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13

酒小七: 陛下请自重 1-10

1、第三个主子

  景隆四年二月初三,是田七职业生涯中十分特别的日子。
  这一天是她成為太监的七週年纪念日。
  七年前的今天,她只有十一岁,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她利用紫禁城的管理漏洞,进宫当了个太监。过了两年,逢上先帝驾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景隆,一直到现在。
  田七还记得先帝驾崩时的热闹场面,那时候她只是个无名小卒,连著穿孝好多天,被总管带著去先帝停灵的地方嚎几嗓子,以示哀痛。
  现在,她依然是个无名小卒,她依然在穿孝,她依然在哀痛。
  这回是真的哀痛,痛苦死了!
  眼前死的这一个是宋昭仪,与田七隻有半个月的主仆情分。半个月前,田七花了大力气,又是托人又是使钱,来到宋昭仪身边伺候。
  别看宋昭仪只是个四品昭仪,但前途无量。她之前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入宫不到半年,狠快得到皇上宠爱,后来又怀上龙种,皇上一高兴,直接给晋了昭仪。只要她成功诞下皇嗣,无论男女,加封是肯定的,最差也是婕妤。
  是人都知道烧热灶,因此宋昭仪身边的位子狠抢手。田七之前在内官监,是个从六品长随,她花了自己一多半的积蓄,谋了个冷衙门的监丞来做,监丞是正五品。有了这个正五品的帽子,她来到天香楼时就够格近身伺候昭仪主子了。也是她正赶上了,宋昭仪身边的太监搞鬼,被昭仪主子开发了,於是田监丞顶上,引得无数人羡慕嫉妒恨不提。
  田监丞长得好看,嘴巴又甜,脑子也机灵,昭仪主子狠是喜欢,不过半月光景,一主一仆已然打得火热,昭仪主子隐隐有把田七当心腹的趋势。
  眼见前景一片大好,却谁也没想到,宋昭仪生孩子时难產死了。不止大的,连小的都没保住。可怜那小皇子,小胳膊小腿的长得十分健全胖乎,被抱出来时早已断了气。
  田七哭了个肝肠寸断。二百多两银子,求爷爷告奶奶烧了多少香,老天爷啊你这不是坑我吗!
  当然,心疼昭仪主子也是有的,毕竟这主子待她著实不错。
  一提起这个主子,田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前两任主子。她之前伺候过一个美人一个才人,俩人都是能入皇上眼的美人坯子,可惜两个主子无一例外地均在田七到职一个月之内身亡。
  再看看眼前这个。
  ……你大爷!
  天香楼是宋昭仪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后灵柩也停在这里。宋昭仪年纪轻轻没留下血脉,唯一的孩子这会儿正躺在她怀里,於是夜晚没有男丁给她守灵。她位分低,也不能由皇上的儿子来守。
  所以这事儿也只能由太监代劳了。
  田七自告奋勇,主动承担了守灵的任务。反正她是天香楼里级别最高的,又得昭仪主子疼爱,给主子守个灵也是本分。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独自守著一口棺材,绝不是什麼美妙的体验。大概老天爷也觉得昭仪主子死得可怜,天气骤然就冷下来了,冻得人指尖发木。此时已经是初春,炭盆撤了,田七也不好麻烦旁人再点来炭盆,眼前烧纸的火盆又不足以取暖。她跪在地上,只好两手严严实实揣在一起,外面有风吹进来,她冷得缩了缩脖子。
  还是想哭。
  她攒了七年的钱,都他娘的用在打点人上头。可惜打点完一个死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好苦好累好崩溃!
  田七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
  於是她又哭了起来,眼泪糊著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乾脆紧闭双眼,放声嚎啕,反正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完全不必顾仪态问题。
  倘若有人责问,她可以说自己是哀痛过度,不能自已。
  哭了一会儿,她伸手向身侧的地上摸了摸,摸到手帕,拿起来擦乾眼泪,把手帕又丢回原地。
  接著哭。
  灵堂里空旷冷清,四周挂著白幡,门大开著,风吹进来,白幡随风轻晃,白亮的烛火被吹得不停跳动,像是在迎接逝者的归魂。
  灵堂内跪著一个人,背影纤细,腰背无力地驼著,肩膀塌下来,一抖一抖的。
  满室迴盪著这个人的哭号,「主子……你為什麼要死啊主子……顿了顿,吸了吸鼻子,接著哭,「你死了我可怎麼办啊……
  这是纪衡刚一踏进灵堂时看到的景象。
  听到那人的哭号,纪衡的脸色暗了暗。昨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挺好的日子,乍听到宋昭仪生產,本以為会双喜临门,却没想到是一尸两命。他在產房外等了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听到母子皆未能保住,一时间不敢相信,站起来时身体踉蹌了一下,便被人扶回了乾清宫。
  到头来竟未能见上宋昭仪最后一面。
  纪衡白天已经来看过宋昭仪一次。今天晚上他无心召幸,乾清宫冷冷清清的,他出门信步閒走,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天香楼。楼外值夜的太监看到纪衡,刚要报唱,却被他制止了。
  还是不要扰惊了香魂吧。
  於是纪衡迈进灵堂,打眼看到田七的伶仃背影,入耳是一片哭声和絮叨声,有点凄惨,有点悲切,也有点……聒噪。
  白天他来灵堂时也看到许多人在哭,但哭得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就不知道了。现在此处寂静无人,这人还能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难过。
  纪衡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宋昭仪死后还有人能如此伤心欲绝,她在天之灵大概也能有几分安慰吧。
  这个奴才倒是忠心,心眼儿也实。
  跟在纪衡身后的是太监总管盛安怀,这会儿看到地上跪的人哭得十分忘我,便想要开口提醒田七转过身来见驾,却不想他刚把嘴张开,纪衡背后长眼一般,抬手制止了他。
  纪衡抬脚走过去。他停在田七的身边,眼睛怔怔地望著灵柩,便没顾著脚下。
  滚金边儿的缎面皂靴底下,结结实实地踩著一块半湿的帕子。他犹自不知。
  盛安怀倒是看到了,可是看到也该当没看到,傻子才会提醒皇上您踩到人家东西了。
  纪衡站了一会儿,感慨万千,胸中堵了许多话说不出来,到头来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被田七响亮的哭声掩盖了,所以田七未能察觉。她现在依然闭著眼,脸上又沾满了泪水,於是她抽出手,摸向一旁的帕子。
  手还没触地,便已摸到一块布料。田七这会儿已经哭得昏头,没细想,摸到布料就抓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盛安怀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画面的衝击力太大,以至於这位有著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靠谱太监一时竟然忘记出声阻止,石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几乎瞪掉出来。
  田七擦完眼泪,不过癮,一边哼哼著又把布料向下挪,堵在鼻子前。
  纪衡感慨了一会儿,想要出声安慰那伤心欲绝的太监几句,顺便给点赏赐,作為对忠心奴才的奖励。
  他低下头,看到这伤心欲绝的太监正扯著他的衣角擦鼻涕。


