞍边缘,情势惊险。剧烈的震汤,撞得她骨头发疼,甚至无法呼吸,原本绑在头上的蓝巾早掉了,一头乌亮的青丝散在风里,衬得小脸更加雪白。
喧闹的声音惊动了正要离去的织姨,那顶轿子又转了个方向。眼前的景况,让她吓得几乎昏倒。
「舞衣,快下马!」织姨奔出轿子,一面呼喊着,心急如焚,一颗心提到了喉间,只差没蹦出来。
以这种速度被扔下马,舞衣的四肢百骸肯定都要散了,再说,右手被缠住,真要被甩下去,只怕那只手也要断了。
织姨边跑边跌,就连见多大风大浪的她,此刻也急得快哭出来。
天呐!谁来救救她的舞衣啊!
在疾驰的马背上颠得头晕的舞衣,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咬紧牙关,伸直双臂,用小刀割着皮革,想割开这条要命的绳索。
过度用力,肌肉从酸麻转为剧烈疼痛,汗水沿着额间滑落,滴进眼睛里。
「断啊,快断啊!」她低语着,眼睫颤抖,却不敢眨眼。
马匹乱蹬,一个跳跃之间,左手一滑,刀锋在手背上划了道血口子,鲜血迅速涌出。
痛!
舞衣全身一紧,疼得冷汗直流。鲜血湿滑,她更难握住刀柄--
全城的人都束手无策时,急促的马蹄声逼进,另一匹更高骏的黑马奔来,速度奇快无比。只一眨眼的时间,黑马如风驰电掣,瞬间已赶至前头,挡住白马的去路。
白马癫狂,前蹄乱踏,对黑马视若无睹,仍是一味地往前冲。
全城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那黑马上的男人,冷眼看着迎面冲来的白马。
老天!这要是正面撞上,非两败俱伤不可。
楚狂冷着一双眼,不闪不躲不避。他缓慢地抽出长剑,神情跟刀锋一样冰冷。
白马狂奔着,昂首嘶鸣,在即将撞上黑马的瞬间,气势顿减,猛然停住,前蹄惊险地高举。马背上的人儿,早已被甩得七荤八素,眼儿紧紧闭着。
当马匹人立时,她整个人被甩出马鞍,只剩细瘦的右手臂还被绑在马上。
倏地,银光一闪。
楚狂的刀法奇快,觑了个时机出刀。那一刀,精准地截断马缰。
「啊!」
惊慌的尖叫声响起,舞衣像个纸扎的娃娃似的,整个人腾空飞起,被强大的力道甩得老远。她肺里的空气,全被巨大的力量挤得精光。
唉,真是糟糕,难道才刚新婚,她就要香消玉殒了?
不行不行,那楚狂岂不成了鳏夫?!
风声在耳畔呼啸,舞衣卖力地尖叫,双眼闭得紧紧的,就等着被摔在坚硬的墙上,或地上──
咚的一声,她着地了!
剧痛没来报到,炙热的体温跟暖暖的气息倒是把她包得好好的。她脑子转得快,立刻知道,是有人见义勇为,抱住了她,救了她一条小命。
「还好吗?」那人问道,口气、神情都很冷淡。
「没──咳咳──没事──」她本能地回答,抬头想瞧瞧救命恩人的真面目。
呃,这恩公长得跟她家夫君格外相似呢!
滴溜溜的眼儿,从那不羁的黑发,看到严酷的俊脸,接着落在那双紧皱的浓眉上,来回瞧了几次。
啊,不是相似,这人根本就是楚狂啊,她认得他皱眉的模样,那是他最常对她露出的表情--
恍然大悟的表情,很快的转为惊恐。舞衣心儿狂跳,没勇气看他,小脑袋垂到胸口,不敢问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织姨气喘吁吁地奔来,扑向楚狂怀里的舞衣,脸色十分苍白。
「舞衣!舞衣!」她连声呼唤,握住舞衣的双手不断颤抖着,被先前的意外吓坏了。
「织姨,我没事了。」舞衣轻声说道,从楚狂的怀中滑下,用力拥抱织姨,想起方才的惊险,两人都忍不住颤抖,余悸犹存。
「那匹该死的畜牲,竟疯癫了,我非让人宰了它不可!」织姨恨恨地说道,拿出丝绢,仔细地为舞衣包扎止血。
好在楚狂及时出现,否则舞衣非死即伤。刚刚情况太惊险,全锦绣城只怕也没人有胆量出手相救,就算有那胆量,也肯定没那身手。
舞衣又抱了织姨一会儿,才回头看向白马。
打从她被甩下马背后,马儿立刻转为温驯,不再撒蹄狂奔,反倒停在一旁,垂着头直喘气,细瘦的四肢都在颤抖着。
「有问题。」楚狂淡淡地说道。
舞衣眨了眨眼儿。「什幺?」
「它的背。」
她的视线瞟了过去,瞬间倒抽一口气。只见马背上的皮鞍半斜,露出赤裸的马背,上头布满了血迹,血肉模糊,令人惨不忍睹。
这就是马儿发狂的原因吗?那些伤口都好严重,难以想象,它是在承受着什幺样的疼痛。
楚狂大步走了过去,拍抚恐惧不已的马儿,接着在模糊的伤处,挑出一枚沾着血的黑色物体。
「那是什幺?」她好奇地问道,直觉的知道,这东西肯定跟马匹的暴动脱离不了关系。
「是铁芒刺。」他回答,从容收起「证物」。
「交给我。」
「不。」
舞衣蹙起眉头。
「为什幺?」她急着想知道,铁芒刺为何会出现在马鞍内衬上,他却表现得不慌不忙。
「你有别的事要忙。」楚狂简单地说道,往自个儿的黑马走去。
她亦步亦趋,怀疑他表面看似冷静,其实已经被吓傻了。要不,他怎幺说话颠三倒四的?她听得一头雾水。
「我有什幺事情要忙?」她耐着性子问道,克制着去抢那铁芒刺的冲动。一来,她不想让锦绣城的人看笑话;二来,她也心知肚明,知道自个儿抢不过他。
他走到了黑马旁,才缓缓转过身来,直视着身后的小女人,嘴角扬起危险的弧度,那模样十分狰狞,只有她才知道,他正极力压抑着胸中的狂怒。
「你必须忙着给我许多解释。」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眼中迸出凶狠的光芒。
舞衣看入那双冷戾阴鸷的黑眸,吓得连退数步,脑子一片空白,只浮现两个斗大的字──完了!
第十一章
马蹄声先在大门前停下,接着细碎的脚步声,一路从门前响到门内,还伴随急促的喘息声。
身为方家前任小姐、现任夫人的舞衣,一脸惊慌地逃窜着。她跳下马,不敢回头看楚狂,立刻奔跑进内院,穿过回廊,快得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他在锦绣城放过她,并不代表不再追究,而是打算回方府后,再好好的「逼供」。
因为自知理亏,她跑得特别快。不敢妄想能逃得掉,但至少让她当一会儿的缩头乌龟,躲一时算一时。她虽然爱看他生气时的俊脸,但是他此刻的心情,可不是「生气」两字能形容的。
想也知道,楚狂肯定是气炸了。先前共乘一骑时,她抬头偷瞄了一眼,发现他的表情狰狞极了。
她边跑边喘,跑向书房时,刚好看见喜姨站在回廊上,手中提着药箱。
「喜姨,救我!」舞衣高声嚷着,脚步不停地奔进书房里,用颤抖的手把门锁上。
老天,这个锁能挡得了他多久?
只是一晃眼的时间,脚步声伴随着巨大的吼叫声响起。
「方舞衣!」楚狂咆哮着,吼着她的闺名,忘了替她冠夫姓。
他大步踱到房前,瞪着挡路的女人。
「她不想见你。」喜姨谨守托付,纤瘦的身子挡在门前,毫不畏惧地仰头瞪回去。
「让开!」他不耐地吼道。
「不。」喜姨冷眼看着他。「你可以打我,打到我伤了、死了都行,不过我不会离开。」
「我不打女人。」他沉下脸来。
「那就别想过去。」她冷笑,存心让他进退两难。
楚狂眯起眼睛,瞪着眼前的美丽妇人。半晌之后,他才开口。
「烈叔。」他没有回头,口吻平淡。
一阵风卷进门廊,伴随黑色身影。北海烈像鬼魅般突然出现,站立在门廊上,跟楚狂同样高大慑人。
「交给我。」北海烈淡淡地说道,视线盯着喜姨。
楚狂点头,绕步经过妇人。
「你不准——啊!」喜姨想踏步上前,阻止楚狂进书房,但双脚还没踏出去,她整个人就陡然腾空,被巨大的力量往后拖去。
她被揣进一个宽阔的胸膛,灼热的温度,包围了她的背,那人的手臂,圈住她的腰——
北海烈竟然抱住她!
少了挡路者的楚狂提掌运劲,只是一挥手,就震碎整扇门,上好的杉木震成碎片,木屑乱飞。他跨步进门时,舞衣的高声尖叫从里头传来。
「喜姨,喜姨,快救我,快——啊——」舞衣一边尖叫,一边在屋子里乱绕乱跑。
门外的喜姨心急如焚,却自顾不暇,被北海烈抱得牢牢的。
「放开我,你——你——放开我——」她连声说道,双手握拳,不断地打着这高大的男人,直到双手都发疼了,他却还文风不动。
「我不放。」北海烈说道,单手环住她的腰。「别去打扰,他们有事要谈。」他的黑眸明亮,靠得她好近好近。
那样的目光,打从他入城后,总是追逐着她,像猎人般想把她逼到角落。她咬紧了牙,不肯看他,却没办法阻止他看她。
喜姨握起双拳,偏过头去。
屋里又传来尖叫声,还伴随着桌椅被踹翻的声音。
「过来!」楚狂的吼叫,即使隔着门,声量还是那么惊人。
喜姨全身紧绷。「放开我,我不能让他打舞衣。」她挣扎着。
「他不打女人。」
「谎言!那都是谎言,他一定会打她的。」她不能让楚狂打舞衣,那会好痛好痛,男人的拳,那么的重,就算不能致命,也会受重伤——
北海烈注视她半晌,面无表情,只有双眸变得阴骘黝暗。
「哪个男人这么打过你?」他轻声问道,眼中闪过暴戾的杀气。一想到有人曾经打过她,愤怒立刻像野火般旺盛燃烧着。即使在战场上,他都不曾这么想杀死一个人。
喜姨脸色一白,咬紧红唇,用力推开北海烈。她没有回答,匆促地逃开,脚步凌乱,甚至不敢回头,压根儿把舞衣的事给忘了。
北海烈没有迟疑,锐利的视线没有移开,望着那秀丽的背影,跨步追了上去。
※※※※※※※※
屋内,一片凌乱。
一男一女,隔着一张桌子在绕圈圈。
「过来!」楚狂吼道,伸手要抓她。
舞衣手脚灵活,像头小鹿儿,见他伸出手,立刻拔腿就闪,绕到圆桌的另一边。
楚狂怒不可遏,又要抓她。但隔着圆桌,他往左,她就绕到右边;他往右,她就溜到左边。
「不许动!你给我站住。」他咆哮道。
「不要。」她小声地回答。
「为什么?」
「你在生气。」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从一默数到十。「我没有。」
「说谎。」她指控。还说没生气,他头顶都快冒烟了。
楚狂脸色一沉。
「说谎的人不是我。」他意有所指,锐利的视线溜过她一身凌乱的男装。她的男装扮相虽然巧妙,却压根儿没瞒过他的眼睛。
女人很难欺骗丈夫,毕竟,他对舞衣的身体太过熟悉,就算她改换男装,欺瞒所有人,他还是能一眼看穿。
「为什么要穿男装出城?」楚狂质问。
「我想去调查丝绸的流向。」她说道,只瞧见他的眉头愈锁愈紧。
「为什么不让方小七去?」他记得,货量方面的监控,是由方家的老么负责。
「晤——他——」小脑袋愈垂愈低,声音也愈来愈小。
舞衣的心儿七上八下的,手心也直冒汗,话都含在嘴里,好难说出口。迟早都必须坦白,但她没想到,坦承欺骗了他,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
被逮着男装的模样,就已注定她必须吐实。否则,以他的精明,也能很快揭穿她那一层又一层的计谋。
要是让他自个儿猜出来,她的欺「君」之罪就更重了!
