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14

酒小七: 陛下请自重 41-50

41、小泥人

笼街是京城里有名的古董一条街。这里虽不似隆昌街那般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似的繁华,甚至有些冷清,却是闷声发大财,金银如流水一般往来。古董行的人有句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正是这个道理。
笼街的门脸都装饰得沉稳大气又宽敞,不像隆昌街那里的店面,一个一个挤在一起。在灯笼街的正中,位置最佳的地方,是一个由两间普通门脸并成的大铺子。您看这铺子,门窗都是特意换过的,与左右不同,暗红色窗欞上雕刻著细密华丽的花纹;新桐油漆过的门窗墙壁,尚在散发著一些未消尽的桐油甘辛气味;由二楼之上,垂下来一串长椭圆大红纱灯笼,灯笼上贴著隶体的黑色「宝」字;九成新的竹丝门帘,挂在将近六尺宽的大门前门楹上一幅对联:
三代鼎彝昭日月
一堂图画灿云霞
门上方一块长方匾额,匾上三个鎏金大字:宝和店。
这宝和店比一般店舖都大,装饰得又豪华,坐落於安静低调的灯笼街,有一种鹤立鸡群的违和感,与太监们身上散发的浓浓的暴发户气息,倒是十分登对。
田七坐在宝和店里头,辟里啪啦地打著算盘,纤白如瓷的手指在墨色的算盘珠间翻飞,末了,她在账本上记下一个数,接著把算盘晃了两晃,算珠全部復归原位。
边闭目养神的一个小太监听到「啪啪」连续两声脆响,知道田七算完了,於是睁眼对田七涎著脸笑,「田掌柜,您这几天可不少赚吧?」
田七低头笑而不答,只袖出一块碎银子向他抛去,「二宝,拿去吃酒吧。」
二宝接过来银子,对著田七好一顿恭维。
田七是拍马屁的祖宗,听到别人拍她马屁,她并不会飘飘然,只笑道,「你有功夫与我说这些,倒不如去收一两件好东西,省多少力气。」
「哎幼我的哥哥,我可不像您这麼慧眼英雄,才来几天就当上掌柜,上回收了个假货,砸进去五十两,没被我师父骂死。」
宝和店里的「掌柜」是一种级别,经手的买卖够多,赚回来的抽成够高,就有资格做掌柜。田七因前两天恰好做成了一个「大件儿」,也就马马虎虎地成了个小掌柜。
皇上赶走了她,却对她还不错,让她随意挑衙门。田七不是不能去那些油水衙门,比如内府供用库,但是在那些地方揩油是要冒风险的,哪天主子人来疯弄个大清查,吃进去的是钱,吐出来的可就是血了。
因此,她想来想去,倒不如来宝和店,凭本事赚钱。
现在二宝看到田七閒下来,又嘮嘮叨叨地和她套近乎,正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畏畏缩缩地打量室内。二宝以為进了乞丐,不等他张口,便要哄他出去。
田七拦阻道,「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这位大哥,您是有东西要卖吗?」
中年人见田七说话一团和气,便也放鬆了些,从怀里掏出一个净的蓝色布包,打开布包,取出一个东西递给田七。
田七一看,是个小泥人,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正坐在凳上弹琵琶。泥人线条古朴,色彩鲜艷,粗憨可爱。二宝也探过脑袋来看,反正也看不出什麼玄机,便说道,「哥,这个叫花子拿泥人糊弄咱们!」
田七用指甲在泥人底部刮了一下,又用放大镜看了看,於是说道,「你这东西做工不够好,不过是个古物,一般的乐俑不会只有一个,倘若能凑一套,兴许能卖出去。」
那人忙点头,「家里还有十一个。」
嗯,」田七点了下头,「一套十二个的倒也难得,你打算卖多少钱,这一套?」
「五、五十两?」
田七心下一盘算,若是遇到喜好此物之人,凭她三寸不烂之舌,怕也能卖个三五百两,於是点头道,「好吧,我看你也是个缺钱的,便亏一些,就这个价钱吧。你什麼时候把全部东西送过来?」
「我急用钱,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取一趟?」
田七觉得应该不会有人敢找宝和店的人杀人劫财,因此便带著银票跟他回了家。漏风的房子空空如也,可谓家徒四壁,铺著稻草和一床破旧褥子的炕上,躺著一个年迈的老婆婆。中年人管这位老婆婆喊娘。
田七才弄清楚,这小泥人是人家的传家宝,他之所以想卖它,是為了给娘亲治病。田七的鼻子有些发酸,抱著装泥人的盒子对说道,「你是个孝子,我也不好意思发这种财。这五十两权给你做定金,待到东西卖出去,再把剩下的钱给你,我只抽十两银子的中费,要不然店里头也不好交代……觉得如何?」
中年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田七。
田七抱著泥人,穿过隆昌街时,看到孙蕃带著一眾家丁从一个茶馆里出来。田七便低头紧走,然而还是被孙蕃一眼看到。
这臭小子现已不是御前的红人了,孙蕃心想,今天定要好好出一口气。
田七看到孙蕃带人向她走来,於是毫不犹豫地拔腿飞跑。孙蕃便在后面狂追,「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田七脚力不快,跑不过一群男人,她抱著盒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看到街角处一个熟人,郑少封。
於是田七跑过去拉起郑少封的手腕,「快走!」
拽上首辅之子,后面的人至少不敢拿东西丢她……
郑少封反握住田七,把他重重一拉。田七突然被迫停下来,怀中盒子却飞了出去,盒盖掀开,里面的小泥人一个个地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来。
郑少封放开田七,又去抓盒子,托著盒子在空中飞速晃了几下,小泥人便乖乖地又都撞进盒子里,另有一个被他直接握在手上。
险好险,田七拍了拍胸口。好几百两银子呢。
但是她高兴得太早了。
郑少封抄著小泥人,照著汹涌奔来的孙府家丁抛去,「冬」地一下正好砸到一个家丁的面门。
家丁应声而倒,小泥人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不要!」田七惊呼。
郑少封以為田七在担心他,於是朝田七笑了笑,「没事儿!」说著,飞快地取出盒子中的其他泥人,七七八八地丢了出去。
田七:「……
郑少封动作太快,身形也快,还故意躲著田七。田七拦他不住,乾脆纵身扑向他。然而扑到一半儿却被人从后面拦住,那人的胳膊横在田七的腰前,轻轻一拉便把田七带进怀里,接著放开田七,安慰道,「田兄稍安勿躁,郑兄武功了得,这几个小卒还近不得他的身。」
田七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另一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正是前番见过一面的唐天远,唐若龄之子。她朝唐天远拱了拱手,「唐兄,别来无恙。」
不等唐天远回答,田七又要去阻止郑少封,然后她就发现郑少封已经把小泥人丢了个乾净,此刻正把那没了盖的木盒子立在手上瀟洒地旋转,一边得意洋洋地看著不远处硕果仅存的孙蕃,「还玩儿吗?」
孙蕃用折扇怒指郑少封,「郑少封,不要多管閒事!」
郑少封手中的木盒突然停止。孙蕃见他收起木盒,以為自己的威胁凑效,却不料郑少封突然弯腰拎起了身旁一个摊子上摆的大陶罐,高举过头顶对著他瞄準。
孙蕃撒腿便跑。
郑少封放下陶罐,走到田七面前,「怎样?」一副求夸奖求表扬的模样。
田七面无表情。
郑少封於是把手中那空盒子递给田七,「吶,你的东西。」
田七:「……
田七急得直揪头发。可是她又不能怪郑少封,人家也是好意救她。忍了忍,田七终於接过盒子,「多谢。」
「客气什麼。」郑少封大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田七找到盒盖捡起来盖好,依然把盒子抱在怀里,要和他们告辞。郑少封却不放他走,「我们去寧王府上做客,你去不去?」
田七心情悒鬱,想找地方散散心,心想不如就去王府玩儿一玩儿也好,於是便跟著两人去了。她一开始还有些不解,郑少封怎麼会和唐天远廝混在一起,这两人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同一类人,就好像蟈蟈和毛驴,哈密瓜和白菜帮子,扯不到一块去。
过郑少封一遇到田七就成了话嘮,狠快跟田七说了缘由。原来他爹感动於他的用功读书,拉下老脸来去央了唐若龄,让唐家的儿子提点著自己这笨儿子。不求唐天远能把郑少封带得有多「赤」,只要别让这败家子再黑下去,就算万幸。
田七知道唐天远未必情愿和郑少封结交,但是郑首辅的面子总要给一给。想到这里,田七同情地看了一眼唐天远,发现他倒是淡定自若,听著郑少封的嘮叨,也并不表露丝毫厌烦之色。
得,又一个面瘫。


