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9

木叶花开: 休问风华

路 休 1

我的名字叫路休,道路的路,休息的休。我出身於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亲是街上最常见的小贩,摆著不大的摊子,卖些廉价的簪子头花之类,在兵丁经过时赔笑塞上一把钱,母亲是寻常的妇人,颇耐劳苦。
可是我却不想象他们一样卑贱的过完一生。小时候我努力读书,但很快发现我没有读书的天分,於是我改而习武,并且小有所成。终於有一天,我来到欣慕已久的京城,成为一名侍卫。
京城和我想象的一样巨大繁华,而侍卫的生活却出乎意料的枯燥,我们每日里执勤,在有重要人物来临时被叫来保护他们,可是往往连他们远远的背影都看不见。我感到我已经来到了最神秘最华丽最迷人的顶层,却始终在圈子外徘徊不得其门而入。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我命里的贵人、主子,未来的安信公,叶二公子,叶闻风。
叶闻风出现的时候,比我想象的更加激动人心。他在我面前经过的时候,好像又一轮太阳照到我的身上,他的笑容炫丽得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失神的望他,挪不开目光,我想,就是他了,这才是我想跟随的人,比我所设想的更加完美夺目。
“就他吧。”叶闻风指指我扭头说道,神情象在说买一盆花。
“公子好眼光。”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面不改色的撒谎,“这是我们这里最得力的侍卫,武功好人也机灵。”转头对我吩咐道:“你好福气,叶公子挑中了你,以後你就到安信公府吧。”
我如在梦中,看著那太阳般的金辉照耀。
“这人怎麽看著倒有几分傻气?”叶闻风轻轻笑道。

“这就是你以後的家了。”叶闻风把我引入公府,指指高大的门楼,“以後你就跟著我吧。我叫叶闻风,还有一个弟弟叶子声,以後你会见到他的。”
我连连点头,甚至忘了答应“是。”叶闻风很有趣的看我一眼,笑了起来。
公府不象我想像得那麽金碧辉煌,如果没有那个巍峨的大门,甚至不如我们头住的地方气派,可是那种清幽精致却是我想也想不到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贵族气派,仿佛天然形成的处处景致,哪里是寻常府邸所能有的雍容,毕竟是数百年的基业,唯一存留的开国元勋後裔。在这里,我几乎不敢随便走动,生怕惊扰了这里的谁。
“你叫路休对吧?不要害怕。我们家里的人都很讲道理的。”我的耳边再次响起叶闻风悦耳的声音。

叶闻风没有骗我,叶府的人的确十分和善,没有我惯看的欺生。大家仿佛很自然的接受我,甚至没人多打量我几眼。
带我熟悉环境的也是一个侍卫,年纪似乎很大了,大家都叫他王叔。
“这里没事不要进去,”我随著他的手指看了看掩映在树影中的小门,“这是公爷最喜欢呆的地方,公爷好清静,不喜欢有人打扰。”
“哦。”我点点头,脑里浮现出仙人般飘逸的头像,立时肃然起敬。
“这些地方你可以随便走动,夫人公子们待下面的人都很慈和。这是後院了,夫人在这里住,你可别走错了闯进去。夫人姓常,好佛吃斋,心地跟菩萨似的。还有一位姨娘,姓郑,你知道就行,反正也见不著。”
“这个园子,没事也不要进。”走到一处门前,王叔似乎犹豫了一下这麽跟我说道。
“这里住的又是谁呀?”和王叔熟悉後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好奇的问道。
“多嘴。”王叔的脸上似乎浮起怒色,我吓得闭住口,可是王叔却接著说下去:“路休,在公府里不要乱打听,不过,这里也没什麽,住的是三公子,他身体有病,不能见人。”
我吃惊的看向他。
“你也听说过三公子的名字?”王叔慨然叹口气,神情很是沧桑郁闷,“可惜现在病得……”
我其实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除了在府门口叶闻风的介绍,我吃惊的是另一回事:“王叔,您说的是三公子?那麽府里应该还有一位公子?”为什麽叶闻风没有提及另一位兄弟?
可是王叔的脸迅速阴沈下去:“多嘴。我刚才和你说什麽了?”
以後的路上王叔的脸色一直没有好转,不过仍然尽心尽责的带著我四处遛。
“那个小院子一切人不准靠近,违者严惩不贷。”远远一指边角一个老旧的小院,王叔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麽公府这麽美丽的地方竟会有这麽一处不协和的所在,看起来和四周的美景格格不入,我也不明白为什麽公府唯一的禁令就是不准接近那里,可是王叔刚才的教训犹在耳边,因此我什麽也不敢问,糊里糊涂的点点头。


叶闻风 1

我的名字叫叶闻风,很好听的名字,子声就曾经对我的名字大加赞赏,甚至动过和我换名字的念头。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几乎忘怀。
我不知子声还记不记得,现在他几乎不和我说话,连看我也很少,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多麽象他的母亲,冷漠无情得……豔丽,让人痛恨却更放不开手。
我知道他恨我。
很久以前却不是这样,那时子声总喜欢跟著我,用清脆的声音叫我:“二哥、二哥。”
我有两个兄弟,都是庶出。大哥叶承荫的生母郑氏原是府里侍候父亲起居的丫鬟,大哥自小跟著她长大,三弟子声却是和我一样,由母亲常氏抚养长大,因此和我的感情也格外好。
三弟的生母吕氏,不但是有夫之妇,而且和叛党有关,大均盟被剿灭时,父亲把她带回了家。这也算救了她的性命,可是吕氏似乎却不这样想。
初见她的时候,我只有5岁,可是直到现在我犹记得那种惊豔的感觉:那苍白的面容,似蒙著迷雾的眼眸,柔柳般弱不禁风的女子,却仿佛有种刀剑淬火般的凛冽,沁人心肺的寒气,──真的很美。
她的容貌震惊了全府,连母亲也一度为此心神不安。
可是无论父亲怎样宠爱她,都换不来倾城一笑,甚至三弟出生後,她都没有表现出半点喜悦关心。父亲终於失望後,索性把三弟从她身边带走,交给我的母亲抚养。
三弟学会叫娘的时候,叫的是我的母亲,母亲逗弄著他胖胖的手脚时,他会呜呜叫著挣扎,可爱的样子逗笑一屋的人。可是西院里始终无声无息,亦不见她来探望。
我不知道她怎麽想的,在陌生的繁华里一人向隅,独自坚持,连亲生的儿子也忍心舍弃。不过,我还是发现她出来散步的次数越来越多,目光投向这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以前她是望也不望的。
三弟很淘气的爬,不肯安安静静坐著,他会爬到一株花前,笑哈哈的叫“娘,娘”。有天我经过时,正好看到三弟一身泥土乱叫“娘”,象小猪一样。我低头看看雪白的衣服,小心翼翼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三弟胡乱扭。
“叫哥哥。叫了,我就把你放下来。”
三弟好像沈思一样侧头,黑得晶亮的眼睛看我,“娘,娘”他叫道。然後踢腾著手脚“格格”地笑。
我青筋直跳。可是忽然瞥见一个孑然的身影,脸上竟有笑,眼角竟有泪。
我登时呆住。然後省悟过来拎著小猪过去。
“给你。”我说道,不敢看她脸上悲喜的神情。
她抱起他,全然不顾他身上的尘土,细心呵爱的样子象仙女。
“三弟长得更象你,不象父亲。”我说。
一句话让她脸上凝霜,然後把三弟丢给我,象丢垃圾一样。
那是三弟唯一享受过的母爱,不过他没有记忆。
三弟的记忆里,尽是她的冷漠。
三弟很早就知道那个美丽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也很早就开始讨好她,可是从来换不到一句温柔的说话。
四岁那年,三弟从母亲那里得到一朵牡丹,立刻蹒跚地奔向她,咿咿呀呀的想递给她。母亲有点吃惊地看著这一幕,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好像很不是滋味似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女人闪电般给了三弟一记耳光,打落了三弟手上的花,也打掉了小脸上的兴高采烈。
三弟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忍心看,好像想哭又不敢哭,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一样。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母亲,母亲扑过去抱起三弟,一张脸涨得通红。
“以後子声不是你儿子了。”母亲冷冷宣布。
美丽的女人不说话,神色带著几分倨傲,可是似也有三分悔意,悄悄望著三弟,可是三弟看不到了,他埋在母亲怀里,哭得哽哽咽咽的。
从此三弟再也不回西院。

那一年,三弟被选入宫,为汾王伴读。
“汾王什麽样子?”三弟仰头问我。
我也是侍读,不过,我陪伴的是太子。可是三弟心里,仿佛我无所不知一样。
“汾王今年六岁。性格很慈和,长得也很好看,挺好的伴儿。”我照著太子的样子描述。
三弟点点头,小大人一样。

四年前我被选为太子侍读的时候,也有些惴惴不安。可是真正见到太子本人,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害怕。
太子比我小一岁,是个性格温顺的男孩,除了比我们文雅些,看不出还有什麽不同,和我们这些同龄的孩子在一起,太子也明显放松,有时甚至也忍不住淘气一回,虽然他的淘气都那麽笨拙,连我小弟一半都比不上。
“我没背书。”太子悄悄告诉我。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站远一些。呆会儿先生找人代罚的时候,手心可是要挨板子的。
“还早呢,先生不会来,躲那麽远干嘛?”太子不满的看我,仿佛责怪我不讲义气。
我只好尴尬地移回来,转移话题道:“今天我三弟也进宫了,给汾王伴读。他还问我汾王的为人,我说十分慈和。”
“祈弟可不好惹,不过也蛮豪爽的。你三弟叫什麽名字?回头关照一下。”
我松口气:“叶子声,夫子的子,声音的声。”
“夫子的声音?”太子念了两遍,“嗤”地笑起来,“怎麽这麽老土?”


路 休 2

王府里没什麽事。日子过得很清闲。有时我随公子出去,每每大开眼界。
公子的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脸相迎。明明没什麽官职,那些平时倨傲的高官显贵却会亲自出迎,笑语间亲热得象一家人一样。
不过也没什麽奇怪,谁能抵挡公子的魅力?
我随著他四处周旋,堂皇的气派,精致的器皿,巧妙的摆设,层出不穷的游戏,还有乱花人眼的彩袖翩跹,迷失人心的丝竹弹拨。我想,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啊,虽然我只能随著公子游玩。
可是即使在那种场合,公子的风韵气度依旧是那麽醒目。只要有他在,就永远是注目的焦点,他一句巧妙的笑话,就可以轻易改变全场的氛围或是人们的注意力。
外面的公子永远神采奕奕,可是回到家却会一头扎进他自己的房间,刚才的兴致仿佛突然蒸发。
“路休,我想休息一下,你不必管我了。”他总是这样微笑吩咐,神情一成不变。
我只好退下。公子虽然说得有礼,可是他的吩咐毕竟没得商量,不是麽?

我来京城不久,很多的事情不知道。
当时一起的侍卫们总说我傻,什麽都不知道。可是我倒觉得,公子挑选了我,仿佛是因为欣赏我的傻气似的。
可是来了叶府这麽久,竟没见过其他主人,这个,即使是我也不由暗暗思量起来。我不知道别人见没见过,大家各做各的活计,工作之外的话都少讲,人人漠不关心似的。我想起王叔的告诫:“公府里不要多打听。”这些人正是这样奉行的吧。可是一个家成了这个样子,不也挺奇怪吗?
谁知道呢?

家里传来信,妹妹要嫁人了,妹夫是个手艺人,为人很老实可靠。
其实我一直不太赞成这门婚事。如果交给我,难道不能给妹妹找个家境宽裕,有点地位的人家吗?何必跟个手艺人受穷?可是父亲说这样就挺好。
虽然不满意,我还是搜罗出全部的钱,甚至连好久以前哥们欠我的钱都追回来,又借了不少,总算凑了一付不薄的嫁妆,寄了回去。
我没想到这件事竟引起公子的注意。
有天他找我:“路休,听说你四处借钱,有什麽事麽?”
我有点吃惊的望公子。自从公子把我带进府後,再没有这样单独相处。我有些结巴起来,舌头好像大了两圈:“没事,没事,公子。是妹妹结婚。我准备嫁妆呢。”
“哦。”公子说。神情有些古怪的看我。“你妹妹很美麽?”
“不,相貌一般,”我不好意思的回答,这麽私人的问题让我更加吃惊,“您看我的相貌就知道了。”
“呵呵呵……”公子笑起来。
我这才发现公子笑起来很美,尤其是晚上,可是我觉得公子仿佛有些悲伤似的。
“公子,您不快乐吗?”我鼓足勇气问道,夜晚似乎给了我勇气,“您什麽都拥有,为什麽会不快乐呢?”
“没有。我怎麽会不快乐?”公子笑起来,口气似乎藐视我的观察力。
我的脸涨红了,喃喃道:“对不起,公子……”
公子有点吃惊的看我,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他的笑声也止住了,好久我才听到他叹口气。
“算了。也没什麽。告诉你罢,我只是想起我弟弟,他生了病。你无财无势,都可以这样为你妹妹尽心,我什麽都有,却帮不了他。”
公子的叹息声象是散到我的心里,让我的心那麽难受,我从来没有听到公子这样的口气,这样的神情。
我心绪激动起来,叫道:“公子,你这样诚心,老天一定会保佑三公子的。三公子有您这样的好哥哥,身体一定会康复的。”
公子呆一呆,神情很奇怪。我正摸不著头脑,公子已经恢复了常态。
“啊,借你吉言,希望如此吧。明天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不许推,这是我给你妹妹的贺礼。”

公子真是一个好人,我想,不知三公子得了什麽病,如果我能帮上什麽多好。我真不想看到公子露出悲伤的神色。
於是我悄悄问王叔。王叔开始很生气,直到听完我全部的话才缓和下表情。
“难得你有这个心。可是三公子得了什麽病,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很重,连床也起不了。唉,真是冤孽,三公子那麽好的人,怎麽会年纪轻轻就病倒了?”
我呆一呆。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谈论三公子。
“可是,如果连病都不知道,怎麽想法子呢?”
王叔摇摇头,神情竟有些慈爱:“别傻了,公府里什麽药没有?连太医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他一天好一天歹的。”
可我仍然不肯死心。

我出去的时候正碰上小菊,小脸上满是泪,兜著满簸箕的碎片和黑糊糊的东西。
“怎麽了?”我奇怪的问。
小菊不说话,径自去倒那堆东西。
“什麽东西打碎了?公子说你了吗?”我关心地问。
“三公子还是不肯吃药吗?”屋里王叔的声音传来,登时让我闭住嘴。
“还是不吃,今天连桌子都掀了。”小菊的声音带著鼻音,听著很委屈。
“唉……”王叔长叹一声。
我瞠目望著小菊哭红的眼。那个王叔口里“那麽好”的三公子,公子为之悲伤叹息的人,竟会这麽……粗鲁蛮横?简直象我们镇上横行霸道的衙内。


叶闻风 2

“殿下。”我行了个礼,走近太子。
“闻风,你来了。快来看。”太子蹲在地上兴致勃勃的向我招手,好像有什麽新鲜物事。可是会有什麽呢?东宫每日被打扫无数遍,会有什麽好玩的物事留下?
原来是一窝蚂蚁。
我气馁,虽然没指望什麽惊喜,不过太子的贫乏还真是超出我的想像。
“怎麽,闻风,你见过?”
“天要下雨,蚂蚁搬家,很常见的事耶,殿下,连我小弟弟都早知道了。”子声两岁的时候就会挥著小手喊“妈姨奔家,妈姨奔家(蚂蚁搬家)”。
太子脸上有些发红,好像下不来台。
我急忙补充:“这些玩意宫里当然少了,不过要说读书我们可都及不上殿下了。”
太子仍然不说话,不过脸上缓和好多。
“闻风,你的小弟弟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个?”
“是啊,是他。”我毫不犹豫的出卖三弟,“就是夫子的声音嘛。”
太子终於露出笑容:“真逗。嗯,我在宫里很闷的,他们都没意思,你常来陪我玩吧,把你的小弟弟带来也行,夫子的声音,呵呵。”
“他现在就在宫里,”我继续献媚,“不过该和汾王在一起,不然看看他们去?”
“也好。”太子精神一震跳了起来,完全忘记刚才的不满。

我们悄悄绕过侍卫,来到皇宫西边的小院,这是先生住的地方,汾王和三弟都在这里从他习武。
先生曾经救过皇上的御驾,皇上对他极为尊敬,这次他能看中三弟收为徒弟,实在是件很有脸面的事,因为那麽多王亲贵戚的孩子他也只挑中了三弟(汾王是皇上硬塞的)。可是消息传回府中,吕氏固然无动於衷,父亲也并不喜欢。
进了园子,正见汾王和三弟在比试,两人都束得干净利落,手里的刀剑明晃晃的,腾挪闪避和步步进逼的都敏捷矫健得象飞鸟脱兔。
我和太子都看呆了,站在园口一动不动。
一声清叱传来时,两个身影乍合乍分,倒在地上的是汾王,一个漂亮的收剑式昂昂站在一旁的是我那惯会闯祸的三弟。
我张大嘴巴。
“子声,你已经揣摩到了剑意,我的武学大概要由你继承了;不过,你还控制不了它,才会伤了汾王,说起来好像还触犯了律法。”边上一个老头满意说道,好像不知道伤了汾王的严重性。
“师父,徒儿认罚,自去请罪。”三弟干脆的单膝跪下去,神情间却是洋洋得意,丝毫不见悔意。
汾王跳起来,一身的尘土,一脸的怒意:“不必你去。我艺不如人,输了就输了,请什麽罪?不过你记著,你欠我这一剑,早晚得还。”
太子向我作个手势,示意离开。
“你三弟好厉害,子声……名字也很好听,闻风你干什麽那样编排他?”
太子浑忘了先前如何调笑,倒来责怪我。我摇摇头:“殿下,我这三弟被惯坏了,一点规矩没有,今天竟敢伤了汾王殿下,真是该打。”
“那有什麽,”太子兴致勃勃的模仿三弟的姿势跳了几下,“比武麽,哪能不伤人的?哎,闻风,那一招腿是怎麽踢的?”

