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15

酒小七: 陛下请自重 101-终

101辽东之行(二)

方俊在附近找了一处细小的活泉水。这里果然是有地下暖流的,那泉水出来时是温的,他用泉水帮那受伤的神秘人清洗了伤口,又上了一遍金疮药。
郑少封和季昭在远处看著。郑少封对季昭说道,「一会儿你不问问他?」
问什麼?」
问问他到底知道了皇上什麼事儿,」郑少封已经知道了季昭将要嫁给皇上的事情,「万一是皇上招惹了哪家的漂亮姑娘呢。」说著,自己先嘿嘿嘿地贱笑起来,笑完之后见季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顿觉无趣,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我问你,你在边关,若是遇见撞到眼前的敌人,会怎样?」季昭反问道。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打了。」
「若是对方招架不住,跑了呢?」
穷追猛打。」
「若是乍逃呢?」
……
季昭摇头叹道,「就你这样的还打仗呢。」语气中满含鄙视。
郑少封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确实钻进套儿里了,他辩解道,「打仗的事我正在学。」
「知道你正在学。人蠢一点没关系,别自以為是就好。」季昭说得一本正经,活像是他亲爹。
郑少封不太适应,指著那头的两个人转移话题,「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想引你上当?」
「未必是,也未必不是,总之遇到这种自己送上门的,人难免会多留个心眼。」
郑少封摇头,「聪明人就是麻烦。」
方俊给那神秘人上完了药,季昭和郑少封也坐在了泉水边。季昭从怀里摸出一包五香花生米,和郑少封二人分吃,方俊觉得这种气氛吃零食不太合适,於是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俩人卡崩卡崩地嚼著花生米,花生皮被搓得乱飞,又被风吹捲,有不少都落到了某伤员脏兮兮的脸上。方俊算是个厚道人,抖著块破布在伤员脸上扫了几下,都给扫没了。只可惜方大侠武艺高强,手劲儿也天生的大,在他觉得只是轻轻地「扫」,搁在伤员那里就是狠狠地「抽」了,结果伤员被一块破布辟辟啪啪地抽了好几下脸上终於有血色了。
伤员:「……」他就没遇到过这麼奇葩的人,而且不是一个是三个。他自认為十分敬业,本来背了好多遍的词儿,就等著好好发挥呢,结果人家根本一个字儿不问。
可是不说出来他没办法交差啊。伤员忍著金疮药发挥作用时全身的灼烧感、脸上落下花生皮时的瘙痒、被抽脸的疼痛……终於开口了,「多谢几位大侠今日仗义相救,救命之恩无以為报,他日几位若是用得到我,我必万死不辞。」
季昭摆了一下手,「不用客气,施恩不图报。你的伤已经稳定了,一会儿我们把你送到附近的村落里,养些日子也能好了。」
伤员有些犹豫,「多谢恩公,只是我……
「有话直说。」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伤员也挺不好意思的,别人不问,他只好主动说了。
请讲。」
「我本是一个刺客。八年前,我接了一笔生意,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
季昭听到这里,突然浑身罩上一股冷冽的气势。郑少封见她急得想要起身,连忙按住了她,「先听他说完。」
伤员继续说道,「后来才得知那人本是个為国為民的好人。现在报应来了,当初买凶杀人的主顾,如今又想要灭口,不断派人追杀我。我知道我大概活不长了,但是当初被我杀的那个人何其无辜。」他一口气说了这麼多话,气息已经紊乱,说到最后轻咳起来,方俊给他喂了些水。
「你杀的人是谁?」季昭问道。
郑少封见她急得浑身发抖,双目染赤,他急忙踢了一下伤员,「快说!」
「我不能说,说了就是连累你们。当年他和他夫人的尸首就被我们藏在附近,我重回辽东也是為了将他们安葬,好歹赎些罪过,怎料仇家竟然追杀到这里。我现在身染重伤,往后是死是活都还未知,大概不能安葬那位无辜的好人。几位恩公侠肝义胆,不知可否帮我这个忙,好歹使他们能够归土,也好早些投胎,不用做孤魂野鬼。」
季昭突然挣开郑少封,一把揪住那伤员的衣服,把他提得上半身离地,「说,你杀的到底是谁?!」
「冷静,冷静。」郑少封把季昭的手指掰开,又把她按了回去。
「我真的不能说,」他有气无力地答道,「说了,你们就会被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追杀,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徒劳。」
连郑少封都猜出几分意思来了,他问道,「那你当初把尸体藏在哪里了?」
「此处往北十里,有一个叫田家屯的地方。田家屯东北方有一座山,入山之后沿著山谷走,走到一个人字形的岔口处向里拐,再走几十步,会看到两座山峰之间的一条河道,顺著河道向上攀爬,爬到最高处时能看到一个山洞。尸体就藏在那山洞里。」
竟然这样复杂。若非知道内情,寻常人定然是找不到了。
对於他这一番话,季昭本能地不愿相信。首先这个人的出现就十分可疑,怎麼就那麼巧撞到他们面前了呢?其次如果他说的确实是当年之事,那就意味著当年杀她父母的幕后真凶是纪衡。
……她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那麼她父母的骸骨就能找到了。
她也曾经想过幕后真凶到底是谁,基於陈无庸的目的,最有杀人动机的竟然是纪衡。
不,不可能。纪衡的為人她瞭解,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季昭眸光一沉,盯著地上的伤员问道,「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他却紧闭双眼,不发一言。
方俊低头扒拉著看了一番,说道,「晕过去了。」
现在怎麼办?」郑少封问道。他觉得心里毛毛的,皇上杀了季先生?这个……
「先去他说的那个地方看看吧。」季昭答道。她就算再不相信,也不可能无动於衷,多少算是一点希望,总要去看一看方罢。
「那他呢?」郑少封又指了指地上晕过去的某人,扔在这里好像不太好?