「他人呢?」楚狂双手插腰,瞪着她的头顶。
她咬咬唇,深吸一口气。
好,豁出去了!
「呃,其实,我娘还没生。」
好大声的抽气声。
楚狂全身僵凝,连呼吸都停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缓慢地开口。
「什么意思?」他轻柔地问。
她缩着脖子,不敢看他。「其实,我、我、嗯——其实,我没有弟弟。」她慢吞吞地说道。
黑眸眯了起来,闪动危险的光芒。
「没有弟弟?」他的声音更轻柔了。
「呃,没有。」
他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
「方小七其实就是你假扮的?你假扮男装,去跟胡商谈判、去规划商道,甚至去山寨里送食物?!」他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最后那几个字,已是惊人的咆哮。
「基本上——嗯——其实——嗯——那都是我——」舞衣小小声地承认。
这次,咆哮声差点把屋顶掀了。
她站在原地,被他吼得耳朵有些疼。其实,她心里好想逃走,却又不得不怀疑,这会儿就算是躲进地底去,楚狂也会把她挖出来,坚持问个清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起这类事情的?」楚狂握紧拳头,克制着摇晃妻子的冲动。看样子,这次肯定不是初犯,她的胆大妄为由来已久,说不定三不五时就会改换男装,出城去管闲事。
「唔。」她想了一会儿。「好几年前就开始了。」
黑雾在楚狂眼前飘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昏厥了。
「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他」字一句地问,声音从牙缝间挤出来。
该死!这笨女人难道不知道,这举止有多危险吗?
舞衣缩了缩脖子,仍没有抬头。
「我也是无可奈何的,谁教城外的男人们只肯跟男人谈生意,方家这一代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没有男丁。为了城民的生计,我只能出此下策。」无论如何,她绝不让自个儿的城民饿肚子!
他浓眉一皱,张口又想骂人——
等等!
没有男丁?!
一抹灵光闪过脑海,穿透了愤怒,像记响雷似的,轰的打在脑子里。他顿时瞪大双眼,先是全身僵硬,接着所有的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
没有男丁?
天啊——
「那也是你。」他喃喃说道。惊吓过度,他甚至忘了要生气。
她抬起头来,不明白楚狂为何突然脸色苍白,像是遭受重大打击。如雷的咆哮声消失,高大的身躯此刻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她立刻绕过桌子,扶他坐下,还体贴地拿起《孙子兵法》替他扇风。
黝黑深暗的双眸,掉回她脸上,仔细地搜寻再搜寻,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似的。
舞衣眨了眨眼儿,不知该看哪里。他的目光那么专注,她被看得有些羞赧,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怎么了?」她问,不明白他的怒火为何突然灭了。
楚狂注视着她,双手握住那纤细的肩膀。「根本没有什么哥哥,那也是你。」他极为缓慢地说道,所有蛛丝马迹全部串连起来,谜团全解开了!
方肆没死!
不、不,该说,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方肆这个人。
那全是舞衣,不论是上战场的方肆,或是跟胡商谈判的方小七,全都是她假扮的,为了应付那些不把女人当一回事的男人,于是她女扮男装。
难怪墓是空的、难怪祠堂里没有方肆的牌位、难怪她并没有哀伤、难怪浣纱城死了个城主,却半点也不受影响。方肆像是平空消失了般,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过。
舞衣眨了眨眼睛,一声不吭,直接默认。
震惊还没过去,楚狂随即想起更可怕的事。
「你上战场去?!」他高声咆哮。
她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想掐死她。
楚狂发誓,只要双手停止颤抖,他就要掐死她!
难怪,他总是觉得,这个美丽的小妻子似乎藏着某些秘密,她优雅清丽,却有着连男人都自叹弗如的勇气,半点不让须眉。她先前就见过他,所以当他赶来浣纱城时,她能轻易地认出他。
黑眸紧闭了半晌,努力想接受这令人惊愕的事实,一会儿后才又睁开。
「那封信呢?是谁寄出的?」他问道。
「我写好,请人重誊过的。」舞衣据实以告,不再隐瞒。
楚狂注视着她,黑眸闪耀如星。
「为什么是我?」她拥有美貌、财富,甚至还有着过度优秀的才能,凭这些条件,她能够选择更优秀的男人。
他是个军人,只懂带兵打仗,除了战争之外,什么都不懂。两人的差距犹如一天一地,她为什么选择了他?
她粉脸一红,却仍注视着他,没有转移视线。
「你在战场上救过我。」舞衣清晰地说道,笔直地看入他的双眼。
战争期间,她假扮方肆入军营,贡献出不少计谋,全军没多久就对她倚重有加。但树大招风,每次战役时,蛮族们挥舞着刀,全争着要砍她的脑袋。
惊险的战争期间,楚狂不止一次救过她,有好几次甚至还为了她而受伤。
在那时,她的心就已悄悄偏向他,却还必须苦苦压抑,怕他误会,以为「方肆」有断袖之癖。
「就因为这样?」楚狂皱起眉头。那对他来说,可不算个理由。
「这样就足够了。你的言行已让我知道,你是良将,是好人。」那些方肆的言论,其实都是她的真心话。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浓眉深锁着。
这场婚姻不是兄长的主意,而是舞衣自己决定的。
姑娘家自个儿择婿,这传出去可是礼法不容的丑事,但他却该死的高兴,她选择了他。
「你就不怕错看了我?」楚狂问道。
「我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打从出生就被锁在家中的女人,我有能力分辨,哪个人对我而言是特别的。」她的粉脸嫣红,纵然胆识过人,但到底脸皮薄了些,对他说出这些话,可费了她不少勇气。
二十年前,父亲去世后,浣纱城就由女人当家。舞衣是在一群女人的教导下长大的,那些女人教导她、呵护她,不让世俗的偏见蚕食她的自尊。
她跟其它女人都不同,从小所受的教育,让她勇敢而不怯懦,不以身为女人为耻。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更懂得去全力争取。
就连丈夫,也是她自个儿挑的。
楚狂缓慢地伸出手,扣住她的下颚,目光在小脸上游走着,锐利的眼神,在看着她时逐渐软化。
「你生气了吗?」她开口问道。
他摇头。
对于舞衣的欺骗,他只是震惊,并不是愤怒。她的独特,反倒跟以往一样,取悦了他。
这就是她需索公平的原因吗?除了身为女子,她的才智跟能力,全令人刮目相看。甚至就因为她是个女人,他更不得不承认,她比其它男人更值得他敬佩。
他的舞衣、他的妻子,竟是如此的不同!
「过来。」他淡淡地说道。
她睁大清澈的眼儿,毫不怀疑地走过去。离那伟岸的身躯还差几步路时,腰间一紧,纤足陡然腾空——
楚狂单手一提,轻易就将她抱进怀里。
「啊!」她低呼一声,连忙伸出双手圈住他的颈子,娇小的身子安稳地坐在他大腿上,两人靠得好近。
「我该为了你的欺骗,好好地惩罚你。」他低头嘶声说道,热烫的气息吹拂过她的发梢。
「你说过不打女人的。」舞衣的双手玩弄着他的发尾,察觉到他不再生气,她也松懈下来,红唇上噙着笑。
浓眉一扬,他觑着她,眼中火焰燎原。
「惩罚你,有其它的方法。」他倾下身,黑眸注视着她,张口咬住她的一络发,轻轻啃着,眸光深幽黝亮。
舞衣心口一热,连忙转过头去,压根儿不敢问,他打算用什么方法「惩罚」她。仅是他的目光,就让她酥软不已,倘若他真的动手,她——
「那么,你愿意将山狼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吗?」她急着改变话题。
他挑眉。「你还是想插手?」
「你知道我有能力插手。」她打赌,他不会拒绝。
他太过刚正不阿,一旦承认她的能力后,是无法拒绝她插手的。她挑的男人没有错,他的确懂得何谓「公平」。
「你打算怎么做?」楚狂皱起眉头,尝试跟她讨论,不再立刻否定她。
「先派人明察暗访,看看在锦绣城里卖生丝的人,跟抢案有无关连。另外,也派些人去九山十八涧,探探山狼最近的行径。」她仔细地说道,早将细节全盘计划妥当。
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张发亮的小脸蛋。
她的思虑周详,就算他想阻止,只怕她也会化明为暗,偷偷进行。
唉,他是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
「如果我答应,你会让我掌握你的行动?」楚狂问道。与其让她偷偷摸摸地进行,发生类似今日的惊险状况,不如点头答应,也好时时盯着她。
舞衣用力点头,露出绝美的笑容,看着一脸凝重的丈夫。
「当然。」
「一有危险,记得交由我处理。」他叮嘱。
「好。」
「不许私自行动。」他又说。
「好。」她再度爽快地答应,然后看着他,等着他再开出其它条件。
他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舞衣笑得更美,伸手轻抚着他方正的下颚,娇俏地啄吻着他。「那么,夫君同意,将所有事情先交给我处理?」她靠在他颈边,重温耳鬓厮磨的亲昵。
楚狂看着她,一声不吭,首次有着束手无策的感觉。
他无法拒绝她。
※※※※※※※
楚狂凝重的表情,一直维持到晚膳时分。
当春步端上一盆淡薄如水的清粥时,他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巨掌抡拳,重重往桌上敲去。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碗筷被震得叮当作响。
大厅里除了城主夫妇,还坐着秦不换、夏家兄弟等人,以及十二帐帐主,唯独少了北海烈的身影。
「这是什么鬼东西?!」楚狂的吼叫声传遍方府,春步习以为常,放下清粥后立刻闪人。
「清粥啊,夫君都喝了个把月了,难道还不知道?」舞衣面带微笑。
在书房内达成协议后,她答应搬回卧房。楚狂原本想跟着她回房,但秦不换临时来找人,要商量派人去接他妹妹的事情。他臭着一张脸,不情愿地放开她,这才离开。
她回房里沐浴,绾起青丝,换回女装。手腕上有着擦伤,她差人去向喜姨讨些药膏,那人在府内绕了一圈,却回来通报,说是到处都找不着喜姨。
舞衣无暇多想,换好衣裳后就直奔厨房,忙着打点今晚的事。
但,楚狂可不管她下午时忙了啥事情。此刻他坐在那儿,握紧拳头,正对着那盆清粥横眉竖眼。
「为什么今晚吃的还是这些东西?」他愠怒地问,视线扫过花生米跟几条瘦小的酱菜,火气更旺。
本以为达成协议后,清粥小菜就此绝迹,哪里知道今晚在餐桌上又让他遇上了,一肚子的馋虫失望得狂叫不已。
舞衣好整以暇,保持微笑。「夫君还没亲口允诺,在我查出实情前,不对九山十八涧出兵。」
他瞪着她,冷冷地开口。
「那件事,我已经说过了。」
「舞衣记得,但兹事体大,不能你我私下讨论了事,总要大伙儿听见了,才能算数。」她一脸无辜,眨动清澈的眼儿。早知道他应允了,但她就是要逼着他,在众人面前说出承诺。
她必须让黑衫军们知道,楚狂是真的决定按兵不动,也让这些男人们知道,楚狂愿意尊重她的意愿。
秦不换同情地看着老大,感叹地摇头。「古人说得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瞧瞧这小女子,狠心让他们饿肚子呢!