那次三弟被父亲罚跪祠堂,整整跪了两天。
晚上我悄悄看三弟。三弟垂著脑袋,跪在清冷的月光下,好像快睡过去了。
我弹弹他的头,三弟迷糊的看我,含混的招呼:“二哥。”
“让你逞强。现在知道後悔了吧。”
“才不,”三弟扁扁嘴,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就要教训他。什麽汾王,有什麽了不起?”
“那好,你跪著吧,我走了。”
“不,”三弟一把扯住我,几乎仆倒,涎著脸嬉笑,“什麽东西这麽香?二哥,好二哥,拿出来吧。”
三弟有了东西吃,再顾不上看我这哥哥一眼,风扫残云一样,顷刻只剩下两张油纸,和他满手的油。
“呃。”三弟打一个嗝,抹抹油光光的嘴,“困了。”他接著说道。


路 休 3

“应该是这样。”公子松开皱禁的眉,伏身继续写写划划。
我不太懂公子在做的事。公子似乎在算几个省的粮差,出出入入的,十分复杂,也只有公子这麽聪明的人才能算清爽吧。不过,公子为什麽要算这些东西呢?据我所知,公子没有任何官职。虽然,他比大多数人要聪明得多。
公子继续运算,我只看得见他黑亮柔软的长发,只是,在他的鬓角,出现了一根刺目的银丝。
“二公子,您去看看吧,三公子……”来人话还没说完,公子已经奔出了房间,纸笔落了一地,刚刚算好的结果也被染上浓浓墨滴。
我提气追上去,挽住公子飞似的掠向那个小园。

满地是碎裂的瓷片,让人没有下脚的地方,我小心的绕过去,才看到里面笑眯眯的一张面孔。
脸是雪白的颜色,发却是漆一般黑,胡乱披散在肩上,越发映得面色如雪,黑发却亮得更加妖异,象是噬取了人的生命力。
我停下脚步,不知所措的看他,没人敢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举步。
“三弟,你怎麽了?”公子的惊呼传入耳内,我这才注意到那人的手腕上鲜血横流,蜿蜒成怵目的蛇行,连地上都淌了一片。
奇怪的是之前我根本没有发现这摊明显的血迹,在这个人面前,没人会注意到他以外的东西,可是我甚至没注意他的长相,清晰刻在记忆里的只是雪白的脸和漆黑的发。
这人就是三公子──叶子声?
我呆呆看他。
“唔,没什麽。”他笑起来,雪白的牙一隐一现,“打了个碗而已。这麽大惊小怪的。二哥,你很怕我死?”
他放声大笑,手腕上的血越发流得急速,顺著他的手指滴滴的落在地上,可是他毫不怜惜也毫无痛感似的,依旧垂著受伤的手腕,仿佛存心让它多流一些似的。
“三弟……”公子轻轻的叫,看著他摇头,“没用的。你知道没用的。何必呢?”
“嗤,”三公子扬起了墨黑的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你当我寻死呢,别傻了。活著多好。再说,死也不能这麽无声无息的死,不是跟臭虫没两样麽?”
“那麽,我让人给你包起来,好麽?”公子的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可是三公子却烦厌似的摆摆头。
“我想放放血也许对我的病好些。你不必管了。回头我叫人包扎就行。总不成现在这点事也没人为我做?”
公子低头望著地上的血不做声。他的神情沈默忍耐,可是有显而易见的痛惜。
“不行。”公子突然跨步过去按住了他,动作的冒失和轻松让我吃惊得张大嘴,看那人的气势分明是个少有的高手,连我也不敢轻易过去,可是怎麽会这样轻易受制?
“子声,你恨我也罢,骂我也罢,我不能由著你胡来。”公子直视他说道,转头厉声吩咐:“还不拿药来?都糊涂了麽?”

三公子没有挣扎,或许他明白挣扎也没有用,任别人上药包扎一动不动。
这时我才能仔细观察三公子。他的神情极端温驯,可是不知为什麽让人觉得十分危险。总的说来,他的脸廓线条清晰明快,鼻子和下巴的侧影看起来甚至十分动人,是个少有的美男子。可是不知为什麽,虽然还年轻,他那双眼睛的神情却十分奇怪,好像有种看破一切的空无,又有种不顾一切的放纵颓唐,有时象是在讥嘲,有时却又象在怜悯,刚刚还显出毒辣的样子,转眼又流露出温柔。
“好了。”公子的声音唤醒我的神志,公子轻轻抱抱三公子,声音低软的象在央求:“以後不要再吓唬二哥了,好不好?二哥真的很担心你。”
“我知道。”三公子乖巧的答道,仿佛玩累的孩子合上了眼睛。
──这就是我第一次看见叶子声的情形。我对他的感觉很奇怪,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他是个让人惯坏的孩子,非常的任性胡闹。
可是奇怪的是,我忘不了他,他那雪白的脸和漆黑的发总出现在我的梦中,带著那居高临下的轻蔑和嘲笑,讥诮的看向我。而在梦中,公子总低垂著头,看不清面容,可是我感到他那静默的身影里埋藏的悲伤。每每在梦中惊醒,总忍不住抱膝看向窗外的一轮冷月。这神仙一般的二公子和妖魔一样的三公子,到底是什麽样的人。

“你想知道?”二公子问我,并没有回头看我,依旧望著月亮。
公子的侧影真的十分美丽,尤其是在这样水银一样的月色里,我觉得连喉头都紧涩起来,可是终究抵不过真相的诱惑。
“想。”我点头,心里无缘无故的紧张。
“你刚才说你觉得三弟很任性,是吧?”公子抚摸一下身边的叶子,“不是这样的,永远不要被表象迷惑。三弟是个很好的人,从小到大到现在,一直是这样。你刚才说我象神仙,温柔仁慈,你也说错了,我从来就不仁慈,这一点三弟最知道。他恨我,可是从来没有说过什麽,不管当面还是背後,你知道为什麽吗?”
我瞠目望著他,摇摇头。
“因为他心里仍然残存著小时的记忆,那时我是个好哥哥……”公子淡淡的笑了,神情却有几分怆然,“傻孩子……,注定要受苦。”
“三弟很豪爽慷慨,有时虽然淘气,不过从不真正伤别人的心,因为如果这麽做了,三弟会非常内疚。你说三弟总在嘲笑人似的,很轻蔑的样子,其实是你不了解三弟,三弟很善良,根本不会这麽做的,即使真的嘲笑,他笑的也只是他自己,你不必怕他。”
“我说的都是真的。”最後好像觉察出我的不对劲,公子转过头来强调说。
怎麽可能?
那种妖魔样的恣肆放纵的笑容,那种好像很含蓄其实意思很明白的讥嘲,那种眼神,那种神态,包括嘴角一弯的样子,黑发披散的美丽,怎麽说都散发著妖魔的气息。
这样一个人,会是公子口中形容的慷慨豪爽、善良温柔的人?
而公子本人反而不仁慈?
不可能。这更加证明了公子高贵的品性,维护兄弟的真挚之情,公子真是一个神仙一样的人哪。


叶闻风 3

小时候的记忆里,汾王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十分深刻。他常常带著一帮人在御花园里乱跑,神气活现的,不过倒象个真正的孩子,可是先皇查考功课时,他却总是对答如流,有时比太子背得还要好,这个时候,他的小脸上就会露出有点得意的样子,颇象那年三弟把他打倒後的神情,不过因为对方是太子,所以他的表情好歹还收敛一点,虽然几乎每个人都能看出来。
我对他的评价是有点急躁,好大喜功。虽然那时说这话还早,不过,看到他在先皇面前急於表现自己,抢先回答问题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微笑。真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呢。
可是太子不同。虽然不适於学武,虽然有人说他禀性柔弱,可是从小跟随他的我知道,剑未出鞘,毫光不显,这才是真正的帝王韬略。因为毕竟,那时候除了没有生育的刘皇後,太子没有其他後台,而皇後又是个非常刚强自负的女人,喜欢揽权,所以锋芒毕露绝对不会让皇後喜欢,说不准废了也不一定。
有谁知道,太子很小就知道生母惨死的经过?李宫娥蒙宠生下太子後,很快就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甚至连一个封号都没有,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儿子怎样了,更没有人告诉太子他的生母是谁?
太子一直以为刘皇後是他的生母。直至有一天他把我召见东宫,脸上很不是颜色。
“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太子抓住我的衣袖,紧紧盯著我。
“是。”虽然知道下头的话可能十分危险,我还是毫不犹豫的这样回答。
“那好。”太子脸色发青,牙关咬得“格格”地响,“我有件事要你做。有个李宫娥,你去给我查,什麽时候入宫的,什麽时候死的,中间发生过什麽事?一字不漏的查出来,告诉我。这件事谁也不许告诉,知道麽?”
宫闱里的事?我立刻意识到所有可能的後果,意识到太子最後这句“知道麽”包含的威胁意味。
“是。”我绷紧脸,扑地跪下行个礼。
“你去吧。”太子没有制止我,负手受了礼,这才抬手说道,俨然已是九五之尊。
这一刻开始,我才真正成了太子的心腹,属下。

李宫娥正是太子的生母,因为微不足道的罪名被皇後贬至冷宫。当我把费尽心机查来的情况告诉太子时,太子抱著我哭得肝肠寸断,连我的衣服都湿透了。
“殿下,殿下,”我陪著他流泪,一边低声抚慰:“将来一定要报仇。可是现在,不能让人看出来呀,殿下。忍忍,不能让皇後知道。”
“我知道。”太子呜呜哭著说道,“可是你让我好好哭一场再说,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了那女人。”
“好吧,好吧,殿下。哭出来心里就舒服了。”我轻轻拍他的背,象哄著三弟一样。
那一年,我11岁,太子10岁,东宫里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少年抱头痛哭。
从此,我再没见太子哭过。太子仍然笑,笑得比以前更多,对刘皇後也更加恭敬,“母後”长“母後”短,连皇後也觉察出不一样,不过谁又想得到其中缘由呢,刘皇後更加宠爱太子,冷落汾王。
汾王的母亲杨妃也很早死去,听说是得了急病,不过真正的原因谁知道呢,至少汾王从没有想过。

“你来了,坐吧。”太子微微笑著说道。
自从那件事後,即使私下里太子也不再和我嬉笑,神情虽然和煦,却有了种不能侵犯的尊贵。自然,我也再不敢说些冒犯的话,比方说“天要下雨,蚂蚁搬家,很常见的事耶,殿下,连我小弟弟都早知道了。”
好像童年就那麽突然的结束了。
然後我惊奇的发现殿下在逗一只画眉,画眉虽然叫声好听,可是并不是什麽名贵鸟儿,而且这一只更算不得上等,殿下平时也决不玩赏鸟儿,他说太吵。
可是现在太子的表情兴致盎然,一边逗弄,嘴里还一边发出“嘘嘘”的声音,十足一个孩子。这可是自从那天後再没有的举动啊。
“这画眉是宫里的?”我笑著问道,十分奇怪谁敢送这种画眉给太子。
“不是。”太子又逗了几下,才转过头,“你猜不到吧。是你弟弟送给我的。”
“子声?”我吃惊得张大嘴巴,他怎麽会给太子送东西,而且送的是这种货色?
“今天我去冷宫那边了。”太子毫不在意的说道,“正站著想事呢,你弟弟跑过来把这鸟塞给我,说了声‘给你玩吧’就跑走了。”
这倒象三弟的作风,可是他也太冒失。
“殿下,”我有点不安的看向太子,虽然他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子声年纪小,被家里宠坏了,不懂事,这种画眉是不能进献给太子殿下的。”
“我知道这画眉算不得名贵,”太子截断我,目光悠然投向远方,“可是这是头一次有人送我礼物,送给我自己的,而不是给太子殿下。叶子声很好,天真烂漫,很是难得,我很喜欢。你不要责怪他。不如,你给我讲讲他的事吧。”
“不拘什麽,小事也行,我就是想听听他是怎麽样的人。”
这还不简单,难得太子今天心情好,於是我再一次出卖子声,把他的糗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果然逗得太子哈哈大笑。
“真是个逗人的小家夥。”太子好容易止住笑,“那他母亲呢,他和你不是一个母亲吧?”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现在的太子已经不能瞒哄什麽了,我不敢也不愿。
“这样啊。”太子默默叹息一声,并没有在大均盟几个字眼上费心,“原来他也……,有母亲等於没母亲。”
我想太子一定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可是太子并没有沈浸太久。
“你不是说他馋嘴麽?这里的点心你都包一点回去,他爱吃什麽告诉我,以後天天给他带回些。”太子这麽微笑著对我说。
“还有,”太子叫住我,若有所思的吩咐,“不要和他提我,让他这麽过下去吧。”

晚上三弟喜滋滋吃著太子的点心时,我忍不住试探他:“今天你见著太子了?”
“嗯,他好像迷路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挺可怜的。”三弟嘴里塞满东西,说话呜呜的有些含混。
他可怜?我无奈的看著三弟往嘴里填东西,不知说他什麽好。
“那,你为什麽把画眉给他?那画眉不是什麽好品种。”
“是啊。”三弟理所当然的回答,“所以我送给他了。我捉到的,又玩够了,看他一人站著可怜,就给他了。”
唉,这就是我的三弟,子声啊子声。


路 休 4

今天公子出去了,没有带我。
每过一段日子,公子就会一个人出去一会儿,我百无聊赖,决定去街上看看。
然後我看到了他们。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并肩而来,美得象画一样。我吃惊的张大眼睛,京城就是不一样,藏龙卧虎,我以为公子和三公子已经是世上再也没有的美丽人物,没想到随便逛逛街竟然又看到两个。在我们那地方,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这样美丽的人啊。
街上的人好像都认得他们,争著和他们打招呼。
“展护卫,你好啊。”
“白护卫也出来了……”
“包大人还好吗?”
“展护卫过来坐坐吧。”
“……”
原来是南侠展昭,和陷空岛锦毛鼠白玉堂。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这可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啊,学武时就景仰的人物,象皓月一样光彩夺目高不可攀的名字。现在我竟然见到他们本人!!!
“你是谁呀?挡在路上干什麽?”我这才发现自己挡在路正中,发话的正是白玉堂。
这种干脆的语调,毫不客气的态度,俊美逼人的仪度,真是白玉堂啊。我紧张得说不出话,傻傻的看他。
“喂,你怎麽了?要挑战我们也得先报个字号吧?”
糟糕,我这才听到四周的议论:“又来个挑战的,真是,自不量力的人怎麽这麽多?”
“我不是……”我的脸都急红了,可是说话却结巴起来。
“这位仁兄,不要著急,你找我们有事吗?”
这人是展昭了,我想。他的话奇迹般的平息了我的焦急。
“对不起,挡住你们了。”我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叫路休,是安信公府的侍卫,以前听说过你们的大名……”
我还没有说完,可是对面两个人都露出了惊动的神情,一齐凝视我。
“原来……是路兄,可以借一步说话吗?我们兄弟有事希望请教。”展昭的微笑消失了,可是神情却变得热切。
谁能对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表情说“不”呢?於是我急忙点头。