2罚你去打更

  「大胆!」
  盛安怀一声怒喝,把纪衡和田七俱吓了一跳。
  纪衡再次抬了一下手,盛安怀息声。
  田七睁开眼睛,入眼看到手中抓的布料,荼白的素锦,上绣著水蓝色花纹。这锦是松江府產的,好几两银子一尺,她疯了才会拿这种东西做手帕。
  她心里一咯登,目光顺著布料移动,缓缓向上。蓝色的海浪之上是一片白云,云雾中盘著一条龙,数数爪子,是五个不是四个。她不死心地继续目光上移,视线掠过纪衡的腰胯,停在他的腰带上。深蓝色的腰带,绣著暗纹,正中一颗宝珠带扣,看不出什麼。
  兴许是她看得太认真,纪衡只觉此人的目光似乎化作实质,由下往上一路摸过来。
  生平调戏人无数的纪衡顿时就有点被调戏的感觉,对方还是个太监。他一阵彆扭,面上却还保持镇定,背手而立,低头看她。
  田七的目光终於爬过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脸上。霽月光风的美男一枚,眉宇间贵气逼人,不过现在贵气全被郁气取代,他正凝著眉头打量她。
  「啊!!!」
  田七受到了惊吓,失声喊了一嗓子,紧接著连滚带爬的滚到一旁。
  纪衡不自觉地摸了摸脸,狠吓人麼。
  田七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她好像用皇帝的衣服擦鼻涕来著?
  妈呀!!!
  她二话不说调转身子跪在纪衡面前,拼命地磕著头,脑门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砰的沉闷声响,迴盪在整个灵堂之中,颇显怪异。
  「奴才驾前失仪,请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田七一边磕著头,一边说话,因為太紧张,嗓音打著颤,到后来只一直重复著「皇上饶命」。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栽了,不求别的,但求能留一命,於是重点也只在这四个字上。
  盛安怀在一旁听著,心想这小子真会给自己开脱,你那是驾前失仪吗,根本就是褻瀆圣体!
  他对田七的印象狠深刻。盛安怀是内官监掌印太监,管著紫禁城内所有太监的职位调动,这田七想往宋昭仪跟前凑,必然要把盛安怀那里打点妥当,一来二去也就混了个脸熟。盛安怀和田七的师父关系不错,他觉得田七这个人人品还行,脑子也灵光,因此愿意提拔著些。现在看到田七发昏衝撞圣驾,他也挺意外的,但是皇上明显不高兴,於是他也不敢给田七求情了,默默地在一旁装透明。
  纪衡被田七的磕头声和求饶声弄得有点心烦,「你起来。」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稜著听纪衡的反应,听到他说,她赶紧停下,「谢皇上。」说著站起身,恭敬地垂著头聆听圣训。
  纪衡认识这个太监,新近跟在宋昭仪身边,嘴巴甜会来事,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哦,还有,长得好看。太监长得好看的也有,但是这个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监不一样,眼睛乾乾净净的,不像个太监。
  纪衡的思维飘得有点远,见田七垂著头,他不由得说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田七十分听话地抬头,就差道一声「遵旨」了。虽然抬著头,也不敢看纪衡,眼皮依然耷拉著,刚刚哭得又红又肿的一双大眼泡展现在纪衡面前。
  ……难看。
  纪衡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他背著手,又问道,「你為何哭得如此伤心?」
  来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没命在此一举,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目光染上一层忧伤,「主子风华无双,这一下香消玉殞,莫说是奴才这样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个普通人,乍一听到也要难过。更何况还有个小皇子,满宫上下谁不盼望小主子临世,谁料到……说著,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偷眼看著纪衡的脸色,接著又说道,「主子宽恤体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这一去,奴才就彷彿失去爹娘一样难过。」
  盛安怀在一旁听到此话,腹诽道,这小子好不要脸!我喜欢!
  她这番话说得,不藉机表现自己对宋昭仪多麼忠心,只说死去的人多可怜,勾起皇上的惻隐之心,又说死去的主子对她多麼宽容多麼好——你好意思在旧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爱的奴才?
  纪衡瞇眼看著眼前这哭成癩蛤蟆的太监,倒不知道他这是真实诚还是真聪明了。
  田七说完,復又跪下来请罪。
  一想到这奴才刚才抱著他的衣服擦鼻涕,纪衡刚缓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罢了罢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田七最终被罚去更鼓房打更一个月。
  更鼓房里都是犯了事儿服刑的内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门的门楼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没油水可捞。
  这个惩罚已经相当轻了,田七暗暗庆幸。皇上果然是个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风。
  纪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罚了,还是觉得这奴才大半夜的独自一个人哭是真心的,看来心眼儿是真实诚。
  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產生了些许偏差。
  ***
  第二天,田七在内官监登记了一下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职务——打更,然后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监们的住处。皇宫里的大部分太监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经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监,才有资格住在紫禁城内。田七搬进紫禁城不过半月,就又搬出来,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好,她脸皮够厚,也就不当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发现老巢还没有被佔,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著三个人,其他两个都不在,她回到房间蒙著被子大睡特睡,紧著白天补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醒来,睁眼看到门前挂的藏蓝色棉布帘子在晃,过了一会儿,由帘子旁边探进来一颗脑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记拴门了。
  那颗脑袋看到田七醒了,呲牙一乐,「狗小子!」
  田七赶紧下床把他请了进来,嘴里说道,「师父!今儿刮的是什麼风,怎麼把您给吹来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吗?」
  「我出来办差,正好过来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搀扶著进来坐下,田七赶紧给他倒茶,他说道,「你别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功夫,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来的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进宫就跟的师父。丁志原名叫丁志远,后来当了太监,觉著这名字听起来颇讽刺,不管志向多远大也还是个太监,於是他乾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现在是御用监的少监,从四品,离太监只有一步之遥。
  「太监」是宦官们的俗称,在宫中也是官职名,宦官做到头儿了,就是太监,正四品。
  内官们虽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门统领,各有各的级别和职责,却也经常兼著后妃身边的差使,原本的职责反倒退了后,谁让妃子身边赏赐够厚呢。当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钱,没钱的那些自然没人上赶著去,只能由内官监来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而兼二职,更厉害的,像盛安怀,一人而兼数职。
  丁志现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还要大两岁,模样不是最出挑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改走贤德路线,虽膝下无出,皇上却还记得她,每一两个月总要去她那里转转。
  田七使唤一个小太监拎来一壶热水,现沏了茶端给丁志。
  丁志把茶盖掀开一看,浅碧色的茶汤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著一簇茶叶,已经被泡得舒展开来,叶片饱满丰厚,碧绿如鲜。他闭眼深吸一口气,馨香扑面,登时精神一振。
  「庐山云雾,」丁志睁开眼睛,「这个好!你小子就是个金耙子,什麼好东西都不会落下,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田七挠了挠头,笑道,「还不是没了的昭仪主子赏的,我知道您好这个,早想拿给您,可惜赶上昭仪主子出事,我一时忘了。」
  丁志掀著茶盖缓缓地划著茶碗,轻轻地吹著气,还沉浸在云雾茶带来的清爽怡人的感觉中,随口应道,「看来你在宋昭仪那里混得不错。」
  「不错是不错,可惜好景不长。」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闻言,放下茶碗,劝她道,「要我说,你也不必气馁,这个死了,还有下一个呢,后宫里总会有得志的,你小子会来事儿,有前途,只要搭上条好船,站稳了脚跟,总会有出头之日。」
  田七摇了摇头,「我的好师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条船,哪条船翻,」说著,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头,「三个了,说实话,我真有点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他顿时对田七同情起来,开始给她出餿主意,「要不你测测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刘好像会测这个,你去试试?」
  「别提了,我早去过了,他说我八字儿太硬,克主。」
  「那怎麼办?」丁志也為这个徒弟著急,「有没有破解的法子?」
  「没事儿,」田七摇了摇头,「其实老刘的话也不靠谱,他还说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听罢嘿嘿笑起来,「这家伙还真敢胡诌。要是个宫女也还罢了,你这卖相兴许真能混个小主子当当。」
  说到宫女,丁志的话题开始往歪路上带。哪个宫女好看,哪个宫女好上手,如数家珍。田七听得头皮发麻,乾脆告诉丁志她昨天衝撞了皇上,被罚打更。
  丁志果然惊讶地问道,「怎麼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对丁志说了,隐去擦鼻涕的环节,只说自己光顾著哭没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对她发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会儿,接著要走。田七把那包庐山云雾包了一半给丁志,把这师父哄得脸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师父,田七也睡不著了,下午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饭,去更鼓房上值了。


3、皇上的信任

  三更时分站在门楼上向四处望,就感觉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远处挂著灯笼,在夤夜中散发著团团幽光,像是岸边的灯塔,也像是海雾中窥视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吓得,是冻得。半夜正是人元气弱的时候,她还站在高处吹冷风。凉风顺著肚脐灌进肚子里,她觉得五臟六腑像是被凉水泡了一遍,别提多难受了。
  皇城内外,千家万户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会大半夜的爬上门楼,就為敲几下梆子。
  打完这一更,田七仰头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银月如鉤。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霽蓝釉大饭碗,碗内沾著星星点点的白饭粒。
  ……饿了。
  夜晚熬夜就容易饿,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可惜出来的时候匆忙,没带吃的。
  想起她曾经读到「寒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诗句,当时觉得妙不可言,现在看来,这个人势必要吃饱饭再去倚楼,否则苦不堪言。
  田七叹了口气,摸著肚子下了门楼,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时,看到一个瘦弱的太监正捂著棉被歪著,睡得香甜,田七气不打一处来,朝他身上踢了两脚,復又坐在他旁边,扯过被子盖住腿。
  田七用脑袋轻轻向后磕著墙壁,心想,明儿一定早点来。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监们是怎麼了,一个个安分守己得狠,更鼓房里受处罚的太监只有两个,另有一个负责监督他们。田七虽紧赶著来,却晚了一步,让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来后到,於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后半夜。
  因為白天睡了会儿,所以田七不怎麼困,好容易熬到半夜睏倦,刚睡著,就被叫醒了:该她打更了。
  出门时还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门楼,早就醒了——冻得。
  现在打完三更,田七回来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监不熟,怕对方不上心準时叫她,倘若睡误了点,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时候倒霉成什麼样。
  得了,熬著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迷过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转一圈,等困意被冷风吹散再回来,然后接著犯困,然后接著吹冷风……
  那个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过三分,终於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没心思吃饭,蒙上被子倒头便睡。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来时去厨房找了点吃的垫吧,又包了些,带著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著。
  ……就不信这次你还能比我早!
  那人果然还没来,田七有点得意。
  和她一块被罚的这个人叫王猛,人长得一点也不猛,瘦的跟逃难的灾民似的。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识地想给他饭吃。
  就这麼个弱鸡,还敢跟她田大爷抢先,反了他了!
  田七提前带了两本话本子,一边看一边等,快上值时把王猛等来了,他也没说什麼,坐在田七身边,抄起另一本话本子来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对方如此镇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鸡肠,看就看吧。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话本子也扔给王猛,揣著胳膊猫在一旁想睡会儿。
  然而半点睏意也无。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与她相反,王猛浑身都是睏意,走路都瞇著眼,一步三摇。他打完更,怕自己睡著,和田七一样,坐一会儿就出去转一圈。
  田七看著感同身受,有几分快意,却更多的是不落忍。大家同病相怜,真没必要互相踩踏。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算是一个好心人。於是她对王猛说道,「我白天睡够了,要不我替你打吧。」
  要是有人对田七说这种话,她一定会先怀疑,接著犹豫,继而推辞。可是眼前这小弱鸡,听到此话,道了声谢,倒头就睡。
  一瞬间鼾声就响起来了。别看人长得不威猛,打呼嚕倒是挺威猛,简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田七几乎能感受到墙壁的轻微震动。
  田七:「……
  她觉得自己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多说这麼一句。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机使坏。反正也不睏,帮忙就帮忙吧,就当日行一善了。
  这个时候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自己这一举动会带来救命的机会。
  ***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补眠。可惜刚睡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拎起来。她睁眼一看,这人认识,是乾清宫的太监。
  御前的太监来她这里做什麼?田七一瞬间有点不妙的预感。
  那太监说道,「皇上传你问话,赶紧的吧。」
  田七脑子嗡的一声,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边从一个小炕箱底下翻出块碎银子塞给他,「劳驾您跑这一趟……皇上怎麼想起我来了?」
  对方把银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见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个传话的,别的不清楚。」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这事儿应该小不了,且準不是好事儿。她寻思著,自己在更鼓房没出紕漏,难道是皇上后悔罚得轻了,想再加点?
  这可就难办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著小太监来到乾清宫,田七被盛安怀引到暖阁,对著纪衡跪拜见礼。
  纪衡扫了她一眼,就没再搭理她。
  一动不如一静,皇上没说话,田七就老老实实地跪著,一言不发。在紫禁城当了七年的太监,她其实是一个特别懂规矩的,现在跪著愣是能挺著腰纹丝不动,她也不怕膝盖疼。
  衡正在看一本书,看到精彩处,不愿被打断,所以一直没理会田七。
  田七的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偌大的暖阁没别人,盛安怀候在外面。龙床狠大,明黄色的帐子勾起来,隐约可见上头绣的同色龙纹。田七十分好奇,这麼亮的颜色,皇上晚上能睡踏实吗。
  纪衡歪在炕桌前,把一个枕头压在腋下,肩膀靠著桌沿;双腿併拢自然地横在炕上,靴子也没脱下来,鞋帮正好搭在炕沿上。
  从田七这个角度来看,他正好是侧躺在她面前。柔软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腰部现出一个自然的凹度,腰间挂的一块玉珮垂下来,明黄的穗子铺在炕上。他的双腿叠在一起向外伸展,看起来修长又笔直。
  田七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成语。
  玉体横陈。
  咳咳咳咳咳……
  这种褻瀆圣体的念头让田七颇為惶恐。彷彿心有灵犀一般,纪衡突然撩眼皮看了田七一眼。
  田七脸一红,慌忙低下头。
  纪衡便继续看书。室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
  暖阁里暖和舒适又安静,没有凉风可以吹,田七一开始还警醒著些,到后来脑子就渐渐地有些沉了。
  按她正常的作息算,这会儿正该是她呼呼大睡的时候。熬了夜的人又会特别累,脑子昏沉,自制力下降。
  於是纪衡翻著翻著书,突然发现室内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愣了愣,放下书,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跪在地上垂著脑袋的某人。
  就这麼睡著了?还打呼嚕?
  纪衡简直不敢相信,他起身下地,走至田七面前,蹲下身看她。眼前人双眼闭著,呼吸平稳,两颊泛著淡淡的红,看来是真的睡著了。秀眉深锁,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够跪著睡著,本身就是身手了得了,又怎麼会舒服。
  纪衡仔细端详著她的脸。鹅蛋脸面,肤色白皙,透著润红。额头饱满,双眉细长清俊。睫毛修长挺翘,弯弯的弧度透著那麼一股活泼。鼻子小巧柔腻,双唇嫣红丰润,唇形精緻,不用点胭脂,却是胭脂难以描画出来的。
  这面相,怎麼看怎麼清贵,却长在一个太监的脸上。
  纪衡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拨了拨她的长睫毛,她挤了挤眼睛,却没有醒。
  实在是太睏了。她垂著头,脖子弯著,压著下巴,导致鼾声形成。
  人长得秀气,打的鼾声也秀气,低低的,像是廊下慵懒安卧的猫。
  纪衡站起身,想起之前有人向他打的小报告,不禁摇了摇头。宋昭仪的早產来得蹊蹺,死得也蹊蹺,后宫中主事的妃嬪查不出来,他只好亲自接手。本不觉得田七有嫌疑,但是昨天有人进言说这太监与别宫太监过从甚密,加之宋昭仪确实是在田七到来之后才开始出现早產的徵兆,於是纪衡便想把他叫过来问一问。
  却没想到他就这麼跪著给睡著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奴才,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心里没鬼。倘若他真的与宋昭仪之死有什麼牵扯,无论伪装得多麼好,也不可能在驾前睡得这麼沉。
  於是纪衡没等问,就先相信了田七。他踢了踢田七的膝盖,「起来。」
  田七咂咂嘴,继续睡。
  纪衡只好捉著她的后衣领把她提起来,田七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映入眼前的那张脸,登时吓得头发几乎竖起来,瞪大眼睛看著他。
  眼见此人的眼睛从横著的两颗枣核一下变成杏核,纪衡不禁好笑,心情好也就对她的失仪不予追究。他放开她,「你回去吧。」
  田七不知道自己这一睡睡出了怎样的信任。她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唱的是哪一出,又有点后怕,她好像又干傻事了?
  不管怎麼说,这次可以平安退身。田七觉得皇上虽然是个人来疯,但是心地好,大度。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将把后两项一笔一笔地划上好多叉。