舞衣回过头来,笑得好甜美。
「没有女子,哪来你这个小人?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你爹天赋异禀,自个儿生的?」
啊,孔老夫子说错了,该是唯女子与小人难惹也。
秦不换不再作声,大厅内一片死寂,几十双眼睛全盯着夫妻二人。他们不敢插嘴,却在心里哀嚎着,恳求楚狂快些开口同意。舞衣连日来的小计谋,已经整得他们四肢发软,哪里还顾得了是谁在下令。
呜呜,老大,您就同意吧,不然大伙儿都要饿晕了啊!
楚狂眯起黑眸,靠在她耳边,嘶声低问:「你非要争出个输嬴吗?」
他并不愚昧,早已看出,这个聪明的小女人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舞衣微笑。
「这事无所谓输赢,我只是请夫君重复那些承诺。」她轻声说道,垂眼敛眉,红唇上噙着笑,看起来温驯可人。
他又瞪着她,抿紧薄唇,表情严酷得极为可怕。屋内死寂,没人敢吭声,偶尔只听得见几声饿鸣。
半晌之后,楚狂深吸一口气,猛的一捶桌子。
「该死,你赢了!听到没有?你赢了。食物,把食物拿出来!」他咆哮道,为了肚皮着想,只能牺牲男性尊严。
舞衣唇上绽出笑容,举手击掌。「春步、秋意,快把好酒好菜端上来。」她吩咐道。
这话刚说出口,大厅内就爆出一阵欢呼。男人们欣喜若狂,差点没抱头痛哭,比打胜仗更高兴。
「拿来,全拿来!」男人们吼道,光闻到食物的香味,就已饿得手脚发软。
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几个丫鬟仆人走进大厅,端着数盘好菜就往桌上搁。盘子还没摆好,桌边的黑衫军早已一拥而上,狼吞虎咽地吃着。
舞衣将筷子擦拭干净,体贴地布菜,将佳肴挟进丈夫的碗碟里,一面还忙着解说。
「这道是烩鸭掌,用的是高邮的鸭,佐以春季时腌的韭菜;这道是鱼肉红油抄手,用的是蜀川的上好花椒;另外,还有北方的烤牛肋。」她一道一道地介绍着,说出每道的菜名,让人渴望得口水直流。
筷子在桌上绕了一圈,转往最后一道菜。她姿态曼妙,笑靥如花,比美食还要诱人。
「当然,我没忘了夫君最爱的酥炙野鸽。」舞衣微笑着说道,挟起香酥的鸽块。
既然他都认输了,她自然必须宽宏大量些,用美食弥补他自尊心上所受的伤害,她可是亲自到厨房里忙了半日,才准备出这些好菜呢!
「够了。」他扬起手,制止她说话。听了半天,耳朵饱了,肚子却还空得很!
楚狂握住她的手,懒得拿筷子,就着她的手进食。当佳肴入口,他几乎要满足的叹息。
这段时间漫长极了,她净拿那些清粥打发他,夜里还不肯回房,双重的饥渴,让他万分焦躁。餐桌上的清粥小菜根本填不饱肚子,他镇日腹中打鼓,几乎要饿得神智不清,此刻能填饱肚子,他满足得想叹息。
而最让他渴望的,是她在他身下,娇吟承欢的模样,今夜——
他注视她,目光黝暗深沉,有着一丝邪气。
舞衣不知大祸临头,还面带微笑,殷勤地询问:「夫君,再来道凉拌黄瓜去去油腻如何?」
听见「黄瓜」二字,男人们的反应格外激烈。
「恶呕——呕——呕——」
第十二章
开辟南方商道的筹备,终于大致完成。
舞衣找到一个向导,此人去过南方邻国,对那座人口百万的大城了若指掌。她先派一批人去探路,接着开始盘算,该送那些货,又该送多少货去南方。为了安排护送商队的士兵,她要求楚狂,每次商讨时都必须到场。
他坐在一旁,看着她运筹帷幄,处理她所谓的「小事」。高大的身躯坐在雅致的书房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双修长的腿,搁在织毯上,在脚踝处交迭,经过的人都要小心翼翼,怕被城主绊着。
楚狂始终很沉默,只有在发现南方邻国与浣纱城之间的距离,比她当初在桌巾上绘出的距离,还要远上许多时;浓眉往上一扬,黑眸中迸出光芒。
舞衣又批完一份卷宗,吩咐织姨,到仓库里领出淘汰的旧花样丝绸,先送到南方。此举一来能出清存货,也能分担风险,试探邻国对丝绸的接受度。
「士兵们可以配合出队的日子吗?」她突然想到,抬头向他询问。
「大多数都行。」楚狂点头,面无表情。
「哪些人不行?」她又问。
「虎帐帐主去接卿卿了。」楚狂回答。
卿卿坚持要来浣纱城看兄嫂,一日之间连送了十二只的飞鸽,催促楚狂快些派人去接她。她还不知道,那十二只倒霉的飞鸽,早全进了夏家兄弟的肚子。
「她什么时候到?」舞衣好奇地问道。秦不换等人,都说楚卿卿生得花容月貌,兼而慧黠灵巧,是个绝美的北方姑娘,楚家对这掌上明珠,可是宠爱有加,就连严酷的楚狂,对这妹妹也爱护得很。
「大概还要一旬的时间。」
「那我得让人去整理一间院落,好安排她住下。」
香姨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着两人福身。「午膳备妥了,要设席在哪里?」
「都端来这儿吧!」舞衣回答,伸手轻槌着肩膀,略微伸展筋骨。处理了一整早的事,她有些倦了。
最近不知怎么的,特别容易累,早晨时全身慵懒,又困又累,像是如何都睡不够。是最近太忙,还是楚狂在夜里缠了她太久,耗去她太多体力?
想到夜里的欢爱景况,粉脸立即染上三分晕色。她不敢看他,怕脸儿会更红。
仆人们送上饭菜,楚狂率先直起身子,坐到桌前,斟了一杯好酒。
「丝绸流向查得如何?」他问。
「那些贩售生丝的,的确是蜀地的人,卖的全是蜀丝。」舞衣回答,蹙起柳眉。这几日里,她也为这件事烦恼着,苦无线索可查。
「派人去山寨看过了?」
「还没有。」
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
「你不许去。」他严厉地声明。他日日盯着她,就是怕她又女扮男装,自个儿上山寨去调查。
她弯唇一笑,优雅地站起身来。「我知——」一阵晕眩陡然袭来,顷刻间,书房的摆设在她眼前旋转。
在仆人的惊呼声中,楚狂身形恍如鬼魅,迅速赶来。众人尚未眨眼,他已抱住舞衣瘫软的身子。
「她怎么了?」香姨急切地问。
「昏了。」他浓眉紧皱,关心显露无遗。
香姨焦急得不得了,整个人都慌了。昏了?怎么会?舞衣从小就身强体健,可从不曾昏倒过。
「去找大夫来。」他抱起妻子,放到书房的小床上。这阵子她总容易累,午间需要小憩,书房里的床褥刚好派上用场。
她紧闭着双眼,躺在床褥上,小脸苍白。他伸出手,轻抚着苍白的粉颊,严酷的俊脸上,浮现前所未有的焦虑。
门外很快的响起脚步声,阿姨们全都赶来了,像窝蜜蜂似的,闯进书房里。
「大夫呢?」他愠怒地问,对着几个女人皱眉。
喜姨拿出药箱,毫不畏惧地走上前。「我就是大夫。」她答道,审视着床上的小女人。
舞衣已经清醒,红唇间逸出低吟。她睁开眼儿,困惑地眨了眨,一时间还不能明白,为何房内突然冒出这么多人。
「躺好,别动。」喜姨吩咐,接着转头看向楚狂。「你先出去。」
「不。」他粗声拒绝,不愿离开。
「想要她安然无恙,你就给我到外头去待着,别妨碍我诊疗。」喜姨瞪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
楚狂握紧双拳,额间的青筋抽动着,却没再吭声,当真走到书房外去等着。为了舞衣的安危,狂傲如他,竟也肯让步。
香姨挑起眉头,很是诧异。没想到楚狂会肯听女人的话,看来这段日子里,舞衣的确驯夫有术。
「感觉如何?」喜姨问道,将药箱搁在一旁没去动。
「没事,大概是太累了。」舞衣回答,半躺在床上。雪姨拿了一床锦被,盖住她腰下,防止她着凉。
「来,先吃些东西。」香姨说道,端来一盅香卤梅花羹。
食物还没端近,舞衣就脸色一白,原本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此刻却让她胃部翻搅不已,阵阵酸水涌上喉咙,她双手一挥,连忙将食物推开,偏过头去干呕。
女人们一阵沈默,全都瞪着她。
瞧她这模样,哪里还需喜姨诊断?这种症状,可是每个女人家都一清二楚的。
半晌之后,喜姨才开口。「你这情形有多久了?」她一脸苍白,震惊得很。
「半个月左右。」
雪姨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找了张椅子,自个儿坐下。「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吗?」她问。
舞衣点点头。
「月信有来吗?」织姨问得很直接。
她垂下小脑袋,粉脸娇红。「没有。」
那么,就该是受孕了。那男人的「能耐」真是惊人,手脚迅速,这么快就让舞衣怀了身孕。
「真的是有孕了。」雪姨喃喃说道。她才刚适应舞衣已婚,这会儿又必须忙着适应舞衣要当娘的事实。
只有香姨笑得合不拢嘴,打从舞衣筹备下嫁楚狂,她就期待着,想要抱抱小娃儿。「太好了,我得去厨房煮盅鸡汤,好让你补补身子。」她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上厨房忙去了。
香姨前脚刚走,门就被推开。砰的一声巨响,那扇门重重地撞在墙上。楚狂等不下去了。
「她没事吧?」他问。
女人们望着他,表情复杂,全都不说话。
「她没事吧?」语气逐渐不耐。
喜姨看了他一眼,一面收起药箱。「有事。」她睨了他一眼。「还是因为你才有事的。」
他不言不语,脸色却瞬间转为苍白。
「喜姨、别胡说。」舞衣嗔道,对着楚狂伸出手。[我没事。」
他不信,深邃的眸子直视着她,好多火焰在其中跳跃。「为什么昏倒?」
粉脸浮现红晕,她咬咬唇,羞窘地低下头来。
真是的,他就这么心急,非要逼得她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吗?她本想在两人独处时,再靠在他耳边,跟他分享这个美好的消息。
「我——我只是有孕了。」她的双手搁在小腹上,笑得羞怯却甜美。这是他们的孩子,是两人一起孕育的小生命呢!