“是这样。”在开封府里一个朴素的房间,展昭终於开口询问,“我们想知道叶大人的病况,听说他病得很重,不能见客。”
叶大人?我反应了半天,才迟疑地问:“你们说的是三公子?叶子声?”
“当然是他,”白玉堂不耐烦的开口,“除了他还能有谁呀?怎麽你什麽也不知道似的?”
我委屈的回答:“我又不认得他。进府这麽久也就见了一面……”
“你不知道武安将军是谁?名将之花是谁?你不知道叶三公子是谁?”
我望著白玉堂气炸肺似的面孔,茫然摇头,难道三公子很有名?
“算了,玉堂。路兄,你既然见过他一面,总该知道他情况如何吧?”
我想了想:“听说很重,连太医也没法子,只能让他一天好一天歹的,太医倒是常来。不过我觉得他精神很好似的,都能掀桌子呢。”
展昭和白玉堂忍不住都笑起来,好像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
“这个家夥,还是那样,看来没什麽大病,多半是他家里不想让他见人。跟上次似的。”白玉堂笑嘻嘻的。
展昭也笑起来:“上次他偷偷跑出来要去救你,不知回去挨了多少骂呢。路兄,你知道哪位太医给他看病吗?”
我也轻松起来,笑道:“姓罗,我也不认得。”
“姓罗?”展昭重复一遍,和白玉堂对视一眼,仿佛都忧虑起来,“你没有听错?”
“没错,就是姓罗,听说医术很高明呢。”
“当然高明,”展昭接著我的话继续说,“不过,罗太医一向只给皇上和後宫看病的,连郡王都请不到。”
这麽……这麽拽?我瞠目看著展昭,确定他没有开玩笑,可是为什麽他肯给三公子看病,而且看了这麽多次?
“罗太医说治不了,难道真有什麽病?”白玉堂喃喃自言自语。
“我们想见他。不会惊扰他的。路兄,你可否帮忙?”展昭紧紧盯住我。
我实在很想答应,可是……
“连我都不能进他的小园。没有二公子的吩咐,任何人不能见他。”我如实回答。
这句话让展昭的脸色阴暗下来。白玉堂的目光也收缩成锐利的箭。
“难道你们把他软禁了?”白玉堂冷冷问道,敌意那麽明显。
“没有,三公子有病。”我有些结舌,他们怎麽能那麽想二公子?
“三公子划伤了自己,流了一地血,二公子比三公子本人还焦急,要不是二公子按住他,还不知要流多少血呢?”
“是麽?”白玉堂的口吻象尖刀,“凭你们二公子,能制得了叶子声?就是在病中,只要他没死,就没人能轻易制得了他,更别说你们二公子了。”
“路兄,你没有办法,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你帮我们传个信给子声,就说我们今晚拜访。至於怎麽进去,就不必劳烦你了。可以麽?”展昭的声音冷静却坚决。
我无法说“不”。

下午我偷偷摸进小园,看守没有我想像的多,本来嘛,公子也不会软禁兄弟的,白玉堂就会瞎说。
三公子好像刚洗过澡,正在梳头,湿漉漉的长发象瀑布一样披在身後,长长的。看见我进来也没有惊奇的表示,自顾自的梳。
“三公子,”在他面前我总忍不住紧张,咽了口唾沫才接著说下去,“刚才在街上我看见展、白二位大人了,他们说今晚来拜访公子。”
三公子的手似乎停了一停,然後继续梳。
“告诉他们,不必来了,二哥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迟疑的看他:“我这麽说了,可他们不信,他们好像很担心公子。”
“这样,”三公子停下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玉,“把这个给他们,他们就会信了。让他们放心吧,顺便告诉白玉堂,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大概快成婚了。”
“就这样?”我小心翼翼的问。
“就这样。”他笑,笑起来如花怒放,刹时晃花了我的眼,“该怎麽做他自己明白。”
“好的。”我收起玉准备要走,想了想又回来:“他们真的很想见你,公子。”
三公子静静望我一会儿,然後满不在乎的笑起来:“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羞见故人哪。”


叶闻风 4

孽缘就是那时种下的吧。
可惜当时我一无所知。我把太子对子声异乎寻常的关心,仅仅当作兄弟般的情感──因为子声曾经送他一只鸟,因为子声和他一样享受不到生母的爱,因为汾王越来越不象个兄弟,所以他把兄弟之情转移到子声身上。
子声什麽也不知道,依旧快乐得象鸟儿。即使一个人,他也有法子自得其乐。但他很少和汾王在一起。他告诉我他不喜欢汾王。
“为什麽?”我问他。汾王年纪和他相近,人也聪明,又都有一身武功,没有道理谈不到一块。
“就是不喜欢。”子声皱皱鼻子,很看不上似的,“性子太残。我亲眼看他带人剥了张猫皮,还是只小猫呢。”
子声的神情很气愤,我爱宠的揉揉他的头发,这个小弟表面上霸道任性,其实心很软很善,而且不屑於掩饰情绪。连我都尽力和汾王保持良好的关系,他反而睬都不睬人一眼,把小汾王气得够呛,面子都扫没了。
可我拿他没办法。子声不知道这些小事也会要人的命,他我行我素惯了。不过,幸好太子不介意,幸好太子欢喜他。也许出不了什麽事。
太子表面上很疼爱汾王,可是我看得出他眼底越来越冷酷的寒光,汾王不服他,经常当众刁难他,这些已经是宫里公开的秘密,可是太子从不回以颜色,依旧和颜悦色,因此关於太子仁慈和柔弱的两种说法流传开来。
但汾王每次都讨不了好,因为皇後总会挺身而出,维护太子,汾王只好含恨退下。
只有我知道,太子为什麽这样忍让,因为他没有把汾王放在心上,他的眼睛紧紧盯著的是皇後。但这不代表他没有生气,事实上,他为这个发了好几次火,只不过除了我没人看见。

太子慢慢长大了,汾王也长高了,我和子声依旧常常凑在一起,象小时候一样。
也许唯一没变的就是子声。依旧是那麽笑嘻嘻的一双眼,依旧是一点就著的性子,也依旧在高兴时凑在我身边,象小狗一样蹭蹭,很得意似的。
有一天我气喘吁吁回到东宫的时候,看到太子负手站著,神情有些不太高兴,看见我抬抬下巴。
“你快回去吧。刚才你府里来人,听说吕氏没了,你弟弟已经回去了,你也去看看他吧。明天不来也行。”

我急忙回府。没人比我更清楚子声的性子,典型的外刚内柔,虽然这麽多年对吕氏不闻不问,可是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是否悲苦?吕氏的死亡,会让他多麽内疚。
可是自始至终子声没落一滴泪,他的脸上反常的毫无表情,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从来笑嘻嘻的三弟身上,更让我感到忧心。可我连安慰他都不能。因为子声拒绝和别人在一起,连站在一起都不行。
我这麽禀告太子的时候,太子长时间不说话,神情倒有些淡淡的哀伤。
“算了,由他去吧。过一段时间,他会恢复过来的。”太子最後很肯定的这麽对我说,好像他才是子声的哥哥。

然而太子没有说错,时间会冲淡一切。子声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重新把府里整得鸡犬不宁,母亲成日骂他,可是见了他却只顾问他伤没伤著。三弟是府里的混世魔王,可是没人不喜欢他,他快乐的笑声在府中的各个地方响起,让人听了心情都会好起来。
太子也依旧笑眯眯听我说子声做的好事,无论子声做了什麽,太子都觉得有趣而不是可恶。以至於後来,每当太子心情不好时,我都会说点子声的事,太子很快就会笑起来,百试不爽。
可是子声不会知道,有一个人这样了解他的一切,他的举动会这样影响一个人的情绪。子声那时还是个只会瞎胡闹并且乐此不疲的小臭孩。

“你知道汾王现在习武多勤奋麽?”太子问我。
我摇摇头。上将斗智不斗力,这话是我的座右铭。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太子读出了我的潜台词,微笑著说道。
“不过,你知道子声练剑时汾王常悄悄去看麽?”
自从三弟比试伤了汾王後,先生就把他们分开,各自传授,子声现在学的是剑法,汾王学的是刀法,这我听子声提起过。可是汾王悄悄偷看子声练剑,又是为的什麽?
“大概不服气吧。”太子笑笑,“从小到大没人敢压著他,偏偏碰上你宝贝弟弟,不但睬都不睬他,还把他打倒一回。”
这个闯祸精,我早知道这事没完,可是……
“汾王现在练的好像就是你弟弟学的剑法。不过,你放心,凭他自己练,未必能胜了子声,如果玩别的花招,还有我呢。”
我这才放下心。
皇家子弟,哪个也不好招惹,幸亏子声有个保护伞。


路 休 5

展昭和白玉堂拿到玉,果然相信了我。
“看来是真病了,算了,这个笨蛋不想见人,就由著他吧。”白玉堂笑眯眯的说,心情似乎奇好。
“子声快要成婚了?路兄,替我们道喜吧。”展昭这麽说著,神色却有点奇怪似的,不过迅速恢复过来。
我忙忙点头。说实话,为他们效劳,我真是非常高兴,你尽管骂我傻,我还是一样。

晚上我想偷偷去告诉三公子。因为展、白的关系,现在我已经不觉得他有多麽可怕了。
府门口好像多了几个陌生人,不过我没有多想,一路小跑溜进去,正想拐过去,旁边忽然窜出两人。
“什麽人?”他们竟然朝我喝道。
“你是什麽人?”我也喝道。
“啊,是自己人,”府里的管家叶方急忙跑过来,“路休,你要去哪里?”
“回我的房间啊,”我灵机一动道,“这条路近,怎麽了?”
“没什麽,这条路不能走了,你还是绕行吧。”叶方笑道,笑得颇有些作假。
我点点头走开。

看看左右没人,我一矮身从墙上蹿了进去。天已经黑了,我抬头辩辩方向,往左走去。
门象往常一样开著,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不知哪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这个小园真是古怪,我这麽想著,放轻脚步走进去。
声音是这里传出来的。
压抑的破碎的呻吟,还有不知什麽声音,听起来让人耳红心跳,血流加快,我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急忙就想退出去。
可是这时我看清了床上的人,上面的人白皙消瘦,很结实的样子,正一下一下用力的冲撞著,气息粗得象野兽,满脸通红,神情好像很痛苦又很享受,可是并不是三公子。惊住我的是另一个人,惨白的面容上起了妖豔的红晕,漆黑的长发散落在床上地上,却不是三公子是谁?苍白皮肤染上情欲的颜色,玲珑纤细的脚踝一片青紫,明明是男子的身体,却有了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我再移不开脚步,震惊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个男人?还是三公子?
“说你爱我,说。”上面的人粗声命令。
“不爱你,永远不爱你。”下面的人闭著眼睛回答,然後突然惊叫一声,猛然弓起身子,可是却被牢牢按住。
“不说?”那个人喘息著说,好像在咬著牙笑,“你的嘴可真硬。不过不要紧,我们有的是时间,今天不行就明天,今年不行就明年,这辈子不行就下辈子。你早晚要说。”
“你……休想。”三公子也在喘息,脸上越发红得豔丽,“明天休想,明年休想,下辈子也休想,你永远都休想。”
回答他的是更加猛烈的冲撞。三公子的身子不得不跟著摇动,黑发象活了一样狂猛的舞动,他的脸上是情欲的嫣红,连眸子也在水雾中迷失,他压抑不住的呻吟让人想入非非,可是我却清楚的看到,在狂涛般的摆动中,滴下来的那颗晶亮的泪珠。

“你看到了?进来吧。”那人走了很久後才传来三公子冷冷的声音。
我蓦地慌了神,脸烧得象起了火。
“我……”我期期艾艾的走进去,不知怎麽为自己辩护,最後却低了头:“对不起,三公子,你不要伤心。”
我不知为什麽这话让三公子愣了许久。
好久以後才听到他叹了口气:“没什麽。我也不伤心。你去帮我烧些水吧。脏死了。”
我急忙出去,这才明白为什麽三公子总不停的洗澡,可是那人是谁,以三公子的身份,如果他不愿意,谁又强迫得了他?
“把我抱进去吧。”三公子望了望浴桶,“我走不动。”
三公子只披了件外衣,依旧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具美丽的身体,可是他仿佛无所谓似的这麽要求。
我又红了脸。
“不行,三公子,我不敢。”我说的话让自己都觉得丢脸。
三公子真正笑起来,好像心情好了一点:“就是因为你不敢,我才敢呀。”他笑眯眯的道,看不出是真话还是玩笑。
这样的三公子一点都不象妖魔,虽然他的身体看起来这麽诱惑,可是他俏皮的笑容象孩子一样明净。我转不开眼睛:“三公子,你真美呢。”
“是麽?”三公子泡在桶里和我说话,“不过以前这麽说过的人,都死了。”
“为什麽?”我冲口而出,完全忘了王叔的教导。
三公子奇怪的看我。
“二哥从哪里把你找到的?真是个活宝呢。没人告诉你不要太好奇吗?”
“呃,”我支吾起来,脸第三次红透,“王叔说过,可我老忘。”
“这样啊。”三公子支著下巴,侧头看我,“这倒好理解了。以前也老有人跟我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可我没听进去。”
“喂,傻瓜,”三公子叫我,“把我的衣服取来,在柜子里。那些脏的,烧了。”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
“以後常来陪我聊聊天吧,”临走的时候三公子有点寂寞的说,“你知道我在这里快闷死了。”
我瞧著他的脸,忽然发现他很年轻,或者比我还小,可是……
“难道你真的出不去?”我问这话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难道你觉得我可以出去?”三公子奇怪的看我,又笑起来。
我不愿看他这样的笑容,这种笑容让我想哭。
“可是外面看守不多。”
三公子恍然大悟的笑:“傻瓜,难道你没发现我的武功废了麽?不然上次二哥怎麽能把我按住?”
我张大嘴,再说不出话,他们废了他的武功,所以用不著多人看守,所以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可是……他们怎麽能这样?
“二公子知道麽?”
我知道我的问题实在愚蠢。因为他又轻轻笑起来,笑得凉凉的,温温的,笑得我直想哭。


叶闻风 5

一晃我们都长大了。
我满18岁那年,我向父亲提出出外游学。游学不但是检验知识,还是长见识的好方法。京里不少子弟年满18都出去开开心心玩了一圈。我也这麽希望。
“好吧。”父亲微笑著说。
“二哥,我也去。”三弟乞求的拉我,赖在我屋里不肯走。
“你太小。父亲不会答应的。等你也满18岁,就可以自由出去了。”
三弟嘟了嘴,很不高兴的样子:“那还要等多少年啊,那时我就老了。”
我忍不住笑,敲他的头:“胡说,难道二哥现在老了?”
於是我离开了自幼生长的京城。

外面的景色真的很美,但是没有京城美。外面的人也挺好,可是不及小弟和太子更让我牵挂。迁延两年後我决定动身回家。
这个时候我遇到了白玉堂。
是缘是劫,我不知道,可是刹那间怦然一声心动,再收拾不回。
那是个傍晚,急於回家的我没有投宿,贪黑走路。然後遇到了一群强盗。
那时候我才知道,武功原来真的有用,至少可以保护自己。可是该死的三弟不在身边,周围又一个人也没有。我看著这些龌龊的东西围成一圈向我逼来,表情的淫秽下流不言而喻。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感到恐惧,就是背得下千万条孔孟大道又怎样,难道能感化他们立地成佛?
於是我竭尽全力大喊:“救命~!”
他们大笑起来,说:“美人声音还不小。”
这时候,神话一般,一个白影在暮色中凌空出现,飞鸟一样点了几下,那些大汉就躺倒一地。
我目瞪口呆,望著那翩然的身影。
“真不经打。”那少年嘟囔道,不满的踢踢他们:“别装死,起来继续打啊,少爷还没尽兴哪。”
我真正无话可说。
原来这样的人,世上不止三弟一个。可是他比三弟还嚣张。
“和白五爷斗,哼,不照照镜子,你们这样的再来几百个还差不多。喂,你站著干什麽?要和五爷动手麽?”
我苦笑:“白大侠,小生是您老救的,不是强盗。”
“这样啊,没劲。嗯?你怎麽知道我是白大侠?”他怀疑的看我,“我有这麽出名吗?”
我不敢说“没有”,只好侧面回答:“是五爷刚才自己说的。”
少年撇撇嘴,很不屑似的,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
这个少年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总的来说和三弟一样,属於小臭孩那种。可是不知为什麽,我再忘不了他。
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是天圣元年,太子初登大宝,以後被称为仁宗的便是。

新君即位的消息传来,我立即中止了对“白五爷”的查访,动身回京。
皇上立即召见了我。
“恭喜皇上初登大宝。”我笑著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
“好了,免了吧。”皇上见到我也十分高兴,破例伸手扶我。
我仍旧坚持行完礼,才扶著皇上的手站起来。
“闻风,你回来朕真高兴。”皇上微笑。
“闻风一得了消息,星夜疾奔回来,见了皇上,才觉心头轻松。”
皇上微笑不言。
我立即觉出皇上和从前又有些不同。毕竟是皇上了。我暗暗警惕,以後说话做事更要小心。
“朕即位就册封原刘皇後为太後,杨妃为太妃,陪祭太庙,与父皇合葬。其他人都迁出宫了。”
皇上似乎越来越沈得住气了,我想。
“这麽著两全其美。”我恭敬的回答,“皇上想得万全。”
“朕想什麽了?”皇上轻轻笑一声,“难道闻风都猜得到?”
我吃了一惊,深悔自己出言莽撞,忙轻松笑道:“闻风人如其名,喜欢捕风捉影,胡乱说话。皇上要是认真听,闻风倒要惭愧了。”
皇上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闻风,你的嘴巴倒越来越伶俐了。不过,你倒也没说错。朕的心事只有你知道了。”
我不知该感到荣幸还是该出一身冷汗,比我还小一岁的皇帝越来越深沈了,他的话难辩滋味。

从此我和皇上再见面就是君臣之礼。
有一天皇上跟我说:“你大哥好像希望当官哪。今天我收到了几张荐表,都是推荐你大哥的。你倒说说,你怎麽看?”
我看看几张荐表。大哥叶承荫和我从小不和,鲜少来往,倒不知道他做官的心这麽盛。
“功名利禄,我大哥还是看不开,不过这也是人之长情,要说才能,很严谨也算长处吧。”
皇上笑一声:“闻风,你现在说话也八面玲珑了,不过朕这麽听了,也是可用可不用的,是不是?”
“皇上圣心默用就好,”我笑笑,“臣年纪也大了,不能再象小时候信口开河。不过,臣兄功名心盛也是真的。”
“好了,既这麽著,就先用著看看。”皇上转过头,神情有些犹豫,“你弟弟呢?如今他也大了,也象你这麽懂事了麽?”
“他也15岁了,不过仍然胡闹得紧,家里没人管得了他。”提起三弟我也不禁微笑,“说起来,还跟从前一样。”
皇上的神情一松,好像石头落了地。


路 休 6

二公子发现我的神态不对,就关心的问我:“路休,你怎麽了?”
我摇头,实在不能把公子和那样的事联系起来。
“难道你妹妹过得不好?”公子这麽猜测。
不,一定是三公子搞错了,这麽关心我们兄妹的人,怎麽可能对亲兄弟下毒手?我感到一阵惭愧,因为我竟真的相信了三公子的话,污辱了二公子的人格。
我很想对二公子忏悔,可是话到嘴边又响起三公子的笑:
“不要告诉别人你看到了什麽,以後见了那个人也要装不认识,为了这个,以前杀了不少人呢。”
我终於还是什麽也没说,只是撒谎说:“我有点头痛,不过没事。”
“那你去休息吧。”公子微笑道,“不要病了才好。”
我瞧著公子亲切的笑容,一时恨不得撞墙,我觉得自己又卑鄙又龌龊,不自觉的也迁怒三公子,那麽妖异的人说的话怎麽能信?