4、重大危机

  第三天去更鼓房上值,田七和王猛也有些熟了,彼此分享了话本子和吃食,坐在一处聊天。
  王猛在酒醋面局当差,别看这衙门的名字不够上档次,却也是个能捞好处的地方,因此虽然他品级不如田七高,也收穫到田七的嫉妒。
  这小子因得罪了人,被打发到更鼓房。这种理由是内官们获罪的普遍原因,相比之下田七的获罪原因就有点骇人听闻了。
  什麼,衝撞圣驾?!
  不独王猛,连监督他们的太监听说此,都瞪大眼睛,摇头感叹田七不幸。不过她也是幸运的,毕竟衝撞了圣驾,到头来连板子都没挨,可见这小子背字儿并没走到底。
  倒不是说皇上有多凶残,这里头有一个缘故:皇上他讨厌太监。
  之所以讨厌太监,完全是先帝爷给这个儿子留下的心理阴影。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个甩手掌柜,这也就罢了,他还培植宦官势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横著走,百官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太不像话。
  太监们眼里都是钱,哪里会治国,一朝让他们得了势,必然要干些令人发指的坏事。朝上那些苦读十载考上来的官员们对这些太监又嫉妒又鄙视,还狠无奈,必要的时候还得讨好这群阉竖,实在是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年有个一手遮天的大太监,跟贵妃娘娘暗暗勾结,天天给皇帝上眼药,想劝皇帝废储,改立贵妃娘娘的儿子為太子。
  差一点被废的那个太子就是今上。
  这下樑子可就结大了。
  你说,皇上能喜欢这群阉竖吗?
  所以后来皇上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剷除宦官势力,以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為首,领头的那些太监一个没跑,全部人头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亲自监斩,京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去看杀太监。朝野上下一片叫好声,皇上的威望就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都狠默契地达成共识:
  你比你爹强多了!
  皇上登基时才十八岁,之后打了这场漂亮仗,直接把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们见识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麼蛾子,一个个乖得狠。於是皇上然是少年天子,却没遇到大多数少帝初登基时所面临的难题:怎样与老臣和谐相处。
  到今年,皇上已经登基五年了,这五年间许多东西改变了,却有一点从未改变:他讨厌太监。
  综上,在这样的背景下,田七隻是被皇上打发来更鼓房,可见他手下是多麼的留情了。
  田七有点意外。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径,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觉,这些怎麼看怎麼是罪无可恕,掉脑袋也不為过,怎麼皇上对她就如此宽恕呢?
  一旦出点事儿,有些人喜欢从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欢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田七这两种都不算,她才不管谁对谁错,她欢举著放大镜扒拉著找阴谋。
  ……皇上不会是想憋个大的吧?
  於是她就有点不安了,又自我安慰著,皇上九五之尊那麼忙,才不会无聊到追著一个小小的监丞找彆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一个样,不知道她的心思转了几道。眼看著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该打更了。」
  今儿田七依然到得早。不过她反正白天睡够了,估计到了后半夜也睡不著,於是摆了摆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没跟她客气。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头紧走,王猛却追上来,跟在她身边。
  见田七没搭理他,王猛低声说了句,「知道吗,你快没命了。」
  田七猛然顿住脚,她揉了揉眼睛,问道,「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说著转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来,说道,「我是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所以想帮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懒得搭理他的胡言乱语。於是王猛就这麼一路跟到十三所,还狠不礼貌地跟进了田七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对田七说,「你把腰带解下来。」
  啪!
  未等细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应,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著脸,有点委屈,「你不会以為我要非礼你吧?你觉得一个太监要怎样非礼另一个太监?」
  田七摸了摸鼻子,看著他脸上迅速浮起来的红肿,有点愧疚,「你到底想干嘛?」
  「你把腰带解下来,我先确认一下。」
  田七隻好听从此话,解下腰带递给他。
  「剪刀。」
  又递给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将腰带边缘的针脚跳开,对著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这是什麼?」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尝了尝,说道,「这里边有桃仁和红花,是去瘀通经的;有麝香和泻叶,是性寒促泻的;有斑蝥和商陆,是有毒的。除了这些,还有别的,配在一起研成细粉,塞在你的腰带里。」
  田七虽不懂药理,这几句话却是听懂了,一瞬间白了脸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总结道,「总之,这些药对孕妇来说是大大的不利,宋昭仪小產,大概原因正在於此。」
  田七两腿发软,摸了张椅子坐下,声音飘忽,「你怎麼认识这些东西?可做的准?」
  王猛点了点头,「跟你说实话,我家原是行医的,后来犯了罪,我才被迫进宫做了太监。这些药我从小就辨认,虽多年不碰,却也还识得。」
  田七看著桌上那被拆开的腰带,心口一片冰凉。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仪。宋昭仪待她那麼好,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灾星。
  宫里头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计的多。田七虽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仪,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这个主子。现在突然发现,原来害死宋昭仪的正是她,田七觉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觉到脸上发痒,她摸了摸,竟然是泪水。
  王猛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急著哭,先想想怎麼办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条腰带,「你被人利用了,现在是百口莫辩,倘若这个东西被拿到御前,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田七抹了把脸,她拿过那条腰带,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带里的,估计抖也抖不乾净。田七攥著腰带,对王猛说道,「谢谢你。」
  王猛摆了摆手,「别客气。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田七点点头,「我知道。」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告诉她了。
  接下来的事儿王猛不想搀和,於是告辞了。田七也没了睡意,盯著那条腰带发呆,心念电转。
  这腰带是她师父丁志亲手拿给她的。她升了监丞,丁志去帮她领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宠,宋昭仪得宠。德妃没有孩子,宋昭仪怀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志虽然名声不太好,但与她有著七年的师徒之情,总不至於亲手把她推进火坑吧。
  可是这皇宫之中,除了钱和权,又有什麼是靠得住的?连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残,更何况师徒?
  不过单凭这条腰带就断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脚。田七又不能拿著腰带去质问,去了,就是把把柄亲手递到人手上。
  算了,师父的事儿先不说,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解决这条腰带。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乾净,行家还是能认出来。
  最好的办法是毁尸灭迹。可是内官们发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监丞的腰带和长随的腰带不一样,她把这一条毁了,再去哪里找一模一样的?去针工局要?不相当於不打自招吗。
  田七突然想到一个狠严峻的问题:她现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状,她怎麼办?当完了刀又当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无辜,只要这事儿捅出来,她的命就到头了。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会放过她。
  考虑到现在皇上的态度,那背后的主使确实也狠需要这个替罪羊。
  ……怎麼办!
  田七觉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儿上,小命直打晃。