她的宣布,没让他松懈,俊脸反倒更加苍白。他一言不发,大步跨了过来,一伸手就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舞衣想抬头看他,楚狂却不允许,将她的小脸压在胸前。她能感觉到,他无比慎重的,在她发间印下一个吻。
这个举止,让她的心几乎要融化。纵然他不说,但她知道,他是高兴的。
心头暖暖的、甜甜的,从很久以前,她就隐约知道,可以跟着他,相守一辈子。所以她愿意嫁他、愿意生下他的孩子。
舞衣伸手回抱他,满足地叹息着。她好爱他的气息、他的心跳,几乎就想这么抱着他,直到两人都白发斑斑。
阿姨们识趣,悄悄离开了,书房内只剩夫妻两人,沉默地彼此拥抱着。温馨的气氛,悄悄蔓延着。
楚狂的大掌,缓慢地滑到她平坦的小腹上,隔着丝裙,覆盖着柔嫩的肌肤。
一想到这娇小的身子,正孕育他的孩子,他既高兴又担心。她这么娇小,受得了生产时的痛苦吗?她能顺利生下孩子吗?
「我会保护你。」他低语,抱紧她。
她倚偎在他胸膛上,红唇弯成微笑的弧度。「别担心,我也能保护自己。」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好歹,她还曾经上过战场呢!
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对她的宣言很是不满。「女人就该让男人保护。」
「如果男人都死光了,那女人怎么办?」她抬起头来,狐疑地问。
「我不会死。」楚狂看了她一眼。
她好奇。「为什么?」
「因为我是男人。」他骄傲地宣布。
舞衣的回应是翻翻白眼。
哼!楚狂虽然承认她的不凡,但是骨子里,身为男人的自傲可半点没减少,当事情跟她的安危扯上关系时,他可是半点都不肯软化。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习惯他的严酷与霸道。
只是,一旦孩子出生,她可不希望他仍是这么不苟言笑。她开始希望,他能温柔些、能柔软些,至少不再吝于表现出心中的感情——
「你不信任,对吧?」她突然问道,习惯性地把玩着他的发尾。当两人独处时,她总是以这种姿势,如一只猫儿般,赖在他怀里。
「我信任弟兄们。」
「你信任我吗?」
他看着她,良久之后才点头,表情很不自在。
「那你信任喜悦吗?信任温柔吗?」
「男人不信那种玩意儿。」他撇撇嘴。
看来,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得先教会他才行!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长篇大论,说服这个顽固的男人。「为什么呢?那其实并不困难,只要你——」
为了让她闭嘴,楚狂选择了一个最有效的方法。他吻了她。
讨论终结。
※※※※※※※
当方府等着迎接楚卿卿的到来时,城里反倒先来个不速之客。
南陵王来了。
几辆豪华的马车,停在方府前面,后头还跟着好几车的名贵礼物。守门的人一见那队伍,错愕得瞪大眼睛。随行的仆人跟以往一样,送上名帖。
「南陵王听闻舞衣小姐出阁,下嫁楚狂将军,未能赶上喜宴,特地在今日亲自送了贺礼来。」仆人恭敬地说道。
守门人收下名帖,嘱咐小厮快去通报。
来客的名衔,让楚狂眯起黑眸,他先前在锦绣城,曾经听旁人提起过。
「这人来做什么?」走出书房时,他臭着一张脸问舞衣。
她眨了眨眼儿。「春步说,南陵王是来送贺礼的。」她牵着他的手,往大厅走去。
是有谁跟他说过南陵王的事吗?怎么才听见名号,他的脸就冷下来了?活像跟南陵王有着深仇大恨似的。
跟在两人身后的香姨嘀咕着:「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吧!」
「香姨,别说了。」
织姨也答腔。「只怕送礼只是借口,那王爷怕是听见舞衣嫁给城主,心有不甘,想来瞧瞧,娶了舞衣的,是什么人物。」打从楚狂在锦绣城英雄救美后,织姨就立刻倒戈,一颗心全向着他了。
南陵王贵为皇亲国戚,的确比楚狂更适合当舞衣的夫婿,偏偏舞衣执意要嫁楚狂,娘子军们根本没有置喙的馀地。好在日久见人心,几个月下来,楚狂的表现,自动让反对的声浪消弭于无形。
撤去他霸道的脾气不提,明眼人可都瞧得出来,他对舞衣有多宠爱呢!
「别来府里惹麻烦就好了。」喜姨淡淡地说道,走在一行人的最后头。
舞衣瞪大眼睛,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南陵王的到来,又会让喜姨重申反对立场。这阵子,不知是因为她怀了身孕,还是什么原因,总之喜姨不再严正反对这桩婚事。就连对楚狂的冷言冷语,也减少许多。
她多看了喜姨两眼,老觉得这位阿姨,似乎跟以往有些不同,态度不再那么冷若冰霜,就连眉宇之间,也添了几分淡淡的柔和。
「雪姨呢?」她问道,决心找个时间,私下再跟喜姨聊聊。
「已经去大厅了,替你先应付那位风流王爷。」
「我宁可回书房去。」楚狂不耐地说道,压根儿不想见南陵王。
舞衣挑眉。「你要我自个儿去见他?」她噙着笑问,偏头睨着他。
「不准!」他立刻回答,瞪了她一眼。
「那你是答应陪我去会客了?」她瞅着他,牵住他的大手不放,非要将他拉往大厅。她也不想见南陵王,但来者是客,况且又是个贵客,总不能失了礼数。
楚狂皱起眉头,没再坚持回书房,任那软嫩的小手,牵着他走向大厅。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再说,他也不愿意,让舞衣跟那个劳什子王爷单独见面。
※※※※※※※※※※
大厅里,南陵王端着茶碗,轻啜香茗。
南陵王是个俊美风流的男人,有着修长的眉跟修长的指,一双漂亮的眼睛往上微扬。他穿着一袭丝绸长衫,腰间系着金玉环佩,手中还握着一柄丝绢扇,上头可是前朝名家的墨迹,堪称无价之宝。
他俊美得阴柔,虽比秦不换略逊一筹,但也堪称少见的美男子。身世、财富、权势、样貌,都属皇族第一的他,对天下女子不屑一顾,唯独锺情舞衣。
打从舞衣及笄,南陵王就勤跑浣纱城,誓言非娶舞衣不可。天下人都以为,浣纱城就要跟皇族结成亲家,哪里知道,半路杀出楚狂这个程咬金,硬是娶走了美娇娘。
一群人走入大厅时,雪姨正为南陵工沏茶。见他们到来,雪姨露出释然的笑,似乎应付得很吃力。
「王爷,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舞衣走上前去,敛裙为礼,在裙摆下偷踢楚狂。他却不理会,仍是倨傲地站着,冷着一张脸,毫不礼貌地瞪着南陵王。
「再辛苦也没用,本王来得迟了。」南陵王叹了一口气,视线在舞衣身上转了一圈,很是惋惜。
真是难得,嫁为人妇的舞衣,仍是美得倾国倾城,如画的眉目间比以往更加迷人。可惜了,这么个绝色美人,竟给别人占去了。
他的视线,往旁一挪,掉往楚狂身上,打量了几眼,又收了回来,上扬的双目中闪烁着某种光芒。
「这位想必就是楚将军了。」南陵王又啜了口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曾听皇上提起,楚将军出身草莽,骁勇过人,简直跟蛮族无异。」他的嘴角浮现一抹笑。
楚狂眯起眼睛,听出这人表面恭维,其实话里带刀,暗讽他野蛮。
「当年大战,你躲在自家屋里不敢出来,也难怪你只能听说,没办法亲眼瞧瞧,我跟蛮族到底有多相像。」他狰狞地一笑,在朝廷里已见多了这种人,出嘴不出力,不把百姓的命当一回事,眼里永远只有自身利益。
舞衣又伸出腿儿,在裙摆下踢他。
「你踢我干么?」他转头瞪她,不耐地说道。
她翻翻白眼,收回腿儿。「没事。」她讪讪地说。
她放弃了!要这两人和平共处,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南陵王存心来挑衅,楚狂性烈如火,哪里可能闷不吭声的任人嘲弄?