二公子出门了。整个下午我都没事。
可我不想去看三公子,虽然昨天我答应常去看他。
我重新觉得三公子很可怕,本来我对二公子那麽信仰,可是见了他一面,竟然怀疑起公子来,然後我又想起抱他的感觉,不自觉的脸红心跳,他一定是妖魔转世。
以後再也不能见他了。我下了决心。

门口忽然传来争吵的声音。
我诧异的走出去。
门口站著一个青年将军,一身银光灿灿的盔甲,旁边还有一匹高大雄壮的黑马,看起来要多麽神气有多麽神气。
当一名这样的将军曾是我的一个梦想,於是我对这尚有点稚气的圆脸将军大生好感,忙走过去问道:“有什麽事麽,和我说说吧。”
青年将军好像十分高兴有人能出来。
“是这样。我姓董,是边关的副将,是陪来访的辽国使节一起来京的。我原是叶将军的部下,我想求见叶将军。”
我愕然看著我憧憬的人物一脸热切的看向我,十分不明白为什麽他要见三公子那样的人。
“不成,三公子病了,谁也不能见。”
“我知道。因此我们几个人一起凑钱买了这个,”将军把手里的盒子打开,赫然露出老大一棵人参,“我们知道公府里不缺这些。可这是我们的心意。几年没有见将军了。让我见他一面吧。”
难以想像那麽轻浮的三公子会有这样忠心的下属,我没好气的摆手:“不行,没有二公子的命令,谁也不能见三公子。”
青年蓦地沈了脸:“是吗?可是我听说这次辽国使节十分希望见到武安将军。难道那时叶二公子也不让见?叶将军率五千将士击退三万辽兵,才保住京师安宁,武安将军的威名远播於辽国,怎麽在本国反而形同幽禁?”
“这个人参,请转交叶将军,告诉将军,我们一直思念将军,下一次,我会和辽国使节一起来拜访的。”
语毕跨上战马,一路烟尘去了。
这时我才恍惚记起,两年前似乎有位叶将军大败辽国名将萧克长,举国为之欢腾,难道,难道就是叶三公子?

晚上我告诉公子董威来访的消息,忐忑不安地观察他的脸色。公子仿佛觉察出我的不安,伸出修长的手笑著拍拍我的肩。
“没什麽。”公子不在意的说,“董威是三弟一手提拔起来的,又救过他的性命,董威想见三弟也是人之常情。等三弟病好些,自会让他们见面。”
公子的笑容让我踏实下来。我觉得公子说得很对,干什麽疑神疑鬼呢?
於是我安心做我的小侍卫,跟著公子跑东跑西,再不去那个孤独的小园,把那雪白的面容从脑海里连根拔去。

我和公子越熟悉,就越惊异於他的魅力,公子象优美平静的湖水,只有走近他才知道这水有多麽深,多麽美。
“多读些书吧,书能养性。”有时公子这样对我说道。
我红著脸答应,很为自己的浅薄无知感到羞愧。
“不要这样。”公子轻声笑起来,没有一点王公贵族惯见的盛气凌人,“这没什麽丢脸的。我这里有些书,你选几本吧。”
我选中一本诗选,手写本,可是装帧十分精美,封面上唐诗两个字龙飞凤舞,即使里面小小的注释都是极秀丽的小楷,我虽不太懂书法一道,也看得出字字珍贵,出自名家。可是翻到後面竟愕然发现这麽珍贵的书上颇有撕扯的痕迹,撕书的人似乎力弱,并未能真正撕毁,只是留下消不去的皱褶和撕痕,被人细心的展平粘好,但是其中一页却被毁得格外厉害,无法恢复。
真是造孽,我心痛的想,糟蹋这样的东西。
我仔细瞧那页,依稀可辩是首五律:“戍楼人行断,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我呆一呆,面前不期然浮现出那张满含讥诮的美丽面庞,是三公子撕的啊,撕书的时候,他又是什麽心情呢?
“给你这一本吧。”二公子似乎没料到我会选那本,怔了一下拿起另一本簇新的诗集递过来:“那本残了。三弟心情不好,拿书出气……那本书还是以前他连央带抢从我这弄走的呢。”
我再忍不住心里的疑问,问道:“为什麽不让三公子出去走走呢?成天呆在府里闷也闷出病的……”
“路休,”二公子打断我,口吻虽然依旧温和,却多出些疏远和居高临下的意味,“你是侍卫,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可以了。这些事,你不必操心。”
二公子的目光象从很远的地方压来,让人无处可避更无法抵挡,我不由自主站正姿势应道:“是。”
“那好。这些书你带去吧。”二公子忽然放松一笑,刚才的压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什麽也没发生过一样。


叶闻风 6

皇上即位的时候不仅册封太後太妃,汾王也由原来的郡王升到亲王,而且开始管理军务。
皇上即位那年,汾王已经17岁,年纪虽然不大,为人却极精细,办事又认真耐烦,初学乍练,竟连那些老油条也蒙不过去,很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一时名声大振,无人不刮目相看这个少年亲王。
皇上也很高兴,温言夸奖,常常召他入宫谈谈说说,很有指望他的意思。
可惜年少气盛的汾王竟然全没有领会哥哥的意思,反而以为皇上软弱,越发有骄纵之态。
皇上有一个心爱的酒杯,雕工极美,人称绝作,皇上常常把玩赏析,连自己也舍不得用。可是有一次一起喝酒,汾王竟借著醉意,自行取过自斟自饮了一杯,连连赞赏。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看皇上的脸,纷纷装聋作哑,可是皇上却显得不以为意,反而要把它赐给汾王。汾王当然没有要。这事也就无人提起。
皇上以後再没用过那个酒杯,却依旧把它放在案头。汾王听说後当然更加讥笑哥哥的软弱,可是却不知道皇上忍了多久才没把它摔碎。
有皇上的默许,汾王的势力迅速变大,太後的势力却日益衰败。
两年後,太後的势力几乎被连根拔除,同年,开封府包拯奏闻李宫娥事,皇上借机追谥生母为李太後,下诏贬抑刘太後,却“体念天地仁德,法外施恩”并没有废除她的太後头衔,只是刘太後此後的日子却形同幽禁,比廿年前的李宫娥恐怕也多有不如。
这些经过没人比我更清楚。可是知道得太多的後果,我也很明白。
我从不多口,在皇上面前绝不卖弄聪明,可也绝不在皇上垂询的时候装傻,因为我知道皇上太聪明了。
追封李太後的那天晚上,皇上一个人对著香独坐了很久。
没有一个贴心的亲人,在这深宫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过了二十年,当上了皇帝,扳倒了势力庞大的太後党,让生母的名字重见天日,皇上的心情怕也不会平静。
我知道他有多苦有多难。我也知道他算尽机关。
我更清楚的是他的手段和他的冷酷。
他已经利用汾王除去了太後,下面该清除汾王的势力罢。
跟著他这麽久,我也已经铁石心肠,他们兄弟相残,我也只能当戏看,可是在这之前,我要安排好我的小弟,叶氏兄弟的情分决不是他们赵氏兄弟所能比拟的,而现在,我清楚的感觉到小弟身边涌动的激流。

子声已经快满18岁了。
可是看到他笑嘻嘻的眉眼,我依旧觉得他还是那个顽皮的孩子,惹人疼爱的孩子。
三年来的波谲云翻让我心境苍老,他却依旧不染尘埃,在他眼里我看到的是自己失去的天真。
他镇日调鹰弄狗,和一帮闲贵子弟骑著马云一般卷去,然後在傍晚神气洋洋的回来,马旁挂著数不清的猎物,夕阳映他脸上,哪吒般俊秀英武。
真是一个美少年,我总听到有人这麽欣羡的窃窃私语。
以前我浑不在意,可是现在我很忧虑。
皇上依旧喜欢听子声的故事,好像已成习惯,可是我屈指算算,除去我出外游学的两年,已经十年,听了十年另一个人的琐事,为什麽还不厌烦?
皇上寝宫总有画眉,虽然子声送的已死,可是皇上却象自此爱上了画眉。
我没来由的不安。
因此当三弟提出从戎的请求後,我毫不犹豫的支持他。
我知道父亲为什麽犹豫,父亲不希望我们步入官场,可是父亲不知道的是,现在子声留下也许更加危险。
我终於劝动父亲。
子声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象我预期的跳起来,反而有几分矜持,好像要努力装成大人,却掩不住眼里层层透出的喜色。
子声在我面前沈住气,可是我刚刚回到自己屋里,便见他飞一般跑出,跳上马跑了。忍不住要去告诉他的狐朋狗友了吧,我笑著摇头,什麽小李小孙的。
我没有告诉皇上这个消息,只告诉他子声又猎著几只鸟,几只羊。
皇上笑笑:“这麽喜欢打猎,到西苑里好了,下个月围猎,叫著他,怎样?”
我心里一颤,不敢回答。
西苑是皇家专用的打猎场所,打猎自古又有双关的含义,因此就有了为西苑门上一饰物被毁而导致株连杀戮无数的惨事;当今的皇上又一向不好武,即位来从未去过西苑,现在因我一语,就要围猎,便是宠爱子声也过分一些。
不知他得到子声离开的消息时会有什麽反应,从小到大,只有这件事我隐瞒了他。

不管这麽著,子声终於在一个春日骑马远去了。他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後消失在朝阳的方向。
我长出一口气。
可是立即为今天的晋见发愁。


路 休 7

晚上我犹豫很久,还是忍不住向左拐进小园。
然後又一次听到那个男子说话的声音,真是不巧,我不安的缩回脚。小园的草十分茂盛,象是许久没人修剪了,不过对我正好,我找个角落悄悄坐下去。
不一会那人就匆匆走出来,他走得很快,好像怒气冲冲似的,一会就消失了。
我一跃而起,直冲向屋子,心里也不知恐惧著什麽。

“我没事。”三公子趴在床上满脸笑容,端详著我发白的脸色,“有事的是他。”他好像十分开心,裹在被子里哈哈大笑,甚至打了两个滚。
我不由也跟著笑起来。
三公子可以轻易让人感染他的情绪,不论是欢乐还是悲伤,可是二公子却可以让人忘掉一切情绪,宁静地沈醉。
“这两天有什麽消息吗?”三公子半靠在床上,精神很好的样子,一字不提为什麽我许久不来。
我想起董威,赶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他们有几个钱?买什麽人参?”三公子骂道,一点不领情的样子,可是眼睛晶亮,“看样子,他们都没受我株连,这就好。”
他的脸上虽有怒色,神情却十分放松,让人看了心情无端的好。
我凝视他的脸。
“三公子,以前你很厉害是麽?”我禁不住问道。因为刚才骂人的时候,他眼睛那一闪而过的光彩,仿佛有些横刀立马的英风锐气,让我禁不住入迷。
“怎麽了?”三公子惊奇地转过脸。
“他们都说您很厉害,说您是有名的‘名将之花’,……”
我不知这话有什麽毛病,可是刚才还天蓝水净的一张脸,刹时蒙上一层灰暗,好像刚刚从美梦中醒来的痛苦。
“别提那四个字。”我听他费力地说,“我恶心。”
我吓得不敢说话,不明白为什麽那麽光荣的称号会激起他这样强烈的苦痛。
“给我倒杯水吧,我渴了。”他的语气平稳下来。
我急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不料洒到他裹著的被子上,我不知为什麽在他面前总是这麽笨手笨脚的出丑,懊恼得说不出话。
“行了,行了,这有什麽。”三公子重新笑起来,好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抖开水湿的被子,顺手披上外衣,我这才注意到他消瘦得厉害,稍微剧烈的动作都让他气喘不已,连抖开被子这点事似乎也令他费力。
“三公子,你到底得了什麽病?”我冲口喊道,“可治得好麽?”
三公子愕然看向我涨红的脸,沈默一会儿忽地大笑起来。
“我的病?我的病关你什麽事?用得著你们假惺惺问长问短?不就是要留住这个臭皮囊麽?尽管放心罢,我还死不了──还不快滚?”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比针尖还尖锐刺人,高傲的神情象要把人压垮,那轻蔑到极点的眼神冷酷的望我,象望一只蚂蚁。
我再忍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仓皇逃出,直跑出好远还感觉那目光如针刺一般停留在背上。真象噩梦一样,我在树下瘫倒时这样想道。
平静下来後我渐渐感到愤怒。
是他邀请我去陪他聊天,可是竟用这样态度把我赶走,他的怒气发作得毫无预兆也毫无理由。可是我竟然那样狼狈的逃走,想起这个我更加怨恨。

当我站在门外时我才醒悟过来,因为心情的沮丧,我竟神差鬼使般来到二公子的房前。
二公子素来入夜後不许人打扰,可是现在我那麽渴望见到他微笑的脸,希望听他用淡淡几句话抚平我的心情。
“公子,您休息了吗?”我叫道。
没人应声,可是里面仿佛传来什麽响声。我想二公子还没有休息,於是大胆推开门。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能抑制住自己发出声音。
床上的两人终於被惊动,一齐转过头来。二公子脸上红晕如霞,自有种白日里看不到的妩媚娇豔,可是现在望向我的目光却清醒冷静得可怕。
另一个人也回过头来,脸上仿佛仍然带著几分烦躁,好像心情不太好一样,注意到我的服色,便开口吩咐:“出去到门口守著,谁也不许进来。”
这人裸著身体,在这样尴尬的情形下却没有丝毫的难为情,淡淡口气不容置疑,不知为什麽我竟对这人产生了畏惧之心,在反应之前已行礼答应:“遵命。”退了出去。

门严严关紧。可是依旧可以不时听到声响。我的心象乱麻一样理不清头绪。
二公子?二公子怎麽也……?
还有那个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可那深刻在我记忆中的脸却绝不会认错。
这人,不就是上次在三公子房里的那个人?当时他咬著牙笑的神态我怎麽也忘不了。不久前刚刚从三公子房里气急败坏出来的不也是他?
可他怎麽又和二公子……
二公子知道吗?