42、月夜

纪征的王府建得狠大,但并不像皇宫那样恢弘,而是狠精緻。亭台楼阁,园林景致,都有一种苏州园林式的自然别緻。田七在寧王府逛了好一会儿,也没逛完,到最后走得脚疼,纪征便领著他们停在附近一处小楼前,传人把晚宴安排在此。
日暮西斜,天光渐收,纪征命人点了十数盏美人灯。美人灯做得惟妙惟肖,真人般大小,各个姿势不一,里头点著巨烛,灯纱轻薄,因此比一般灯笼要亮上许多。
田七不禁嘖嘖感叹,这个寧王,还真会享受。
几人这一顿饭吃得狠是尽兴。纪征命人端上来二十年的竹叶青酒,因為田七喝不惯,又上了果酒。果酒有两种,一种是山梨酿的,一种是葡萄酿的,田七觉得两种味道
都不错,喝一杯山梨,又喝一杯葡萄,虽两种酒劲儿都不大,但是混起来时却著实生猛,因此她渐渐地喝得有些头晕了。
郑少封狠兴奋,敲著桌子要唱歌。纪征和唐天远都没拦他,田七根本没听到他唱什麼,但也跟著瞎哼哼,一时两个醉鬼大著舌头胡言乱语,另两个清醒的还在慢悠悠地浅饮低酌。今夜月色狠美,纪征已经让伺候的人都先下去,只餘下周围的十几盏美人灯,静静地看著他们欢饮。
郑少封捏著一根筷子,两眼发直,他突然说道,「我爹老骂我。」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爹从地底下爬出来骂我一骂。」
郑少封又说,「我娘老数落我。」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娘从地底下爬出来数落我。」
郑少封:「我兄弟都比我强。」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兄弟从地底下爬出来……
郑少封打断他,「怎麼你全家都住地底下呀……
纪征听著这两人的醉话,皱眉叹了口气。
唐天远兀自自斟自饮,接著抬头安慰田七道,「田兄放宽些心,故去的人最不能瞑目的,便是活著的人為他们而痛苦。人生无常,你我也早晚化為枯骨,何不趁活著好好享受这花前美酒,清风明月。」
他的话音刚落,郑少封突然敲著盘子唱起了十八摸。
纪征连忙把半隻鸭头塞进他口中,这才消停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田七酡红著脸,托腮望著天上那一轮银盘似的皎月,忽说道,「月亮,此时此刻有几人在仰头看你,共此时?」
月亮不答。它高高地挂在天上,淡定地向世界洒下清辉。月光如薄雾,如飞霜,如轻纱,如细细流淌的牛奶。田七伸手接了一把,彷彿将这柔光托於掌心一般。
她握起拳,轻叹一声,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皇宫里的那个人。有一次他赏月时她恰好在场,当时还拍了他的马屁,说月宫里的嫦娥倘若见到英俊倜儻的皇上,定然也要起了凡心。
皇上当时怎麼回答她来著?对了,「嫦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真是,当谁没读过那两本酸书呀。田七摇头失笑,突然又有些落寞。
皇上会不会想她呢?
应该不会吧,他那麼厌烦她。
倘若有人现在把这个问题拿来问纪衡,他的回答一定是斩钉截铁的「不会」,当然,后果要提问者自负。
时这位皇帝也在赏月。康妃在邀月宫佈置了一个赏月台,由紫檀木架子撑起一块圆圆的月白色幕布,幕布后面点著明亮的烛光,把幕布照得亮亮的如一轮巨大的月亮,幕布上绣著浅浅的桂树的形状,桂树后面有若隐若现的月宫。
嫦娥就不用绣了,因為康妃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纪衡本就看康妃不顺眼,这会儿来邀月宫完全是因為想看月亮了。他就从来没这麼心无杂念坐怀不乱过。
当然,以后他会经常体会到这种境界,我们暂时按下不表。
说现在,他坐在这幕布做的大月亮前,恍然有一种真的置身在月亮上的错觉。
康妃穿一袭飘逸的白衣,梳个双环髻,长长的披帛拖地,打扮成画作里经常出现的嫦娥的形象。
纪衡却不给她面子,「离中秋还有两个月,你怎麼就穿成这样。」
康妃怀中抱著个小兔子,走到纪衡面前,盈盈一拜,「皇上恕罪。」
纪衡不理她,只逗著她怀中的小白兔,一下一下地戳著那小白兔的红鼻头,「小兔子?」
康妃有些讶异,皇上在和兔子说话?
「小兔子。」纪衡又叫了一声,接著呵呵低笑起来。
康妃往桌上一扫,便瞭然,皇上喝了不少,想是醉了。
纪衡端起桌上一杯酒,一仰脖子又干了。唇齿间被酒气浸得有些麻木,醇香的酒液划过喉咙时,与白水似乎无异。干掉之后,他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对一旁宫女道,「倒酒!」
康妃亲自执壶,劝道,「皇上,酒多伤身,您也要爱惜龙体。」虽如此说,还是给斟满了。
纪衡忽然自言自语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夜夜心!」他不停重复最后一句话,说著说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康妃担忧地看向盛安怀。盛安怀也不知道怎麼办。皇上的吩咐他能听明白,但是皇上一念诗,他可就没辙了。
「盛安怀。」纪衡突然叫他。
「奴才在。」
「把田七给朕找来。」
「皇上,夜深更重,宫门都落了钥……」田七现在住十三所。
「把田七给朕找来。」纪衡又重复了一遍。
「皇上,请您早一点歇息,奴才明日定把田七找来。」
纪衡突然站起身,背著手大步向外走。盛安怀紧紧跟著,狠担心皇上发个酒疯什麼的。
康妃带著邀月宫眾人恭送纪衡,见皇上并不留宿,她难掩失望。
「田七在哪里?」纪衡边走边问。
「回皇上,田七在十三所。」盛安怀答道。
「十三所哪里?」
盛安怀愣了愣,皇上眼睛清亮,也不像是喝醉了。他有点糊涂,嘴上答道,「十三所『水』字号房。」十三所的房子号是按千字文排的。
纪衡便不再问,继续快步走著。盛安怀一看这方向不对,连忙提醒道,「皇上,您该回乾清宫了。」怎麼越走越偏僻,还挨著墙根走。
皇上没有回答。盛安怀小心抬头看时……哪里还有皇上!
盛安怀吓得四处张望,根本不见皇上一点身影,他哆哆嗦嗦地扯过身后一个太监问道,「皇上呢?!」
那太监向上指了指,「皇上在那儿……
暗夜之中,纪衡立在一丈多高的城墙之上,背手而立,对月而歌,立刻要羽化登仙一般。
「沅有止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风拂过他的衣带,朱红色的袍带翻飞,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业火,在皎洁的月光下开出了妖艷的红莲。
「皇上……」盛安怀吓得额头直冒冷汗,皇上喝多了,要是一不小心失足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盛安怀怕惊到他,小声哄道,「皇上,您请下来……
纪衡果真下来了,但是下到了城墙的另一面。
盛安怀连忙召集周围侍卫出宫去寻,又怕动静闹得太大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因此也不敢太过声张,一时心力交瘁
监侍卫们赶到时,纪衡早已没了踪影。眾人担忧地四下搜寻起来。
盛安怀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了一下皇上上墙之前的言行,带著几个人直奔十三所。
十三所水字号房的太监快要吓死了。
们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窗前一阵动静,睁开眼睛时,却看到房内多了一个人,红色衣袍,背对著窗前月光,面目模糊,只能看出他脸色煞白(喝酒喝得),目光亮得不正常,如两团小火炬,一瞬间让人想到要发功的黄大仙儿。
「鬼啊!!!」两个太监各自抱著被子缩成一团。
「鬼鬼鬼大人您您您行行好,冤有头债有主,不不不要找我!」一个太监哆嗦著说道。
纪衡对这样的称呼浑不在意。他向室内一扫,三张木床,只有两个人,另一张被改造成架子床的木床上空空如也。
「田七呢?」纪衡问道。
啊,原来是来找田七索命的。那太监鬆了口气,也不结巴了,「田七今天没回来。」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大概去外地收古董了吧。」宝和店里有太监在干这个。
纪衡听罢,又翻窗出去。俩太监只感觉眼睛一眨,那人的身影已然消失,更加坚信这是一隻鬼。
盛安怀到十三所扑了个空。水字号房的那俩太监已经挤在一张床上,看到盛安怀来,连说带比划地给他形容了一下方纔那恶鬼的可怕。盛安怀安慰了们两句,便出来,又四下找了找,无果,他只得先回乾清宫。
值夜的宫女太监都说皇上没回来,盛安怀有些狐疑,闯进纪衡的卧房看了看,果然看到皇上已经悄没生息地爬回自己的龙床。
他走近一看,皇上已经睡著了。朱红色的衣袍铺在明黄色的床上,颜色夺目。皇上平躺著,一手垂在床外,手中握著一把发黄发旧的折扇。那折扇旧到什麼程度呢,像是从破烂堆里捡出来的。


43、奇葩

寧王府这一场酒宴闹到狠晚。
到最后,连唐天远都喝得有些高,折了一根树枝在月下舞剑。身影飘逸,霜白色衣袍就著月光翻飞,婉若謫仙。
遗憾的观眾只有纪征一个人——另两个都已醉得不省人事。除此之外,纪征还兼任了伴奏和伴唱。他轻轻拍击著桌面,朗诵的也是楚辞。
舞完了剑,唐天远的酒劲出了些,也该回去了。
纪征见夜已深,又有两个醉的,乾脆便留他们三个夜宿,反正王府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唐天远也不推辞,由小廝引著先去了客房。
纪征接著指挥人抬走了郑少封,见小廝们又要来抬田七,他挥退了他们,自己弯腰把田七抱了起来。
怀中的人狠轻,狠软,浑身散发著热量。纪征只觉这热量顺著两人肢体相贴处传到他身上,烘得他腹内酒气直往脑子里冲,本来清明的灵台竟也因此有了些醉意。
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抱著田七走向已经备好的卧房,脚步轻缓,慢慢悠悠,浑似散步一般。
然而再慢也有到尽头时,他终於走进卧房,将田七放在床上。田七坐在床上想要向后倒,纪征连忙一把将他捞进怀里靠著。
「真是奇怪,我怎麼偏偏就為你动心了,」纪征低笑,揽在田七肩头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呢?」
田七不自觉地在他怀里拱了拱。
纪征又道,「你没了父亲、母亲、兄弟,但是你还有我。我心疼你,想一直陪著你,护著你。田七,你可愿一直陪著我?」
田七没答话。她现在脑子里混混沌沌,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便不舒服地皱起眉来。
心上人就在怀中,纪征不是没想法。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因此极力压住心中欲念,虽如此,却还是要讨些甜头,於是抬起田七的下巴,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田七并不知自己被轻薄了,她只咂了咂嘴。
纪征低头再次覆在田七的唇上,这次没有那麼轻易离去,而是含著对方的嘴唇缓缓地舔吻磨蹭,如两隻廝磨嬉戏的鱼儿。田七嘴唇被堵得极其不舒服,皱著眉向后仰头,纪征却一点一点追逐她,叼著她的唇瓣不放,直到她避无可避。
田七呼吸困难,只得张开了口。
纪征立刻抓住机会,灵蛇入洞一般,探出舌头在田七口内勾扫缠绵。
田七真不知自己怎麼了,嘴里堵著东西吐不出来,好生难受,她蹙著眉,竭力用舌头将那东西向外推拒。然而这一动作正好合了纪征的意,他心房狂鼓,激动地吸吮著,彷彿要将田七的魂魄吸进胸腔。
两人不一会儿均气喘吁吁。一个是憋的,另一个也是憋的……
纪征怕自己再久留便控制不住,他不希望趁人之危,只好放下田七,帮他除去鞋子,盖好夏被。
次早田七醒来时,直觉口乾舌燥,头也有点痛,还犯乾呕。她坐起身,两眼迷蒙,回想了半天,只记到和郑少封一起唱歌,再后来就不清楚了。她低头看了看,衣服好好的,应该没被发现问题。
过醉酒真是太危险了,也不好受,以后再也不多喝了。田七正思索间,听到外面有丫鬟来问她起床否,田七应了一声,丫鬟们便进来伺候她起床洗漱,接著引著她来到饭厅吃早饭。
饭狠清淡,桌上只有纪征一人,唐天远已经早起告辞了,郑少封还没醒来。田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觉得纪征的目光似乎比往日亲暱了一些,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
过晚饭,田七也要告辞,纪征命人取来一个盒子,说道,「这是你拿著来的东西,莫要落下了。」
田七一见盒子,昨日的遭遇历历在前,禁不住一阵肉痛。
纪征看田七神色有异,便问道,「怎麼了?这东西还有什麼玄机不成?」
田七隻好把昨日发生的事情跟纪征说了,一边说著,一边掀开盒子拿出里面备受摧残的小泥人给他展示。
纪征拿了一个泥人在手上掂了掂,看了看,又放下看另一个,等都看完之后,笑道,「我说实话你别不爱听……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什麼意思?」
这不是普通的泥人,这是前朝的宫廷乐俑,应有二百年上下了。倘遇到行家,别说三五百两,便是三五千两,也是愿意掏钱买的。」
田七听得心臟直上下晃悠,三五千两的……小泥人?她摸著下巴,不太相信,「你是如何得知?」
「我不骗你,我亲眼见过此物,就在皇宫之中。当时我还是个孩童,父皇拿这个东西给我玩儿过,后来他把这套乐俑赏给了谁,我就不知道了。」
这话对不上。这明明是人家的传家宝,怎麼会曾经出现在皇宫?田七更加不信,指著泥人道,「你看这做工,线条太粗獷,不够精緻,应不是宫廷之物。」
纪征答道,「以形写意,得意而忘形。书画中都有此论,轮到做泥人,也该有这种境界。」
田七不知该如何反驳。按理说纪征没必要偏她,可如果是真的,这麼一套小泥人至少三千两银子……让她怎麼赔嘛……
田七一想到自己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都赔进去的凄惨情景,更加肉疼,皱眉看著小泥人不语。
纪征知道钱是田七的命根子,便说道,「不如这样,这泥人与我有缘,你把它卖给我吧,看著它我也能睹物思人。价钱你开。」
田七摇头,「这不行。」
「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我也不能坑自己人。」
左思右想,田七决定先找卖泥人那个中年人问清楚。万一这一套不是纪征看到的那一套,而是一套仿品呢。她怕对方不说实话,便故意吓唬他,「方俊,你说你的泥人是传家宝,可我听说这本是宫廷之物,前几年失窃,这个你怎麼解释?」那中年人叫方俊。
这不是我偷的。」方俊答道。
「那你这套泥人传了几代了?」
「从我这一代开始。」
……
田七还当他是个老实人,却不料竟被他耍了,於是气道,「那你的传、家、宝,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不知道。」
……这是连撒谎都懒得撒了?」
「不是。」方俊说著,低头不语。
两人本在外间说话,然而方俊家的房子是四面透风的,室内躺的那位婆婆已听到两人谈话,便对田七喊道,「他坏过脑子!」
原来如此。田七突然又觉得这方俊挺可怜,於是便把实话说了。做生意虽利字当头,却是要以信义為先。她不打算坑人,更不打算坑穷人。
方俊得知田七一开始估价是五百两,因此便执意只肯要五百两。
倒是个实诚的人。田七想著,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这样,我先给你两千两,你既然说是用钱治病,我请个医术高明的朋友来给尊母治一治。旁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他兴许有办法。」
方俊答道,「钱先不用给。你若果真治好我娘的病,那套泥人的钱我分文不取。」
还真是个孝子。田七於是又问候了一下方母的病情。
怎麼得的病?多长时间了?治得如何?
方俊又低头不答。里面再次传来方母的声音。
「我是被他气得!」
「七年了!」
「都是庸医!」
田七不禁感叹,老太太卧病七年,还能如此中气十足,实在难得。
达成一致,田七也不久留,狠快告辞。方俊把她送到门口,田七刚走出去,却没料到路中间竟有一块石头,把她绊住,眼看著就要跌个狗啃泥,却又突然被人抓著胳膊一扯,她便又站稳了身体。田七扭头,看到方俊已经在她身旁,一脚把石头踢到路边。
真是奇了怪了,两人相距至少五六步,这人是如何在那麼短的时间内过来的?
「你会武功?」田七问道。
「我不会。」他说著,转身走回那间破败的庭院。
田七满腹狐疑,知道对方不愿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
小泥人因缺残了好多,再也卖不出好价钱,田七乾脆把泥人给了如意。如意挺喜欢。因这泥人比一般的略大,如意要两手捧著才能拿稳,他於是捧著一个最漂亮的泥人去了乾清宫,找他父皇显摆。
乾清宫里,纪衡刚刚把盛安怀骂了一顿。他昨晚喝多了,本来就头疼,心情不好,结果这奴才还凑上来问要不要把田七找过来……找他来干嘛!
纪衡现在狠不想听到田七这个名字,然而好不容易淡忘一点,却偏偏有人上前来给他破功。刚轰走一个盛安怀,又来一个如意。这倒霉孩子手里捧著个泥俑,笑得那个甜啊,「父皇,田七给我的,好看吗?」
纪衡狠不给儿子面子,看也不看答道,「难看死了。」
如意低头看著手中可爱的泥人,哪里难看了?田七说得对,父皇……父皇……如意回想了一番田七的话,说道,「父皇的品位狠奇瓜。」
……纪衡怀疑自己酒劲儿还没过去,怎麼连亲儿子的话都听不懂了,「朕怎麼了?」
如意把才纔那话又精简了一番,「你狠奇瓜。」
纪衡终於明白过来,「那是奇葩!」
「哦。」如意认真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总是搞混。
看著老神在在的儿子,纪衡的头更加疼了,「朕不是奇葩,你才是奇葩,你和田七都是奇葩!还有,以后不要在朕面前提到田七的名字!要不然朕砍了他的脑袋!」
父皇突然暴怒,如意有点招架不住,抱著小泥人瞪大眼睛看著他。
纪衡发完火,有点愧疚,做什麼对儿子发那麼大脾气。他於是和蔼地把如意抱起来,拿过他手中的泥俑来看,正準备夸讚一番,却觉得这泥俑分外眼熟。
一瞬间好的和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纪衡心内感慨万千,把泥人放在桌上,对如意说道,「以后莫要玩儿这个了,朕给你更好的。」
「哦。」如意乖乖点了点头,虽略有些不服,却也不敢再说父皇奇瓜了。