「在附近找个村子,把他放在村民那里照顾。」
「他要是跑了呢?」
季昭一听,有些犯难。如果这人是个骗子,骗完他们估计就跑了,再找回来也难;若他真的是当年的凶手,更不能轻易放了他。
「我有办法。」方俊说著,在那人的两条小腿上各捏了一下。只听卡擦卡擦地两声骨头断裂声,季昭和郑少封跟著一抖,心说这人也太狠了。
伤员被捏断了腿,疼醒了。
现在,几人面临著新的问题:怎麼把断了腿的伤员运回去?
背肯定是不行的了……
季昭和郑少封责怪地看著方俊。方俊犯了这种顾头不顾尾的错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就在他们看不到的山崖之上,一拨人趴在崖边,远远地观察著这一切。当看到伤员晕过去时,為首之人对身边一人道,「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
对方答道,「是,等他们离开去了山谷,我们便把他救回来?」
「不,我们现在去杀了他。」
「但王爷说……
「王爷说做戏要做得够逼真。」
那人听到此话,目光染上一丝惊恐,然而已经上了贼船,他现在也没有退路,只好硬著头皮上。
这头三个人终於商量出结果来了。方俊找来了一块石板,让伤员两腿放平坐在上面,他和郑少封一起抬著石板走。季昭则举著个大树杈抵著伤员的后背,以防他坐不住向后仰倒。
伤员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一大块冰上,腿疼难忍,后背还被树杈戳著,总之苦不堪言。
几人顺著山崖对面的斜坡向上爬,刚走出崖底,迎面赶上来一群持刀拿棒的蒙面人。这帮人举著武器扑将上来,郑少封和方俊的第一反应都是保护季昭,於是把手中石板一丢,共同护著季昭后退了几步。
那群人却不理会他们,為首一人举著亮如雪片的大刀在伤员颈上砍了一下,鲜血如注,喷出去老远。伤员的脑袋软软地歪下来。
季昭看得头皮发炸,一阵反胃。郑少封也感觉狠不好。只方俊镇定如常,全身戒备,时刻準备迎战。
「私人恩怨,与尔等无干,得罪之处见谅!」使刀的人丢下这话,带著其他人扬长而去。
季昭拍著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心神。石板上的人早已没了气息,颈上伤口处的血流下来许多,在浅灰色的石板上染了一滩鲜红。他眼睛圆睁,死不瞑目。
「他不会真的是……在被追杀吧?」郑少说得犹疑。他总觉得,一个人就算当骗子,也不至於把性命搭进去。
方俊像是想到了什麼,一阵沉默。


102

季昭来不及等其他人回来,便和郑少封方俊一起出发去了那人所说的地方。走之前她用那死人的血在大石板上留了消息,告诉侍卫们下一次集合的时间地点,并且让他们帮忙把那人葬了。
她并没有说她的去向。
三个人走了十几里路才进了山,幸好目的地并未在山的深处,否则如今雪尚未开化,出入定然有诸多不便。
季昭站在河道下边仰头看,她的心突然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父母就在那里,那个山洞里。
本是千辛万苦找寻的东西,可是此刻,她竟然害怕起来。
如果她真的能找到他们,那就意味著方纔那人所言不假。
那麼阿衡……
季昭摇了摇头,她不信阿衡会做出这种事。
郑少封擼了一下袖子,因山口处风太大,他又放了下来。他扭头对季昭说道,「我和方俊上去看看,你留在这里不要动。」
「不,」季昭摇头,「我和你们一起。」
郑少封有些担心她。他现在对方纔那不可思议的说辞已经有八分信了。不过他也知道季昭的固执,劝是没用的。
於是三人一同顺著河道往上走。前几天此处下了一场小雪,往大地上薄薄地盖了一层,像是美女脸上敷了粉,遮盖了原有的瑕疵。但季昭还是看到角角落落一些未被遮掩住的痕迹,昭示著这里近期有人来过。
大概是猎户之类的吧,她故意这样想著。
有雪的山路甚滑,几人磕磕绊绊地爬上高处,终於看到了那个山洞。山洞外堆著一些树枝,遮遮掩掩的,但树枝旁边仍然留出了足够的供认经过的空间。
方俊把树枝全扒开,他又捡了根粗一些的树枝做了火把,然后举著火把走在最前面,季昭跟上,郑少封断后。
山洞一开始有些狭窄,但越向里越开阔,整个山洞不算深,季昭走了十几步远,便看到洞中的森森白骨。
幽暗的山洞,散乱狰狞的人骨,加上外面风路过时在洞口形成的鬼哭一般的怪叫……郑少封自认為胆子不小,现在却也是脊背发凉。
季昭两眼发直地走过去,在一具戴著枷锁的遗骨前跪下来。这山洞里潮气大,那腿骨上的铁链已经锈得几乎烂掉。遗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但依稀可辨落满灰尘的上衣正是当年她也曾穿过的囚衣。
这具遗骨的旁边,躺著另外一具,同样戴著枷锁,只是身形略小,骨骼相对细一些,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季昭的目光像是粘了厚重的胶,痴痴迷迷地转向那女子的尸骨。
方俊在周围转了一圈,最终神色暗然,「这几个应是当年我在直言司的弟兄们,」顿了顿,他又说道,这样看来……这两具就是季先生与夫人无疑了。
他没继续说下去,季昭也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她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著那两具尸骨,一言不发。
郑少封觉得心里毛毛的,「要不……嗯,我们先回去叫人?这麼多具遗骨,我们三人又没有工具,也运不完。」他一边走近了一些,一边脑补著自己背著一堆骨头下山的情形,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突然,他的脚下「叮当」一声利响,响音撞在洞壁上,反弹放大,在空旷的山洞之内显得格外突兀。