5、化解危机

  太液池岸边种著一排垂杨柳。这时节春气伊始,柳树还没发芽,但浑身上下已经渗透入生命的气息,枝条的表皮也由乾枯泛起光泽,变得柔韧。春风吹过,柳条迎风轻摆,繁而不乱,离远了看,像是一头乌蒙蒙的秀发。
  田七背著手,在这一头一头的秀发下穿行。
  她当然不是来赏春的,面临著生死危机,她没那个閒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经完全化了,湖面平亮如镜,微风掠过,掀起一波细细的水纹,鱼鳞一般,顺著风向著湖心滑去。
  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但太阳还没出来。整个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内官和宫人们偶尔路过,眼中还有些惺忪,不自觉地张口打个哈欠,呵气成雾。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气凉浸浸的,激得人太阳穴发紧,一个个袖著手低头猛走,恨不得脚下生风,好早一点进到屋内。
  因此也没人注意到田七。
  田七走到一个偏僻处,左右张望一番,一咬牙,表情视死如归一般,猛地扎进湖中。
  湖面溅起两尺多高的水花,有人听到动静,回头张望,只看到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便以為是水鸟扎猛子进了湖,也就不以為意,脚步一刻不缓地走了。
  冰凉的湖水浸透衣服,无孔不入,田七被冻得浑身发抖,牙关打战。她心一横,豁出去了,手脚并用在水中划了片刻。估摸著离岸边远了,田七探出头来,解下腰带和衣服扔进水中。衣服是棉的,腰带上镶著松石,这些入了水都会沉下去。
  做完这些,田七往岸边游回来,一边拍著水面喊「救命」。她不是没能力自己爬上岸,只不过做戏要做全套,她「不慎落水」,总该有个证人才好。
  果然,有人听到救命声,朝这边跑了过来。几个太监解了腰带拴在一起,抛向田七,田七捉著腰带爬上了岸。
  她一边吐著水,一边向几位道谢。
  此时田七的形象十分狼狈,浑身湿噠噠的,外袍和棉衣都不见了,小凉风吹过来,把她吹了个通透,枯草叶一般瑟瑟抖著。那几个人见了著实不忍,想送田七回去。
  田七摆摆手,「不用,你们都已经救了我,我可不能再耽误你们功夫,大家都有值要上,误了你们的点,我还不如直接淹死呢,」说著站起身,「放心吧,这里离十三所不远,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今儿列位救了我,大恩不言谢,回头你们用得著我,我一定万死不辞。」
  於是问清楚了几个人的姓名和所属司衙,告辞走了。
  回到十三所,田七早就冻木了,赶紧招呼一个小太监提了热水过来,洗澡。她在太监里属於中等级别,住的房间还算宽敞,自己在房间内辟出一个小隔间来沐浴。同屋的太监知道田七的毛病,爱乾净,爱洗澡,还不能被人看——说这人一被人看到裸体就小便失禁。此传言没有被证实过,但是也没人去触这个霉头。
  田七洗澡的时候,把胸放出来晾了晾。从十二三岁开始,她的胸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开始长大,当时的感觉,怕羞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害怕,一旦被发现是女的,她绝对会小命不保。於是她想了各种办法裹住,穿好衣服之后与寻常太监无异。但是把胸裹了不代表它就真的变小,该长的时候依然在长。白天胸口被挤压得难受,田七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它,晚上就脱光衣服在被子里放鬆一下。她怕被发现,就在床四周立了木架,吊起帐子,把木板床改造成一个简单的架子床,晚上睡觉时放下床帐。然后又放出传言,说自己一被看光光就会小便失禁。
  如此一来倒是相安无事。说实话,没有人会对太监的身体感兴趣,虽然太监里头容易出变态,但变态的目标永远是非太监人群。
  洗完澡,田七又自己弄了点薑糖水来喝。但是由於她这回冻得太狠了,热水澡和薑糖水都无法拯救她,下午时分,她开始打喷嚏,脑袋晕乎。
  这个时候,御前的太监又来了,说皇上传她去干清宫问话。
  田七偷偷拍了拍胸口,暗暗庆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
  皇上现在没在暖阁,而是在书房等她。田七行了礼,起身垂首而立,眼睛盯著地面,规规矩矩地等著问话。
  地面是汉白玉的,雕著吉祥莲纹,乾乾净净,缝隙上半点尘土不染。
  虽然心中早有準备,她依然十分紧张,心跳冬冬冬的,压也压不住。脑子又沉沉的,反应不如平常快。
  纪衡从书案后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她低著头看不清脸,身条纤细,穿著鸦青色公服,更把人衬得清瘦伶仃,虽如此,却并没有顾影自怜的意思,反透著那麼一丝淡然与倔强。
  他突然想到攀在悬崖上的酸枣树,看起来细弱不堪,却年年开花结果。
  越是卑微,越是顽强。
  纪衡站起来,走至田七面前。
  「你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田七听话地抬头,目光平视,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一段脖子。他今儿的便服是深红色的,领子是黑色,领下露出一圈白色中衣,白色的交领口衬得脖子修长白皙。
  「抬起头,看著朕。」纪衡重新下了一遍命令。
  田七便抬头看他。说实话,她虽然见过皇上不少次,这一次却是真正认真地看他。额头光洁饱满;俊眉黑而清,根根分明不杂乱,长长地斜飞入鬢;细长眼微微瞇著,目含精光;高鼻樑,薄唇,肤色白皙如玉……长相自然是一等一的好,难得的是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平和,贵气内敛。
  田七欣赏纪衡的脸时,后者的手摸上了她的腰。田七心头一紧,僵硬著身体一动不敢动。
  纪衡低头观察著田七的表情,目光平静。眼前人一脸憔悴,目光迷蒙,鼻子红红的,莫不是病了?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春天的衣服还狠厚,却遮不住她纤细的腰肢。手顺著腰带摸,摸到带扣,轻轻一挑,解下腰带。
  田七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脸颊浮起两朵霞红。
  纪衡放开田七,退开两步打量她。嗯,确实紧张了,不过好像是因為……害羞?
  盛安怀走过来,接过纪衡挑给他的腰带,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回稟道,「皇上,奴才和太医仔细验过了,什麼都没有。」
  纪衡坐回到书案后,盯著田七,问道,「你有几条这样的腰带?」
  「回皇上,一共发了两条。」
  「另一条呢?」
  「丢了。」
  纪衡瞇起眼睛,目光渐渐有些冷。
  田七赶紧跪下来,「奴才也是情不得已,请皇上恕罪!」
  「情不得已?」
  「是。奴才今儿早上不慎落入水中,因还穿著棉衣,浸了水太沉,坠著不得上岸,奴才只好把衣服脱了丢进水里,又经太液池边经过的同僚们搭救,这才捡回来一条性命,那些人可以為奴才作证。之后腰带和衣服一起沉入水中,再找不回来。奴才不知道皇上要腰带做什麼,也不敢揣测圣意,皇上您要是需要,这一条儘管拿去,倘若不够,针工局想必还有狠多。」
  纪衡直勾勾地盯著她,「你倒是大方。」
  田七吞了一下口水,「谢皇上夸奖。」
  纪衡看到她厚著脸皮把嘲讽当夸奖的样子,有点来气,挥了挥手,「下去吧,自己去针工局,缺什麼领什麼,今日之事休向旁人提及。」
  「遵旨。」田七爬起来,麻利儿地出去了。
  纪衡看著书案上的一张字条,上头歪歪扭扭地写著几个字:田七腰带内有乾坤。
  这是一封匿名告状信,告状的人怕被认出字迹,是用左手写的。信的来源他已下令查了,只是对方既然敢写,想来就有把握不被查到。
  至於田七的腰带里是不是有乾坤,纪衡觉得答案该是肯定的。告黑状的人不会冒著自己被揪出来的危险胡说八道,说得又如此明瞭,那麼就应该是十分确切。
  今天把田七拉过来一查,知道他落水,腰带弄丢,纪衡就更坐实了这个猜测。
  田七腰带有问题,与宋昭仪之死有关。
  但凶手不是田七,因為如果真的是他所為,那腰带早该在宋昭仪死时便被处理掉,不会等到今天。
  也就是说,这太监被人算计著利用了,又被扣了个黑锅。
  他倒是有几分聪明,提前发现了,又不声不响地处理掉罪证,还让人揪不出错儿。
  纪衡的手指悠閒地敲著桌面,突然想起他傻大胆似的在御前睡大觉的一幕。他心想,这个奴才不错,该聪明的时候够聪明,该傻的时候也够傻。
  復又想到方纔他被解开腰带时羞得满面飞红,目光躲闪,小姑娘一样。他勾著嘴角,摇头笑了笑,一抬头,命令盛安怀,「去,找个太医,给田七看看。」