44、打群架

田七果然说话算话,把王猛折腾到方俊家,给方母看病。王猛说了一番长篇大论,在场另外三人谁也没听明白。
方母听罢,对儿子说道,「这次的庸医真能白活。」
王猛不以為意,当场开了个药方,制定了初步的治疗计划。这计划狠复杂,包括吃药、用药物泡脚,以及扎针。田七怀疑王猛是因為想不出办法,是以把所有方法都试一试,於是便拉他到角落问道,「能不能治好?」这是一场关乎好几千两银子的治疗。
说不好,」王猛自己也不能把话说满,「我没治过这麼大的症候,先治半年试试,应该能有改观。」
田七便不再说什麼。因為她长得太有亲和力,老太太看到就喜欢,於是拉著田七不放走,和她说了许多閒话。夸田七心肠好,骂自己儿子没出息。这老太太评价一个男人是否有出息,最基本的判断标準是他的老婆和孩子是否够多,方俊在这方面显然不合格,只能沉默著听他娘数落。
田七便岔开话头问道,「方大哥现在做什麼营生?」
「他以前净跟人打架斗殴,后来坏了脑子,就给人做些短工。」
田七心想,这方俊身手不错,為人也算实诚,不如弄到宝和店去,当伙计、门神、打手,一人可兼数职。想到这里,她便问方俊是否愿去宝和店挣饭吃。方俊本不想去,奈何母亲极力攛掇,他也只得答应。
当事人谁也没料到,这一决定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
田七在宫外的日子多了起来,整天和纪征、郑少封等人来往,唐天远也混进了他们的队伍,四个人凑在一起吃喝玩乐,好不快活。不过他们聚首的时间并不狠多,因為郑少封和唐天远要為今年的乡试备考。唐天远成竹在胸,倒不用花什麼心思,他费的力气都用在怎麼监督郑少封背书和做文章上头。田七也為他们的功名出了把力,主要是在精神上支持他们:以白画眉的性命威胁郑少封要好好读书。
郑首辅也為儿子的前程做出了实质性的努力。比如郑少封一旦偷懒,当爹的就会追著打。不过郑首辅不再打儿子的头了,因為考试要用到脑子,他便改為打屁股。
郑少封苦不堪言。唯一放鬆的时候也就是和田七他们出去玩儿了,这还得是由唐天远带领,否则他一个人出不了家门。
自此郑少封的交友档次直线上升。他想给他们这四个人的组合起个諢号,也好令人闻风丧胆,田七亦觉好玩儿,双手赞同。可是叫什麼呢?
「要不叫四大才子?」郑少封建议。他的话刚刚说完,另三个人鄙视的目光便投了过来。有郑少封在,这小团伙的平均才艺水平直线下降,实在当不得这个称呼。
「四大金刚怎麼样?」田七问道。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比一个唇红齿白,实在跟「金刚」一词找不到半点联繫。田七和纪征就不用说了,唐天远虽英气逼人,却也不是英伟。四人里最接近这个词的当属郑少封,但他也只是五官明朗深刻,看起来并没有金刚式的震撼效果。
「我看叫四小白脸更贴切一些,」郑少封打趣道,「我跟著你们也要受累成小白脸。」
唐天远问道,「不如叫京城四友?」
郑少封和田七都觉得这名头不够响亮。纪征也想不出好的来,起名号的行為便一直这麼拖下来。却没想到,他们四个经常招摇过市,十分引人注目,渐渐地就被别人安了个名号:京城四公子。
群眾的力量是伟大的,不管他们同不同意,这名号也只得被迫接受。
四人捆绑销售,知名度越来越高。京城四公子出身显贵,又风流倜儻,仰慕者和追随者越来越多。许多女子也纷纷以京城四公子為择偶标準,青楼女子们谁要是能和这样的人有点沾惹,身价也能暴涨。可惜这四公子不爱逛花楼,连最风流的郑少封,也只是把姑娘们叫出去喝酒赌钱。
过没关系,她们不能勾搭,还不能胡说麼。一时间这一个说和四公子里的唐天远吟诗作对,那一个又说和四公子里的寧王爷秉烛夜谈,甚至有说给四公子里的田文豪敬皮杯的……
什麼是敬皮杯?就是嘴对嘴喂酒。田七一听到这个传言,吓得屁滚尿流,当晚做了一夜的噩梦,梦到一个性别不明的夜叉追著她要亲嘴,她就跑啊跑,就这麼跑了一夜,睡得快累死了!
话休提,且说眼前。风光无限的京城四公子正在一家酒楼吃酒。这酒楼经营的是岭南菜,因京中岭南人并不多,本土人又不太适应这种口味,所以这家酒楼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不过胜在装点雅致,菜也精緻。纪征狠喜欢这里。
按照郑少封的习惯,这个时候总要摸两把马吊牌过一过癮才好。但是托另外三人的福,他都快把赌癮戒了。什麼叫逢赌必输?你只消跟那三个人各打一打牌,就会有无比深刻的体会。郑少封不停被他们三人凌虐,渐渐地丧失了斗志,看到马吊牌就心痛蛋也痛,乾脆不玩儿也罢。
不能打牌,光喝酒吃菜无趣,总要找点乐子。於是郑少封让人从青楼里叫来一个姑娘唱小曲儿。姑娘被伙计引著上楼时,遇到了孙蕃。好巧不巧,这姑娘正是孙蕃梳笼过的。姑娘不太会做人,虽然遇到老主顾,但现在被四公子叫了来,便有些趾高气扬。
这四公子里有一个是孙蕃的仇人,有一个是孙蕃他爹的死对头的儿子,另有一个是给他仇人撑腰的,还有一个曾经跟他玩儿过但现在不爱搭理他的郑少封……这麼个组合,简直聚集了所有孙蕃讨厌的人,你说他现在能高兴得起来吗。
他睡过的女人,还把那四个人抬出来一顿奉承。
孙蕃往身后看了看,自己今天也带了不少人来,其中还有两个武将世家的小子,不如再去会一会田七。他不傻,另外三个人自是不能惹的,但是也用不著惹,他只消追著田七打即可。
想到这里,孙蕃便跟著那唱小曲儿的姑娘去了雅间。
间里头,田七正在用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鼓励唐天远,「虽然你爹现在被孙从瑞盖过了风头,但是不要紧,你爹的儿子比孙从瑞的儿子强,强狠多。」
唐天远一笑,「田兄谬讚。」接著举起酒杯,干了。
田七没喝酒,又说道,「世人都道孙从瑞為官清介耿直,我看是沽名钓誉,最虚伪的就是他了。」
「哦?怎麼说?」
「他自己不贪,可是他的学生贪。他的学生钱蓀在江西盐法道上贪了不少银子吧?孙从瑞若真是清廉,為什麼不管一管自己的学生,反任他越做越大?我跟你说,他不仅沽名钓誉,他还……
话到这里,却突然被一声怒喝打断,「你说什麼?!」
孙蕃再也听不下去这小小阉竖对自己父亲的污蔑,一脚踢开雅间的门,带著数人闯进来,雅间内一时剑拔弩张。
郑少封本就脾性暴躁,再加上考试将近,更加烦躁不安,一遇到这样动静,便以為是对方找茬,於是不等别人反应,他先上手了。
场面就这麼失控了。孙蕃要追著田七打,郑少封拦著还击,另两个出身将门年纪轻轻的后生,因為是跟著孙蕃混的,见到有架可打,不愿落了下风,也就捲进来。后面跟的有些衝动好斗的,或是倚仗孙家的,以及孙蕃自己带的家丁,都凑起了热闹。
间内人太多,伸不开拳脚,战场渐渐地转移到外面的大堂。田七发现,这里边最不中用的就是她了。大齐朝的男人们讲究文武双全,郑少封自不必说,纪征和唐天远也都会些功夫,且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尤其是唐天远,下手太阴了,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根木棍,专门照著人的关节抡,放倒一个又一个,看起来作战经验十分之丰富。本来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儿,一下子化身地痞流氓。
纪征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田七身上,田七被纪征保护著,狠过意不去,抽手也打一两下。她看到一个人倒地,举著凳子便砸下去,砸完之后听到对方一阵惨叫,田七定睛一看,地上躺的正好是孙蕃,此刻惨白著一张脸,疼得几欲晕厥。
几人连忙过来把孙蕃扶走,走之前不忘警告田七等死去吧。
斗殴活动就这麼结束了。田七心内惴惴,孙蕃若真有个好歹,孙从瑞跑去皇上面前告一状,那她没準就真得等死了。
纪征安慰她道,「没关系,你只需记住,孙蕃是我打的。」
田七有些犹豫。按理说她不能当这个缩头乌龟,可是真伸出脑袋去,就被人砍了。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能把他怎麼样呢?
这时,酒楼老闆终於敢露面了,扯著他们几个不让走,自己酒楼被糟蹋成这样,客人都吓跑了,让人家怎麼做生意。纪征是个讲道理的,答应照价赔偿。
老闆却不答应,「实话说,我这酒楼本急著出手,今日好不容易约好了人来看,却被你们吓跑了。他不买,不如您买?」
几人从未遇上这种情况,打个架还要外送盘酒楼的。他们却是不知,这老闆本是岭南人,开了这家菜馆,生意虽不红火,却也是赚钱的。只因家乡有急事要回去,一时做不得,便急著出手。本来地段不错,但恰巧前几天本酒楼遇上人命官司,便不好出手了。价格一降再降,终於有人答应来看看,不想今天又遇上打架生事,把事情给搅黄了。
打架的几个人又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一个个的都是太岁爷,掌柜的不敢吭声,只好等收尾之后再出来。
纪征并没有买酒楼的打算,不过这个地方位置不错,若是好好改一改,应该只赚赔,便问道,「你这酒楼多少钱?」
「我跟他们商量的是三千两,您若成心买,我再给您降五百两。」
这价钱还行,纪征点了一下头,问田七道,「前两天你不是说想在外面寻些别的营生吗?」
「啊?哦。」田七点头。她确实这麼说过,但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孙丛瑞告状怎麼办。
「不如你买下来吧,以后我们吃饭不用花钱了。」郑少封建议道。
田七又傻傻地点了点头。
这麼稀里糊涂地买了个酒楼。
下午时候,田七去了皇宫里的宝和店。她在宝和店倒卖古董,要宫里宫外两头跑,就算在皇宫里无事可做,也要定时去点个卯。
宝和店在东六宫北侧两溜房子里,这两溜房子的最西面,有一个小门,可以通向御花园。此处是太监们集中办公事的地方,主子们鲜少来。田七怎麼也想不到她会在这里遇到皇上。
纪衡自己也想不到,怎麼就在御花园走著走著就走过了,然后一不小心闯到这里来,再一不小心,就看到了田七。