门一响,一个人走出来,轻衣便服,质地象是极好,原先的不耐都已不见,微笑的样子仿佛心情很好似的。
他在我身边立定,微笑看我一眼:“你认得我?”
我摇头,结结巴巴地回答:“不认得。”
“可我怎麽觉得你认得我一样?”
刚才乍见他时的一愣竟没逃脱他的眼睛?我看著他声色不动的脸,忽然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
“是……我在三公子那里见过您一面。”我满头大汗,可是不敢说一句谎话,一直以为三公子的目光可怕,可是这人的微笑却比三公子更可怕百倍。
“啊,是这样。”他若有所思的自语,目光却越过我投向西边──我直觉他在眺望那个小园。
“闻风,”他回头向刚出来的二公子微微一笑,数不尽的娴雅风流,“这事交给你了。”
“是,闻风一定会妥善处理。”出乎我意料的是,二公子答应的神态那麽恭敬。


叶闻风 7

我从来没见过皇上那样暴怒。
事实上,我并没有机会禀告皇上子声已去,皇上已经什麽都知道了。
他望向我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他阴沈的面色象暴雨前的天空。我什麽都没有说,就给他跪下了。

那是个我不敢回忆的夜晚。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什麽是痛不欲生,也头一次知道什麽叫後悔。
平时看著温柔可亲的皇上,完全象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些东西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可以让人那样痛苦。
我的血流了一地,身子象破败的玩偶扔在地上,这些都是可以恢复的,我知道。恢复不了的,只是被践踏成碎片的自尊,和对那一夜记忆根深蒂固的恐惧。
当他从我身上起来时,他身上的衣服甚至是完好的,当他用脚踢踢我,说出那麽轻贱我的话,当他抓住我的头发,迫使我一字不漏的复述出那些话,我的泪水流下来时,我知道过去那个诗酒风流的叶闻风已经死了,死在这个人手里,死在我三弟手里。现在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一个奴隶,我永世再不敢背叛他。
那一夜,不管何时想起,都会让我禁不住哆嗦。

可是那天以後,皇上象没事一样,待我一如往日的温厚,谈笑依然。
皇上的心我揣不透。
我可以轻易辨认出他情绪的细微变化,当别人都被他春风也似的笑容欺骗;我也可以在他漫不经心的指令中,察知他真正的目的。我想在这世上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可是我不知道他如何看待那一夜。仅仅是惩罚吗?那麽是惩罚我的欺骗,还是惩罚我放走了子声?在那以後他经常召我侍寝,仿佛很自然的爱抚,再没那一日的残暴。
我隐隐觉得,这不仅是惩罚,也是皇上彻底收服我的一个手段──我知道的毕竟太多了。有时我安静的躺在床上,皇上就在我身边,一手搂著我,一手拿著奏章看,我凝视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好像有点神秘有点得意,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那时我总会感到淡淡的悲哀,为自己;我还会感到一丝骄傲,为他;我知道他一定会成功的,没人可以阻住他,因为我了解他。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被那样残暴的对待过以後,被恐惧彻底征服以後,反而死心塌地的效命,认他为唯一的主人。
我想也许我是有一点爱他的,谁知道呢?我怕他,畏惧他,甚至曾经有一点点恨他,但是从来没有讨厌他。
竭尽心力的为他谋划,看到他满意点头微笑时心情竟然也会跟著轻松;温驯的接受他的爱抚,却常常听他迷乱似的唤三弟的名字,心里竟会感到一丝悲哀和隐隐的嫉妒。
谁知道呢?

“你三弟又建功了。”皇上常常这样回过头跟我说道,神情颇为子声骄傲似的,然後他会俯身亲吻一下我的脸颊,笑道:“让他去边关还真是对了。”
皇上从不提那一夜,好像从未发生过,这样轻松的一句话就算交待了。
凡有边关的消息,皇上都优先看,子声建功的消息传来,皇上会一连几天心情都奇好。皇上很快加封三弟为武安将军。
最年轻的将军渐渐名声远扬,俨然已成名将。他的战功赫赫,连一向对权贵出身颇有偏见的清议都开始赞扬他。叶子声三个字越来越响亮。
可是谁知道我却不得不做他的影子、替身,不得不提心吊胆躲开相熟的人,悄悄来到皇宫接受宠幸,而身上的人呢喃的却是“子声”二字?

三年後子声终於奉调回京。
这是汾王的意思,更是皇上的意思。没人比我更知道,皇上是如何一天天计算著日子等他到来。而我始终冷眼旁观。
现在京里需要这麽一个人,可以平衡汾王和皇上的势力,大臣们似乎都认同子声的身份,认为由他来做比较恰当。他们主意的绝妙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
子声是双方都必欲得到的人。
皇上志在必得我早已知道,可是连汾王似乎都对子声有种异乎寻常的关心。从前我只是奇怪,现在却看得明明白白。
我笑笑,心里冷淡得自己都惊奇。
子声,该你承受的,还是来了。

子声好像没什麽变化, 我听说他一进汴梁就和开封府展昭对上了,性子一如既往的骄傲任性,然後他一头扎进我那里,眉开眼笑的叫:“二哥,我回来了。”
我仔细瞧他。
他长高了,也更神气了,一身银甲穿在身上说不出的英武风流,飘舞的红披风让他如飞舞的凤凰骄傲的降临人间,可是笑起来虎牙一露,从前的顽皮淘气登时暴露无遗。
我微笑,可是没有象以前爱宠的揉揉他的头。
“将军回来了。”我笑,自己都不知道是揶揄还是玩笑。
子声听不出来,他晃晃头走了,姿势和过去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那天晚上皇上没有留我,他说:“你回去吧,你弟弟大概想见你。”
我不知该不该谢恩。他说的那麽明确,是因为子声的愿望,我也领会他另一层含义,他希望听到子声的话,尽管是由我转述。
和三弟的相处丧失了乐趣,子声的一言一行我都如实禀告皇上,而他懵然不知。


路 休 8

那个人的离去似乎带走了压抑的空气,可是我依然不敢松气,因为公子的脸上少见的没有笑容。
我低头不敢看他,片刻前的一幕仍然火一样烙在心上。他那迷人的染著红晕的脸,闭目享受的样子,和三公子同样醉人的嫣红的脸,滴落尘埃的眼泪交错在我眼前出现。
一个自由出入於各种场合,众星捧月一样辉煌,一个却终日幽禁於小小园中,寂寞得快要疯掉……

公子不说话,目光远远投向天外,不知在想什麽。
很久以後他叹了口气,转过头看我。他什麽也不说,只默默望著我,神情很专注似的。不知为什麽,我竟觉得在公子眼里看到了杀意,这股杀意并不凌厉,相反十分温和,我感到公子静静望我的眼神仿佛在望一个死人。
“上次,三弟知道吧?”公子开口问道,语气颇肯定。
“三公子知道。”我的汗滴了下来,三公子的警告一遍遍响在耳边:“为了这个,杀了不少人呢……”
“他没说什麽?”公子微笑问。
“没说什麽,只是说要我以後常去陪他说话,他说,他快闷死了。”
好像有阵风吹灭烛火一样,公子眼中的杀意忽然消失,他垂下头,“哦”了一声。
“进来吧,和我说说他。”公子推开门进去,头也不回的吩咐。
我这才惊觉已是满身大汗。

我如实把以前的情形禀告二公子。
二公子失声轻笑起来,好像有说不出的惆怅:“原来是这样……三弟好本事,竟然能把他都赶走,怪不得他今天……”
他咽回最後一句,好像刚发现我在这里。
“很晚了,喝了这杯茶就回去吧。”他把一杯茶推到我面前,微笑著说。
我没有动,极力想分辨他好像变模糊的笑容。
二公子也不动,很耐心的微笑看我。
我的汗流下来,一咬牙仰头喝个精光。
“既然三公子欢喜你,从明天起,你就服侍三公子吧,”二公子轻描淡写的吩咐,“记住,他要再伤了自己我可找你算账。”
我有些糊里糊涂,只知道好像死不了了。
“还有,”二公子叫住门口的我,微笑起来,“我知道你很牵挂家人,放心好了,我会照顾他们的。”
我悚然望著公子毫无笑意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公子,今天……还有以前,我什麽都没看见。”
“去吧,好好休息一下,你累了。”他掩上门。

第二天早晨有人来取走了我的侍卫制服,留下了两身仆人的衣服,我沈默的看著,却不知说什麽好。
我自小就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孩子,不甘心象父母一样平凡的过完一生。我并不聪明,怎样苦练武功一个人来到京城,怎样通过一次次的考试,才穿上这神气的侍卫服,其中的苦辣只有我知道。
可是一夜间一切努力化为乌有。我向父母妹妹吹嘘的漂亮制服被收走,我忽然间变成一个卑贱的仆人。
然而我还不得不庆幸,因为至少我还活著。
这并不是最大的打击。
当我见到三公子行礼问候,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难听声音时,顿时天地变色。我在三公子睁大的眼里看到我惊骇至变形的脸,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什麽?难听死了。”我听到有人恶狠狠这麽说。
失礼了,我惊骇的想,如果再惹怒三公子……
我生生吞回哭声。
三公子的身体微微发抖,雪白瘦削的脸上尽是盛怒。
“去把他给我叫来。──干什麽站著不动?不是让你来服侍我麽?”
我的泪哗地流下来。
我不敢相信,他竟是为我气得发抖,为一个没有背景,卑微得象他们脚下泥土的我这样愤怒。
“去!”他怒喝。
我痴痴看他的怒容,他不知道他单薄得如秋风中的树叶,虚弱得象随时可能飘落,那双眼睛的火焰烈烈燃烧,这个坏脾气的三公子啊……
我扯住他含泪摇头。
我知道没用。二公子的微笑在我心中一闪而过,一成不变的温和,让我打一个寒战。
“笨蛋。”三公子气得骂我,可是终究拗不过我的力气。
我瞧著他扭过脸去不理我,自顾自躺回床上生闷气,这才松了一口气,竟然……竟然笑了一下。


叶闻风 8

三弟一天到晚进进出出的,再没功夫象小时那样成日嬉笑玩耍。我冷眼瞧他好像一筹莫展似的,小心翼翼的绕开党争。
三弟还是变了。
毕竟在沙场上历练过,个性虽然还是一样的洒脱豪爽,却学乖了好多。不该说的话一句不多说,开口也学会耍花枪,象机灵的小狐狸一样躲开陷阱保持中立。
我对自己说,看他能坚持多久。
皇上对我说,看不出子声也会耍滑头。
这麽说的时候皇上轻轻笑,脸上是我没看过的欣悦爱宠。我心口没来由一阵发堵。

我一直在猜测皇上为什麽召子声回来。皇上想念他,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这样把子声置於热锅上,一个处置不好就是死罪难逃。
我不敢问。只能细细观察。
也许皇上希望知道子声的态度,希望知道在子声心里皇上有多重要,也许皇上这样爱一个人,心里毕竟不甘心,因此要求那个人对他更挚烈的忠诚。皇上在逼子声表态。
我有些担心,因为我太了解子声。子声对皇上毫无感觉,对赵氏的忠诚也决不至强烈到不要自己性命的地步。性命交关时,子声的选择是什麽我已经可以料到──当然是保全公府优於维护皇上。

好像真是子声的劫数到了。
他竟然迷上了杨湛。
“子声救了他?”皇上眼里的寒光让人不敢抬头,手里的密奏也被狠狠摔在地上:“让你们去查杨湛,竟给我看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冯尘伏在地上一句话不敢说。
冯尘一批人是皇上阴地里训练出的死士,潜在京城,京里什麽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陆杜两人死得蹊跷,杨湛形迹可疑,本来他们什麽都安排好了,装作豪奴,想必抓一个书生也没什麽难的,谁知阴差阳错跳出个子声,半路搅了他们的事。
“继续查,如果他一个人就拿下,如果和叶子声在一起,”皇上冷冷扫我一眼,“就不要惊动他们,盯住就好。”

子声找个借口另买了套园子,开始夜不归宿。
那几天皇上夜夜召我,可是整夜盯著我却什麽也不做,他的眼神让我害怕,我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他面前,听著心“咚咚”的跳。
“你说,你弟弟现在在做什麽?”有一天他突然开口,话题让我胆战心惊。
我尽可能冷静下来回答:“什麽也没做。子声的性子我知道,就是喜欢也不会轻易表白的,何况……”
皇上紧紧盯著我的眼睛,好像在权衡我是否撒谎,然後他慢慢放松:“不错,子声是这麽一个人……很好。”他抬头闭闭眼睛,我知道他的大脑复苏,又开始想计谋。
“杨湛不告诉子声他们是血亲,想来也没安好心……也好,就当给他一个教训吧。”皇上开目时微笑说道,神情又是云淡风轻。
“歇了吧。”他在我身边躺下来。

话虽这麽说,可是当边关告急时,皇上却毫不犹豫地把子声派出去,仿佛生恐他们日久生情。
我想提醒他汾王的威胁,可是皇上只笑著摇头,不错,子声讨厌汾王,自小就是如此,皇上十分清楚,因为从小到大,几乎子声的每句话皇上都知道。
谁想皇上漏算了他兄弟的悖逆大胆。
子声遭到了和我一样的命运,在他获得大胜之後。
皇上固然捏碎了好几把如意。我也不敢想像子声的心情,我的三弟,从小那麽骄傲啊。

可是子声并未如我所料变得消沈暴躁。
他率军出现在演武场上时的情形让我毕生难忘。万甲闪亮,铁骑无声,泥塑般的军士脸上肃穆森然,仿佛还沾染著战场的鲜血和灰尘。猎猎大旗下正中央高踞红马上的银甲将军神色从容,面无表情,缓缓举起手中宝剑,随著他的手势,刀枪并举,震耳的呼声和马踏声象呼啸的海浪瞬间席卷全场。
看台上一片寂静,呼吸可闻。
战场上的血腥和悲壮头一回这麽逼近我们的鼻子。
我也头一次真正认识到三弟不再是个孩子。他的气势可以震慑住千万人。

我听到轻轻的鼓掌声,回头便见皇上站起来,亲自走下去。
三杯酒,杯杯都是皇上亲手所斟,亲手递过,从未有过的荣光。
可我眼瞧著三弟一杯敬天,一杯敬地,最後一杯敬给了亡魂,竟是一口不沾。年轻的脸上什麽神色也没有。
这样放肆?
皇上眼波一闪,却不见怒意,倒象真的著迷了。


路 休 9

我把药碗狠狠放在他面前。
“不吃,倒了。”
不知是第多少次了,我在墙角发现黑糊糊的药汁,看看是新的,我闷头再熬,熬完就恶狠狠摔在他面前。
三公子很烦我这样逼他吃药,可他拿我没办法。他试过吓唬我,可是我不理会,他就没辙了。三公子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二公子没有说错,他只是表面上凶恶,不然他不会这麽气闷闷地却又无法。
我说不出话,只能坐在他对面一动不动地盯住他。
象往常一样,他忍受不了:“你出去。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三分锺後他果然闷头喝完,“!”地一声把碗扔出门外泄愤。
我低头出去收拾,掩住嘴角的笑意。他再烦我,却永远不会说不要我,因为那样我只有死路一条。

“三弟,怎麽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禁不住浑身一僵。
“路休,还习惯吗?”二公子看见我微笑招呼,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低头退开。
“我好得很。你晓得我闷,特地送个哑巴给我解闷,倒关切我。”
“要是你不喜欢,我给你换一个。”
三公子笑,笑得咳起来:“再毒哑一个?算了,你的药也珍贵,自己留著吧。”
“子声,”二公子目不转睛的看三公子,良久才叹息一声,“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我知道,所以才落到这个地步,倒是皇恩浩荡……”
“三弟。”二公子厉声喝止,“你胡说什麽?”
“你怕他听见?”三公子猛回头指我,眼睛亮得刺人,“一个哑巴,听到你的名字就吓得发抖。你还不放心?实在不放心索性也毒哑了我,不是太平?”
“没人敢碰你一下,你知道的。可你总这样下去,吃亏的是自己。你自小最受不了的就是拘束,但你若一定坚持,就要准备在这里过上一世,不能踏出一步。”
“二哥,难为你这麽替我著想,”三公子轻声笑,仰起脖子看屋顶,“可惜这些话,他已经跟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实在听得厌烦。有新鲜的,再和我说吧。”

一个人呆著固然烦闷,可是两个人终日对著也很无趣,三公子现在成天背对我,好像见都懒得见。
可他不说不要我。
那个人几天後又来了,我也隐隐猜出他的身份,不敢细想下去。刚见到我时他有些惊奇,略略皱了皱眉,也许没想到我还活著吧。
“哑了。”三公子从里屋出来,顺手把手里东西扔给我,“二哥办事你还不放心麽?我想找个人陪我。”
“要是不够,我再给你找几个?”那人登时舒缓了眉头问道。
“巴掌大的园子,搁得下那麽多人麽?真好笑。”
和二公子恭敬的态度不同,三公子冷嘲热讽,浑然不把那人当回事,我惊奇的悄悄看他。
可那人只是笑,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我再不会上你的当。你只管激吧,今天我不会走。”
他的声音低下去,口气也变得暧昧。我低头出去,烧上满满一锅洗澡水。

“怎麽又瘦了?”屋里传来模糊的声音,那人似乎在皱著眉说话。
“……”
“这些伤是怎麽回事?你又伤著自己了?──说话。”
“没力气,手上没准头,有什麽奇怪的?”
“你要是真不想活,朕也可以成全你。”那人的声音仿佛冷了下去。“不过,得陪葬皇陵配享太庙,死了也得和朕在一起。”
“等我不想活的时候再说吧。”三公子的声音懒懒的,却有种凉意。
屋里沈默良久才响起一声叹息:“子声,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你喜欢二哥麽?”三公子的声音悠悠的。
那人顿一下:“你这麽问,是什麽意思?你在意这个?──好吧,我喜欢他,当然喜欢。这世上最了解我的莫过於闻风,我最相信的也就是他了。”
“要是你不高兴,”那人沈默一阵才接下去,“以後我就只当他是你哥哥。”
我听得一惊,忘了填柴。
屋里三公子一阵大笑。
笑声停得非常突然,好像突然被扼住了喉咙,我猛冲进去,正见那人松开手,改揪住衣领。
“你笑什麽?你笑什麽?”他的目光凶狠的象要噬人。
三公子脸色涨红,费力的咳,依旧断断续续的笑:“我笑二哥精明一世,到头来也是个傻子。”
“你……,哼,我怎麽忘了你的性子?”那人把三公子一摔,冷冷道:“你是恨他麽?恨他给你下药,把你的事件件都告诉我?”
“这些事,我当然恨他,可是,”三公子定定望住那人,慢慢道:“难道我就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麽?我能多过几年快活日子,全是拜他所赐。”
那人怔一怔,俯身看他:“你都知道些什麽了?”
“我什麽也不知道。可是日日无事,以前的事我也差不多想明白了。要说对不起,终究是我先对不起他。”