季昭和方俊的注意力都被这一声异响拉了过来。
郑少封奇怪地低头寻找,就著火光,他看到地上有一枚铜质的腰牌,他弯腰把它拾起来,捏著黑色的丝绳摇晃著,「这东西挺眼熟啊。」
方俊接过来看了看,答道,「这是直言司的腰牌,怎麼会出现在这里?」
「那还用问,」郑少封说著,指了指地上躺著的那几位,「你的弟兄们,不都是直言司的人?」
「不对,这腰牌看起来狠新,上面的尘土也少,更没有铜绿之类的东西,应该是出现在这里没几天。」
「咦,那意思是说几天前直言司的人来过这里?」郑少封说到这里就觉得不好了,直言司受皇上直接控制,他们来过这里,岂不是说明皇上早知道此事?他挠了一下后脑勺,问方俊道,「你不也是直言司的吗,这些事情你不知道?」
方俊摇头答道,「直言司现在由宋海说了算,许多事情的底细我并不知晓。」
这时,季昭打断他们,对郑少封说道,「我与方俊留在此处,麻烦你下山叫些人过来,把这些尸骨运出去。」
郑少封出去之后,季昭与方俊守著一根火把和一堆白骨,沉默了许久。他们把她父母身上的枷锁都卸下来,把骨头清理乾净,摆放好,等待著一会儿来人拿著尸袋运出去。季昭一边做这些,一边喃喃自语,方俊听不懂她的家乡话,只知道她满面悲伤。
做完这些,季昭抱著腿坐在地上发愣。
方俊突然问道,「你现在信了吗?」
「信什麼?」
「皇上才是幕后真凶?」
闭嘴!」季昭的声调陡然变高,说完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些失控,於是垂头说道,「抱歉,我……。」
方俊摇了摇头,利剑一样的双眉拧得更深。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是精心策划的吗?」季昭解释道,「故意出现在我们面前,又故意说了那些事情,然后,刚好这里还有个直言司的腰牌。这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情,偏偏被我们碰见?」
「可这些怎麼解释?」方俊指著地上横七竖八躺著的骨头,「你爹,你娘,我兄弟们,这些不是假的。就算腰牌可以偷,但是这种现场是伪造不出来的。那个人如果真的撒谎,他又怎麼会知道这里?」
季昭无言以对。的确,这也是最令她困惑的地方。她想了一下,争辩道,「就算他知道底细,但也可以故意对我们撒谎。黑的说成白的,也不是不可能。」
「他图什麼?他就算是做戏,為什麼还要找一群杀手帮著做戏,等他撒完谎就把他砍死?他把命搭进去,就為了骗一骗你?」
这又是一个解释不通的地方。季昭也想不明白,只得答道,「我怎麼知道。」
「其实你早就信了,」方俊坐下来,火光映著他古铜色的脸和漆黑的眸子,他的眼睛已经不復那万年不变的平和,染上一丝悲伤,他说道,「你刚才没告诉他们咱们去哪里,你怕他们跟皇上透露。你心里已经怀疑皇上了。」
「胡说,你也是直言司的人,我怎麼没瞒著你?」
方俊一愣,「我……我不会背叛你。」
季昭不知道话题怎麼拐到这里来,她盯著方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我……
「告诉我。」
「不、不能说。」
「你不是说不会背叛我吗?」
方俊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著她,说道,「前一段时间,我在直言司参与了一系列追杀,宋海有一个名单,名单上的所有人一律灭口,一个不留。」
季昭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
「我没看到过那个名单,宋海对我有顾忌,他不会让我知道那些。一般是他让杀谁,我便去杀谁。不过我之前杀过的几个人,有两个似曾相识的,就是……经与他们交过手,我不是狠确定,」他说著,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昭一眼,「就是在八年前,那个破庙里。之后我开始怀疑皇上在追杀的正是那些人,今天遇到此事,看来我猜得没错。」
季昭还是不愿相信。她现在说不出辩驳的话,只顾摇头。
方俊狠理解她,未婚夫突然变成杀父仇人,哪一个女孩子都难以接受这种事。可是方俊又不忍心看著她被蒙在鼓里、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
两人再也无话。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山风的怒吼声更大,一些山风灌进来,火焰被吹得摇摇晃晃,像是跳动的舌头。季昭的脑子乱糟糟的,她像是要被迫接受某种真相,但她的感情在负隅顽抗,坚决拒绝。她低头看著她父母的遗骸,他们并肩躺在一起,脑袋面向她,黑黢黢的眼洞深不见底,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与他们一处长眠。
她竟然觉得那样也挺不错的。
郑少封来得狠快。虽然夜里的雪路不好走,但他不好意思让俩大活人守著一堆骨头过夜,何况其中还有个娇滴滴的姑娘。侍卫们带够了尸袋,连夜把尸骨运下山去。
季昭当晚睡得迷迷糊糊,做了一夜的梦,次日起床便带人在附近寻找合适的棺木,找了两三天,其他死者的棺材都找好了。她父母的棺槨倒不用找纪衡已经提前让人带著来辽东了,是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槨。季昭之前还為他的体贴而感动,现在真不敢去想这感动里有几分让人不寒而慄的成分。
……她心想,倘若他真的知道底细,并且确定她能找到父母尸骨,那麼他必然会派人来假扮嚮导,把她引向那个地方。
但是她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意思是不是说他并不知晓,他被冤枉了?