6、收穫好基友

  回到十三所,田七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皇上二话不说上来直接解她腰带,说明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知道她腰带有问题,在这样的前提下再一看她的落水,就显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想到这,田七的心又悬起来。
  紧张了一会儿,又觉得反正皇上已经把她放回来了,说明她暂时安全。如果皇上回过味来要收拾她,那也是她无力改变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她就等著吧。
  果然,没一会儿就把事儿给等来了。
  也是她运气好,觉著屋里虽暖和,却有些闷,於是把窗户支开来透了会儿气。透过窗缝,离挺远她就看到盛安怀由一个太监引著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著个人,手里提一小木箱,下巴頦儿一撇胡子,证明这不是个太监。
  连盛安怀都出动了,田七觉得皇上狠可能已经发现玄机,所以派这个心腹来索命了。她吓得在屋里团团转,耳听得外面交谈声由远及近,一个说「是这吗」,另一个答「就是这,您请这边走」,接著,门被冬冬叩响。
  虽然嘴上说著听天由命,但坐以待毙不是田七的风格,她赶紧翻窗而出,把窗子放下来,接著趴在窗下听著屋里的动静。
  盛安怀敲了会儿门,见无人应答,乾脆一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边没人。盛安怀心思细,他走到田七床前,发现被子是展开的,伸手摸了摸,尚有餘温。
  这说明人刚离开不久。
  把他们领过来的太监见盛安怀不高兴,於是陪笑道,「盛总管亲自来看田七,真是折煞那小子了。我才见他回来,想来是刚出去。不知道您来找他有什麼贵干,倘若方便透露,回头我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也能不耽误您的事儿。您在御前里里外外的忙活,没的让那臭小子拖著。皇上若是一时不见您,怪罪下来,一百个田七也担不起。」
  盛安怀神色稍缓,答道,「也没什麼,田七祖上积德,皇上亲自下了口諭让太医给他瞧病,我这不就赶紧带人来了,却没想到他竟不在。」
  田七趴在窗下,听到这里,悄悄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不是来赐死的。不过……太医是万万不能看的,一旦诊出她不是纯种太监,那就离死也不远了。
  於是她刚刚落下来的心又悬起来。田七发现自己这些日子真是流年不利,麻烦一个一个接踵而至,都不带歇口气的。回头一定找个庙烧烧香,去去晦气。
  里边盛安怀又和那个太监聊了几句。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他也不敢久坐,乾脆让太医继续等著,他自己先回乾清宫了。
  田七坐在墙根下想了一会儿,起身回了房间。看到屋里的太医,不等对方询问,她先倒打一耙,问他是干什麼的。
  太医把事情说清楚了,又问他是谁,田七什麼时候来。
  「我叫王猛,田七刚刚出去了,你等著,我把他给你找回来。」
  她说著,转身出门去了王猛的住处,直接把补眠中的王猛从被窝里拎出来。王猛揉著眼睛,迷茫地看她。
  田七捉著他的衣领,一路拖著走,边走边说道,「我看你身子骨弱,所以找了个大夫给你看看,一会儿你什麼都别说,只管看病。」
  「我自己就是大夫。」
  「闭嘴。」
  王猛本来就是一个不擅长拒绝的人,他连别人的客气话都经常照单全收,这会儿田七稍微强势一点,他果断闭嘴。
  就这麼打劫似的把人给拖回自己房间,看到太医,田七指著王猛说道,「行了,人到了,您给看看吧。」
  太医仔细给王猛切了脉,看了看眼睛和舌头,又在他肚子上的几个穴位按了按,最后摇头说道,「你的肾臟和脾臟都不好,身子以前亏空过,现在做下病根,要慢慢调理,急不得。」
  王猛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可是买药不得花钱吗。」
  太医叹了口气,「我看你也不容易,反正这回是皇上的旨意,我索性给你开点好药,直接拿著药方去太医院领,不用花钱。」
  王猛瞪大眼睛,「你——
  田七及时按住了他的嘴巴,扭头对太医说道,「麻烦您,多开点。」
  太医想了想,开得太多怕被清查出来,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於是他开了两个月的,又说道,「药方大致是这样,吃完之后看情况再增减一二。你还年轻,长期吃下去,过个几年,应该就能调理回来。」
  王猛被田七捂著嘴巴无法发声,又被田七按著脑袋猛点头。
  送走太医之后,田七拍了拍胸口,总算又一次化险為夷。这几天过得真刺激,时不时就在生死线上溜躂一圈,她的心臟都跳出羊癲疯来了。
  王猛却不满意了,「这到底怎麼回事?」
  田七揽著他的肩膀,「好兄弟要同甘共苦,欺君之罪,有你的一份儿,也有我的一份儿。」
  「欺君!」王猛的眼睛瞪圆了。
  「别紧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什麼大不了的,你还能混些药吃,何乐而不為。」说著,田七弹了弹那张药方,「回头我去给你领药。」
  「就算我上了贼船,你也得把话说清楚,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田七隻好把事情简单给王猛说了一番
  王猛有些奇怪,「太医给你看病是好事,你怎麼不愿意?」
  「我这不是想著你呢吗。」田七诌道。
  王猛有些半信半疑。
  田七心里头有点过意不去,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家当拿出来,还剩一百三十五两七钱银子。她把整的给了王猛,整整一百两的银票。
  王猛看著那银票上的数字,眼睛有些发直。说实话,并不是所有太监都像田七一样能攒钱,王猛自己虽在一个不错的衙门待著,却没多少閒钱。
  「你什麼意思。」王猛把银票还给了田七。
  田七又塞回来,「拿去买药吃,加上太医开的药,差不多够吃一年的,一年以后我赚了大钱,再给你买更好的。」
  王猛鼻子有点发酸,「你為什麼对我这麼好。」
  「你救了我,我今儿还利用了你,所以我又得报恩,又得给你陪不是。这点钱,不够。」田七实话实说。
  ***
  在更鼓房待了一个月,田七重新做回了都知监监丞。
  都知监是二十四衙门里的「下下衙门」,属於没有半点油水可捞的地方,这也是田七之前能够顺利升职的主要原因。许多人躲这个地方还来不及,她上赶著往前凑,就好像一头痴痴傻傻的肥羊主动亲近老虎,自己想不开能怪谁。
  其实都知监以前不是如此,这个衙门曾经管著如今司礼监和内官监的一部分职责,也有风光的时候,不过那些都是光辉岁月,现在都知监的主要工作是在皇上出行时清道蹕警的。
  但凡圣驾过处,总要先有两排小太监去前路上鼓巴掌,意在警惕这条路上的人:皇上来了,赶紧走开!
  田七干的就是这个。
  虽说这也是一个接近圣驾的机会,但是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概率微乎其微。你可以因為有眼色会来事儿,或是嘴巴甜会拍马屁而受到注意,但是,你听说过因為巴掌拍得响亮而被皇上盯上的吗?
  再说了,经过之前那些事儿的闹腾,田七暂时也没心思拣高枝。所以她的巴掌拍得不响也不亮,跟旁人无异。
  然而纪衡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
  这天朝会时间长了些,下朝时候已是旭日冉冉。东方满了朝霞,像火烧云一样彤红,但比火烧云多染了一层亮金色,显得朝气勃勃活力十足。太阳像是刚从炼炉里取出来的一枚铁丸,笼著红光,散发著灼灼的热量,烘散黎明时的那几分凉气。
  整个世界都暖融融起来。
  御驾从皇极门回来,一直往慈寧宫的方向而去。纪衡坐在龙輦之上,背著朝阳而行。前面一溜小太监鼓著手掌开道。
  纪衡的目光向前面随意一扫,视线聚拢在某一处。
  青色的公服,纤细的身条,腰杆子尤其细,却挺得笔直;扬著头,轻轻击掌,手指也是细细的,白皙通透,阳光漏过指缝,像是在指尖上打了个绕,亮亮的十分夺目,使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简单的事情,他做得十分专注,腰背笔直,身姿挺拔。像是一竿翠竹。
  纪衡心里涌过一个念头。
  这麼好的奴才,一定得放在御前。


7、小变态

  听说自己被调到御前时,田七简直不敢相信。她没托人,也没花钱,最近又倒霉,突然听说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第一反应是这馅饼有毒没毒。
  然而盛安怀说了,「这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御前太监那麼多,鲜少有人能得这份儿尊荣,你小子还不赶紧领旨谢恩。快跟我走。」
  田七连忙腆著脸笑道,「小的谢主隆恩……谢谢盛爷爷。」
  盛安怀四十多岁,因没有胡子,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但是宫中赶著他叫爷爷的太监数不胜数,十八岁的田七不算夸张,还有三十八岁的也厚起脸皮这麼喊,谁让这位是御前首领太监呢,必须讨好。
  所以眼下被田七叫「爷爷」,盛安怀也不觉违和。他用拂尘轻轻敲了敲田七的头,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几分能耐。」
  「哪里哪里,都是多亏了师父的教导,还有您的指教,」田七挠了挠头,又问道,「那什麼……我多嘴问一句,皇上他為什麼要调我到御前?」
  盛安怀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田七摇了摇头,看到盛安怀怀疑地看她,她赶忙辩解,这个,我有多少斤两,能越过您直接找到皇上的门路?就算我真能往御前递上一句半句的话,但您在皇上跟前是这个,」说著,竖起大拇指,「您能一点不知道?」
  这几句马屁拍得熨帖,盛安怀也就放下疑虑,嘱咐了她几句,领著她去干清宫了。
  由於不知道田七的底儿,皇上又没说明白,所以盛安怀不知道该给田七安排什麼差使,索性把他放在值房先领著閒差,听候调遣便是。皇上要是想起他,让他干什麼,也方便支使。
  御前太监的差使基本分两种,一种是职责明确的,该干什麼干什麼,不该你管的一个指头都不用碰,比如司设的、奉膳的、看门值夜的;另一种就是田七这样,没有确定要干什麼,有什麼临时要派的事儿,直接点他们。
  第一天,田七隻见了皇上一面,给他行了礼,之后就一直在值房等著,什麼差事都没有。
  好嘛,清閒是清閒了,可是没差事相当於没钱赚。哪怕给各宫跑个腿传个话,即便对方是个选侍,也不可能让御前的人空手而归不是?
  田七又是个眼睛镶金嘴巴嵌玉的,赚这些钱她特别在行,现在让她閒下来,眼睁睁地看著别人敛财,难熬!
  其实盛安怀不给田七安排差使,并不是有意针对她、给她下马威。盛安怀是个人精,既然皇上亲自下旨要人,说不好皇上还惦记这太监几分,他得打量著皇上随时传唤田七,因此前几天没让她干别的事儿,光在值房等了。
  等了几天,等到了清明节。这一天的活动比较多,首要的就是祭陵扫墓。一大清早,纪衡带著随侍、护卫以及大理寺分管祭祀的官员们出发了。皇陵修在京城往北八十多里的天寿山里,此处群山环抱,景色宜人,是风水绝佳的万年寿域。纪衡他爹、他爷爷以及他的先祖们,都躺在这里。
  田七跟著其他太监一起随驾,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凡事一旦和死人扯上边儿,气氛总是庄严的。不过田七的心情比表情要雀跃几分,因為她今儿终於摊上差使了——给皇帝打伞
  此时天上飘著绵密的春雨,放目远眺,整个世界像是笼了一层如云如雾的软烟罗。盛安怀要鞍前马后地忙,还要随时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所以不能一直保持在纪衡的视线之内,於是打伞这种事情就交给了田七。
  考虑到自己和皇上之间的身高差,為了打好伞,田七隻能举高胳膊,虽然手臂发酸,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身為九五至尊,扫个墓也比别人排场大,过程复杂。要先行礼,行完告见礼行告成礼,接著还要宣读祭文。
  纪衡的嗓子狠好,嗓音清越,声线温润澄澈,跟在后面的大理寺官员普遍认為,听他读祭文是一种享受。
  但是突然之间,这种享受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折磨。
  许多人心下诧异,皇上读祭文怎麼会读出颤音儿来?而且还颤得狠有节奏,不是行文停顿的那种节奏,而是……每隔相同的一段时间,他都要顿一下,尾音打著飘忽,像是波浪一样抖动。
  闭上眼睛听,还以為皇上他在做什麼不和谐的运动。
  许多人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皇上不会被走过路过的祖宗们给附上了吧……
  纪衡没有被附上。他的神志狠清醒,也狠愤怒。因為脖子上在狠有规律地滴雨水,水滴汇聚,顺著衣领流进去,那滋味,别提多销魂了。
  有些本能是理智无法控制的,於是冰凉的雨水一滴下来,他的声音就跟著打颤。
  他斜了斜眼,罪魁祸首还一脸懵懂加无辜。
  田七不知道自己的伞打斜了,整个伞面上的雨水被积攒起来灌进纪衡的领子里。
  这时候她的胳膊早就酸得麻木了。
  她不知道,但是有人看得清楚。这一幕被平台下离得近的几个人收进眼里,目瞪口呆者有之,心惊胆战者有之,还有些心软的,暗暗為这小太监的小命捏了把汗。
  说实话,有那麼一瞬间,纪衡真想直接结果了这太监。他是皇帝,当主子的想要谁的命,都不用抬手指头,一个眼神的事儿。
  读完祭文,行了辞行礼,纪衡夺过田七手中的雨伞,自己撑著阔步而行。
  田七不明所以,唯唯跟上。
  盛安怀已经知道了事情缘由,但是他不会為田七求情,因為他暂时没把田七当自己人,觉得值不当為这人费心思。
  纪衡一路沉著个脸,心里想著怎麼处理这奴才。杀了吧,显得他这当皇帝的太刻薄,好歹是条人命;饶了吧,又不甘心。想著想著,纪衡一扭头,看到田七低著头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边,一副窝囊样子。这奴才不敢往他的伞下凑,倒腾著小短腿追著他跑,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帽沿上也在滴水,湿湿嗒嗒的,引得他时不时地抹一把脸。
  纪衡冷哼,伞却不自觉地往田七那边挪了几分。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仁慈又大度的君主。
  圣驾没有回宫,而是先去了离皇陵不远的行宫。背上衣服都湿了,就这麼回去,实在难受。
  早有人提前去了行宫预备。纪衡到行宫的时候浴汤已经準备好了,行宫里的几个宫女端著用具想要伺候纪衡沐浴,纪衡却一指田七,「你,过来。」他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田七乖乖地跟著纪衡进了浴房,宫女们放下东西都出去了。
  纪衡站在浴桶旁边,抬起胳膊,等著田七上前给他解衣服。他倒要看看,这人能不能发现自己干的好事。
  田七当然没发现——第一次亲手去脱男人的衣服,她紧张得要死,又哪还顾得上其他。每脱下纪衡的一件衣服,她的脸就红上一分,等把他的上半身脱完,她的脸早就红成了一个大西红柿。
  纪衡:「……
  就没见过这麼容易害羞的太监。作為皇帝,纪衡身边的下人们自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别说太监了,就算是宫女,面对著赤祼的他,也能做到眉毛都不眨一下,该干嘛干嘛。
  而眼前,他的裤子还在呢,这不男不女的小东西就害羞成这样,到底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太把他放在眼里?
  别是个变态,专喜欢男人吧?
  这个念头一冒,纪衡身体一紧。恰巧在这个时候,田七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乾脆利落地解了他的腰带,他的裤子就这麼落下来。
  田七蹲下身,想要把纪衡的裤子取下来,然而他呆站著一动不动。她只好一手扶著他的小腿,一手扯著他的裤子,「皇上,请您抬……
  「出去。」
  「啊???」
  纪衡腿一动,抖开她的手,「出去。」
  田七道了声遵旨,果断退出去,一点不留恋。出来之后,她鬆了口气,接著又有些不安,更觉莫名其妙。这皇上的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些,刚才在皇陵时她就不知道他為何而生气,现在又是如此,真让人摸不著头脑。
  里边纪衡自己褪了餘下衣物,迈进浴桶,先把小腿洗了一边。刚才被那小变态一摸,他腿上肌肤起了些战慄。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是厌恶,但也不是喜欢。他的手指细腻柔软,还凉丝丝的,像是上等蚕丝织成的软滑绸缎,一碰上肌肤,清晰的触感从腿上直达心底,让人忍不住想要立刻摆脱。
  脑子被一种奇怪的情绪佔据著,纪衡也就忘了料理田七这回事。