45、断袖到底

田七从宝和店走出来,因為心事重重而低著头,差一点撞到纪衡身上。
还好及时站定了。抬头一看是皇上,她连忙后退两步弯腰,「皇上万岁。」
纪衡没有反应。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满以為田七已经成為过往,他把他赶走了,再也不见他,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从此以后,田七也不过是在他过去人生中出现的一个略微荒唐的小插曲,这小插曲会被他扫在记忆的角落里,与那些他不愿回首的过往一起掩埋,再不提及,再不想起。
却没想到,今日突然一见,竟让他的全盘计划登时粉碎,化為齏粉。
纪衡虽表面镇定,然而他脑中情绪却如暴涨的潮水,连绵不绝,汹涌澎湃,疯狂拍打著理智铸就的堤坝。
原来那些遗忘,并不是遗忘,而是思念的累积。
积到一定程度,就会一触即发。
纪衡没说话。他能说什麼?他什麼都不能说,也什麼都不该说。他真怕自己一张口,说出什麼后悔莫及的话。
现在最该做的是转身就走,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远离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走近一步,定定看著田七。
田七见皇上不搭理她,只道皇上是厌烦她,因此站起身说道,「奴才告退。」说著转身欲走开。
纪衡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他的后领,把他拉回来,向上提了提。
田七隻觉自己的脚几乎离了地,她现在像小鸡仔一样被人提著。
得,又惹皇上不高兴了。田七一开始以為皇上这样对她是因為孙从瑞告了状,但又一想,那老家伙第一要做的是给儿子好好看病,不可能那麼快就捅到皇上这儿来。於是田七镇定几分,諂笑道,「皇上,几日不见,您越发的英俊倜儻啦!奴才这几天一直想您,就是不敢去看您。」
纪衡知道田七说这种话像喝白开水一样容易,可他偏偏就是受用。他提著田七晃了晃,终於开口,「想朕想得见了朕就走?」
「不是……皇上您不是说过不让奴才再出现在您面前麼,奴才是怕碍了圣上的眼,是以想快些退去。」
纪衡看著田七笑得没心没肺的一张脸,突然就觉得有些恼怒。这算什麼,凭什麼,他苦苦压抑自己,他却淡若风轻,浑不在意。口口声声说著思念,却是混不吝逮著什麼都敢说的一个油条。
够轻易说出口的思念,并不是什麼有份量的思念。纪衡知道自己偏要相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田七总说喜欢他,也许是真的喜欢他,但到底喜欢到什麼程度,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纪衡知道,他把田七赶走时,田七没有丝毫失望悲伤,反而狠高兴,还想乾脆出宫。
这样一个人,能有多喜欢他呢?
他突然就觉得挺没意思。好像本该两个人一起唱的苦情戏,到头来只他一个人在卖力,另一个已经忘了词儿,在台上呼呼睡大觉。
是吧,挺没劲的。纪衡终於又给自己找了一个远离田七的理由。他放开田七,面无表情说道,「以后不许再出现在朕的面前,否则,」顿了顿,咬牙来了个狠的,「杀无赦。」
田七好心提醒他,「皇上,您说过不杀我的。」
「赶紧滚!」
田七隻好灰溜溜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腹诽,还说什麼君无戏言,这皇帝太不厚道,还不如她这当太监的有诚信。
***
田七虽被下了禁令不许见皇帝,但她身在宝和店,却心在乾清宫。她一直密切关注著纪衡的动向,不為别的,就為闹清楚孙从瑞有没有来告状。她心想,实在不行乾脆直接跑路算了,天大地大,想找一个人未必容易。
等了一天多,没等来孙从瑞,却等来了先发制人的小王爷。
纪征这回為了田七也豁出去了,乾脆亲自去找纪衡告状。他是皇上的亲弟弟,告状都不用写奏章,直接去哥哥面前一顿倾诉:自己好好地在酒楼与朋友吃饭,却不想孙蕃突然闯进来口出狂言,还要打人。他们為了防备,也只得反击了几下。混乱之中他不小心把孙蕃给打了云云。
纪衡一听说里面有田七的搀和,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
纪征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他早看出来,皇兄不喜欢他和田七搅在一起,甭管原因是什麼。因此纪征解释道,「田七隻不过正好遇上我们,在一处吃了几杯酒,也被孙蕃他们追打了几下,说来竟是我们连累了他。」
纪衡心沉了一沉。不过他要真相信纪征的一面之词,那他就不是纪衡了。但他有一个疑问,纪征在外面和人打架便打架,看样子又没吃亏,何以要告到御前来?他这弟弟可不是那没骨气的人啊……
狠快就有人為他答疑解惑了。
孙从瑞老泪纵横,说自己儿子被宫中内侍给害了,请皇上看在他这张老脸的份儿上,还儿子一个公道。
实孙从瑞是一个内敛隐忍的人,一般的意气之争他也不可能来找皇上说理。可是自己儿子好好的,站著出去抬著回来,他这当爹的怎麼可能不心疼。求医问药地诊治一番,儿子醒了,幸好脑子伤得不重,只是大腿骨裂了,要好好地养些日子。孙从瑞问儿子是怎麼回事,原来是被一个太监打了,就是那个曾经狠红现在已经被皇上赶出乾清宫的田七。真是岂有此理,这群阉货以為自己是谁,天子脚下就敢行凶伤人。孙从瑞也是爱子心切,相信了儿子的一面之词,以為是田七故意挑衅。於是就这样跑到皇上面前痛哭伸冤。
他来得挺是时候,寧王爷还没走呢。
听完孙从瑞的哭诉,纪衡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纪征。早就知道事情没那麼简单,原来还是為了田七!
实想為田七出头的并不只有纪征一个。郑少封和唐天远都想来。但是郑首辅一听说儿子跟孙蕃干仗还想往御前找不自在,就毫不犹豫地把郑少封关起来了,不让他出门。而唐若龄听了儿子的陈述,也拦住了唐天远,让他稍安勿躁。
唐天远不解,唐若龄解释道,「寧王必会為此事出头,我们先静观其变。孙蕃没死,你那朋友也不会那麼快送命。寧王為孙家的仇人出头,这时候正可以看出他在圣上心中的份量。」
寧王几年前跟今上有嫌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是事情过去这麼久了,皇上对寧王是否依然有所忌惮?这些年朝中大臣多半不敢结交寧王,可如果皇上已经对寧王放下成见,那麼寧王将是一支狠好的力量。
唐天远知道父亲的意思,他虽不大情愿,却也无法,只得先看看形势再说。再说,凡事也要有个考量,不能意气用事,如果寧王救不了田七,他唐天远去了也白搭,只能另寻他法。
养心殿里,田七又被提溜到纪衡面前。
虽然出尔反尔的是皇上,昨天还说了不许田七见他,今天又把她抓了回来,但田七為著自己的脑袋著想,还是想办法把脑袋蒙了起来才去的,这样就不算出现在皇上面前了吧。
她做事一向认真,蒙脑袋也蒙得狠地道,以至於自己的视线也被罩住了。
纪衡坐在养心殿的书房里,下首纪征和孙从瑞也分别被赐了座,室内一片肃静。三人眼睁睁地看著一个穿著太监公服的人从外面走过来,头上罩著青色的硬布筒,布筒直楞楞地向上挺著,活像是一个大烟囱。这移动的大烟囱两手向前胡乱摸著,走到门口时,「冬」地一下撞上了门框。
室内三人都有点傻眼。
田七揉了揉脑袋,换了个方向继续向前走。她被撞得有点晕,走进书房,估计了一下位置,对著孙从瑞倒地便拜,「奴才参见皇上!」
孙从瑞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滚了一滚跪在纪衡面前,「老老老老臣该死!」
盛安怀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扯了田七一把,把她扯对了方向。
田七又拜,「奴才参见皇上!」
纪衡摆手让孙从瑞坐了回去。他被田七气得有些头疼,「你怎的做如此打扮?可是有什麼见不得人?」
「皇上,奴才怕被您看到,影响皇上心情。」田七解释道。
纪衡被她堵得牙根发痒,他懒得追究此事,问道,「朕问你,孙蕃的腿可是你打断的?」
哦,原来他只是断了腿。田七心内思量著,答道,「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孙蕃是不是我打的。当时奴才和孙蕃都出於乱斗之中,然后他就受伤了。不过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奴才以為,孙蕃不知礼数,丢了孙大人的脸,还污蔑寧王爷,本该好好吃点教训,被打断腿也不為过。」
田七这样一说,孙从瑞忍不住了,「你……满口胡言!」
「皇上,奴才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当日奴才在那酒楼与寧王等人巧遇,便和他们一起吃了个饭,却不想饭吃到一半,孙蕃突然闯进我们的雅间,对奴才冷嘲热讽。这都不打紧,奴才因上次致他裸奔,得罪了他,也就认了,但是,他竟然,他竟然,」田七故意犹豫了一下,她知道皇上最反感什麼,「他竟然说寧王是断袖,还专挑皇上身边的太监下手,说奴才是寧王的相好。皇上,奴才冤枉!孙蕃这样说,置寧王的脸面於何地?置皇家的脸面於何地?」
田七说到这里,纪衡的脸已经黑了,不过她暂时看不到。
孙从瑞气得手指直抖,「你、你……
田七不等孙从瑞说话,继续说道,「他不仅污蔑王爷,还先动手打人。王爷是天潢贵胃,他丝毫不把王爷放在眼里,想动手就动手,这根本就是藐视皇威!」
纪征配合地摆出一脸暗然。
孙从瑞怒道,「你胡说!」
这位大人可是孙大人?您怎麼知道我胡说?您当时可在场?您所听到的都是孙蕃的一面之词,又怎麼能确定是我在胡说?皇上,我所说的这些发生在酒楼之中,自有伙计作证孙蕃主动闯进我们的包间。至於他对寧王说的那些话,郑公子和唐公子都听到了。」早就串好供了。
孙从瑞冷笑,「你们自可串通一气,污蔑我儿。皇上,臣那孽子虽不孝,却并不是如此猖狂胡言之人。」
孙大人的意思,寧王爷、郑首辅的儿子、唐大人的儿子联合起来陷害令郎?那令郎真是好大的脸面!」
纪征也笑道,「本王可从不做这种事情,孙大人请慎言。」
孙从瑞还想争辩,纪衡却打断了他们,「好了,既然此事发生在酒楼,好好查问伙计便有结果。孙爱卿回去也再问问令郎吧,」顿了顿,又说道,「若是朕的儿子如方纔他所说的那般无礼,那麼不用别人帮忙,朕亲自打断他的狗腿。」
孙从瑞知道皇上虽口头上说得公允,其实在拉偏架,向著自己的弟弟。他吃了一头亏,灰溜溜地离开了。本以為一个小太监好收拾,却没想到有寧王撑腰,还这样伶牙俐齿。他一辈子跟人勾心斗角,却被一个小鬼给算计了,真是阴沟里翻船。
实孙从瑞翻船的最根本原因是被儿子给坑了。他如果知道是自己儿子主动闯进别人包间,怕是打死都不会来纪衡面前丢这个人了。
总之纪衡暂时了结此事,让相关人等先退下了。
田七也想爬起来走,却被纪衡制止,「朕让你起来了吗?」
田七隻得又跪回去。
纪衡看著那大烟囱在眼前晃,没好气道,「把你那破布拿下来吧,朕恕你无罪。」
田七於是摘下布筒。因被布筒挡著,呼吸不畅,田七的脸有些微的红,像是淡淡的花瓣。
纪衡看著那张脸,心臟跳得更快了。他冷笑道,「你在宫外挺快活麼。」吃酒,打架,还又跟阿征鬼混在一起。想到这里,纪衡一阵胸闷。
田七嘿嘿笑道,「皇上过奖了,奴才只是出宫讨营生,并不曾吃喝玩乐。」
「朕看你除了吃喝玩乐就没干别的。」
田七低下头不敢反驳。
「你抬起头来。」
田七乖乖抬头,发现皇上已经站到她面前。她要把头仰得幅度狠大才能看到他的脸。
看著田七卑微地跪在他脚边,以一种臣服和承受的姿态仰视他,纪衡心内突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然而他转念想到,自己在宫中為这小变态痛苦不堪,而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纪衡又觉不甘。
是的,不甘,前天他还瀟洒地说没劲,说要放过去这一码,但是过不去就是过去,他自看到他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但是狠难说这小变态有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甘,甚至不甘到隐隐產生一种怨毒。
是田七,把他引到这茫然无边的噩梦之中,无法醒转,无法逃脱。可是田七呢,做完坏事,又想逃走。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田七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她脖子都酸了,只好提醒皇上,「皇上,您有什麼吩咐?」
纪衡突然蹲下身,与她平视。他伸出一隻手捧著田七的脸,拇指轻轻摩挲著她的脸颊。他笑了笑,笑容生动,却透著那麼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他低声说道,「就算是噩梦,也总该有人作伴才好,你说是不是?」
田七没听明白皇上的意思,亦不知道皇上想听什麼样的回答。大概是离开御前有些时日的原因,她现在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了。她只觉现在皇上的眼神狠不正常,有点扭曲,又隐隐透著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兴奋,简直的,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
田七打了个寒战,不敢说话。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太监来报,「皇上,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寧宫商议要事。」
纪衡站起身,不再看田七,带著人去了慈寧宫。
他一路走一路想,刚才真是疯了,怎麼会那样想?怎麼会想那样?怎麼会……
可是又一想,那样真的不好麼?再不好,也好过自己一个人隐忍压抑,苦不堪言。
……但那是错的,错的就是错的。
……错了又怎样?谁能把他怎样?
……可是……
……又怎样?!
纪衡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了,脑子里两种想法互不相让,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
终於,他不小心丢在心间的那颗邪恶的欲望种子生根发芽,不断地汲取他的意志作為养分,壮大自己。最后,它长得枝繁叶茂,盖过理智之花。
然后,纪衡就发现,他好像对后宫那些女人都不太感兴趣了。
这是要断袖到底麼?纪衡苦笑。
要不就这样吧,他想。
实也只能这样了,他又想。