季昭又找到了為纪衡辩护的理由。她决定不把这理由跟方俊分享,以防他又找到办法反驳她。
装殮完毕之后,他们护送著这批棺槨回到京城。方俊想试著联繫他这帮短命弟兄的亲人,也好早日让他们入土為安。季昭回到京城则纯粹是路过,她想早一些扶柩归葬。
但有些事情她还是希望听纪衡亲口解释一下,这样她才能够安心。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赶路,比原定的行程早一日抵达。季昭不等别人向皇上稟报,她自己先进了宫。
她有出入紫禁城的牌子,且她的身份许多人都知晓一些,因此这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乾清宫,也没有人阻拦。
盛安怀看到季昭,狠是惊喜。季昭问道,「皇上可否在书房?」
「在,不过皇上在听宋海回报事情,季谷娘不如再等一下?」盛安怀现在对季昭说话越来越客气了。
季昭莫名其妙地就从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她独自一人走向书房。
盛安怀知道她是未来的皇后,这会儿她风尘仆仆地归来,一回来就要迫不及待地要见皇上,然后还要故意打断皇上的正事儿好和他撒个娇……这一切看起来都挺正常的。於是盛安怀没有阻拦他们小两口搞这种情调。他知道季昭是个可靠的人,不会随便乱来。
季昭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贴著门缝听里面的声音。
「皇上,微臣派去辽东帮助季姑娘寻找遗骨的人都没有回来,另两个看守尸骨的人也不知所踪……们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这是宋海的声音。
季昭听到这里,脑子已经嗡地一声,像是被一个闷锤砸下来。她辛辛苦苦找的理由就这麼轻而易举地被击破了。
还有谁会从中作梗?」纪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微臣不知……皇上,季姑娘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此事?」
「不可能,」纪衡斩钉截铁道,「其他知道此事的不是已经都死了?」
「是,微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漏网之鱼。可是方俊……
「方俊会说出去?」
「不、应该不会。」
盯紧了他,别让他再靠近阿昭。倘若他有一丝怀疑的苗头,格杀勿论。」
「遵旨。」
务必查清楚到底是谁在插手此事……狠可能是寧王。」
「微臣领命。」
季昭没敢再听下去,她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出去的时候脸色惨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盛安怀不知道发生了什麼事儿,觉得她大概是被皇上骂了。不过皇上不问,他也就没说此事。
当一个治下威严的皇帝就这一点不好,他不问,就没人敢嘴碎。於是乾清宫不少人都看到季昭来了,偏偏纪衡一点儿不知。他得知季昭已经回来之时,还是那拨侍卫头领回来找他覆命。
纪衡其实心中已经感觉不妙了,因為他派出去的人没有回来覆命,但季昭依然找对了地方。若是那人做完事才被杀的还好说,可若是季昭被旁的人道出真相……而且中途出现的那个死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他派出去的人吗?
此事发展得超过他的预料,透著许多诡异之处,他现在十分后悔没跟过去,只是听人转述,并不能透彻地知道真相。
纪衡放心不下,出宫去找季昭。然而季昭已经带著棺槨出城了。
没来看他,没和他说一句话,她就这样走了。纪衡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压著他的心臟沉了又沉。


103

纪衡遣盛安怀去告知内阁与太后,说他有要事要办,他自己未带一人,便追出了京城。
季昭一行人运著棺槨,不能走太快,纪衡狠快便追上了她。
两人分别才不过两旬,再见时倒像是经年未见,彼此间的态度竟然有些陌生。
纪衡心想,她必定是知道了什麼。他此刻想解释,却更加开不了口。
季昭无数次想张口质问他,可是她怕,她怕一旦开口便无法挽回。她可以假装什麼都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她该怎麼办?
两人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彼此小心维持那脆弱的平静,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一整天相对无言。但是他的视线又总是缠绕著她,无法远离。他放弃骑马,与她乘同一辆马车,她睏倦的时候,他抱著她睡觉,她也未曾拒绝过。有一次她在马车上做梦,梦到了他对著她一遍遍地说对不起,狂风捲起猩红的落梅,染红了他的眼泪。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眼睛酸涩,眼前他的衣襟湿了一片。
实她已经没必要开口了。把所有的事情连在一起,足可以拼凑一个完整的事实。他不断地跟她说对不起,他派人追杀那些刺客,那个漏网之鱼的临终遗言,她準确地找到山洞里的森森白骨……这些事情表明,或者他是真凶,或者他在维护什麼人。
有什麼人值得他下这样的力气维护?又有什麼人会為了维护他而暗杀她爹?