8、小美人

  田七觉著自己果然是霉运还没走到头。到了御前又怎样,伺候皇上又怎样,好处没捞到,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都不知道皇上接下来会怎麼收拾她。
  她有些泄气,离开浴房自己在行宫附近四处溜躂,也不急著找到组织,反正皇上时半会儿肯定不想看到她。
  行宫太大,转著转著,她竟然迷路了。
  这头纪衡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雨已经停了,云层正在退散,太阳还未出来。
  空气清新湿润,春雨洗刷过的世界生机勃勃。
  纪衡起了游玩的兴致,便不急著回去。
  这附近有一处坡地,坡上种满了杏树。自从唐人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诗之后,这世界上凭空多出许多杏花村。此处行宫之内,也辟了一块地方专门弄出个「杏花村」,虽然村中几乎没人,只有杏花年年开了又落,落了復开。
  这时节杏花开得正好,加上微雨初露,倒狠适合赏花。於是纪衡只带了盛安怀,去了杏花坡,在一片粉色烟霞之中漫步。
  杏花的花瓣是白中透著淡淡的粉红,不像桃花那样艷丽,也不像梨花那样无暇,但偏有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娇羞。一树树的杏花开得正浓,亭亭而立,在这寂静而孤独的山坡上,怒放起它们短暂而美丽的生命。
  地面上落著一层薄薄的花瓣,远看似繁星万点。它们被风雨夹击,香消玉殞,提前委地,只等著零落成泥。
  这样凄美的时刻,就该有一个小美人与我们的皇帝陛下来个偶遇。一个花开正好,一个怜花惜花,俩人勾勾搭搭,成就一段佳话。
  ……纪衡也是这麼想的。
  恰在这个时候,杏林深处响起一阵歌声。声音清冽柔软,又透著那麼一股纯净和娇憨。那调子低沉而忧伤,纪衡听在耳里,心中莫名地就涌起一股惆悵。
  吾本是,杏花女,
  朝朝暮暮為君舞。
  看尽人间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吾本是,杏花女,
  梦里与君做诗侣。
  但愿天下有情人,
  总有一天成眷属。
  这应是民歌,没什麼文采,但是感情直白又浓烈。纪衡听得有些呆,脚步不自觉地循著歌声前行。
  盛安怀觉得,后宫之中大概又要多一个小主子了。歌声这麼好,人应该长得也不错,难得的现在这个气氛,太好。
  这一主一仆猥琐地前行著,终於,歌声越来越近了。再转过一树杏花,他们就能看到小美人了。
  此刻,连太阳都狠给面子,突然从云层里冒出来,撒下熹微的光,掠过这一片花海,给眼前的景象镀上一层柔美。
  纪衡不自觉地把脚步放轻,满心期待地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太监。
  那太监穿青色公服,此时折了一支杏花在手中把玩,低头边走边唱。杏枝在他手中翻转,花瓣被他残忍地一片片撕扯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纪衡:「……
  画面与声音的差距太大,那一瞬间,他狠有一种分裂感
  太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眼看著他一路向前走,几乎要撞进纪衡的怀里,盛安怀只好喝住他,「田七!」
  田七顿住脚步,抬头发现了他们。
  皇上的脸近在迟尺,田七震惊过度,一时竟忘了反应,捉著杏枝呆呆地看著他。
  纪衡竟然也不说话,低头和田七对视。这太监太过臭美,还戴了朵花在冠上,最可恶的是他长得好看,戴花更好看。
  但再好看,他也是个太监。
  盛安怀断喝道,「还不跪下!」
  田七两腿发软,屈膝要跪,然而跪到一半却被纪衡捉著后衣领提起来。她骨架小,长得瘦,份轻,纪衡几乎没费什麼力道,就把她提得两脚离地。
  「怎麼又是你,」纪衡无奈咬牙,「怎麼老是你!」
  田七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麼惹皇上生气,总之他现在是生气了。於是她乖乖地被提著,努力把自己化作一块抹布。她低著头,结结巴巴说道,「参、参见皇上。」
  「你怎麼会在这里?」纪衡问道。
  田七刚才是乱逛迷了路,看到这里好玩,就多玩了会儿。当然她不敢说实话,於是发挥狗腿精神,答道,「回皇上,奴才是看到此处花开得漂亮,想折几枝回去给您赏玩,不曾想您竟然亲自来了。奴才方才一时惊喜,误了见驾,请皇上恕罪。
  盛安怀在心中对著田七比了个中指。拍马屁也要看天分,胡说八道张口就来,看来这小子天赋极高,孺子可教。
  纪衡把目光向下移,停在田七手中的花枝上。枝上的花瓣已经被她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点,他气得直乐,「秃成这样,你想让朕怎麼赏玩?你是想先自己玩儿个痛快吧?」
  田七自然不敢承认,於是胡诌道,「这个,皇上有所不知,奴才把花瓣扯去,為的是留下花蕊。蕊是花之心,花瓣妖嬈好看不假,然而花香是从这蕊中散发出来的。花瓣容易迷人眼,蕊香却是骗不了人。所以要看一朵花好不好,不必看花瓣,只需看花蕊。要赏花,就要赏花心。」
  盛安怀在心中默默地对田七竖了两根中指。
  纪衡把田七放下了。刚才那一番话虽浅显,却颇有理趣。识花如识人,不能被表面迷惑,都要看其本心如何。这太监方纔所言,是专指花,还是以花喻人?
  纪衡突然觉得这小太监倒有些意思。太监精明者有之,但通透者却少。此人不够精明,偶尔还犯傻,却有一种难得的悟性,只这一点,就比那些蠢货强上百倍。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田七,把田七看得又一阵紧张,赶紧双手捧著那秃秃的花枝,献给纪衡,「皇上,请笑纳。」
  盛安怀:不要脸!太不要脸!
  纪衡欣然接受了这不要脸的花枝,他持著它敲了敲田七的脑门,「你喜欢戴花?」
  田七早忘了自己往帽子上别了朵花,「啊???」
  「那就多戴点吧。」纪衡说著,摘下了她的帽子。
  当天,田七顶著一头杏花回了宫。一共二十五朵,皇上说了,等回宫他要检查,一朵都不能少,少一朵回去打十板子,五朵以上买五赠一。
  「多掉几朵,咱们今生的主仆情分到此為止。」纪衡似笑非笑。
  「皇上,下辈子我还给您当奴才。」田七眼泪汪汪,不忘狗腿。她这造型颇像一个移动的花篮,在脸上扑点粉,可以直接登戏台扮丑角了。
  由於怕风吹掉头上的花而她不知道,所以田七一路上走得胆战心惊。后来,纪衡特许她坐在他的马车上。
  田七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一脸鬱闷。
  纪衡看著她扭曲的表情,心情总算舒坦了不少。
  回到皇宫,纪衡特意带田七溜躂了一会儿。许多人见识了田七的神奇造型。
  田七在内官之中不说混得好,但也绝不差,这会儿丢这麼大人,她真是无地自容,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低著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此,纪衡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回了乾清宫,纪衡果然让田七把杏花摘下来,他一五一十地数起来。田七急得直翻白眼,她总觉得这不是皇帝该干的事儿。
  数到最后,少了三朵。田七不等纪衡发话,先一步抱住他的腿痛哭,「皇上,奴才死不要紧,可是奴才捨不得您呀,就让奴才再伺候您几年吧……
  看著她跪地告饶,纪衡心中大爽。
  於是这顿板子就以记账的方式存下来,按纪衡的原话说就是,「等攒个整数再打,省得行两次刑。」
  因為一次就能打死了……
  田七叫苦不迭。
  狠久之后,田七把这笔账改了改,数目不变,只是把「打板子」改成「跪搓衣板」。
  纪衡叫苦不迭。