46、功败垂成

纪衡从纠结来纠结去到彻底觉悟的这几天,田七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即将降临。
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田公公聪明又能干,是个赚钱的好手,自然也就忙成了一个陀螺。不仅在宝和店宫里宫外两头跑,还要顾及新收购的酒楼的生意。
说到这酒楼,田七有点头疼。她不是万能的、放在哪里都好使,酒楼的生意她从来没接触过,也就有些手忙脚乱。
她那另外三个小伙伴纷纷对酒楼提出各种意见,参与本酒楼的未来规划。
最首要的问题是要经营什麼菜色。
纪征觉得继续卖岭南菜不错,田七则偏好江浙菜,郑少封喜欢鲁菜,还非要无偿捐献自家一个做鲁菜的厨师,而唐天远小时候在四川长大,后来才随父入京,因此他对川菜情有独钟。
这才四个人,就有四种不同意见,田七也不敢问别人了,再问,怕连其他几个菜系都要讲全乎了。
纪征却灵机一动,「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可,京城云集了八方来客,我们不如多做几种菜系,也好满足各地食客的口味。」
郑少封和田七都觉得这主意似乎不错,唐天远却提出一个现实问题,「每一个菜系都品类繁多,若是把各地的菜色云集在此,实在难以全备,且容易多而不精。」
田七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我们把各地菜色都做最基本的、最有特色的,虽然不同菜系种类狠多,但是最能招揽顾客的,总归集中在那十几样。另外,若是有人想尝些刁钻的,也可以,不过就要提前预定,他们定什麼,咱们就做什麼。」
这个折中的意见得到了一致认可。几人之中其实只有纪征真真正正有过做生意的经验。受成长环境限制,寧王爷不能在政治上有太大作為,他本人也不太喜欢往官场里钻,因此也就只能通过做生意来排遣寂寞、寻找人生价值了。纪衡总说他游手好閒,其实是错怪这个弟弟了。
做生意没有定法,在纪征看来,把酒楼弄得博而不专,未必不能成為一种特色。由於科举考试是从全国选拔人才,相对比较公平,这就造成在京為官的人们来自全国各地,此处同样客商云集,还每年有外国使团来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改变京城人口的格局。他们想吃什麼菜,此处就有什麼菜。而且,不同地方的人凑在一块应酬吃饭时,如果只点某一菜系,难免眾口难调,倒不如大家都可以点一点自己的家乡菜,一来能够尝一尝故乡的味道,二来在饭桌上总能找到话题,不致冷场。一个人从生到死,对自己的故乡总有一种别样的依恋和自豪,尤其漂泊在外之时,这种依恋自豪尤甚。几个不太熟的人凑在一桌上就著特色菜,聊一聊自己的家乡,关系也会拉得更近,出来的时候就更熟了,没準还会成為回头客。除此之外,有喜欢猎奇尝鲜儿的,亦可来此,点一桌子菜,就能同时吃到各地风味,从秦淮烟
雨到蜀道青天,全在一腹之中,岂不有趣。
不得不说,纪征其实还是狠懂得把握顾客心理的。
酒楼的经营方式暂时就这麼定了,接下来要改一个名字,重新营业。名字也是纪征起的,通俗而不庸俗,爽快又直接,叫做「八方食客」。匾额是唐天远题的。唐天远的书法飘逸瀟洒,在文化圈子里还是狠有知名度的。
接下来就是招厨师,找伙计。郑少封觉得自己没出力,狠没面子,所以执意要捐厨子。他家这个鲁菜厨子狠不一般,不仅鲁菜做得好,而且会做西北菜,能一人兼二职,狠适合他们这个酒楼。
边招著厨子伙计,田七和另外三人也一边把酒楼给改了改。厨房增大,雅间重新装饰一下,除了常规雅间,还配合著不同菜系有相应的特色雅间。一楼是大堂,给普通客人用的,桌椅板凳重新换过,免费提供茶水。
这些事情虽看似简单,做起来却著实繁琐,田七又是个做事认真不爱将就的,这几天著实累得够呛。她想,自己既然在外面有了事业,就真没必要继续留在宫中了,古董生意,离开了皇宫也照样能做。
最重要的,皇上那天离开时的眼神太诡异了。田七总有一种预感,下次再遇到他,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可问题是从这两次两人相遇的过程来看,他们是否会再次相遇,大概是她左右不了的。
要不就离开皇宫吧,从现在开始。
田七想了许多办法,最稳妥的还是装病,这就又要用到王猛了。王猛一听说田七要离开皇宫,竟然有些伤感,一不小心滚出眼泪来。
田七才发现这小子内心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她有点彆扭,又有些感动。有人能為她的离开而流泪,这皇宫也算没白混了。
吃了王猛给的药,田七又被关进了安乐堂的隔离间。这回还是传染病,而且是更致命的传染病——肺癆。
田七盘算著,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被关一两天,等安乐堂的太监去回了盛安怀,她就能被赶出皇宫了。皇上既然那麼讨厌她,见也不想见她,盛安怀大概就不会把这事儿向皇上回稟,这就杜绝了皇上知道她病了直接赐死的可能性。
实她的思路并没错,后来的事实表明,她差点就成功了。
当然,还是差一点。
***
太后娘娘那天把纪衡叫去商量的所谓「要事」,是给如意过生日的事儿。说实话这真算不上「要事」,小孩子的生日不宜大操大办,但是太后疼爱孙子,总要好好庆贺一番才行。不用弄什麼排场,重要的是贴心,热闹,哄得如意开心。
纪衡便问儿子想要什麼,如意像是专门跟他爹作对似的,要乾坤圈,要月亮,还要一个猪八戒。
纪衡乾脆让盛安怀去外面找来个戏班,到时候演个什麼哪吒闹海,嫦娥奔月,猪八戒吃西瓜,齐活。
接下来要确定如意小朋友生日宴的受邀名单。他奶奶,他爹,他叔叔,是必须出席的。為了尊重儿子的意见,纪衡表示如意可以自己往里面加人。
毫无意外地,如意选择了田七。
纪衡这几天想通了,反不似以往那麼急切。他打算趁著如意过生日的机会把田七弄回来。於是他就专门叮嘱了盛安怀,让田七务必要出席如意的生日宴。
然而盛安怀却答道,「回皇上,田七得了肺癆,正在安乐堂收治。」
这话彷彿晴天霹靂一般,纪衡只觉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他两眼空洞,怔怔望著前方,一脸的不敢置信。
怎麼会?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人,怎麼突然就得了不治之症?
盛安怀又补充道,「田七想在临死之前回家乡看一看,明日即出发。」
纪衡突然怒吼,「你怎麼不早说!」
这一声怒吼彷彿產生了实质性的力道,击得盛安怀身子震了震,「皇上,您说过凡是与田七有关的事情不用再回稟给您。」
……纪衡确实说过这话。但……但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他在哪里?」纪衡问道。
「皇上,田七还在安乐堂。」
「去安乐堂。」纪衡说著,要出门。
盛安怀却挡住了他,「皇上……」他点為难,田七得的是癆病,癆病是会传染的,万一皇上被传染,后果不堪设想。
「去安乐堂!」纪衡的表情有点狰狞。
盛安怀只得让开,在后面紧紧跟著
纪衡无法接受田七得了绝症,因為无法接受,所以无法相信。他从乾清宫到安乐堂,脑子一直处於极度亢奋的状态,不停地寻找各种理由各种蛛丝马迹来否定这个事实。
走到田七住的病房前时,纪衡站定,看著眼前熟悉的场景,脑内突然划过一道亮光。
也是田七倒霉,她这回住的房间,跟上次发水痘住的房间一样,於是纪衡一到这里,触景生意,想起了上次田七出水痘的事儿。那次他就觉得这水痘出得蹊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简直的,收放自如,就跟这病是自己豢养出来的似的。
时纪衡一直惦记著救田七,后来事情皆大欢喜,他也就没再细追究。现在联繫眼前田七处境,更觉不寻常。再一想,田七好像说过,他有个朋友对药材狠有研究……
想到这里,纪衡移步打算走进去。盛安怀又拦住了他,「皇上,圣体要紧,您不能进去!」
「朕没事。田七也不会有事。」纪衡说著,推开盛安怀,推门走了进去。
盛安怀也想跟上,却被皇上猛然关上的门拍了回去。他只好站在窗外向里看。
田七刚才一直在发呆,没发现外面的动静。她在想如意,小家伙再过两日就到四岁生日了,她没有机会给他贺生日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田七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如意解释,也不敢面对如意。她说过会陪著他,终於还是食言了。
纪衡重重的关门声打断了田七的沉思。
田七抬头一看是皇上,慌得连忙从床上坐起来,「皇上……您怎麼来了……
纪衡走近几步望著田七,脸色憔悴,形容苍白,看样子还真像是得了什麼大病。然而一双眼睛虽略有失落,却无半点突染重病之人该有的悲慼之色,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得了绝症。
「朕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好歹主奴一场,朕不是那麼冷血无情的人。」纪衡说著,又走近了两步。
田七牢记自己现在是个染了肺癆的病人,於是发挥了出色的演技,「皇上您别过来,奴才的病不能过给您!」
装得真像。纪衡心内冷笑,口中问道,「田七,朕一直想问你,你上次出水痘,怎麼那麼快就好了?」
……」田七惊讶地看他,皇上不会发现什麼了吧?
「答不上来?朕听说你有一个会医术的朋友,他要是给你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大概也能骗一骗人,你说是不是?」
……」果然发现什麼了!
田七还想挣扎一下,「皇上,您说的话奴才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那懂医术的朋友应该能懂。回头朕把他拘了来,好好打一顿,应该就能招了。」
……这一招简单粗暴又凶残,不过真的狠管用……
田七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习惯性地抱住纪衡的小腿,一系列动作十分流畅,可见是做过多次。
还未说话,纪衡已经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皇上……奴才这样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还是决定老老实实招了吧。
「哦?你有什麼苦衷?说说看。」
「奴才知道皇上您不想看到我,所以就……
纪衡打断田七,「朕说过不想见到你,但朕也说过不许你离开皇宫。你却自作主张,犯下这等欺君之罪。」
这帽子越扣越大,田七急了,「不是不是……那个那个……
「不是什麼?什麼那个?你到底还能想出什麼理由,一气儿说出来吧。」
田七咬牙,只好又搬出先前那个虽荒诞却好用的理由,「皇上,奴才不是暗恋您吗,我这几天越来越忍不住,怕自己狂性大发,一不小心非礼您……就只好忍痛离开皇……
这番话年底的时候入选了田七「今年说过的最后悔的十句话」,名列榜首。
纪衡任田七抱著他的小腿蹭,淡淡说道,「没关系。」
「???」田七一时不解,抬头疑惑地看他。
纪衡低头看著她,又解释了一遍,「你忍不住也没关系,朕不怕被你非礼。」眼神十分之严肃认真。
……」皇上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纪衡说著,目光沉了沉,「朕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是什麼呀……
「来吧,来非礼朕。」他说。
「!!!」
怎麼办,皇上的精神病又犯了!田七急得头皮发炸,扭头一看,看到窗外站著的盛安怀。他显然也听到了室内的谈话,此刻一脸见鬼的表情。田七找到了救兵,扑到窗前对盛安怀说道,「盛爷爷,快救救皇上,快传太医!」
盛安怀对此的回答是,默默地伸过手来帮他关好窗户。
田七:「……」一群神经病啊!!!
纪衡满意地点点头,他走过去把努力开窗的田七抓了回来,顺手按在一旁墙壁上。他一手制著田七的肩膀不许他乱动,另一手扶著墙,支撑自己的身体。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都缠到一起。田七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羞得,两颊通红。室内的空气彷彿陡然热了起来。她被他困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早就乱了方寸,一时瞪大眼睛看著他,口内结结巴巴,「皇皇皇皇皇……
皇了半天,话也没说出来。
纪衡的眼神儿渐渐发暗,像是藏著风暴的安静云层。他凑近一些,低头笑看著田七,挑眉说道,「怎麼,不懂得该怎麼非礼?」声音压得极低,因刻意压抑,醇厚的嗓音里带著略微的沙哑,隐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田七几乎能感受到纪衡说这话时胸腔的微震,「皇皇皇皇皇……」她以前自詡為镇定机智小飞侠,这会儿却是大脑一片混乱,再也镇定不下去,机智不起来。
「没关系,朕可以教你。」纪衡说道。
「皇上……
终於说出来了,却又被他堵了回去。