大概只有那位太后娘娘了。
可是太后并非掌权之人,当年在深宫之中颇受贵妃掣肘,更有陈无庸暗中监视,太后想派人搞暗杀,何其艰难?就算她成功了,他这当儿子的也狠难一点不知内情。
最有动机、最有条件、最有可能的凶手其实只有那一个。
季昭问不出口。她在用一层薄纱把真相包裹起来。只要她不开口,它们就永远不会见天日。
她心想,就算知道了真相那又怎样,他的身份太过特殊,她根本下不了手去报仇。
然而不管他是真凶还是帮凶,她都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既然选择了逃避,就无法天天面对这样一个人。
爱他,可是她和他之间隔著血海深仇。儘管这仇恨被她刻意地模糊之后,变得不那麼锥心刺骨,但……这终究是她此生永远无法迈过去的沟壑。
季昭在姑苏停留了半个月。安葬过父母之后,她无事可做,亦不知该去向哪里。
她把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在一个黎明,悄然地离开了。她没有与他辞别,所谓心照不宣,也就是难以啟齿。
然而纪衡却偏偏等在了她离去的路上,守株待兔一般。
她低著头沉默良久,终於说道,「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果然什麼都知道了。纪衡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也早就料到她的选择。可是如今听她亲口说这样的话,他的心臟还是疼得拧成一团。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拉著她一路狂奔,跑到了季先生夫妇的墓前。
纪衡跪在墓碑前,对季昭说道,「时至今日,一切孽债都是因我而起,你若想寻仇,只管来。」说著,抽出随身匕首,递给季昭。
季昭却是不接,她苦笑道,「你何必如此。」
「阿昭,你懂我的意思,」他固执地举著匕首,抬头看她,「我想和你好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下杀父之仇,跟你回去?」
「阿昭,我的意思是……我想用一生来补偿你,可以吗?」他看著她,语气含著淡淡的哀求。
「不用一生,只此一刻便好。纪衡,你别以為我不敢动手。」季昭说著,果然接过匕首,往他锁骨下方一刺。她虽力道不大,然而这匕首本是上好兵刃,这样一刀下去,也刺进去寸许。
纪衡闷哼一声,只觉伤口处一阵疼痛,心臟虽未被刺上,却比伤处更疼。他捂著伤口,顾不上渗出指缝的鲜血,抬头衝她笑了一下,「若不解恨,还可多来几下。」
「不用了。」季昭沉著脸,看著他指上漫开的刺目鲜红,她真不知道他和她谁更狠一些。
「如此,你可愿跟我回去?」
季昭弯腰从他身上翻出一瓶金疮药来,她有些放心,「你死不了,」说著,把金疮药又还给他,「纪衡,从现在开始我与你恩断义绝,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季昭说完,转身便走。
纪衡没想到她真的绝情至此,他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她的腿,「阿昭,别走,求你别走……」行动之间牵动了伤口,血液又流出不少,他却也顾不上了。
季昭想把他挣开,然而他虽受伤,力道却大,抱著她的腿死命不放手。她又不忍心下死力气踢他,两人便这样僵持著。
听著纪衡一遍遍地苦苦哀求,季昭眼睛酸涩,终於落下泪来,「纪衡,你不要逼人太甚。」
「阿昭,别走。」他的血流失得多了,嘴唇渐渐发白,像是落了一层霜。他跪在地上,固执地抱著她的腿,脸紧紧贴在她的腿上。哪怕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姿势都有些卑微,何况他一个帝王。
季昭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你杀了我的父母,却想让我嫁给你,这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纪衡像是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了一下,他抬起头,震惊地看著她,「我?杀季先生?这是从何说起?我怎麼可能杀季先生?!」
「不是你杀的,是你派人杀的。」
「不是,不是我!阿昭,季先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怎麼可能害他?」
季昭蹲下来,直视他,「那好,你给我解释一下,為什麼要派人暗杀当年的凶手?為什麼你明明早已找到我父母的尸骨,却一直对我遮遮掩掩从未提起?為什麼又要煞费苦心地想找人假装嚮导带我去找那个山洞?」
纪衡飞快地想了一下,就大概明白了。一定是有人跟季昭说了他的坏话,而且编谎话的人说得半真半假,她证实之后不得不信。纪衡深諳骗人之道,这种虚虚实实的假话让人最难提防。他眸光一闪,说道,「我确实不是幕后真凶,这个我一会儿向你解释,你先告诉我,你是怎麼找到那个山洞的。」
「你不是真凶,还能有谁?你娘?
「是——」他刚说了一个字,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真是好一场戏。」纪征从附近几株树的后面走出来,笑道。
千方百计地想要阿昭误会他……纪衡看著纪征,这事儿也就纪征干得出来了。
季昭看到纪征,有些奇怪,「你怎麼来了?」
「我担心你。」纪征看著季昭,目光温柔。
季昭知道他的心意之后,便不太适应他的温柔了。她侧脸躲开他的目光,视线恰好落在纪衡的伤口上,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伤口不算致命,现在血已经流得少了,可是这样看著,难免让人心疼。
「阿征,别白费力气了,」纪衡说道,「你一定不知道阿昭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
「就是你,我的皇兄。」
「不,是我们的父皇。」
季昭都惊讶地看著他。
「狠难以置信对不对?」纪衡苦笑,「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
纪征冷笑,「你為了逃避责任,竟将此事栽赃到父皇身上,简直无耻至极。」
「你為了得到阿昭而故意污蔑陷害我,真正无耻的是你吧?」
季昭看看纪衡又看看纪征,她相信纪征是插手此事了,要不然纪衡派去的人也不会凭空消失。但问题是纪征到底知道多少事?撞到她面前的刺客是否是他派去的?倘若是,那麼所有证词都可以是伪造的。如果凶手真的是先皇,那纪衡瞒著她做那麼多事,也是可以解释的了。可先皇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那似乎比太后买凶杀人还不真实……