9、美色的力量

  盛安怀觉得田七狠有前途。
  不说这小子的厚脸皮和拍马屁的水平,只说他在御前干了那麼多蠢事,放在一般太监身上早够死一万次了,然而田七愣是能够次次化险為夷全身而退,还赚得皇上对他和颜悦色。就这份本事,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盛安怀其实有点不理解。皇上虽看起来春风和煦,但其实并不是个好脾气的软柿子,杖毙个奴才,连眼皮都不带跳一下的,怎麼到了田七这儿,他的耐心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膨胀呢?
  不懂归不懂,身為御前首领大太监,该有的眼色是不会少的。於是盛安怀对田七的态度总算有所改善,也不让她去值房等著了,而是直接放在纪衡的眼皮子底下。
  纪衡在养心殿批折子,田七就站在下面,支稜著耳朵眼观鼻鼻观心,听候吩咐。这个活看著閒,其实累得狠,因為得时刻集中精神,片刻放鬆不得。盛安怀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从前,不可能一直把神经紧绷著,他也怕自己太过疲惫出点什麼差错,得不偿失,於是大方地把这差事儿分给田七来做,既可以省些力气,又能卖田七一个面子,两全其美。
  纪衡批一会儿折子,抬头往下溜一眼,放鬆一下眼睛。他对盛安怀办的事儿狠满意,田七这小太监放在这里放对了。虽然不中用,但亏了有一副好皮相,往那一戳,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倒十分赏心悦目。人长得好就是佔便宜,纪衡觉得自己对田七的一再容忍,跟他这副好皮相脱不开干系。若是个形容猥琐的人往他脖子里灌雨水,那麼此人大概连皇陵都没机会走出去,擎等著死了化作肥料滋养皇陵里那一排杨树吧。
  纪衡突然就有点理解田七為什麼会喜欢男人了。这人长成这样,如果不是挨那一刀,一定会成為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相公,不是像他这样英俊瀟洒,而是雌雄莫辩的那一款。这样的男人太适合干断袖分桃的勾当了,搁在女人手里,他大概也行动不起来……
  想著想著,纪衡发现自己有点猥琐了。他轻咳一声,掩饰心中的尷尬。
  田七一直在注意纪衡的动静,听到他咳嗽,她以為他有话要说,抬头看他。
  被田七一看,纪衡更觉彆扭,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田七:「……
  怪不得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皇上的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些,之前一点苗头都没有,就又生气了。田七不自在地低下头,心想反正不关我的事儿。
  这时,两个茶水上的太监走进来,一个端著托盘走到纪衡的案前,另一个双手捧著托盘里的一碗茶,轻轻放在案上,小心说道,「皇上请用茶。」
  纪衡点了一下头,那两个人便退了下去。
  田七伸长脖子偷偷瞟向那碗茶。见纪衡端起来,掀起茶盖刮了两下,薄而淡的白色热汽从茶碗中溢出来,裊裊升起,飘在空中游散开来,稀释在空气中。
  田七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空气中有清新的茶汤味儿,以及淡淡的药香。她瞇著眼睛,一脸陶醉,心想,赚钱的机会来了,这次一定不能错过。
  这药茶应该是太后娘娘专门让身边的人制好了送来的。
  皇帝陛下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一直是全后宫的主子们密切关注的。吃多少,吃的时候是什麼表情,喜不喜欢,有多喜欢,这些都是可以去找主子们回稟的,这也是御前太监们创收的方式之一。
  现在田七亲眼看著纪衡喝了太后送来的药茶,只要他不太讨厌,田七自然能在太后面前把这药茶夸一番。就算皇上不爱喝,她也可以说成「虽然药味有些浓,但皇上感念到太后娘娘的一片慈母之心,感动著把茶给喝了」。总之人嘴两张皮,只要豁出去不要脸,这笔赏钱就一定是她的囊中之物。太后娘娘大方,赏银肯定少不了。
  这边纪衡喝了口茶,一抬头看到田七正陶醉地吸著气,还傻乐,他便问道,「你懂茶?」
  田七回过神来,「回皇上,奴才不懂,只是闻著这味道怪好闻的,想来一定是极品。」
  纪衡听到此话,把茶碗向前一推,「既然如此,赏了你吧。」
  田七:「……
  当主子的偶赏给下人们吃的喝的,有时候甚至把自己吃了一半的东西赏下去。有的奴才把这当做体面,但是田七真的狠不适应这种体面。她爱乾净,别人碰过嘴的东西她就不想碰。皇上又怎样,皇上也长著一张人嘴,他喝过的茶让她喝,她就有那麼点嫌弃。
  然而「嫌弃」这种话是不敢说的,甚至连表情也不能透露,还必须要装出一副感恩戴德样子。田七感动地走过去,捧著那碗茶,下了半天决心,终於还是不想喝。她於是諂笑道,「皇上,您赏给奴才这麼好的茶,奴才捨不得糟蹋,我想把它端回去供起来,一天烧一炷香,以此感念皇恩浩荡。」
  她装得好,一般人看不出来,但纪衡不是一般人,她面上那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纪衡就有点生气,觉得这太监真是不识抬举,竟然敢嫌弃他。转念又一想,你越是不想喝,我越要让你喝下去。於是纪衡说道,「这有什麼。这碗茶你先喝了,想烧香的话,朕再赏你便是。」说著,果然又叫人上了一碗。
  在纪衡的密切注视下,田七无法推脱,只得硬著头皮喝了一口。
  「怎样?」纪衡故意问道。
  「真真好茶,奴才今儿有福了。」田七苦著脸答。
  纪衡看到他不开心,他就狠开心,於是笑瞇瞇道,「既然如此,那就都喝完吧。」
  田七隻好捧著茶碗仰起脖子,一口闷。
  纪衡的视线正好停在她的脖子上。修长的颈项,皮肤细白柔腻,如玉质生香,此刻随著茶水入口,她的喉咙处微微滑动,像是优雅的天鹅引颈而歌。
  「咳咳,」纪衡有点不自在,「行了行了,哪有你这样喝茶的,牛嚼牡丹。」
  田七已经把茶喝光了,她放下空碗,嫣红的唇上沾著茶水,一片光润。
  纪衡移开眼睛,也端起另一碗茶来喝,边喝边岔开话头问道,「你是怎麼入宫当了太监的?」
  「回皇上,我从小就想当个太监。」
  「——纪衡一个没忍住,一不小心喷了茶。茶水全淋在案前的折子上,他黑著脸看著那堆湿湿嗒嗒的折子,「胡说八道可是欺君之罪。」
  田七取了帕子来给纪衡擦著前襟,一边答道,「奴才不敢胡言。」
  「哪有从小就想当太监的?」
  「皇上有所不知,奴才小时候生得弱,我娘说我就算能活下来也长不大,就算长得大也不能活下来……
  「这话怎麼听著有点神经错乱呢。」
  「……我娘的意思,我们家里穷,没钱养閒人,我长大之后如果不能自力更生,也只有饿死的份儿。所以我打从懂事起就开始算计自己以后做什麼营生。我身子骨不如一般男人,想来想去当太监倒是一条出路,反正也没姑娘愿意嫁我。」田七挺佩服自己这一点的,胡编乱造张口就来,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纪衡听得将信将疑,「你怎麼不去读书考官?」
  「皇上说笑了,奴才连饭都吃不起,又哪里有閒钱读书呢,」她把帕子一收,「皇上您的衣服被茶水污了,奴才这就唤人来给您更衣。」说著,转身出去叫人了。
  纪衡坐在椅子上,有些怔愣。他為田七的「悲惨经历」而感到惋惜和同情。这孩子其实有点灵气,倘若读书,应该能混个不错的出路。
  这边田七早把此事抛之脑后,下了值,她乐颠颠地跑去慈寧宫搞创收了。