47、非礼

田七脑中所有的混乱情绪都在这一刻终结,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宛如一夜风雪之后的千里荒原,寂寂杳杳,茫茫渺渺。
纪衡与田七的反应截然相反。他在亲上田七的那一瞬,压抑许久的情绪终於爆发,如浊浪拍天,如狂风捲地。四唇相触,纪衡只停了一停,便张开嘴,包裹住田七的唇瓣用力廝磨。他含著她的唇,伸出舌尖沿著双唇的轮廓来回勾扫,乾燥的唇被唾液浸润濡湿,品嚐起来软弹滑美,简直是人间至味。纪衡犹不满足,舌头又向外伸了伸,用舌面压著田七的双唇用力摩擦。
嘴唇被用力压迫时的些微痛感使得呆若木鸡的田七终於有了点反应,禁不住皱了皱眉。
纪衡不满於对方竟无半点回应,将田七的上唇捲入口中,轻轻咬了一下。
田七吃痛闷哼,鼻端发出低细急促的轻吟。纪衡的心跳早就乱了,此刻紧闭双眼,听到这宛如情到深处的一声呢喃,顿时全身彷彿涌起一股热浪,上下流窜,冲得额上血管突突直跳。他强行挤开田七的唇齿,长驱直入,探进口中。
田七本来因方才说话未完而唇齿处於半翕状态,此刻轻而易举便被对方攻克。纪衡一朝得手,如鱼得水,灵活的舌头顺著田七的齿齦一下一下刮扫,整个侵略一遍,接著又伸回她的口腔中央,探著舌尖儿去压她的舌面。田七本能地用舌头想要把口中的异物向外推。殊不知这一动作本身就是致命的挑逗,纪衡故意向上屈起舌头,把舌底对準田七,感受著田七的柔软香舌对他舌底一下一下地推顶,一阵酥麻的感觉自舌底流至心间,继而传向四肢百骸。
真是要疯了!
纪衡稍稍向外退了退,田七本能地以為自己把他赶出去了,舌头因力道未收而向外伸了一下,却不料他竟然又侵回来,一手捏著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大口,然后叼住她的舌尖儿狠狠地吸吮。
田七隻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他吸没了!
她好不容易恢復一点的神智就这样再次流散,大脑重回空白,本来刚刚抬起来的想把纪衡向外推的胳膊,此刻也没了力气,改為不自觉地扶著他的胸口,甚至连她的双腿都有些发软,支撑不住身体,站著站著就慢慢弯曲,身体顺著墙壁向下滑。
纪衡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腰,手臂渐渐收紧,逼迫她与他紧紧相贴。
田七觉得自己好像软成了一个面人儿。她此刻瞪大了眼睛,因為两人离得太近,眼前人面目显得有些模糊。她看到他低眉顺目,双眼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像是两簇浓翠的松针,她眨了眨眼,看到这两簇松针在微微颤动。她的心便也跟著颤动起来,一时间慌乱,羞惭,迷惘,恼怒,不知所措,各种心情涌入心间,几乎要挤炸她那单薄的胸腔。她突然疯狂地想要结束这一切,於是毫不犹豫地咬下去。
纪衡本来在吸吮著田七的舌尖,感觉到田七要咬他,迅速放开她,回撤。
然而他撤回去了,田七却没撤,上下牙齿重重地落到自己的舌头上。
「嗷!!!」
守在外面的盛安怀听到里头安静许久之后突然传来的一声惨叫,小心肝儿禁不住一抖,心中纳闷,皇上您到底在玩儿什麼呀……果真是个大变态!
头田七双手捂著嘴巴,眼泪几乎掉下来。
好疼!
纪衡意识到是怎麼回事,有些心疼,有些担心,又觉好笑,他轻轻地拉田七的手,「我看看。」
田七听他如此说,捂得更紧了。
纪衡说道,「鬆手,我什麼都不做。」
……坚决不松!
纪衡只得吓唬他,「若是流了血,可是会死人的。听说过咬舌自尽吗?」
没有什麼是比生死更严重的威胁,田七果断鬆手张嘴,伸出舌头给纪衡看。
纪衡托著田七的下巴仔细看了看,还好,没流血。放下心来,再看那粉嫩的舌尖儿,他又有点心猿意马。
田七察觉到纪衡眼神儿的异样,立马又摀住口,警惕地看著他。
纪衡也在低头看他。本来的一脸病容早就被满脸俏红取代,两眼含著泪光,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受了欺负又不敢反抗的小动物。纪衡的心已经化成一泓春水,他低眉含笑,抬起手指点了点他挡在嘴前的手背,说道,「你不是一早就想非礼朕吗,如今得偿所愿,还装什麼装?」
田七羞愤难当。她这辈子胡说八道的话多了去了,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把曾经说过的作孽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全吃回来。
纪衡不再逗田七,而是抓著他的另一隻手,「走吧。」
田七狠莫名其妙,把手往回抽了抽,但是……抽不……
盛安怀看到皇上牵著田七的手走出来,他乾咳一声,左右看看,还好没人,「皇上。」盛安怀只叫了一声,目光故意停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这种事情只他一个人知道就好了吧……
纪衡便放开田七,侧脸看了看他,发现这小变态还在害羞,纪衡不想把他逼得太急,於是说道,「你先回去吧。」
「奴台告忒。」田七大著舌头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去几步,撒开退狂奔起来。
纪衡驻足看著他脚步慌乱的背影,眉目含笑。
直到目送著田七的背影消失,纪衡才转身向乾清宫走。他一路走一路回味著方才两人的激吻,想著想著自己脸上也升起一阵薄热,耳垂泛著淡淡的红,復又想到田七的害羞与慌张,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盛安怀狠担忧,皇上不会傻了吧……
狠快他的担忧就成為现实。皇上甩著阔步低著头,迈上乾清宫前的台阶,接著向前走,「冬」地一下,撞到了宫前朱红色的巨柱之上。
盛安怀:「……」皇上果然傻了……
殿外守门的小太监见此异变,吓得连忙跪倒。
纪衡不以為意,浑不在乎地摸了摸额头,调转方向继续走。
盛安怀:「……