南陵王深吸一口气,忍下被羞辱的愤怒,重新摆上笑容,转头面对舞衣。
「不能跟方家结为姻亲,是我最大的遗憾。」
「是舞衣没这福分。」她尽力让语气听来很有说服力。
楚狂哼了一声,听那声音,就知道他有多不赞同。
她没理会,沏了杯茶给他,又把糕点全推到他面前,希望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南陵王打开丝绢扇,意态风流地轻摇,将一切看在眼里。「怎么会嫁得如此匆促,连张帖子也没发?」
「婚事是家兄的意思,家兄病逝,为了赶在百日内成亲,一切从简,才没有发帖子。」她搬出已经说得滚瓜烂熟的谎言。
南陵王始终将她与浣纱城视为囊中物,为免节外生枝,她才不发喜帖。这会儿,天下人都知道她已是楚狂的妻子,南陵王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
「方兄大概是病糊涂了,怎能把如花似玉的妹妹,托付给这种男人?」南陵王皱起眉头,白晰得像姑娘家的指,轻揉着鬓角。
印象中,方肆体弱多病,老咳得喘不过气来,活像得了肺痨,他每次拜访时都不敢久留,就怕被染上了。他本以为方肆不是个阻碍,哪里知道,那病鬼临死还搞个托孤的把戏,害得他人财两空。
楚狂勾起嘴角,却没被触怒。他看向舞衣,目光深邃。
「不,方肆可一点都不糊涂。」他轻声说道,扬起一道浓眉。
她粉脸一红,撇开视线。哼,看来,她用计「骗婚」,倒是大大满足了他的男性自尊,他毫不怀疑,她想嫁的人是他——
两人的眉目传情,看在南陵王眼里,极为不是滋味。他假意轻咳几声,厌恶地瞪了楚狂一眼,刻意想吸引舞衣的注意力。
「前些日子,我听人提起,浣纱城打算开辟南方商路,这可真是个绝佳的主意,南方的成本低于北方,又无竞争对手,肯定商机无限。」他说道。
这条商道一开,银两铁定滚滚而来。而拔了头筹的浣纱城,将会占去绝大部分的利益。
舞衣微笑。「那是夫君的意思。」
「是她的主意。」楚狂陡然冒出这么一句。
「呃!」她呆了一下。「夫君,你忘了吗?那是你的意思,那日在书房里,你说——」
「那是你的主意,从头到尾都是。」黑眸锁着她,口吻很温和,却万分坚定。
舞衣迅速低下头来,心儿怦怦跳,掌心直冒汗,像做坏事被揭穿的娃儿,紧张得直咬下唇。
啊,他知道了!
第十三章
这个女人在愚弄他。
楚狂花了一段时间,才确认这件事。除了女扮男装外,舞衣在言行上也有着诸多小诡计。他习惯直来直往,她却老是带着他兜圈子。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不适用于她。她总是表面温驯,对他毕恭毕敬,再拿一堆话误导他。再不,就是曲解他的原意,让一切煞有其事,仿佛就是他先前所应允的。
她刻意让全城的人以为,开辟南方商道是他的主意,为的是替他建立声望,让城民信服,心甘情愿接纳新城主。她用这类小把戏,轻易解决不少难题。
楚狂最初只是察觉到不对劲,却没看出端倪,她太聪明,而那张无辜的脸儿,成了最好的伪装。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舞衣小声地问,不可思议地眨着双眸。
早就知道他并不愚昧,但她没想到,他竟会这么早就看穿她。糟糕,她原本以为,还可以骗他四、五年左右呢!
「在我知道你们兄妹有多么‘亲密’之后。」他淡淡地说道。知道她并非寻常女子时,他才恍然大悟,洞悉她这些诡计。
「噢。」他比她想象中还敏锐呢!
夫妻之间的哑谜,南陵王没兴趣插嘴。一再被忽视,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把贺礼搬进来。」他拍手击掌道。
数名大汉扛着礼箱,往大厅里一搁,来回搬了十来趟才把礼物搬完,随行的仆役将箱盖打开。箱内装满金银珠宝、珊瑚、玛瑙、珍珠、琥珀等等,分别装满好几个箱子。
「王爷,这礼物太贵重了。」舞衣摇头,不肯收礼。
「只是一些薄礼,聊表心意罢了,我千里迢迢的扛来,总不能再让我扛回去吧?」南陵王豪爽地说道,一掷千金,却毫不吝啬。他瞄了一眼楚狂,讽刺地一扭唇。「就不知道,楚将军当初下聘时,是送上了什么?!」
听见这尖锐的问话,始终站在一旁的娘子军们纷纷皱眉,开始庆幸舞衣没嫁给南陵王。
这些年来,南陵王总是温文有礼,对舞衣体贴得不得了。哪里知道,眼见美人被抢了,本性就流露无遗,她们先前都没发现,这男人的器量这么狭小,还卑劣到仗富欺人。
有更多的人,悄悄将心中那把秤的砣,拨往楚狂那一方。
还是舞衣小姐有眼光,她早说了:楚狂跟南陵王是不同!
他连眼也不抬,回答得极为简单。
「我没聘金,给舞衣的,只是我一条命。」
娘子军中响起一阵欣赏的叹息,对这回答满意极了。
南陵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找不到话来反驳。他气得全身发抖,瞪了女人们一眼,手中握紧丝绢扇,那倒霉的扇骨,发出一阵嘎嘎惨叫。
气氛僵得很,舞衣连忙出来打回场。她实在担心,南陵王再这么不识相下去,楚狂会失去理智,动手把客人扔出城去,那可是藐视皇族的大罪。
「既然王爷盛情,舞衣只能收下。敢问,这些金银珠宝,是否就全凭我处理?」
南陵王点头,深吸几口气,才重拾冷静。
他可是皇亲国戚,出身高贵,怎么能被个莽汉气昏头?再者这莽汉要得意,也只有现在了,等到他在舞衣面前揭穿这家伙的秘密,到时候——
一抹恶毒的笑,染上南陵王的嘴角。
他重新打开丝绢扇,徐徐摇动,先前的怒气一扫而空。
舞衣没察觉到那抹古怪的笑容,她示意香姨找些仆人来,将礼箱搬下去。
香姨领了指示,迅速奔到门口,喊了人来搬礼箱,又迅速奔了回来,深怕错过了什么。她迫不及待想看看,舞衣跟楚狂,会怎么对付这个家伙。
「前些日子江北水患,灾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舞衣就以王爷的名义,将这些金银都捐出去赈灾。相信那些灾民们,会将王爷的大恩铭记在心。」她四两拨千斤,为南陵工做足面子,也解决了这份过于贵重的贺礼。
南陵王眉头一皱,虽然不太满意,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总不好当场反悔,只能不甘愿的点了个头。
站在一旁的雪姨走上前来,手里抱着几迭书册。
「这是南陵王从宫里找来的书。」她将书搁在桌上。
南陵王见到那些书,挽起袖子,伸手一推,将书全都推到楚狂面前。他笑容可掬,那笑容却让人看了不舒服。
「这是我特地搜集的邻国资料,对浣纱城的南方商道,想必很有益处,请楚将军笑纳。」他看着楚狂,笑意更深。
「多谢王爷。」舞衣福身行礼,眼儿发亮地盯着那些书。
皇宫内藏书丰富,资料详尽,是民间难以比拟的。她虽然已找到向导,但事前准备,是再怎么也不嫌多的,有了这些书,她可以更了解邻国,更快掌握商机。
「先别谢我,那些金银珠宝已经给了你。至于这些书,是我送给楚将军的礼物。」他又伸手,把书往前推了几寸,已经抵到楚狂的面前。
楚狂皱起眉头,仍是冷骘淡漠,但额上的青筋,隐隐地一抽。
南陵王觑着他的表情,用修长的十指,体贴地翻开书页,还将书压好。
「楚将军且看看,这些书合用不合用?」他殷勤地问。
楚狂面无表情,没有点头,甚至没有低头看看书上的文字。
室内一片死寂,任何人都察觉到情况有异,这会儿气氛极僵,活像南陵王推到楚狂面前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把刀。
「本王拿来的书,你连看都不肯看一眼吗?」南陵王好整以暇地说道,眼中布满恶意。
舞衣若无其事地走来,伸手探向书册。
「能让我看看吗?」她问。
还没碰到书,丝绢扇就伸了过来,压制住她的小手,南陵王摇了摇头,不许她插手,又把书推给楚狂,她甚至没能瞧见书上写了些什么。
「别忙,我还要请楚将军帮我念念呢!」他微笑说道,目光却像最恶毒的蛇,紧盯着楚狂。
「王爷——」舞衣还想说话。
「本王心意已决。」他举起手,不让她往下说。「楚将军,请。」他端起茶碗,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
楚狂一动也不动,像尊石像。
「莫非,楚将军连这分薄面也不给?」
舞衣表面上维持着微笑,心中却冷汗直流。
「王爷,不如由我来念。」她说道。
这种场面,任何人都看得出有问题,她向来聪慧的脑子,也不由得有些慌了,只能尽力佯装无事,想转移南陵王的注意力。
偏偏,这人就是恶毒,还要步步进逼,不肯松懈。
「不,我就是非要他念。」他挑明了说道,嘴角扬起讽刺的笑,摇晃那柄丝绢扇。
始终在一旁看着的春步,忧虑地看着舞衣,接着鼓起勇气上前。「午膳已经备妥,请王爷先用膳,容小婢将这些书撤下。」她伸手想抱走书册。
倏地,南陵王的表情,瞬间转为狰狞。
「滚开!」他吼道,巨大的声量,吓得春步双手一松,险些要哭出来。
只是一瞬间,南陵王又恢复笑容,只是笑意没到达眼里,他笑得不怀好意。
「别逼我生气,我不过要楚将军念念书罢了,这只是桩小事啊!」他伸出手,翻动书页,凑到楚狂面前。「这么吧,本王来帮你。」
他怎能罢休?!这可是经高人指点,才拟出的妙计,绝对能让这蛮子颜面尽失!
「拿开。」楚狂冷冷地说道,厌烦地一拂袖,无法再顾及舞衣颜面,掉头就要离开。
南陵王不怒反笑,闪身挡住他的去路。
两人站在一起,更显得出身形上的差距,楚狂高大魁梧,犹如战神,而南陵王瘦而略矮,非要举高双手,才能将书册举到楚狂眼前。
「滚。」楚狂吐出这个字,视线比腊月的风更冷,让人不寒而栗。
南陵王脸色微微一变,在那凌厉的目光下,也不禁有些畏缩。他抓紧书册,没有松手。
「就算不念,你只消看一眼,点个头就行。」他坚持道,不肯放弃。「这是介绍邻国的书册,对吧?」他问。
站在一旁的舞衣,陡然感到全身冰凉。她张开口,正想制止,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楚狂瞟了一眼,不耐的点头。
就像突然间得了个宝贝似的,南陵王眼瞳绽亮,畏缩尽褪,他重握胜算,拧笑再度挂上嘴角。
「是吗?」南陵工冷笑着,陡然伸手撕开书册外的丝绢。原来,外层的丝绢,只是伪装,直到丝绢撕开,真正的书名才显露出来。
众人瞧见那书名,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衣的脸色更是白得像雪。
闺艳声娇。
那根本是淫书啊!