叶闻风 9

皇上从前极心爱的酒杯,早已经被失手摔碎了,因为汾王曾经用过。
有一阵子我以为皇上也会放弃子声,就象弃掉那个酒杯。可是演武场一见之後,皇上不但更加著迷,而且另有了种怜惜欣赏之情。
子声不知道,他正忙著对付汾王,忙得不亦乐乎。
一旦下定决心报复汾王,子声表现出惊人的天赋,从未涉足官场种种龌龊纠葛的子声竟无师自通,花招层出不穷,谈笑间扯动无数关系网,搅乱汾王一个又一个计划。
汾王恨他至骨,却毫无办法,子声现在滑得象鱼。
汾王和子声不和的传言越来越多,除了现在气焰薰天的汾王,最近名声大震迅速崛起的三弟也吸引无数人的视线。
皇上深坐宫中看好戏,有时竟忍不住大笑,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举动,宫女太监们惊奇的彼此看看,神情也跟著轻松起来。

这一年,御史弹劾子声勾结辽国,谎报战功,有叛国之嫌。铁证如山,摆在皇上的案头。
皇上翻看萧克长的信,长久不说话。
“闻风,拟诏:叶子声丧心病狂,辜负皇恩,私通敌国,罪不可赦,即日下狱,命包拯审理此案,如果属实从严论罪。”
我的手一颤,浓重的墨滴污了细软的黄缎。
“皇上……”我轻轻叫,跪在他面前:“臣弟虽然胆大妄为,但是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皇上明察。”
“毕竟是你兄弟……,不过,闻风,难道你真从没想过他死?”
我猛地抬脸,正对上皇上意义不明的微笑。
“难道朕这麽宠他,你真毫不在意?”
我忽然觉得失去全身力气,在这恶魔般的微笑注视下再没有一点遮蔽物。
“想过……。”这麽艰涩承认,感觉有热的液体流下眼睛,沿路烫伤我的脸颊,“臣心可诛,实在无颜,可是三弟……终究无辜。”
一只手轻轻拭掉我的泪,止住我的呜咽,将我扶起来。我吃惊的望著皇上温柔微笑的脸。
“不要哭,闻风,你的心,朕都知道。叛国的事,朕也不信,只不过子声这麽任性,还要好好琢磨。”
“你和别人不同,打小就和朕在一起,朕待你也和别人不同。不过,”皇上顿一顿,仿佛要加强一下效果,“你不要和子声攀比,也不要起什麽心,朕恕过你一回,可不会恕你第二回,明白麽?”
我的心一暖,跟著一寒,可是终究心悦诚服的拜下去。
“闻风有生之日,唯皇上之命是从。”

第二天子声下狱开封府。一夜间荣光不再,身陷囹圄。
一切都在掌握中。我暗自揣度三弟现在的心情,这样强烈的刺激对比,对自小娇惯未经风雨的子声而言应该足够了吧。可是皇上并没有罢手,依旧囚著他,也许皇上希望加强一下效果,让子声永世不敢忘记这个滋味吧。
我禁不住苦笑,发现自己越来越按著皇上的思路走了。
父亲什麽也没说,也不托人为儿子求情。我觉得父亲隐隐明白些什麽。在这种地方久处成精,怎麽可能一无所察?
大哥倒有些焦急的样子,不住口地责怪子声不知天高地厚,忙忙的找人打探消息。
我暗自冷笑一声。

可是事情竟突然发生了变化。
我不知那个说话温吞吞却倔强无比的青年怎样追查到杨湛,又怎样不可思议的碰上冯尘一夥人。
只能说是天意。不知他运气太好,竟查到冯尘,还是运气太差,竟惹到他们?
他什麽也没听到,但是他看到了皇上,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他死。
生死之际,范鑫的聪明或是说直觉发挥到极致,竟生生逃了出去。并且再不肯落单,连屋都很少出。
可他毕竟逃不过,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去了开封府投案,见了三弟。他并来不及说什麽,或者也不敢说什麽,他只是见了一面,说声“小心”,如此而已。
痴人。我想。心里竟有些惘然。

我听说三弟很伤心,连饭也吃不下,终日沈默。我有些心痛。
尝过转瞬风云的滋味,又特蒙恩宠赦还,子声却并未如预期领会到皇家雨露雷霆的变幻可怕,他甚至还顶撞了前去赦免他的皇上。
“你这弟弟脾性也真烈。”收服子声的计划失败时,皇上叹息一声。
我心里怅然若失,皇上心目中我很容易驯服吧,几乎不费他什麽心思。

皇上开始著手布置圈套,我帮助他补充细节,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以为一生都会这样度过,在他身边,安分的扮演助手和替补情人的角色。
直至有一天我看见子声和一白一蓝两个人影。他们好像是巧遇,在路旁不知说什麽,十分开心。
我徘徊很久才过去和子声招呼:“子声,做什麽呢?”我笑得非常自然。
“二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展昭、白玉堂。”
“原来是展护卫,久闻大名。”我笑著对展昭拱手,眼睛却注意著白玉堂。
“你是子声的哥哥?有空多管管你弟弟。”白玉堂哈哈笑,恶作剧的看向三弟。
我的心忽然象没了著落,空落落的。
子声和白玉堂的嬉笑声,展昭的劝解声,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却刺耳。
“二哥,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子声终於发现我的异常,有些不安。
“没什麽,没什麽。”我回答他,也安慰自己。

很早就知道那白姓少年成为名动天下的剑客,也知道他为“猫鼠之争”来到开封府,可是我从没想过见他,甚至躲避见面的机会。
那个已经失去颜色的梦想,是少年时的一点天真。既然已经丧失了这点天真,又何必留恋一个不实际的梦。
如今我不想见他,正如不想忆及飞扬的青春往事。
我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东西。
可是谁料竟会毫无准备的重逢,重见他飞扬生动的神采,心象被重击了一下,褪色的记忆忽然变得鲜活。
我知道我不应见他,可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腿。也罢,就见一面吧,我想,从此了结。
无事时也设想过相逢的情景,我设想他会喜悦,惊愕,奇怪,甚至想过他比当初更拽,却独独没有想到他已经完全遗忘。他的目光扫过我,停在三弟身上,拿著我开三弟的玩笑,陌生人一样。
好像最後一根和从前相连的线绷断。
我踉跄退回现实……


路 休10

我觉得三公子真是太聪明了,竟能猜透沈埋多年的往事,可以轻易用一丝浅浅讥笑激怒那人。
可是聪明过头了是不是就成了傻呢?我不明白三公子为什麽一定要捅破这层纸,激怒那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那天我进去的时候,三公子并没有失去知觉,他的神志始终清醒,嘴角甚至还有一点冷冷的笑意。
我恐惧的望向他颈胸间怵目惊心的血迹,身上脸上鲜豔的红晕正迅速消退。那人半跪他身边,十指紧紧按住他的颈,可是血依旧在指间汩汩淌出,很欢快似的。
“快点,愣什麽?”那人厉声喝,好像恨不得给我一脚。
我这才猛省过来,扑到他身边,疾点他四周大穴。然後冲到橱前乒乒乓乓一顿找,拿著药奔回来。
“给我。”那人一把夺去,可是手抖得厉害,血流又急,竟敷不上。
我一把夺回,撕下布条洒上药,紧紧压在伤口上。
“要紧麽?”那人在我旁边问,语气竟带了几分小心。
不碍性命了。
我抬头正好看见旁边血染的一把小刀,装饰用的,极小也钝。
是那人的吧,我恍惚的想,以三公子的虚弱,用这种刀戳出那麽深的伤口,他下了多大的狠心。
於是我皱眉摇头。
忙乱了半天,那人终於带著太医走了。
我把三公子抱到浴桶里,然後扶好倒地的椅子,抹净地板上的血迹。
然後我看到那盒药。虽然比以前侍卫们手里的精致芬芳,可是我还是一下子认出来。那些同事们拈著它的时候,常常涎著脸笑,神情下流,我却没料到那人竟给三公子也服这种药。
“扔了。”我忽然听到三公子淡漠虚弱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三公子苍白的脸,不带笑容,却有种孤绝清绝狠绝秀绝的风色,不知怎的让我想起千仞峭崖上积雪。
我把盒子扔出窗外,扔得老远老远。
我知道三公子仍然没说那句话,即使效力极强的药也在他面前失效,代价是满地的鲜血,和几乎失去的生命。
我不明白。这个总是含著讥嘲笑容的青年贵族,好像已经看破一切,可以大笑对待一切事和人,为什麽却这麽斤斤於一句话?在那个人面前,不是人人都谀词称颂,俯首谦卑麽?那些话又有多少是真心诚意?为什麽三公子却偏偏这样坚持,不肯敷衍?难道说出一句“爱你”这麽困难?

月亮一点点向东沈下去,可是三公子依旧端坐在浴桶里,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不记得给他添过多少次热水,小心的让水保持温热,又不能沾上他的伤口,我很想劝他到床上休息,可是每次看到他默然的眼睛,便再也开不了口。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让他脸上显得这麽凄凉哀伤又温柔。
我悄悄走出屋子透气。
倚在柱子上眺望夜里的小园,不料竟瞥见树旁的一个人影。那人一动不动,也不知站了多久,衣服竟已经被露水沾湿,他面朝屋子的窗户,静静凝视屋里同样静默的三公子。
我呆呆瞧那张熟悉的美丽脸庞,没有白日常见的温雅笑容,却是和三公子脸上一样的凄凉温柔,眼角竟有微光晶莹。
我头一次觉得他们如此接近。

那天的事好像没有发生一样,那人依旧两三天就过来一次,询问公子吃药的情况,感觉怎样。
三公子从来都是笑,可是什麽也不回答。
他们好像都忘了那天的事。
二公子反而不如以前来得勤,来了也不过略坐坐就走,倒象怕相对无言似的。三公子有时会怔怔坐著看他渐渐隐没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

有天我被叫到二公子那里。二公子说王叔病了,让我替他给东角小屋送饭。
我去了。
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小园。
三公子奇怪的问我怎麽了。我突然握住他的手,虽是夏天,他的手触起来却有些冰冷,可是触感这样真实,慢慢平息了我的混乱心绪。
三公子没有怪我的无礼,只是询问的看我。
“见著鬼了?”他揶揄的问。
我迟疑一下大力点头。
他惊异的看我,忽然象明白过来一样,向後靠去,脸上也露出疲乏,问道:“在哪儿?”
我指指东北方向。
“那个老屋?”
他好像已经明白一切,我用力点头,察看他的表情,可他闭上眼象睡著一样,很久不开口。我现在已经知道,他越是安安静静不说话,越是心绪不宁。
“他好麽?”果然他问我。
我想起那个人,磷火一样幽暗疯狂的目光,模糊不清的咒语,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抓住我的时候力道大得惊人,象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论起身体气力,他比三公子不知好出多少,可是那个样子能算好麽?
我摇摇头,指指脑袋。
三公子明白了。
“他疯了?”他猛地坐直身体,紧紧盯住我的眼睛,象是不敢相信似的。
千真万确。若不是那根铁链锁著他,只怕他会杀了我也不一定。
三公子茫然看我比划,也不知懂没懂,然後他突然短促的笑一下:
“那是我大哥,”他淡淡说,“两个多月前还是新任户部尚书,春风得意呢。”
说完他闭上眼,再没说一句话。


叶闻风10

我的大哥是郑氏所生,他是长子,我却是嫡子,好像很小的时候起,就彼此不和。
他的生母见到我的母亲必须低眉顺眼的请安,而我的母亲却只需点点头走过,连扶一下都不必。
他称呼我的母亲为“母亲”,对他的生母却只能称“姨娘”。
我知道他一直不服气。
现在他投靠了汾王,做上官,我眼瞧著他说话语气变得自矜,郑氏也终於可以坐在母亲下首而不必侍立,他们母子的眉梢眼底尽是喜意。
何苦?
我只能暗里摇头。我没有劝他,汾王势力如日中天,他怎麽肯听我劝告?倒是他常常敲打三弟,要他识时务一些。
三弟悄悄扁扁嘴。
三弟现在对他没有好感。我知道为什麽。
从开封府释放回来後,三弟被罚跪了三天祠堂。就是大哥拿著汾王的玉牌要三弟立刻晋见的。我不清楚大哥知不知道汾王和子声的关系,我猜他不知道吧。可是对子声而言,很难不介意。
对皇上而言,更难不介意。
皇上听说子声去了汾王府的时候,什麽也没说,沈默的吃果子,吃得极慢。我本来怀著万一的希望,以为皇上或者会想法阻止,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心就沈了下去。
阻止子声的确冒失,不管从哪方面看,皇上都不宜轻举妄动,从另一方面看,这样甚至是有好处的,皇上需要时间,需要一个人牵扯住汾王。可是,我有些天真的想,子声毕竟不同……
子声对皇上的确不同,我注意到皇上沈沈的眼神,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仿佛已经看到大哥的未来……

现在的皇上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听我讲起子声的时候,皇上不再象小时露出热切好奇的表情,他总是聚精会神看著奏章,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听了没有,他也很少评论什麽,更不会象小时那样惊奇追问。
帝王的心术本就莫测,可我并不真的以为他肯放弃,事实上,我知道我早已不是唯一的消息来源了。我越了解他,就越觉得不了解他。和他相比,三弟的心性简直可称一目了然。
可我也没想到三弟真的放走杨湛。以三弟骄傲的脾性,怎麽会容忍人这样欺骗戏弄?三弟并不是没杀过人。
可我亲眼看到杨湛慢慢离开公府,失魂落魄的,而三弟的屋里黑暗一片。
入夜後我忽然看到两个人影清风一样掠过,借著月光,我看到一人挽住三弟轻盈纵跃,那一瞥绝对不会认错,那人是开封府展昭。
我心里没来由一阵不安。

我知道三弟一向和展昭不和。
这本是意料之中。以三弟的骄纵性子,对上展昭认死理的脾气,不折腾点事怎麽可能?
我也听说这次三弟下狱,展昭出了不少力洗脱他的罪名,两个人化敌为友,甚至还比剑玩耍。
可是今夜的情形却让我疑惑。我不知道,皇上这次失败的收伏计划,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误。


路 休11

我已经知道大公子名字叫叶承荫,正如三公子所说,两个月前新任户部尚书,那时汾王还活著,大权在握。
大公子不是嫡出,可是却有一个好名字,承荫,是承继祖传的基业福荫的意思吧。我私下以为,单从名字来说,大公子的名字比二公子、三公子的要好上很多,闻风二字虽然清雅,总嫌不够沈稳浑厚一样,子声念起来音韵清扬,可也不象个有福的,倒都不如承荫二字来得省力省心。
听说他的母亲还活著,从前母以子贵,很风光了一阵,现在却日日吃斋念佛,一点荤腥不沾,成日跪在佛像前敲木鱼。
以前我也听说过一些事。皇上、汾王这些字眼高贵而遥远,想起来虽然诚惶诚恐,却终究有些不关痛痒的感觉。
我只知道汾王谋反不成自杀了。大家都说是咎由自取。我也听说皇上仁慈英明,我的上司同事总这麽说。可我从没想过跟从汾王的人会是什麽下场。
我忘不了叶大公子疯狂的笑声。
亦忘不了三公子指指自己安详的笑,“我也快了。”他说。
我体会得出他笑容里无可诉说的悲苦和绝望。
不管是曾骇住我的放肆到极点的仰头大笑,还是现在这麽淡漠安恬的浅浅笑容,掩在後面的其实是同一个孤独的影子。
三公子真的变了。他的话越来越少,连我熟悉的嘲弄笑容都难得看见,终日对著棋盘的残局沈思默想,要麽就拿本书看,却半天不翻一页。
幽禁的日子过得异常缓慢,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草虫的鸣声,风吹树叶哗哗的声音,雨落在地上的声音,听得分外清晰。有时三公子闭目靠在椅子上,会这麽静静听一下午,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知三公子如何忍受这样的日子,抬头永远是小小一块天,举目永远是四方方一个小园,除了日日相对的我连个人也见不著。
我渐渐忍受不了,屋里静默的空气让我压抑。於是我常常找借口出去,在府里走走,甚至到府外买东西。
外面的天一样蓝,可是却好像鲜活很多,空气并没有小园里的芬芳,可是我穿行在闹哄哄的大街上的时候,甚至觉得臭味都那麽亲切。
我买回一些小东西带回去,希望能博他一笑。
可是我每次回来的时候,他依旧埋在椅子里,闭著眼睛,好像一下午没有动过。他从不曾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像不知道我离开过这里,又从喧闹的外面世界中回来。他从来不提。对我特地放在他桌子上的小东西也视若未见。
直到一天我看著他老僧坐禅般枯涩平静的脸色,才忽然意识到我的外出给他带来的痛苦,象时时在提醒他外面的空气多麽新鲜,仅有一墙之隔,外面就是自由,只要他放弃坚持,只要他屈服。
我忽然明白二公子允许我自由外出的真正用意。
这种刺激,的确比语言更加见效。
……
我悄悄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也不再买东西带回来。
他依旧恍若不知。
他吃得很少,可是当我坚持不肯端走时,他会默不做声再夹上几筷子,敷衍似的吞下。
他也仍然不爱吃药,但是我端给他的时候,他会皱眉看半天後闭著眼睛喝光。
这个时候,总有一点温暖的感觉漾起让我想哭。
我觉得,他是知道我的。