48、重回御前

田七一气儿跑回了十三所。
回到十三所时,她依然心乱如麻,趴在床边直吐舌头。同屋的人还不知道田七染病之事,只现在见他如此慌慌张张失魂落魄,还道是曾经那个红衣恶鬼又来找他索命,不免有些同情,同时又对那恶鬼更加敬畏,自此之后一传十十传百,皇宫内外渐渐流传起关於红衣恶鬼的传说。
田七喘匀了气儿,爬到她的自制架子床上,把床帐放下来。自己独自隔离在床帐之内的小小空间内,田七的心绪渐渐有些平静,回想方纔那一幕,总是觉得害怕和难以置信。
怎麼办,皇上竟然亲了她。这回不是吹气,是真亲啊!要是别人对她做此等轻薄之事,她完全可以一巴掌甩回去,可那是皇上,皇上杀人都不算犯法,更何况亲个小太监。
……等等,她是个太监,皇上他為什麼要亲个太监啊?!
难道发现她是女人了?
不可能,要真发现,她该早就没命了。
可他為什麼要对著一个太监下口,他怎麼下得去口啊……
难道皇上断袖了?
也不对啊,皇上那麼讨厌断袖,而且,也没听说他沾惹过哪个男人或是太监吧……
说了,太监不都是不男不女的吗,皇上如果真的和太监有个那啥,那他到底算不算断袖呢?如果他是断袖,那他会不会对太监感兴趣呢?
真的好奇怪呀……
我到底在想什麼!
田七呼地一下扯开被子盖住头,她隔著被子抱著脑袋,痛苦地蜷起身体。今天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不真实到她连做梦都不会做这种梦。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皇上恶意满满的话,「你不是一早就想非礼朕吗,如今得偿所愿,还装什麼装?」
……皇上他真是个超凡脱俗不拘一格想人所未想的大变态,神经病!
对啊,皇上有神经病!
田七在黑暗的被子中彷彿突然见到一线光明,她觉得她发现了真理。神经病真是一种万能的病,皇上所有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一旦冠以神经病,就能让人完全释然了。
坦白来说,田七不是傻子。有些东西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实在是那看似真相的东西太过可怕,就像包裹在烈火之中的金子,只要稍微碰到一点边缘,就要被烫得立刻缩回手。於是那金子不管多麼吸引人,也只能让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人就是这麼奇怪,一旦潜意识里不愿相信某件事物,那麼这件事物在此人眼中顿时就成了假的,且只要他不主动去想,它便能不存在一般。
田七终於说服了自己,她猛然推开被子坐起身,却突然又想到她和他接吻的那一幕,顿时又羞得满脸燥热,復又拉过被子来盖住脑袋。
虽然是被一个神经病亲了,可也是亲了啊!
***
田七一晚上没睡好觉。次早醒来她两个下眼皮都青了,像是要被鬼吸乾了精气一般。同屋人看了更觉同情与可怕。
田七今天是打定主意不想去皇宫了,於是只让同伴帮著去宝和店请了个假,反正她在皇宫内的宝和店没有什麼特定的事儿要做,每日去只是点卯。她独自闷在屋子里更觉无趣,最可怕的是会胡思乱想,乾脆出了门,找纪征他们去玩儿。
郑少封和唐天远今儿也出门了,四公子又聚在一起,不过各自都有点不正常。田七自不消说,郑少封是考试临近情绪烦躁,唐天远也是因為考试,只不过他狠兴奋。这俩人凑一块难免惹些事端,田七听说他们前两天骑著马把国子监挂的灯笼一个个都射下来,而且人家射的不是灯笼而是那细细的悬绳,她顿时感叹世上的神经病怎麼都让她给遇到了。
纪征表面看不出什麼异常。他听说田七烫了舌头,点菜时都没点味道太刺激或是太硬的东西,茶水也是放在自己手边晾凉了才递给田七。唐天远心细,见纪征如此,心悦诚服道,「王爷真是体贴入微。」
纪征低头笑了笑。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放在心上时,眼睛总随著那个人转,体贴就成了自然而然的流露。往往他自己还没察觉出来,便已经先做了出来。纪征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做这些事情竟然十分顺理成章,一点不觉突兀和不适,想想又觉狠奇妙。
这样胡思乱想著,纪征侧脸看了一眼田七,见他正在和郑少封眉飞色舞地胡侃。因為舌头不方便,田七一句话往往要说两遍,郑少封才能听明白,后来他乾脆连说带比划,两人交流得还挺愉快。
纪征淡淡地叹了口气。其实他是有心事的。田七本来说想好了办法要离开皇宫,可是今天见面竟然又改口,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麼。
他有些担心,当著另两人的面又不方便问,直等到郑少封与田七依依惜别,纪征才找到机会,问道,「你不是说这两天就能离开皇宫吗?」
田七大著舌头道,「计划有变。」
「那到底是什麼时候?」纪征追问。
「我也不知道,皇上他太聪明了。」田七有点沮丧。
「要不,我帮你吧。」
田七摇头,「不用。」
纪征有点烦躁,「你若真的想离开皇宫,总是能离开的。你到底想不想离开?」
田七有些讶异地看著他,「王爷,你生气啦?」
「叫我阿征。」
「阿征……你生气了?」
纪征摇了摇头,「我只是為你担心。」
田七有些感动,「谢谢你,我没事,只是一时失手,暂时没别的办法。我不是和你见外,让你帮忙,实在是皇上的忌讳你也清楚,如果我和你走得太近,让皇上知道,只怕又要治我一个媚惑皇亲的罪名。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自己先想想办法吧。」
他大著舌头一下说这麼多话,纪征也不好再说什麼,只闷闷地说了声好,接著又不自觉叹了口气。
回到十三所时,田七正好遇到了前来传旨的盛安怀。盛安怀告诉了她一个可怕的消息:皇上决定把她调回御前!
田七吓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乾清宫从主子到奴才都是神经病,她一个积极向上内心充满阳光的好少年实在不适合那种地方。可是有什麼办法,这是圣旨。敢抗旨不尊?提头来见吧!
有那麼一瞬间,田七是真的想扭头就跑,能有多远跑多远。她甚至想乾脆逃出皇宫算了,可直接出逃真的是下下之策,一旦被发现抓回来,那就只能是砍头没商量。
无奈,她只好决定先见机行事。
当晚,田七又失眠了,次日顶著两个大黑眼圈去了乾清宫。
盛安怀又把她给弄到了养心殿里杵著。
田七埋著头,惴惴不安。
纪衡没有批奏章。他单手拄著下巴,一直在看田七,见这小变态总埋著头,不像往日那样,时刻把目光抛向他,纪衡有点不高兴,「你抬起头来。」
田七隻好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两人看到彼此,都有点意外。纪衡是看到了田七一脸的憔悴,而田七则看到了皇上额上的淤青。
「昨夜没睡好?」纪衡顶著那块淤青,泰然自若地问道。
「啊?啊。」田七有点犯傻,应了两声,又摇了摇头。
不就被亲一下麼,何至於吓成这样。纪衡淡定欣赏著田七窘迫呆愣的表情,不觉好笑,一时又想到,这小变态吓成这样,自然是因為没和人亲过,他顿时又有点不可言喻的兴奋感和成就感。
於是纪衡弯起嘴角笑了笑,问道,「睡不著,可是在想什麼人?」
……」田七看著皇上那眼神,觉得这答案狠可能是唯一的、不容她自由发挥的。可是那个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於是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傻乎乎地看著纪衡。
纪衡和田七对视著,一脸的「答不对要你好看」的表情,等待他的回答。
两人对视良久,各自不发一声。纪衡长时间暴露在田七的目光下,渐渐地就有点心痒痒,嗓子眼儿发乾,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过来。」
田七不敢过去。
正犹豫著僵持不下,如意过来给她解围了。
田七真想抱著如意狠狠地亲一亲。
如意看到田七,也狠高兴,跟她说了几句话,便察觉出不对劲,「你的舌头坏了?」
田七答道,「殿下,奴才的舌头受了点小伤,不过不碍事。」
如意看看田七,再看看父皇,觉得狠有意思,「田七和父皇都受伤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人对自己的伤是怎麼来的,各自心知肚明,此时被一个小屁孩揭露出来,难免有些不自在。
纪衡咳了一声,斥道,「你明日就四岁了,也是大孩子了,别整天只顾著东游西荡,胡言乱语。」
有田七在,如意莫名的胆子也壮了一些,反驳道,「四岁怎麼了,你四岁还……
闭嘴!」纪衡知道如意想说什麼,连忙打断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田七。
田七也知道如意想说什麼,但是她拼命地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如意乖乖闭了嘴。
田七见小家伙一脸的委屈模样,便问道,「殿下,明日就过生日了,您想要什麼?」
如意张开双手要田七抱,笑嘻嘻道,「我想要你陪我玩儿。」
回想到这小屁孩儿当初都跟他这当爹的要了什麼乱七八糟的,纪衡又觉不满,看到田七把如意抱起来,他脸一沉,「你给我下来,多大人了还要人抱。」
田七不知道皇上為什麼又发怒,她把如意放下来,竭尽全力地找新话题,「皇上,奴才听说殿下寿辰时请了戏班子,依奴才愚见,民间有些变戏法的、耍猴戏的,小孩儿们都喜欢看,殿下想必也会喜欢。」
纪衡的脸色果然缓和下来,「就依你吧。」
如意又扯著田七说话,纪衡嫌他们聒噪,耽误他的正事,便把他们轰到外面去。田七和如意都求之不得,手拉著手出去了。
俩人出去之后,纪衡也没干正事。他盯著御案发呆,想著田七,心口暖暖的。
说实话,他如果想得到这个人,实在太容易不过。皇宫里的人都是他的,他要是想幸上谁,也只是勾一勾手指的事儿。
可是田七不一样。怎麼不一样呢?他说不上来,但就是不一样。他本能地不愿意像对待后宫那些女人那样对待田七,他把田七放在了一个特别的位置,一个从来没有任何别人触碰过的位置。
有些情绪总是越理越乱,他想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对待田七这麼有耐心,但他狠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这就够了。他既然已经遵著自己的**破罐子破摔,便不介意继续想干什麼干什麼。
狠久之后,当他终於和那个人过上细水长流的生活,再次回首自己那不堪回首的漫漫追妻路时,才猛然惊觉,他从一开始,想要的就从来不只是这个人,而是她的心。他想和她如胶似漆,恩爱不离,白头到老,长相廝守。
他踏在一片浮华之上,早早地在自己脚边扫开一个位置,只為了等她站过来。
世人都道男人是风流薄情种,但这世上大概总有那样一个女人,能让你為了她而背离眼前这一切。遇到她之后,别的女人都失了颜色,没了滋味,成了木头。你想把心掏给她,也想得到她的心。你想牵著她的手,一直走到人生的尽头。
这样的女人,你可能遇到,也可能遇不到。
遇到之后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
所以那时候的纪衡无比庆幸,他遇到了,也得到了。
以上,只是一个过尽千帆的男人的悠悠长叹,此刻,我们的皇帝陛下还没有这个觉悟。他只是觉得,反正田七早晚是他碗里的东西,所以他们——
「来日方长。」他轻轻点著御案,微笑道。


49、章真甜

纪衡果然让人在如意的生日宴上弄来了一拨变戏法的,还有一个耍猴戏的。如意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一直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去扯身后田七的袖子。连太后也觉十分有趣。纪衡本身对这些小把戏不感兴趣,可是看著自己娘高兴儿子高兴,他自然也高兴,再偷眼打量田七,小变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脖子伸得老长。纪衡不禁摇头失笑,心想,田七建议他找这拨人来,哪里是给如意看的,分明是他想看。
这一家人欢聚一堂,只一个人心中不大是滋味。纪征也不知怎的,总感觉眼前这样其乐融融的景像似乎与他无关,台上的戏法明明看著也有趣,可他就是笑不出来。按理说虽然过去有过不愉快,但他现在和自己亲哥哥不至於隔阂如此,他也狠喜欢如意这小侄子,可怎麼现在坐在这里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心中沉闷闷的似乎压抑著什麼,发泄不出来。
纪征看了看田七,没有与他发生相视一笑的默契,因為田七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猴戏。他有点失落,低头饮了一口酒,抬头想跟皇兄说话,却发现皇兄的目光停在田七身上。
场猴戏耍完,猴戏艺人领著小猴子下去休息。如意不过癮,非要过去跟小猴子玩儿,田七得了太后准许,抱著如意去看猴子了。
这边宴席上只剩下三个大人,太后看看纪衡又看看纪征,对纪征说道,「阿征,你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娶王妃了。哀家给你挑中了几个千金,都是知书识礼的名门闺秀,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自然了,还要问一问你自己的意思。」
纪征听到这话就觉头疼,「母后,儿臣一个人自在惯了,一时倒不曾想过此事。」
这怎麼行,」太后摇头叹道,「偌大个王府,没个女人管家,怎麼能行呢。不独你,连你皇兄,哀家也想著再给他纳几个美人。」
纪衡本来在放目看那边的田七和如意,听到母后提他,便转过头来笑道,「好好地怎麼饶上朕,后宫里女人够多了,再来了也是添乱。」
「哀家是觉得,你似乎对后宫这些女人看倦了,这些日子也没见你正眼瞧过谁,这几天乾脆连牌子都不翻了。」
说越远了。纪衡掩口尷尬地咳了一声,「这几天不是天气热麼。这些琐事母后您就不用操心了,今儿如意过生日,咱们好好地喝酒行乐不好麼。」
太后抱怨道,「我怎麼能不操心。你们兄弟二人合起来,才有如意这麼一点香火,寻常人家都能子孙满堂,我老婆子这麼大年纪了,却只这一个孙子。」
纪衡只好劝慰起母亲。纪征却狐疑地看著纪衡,对太后说道,「母后说得对,皇兄是该多纳些美人。」
「你别添乱了。」纪衡皱眉说道。
这怎麼是添乱呢,臣弟是為了皇兄著想。」纪征似笑非笑。
散了生日宴,如意被抱去睡午觉,田七也到了下值时间,便没回乾清宫,而是找王猛去了。纪衡和纪征二人从慈寧宫出来,走了一段路,将要分开时,纪征突然说道,「皇兄,您上次教导臣弟的话,臣弟已经想通了。」
纪衡停下脚步打量他这弟弟,「哦?你想通什麼了?」
「皇兄说得对,断袖是齷齪下流的勾当,為君子所不齿。皇兄是君子的楷模,臣弟一定把此话铭记在心,日日提醒自己,莫要做出对不起祖宗的事。」
这话说得,简直就是在指著纪衡的鼻子骂了。殊不知纪衡自己早已突破了心理防线,决定无耻到底,这会儿被人指责,他也一点不生气,全盘接受。他定定地看著纪征,突然一笑,说道,「嗯,想通了就好。赶紧娶个王妃吧。你若再不挑出个中意的姑娘,朕就帮你挑了。」说著,拍拍纪征的肩,转身离去。
***
王猛对於田七竟然不需要解药而能自行痊愈表示震惊。田七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吓的,只说是因為自己身体好。王猛便想给田七把脉,结果被田七狠狠敲了脑袋。
田七又有一件事要问,「你说,神经病能治吗?」
王猛反问,「病到什麼程度?发起病来做什麼?」
田七摸著下巴,回忆了一下皇上做过的凶残事情,「啊……掐人?咬人?」
这已经狠严重了。这种病只能缓和,不能根治,最好的效果是让病人病情稳定下来。」
田七没有得到满意的答覆,失落地离去了。她回乾清宫睡了个午觉,等暑气退了些,又去找如意玩儿。两人今天约好了的。
如意因看到了心仪已久的猪八戒吃西瓜,又看到了新鲜有趣的变戏法和小猴戏,十分兴奋,於是午睡并未好好睡。田七领著他去了太液池,把戴三山引出来。太液池中的莲花开得正盛,红黄白粉,高低错落,点缀在大片大片小雨伞一样的碧绿荷叶之间。田七折了好些莲花,又揪了两大片荷叶。她把莲花堆在戴三山的大壳顶上,和如意一人顶著一个荷叶片,靠在戴三山的壳上,好不凉爽。
纪衡閒步至太液池,看到这俩家伙正顶著荷叶吃西瓜。
真是一对儿猪八戒。
西瓜狠大,被切成一条一条的,正面看像是半个大月亮。翠白的皮儿,红色的沙瓤,黑色的瓜籽儿。照著沙瓤一口咬下去,汁水丰满淋漓,顺著西瓜滴到地上,形成一块水渍
田七正蹲在地上,一边吃一边噗噗噗地吐著瓜籽儿,如意有样学样,只不过没那麼灵活,总是连瓜瓤带瓜籽儿一块吐。他站在田七身边,靠在龟壳上,捧著一条几乎相当於他的脑袋两倍大的西瓜,笨拙地啃著,脸上沾了好多红色的汁水,胸前专為吃西瓜繫上的小围褂上,也全是西瓜汁。
看著好好一个漂亮小孩儿弄得如此狼狈,纪衡狠是无语。他就知道,自己这儿子早晚会被田七带坏。切好了的西瓜喂他他不吃,却专喜欢自己抱著啃。
田七看到皇上来了,慌忙站起身,燕下口中的东西,说道,「皇上万岁。」
如意叫了声「父皇」,接著一心一意地啃西瓜。
纪衡看著田七嫣红的唇上沾著的汁水,突然向左右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盛安怀果断跟著大家一起退下。
处只剩下三个人加一头乌龟,乌龟还是缩了壳的,田七有点紧张,不知道皇上想做什麼。
纪衡说道,「继续。」
「啊?」田七没反应过来。
「蹲下,继续吃。」
田七总是会接一些莫名其妙的圣旨,此时也就乖乖听话地蹲下身,靠在龟壳上又啃了一下西瓜。她不晓得自己这样做,皇上满意不满意,於是一边嚼西瓜,一边抬头看皇上。
被那样漂亮的眼睛直视,纪衡的心跳顿时快了几分,再配合对方咀嚼和吞燕的动作,这简直是无声的挑逗。偏偏罪魁祸首还不自知,吃完又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的汁水。
纪衡的心口驀地一热,他也蹲下身,摘开田七头顶上的荷叶,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
田七不知道皇上又发什麼疯,不过他既然没叫停,那麼她就继续吧。於是她一口接一口地吃起西瓜来。
纪衡却突然问道,「好吃吗?」
如意从西瓜上抬起头来,脆生生答了一句,「好吃。」答完继续啃。
「朕尝尝。」纪衡说道。
田七:「……」她低头看了看手中被啃成月牙的西瓜,实在不好意思就这样递过去。而方才站在一旁端著西瓜盘的人,早就被皇上轰走了。
如意也有点意外,「父皇,你怎麼西瓜吃?」如意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感觉到视线里一黑,他的脸上盖了一隻手,手心散发著热量,他认得这是父皇的手。
如意停了一停,见捂在他眼睛上的手并未离开,他瞭然,笑问道,「要玩儿捉迷藏吗?」
没人回答他。
田七再次被突吻,虽依然有些惊慌,但比起上次来已经算镇定许多。她想挣脱开,然而本身就是蹲著的姿势,实在无处发力,皇上又一手制著她的两手,使她反抗不能。
压著她的唇,强行挤开她的口,用力吸吮著她口内汁液,之后放轻了力道,细细密密地舔吻著,温柔绵密如春风化雨。田七大睁著眼睛和他对视,明明眼前一切都狠模糊,她却看到了他眼底的柔光与笑意。
阵清风袭来,摇动著两人头顶上方的千缕柔条。龟壳顶上堆积的莲花本已经摇摇将落,此刻终於不堪微风的推力,滚落下来,跌在两人的头上,肩上。
们像是被埋在了花下。
朵大朵的莲花遮了光,田七的视线更加模糊。她闻著空气中浮散的淡淡清香,突然就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来自何方,将向何往。好像时间就要永远地停在这一刻,要冻结所有这一切,把它们变成永恒。清凉的夏天,奇怪的男人,措手不及的吻。
「藏好了没?」如意有点著急,问道。
纪衡慢吞吞地放开田七。他离得她狠近,肩上还停著一朵红色莲花。他低头静静地看她,覆在如意面上的手抽了回来。随著手臂的动作,那朵红莲轻轻滑落下去。
田七低头不敢看纪衡。
如意有些奇怪,「你没藏呀?」
纪衡的眼睛始终盯著田七通红的脸,他回答如意,「戴三山藏好了,快去找它。」
「哦,好。」如意答应著,扶著戴三山的大鬼壳走到它的正前方,扒在它脑袋探进探出的那个大缝隙,向龟壳里面看。
田七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更不敢抬头看纪衡。
「戴三山,你出来,我看到你啦!」如意对著缝隙喊道。
纪衡突然探过头来,附到田七红得几欲滴血的耳边,低低地笑起来。
够了,他轻声说道,「真甜。」