「楚将军,介绍邻国的书册,跟这淫书,字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怎么没认出来?」南陵王嗤笑着,态度轻蔑,将书甩在桌上。「还是,楚将军压根儿都认不出来?」他的涵义呼之欲出。
娘子军全都没有作声,被眼前的变化震慑。南陵王的恶劣行径,的确令人发指,但更令她们震惊的,是城主竟然——
楚狂握紧双拳,只是站在原地,冷眼望着南陵王。他既没离开,也没恼羞成怒,反倒昂首而立,正视这项侮辱。
眼见诡计得逞,南陵王纵声大笑。
「舞衣,你来瞧瞧,方肆替你挑的,竟然是个不识字的草包!」他连连狂笑,得意极了。
舞衣没嫁给他,反倒嫁了个只懂打仗的莽汉。这岂不是让旁人笑话,说他南陵王不如一个粗人吗?他咽不下这口气,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垂涎多年的美人与财富飞了。
他生来就是皇族,得天独厚,普天下的东西,都该任他予取予求,就连方舞衣,以及这座浣纱城也不能例外!
屋内一片岑寂,只回荡着南陵王刺耳的笑声。他伸出手,指着楚狂,还笑个不停。
「舞衣,这件事你先前不知道吧?他瞒了你多久?」他问着,声音尖锐。
她没有回答,小手在丝裙内握成拳头。她不敢看楚狂,好怕自己会哭出来。他那么骄傲,却被人当面揭穿最不愿被她知悉的秘密。
早就知道南陵王并非善类,但万万想不到,这人竟如此恶毒,用这种方式,在众人面前羞辱楚狂——
「怎么不说话?你吓坏了吗?」南陵王还在说着,神情愉快地凑过来。
哪个知书达礼的好人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文盲?她如今肯定极为后悔。虽说她已经嫁给楚狂,被那蛮子拔了头筹,不再是完璧之身。但是看在浣纱城的财富上,他倒能勉为其难,收她为妾。
他愈想愈觉得此法可行,当舞衣缓慢地走过来时,他慷慨地张开双臂,等着迎接她。
「到本王这里来,我替你作主,先休了这男人,然后——」一个重重的拳头,打歪了他的鼻梁,那些自认宽厚的宣言,转眼成了杀鸡似的惨叫。
他的鼻子红肿,疼得像是断了,眼泪流个不停。蓄满泪水的眼睛睁得好大,不敢置信地瞪着率先开打的那个人。
对方抡起拳头,预备再赏他几拳,表情则是杀气腾腾,仿佛恨不得将他剁成十八块,骨头劈了当柴烧。
揍人的不是备受羞辱的楚狂,而是舞衣。
※※※※※
到头来,把南陵王踹出浣纱城的竟是舞衣。
短短几刻钟内,她的「待客之道」由礼貌转为粗暴。她先抡拳揍得南陵王鼻青脸肿,接着拿着托盘,劈头乱打,用力痛扁对方。最后还不罢休,提起绣花丝裙,不客气地蹬踹。
「闭嘴!不准你再羞辱他!」舞衣喊叫着,眼中怒火乱迸,用尽全身力气又踹又打。
南陵王吓傻了,他压根儿想不到,先发飙的人竟是方舞衣。一直以为,她是个千金小姐,除了温驯羞怯外,不会有别的情绪,哪里知道,羞辱楚狂的举止,竟激怒了她。
他狼狈地闪躲着,仍躲不开那些攻击,发冠歪了、扇子掉了,衣服也破了好几处,挂彩的情形愈来愈严重。
堂堂一个王爷,面对危机时,也只能哀声求饶。
「住、住手——我——」话还没说完,托盘迎面飞来,正中面门。
咚的一声,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在地上痛嚎不已。
老天,这女人的力道可不轻!
「现在要我住手了?」舞衣双手插腰,已经气昏头了。「你刚刚怎么不住口?」她狠狠地补踹上一脚。
南陵王又痛又委屈,心里纳闷极了。「我、我是要解救你啊,那个草包——」一个重击,让他再度哀嚎出声。
「他不是草包!」舞衣咬牙切齿地喊道,不知从哪里摸来一个花瓶,用力扔过去。
南陵王痛得哭了,他满屋子乱爬,却逃不过舞衣的攻击。呜呜,这女人怎么说变就变?以往温驯可人,如今却换了个模样,追着他狂打。
娘子军们站在一旁,没阻止舞衣追打客人,甚至还拍手助兴,纷纷击掌叫好。南陵王的仆人们想上前抢救,反倒先被娘子军们踹出大厅,这些羞辱主人的家伙,全被打得鼻青脸肿。
到最后,是楚狂抱起激动不已的舞衣,制止她再追打南陵王,才让对方乘机开溜,连滚带爬,狼狈地逃离浣纱城。
香姨先恢复镇定,指挥着仆人们收拾大厅,还请楚狂带舞衣回房。她猜想,这对夫妻需要独处,好好的谈谈。
回房的路上,两人始终沉默着。她靠在他胸膛上,不敢看他的表情。
南陵王的羞辱,肯定让他很不好过。而她被气昏头,像个泼妇似的又打又骂,是不是更让他颜面尽失?
但是,她是真的压抑不住愤怒,才会动手打人啊!那个家伙,竟那样羞辱她的丈夫——
回到卧房,楚狂将她放回绣榻,接着双手交迭在胸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良久没有说话。
「你知道了。」半晌之后,他平静地开口,注视着她。这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舞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没有否认,缓缓点头。
「什么时候就知道我不识字的?」南陵王当众揭穿他不识字的事实,舞衣的表情不是震惊,而是震怒。
被如此羞辱,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但他的愤怒,早就全由舞衣替他发泄得一干二净。她的反应那么激烈,对着南陵王拳打脚踢,像是他遭受侮辱,是她最无法忍受的事。
想到先前发生的事,楚狂的表情是莞尔,而非愤怒。
她的举止,让他心中的愤怒瞬间消散。这个小女人,并不在乎他识不识字,反倒在乎他的尊严——
她的反应,让他如释重负。
舞衣低着头,回答他的询问。「成亲前。」
「你没表现出来。」
「我想,你大概不希望我知道。」
楚狂想了一会儿,接着点头。「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十岁才被楚家收养,矫健的身手,让他立刻被朝中武将相中,招揽入军。以往在军中,有秦不换处理文书军务。到方府后,他总要舞衣念书给他听,一来是爱听她娇脆的声音,二来,是他其实目不识丁。
舞衣抬起头,清澈的眼儿眨动着。
「记得我初次搬简册给你过目,你看得不耐,要我去张罗酒菜的事吗?」她问道,仰头看着他。
楚狂实在太高大,这种姿势让她颈子好酸。她伸出手,将他拉回绣榻上,软软的身子偎进他怀里,找到最熟悉的位子,舒服地窝着。
「记得。」低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我再度回到书房时,你面前堆满了书。」
他再度点头。
舞衣深吸一口气,才又开口。
「那些全不是帐册,而是淫书。春步故意到藏书楼里,把禁书全搬了来,而你却没有发现。」春步这么做,是暗讽楚狂不想看简册,那就只配看这些淫书,却意外的让舞衣知悉他的秘密。
为了这桩恶作剧,她惩罚春步,要小丫鬟顶着水盆,罚站了三个时辰,还要小丫鬟保守秘密,不可以对外声张。
今日,大概是想弥补先前的恶意,春步才会冒险上前,想替楚狂解围。
「看来,我跟淫书似乎很有缘。」他淡淡地说道,嘴角微扬。
那轻松的语气,让舞衣抬起头来。她眨着眼睛,诧异地瞪着他。
「你不生气?」她低声地问,伸手覆在他胸前。她原本以为,他会好愤怒、好难过,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正要安慰他呢!
楚狂摇头。
「为什么?」
「不需要生气。」
「喔?」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宽宏大量了?
薄唇一扯,露出狰狞的笑。「出兵剿了他的城时,我会很享受的。」南陵王羞辱了他,就必须付出代价。
「不行!」她倒抽一口气,连忙喊道。这男人,竟然出兵去报仇,那南陵王好歹是个皇亲国戚啊!
舞衣完全忘了,她刚刚才把那个皇亲国戚打得哭爹喊娘。
他瞪了她一眼,不准备退让。「这是男人的事。」
「你又想吃黄瓜了?」她双手插腰,质问着丈夫。
浓眉立刻皱了起来,想起先前的折磨,他全身血液都凉了。
舞衣继续劝说:「不出兵,一样可以报仇,把这件事交给我,好吗?」
她软言软语地劝着,心里猜想着,往后的日子里,只怕她三不五时就要软硬兼施,打消他那股想打仗的野蛮念头。
他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同意了,还是不以为然。
她戳着他的胸膛,惩罚他的态度,但他的胸膛好硬,戳得她食指发疼。难道他全身上下,都像钢铁般坚硬吗?