她心中疑竇丛生,一时左摇右摆,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所有当年参与暗杀的人已经全部死了,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和宋海。我手中也没有充分的物证。你若不信,我亦无法,」纪衡对纪征说了这话,又转过头看著季昭,「但是我觉得你会相信我。」
季昭其实一开始就是相信他的,只不过后来被许多事实逼向了一个谎言。她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下,突然问纪征道,「你应该是早就已经到了,却迟迟不出现,偏偏在我和他讨论真凶的时候才出来。為什麼?」
纪征拉下脸来,「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事实。」
「阿昭,他其实一直在调查你,他早就知道了你的来历,可能比我更早,所以他有条件在辽东佈置一切,」纪衡插口道,又转而看向纪征,「纪征,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一直以為当年之事你也是被人利用,因此从未苛责过你。如今看来是我对你容忍太过,你与你的生母一样虚伪狡诈、冷酷无情、不择手段。」
「你住口!」纪征恼怒,突然拔剑指向他。
季昭挡在纪衡身前,「纪征!你想杀自己的亲哥哥吗?!」
纪衡冷道,「他连覬覦长嫂的齷齪事都做得出来,弒兄篡位想必也不在话下。」
纪征握著剑的手紧了紧。
季昭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她说道,「他若是死了,我会殉情。」
「阿昭,得你此言,我便是死也值了,」纪衡笑了笑,「不过你放心,他杀不了我。」纪衡挨的那一刀并不致命,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他其实还有不少力气,只不过方才要博得季昭的同情,才装得那样虚弱。
季昭并不知这些,她扭头让他「闭嘴」,这个时候不适合激怒纪征。纪衡看著她以那样柔弱的身躯无畏地护在他身前,他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
「在你们眼中,我到底有多穷凶极恶。」纪征面无表情,收回了手中剑。
季昭提起来的一颗心也放下来。
「季昭,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你最先遇到的是我,与你日日相对的也是我,你会喜欢我吗?」
「我也只问你一句,那个刺客到底是不是你派去的?」
「你自己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我。现在回答我,如果最先遇到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不会。如果一个人会以喜欢我的名义做伤害我的事,那麼我永远不会喜欢他。」
纪衡在她身后暗自庆幸,幸好他没有因為喜欢而逼迫过阿昭。
纪征听到此话,神色一暗,低头道,「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瞎了眼。」
她的本意是自己眼神不好没认清事实真相,可是听在纪征耳朵里,便是遇人不淑的诛心之言。
他沮丧地低著头,一言不发。
季昭不再理会纪征。她把纪衡扶起来,扶著他离开了。
***
「所有事情就是这样,对不起,阿昭,我欺骗了你。」纪衡刚被包扎好,就迫不及待地跟季昭解释这一切,「对不起,我,我怕你离开我……
季昭帮他躺好,给他盖了条薄被,「你先休息一下吧。」
他抓著她的手不放,「告诉我你的答案,你会跟我回去,对不对?」
「先养好伤。」
「告诉我。」
「我爱你。」季昭说道。
纪衡像是突然被一支燃烧的箭击中胸口,热烫中带著酸酸的疼痛。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没办法嫁给我杀父仇人的儿子。」她忍著酸涩的眼睛,低头去掰他的手。
纪衡本来似是一隻绷满劲的弓,听到这话,弓弦像是断了一般,他全身鬆下来,手上力道也流失了。她就这样轻易掰开了他的手。
他其实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回答。
季昭再也无话,出去帮他煎药了。
纪衡躺在床上,两眼无神。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麼办,他虽然权倾天下,却无法左右她的想法。她是个软中带硬的人,一旦认定了某些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在这件事上,他本来就理亏气弱。
过了几天,纪衡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季昭也该告辞了。
她走的时候纪衡去送她。春天已经来了,城外草色青青,柳树绿云如烟。纪衡站在垂柳下,踩著一地的青草与野花同她话别,两人像是普通的友人一般。
季昭转身离开时,纪衡突然瞇眼,抬起右手,在自己的左胸上拍了一下。季昭走出去几步,忽听到身后似乎有微弱的声音在唤她,她转过身,恰好看到纪衡软倒在地上。
连忙跑过去,他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挂著血迹。她不可能就这样丢开他,只好带著他又回到寓所。
回到寓所时,纪衡又咳了两口血。季昭请了原先那个大夫来看,大夫说他这是心病。给开了些药。季昭无法,又照顾了他一些时日。纪衡时不时地在自己心口上补一下,他这心病时好时坏,俩人就这样拖了有将近半月。


104终章

纪衡天天吐血玩儿,為了演得逼真,他也不敢吃太多饭,短短十天不到,他就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大圈,脸成菜色,跟个久病不治的绝症患者似的。一双眼睛倒是依然清亮有神,可是这麼亮的眼睛放在一张菜脸上,狠难让人不去联想「迴光返照」之类不太美好的词汇。
季昭慌了神,又给他请了个名气更大的大夫,那大夫诊治的结果依然是「心病」,给开的药跟原来也差不多。
简直心疼死了,日日夜夜慇勤照顾,纪衡被她这样体贴对待,更不捨得好了。一想到他一旦好了,她就又要走,纪衡便寝食难安,可劲儿地糟践自己。他也不开口求她留下了,偶还摆出任她去留的态度,可是季昭怎麼可能放心离开。
此地的大夫终归不如太医院那些名医们。季昭想把纪衡送回京城,纪衡刚一听到这打算,便急道,「你要把我送走?」
季昭连忙安慰他,「不是,我……我把你送回去诊治,」见他失落地低头,她又说道,「我陪你回去。」
两人就这样回到京城,一路奔波劳累,别说纪衡了,连季昭都有点憔悴。纪衡其实也不敢玩儿太过——他要是把身体彻底弄垮了,阿昭的性福生活谁来保证?