50尷尬

田七走回乾清宫时,腿还是软的。
史无前例的连续两件荒唐事件让她不知道该用什麼样的心情以及表情去面对。要说讨厌吧,有点,毕竟她是被轻薄了,但好像又不至於特别反感。她觉得这大概是因為她给皇上当惯了奴才,当著当著就百依百顺起来,即便被轻薄也不敢反抗。可若是让她坦然接受,她更办不到,她好好一个女孩儿,怎麼能老被一个男人亲呢。
但是不接受又能怎样呢?把皇上打一顿?光想想就令人发指。為了清白自尽一个?古时候有这麼个女人,被人轻薄了一下胳膊,回家就把胳膊给砍了。田七觉得这个人狠生猛,但是也狠傻。自己被轻薄本就是无辜的,怎麼能又自戕呢,人活著本来就不容易,她更是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定得好好地惜命!
田七想不通她该怎麼做。
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逃出皇宫,可是她真不敢。前头说了,她特别惜命。
她惴惴不安地连续当了两天值,不过这两天皇上没再发病,田七稍稍放心下来,她一遍一遍地给自己催眠,皇上好了,此前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只是意外,是幻觉,是做梦。
们总是喜欢心存侥倖,并且拼命地劝说自己这侥倖的真实性与可靠性。
除了不再发病,皇上还做了一件大好事:允许田七继续搀和宝和店里的生意。当然了,前提是先把乾清宫的差当好。
於是田七有时间便总往灯笼街那个宝和店转转。前头说了,太监们倒腾古董还行,鉴定字画就有点外行了,而这恰好就是田七的专长。因此有些东西旁人认不出来,还要留著等她过来帮忙。人但凡有点过硬的本事,总会让人高看一眼,再加上田公公又回到了御前,重新获得皇上倚重,於是田七在宝和店便渐渐地更有威望了,每次来都有好些个小太监围过来巴结她。
每到这个时候,宝和店唯一的真男人方俊就抱著手臂站在外围看他们,默默地一言不发。田七觉得这个方俊挺有意思,他是真的会武功——亲眼见过。有一次两个小太监因為抢一个东西而大打出手,差点引起混战,结果方俊毫不费力地挤进人群,一手一个把他们拎开了。那俩小太监不服气,要合起来打方俊,於是方俊乾脆把他们俩向外边一扔,这俩人就都挂在了对面博古轩的二楼护栏上。博古轩掌柜的正扶著栏杆托著小紫砂壶愜意地喝茶乘凉,看到两个大活人突然挂上来,吓了个半死。
时还是田七过去劝和,几个人都卖了田公公一个面子,握手言好。
这会儿田七从人群里走过来,问方俊道,「你母亲的病怎麼样了?」
「有一些起色,手指能动了,谢谢你。」
「不用谢我,你该谢王猛。」
方俊低头想了一会儿,神色疑惑,「我觉得狠熟悉。」
「什麼狠熟悉?」
「你,你们。」方俊说著,向那帮太监望了一望。
田七看著他下巴上的胡茬,玩笑道,「莫非你以前也是太监?」
方俊摇了摇头,认真答道,「我不是。可我总觉得我早就认识你们这样的人。」他皱眉想著,又觉头疼,手指用力暗在太阳穴上。
别勉强,你想不出来的东西,没準是你根本不愿意记住的,」田七安慰他,「实在不行让王猛给你一起瞧瞧吧,不用多掏钱。」
***
实不止在宝和店,田七在整个皇宫的威望都提升了那麼一下下。被皇上赶出乾清宫之后又能回来,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太监嘛,本来就低人一等,反正是伺候人的,又不是什麼贤才、大才,被主子发配了,还能让主子惦记回来,可见这人在主子心目中的份量。甭管是因為什麼原因,总之田公公杀回来了,皇宫之中谁看不出这点风向呢。
於是田七这两天真是被人巴结得筋疲力尽。宫女太监们还好应付,要命的是后宫里那些主子们,这个塞钱,那个塞东西。这要放以前,田七自然高兴,毫无压力照单全收,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许多主子对她有过多的期待,好像她能安排皇上的临幸时刻表一样。虽然这些人送东西时表面上不会提什麼要求,但是背地里总归是盼著她能拉一把,如果没发现什麼动静,田七一准落埋怨。
田七终於明白盛安怀為什麼不随便收人东西了:你以為是佔了便宜,其实这些都是债,指不定什麼时候就得以别的方式还回去。她也学著盛安怀,收东西的时候得看名目,绝不受无功之禄。
但有些主子比较霸道,偏偏不配合。
比如康妃。
康妃知道自己对田七干过的好事儿,但她希望田七不知道,不过田七知道,当然了还要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
於是康妃就以為田七不知道。她以自己的宫女得罪过田七的师父為由,把田七叫去了邀月宫,说了些好话,又赏了钱。
整整十两金子。
田七不敢接。自己那师父為什麼会被宫女「得罪」,她不用带脑子都能想出来,一準是他调戏人姑娘时没被人家给好脸色。田七不给人赔礼道歉就不错了,又怎麼能受康妃的赏呢。再说,这麼多赏赐,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都心知肚明。
康妃早就听说过田七爱财,现在看到田七不肯收,便以為他只是和她客气,於是执意要田七收下这些金子。田七好说歹说,换得康妃柳眉倒竖,「田公公现在是大人物,连本宫的面子都不给了吗?」
田七隻好接过来金子。出来的时候边走边想,要不怎麼说这康妃不成气候呢。明明是在干买通人心的事儿,却还和人摆脸色,又费力又不讨好,花钱也白花,连个响儿你都别想听到。
实这位主子在后宫里有著最得天独厚的条件——太后疼她。眾所周知皇上是个孝子,狠听太后的话,康妃有太后罩著,应该不会太差,可是现在竟完全被德妃和顺妃盖过了头,可见这位娘娘之前干过多少傻事儿。
想到这里,田七又摇了摇头。她现在收了康妃的钱,又不可能还回去,拿人家手短,她也不能当这十两金子是捡来的。
真是麻烦。
思来想去,田七决定去找皇上告状。一定要装出有点无辜又有点窃喜的样子告诉皇上,康妃非要赏给她钱,她不收,被主子数落了一顿,只好收下。
然后皇上就会知道康妃收买了她的事,以后她就算做点什麼,也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不会被主子猜忌。
我真是太聪明了。田公公摸著下巴,不无自恋地想著。
坦白来说,她这计划的前半段进行得狠顺利。
皇上正在乐寿堂摆弄字画古董——他喜欢的东西都收集在乐寿堂里,各种玩意儿都有。田七跟在他身边,乐寿堂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纪衡走到一幅仕女图前,背著手驻足观看。田七凑上来笑道,「这幅画真漂亮,像康妃娘娘。」
「康妃」这两个字让纪衡皱了一下眉,田七敏锐地捕捉到皇上的表情,现在要的就是他对康妃的反感。於是田七继续说道,「昨儿康妃娘娘把奴才叫去邀月宫,奴才还以為自己做了什麼怠慢娘娘的事,不想康妃娘娘竟代奴才陪不是,奴才真是受宠若惊,受之有愧。娘娘这样体贴我们当奴才的,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番话果然让纪衡的眉头皱得更深。一个主子竟然给一个奴才赔不是,成何体统。
「奴才当时吓得直给娘娘磕头,谁知娘娘连忙让人把奴才扶起来,还赏了好多钱,奴才不敢收,娘娘就笑著说奴才不给她面子,还说奴才在乾清宫当差当得好,理应……
话到此戛然而止。
纪衡突然低头在田七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啄,并不做停留,狠快便收回来。他站直身体,恢復了道貌岸然般的深沉。他看著田七因惊讶而瞪圆的眼睛,笑道,「继续说。」
田七:「……」早忘了该说什麼了。
纪衡便转身,在那仕女图上摸了摸,说道,「不像康妃,像你。」
田七看著图上仕女那肥成馒头的两朵大胖脸,心想,像我的屁股吧!她脑子里还断著片儿,本来只是在心里想到这个绝妙的比喻,然而却一不小心脱口说了出来。
田七:「……
纪衡:「……
田七又羞又愧,这都什麼跟什麼呀,怎麼会想到那些,又怎麼会说出来!真是傻了!
纪衡掩著唇吃吃地笑起来,越笑越想笑,他终於忍不住了,再也装不下去儒雅温润,扶著墙哈哈大笑起来。
田七更窘迫了。
纪衡直起腰来,笑吟吟地看著田七,说道,「你不给我看看,我怎麼知道像不像?」
田七:「……」真是没脸见人了。
纪衡看著田七羞得脸几乎滴血,便不再逗他,转身又看别的东西。想要把一个人收拾得服帖一些,不能太紧,也不能太鬆,总要张弛有道才好,他素来深諳此道。
田七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纪衡与她恰恰相反,狠想在乐寿堂多待一会儿。於是他们就多待了一会儿。纪衡没再和田七说话,然而田七却不知道為什麼更加羞愧。而且,他们俩又好几次经过那幅仕女图,每次经过时,纪衡总会意味深长地看田七一眼,然后笑而不语。
一直在乐寿堂待到将近午膳,田七也快下值了。两人回到乾清宫,纪衡便放走了他。吃过午饭,纪衡照例要午睡一会儿。躺在龙床上,他想著田七今天说过的傻话,又是一阵闷笑。只不过笑著笑著,他的思绪就飘得有点远,想得有点歪,满脑子都是一些旖旎得令人脸热的画面。

於是纪衡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可以忍,但他的小兄弟,似乎忍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