「从前,我不知道男人能这么坚硬。」她刻意转移话题,小手溜到他的背后,调皮地往下摸去,享受妻子特有的权利。
他的手也伸来,在她的粉臀上摸了一把。「我也不知道,女人能这么柔软。」
舞衣轻叫一声,连忙推开他。
「你——你——」她的脸儿烫红,咬着唇瞪他。
「女人能做,男人也能。公平,记得吗?这是你的游戏。」他扬起浓眉,看着她又羞又怒。
可恶!他学得太好,立刻将兵法用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甚至没办法骂他。
舞衣嘟着唇,想要下床。但挪不到几寸,腰间一紧,又让楚狂拖回怀里了。
「后悔选了我这个不识字的男人吗?」他靠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南陵王说对了一些事,跟她的知书达礼相较,他的确像个蛮子。
她缓慢转过身,笔直地望进那双黑眸里。他的眼神里,有某种慎重,让她感动得想哭。
他不在意羞辱,却在意她的回答吗?原来,他是这么的在乎她。
舞衣抬起手,轻抚着那如刀凿剑刻的眉目,轻轻开口。
「是啊,你不识字呢!」清澈的眼里,跳跃着调皮的光彩。
简单几个字,已让楚狂全身僵硬。
她偏着头,红唇上噙着笑。
「几年前,那位诗名满天下的青莲公子来过浣纱城,他在此地逗留数月,还曾赠诗给我。」那名仗剑任侠的诗人,可毫不隐瞒对她的爱慕。
他眯起眼睛,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下。
舞衣继续说道:「你很穷,甚至把战袍都当了。」
「你怎么知道?!」
「那件战袍,被我赎回来了。」她轻笑。
楚狂皱着眉头瞪着她,下颚一束肌肉抽动着。
数落却还没结束。
「你很霸道。」她又列出一条罪状。
「住口!」他咆哮道,不想再听下去。
舞衣先用手捣住耳朵,等他吼完了,才松开手。她没有听话,红唇再度轻启。
「你还很粗鲁。」她认真地说道。
火炬在黑眸中点燃,楚狂抱起她,抵住她的额头,对着那张含笑的小脸低吼。「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狠狠地说道,用力抱紧她,暗暗发誓,今生绝不让她离开他身边。
该死!就算是她反悔了,他也不放开她,她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重要——
她的笑意更深,没被他凶狠的样子吓着,纤柔的小手,在他眉目间滑动,双眼里溢了满满的温柔。
「我没有后悔,从来没有,自始至终,我要的人只有你。」她靠在楚狂耳边,很轻很轻地说道。每说一个字,那僵硬的高大身躯,就一点一滴的放松。
舞衣伸出手,拥抱着他,笑得好甜。
她不后悔,绝不后悔。楚狂是她选的人,是她今生唯一想嫁的男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他问。
「我很庆幸,我选的人是你。」
第十四章
方府里热闹依旧,不识相的南陵王,虽然揭穿了那件令人诧异的秘密。但舞衣压根儿不在意,众人的态度,也从最初的诧异,转为平静。
纵使新城主真的不识字,但他们早已看出他的优秀超群,这小小的缺点,并不能减少人们对楚狂的忠诚。
现在,舞衣这个小妻子,还兼而当起夫子,教着他识字。两人待在书房的时间,比以往多了些,她很有耐心,一笔一划地教着他。
楚狂很聪明,几乎是一学就会,但是耐性明显不足,往往写不了几张宣纸,就扔笔不写了。
当威胁利诱都无效后,她索性告诉楚狂,没写到一定的分量,晚膳时就罚他吃黄瓜果腹。用这招对付他,一向有效得很。
果不其然,锐利的黑眸眯了起来,迸射出浓浓的不悦。偶尔,他会乖乖的再拾起笔,用笨拙的姿态继续写字;偶尔,当她这个夫子表现得太嚣张时,他就会扑过来,用热吻封缄那张聒噪的小嘴——
书房角落的床褥,再度发挥了作用。
这对夫妻间的恩爱,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的。
舞衣照旧负责处理城内大小诸事,她坐在大厅中,检视着丝绸花样,一面跟织姨讨论出货的事宜。
丝绸的事,楚狂不想插手。他向舞衣提起,要领着黑衫军,到浣纱湖边修筑堤防。
他愿意帮忙筑堤,她是再高兴不过了。连城主都亲自动手筑堤,城民们哪敢松懈,个个都卯足了劲,筑堤的进度比预期快上许多。
这日,舞衣正在大厅里看着当季的丝绸。有织工做出了新样丝绸,花色轻柔,像是隔着一层烟雾。
「好美的花样。」她抚着一块块凉润的丝绸,爱不释手。
织姨也满意极了,笑得合不拢嘴。「这花样取名为‘雾里花’,才出了样品,还没大量生产,胡商们已经抢着下单了。」
舞衣点头,拾起丝绸对着日光看着。「这料子比寻常的丝绸还要轻软。」
「用在夏季的衣物上,该是最合适的了。」香姨倒着茶,一面也侧头来端详那几疋新丝绸。「对了,照日子推算,孩子该是生在夏季吧?」她看向喜姨。
始终低头擦拭着银针的女人,缓缓点了个头。最近,不知为什么,她变得很沉默,那些抗议的嚷嚷,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好,不如就用这些料子,替孩子做几件娃娃衣。」香姨说道。
两个丫鬟连连点头,开始埋头替还未出世的小主人挑选料子。两人叽叽喳喳的吵着,争论该用哪一种花样。
「吵什么,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舞衣失笑,搁下丝绸,一手轻抚着仍平坦的小腹。
喜姨这阵子总用食物帮她调理,加上她身子健壮,孕妇该有的害喜症状,全减到了最低。她除了贪睡、食量略增外,并不觉得难受。
据说,再过几个月,这孩子就会在她肚子里,伸手蹬腿。她时常在想,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春步跟秋意不再讨论丝绸,开始猜测孩子的性别。
「希望是个女娃儿。」春步说。
秋意摇头。「未必。」
「但是雪姨说,生了个男孩,要是像城主,那不野翻天了?」春步有些烦恼。男孩女孩都好,但是她希望夫人的第一胎是个小姐,她一定把小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香姨瞟了两丫鬟一眼。
「要是生了个像舞衣的女娃儿,只怕会更野。」她可是过来人,清楚的记得,二十几年前,那小女娃是怎么折腾一群大人的。
舞衣皱起眉头,不太明白,话题怎会转回自个儿身上。她放下丝绸,视线在屋内绕了一圈,柳眉轻轻蹙起。
「怎么没有瞧见雪姨?」她问。
「中秋快到了,雪姨待在房里,计算着今年中秋潮来的时辰。她交代过,不许打扰,膳食都搁在房门口就行了。」春步回答。
每年中秋潮来,可是浣纱城的大事。潮时计算得精准,能让四方游客都观赏到壮观的奇景,城内也能做好准备,防止潮水过猛,倒灌进城内的渠道。
这件大事,一向是由雪姨负责的,她对于水道方面的知识,可说是无人能及。
「别让她太累,要是太久没见着她,就来跟我说,我去挖她出房。」舞衣说道,仔细叮嘱着,担忧雪姨太专注,反倒忘了要顾好身子。
春步福了个身,点头答应。
女人家们正在讨论着,今年中秋观潮的宴席,该要怎么安排时,高大的身形踏步走入大厅。
「城主。」女人们站起身来,福身为礼。
楚狂点点头,笔直地朝舞衣走来。
他穿着黑色长衫,上头还沾着不少污泥,一头黑发也散在肩头,衬着那双锐利的鹰眸,更显得嚣张狂妄;他这模样,看来不像个城主,倒像个盗匪。
她诧异地挑起眉头,眨了眨眼儿。她早上又贪睡,睁开眼睛时,他早已离府,领着一票男人干活去了。
原本以为,他到日落时才会回来,她本想在中午时,亲自送午膳过去,让他惊喜一番。哪里知道,还不到正午,他倒先回来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吗?」她关切地问,牵住他的大手,视线在高壮的身躯上转了好几圈。想起前一次,他险些被石板砸进浣纱湖里,担忧就悄悄爬上心头。
「没事。」楚狂简单地说道。
语音未落,他已经俯下身来,薄唇精准地找到水嫩嫩的红唇,热烫的舌探入她口中。
舞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结实地吻住,娇小的身子也被揽进他的怀里。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保留的吻她,这个吻热辣而彻底。他啃吻着花瓣似的唇,搅弄着滑嫩的丁香小舌,彻底享用妻子的芳泽。
大厅里的女人们先是呆愣,接着纷纷露出微笑,礼貌地转开视线,等着夫妻两人结束热吻。
半晌之后,楚狂才抬起头。黑眸不再锐利,却依旧热烫如火,粗糙的男性指掌轻抚着她被吻得微肿的红唇。
她被吻得迷迷糊糊的,眼儿蒙胧,只能呆呆望着他,瞬间忘了两人身在何处。
「我只是想你。」他简洁地说道,又在她唇上重重地啄吻一下,然后松开手,跨着大步离开大厅。他乍来乍去,简直像一阵风,令人措手不及。
过了好一会儿,舞衣才恢复过来。众人的目光,让她羞得想挖个地洞,把自个儿埋起来。
「他专程赶回来,就是为了吻你?」香姨惊愕地问,视线掉向门口,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织姨啜着茶,虽不发表意见,但嘴角始终噙着笑。
也只有楚狂这种完全不将礼教看在眼里的人,才做得出这种事,光天化日下热吻妻子,半点都不害躁。不过话说回来,娘子军们对他这突然的举止,可是欣赏得很。
舞衣低着头,小脑袋埋进丝绸样本里,脸儿烫得像是着了火。一想到刚刚的吻,她又羞又窘,几乎要呻吟出声。
噢,他怎能那样吻她?彷佛他们正独处,而他热烈的想要她——
那个吻,让她心儿怦怦乱跳,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楚狂的身影,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真糟啊,她也有飞奔到堤防上,抱住他热吻的冲动。
舞衣粉颊上的绯晕,一直到了正午时,都还没褪去。
※※※※※※※※※
秋季的风,难得有着几分的暖意。
中秋近了,浣纱城内的糕饼师傅,将刚烘好的月饼送进方府里,甜甜的香气飘散四周。
筑堤的工程进行得颇为顺利,黑衫军们也顺利适应城内生活。在浣纱城内的每次工程,都会拨给士兵们银两,这些漂泊的战士,生活宽裕后也动起成家的念头,有不少小伙子,追城内姑娘追得颇勤。
别的不提,就连夏家那对兄弟,也老爱跟在春步、秋意后头打转。两个小丫鬟又躲又避,却又不时红着脸,笑得羞怯甜美。
时值秋天,浣纱城里却有些反常,显得春意浓浓。
夜里,楚狂从水泉处浴罢回房。他只穿着一件长裤,精壮的胸膛赤裸着,潮湿的长发滚落水珠,顺着那黝黑纠结的肌肉直往下淌。
才一回房,舞衣就连忙拿了长衫奔过来。「快穿上,可别着凉了。」她嚷道。
秋夜露冷,他沐浴后却老爱裸着上身回房,不论她说了几遍,他还是依然故我。现在还是秋天,等入了冬、下了雪,他非冻出病来不可。
楚狂拿起棉巾,擦拭身上的水滴。
「我不冷。」他回答,认为她在大惊小怪。
他出生在北方,早被训练出一身不畏酷寒的筋骨,就连下着大雪的寒冬,也能跳进冰冷的江水里泅水,可不像南方男人,吹一点寒风就禁受不住。
她懒得跟他争辩,抓起棉巾,用力地擦拭他的肌肤。
「先暖起来要紧。」她小手忙个不停,尽力摩擦着。
巨掌伸了过来,抬起漂亮的小脸。他俯下身,对着她勾起嘴角。
「要温暖身子,有更好的办法。」他的眸光转浓转热,热烫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肌肤。
舞衣却一反常态,没为他的暗示羞红脸儿,视线盯着他的手腕。那儿有着一处新伤,已不再流血,似乎是前不久才添上的。
「怎么弄的?」她连忙握住他的手,低下小脑袋,仔细地端详着。伤口不深,但面积可不小,有她半个手掌大。
他耸耸肩,不当一回事。「在堤防上,一个不留神,让绳索给绞伤了。」
「怎么没告诉我?」清澈的眼儿里堆满愤怒,她简直想向他尖叫,再用力的摇晃他,希望能在那颗石头脑袋里摇出一些谨慎。
「只是小伤。」要是她不提,他早将这小伤给忘了。
这回,她真的尖叫出声了。
「小伤?!」
楚狂挑眉,发现小妻子已经失去理智了。
「我不痛了。」他补充一句。
她深吸一口气,考虑该尖叫,还是大声骂他。半晌之后,她决定放弃那两种选择。
尖叫跟咒骂都于事无补,她抓住他受伤的那只手,走到橱柜旁找金创药,打算为他敷药。但是翻了老半天,整个橱柜都翻遍了,还是不见金创药的踪迹。
「药没了,我去跟喜姨讨一些。」她说道,披起薄袄后才往外走。
楚狂亦步亦趋,跟着站起身来,打算陪着她出门,不让她在夜里单独行动。
她在门前回过头来,大眼瞪着他。「把衣服穿上。」她警告地说道,表情很严肃。
他没有争辩,只是耸耸肩膀,随意抓起一件长衫被在肩上。他已有足够的经验,知道这个小女人有多固执。
两人穿过回廊,经过几处院落。今夜月儿明亮,庭院里的桂花树都开满了花,香气浓郁,经过时都会染了一身的香味。
来到喜姨的院落,才发现纱窗后一片漆黑,里头已经熄了灯。但仔细一听,却又隐约可以听见某些声响。咦,喜姨是刚睡吗?