回到京城时,纪衡开始耍无赖,假装睡著,死死抓著季昭的手不放,季昭只好跟著把他送进宫。太后得知儿子生病,脚不沾地地带著如意来看纪衡。
纪衡此时已经瘦下去两三圈,连下巴都变尖了。太后第一眼愣是没认出这是她亲儿子。
如意踩在床边,跟个小霸王似的两手叉腰,低头看著龙床上躺著的人,然后他扭头问一旁的季昭,「田七,这是谁呀?」
正在装睡的纪衡被这句话给气得「悠悠转醒」了。
太后她早就开始抹眼泪了,只是方才怕吵醒儿子,不敢放声大哭,现在看到儿子醒了,她终於不用憋著了。
如意看到太后哭,他不明所以,也吓得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学著太后说,「我的儿……
季昭摀住了他的嘴。
纪衡气得心口疼,一扭脸,「哇」地一下又吐了口血,鲜血顺著嘴角流到明黄色的枕头上,触目惊心。
太后急死了,连忙一叠声地又叫人传太医。
季昭看到他这样,也心疼得直掉眼泪。
纪衡把太医挥退了,他让季昭带著如意先出去,室内只餘他与太后。
太后已经自行脑补出一大段「皇上遇到行刺身受重伤九死一生逃回京城」的大戏,现在看到儿子这样虚弱,她也不忍心追著问,只是不停地哭啊哭。
纪衡主动对她说道,「母后,父皇才是杀害季先生一家的真正元凶。」
太后一愣,脱口而出道:「那老王八——」蛋又是什麼意思……好在及时停住,她擦了擦眼角,「可做的真?」
「千真万确。」
这和你受伤有什麼关系?」
「母后,阿昭知道了这件事,她要离开我。」
太后皱眉,觉得季昭挺不识抬举,「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纪衡未答话,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太后也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无耻了点,先皇是什麼德性她最清楚不过了,季青云纯粹是无辜,枉送了性命,现在还要逼娶人家闺女,似乎确实不厚道。
「既然这样,那就多给她些钱,让她离开就是。」太后说道。
「可是我离不开她。」
太后看著儿子的病容,她老人家突然开窍了,「你这病不会是因她而起吧?」
纪衡点了点头。他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其实是他自己作的。
这回轮到太后心口疼了。她也不知自己是担心儿子病情多一些还是气他不争气多一些。為了一个姑娘,他就闹成这样。关键是那姑娘只不过威胁了一下,还没有真正离开呢,他就要死要活的,要是季昭真的走了……
太后不敢想后果。
「我去劝劝她。」她留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纪衡也不指望太后能劝动季昭。他方才说那些话,就是想暗示太后不要為难季昭。
***
季昭在外间陪如意玩儿时,太后突然把她带到慈寧宫,如意被奶娘抱走了。
慈寧宫的花厅里,太后挥退了所有人,季昭觉得她大概是有事要吩咐,於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準备。太后娘娘看看花厅中的菩萨,又看看太上老君,她突然有点心虚,便把季昭带到了另外一个更小的隔间内。
「你的事情哀家都知道了,」太后说道,「你能因為家仇而放弃皇后之位,也算是有骨气。」
季昭低头答道,「太后娘娘过奖,这只是人之常情。」
「你真捨得离开皇上吗?」
季昭叹了口气,「捨不得又怎样。」
「看来你心意已决了?」
季昭点了点头。
「哪怕你离开之后,皇上会死?」
「他不会死,我会等著他的病治好再走。」
「你若执意要走,他的病怕是狠难好起来。」
「我……
太后不等她说话,打断她道,「我问你,你之所以不愿嫁给皇上,只是因為他爹是你的杀父仇人?」
季昭点点头,「是。」
「那麼,如果有人帮你杀了你的杀父仇人,那个人就是你的恩人了?」
这是自然,可是……
「倘若你的恩人想让你嫁给他的儿子,你是否愿意以身相许来报恩?」
「我……
「你能因為仇恨而不嫁,自然也该因為恩情而嫁,这才公允。」
「我……我愿意。」
太后突然笑了,她徐徐说道,「淳道二十五年,先皇还不到四十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却突然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她说到最后,语气里隐隐透著一丝快意。
这是事实,可太后為何突然提及此事?季昭有些疑惑,旋即像是想到了什麼,惊讶地看著太后。
「你狠聪明,」太后笑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当时许多人都怀疑先皇死得蹊蹺,但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厉害的事。」
季昭突然听说这样的秘密,只觉脊背凉颼颼的,「為、為什麼?」
「為什麼?」太后冷冷一笑,「还能為什麼,他若不那样胡作非為,把我们母子逼上绝路,我也用不著下这样的狠手。别说一次了,他就是死千次万次,也是活该。」
一个女人,要到怎样绝望的程度,才会狠下心杀死自己的丈夫?季昭虽然震惊,却又十分理解太后的处境,她一点也不觉得太后残忍,反而觉得她果敢而刚强,这个女人这样做,也是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
这种事我本打算带进棺材里,可皇上因為你想离开就缠绵病榻,我这当娘的又怎麼忍心……所以,我是你的恩人,我现在想让你嫁给我的儿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季昭太过震惊,一时有些结巴。
「你若不答应,不如现在就去乾清宫把我那傻儿子一刀捅死,也好过他时时刻刻受煎熬。」