然而我无法阻止他消瘦下去,他的手腕不但苍白细瘦,甚至变得有些透明。
我暗暗算过,以前他走上百步才会停下休息,可是现在走不上七十步就疲乏不堪。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我莫名的惊慌。
我翻看医书,熬各种补药给他,一天给他送好几次,终於有一天他忍不住对我说:“没用的。”
他的笑容没有曾让我害怕的讥嘲,也不象我见过的那样俏皮,头一次带了淡淡的温柔和悲哀。
我的眼睛热起来,努力瞪大眼睛看他。为什麽,为什麽,我无声的问。
“我服过药,量多了些,急了些,毁了经脉,也伤了肺腑。”他慢慢给我解释,“而且…,路休,不要费心了。”
我一把抓住他。他不能死,他死了,二公子也不会让我活的。
从此我买来大堆大堆的医书,从早看到晚。

二公子一点没有为难我的学医热情,他对我不抱什麽希望,但他也不在乎钱,由著我买东买西。
有时他来看三公子,谈天说地,一句不提他的担心。
“杨湛想见你。”有一次我听他对三公子说。
“是麽?”三公子笑笑,依旧低头看棋盘。
“我想你不会愿意见他,所以回绝了他。”二公子继续说。
“你决定好了。”三公子漫不经心的说,“不必管我的想法。”
“怎麽能不管你的想法?杨湛罪应处死,就是因为你才免了一死。……他怕你伤心。”
“可杨湛也立过大功。……处死了也好,不是说‘狡兔死,走狗烹’麽?汾王死了两个多月了,是时候烹走狗了。对不对,二哥?”
二公子凝视俯身向棋盘的三公子,良久不说话,然後没头没脑问一句:
“你还想著他?”
“我只是,”三公子顿一顿,才微笑接下去,“替他不值。二哥你不明白的,你永远站在胜利者身旁,怎麽体味到这些人所思所想?”
他说完忽然掩住口,低下头剧烈咳起来,脸上涨得血红,好像要把心都咳出来,然後他向後一靠,好像已经耗尽全身力气,我急忙冲过去把他扶到床上。
二公子没有过来帮忙,他仍然坐在那儿,神情倒有些怔怔的。


叶闻风11

今天我找三弟聊天,谈起汾王。
三弟说他为汾王不值,又说我永远不会明白,因为我总是站在胜利者身边。
我愣住,呆呆看他低头剧烈的咳,那脸染得赤红,衬得捂住口的手腕更苍白细瘦。
路休冲过来把他扶坐到床上,紧张的看他慢慢平复的呼吸,竟然顾不上看我一眼,更别提行礼问安了。
我没有帮忙。
其实三弟从来不缺人帮忙,从汾王、小李小孙,到开封府的包拯、展昭,到白玉堂,再到范鑫,甚至到眼前这个本来不喜欢他的小小侍卫,他们都尽力帮他。
为什麽,为什麽?
我觉得象有一簇阴火在心底燃起,烧得五脏六腑生疼。
子声不知道他的话多麽伤人,对我又是怎样可笑的讽刺。
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说出来。
我好像更忍受不了这一点。
永远站在胜利者身边麽?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是作为什麽站在胜利者身後呢,连我也模糊。
体味不到他们所思所想麽?是的,我何须为他们考虑。我只需算计。
就象那时我做的一样……

汾王真是个傻瓜,我想。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就为了救子声。
子声失踪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我知道他安然无恙,我甚至知道他在耍弄诡计,挑拨杨湛和楼天仇的关系。
其实汾王也知道,他也有耳目在天杀里。
子声并没有危险,这一点,他应该和皇上、我一样清楚。
京里的情形现在却很微妙。自从汾王的嫡系被皇上借口留在边关之後,汾王行事也越发小心,步步为营,很让人头痛。
汾王本人容貌英俊,言语爽朗,处事赏罚分明,谈起事情往往直击要害,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也从不把责任推诿给下属,虽然严厉,却深得人的爱戴。京里的文官也不少倾慕他为人的,而刚刚拨给他的弱旅据说已经焕然一新,对他忠心不二。
现在正是他经营的好时机。
汾王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可是在子声重伤的消息传来後,汾王竟把手头的事情一扔,连夜率军去了洛南,临行前只匆匆见了皇上一面。
皇上温言送他,要他早日回来。
我看著他的背影匆匆走过回廊,很快消失。回头就看见皇上冷冷的笑容。
知道子声重伤的原因後皇上也是这麽冷冷笑著,当时他把密折“啪”地往桌子上一放,一句话也没说。
替展昭受的伤,其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子声怎麽会做出这种头脑发热的事?开什麽玩笑?
可我知道子声已经激怒皇上。冯尘的属下早已经混入天杀,可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救人的命令。
“正好。”皇上淡淡开口,“该咱们布局了。”

消息依旧一天一传。
白玉堂出现在天杀。
杨湛和楼天仇发生争吵。
子声依旧日日和杨湛在一起。
杨湛和楼天仇反目,天杀内讧。
子声和展昭白玉堂逃出天杀。
汾王救走子声。
……
“王弟倒是多情,”有一天皇上笑著扬了扬手里的密奏,“竟然耗损自己功力保全子声的武功。还下了尽杀令,冲冠一怒为了风流帐。”
皇上虽然在笑,眼睛却殊无笑意。
我从没听过皇上用这麽尖酸刻薄的语调说话。心里一紧,不由垂下头。近来皇上的脾气很不好。
“依朕看,”皇上笑道,“王弟费这力气就是多余。子声自己都不在乎,又何必恢复呢?反正他也不过用武功做些英雄救美的事,倒象有瘾似的。”
“闻风,你发什麽愣?朕要你做的事,你办得怎样了?”
我神志一清,急忙把京里的情况一一禀报。

皇上的宠爱不是随便可以承受的,象现在,皇上谈起子声的时候,眼里总会闪动奇怪的光芒。
以皇上的尊贵,自然以为他若喜欢谁,一定是那人前生的福分,该感激涕零才对。何况皇上关切子声已经十多年,虽然曾经爱他不拘礼数,倜傥豪爽,可当真知道他一点未把自己放在心上,又如何忍受得了?
皇上现在看到密奏的时候,脸上常会显出残酷。
──展昭独自走了。
──子声伤了汾王。
──子声去找汾王为他疗伤,伤没疗成,两人却说了好半天话。
──汾王接见地方官员疲累的时候,子声出面把官们打发走了。
──他们回京走了三十天,他们见了三十四次面。
皇上把最後的密奏扔下,说:“京里差不多了吧,许拥、李惠都准备好了?”
我点头,深吸口气:“准备好了。”
“嗯。明天王弟和子声就回来了。说起来,还是子声帮了大忙。”
谁能想到汾王竟会为子声离京呢?
我想,汾王实在不适合做大事。


路 休12

我还是忍不住出府,因为我怕他看见我遏不住的泪。我已经听说从前他多麽威武豪爽,俊秀风流。往日的荣光更衬出现在的惨淡。
我坐在一个酒店里,狠命往嘴里灌酒,为什麽会这样,他不该是天之骄子麽?
旁边两个人的议论传到我耳里。
“昨天包大人参劾庞太师的言辞真是犀利精彩,说得庞太师哑口无言。”
“实在大快人心。圣上也严词申斥庞太师,要他安分守己,还罚了他一年的俸。”
“圣上虽然禀性仁慈,其实却很英明,自从汾王伏法归政皇上,哪件事不是办得顺应人心?”
“我倒觉得皇上什麽都好,就是太仁慈些,要是早些论罪汾王,岂不更好?”
我转头看去,两人独占一桌,吃兴谈兴正浓,年纪三十上下,都穿著普通文士袍子,可是说话举止都带出一点“官”味。
“还有王德江,”一人撕下条鸡腿,就口大啖,“国之蠹虫,读书人之耻,这些年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只罢官太便宜他。”
“只究首恶,不问其余,这是宗旨,一是皇上体念天地生人的不易,二是不宜牵连太大。李忠国、孔禄、叶承荫这些人不都罢官了事麽?”
“说起叶承荫,我倒想起叶三将军了,那时朝中出大力对付汾王的可有他啊──怎麽听说病重谢客?”
我忍不住再回头打量,正见那个清秀些的蹙起眉头。
“听说病得极重,恐怕过不了多少日子了。”他叹息道。
我有些想笑。忽然觉得和他们好像活在两个世界中。要不然,便是我疯了或者他们疯了。
三公子虽然虚弱,可哪里谈得上死呢?
汾王我没见过,不过我怎麽也不能把他们口中仁慈圣明的皇上陛下,和我常见的那个人重叠起来。
而大公子呢,让这些叫嚣惩罚太轻的人看看他现在是什麽样子吧。
我瞧著他们放下银子,一前一後走到阳光下,笑著彼此拱手。
“成兄,走好。”
“林兄,明儿见。”
……
“那是新近破格提拔的林大人、成大人。”周围有万事通炫耀的介绍,“曾状告王德江科考舞弊的,被汾王的人拿住,幸亏开封府包大人拼命维护住他们的性命。这不,汾王死後,由包大人一本荐上,破格录用。”
“是这样啊。”周围的人纷纷小声议论,眼里尽是豔羡。
“那不是路休麽?”
正闷头走路的我吃惊的抬起头,正看见不远处那一蓝一白的身影。
白玉堂远远看见我就笑:
“猫儿,咱们过去看看。”
我忽然有些感伤,上次见他们是多久前的事?现在想来仿佛很遥远似的,真有恍然若梦的感觉。
“喂,你怎麽不说话?”
他们还是那样,白玉堂笑得张扬,展昭笑得温和,仿佛一直不会变似的,可是我已经哑了。
我摇头,忽然间就红了眼圈。
“喂,怎麽了?受气了?叶子声欺负你?”
我拼命摇头,眼眶里的泪都甩落了。
“子声出事了?”展昭插进来,专注地望我。
我望他一会,还是缓缓摇头。我想向他们求救,可是终究不敢,那个人啊,是天下最尊贵最威严的人啊,何况还有二公子的微笑缠绕在我家人的头上。
我比划著告诉他们,我病了,我哑了。
“不如你来开封府吧,让公孙先生给你瞧瞧。”展昭说。
我急忙摇头。
“真搞不懂你,”白玉堂皱了半天的眉也没懂我的解释,颇有些气馁,“对了,子声怎麽样,怎麽到处传说他病危呢?这次辽使坚持要见他,皇上已经答应了。”
我吃惊地抬头看他。
“他想见我,我还不想见他呢。”三公子看完我写的消息,微微笑起来。
可是,是个机会啊,我继续在纸上写,眼睛都激动得发亮。
“什麽机会?你以为他们会给我机会?”三公子旋转著手里紫色的葡萄,轻轻咳了两声,“吃了这麽大一哑巴亏,也没看出来?凡你能想到的,都没戏。”
我刚才还兴奋的心情黯淡下来。
“这麽说林奉、成文已经当上官了?”三公子把葡萄扔回盘里,喃喃自语,好像颇有兴味,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

那天二公子来的时候,三公子果然一口回绝:“没兴趣。”
“外面传说你快死了,”二公子没有一点气恼,连声音都没有一点波澜,“汾王又已经自杀,如果辽使不亲眼看到你,他们会以为有了可乘之机,和谈一事就会作罢……”
“关我什麽事?”三公子笑眯眯高踞座位上,怎麽也看不出半点名将的风采,“我重病的消息不都是你们散出去的吗?怎麽现在又一口咬定我没病呢?”
“不是没病,只不过还可以重披战袍。”二公子纠正道。
“他不是说,如果我坚持,就让我一辈子踏不出这小园一步麽?”
“辽使在这里见你,你不必出去。”
“你……很好。”三公子跳下座位,直走到二公子跟前才停下来,“你只管让他们来,我若说出什麽你们不爱听的话……,可别後悔。”
“三弟,”二公子走到棋盘前站住,“你该知道,这盘残局是死局,你盘不活它,你也斗不过皇上。”
“这盘局,我也知道棋谱上说它是死局,不过,我偏偏不信。不试试,我怎麽甘心?”


叶闻风12

汾王是和子声一起回来的。
汾王戴著紫金王冠,王袍上的巨蟒嚣张得似要飞天,子声在他侧後方一起进殿,即使脸色有些苍白,也掩不住那股飞扬。好像阴沈的大殿都被照亮,人人都禁不住赞叹。
珠联璧合。自从汾王和子声合作大败萧克长之後,他们就被视为最坚不可摧的组合。
皇上的脸色可想而知。
那天他自始至终没有问子声一句话。子声也觉察了,他低著头悄悄从眼角观察皇上的脸色。可任他怎麽聪明,也不会猜出皇上愠怒的真正原因。

子声依旧飞扬著眉毛,笑嘻嘻不见烦恼,经历的一切如风过无痕,好像并没有在他身上投下阴影。日日忙著管闲事,或者和小孙听歌看舞,家里少见他的人影。
有时碰上我,他便笑嘻嘻驻足招呼:“二哥,早。”有时和我胡扯几句,甚至会夸赞我风度,这麽说的时候他带著种无心的莽撞和公子哥般的轻佻,好像取笑我一样。
我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子声与我变得这样生疏,他和我说话的口气象是敷衍那些他不想理会又不好得罪的人。
我回他微笑,顺口要他早些回来。
他也顺口答应。
演的是熟稔的友爱戏码,彼此都无心逗留。
我凝视三弟匆匆离去的背影,有种我没有的轻捷,我心中涌起一点憎恶。
子声曾半开玩笑的问我,是不是在生他的气,他是否无心中得罪过我。说的时候,他装得毫不在意,笑容轻浮。
我端著茶盏,轻轻吹开浮茶。
“想什麽呢?”我也半开玩笑的讥笑他,“你是我的亲弟弟,疼你还来不及呢。”
子声抬头看我一眼,眼里仿佛闪过一丝迟疑,可是终究骄傲的咽回去,笑道:“茶是好茶呢。”
子声尚年轻,而我已苍老,曾有的一点情分不知何时再寻找不著。而我愈来愈抑不住那点心魔。

子声和小孙小李玩得开心。小孙和小李是勋贵子弟中难得的聪明乖巧人物,一个淡泊,一个灵通,却都和子声要好。
开封府的展昭一向清高,不和显贵来往,不过待子声却例外。连眼高於顶的白玉堂也拿他当自己人似的。更别提那个鬼迷心窍的汾王。
可是子声呢,永远笑嘻嘻的,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仿佛他生来就该受人喜爱。他骗杨湛的时候毫不犹豫,一点怜惜都看不出来;他待汾王一派敷衍,因为记恨甚至不肯正视汾王的情感;和展昭争执後他仍可以和小李小孙们玩得愉快;对白玉堂呢,他一付爱莫能助的样子,甚至不能装装发愁。
我却不能放任不管。能为那一袭白衣做点事情,心里竟会悄悄感到柔软,和著一点淡淡喜悦。
我决意尽我的力。

去找子声的时候,恰见他们争吵。两人都带了几分醉意,眼睛都闪著光。
我遥遥看白玉堂,盛气凌人,白衣如雪,天神似俊美逼人,我转头看子声,脸上狠辣明朗,眼里却有丝丝迷惘。
我悄悄到园子里的小亭,耐心久坐。
三弟果然出来。看见我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挂上笑容装腔作势招呼:“二哥可是约了佳人幽会?兄弟莽撞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不带出半点,伸手将他拉到身边坐下:
“装腔作势的作什麽?”我笑,心里却起了前所未有的憎厌。
“来客人了麽,子声?”我问他。
他看看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哦,是以前认识的奇人,最烦礼节喜欢从窗户走的。”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白玉堂确是这麽一个奇人,三个字就说清楚了,偏罗嗦这麽长。”
三弟惊奇转脸看我,脸上写明“不可思议”几个字,连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变得这样尖酸,只知道心里横著一根刺,不吐不快。
和我兜圈子,你还太嫩,三弟,何况……你又凭什麽在我面前替他支吾?
子声尴尬笑笑,索性不再掩饰,静默等待我说明来意。
我微笑,心里忽然涌上诉说的欲望,这欲望压倒一切。回首十八岁那惊鸿一瞥,让我感觉温暖想哭。
我全告诉他,满意的看他睁大的双眼。
“筹码在你手上。”我告诉他,心里有索要欠债般的快感。
子声恍然点头表示明白。
“我去办。”他干脆答应,并没问为什麽我自己不去办。
我达到目的,本应轻松,可是看见子声脸上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神情,我忽然觉得心被狠狠刺痛,几乎压抑不住对他的愤怒。