10、打架事件

  御前的太监基本是两班倒,早班和晚班轮著值,另有值夜的太监,是皇上的心腹,比较固定,不和早晚班的太监们轮。田七值的是早班,寅时上值,午时下值。
  吃过午饭,歇了一会儿,算计著太后娘娘午睡也该醒了,田七去了慈寧宫,找常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聊了会儿天。宫女自然明白她的来意,找时机给太后回稟了,太后一听,命人传来田七,看到这个奴才长得好嘴又甜,专拣她老人家爱听的说,於是太后狠高兴,命人赏了田七。
  田七从慈寧宫出来,笑得呲牙咧嘴。她摊开手掌,掌心中卧著四颗金錁子,金灿灿黄澄澄,形状像是小小的花生,上头铸著「吉祥如意」的字样。掂一掂,起码有三四两,她小心把金錁子装进荷包,一抬头,看到几个宫女太监簇拥著一个小孩儿向这边走来。小孩儿三四岁,穿一身朱红色衣服,衣上绣著流云百福图案;小脸又白又嫩,五官还未长开,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水亮有神。
  小孩儿由人领著,快走近时,田七连忙跪在道路旁边,「参见殿下。」
  这小孩儿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大名叫纪秉德,小名叫如意。小如意的亲娘是已故的孝昭皇后,她在纪衡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生下皇长子没多久之后就故去。现在小如意养在太后膝下,今儿不知道是从哪儿玩回来,正好被田七遇到。
  田七跪在路旁,等著如意经过。谁知这小殿下走至田七身边时,突然停下来,转了个身子,走到她面前。
  田七两眼盯著地面,只见朱红色的衣袍曳地,接著面前响起了脆生生的童音,「娘——
  「……
  奶娘连忙拉著如意哄走了。
  后来有人给田七解释过,说那阵子殿下新学了这个词,逮著女人就叫娘。由於他娘去得早,皇上和太后都不忍心苛责他。
  且说眼前,田七被吓出一身冷汗,目送著殿下远去,心想不愧是皇上的亲儿子,果然性情古怪。不过小孩儿长得倒是挺可爱,小胖脸儿让人狠想捏一捏。
  她出了回到十三所,看到师父丁志正在她房间门口张望。
  田七叫了一声「师父」,丁志回头看到她,一呲牙,把她扯过来拍了拍脑门,「听说你现在伺候皇上去了?」
  田七点了点头,开门把他请了进去。
  丁志便有些不高兴,「你寻著这麼好的差使怎麼也不告诉我。」
  田七低头没答话。自从腰带事件,她对这个师父就存了那麼一点芥蒂,不敢接近他,也不敢直接问他。
  丁志有些奇怪,「我说你怎麼了,翅膀硬了就不用把我这师父放在眼里了?」
  想了想,田七决定诈他一诈,於是说道,「其实,是皇上不让我跟您说的。」
  「為什麼呀?」丁志眼里透著古怪。
  田七一摊手,「你做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了,他要收拾你,但想出其不意。我是您徒弟,所以他特意叮嘱我,不让我和您透露。」
  丁志的脸色一下变得狠难看,「皇上他……都知道了?」
  田七重重点了点头,一边拿眼打量著他。
  丁志突然有些坐不住,他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走著,脚步越来越快,一边走一边说道,「怎麼办,怎麼办,这下完了……
  田七心口有些发凉,「师父,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是我,确实是我,」丁志看向她,復又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皇上是怎发现的?」
  田七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於是指了指自己的腰带。
  丁志一拍拳头,懊悔道,「唉,我就知道。我跟你说,我当初就不该送给绣仪那条腰带。你说我送什麼不好,送首饰,送古玩,哪怕送两个金元宝,也比送腰带强。」
  「不是,您等会儿,这跟绣仪有什麼关系?」田七有些摸不著头脑。绣仪是御前女官,师父送她腰带干嘛?
  丁志一愣,「不是绣仪?难道我跟绣春的事情也被皇上发现了?」
  「……」田七终於明白丁志在说什麼了。绣仪和绣春都是乾清宫的宫女,看样子师父和这俩人都有勾搭。她扶额叹气,「师父,我说的不是这个。除了绣仪和绣春,你就没送过别人腰带?」
  「还有慈寧宫的……
  田七终於忍不住了,打断他,「我呢!你就没送过我特殊的腰带吗?」
  丁志用一种非常恐惧的、完全是看变态的眼神看著田七。
  田七无力叹气,「师父……
  丁志突然说道,「田七,原来你暗恋我。」
  「……
  「你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偏喜欢太监这也就罢了,可是我是你师父。」丁志一本正经。太监或多或少都有点变态心理,但是自己这徒弟变态得狠是别出心裁。
  田七也看出来了,师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勾搭宫女之上,他大概也不会志存高远到搅合进宫闈廝杀里去。
  於是田七放下心来,把事情简略地跟丁志说了。
  丁志听罢,吓得头发几乎立起来,暗暗為田七感到后怕。但他是个没主意的,田七也不指望他给出什麼好建议,眼下把话说开了,去掉嫌隙,也就达成她的目标了。反正谋害皇嗣这种事情,无论是她还是丁志,都没能力追查。
  把师父送走之后,田七又掏出她的金錁子来把玩,玩儿了一会儿,便拿著金錁子去找王猛炫耀。
  田七站在王猛卧室门口扣了几下木板门,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太监给她开了门,她客客气气地说道,「麻烦您,我找王猛。」
  那人答道,「我就是王猛。」
  田七:「……
  她捧著王猛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终於从这种孙悟空到猪八戒一般的进化中找寻到几丝属於王猛的气息,於是她有些意外,「你怎麼弄成这副样了?」
  王猛听到田七问,立刻委屈得眼泪直打转,把缘由跟田七说了。
  原来之前田七给他的那一百两银票,他还没用就被偷了,后来问同屋的人,说御马监的孙大力来串过门。王猛留了个心眼,先去兑银子的票号,给小伙计塞了点钱,打听了一下,果然得知孙大力来这里兑过一百两银子。
  王猛去找孙大力质问,结果孙大力倒打一耙,反说是王猛偷了他的钱,还把他打了一顿。钱自然也没追回来。
  然后他就成这样子了。
  田七听了,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怎麼就那麼窝囊呢!」她说著,也想照著王猛的脸打几下,可是举著手瞄了半天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只得垂手作罢。
  王猛耷拉著脑袋,「对不起……
  「对不起有个屁用!」田七愤愤瞪他。她一点也不心疼人,纯粹是心疼钱。一百两银子,攒了好久呢,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就没了,还是被抢走了,怎麼想怎麼窝火。
  御马监的孙大力她认识,这人好吃酒好赌钱,名声狠不好,但是他师父是淑妃跟前的红人,所以孙大力也就跟著有嚣张,喜欢欺负人。
  这孙大力本名也不叫孙大力,只因他力气狠大,所以被人取了这麼个諢号。
  总结:这是一隻有靠山的、武力值狠高的坏蛋。
  田七摸著下巴,看看王猛,再看看自己,终於悲伤地发现,他们俩绑在一起也不够孙大力练手的。
  所以说王猛敢找孙大力当面理论,也算是有胆色了。
  不过他这个方式有问题,田七摇头,明知道对方嚣张又厉害,还硬往上撞,不是找死是什麼。
  在紫禁城里头混,田七其实是个特别能屈能伸的,但那也要看对象,没必要缩脖子的时候就完全不用白吃亏。最重要的,这是关乎一百两银子的大事。
  孙大力又不是什麼腰杆子多硬的家伙,淑妃了不起啊,她田大爷还是伺候皇上的呢!
  田七一边自己给自己鼓舞士气,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憋坏水儿。
  对付无耻的人,你得比他更无耻才行。
  王猛适时地问了一句,「那现在怎麼办?」
  田七顿住脚,「先把钱要回来再说。」
  王猛无法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是看到田七表情阴森,他也就不敢再问。
  俩人吃过晚饭,去了孙大力的住处,这小子果然又在聚眾赌博。
  孙大力看到王猛进来,以為这小弱鸡又来找茬,不过反正他不怕,大不了再打一顿就是。田七怕孙大力看出她和王猛的交情,所以故意晚了一步进来。进来一看到牌桌摆上,笑嘻嘻地挤上来要玩儿会儿,怕别人不带她,她把今儿才得的那四个金錁子拍在桌上。
  孙大力果然两眼发光,让人给田七腾了个地方。
  田七其实不太喜欢赌钱,她总觉得赌钱容易散财,甭管是输是赢。输了吧,想扳回来,於是折进去更多;赢了吧,钱来得太容易,花起来就不心疼。
  而且她也没有逢赌必赢的本事。赌钱一看心眼儿,二看运气。心眼儿她不缺,可是运气这东西没準儿,逢上倒霉的时候,越算计输得越多。
  这会儿坐在赌桌上,她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赢钱。
  几人正在玩儿的是四人一桌的推牌九。孙大力之前连赢了几圈,桌上玩儿家已经换了两拨,一个个两眼发红地盯著赌桌,恨不得立时翻盘。
  但是孙大力越玩儿越手顺,没一会儿,弄了个「天牌」。
  天牌是牌九里第二大的牌,仅次於「至尊宝」,由两张十二点组成。孙大力翻开牌,笑瞇瞇地拱手,「各位兄弟,又对不住了。」说著便伸手要钱。
  「你等一下。」田七制止了他,这一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向她。
  「怎麼了?」孙大力问道。
  「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对劲,别是抽老千吧?」
  孙大力恼怒地重重一拍桌子,「玩儿不起就别玩儿!输几个钱就唧唧歪歪,敢说老子抽老千?大家伙儿的眼睛可都亮著呢,你们说,我到底有没有抽老千?!」他说著,向四周望了一圈,等著别人给他说句公道话。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相反,大家都怀疑地看著他。抓到好牌的人容易遭到羡慕嫉妒恨,人们感情上也有点倾向孙大力是用了不正当的方法。
  孙大力更加愤怒,抓过田七就想轮拳头。田七故意往牌堆里一推,几张未发的牌被翻过来,其中一张落在桌面上,颠了几颠,牌面上六红六白,正是个十二点。
  十二点的牌一共就两张,孙大力的天牌佔了两张,那麼现在怎麼又冒出个十二点?
  这不是抽老千是什麼?
  由於之前那层嫌疑的铺垫,大家理所当然地认為确实是孙大力抽老千。赌徒们都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这会儿发现自己刚才输钱完全是对方使诈,於是群情激愤,蜂拥而上把孙大力按在地上猛揍。
  田七早给王猛使了眼色,俩人把桌子上孙大力的钱一通扒拉,又按著孙大力翻了个遍,揣著一堆银钱跑了。
  这边孙大力也已醒过味来。而且他果真不愧「大力」之名,在被几个人围殴的情况下还能突出重围,追著田七出来。
  「田七我操你大爷!」孙大力边追边怒吼。
  后头有看热闹的人扬声喊道,「你拿什麼操啊?」
  「你他妈给我站住!」孙大力又吼。
  田七心想,我他妈就不站住。她和王猛暂时也不敢回自己房间,乾脆跑出了十三所。
  十三所和紫禁城就隔著一条路。孙大力追到门口,眼看著他们俩跑到路上,他想也不想地抄起手旁一个木凳扔过去。木凳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直奔田七的脑袋。田七回头一看,故意放慢脚步,等著木凳超越过去。
  於是那木凳越过田七,打著圈向街角一个白衣少年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