楚狂凝神倾听,浓眉一扬。
「回去。」他握住舞衣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别拉我,喜姨该是还没睡。」她不肯回去,坚持要拿到金创药。「喜姨,我是舞衣,请您开门。」她喊道,身子却被他的蛮力拖得不断往后退。
才刚喊完,屋内就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呼,接着是一阵乒乓乱响,家具胡乱碰撞的声音,里头似乎热闹得很。
舞衣瞪大眼睛,开始觉得不对劲。喜姨爱安静,始终是独居,但从那声音判断,这会儿屋子里明明就还有着其它人。
「回来,别理她。」男人的声音从纱窗里透出来,很低很沉,在夜里格外清晰。
男人?!
舞衣的眼睛瞪得更大。
「不行。」喜姨焦急地低语着,声音有些儿喘,还伴随悉索的布料摩擦声。
烛火没点亮,门就被急忙打开,站在门前的女子乌丝半散,水眸蒙胧。
「有事吗?」喜姨拉紧衣襟,力持镇定,脸儿却还是嫣红的。
「呃,我——」舞衣完全傻了。
呃,她不曾见过喜姨这副模样——
另外,她也不曾见过喜姨穿男装——
大概是忙中有错,屋里一片漆黑,喜姨又急着来开门,所以胡乱抓了衣服就穿上。
这会儿,她虽然衣着整齐,但穿的却是男装;仔细一看,还是件宽大得不像话的男装,一向心思细腻的喜姨竟连这点都没发现,可见方才屋里情况有多「紧急」。
两个女人尴尬地看着彼此,一时之间谁也没开口,气氛有些僵。
倏地,一张男性脸庞出现在喜姨背后,那人上身赤裸,单手一扯,就将喜姨拉进怀里。
舞衣眨了眨眼睛,确定自个儿没看错。
那男人是烈叔呐!
「放手!」喜姨连忙喊道,又羞又急,那语气是舞衣从不曾听过的。
「你穿了我的衣服。」北海烈淡淡地说道。
喜姨微微一愣,接着发出羞窘至极的喘息,昔日冷若冰霜的神态,跟她此刻的模样,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始终不发一语的楚狂,挑着眉头浅笑。
「打扰了。」他点点头,抓起过度震惊的妻子,掉头离开院落。
北海烈回以一笑,抱起怀中的女子,反手将门关上。灯仍是没点上,悉索的声音再度响起,可以想见,那件被穿错的衣裳,大概没三两下就被褪下来了。
走了百来步后,挂在楚狂怀里的舞衣才有办法开口。
「天啊!」她最先吐出的,是震惊的叹息。「真的是喜姨?真的是烈叔?他们真的——」
「真的。」楚狂回答,证实刚刚的场面,不是一场梦境。
他的口气,让她狐疑地抬起头。「你早知道了?」
「隐约有猜到。」楚狂耸耸肩。烈叔看那女人的眼神,类似于他看舞衣的。
她蹙起柳眉,有些儿不高兴。这么大的一桩事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而她竟没注意到。
「为什么我没有察觉?」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噢,她好好奇!
他再度耸肩,没有回答,扛着她回房里。
惊讶的情绪淡去,舞衣再度陷入沉默,模样很严肃。她撑着下颚,坐在桌边思索着。
娘曾经说过,几位阿姨都受过男人的苦,才会远离家乡,逃来浣纱城。喜姨是被男人打得只剩一口气,抛在山涧里,几乎要丧命,恰巧娘送货经过,才救了起来。
黑衫军进城,喜姨反对得最是厉害,她对男人的态度,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该说是恐惧。其实,褪去那层冰霜后,喜姨可是个很美很好的女人啊!只要有人愿意好好待她,消弭她心上的恐惧——
看来,烈叔办到了。
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望着丈夫,慎重地开口。
「烈叔会好好待她的,对吧?」她问。
他看着她,同样严肃。「我信得过他。」
烈叔是个重情义的汉子,这么多年来,楚狂还是头一次见到,烈叔对女人动情。这种男人,一生往往只动心一次,认定了,就是一辈子。
舞衣笑开了,也愿意相信烈叔。现在,她只衷心希望,喜姨也能得到幸福。
「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她喃喃说道,伸手拥抱楚狂,水嫩红唇贴上他的颈项。她的心好满好烫,充斥着好多的幸福。
纱窗后,两人的身影缠成了一块儿,秋夜里的春意,更浓了。
※※※※※※※※※
晌午,急促的警锣声惊破岑寂。
在书房里的舞衣扔下帐册,急忙奔了出来,春步、秋意,以及一票阿姨们照例在后头追着。
「夫人夫人,不要跑得那么快。」春步在后头喘着,追不上行动快捷的舞衣。
香姨也追得紧。「舞衣,别跑,留心孩子啊!」她忙叫着,难以想象舞衣怀着身孕,还能跑得那么快。
她没有听话,仍是提着衣裙,往大厅奔去。警锣一响,必有变故,她担忧极了,一路上都在猜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雪姨,发生什么事了?」她气喘吁吁地奔到大厅前,恰巧看见雪姨,她抓住妇人的手臂,劈头就问。
妇人看了她一眼,凝重地叹气。「遇狼了。」她轻声说道。
山狼?!
舞衣一凛,往大厅内看去,里头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冰凉。
地上处处血迹,门槛上、织毯上、家具上,处处猩红一片,看来怵目惊心。前不久去迎接楚卿卿的虎帐帐主,倒卧在地上,鲜血正从他胸前的一处黝黑大洞,缓慢的淌出来。
楚狂等人,站在虎帐帐主的身边,个个表情凝重。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人伤势太重,撑不了多久的。他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正虚弱地呻吟着——
泪水瞬间涌入眼眶,舞衣奔上前去。「你们在做什么?」老天,他们怎能不管他,放任他在呻吟痛呼?伤口那么深,他一定好痛好痛——
才走了几步,楚狂拉住她,将她满是泪痕的小脸按在他肩上。他不让她看。
「别干预,让他好好的去。」楚狂徐缓说道,五官僵硬,黑眸深邃。
「他在痛——」
「男人不会痛。」
「他在痛!」她用力捶打丈夫,眼里蓄满泪水,视线都变得蒙胧。这是什么古怪的道理?她不相信,那人一定好痛的——
厅内只听得见伤者的呻吟,以及舞衣的啜泣。战士们也知道伙伴正在承受煎熬,他也是寻常血肉,哪有可能不疼?那些强硬的说法,说穿了,都只是为了保护尊严。
战士们低头,看着浑身是伤的同伴,眼中都蕴满伤痛。对男人而言,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尽力在维持同伴最后的尊严。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舞衣低声问,珠泪不停从粉颊滴落,她没有办法止住哭泣。
「他去迎接卿卿,在九山十八涧遇袭,虎帐弟兄们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人拖着半条命逃回来。」秦不换用冷硬的语调说道,视线不与舞衣接触,斯文的态度,如今全转为冷漠。「另外,卿卿也被掳,下落不明。」他补上一句。
舞衣低呼一声,用手捣着唇,她既震惊又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混乱。
接连两次在九山十八涧里遇袭,楚狂等人已认定了,山狼就是罪魁祸首。前一回损失了货品,她还能勉强大事化小,但这回死伤众多,连楚卿卿也被掳走,她再也无法开口,辩称山狼的无辜。
门外又走入一个纤细的身影。喜姨轻声低呼,笔直地朝伤者走过去。北海烈想拦她,她却轻轻摇头,将他推开。
「你们袖手旁观,打算冷眼看他断气?」她不敢置信地问,眉间闪过一丝难过的神色。她伸出手,察看伤口,眼中的希望火苗逐渐灭去。
锐利的兵器贯穿了虎帐帐主的胸膛,就连医术如神的她,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因失血而更加虚弱。这青年能活着回到方府,已经算是项奇迹了。
「我们还能做什么?」有人粗声地问。
「至少,你们能让他好过些。」喜姨轻叹一口气。她费尽力气,抱起重伤的男人,将他的头抱在胸前,轻轻拍抚着。
低声轻语从她口中流泄,她喃喃念着某些安抚的话,一句又一句,有着浓浓的温柔。她的确曾恐惧过、痛恨过这些男人,但是医者父母心,她不是冷血无情的人。
再者,已有人化去她心上的恐惧,以言行告诉她,并非每个男人都会残忍的欺凌女人,她的心不再被仇恨蒙蔽——
始终站在厅外的女人,纷纷走上前来。她们蹲下身来,伸出双手轻轻抚着战士的伤处,轻念着最温柔的话,气氛严肃却也温柔,让人想落泪。
男人们站在一旁,被眼前的画面震慑,无法动弹。
只见那对因血迹而纠结的眉,在低语与温柔的抚触下,缓缓的松开。
「娘——」他喘息着,闭着眼睛,低低喊道,被撕裂的嘴角,浮现很淡很淡的笑。
「嘘,没事了,没事了。」喜姨说道,抚着他的脸,声音有些哽咽。她挤出微笑,一滴泪从眼角滑下,落在他脸上。
虎帐帐主微笑,喘息,然后全身僵硬,脑袋一偏。
舞衣以颤抖的小手捣住嘴,克制着不哭出声来,眼泪却不听话,纷纷滚落,濡湿了丈夫的衣衫。
那战士是带着笑容死去的。
喜姨仍抱着那人,很久很久后,当尸首开始冰冷,她才松开手,起身离开。
北海烈走上前来,撕下长袍下摆,为她擦去手上的鲜血。她想躲开,他却不肯松手,反倒长手一伸,用力将她扯入怀中,坚持提供安慰。她只是挣扎一会儿,便顺从了他,靠在宽阔的胸膛上,无声的流泪。
「血债血还……」有人低语,声若蚊鸣。
「血债血还。」附议声响起。
舞衣抬起头来,泪眼蒙胧,满脸错愕。
战士的死,唤醒了这些人的愤怒,她花费好长一段时间,劝楚狂打消兴兵的念头,而一名战士的死,让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他再也等不及调查的结果,他们全急着要见血!
他们怒不可抑,已经听不下任何解释,愤怒会成巨浪,势不可挡。她再怎么聪慧,也无法阻挡这些人复仇的渴望。
愤怒的咆哮声,在大厅中凝聚,终于破墙而出,响彻云霄。
「血债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