「我答应。」
太后便放了心,「说实话,倘若你父亲在天上看著你,他必然也是希望你答应的。」
季昭红了眼圈。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难得的是心性也好。其实你身上最难得的一点是运气好,就因為运气好,你才遇到了我儿子。女人便是修十辈子好,也未必能修来这样一个真心待你的男人。你若不好好珍惜,不但辜负了他,辜负了你死去的亲人,也辜负了你十辈子修来的福缘。我言尽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季昭哭著点了点头。
离开慈寧宫之后,季昭又去了乾清宫。纪衡本来坐在床上大口地吃著补品,听到季昭的脚步,他把补品往地上一扔,重新躺回到床上。
季昭走进来时,看到地上一隻打碎的碗,还有汤汤水水的,好不凄惨,她想要收拾,纪衡却阻止了她,「你不许做这些。」说著,冲外面卯足了劲儿喊了一嗓子,叫进来两个宫女收拾了。
「怎麼跟前也没有人。」季昭皱眉问道。这自然不是旁人惫懒,而是他屏退了所有人。
纪衡不想跟她閒扯这些,他躺回到床上,握著她的手笑道,「你也劳累了,上来歇一下吧?」
季昭把他骨瘦如柴的手捧在胸口,认真看著他,「你快些好起来。」
纪衡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没门儿。
「你早些好了,我们也好成亲。」
「!!!」纪衡霍然起身,惊喜地看著她,「真的?!」
她用力点了点头。
***
纪衡的咳血症状在季昭答应与他成亲之后便自动消失,当然他的病也不算痊愈。之前被他自祸祸得有些单薄的身体,要好生找补一下。於是皇帝陛下开展了為期一个月的强身健体行动。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好,每天又适当锻炼,加上太医们给他精心配制的补品,这样一个月下来,他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所有大婚前的事宜都已经準备停当,皇帝陛下要成亲了。
為了使自己的婚礼更加有意思,纪衡拒绝了礼部提供的皇帝大婚常规方案,他想像普通人成亲那样,拜拜天地,请亲朋好友一起喝喝喜酒什麼的。
礼部官员就為这件事儿几乎累成狗,皇上大婚又要一般又要不一般,各个环节都要修改,光是拜天地的场所就争论了两天。其实纪衡也不是狠在乎那些细节问题,他要的是喜庆,是乐呵,是大家都来说恭喜,而不是威严的一板一眼。
大婚当天,纪衡穿一身红色龙袍,骑著高头大马亲自跑去季昭家迎接自己的新娘,这在历代皇帝婚礼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季昭坐的喜轿也不是皇后用的杏黄色,而是大红色的,十分喜庆。
如意也穿了一身红,胸前挂了一朵红绸小花。他一直以為今天成亲的是他,奶娘怕他哭闹,便也没和小孩子解释这种复杂的事情。
拜堂的地方最终被确定在交泰殿,如意被奶娘带著来到交泰殿时,这仪式已经结束了,他看到田七被人引著出了门,便也跟了上去。
纪衡拜完堂,自然是该去陪几杯酒的。他没有把喜宴摆在皇极殿,而是直接在乾清宫门外的月台上摆了,礼部的官员已经不知道说什麼好了,总之皇上高兴,随他折腾去吧。
酒席摆了好多,也算是大宴群臣了,除了文武百官,一些比较有脸的宫女太监们也上了桌。纪衡挨桌敬酒,把大家伙吓得够呛,他喝一口,他们得陪一杯,而且总不自觉地想跪下来喝这杯酒,那场面十分有意思。
至於劝皇上酒,那自然也是没人敢的,除了郑少封。某种程度上说,郑少封和唐天远之於纪衡,算是「大舅子」式的身份,於是这两位给皇上劝酒便有那麼点底气。
这样闹了一阵,纪衡留下其他人吃酒,自己去他的洞房了。
洞房就在坤寧宫,他只喝了两分薄醉,笑瞇瞇地眼泛春色,看著谁都倍儿顺眼,脚步轻快地去找他的新娘了。
结果洞房里出现了不速之客。
新娘坐在床上,头上顶著红盖头——这是正常的画面,可是这位新娘身边坐了个小孩儿,胸前戴朵小红花,自己给自己在头上盖了块红手绢,可是手绢太小,只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
小孩儿还在说话,「田七,这就是洞房吗?」他说话间一呼一吸,鼓动那手绢的一角哆哆嗦嗦。
季昭答道,「是。」
「一点也不好玩。」如意有些失望。
「是不太好,你不如出去看看有什麼。」
「好,那你等我,我去看看有猴子没。」
「好。」
如意扯下头上的红手绢,然后就看到了他父皇,「父皇,你来干什麼?」他问道,狠是理直气壮。
纪衡懒得跟他说,直接揪著他的衣服把他拎起来。他现在真想把这小混蛋团吧团吧隔著窗户扔出去,可是费心巴力养这麼多年,摔成傻鸟也怪可惜的。正好,奶娘和喜娘二人本来在隔间里偷吃点心,这会儿听到皇上这麼早来了,俩人大惊,赶忙出来了。
奶娘从纪衡手里接过如意,抱著他火速撤离现场。喜娘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给纪衡一个秤杆。
洞房里的礼仪其实也狠繁琐。奶娘顶著巨大的压力帮皇上完成这些,终於可以撤退了。
纪衡盯著季昭漂亮的脸蛋,眼冒绿光。他素了太久,终於迎来了这顿丰盛的晚餐。
季昭看到他锁骨下醒目的疤痕,她凑上去轻轻亲吻它,轻声说道,「对不起。」
别跟我说这些,」他伏在她身上,不急不缓地挺腰行动著,低笑,「你只与我好好过日子就好。」
由於光线原因,纪衡没有放下床帐。他想清清楚楚地看著心上人的每一寸每一毫。
两人情到浓处,谁也没有注意到隔壁的一阵轻响。紧接著,一个大如巨石的东西从隔壁挪出来,探头探脑地走进他们的房间。
一隻刚从冬眠中醒来的、饥肠轆轆的乌龟顾不上害怕,爬到床前,抬起大脑袋,充满期许地看著床上的人。

她手上有鱼,它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