路 休13

虽然现在给大公子送饭已经成了我每日例行公事,可是时间并不能让我减缓恐惧。
我总忍不住想像他以前的样子,穿著华丽的衣服,悠游於我曾心心向往的圈子里。也许他也如二公子一样潇洒自在,或者穿著簇新的官服一脸端整严肃。
就象三公子从前也一定不会如现在一般消沈憔悴。
“他只是接受不了。”三公子好像很自然的说,“他跟随汾王很久了。”
汾王到底是什麽样的人?外界传说他残暴不仁,专横跋扈,忘恩负义,罔顾伦理。
三公子看出我的疑惑。
“我倒觉得,”他微微仰起头笑,“这人好人算不上,可也不招人厌。”
那个成大人曾说三公子大力反对过汾王,不过为什麽二公子他们好像认为三公子和汾王一夥似的。我比划著问他。
他脸上浮出不明意义的笑,眼睛掠过我投向我身後。
“爱恨也不过间隔咫尺,何况敌友呢?”
我猛地回头。
那人正站在我身後不远处。

他站在那里,好像在偏头看侧前方的花,神色也平静,可是眼里的阴霾让我的心揪起来,他隐在衣袖里的手微微颤抖。
“皇上来了。”三公子轻快的招呼,好像看不出他眼底的晦暗。
“路休,给皇上斟杯茶,不要热坏了龙体。”
三公子从不这麽称呼他,也从没这样招待过他,我心里忐忑,不知他的意思,迟疑一下还是低头奉上茶。
皇上目光在我手上转转,伸手接过,我暗暗松口气,正要退开,却不防他手一抖,竟将茶盏向三公子劈面扔去。
三公子好像早有准备,头一偏,轻巧躲开,笑道:“皇上龙心不悦麽?怎麽拿臣出气?”
“你好本事。”皇上清秀的脸扭作一团,肌肉微微颤动,看上去说不出的狞厉,“敢和朕耍花招?”
“臣不敢。”三公子冷笑一声,“臣遵旨在这里‘养病’,一步未出,怎麽玩得出花招?”
“朕看你不想活了。”
“皇上以为,到了这一步,臣还把生死挂在心上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呢?”
三公子的话回得疾快,一步不让,皇上敛去怒色,沈沈没有表情,连说话都放慢了速度。
“你以为,朝廷离了你叶子声就没有能抵御辽军的人?”
“臣并没有妄自尊大到这个地步,”公子也敛去笑容,微微昂起头,“果真开战,未见得无人可以抵抗辽军。只不过,臣记得国库空虚,上次的军饷还有一些是从户部挪过来的,不知现在还清没有?去年的水患波及数省,收成不好,朝廷免了他们三年赋税。就算有人,朝廷有钱麽?皇上,这仗咱们打得起麽?”
他目光冷静明亮,说话不疾不缓,剖析起来仿佛天下尽在掌中,反问的语气虽然不恭,由他说来却十分自然。
“上次汾王之所以冒险也要打个大胜仗,无非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几年之内朝廷没钱再打一次了。”
皇上“哼”地笑了一声,没有辩驳。
“你倒算得面面俱到,”他紧紧盯住三公子,半晌才咬牙道:“……其心可诛。”
“汾王是皇上逼死的,我重病的消息是二哥奉旨传出去的,”三公子微微笑笑,竟似毫不在意,“子声不过想法让它传得远一些,重一些,难道不合圣意?”
皇上猛地回身把桌上的杯盏扫落一地。
“好吧,说你的条件。”再回头时,皇上竟出人意料的沈下气。
“头一件,放了大哥,派人照顾他衣食住行就好。”
“第二件?”
“保留汾王爵位。我听说他的一个侍姬有了身孕,男的承袭王爵,女的封为公主。皇上亲自祭天为他祈福。第三件,允我自由来去……”
“你想也别想。”皇上一脚踩碎地上的玉佩,“第二件,第三件朕一件也不答应。──赵祈的儿子,你关什麽心?”
“你不答应,我就不见辽使。皇上,是你的江山社稷重要,还是你的私心私欲重要些?皇上明察。”
我从没想到有人敢这样跟皇上说话。也从没想到一向从容的那个人会这样暴怒。
“好,好,你做得很好。叶子声,朕果然没有看错你。不过,朕也告诉你,朕最恨的就是别人胁迫,你想拿辽人胁迫朕,朕偏不如你愿。”
“不如我愿?”三公子的眼睛一闪一闪,毫不掩饰的讥诮:“或者皇上能让汾王复活?”
“啪”
一记迅雷般的耳光,三公子倒在地上,终於忍不住咳起来。三公子的咳一发作就停不下来,刚才强自抑制了半天,现在越发不可收拾,连气也透不过来,手死命抓住胸前的衣服,脸涨得通红,五个手指印越发清晰。
皇上侧头看著咳得说不出话的公子,眼里寒光愈盛。
“你想离开朕?还想为汾王留後?”他踱到三公子身边蹲下来,伸手把他揽到怀里,语气竟异样的温和。
三公子咳得剧烈,身子都弯成一团,也不知听没听见。
“多少人费尽心思讨朕欢心,朕却只在你身上用心,现在你竟使出这种手段迫朕放你走?”他拢起三公子额前汗湿的几缕黑发,注视他皱起的眉和痛苦神情。
“你为什麽不肯安安静静呆在朕身边?为什麽不能象待别人那样高高兴兴和朕说话?偏要心心念念掂著离开,掂著赵祈?”
说到最後一句,他的声音猛然大起来,猛烈摇晃公子的肩膀。
刚刚平复呼吸的公子再次咳起来。
“放……手”三公子费力的叫,试图挣扎出他的控制。
“放手?”皇上笑起来,“病成这样还让朕心动,你让朕怎麽放手?”


叶闻风13

白玉堂的通缉令撤销,王德江换得平安。
一切由子声出面斡旋。皇上果然没有疑心到我头上。
这样的局面,对汾王有利,对皇上也有利,但是这并不是可以令皇上开心的理由。在听完子声斡旋的经过後,皇上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我并没有为子声觉得不安。
他是他,我是我。如此而已。

有一天皇上拉过我轻轻吻我的眉,他说:“闻风,你穿上这个很好看。”
很多人赞美过我的容貌举止,可是皇上这是第一次说,我望向铜镜里模糊的身影,恍惚间竟觉得不是我。
皇上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眉,动作细心温柔,我静静坐著不动,任他迷醉似的一遍遍抚摸,我知道他的眼睛透过我的骨头看著另一个人。
其实我不在乎,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皇上现在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子声,从前那种爱宠欣悦的神情也再看不见,偶尔提起的时候总是“哼哼”笑上几声,眼里闪烁不定的寒光让我心寒。可是我却觉得他仿佛更加迷醉,看向我的目光象在拼命寻找另一个影子。
我怜悯瞧他。
我忘不了知道子声搬出府和杨湛同住的时候,皇上是如何暴怒,可是他原谅了子声。但是让他如何继续原谅下去,以他天子的尊贵和骄傲?
这样用心等待了十几年,这样为一个人的言行所苦所困,这样为如何处置那人辗转犹疑……
如果说“不知道”是那个人最好的理由,那麽这三个字也同样是他最大的罪状。

皇上把那包茶给我的时候,我没有犹豫接了过来。
交给子声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冷静的微笑。
子声有点诧异的看我,但是没有疑心。“好茶。”他嗅嗅,咧嘴笑一下。
当然是好茶,这是皇上亲自选的,我瞧著子声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刺眼,这种笑容,真是好久没有看到了。
“我走了。”子声笑眯眯的说,象拣了便宜的奸猫。
我看他在阳光下慢悠悠走远,忽然记起他小时蹒跚的样子。
妇人之仁,我闭上眼睛狠狠骂自己。


路休 14

他的手轻轻抚过三公子枯涩憔悴的脸,好像抚摸的是个稀世的美人,无价的珍宝,轻柔得生怕弄碎。
“病成这样还让人心动,你说,你让我怎麽放手?”他笑。
“死也好,活也好。你都别想离开。”他笑,蓦地撕开公子的衣服,露出消瘦的急剧起伏的胸膛。
三公子的神情很痛苦,脸色阵青阵白,不时冲上嫣红血色,透不过气一样,额角细细的青筋突突跳动,象要挣脱什麽。
我惊恐看见皇上入迷一样观看三公子痛苦的表情,抚摸他急促翕动的嘴唇,然後慢慢俯下身堵住三公子的嘴。
他吻得旁若无人,有种骇人的狂野,一手扶住三公子的後颈,一手轻易制止微弱的挣扎。
三公子的咳被生生堵回去,窒息的痛苦让他挣扎起来,可是却被紧紧锢住,更深的掠夺呼吸,我站在原地,惊恐的看著三公子挣扎的手慢慢垂下,脸上的红也渐渐被青色代替。
皇上……想闷死三公子?
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三公子的变化,因为他放开压制三公子的手,改用两手紧紧抱住公子的头,深深吻住,辗转吸吮,掠夺每一丝呼吸和每一分生命。他的脸上如痴如醉,如醉如狂,好像已经失去理智,再不是那个可以用微笑让我惊恐万状的人。
不!!!
我脑海里仿佛一声炸雷,一时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到。竟纵身一扑,将那人扑出三四步远。
我忘记不敬的後果,只记得急急把三公子扶坐起来,轻轻拍打他的後背,静静凝视他泛青的脸。
呼吸呀,呼吸呀,公子。
皇上一把推开我,搂住毫无声息的三公子。
“你若永远这麽乖乖的多好,”他低声呢喃,吻遍公子的眼,“或者象你小时永远笑嘻嘻的也好,可你为什麽睁开眼就要那样笑?非要用你的嘴巴狠狠刺朕?你没有心肝,子声,你太冷酷。”
他醉了,满嘴的醉话,我惊骇的闻出他身上的酒气。
“子声,子声……”他不住口的呢喃,迷醉的俯下嘴唇沿著颈吻下去。
我扑过去挡住公子。
现在不行,我比划著解释,公子会死的。
他的回答是狠狠一踹,我抱著肚子滚到一边,下一刻依旧拦在他面前。
“你也想为他死?”他的目光渐渐凝在我身上,透出种狞恶。
我一颤,退了一步,然後站住。

“路休,让开。”
僵持了不知多久,我的心怦怦的跳,这时却忽然传来三公子疲乏的声音。
我惊喜回头。
三公子背靠椅子坐在地上,很疲惫的样子,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出光亮,虽然狼狈不堪,却让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好看。──公子活著。
身後传来皇上的笑声,我急忙回头。
皇上的神色竟平静下来。
“多亏你拦著,”他微笑向我点点头。
“不然又几乎遂了你的心。”他向公子看去,顺势一脚把地上的茶盏踢飞,“这些是你故意来气朕的吧。子声,你这麽不顾一切的激朕,是不是要撑不下去了?”
“朕不会杀你的,朕还要你去应付辽使,还要你陪朕一直活下去呢。”
三公子回答得平平板板:“臣不会见辽使的,皇上。”
“哈哈哈……”回答他的是皇上离去的大笑,好像根本没把三公子的话放在心上。

我扶起三公子,扫干净地上的碎片,重新给公子沏茶。
“不要刚才那茶,我不爱喝。”公子叫住我。
为什麽?我莫名其妙的看三公子,这茶还是他早晨特地吩咐我找出来的。
“这茶……汾王最喜欢。”三公子望望我手里的茶叶,淡淡说。
我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汾王自杀於三个月前的今天。


叶闻风

皇上终於下诏令汾王总理政务,领双俸。
这麽说的时候,皇上当然是在酒後,带著八九分醉意,当时李忠国的神情好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後他奸猾的凑前,跟皇上说这麽大的事应该下明诏的。他眼里有光闪烁不定,神态带著小心的试探。
皇上当即下了明诏。
李忠国捧著诏书,急急走掉,好像怕皇上酒醒收回似的。
皇上微笑笑,脸上眼里的醉意一扫而空,舒适的把头仰在靠背上。
“闻风啊,朕要是不醉卧一场,怕是对不起王弟。”
说完他自顾自躺到榻上,安安心心闭上眼,嘴角还带著笑意。

实在不能怪汾王上当。因为汾王现在的势力几乎有一呼百应之势,由不得汾王不志得意满。
人站得高了,往往只看到远处,却看不到脚下。
皇上却看得透人心。
“闻风,你猜子声会怎麽做?”皇上忽然开口。
我凝视皇上闭目微笑的脸。
“子声……,”我不知怎麽回答,只好摇头,“臣不知道。”
“闻风也不知道啊。”皇上不睁开眼睛,嘴角的笑纹扩大,“那麽那茶也真没给错。”
我心里一寒,忽然觉得这殿森冷起来。

皇上布局的手法高明,人人都在这觳中不知西东。
汾王以为自己的方向对了,其实那只是个香饵。皇上不仅要除掉汾王,而且要除得光明正大,让天下人、让後世人都挑不出毛病来。对皇上而言,手足之情不过是个欺世谎言。而我对子声的出卖,不过再次向他证明这点。
皇上很得意自己的局,不但可以微笑看汾王如何得意,也可以好好验看众位大臣对他的忠心,当然这中间也包括子声。
子声很苦恼,连日闭门不出。到了这个地步,想规避是不可能的,可是何去何从,他也很没头绪。

几天後我听说他拒绝了汾王调他到兵部的意想。
调到兵部,其实对子声而言,也许是个不错的出路。官品升了一级,手中兵权一交,再不必夹到皇上和汾王争斗之间,受两难之苦,汾王也会乐得接收子声的部下。
我这才明白,子声的心里原来并不如他表面的散漫不羁,在这种困境,竟肯坚持。
原来我并不十分了解我的小弟,我想到他已服下的药茶,心怦怦跳起来。
皇上的眉目也终於微微跳了跳,有些动容。我想他也有些後悔冒失了罢。我紧紧盯住他的脸,等候他更改决定。
“都给他了麽?”皇上问。
“那些茶,都给他了。”我回答。
皇上沈默很久,眼睛掠过我望向外面的绿叶蓝天,最後落在窗前那只画眉身上。
“你退下吧。”他淡淡说道。
走到门口时我听到皇上平静的声音吩咐:“让冯尘去把杨湛找来。”

我不晓得杨湛做了什麽。但我知道,在天杀覆灭不久,急欲向汾王复仇的杨湛已经投靠了冯尘。好像很久以前,子声曾经把杨湛从冯尘手里救出,可现在讽刺的是,他们已经联手,对付的不仅是汾王,也许还有子声本人。
我知道子声也动用了无数人调查汾王的动向,我仿佛看见他冷静从容的目光,一眨不眨的注视,我相信汾王的任何动静逃不出他的耳目。
可惜有句古语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後”。
子声本应该知道的。


路休 15

“路休,”有一天公子坐在小园里问我,“你知道那天拦他的时候你可能会死麽?”
我装没听见。
三公子只得摇头,仰起头闭上眼睛,静静享受阳光。
苍白皮肤浴在阳光下显出生机,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阴影,微微的颤动,远处不时传来断续蝉鸣,头顶上的两只小鸟在打架,公子的嘴角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再没有比这一刻更让我觉得安宁喜悦,心满意足。
“路休,你有兄弟姐妹麽?”公子睁开眼睛问我。
我竖起一根指头。
“我来猜猜。”他想了想,“是个姐姐?”
我摇手。
“哥哥?”
我继续摇。
“我知道了,是个弟弟。”他说得十拿九稳。
我咧开嘴笑,不停手的摇。
“原来是个妹妹。”他露出我早知道的神气。
“嫁人了麽?”
我骄傲点头,刹时想起从前点点滴滴。
“你父母一定很想念你。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公子的话悠悠传来,仿佛带著空谷回音,让我的心忽然空空荡荡。
“我若是你,一定走得远远的。你若愿意,我可以找人帮你。这点事,我还是可以做到。”
我凝视他。他的神情有些深远,虽然含著笑,但不是开玩笑。
“你,和你的家人。”他强调,好像怕我听不懂。
我知道他做得到。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愿意为他效死。
可我用力摇头。
“为什麽?”他坐直身子,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你怕他?路休,你清醒些。”
我很清醒,一直很清醒。我知道他已信任我,他在向我提供一个难得的活命机会,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我真的不想走。
“我给你时间考虑。”他最後只得说,“决定前多想想你的家人。你和我不同,没必要耗死在这烂泥塘里。”
我听从他的建议,好好想了一夜,第二天我向他要了一大笔钱寄回家里,然後告诉他我不走。
他默默瞧我一会,然後闭上眼睛,什麽也没说。

那边一直没什麽动静,甚至连二公子也不再来劝说。
三公子每日看书看棋,可是时不时就会抬头眺望远处的天空,让我想起等待飞翔的鸟儿,有时他会和我说笑,取笑我的笨拙。
我觉得这是多久以来最安宁喜悦的日子,因为心底深处隐隐的不安而更加感到现在的温馨。
我甚至希望这一刻可以变成永远。
公子心情很愉快似的,甚至开始和我开玩笑,好像觉得自由已经离他很近。
我知道皇上现在需要三公子配合他。
我听说这次的辽使安臧是辽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能文能武,很得辽主的宠爱。安臧亲自来订约,固然说明辽国的诚意,可反过来说,也更难应付。如果辽使知道曾经大败过他们的两个人,一死一病危,即使签下和约只怕也是一纸空文。
可是我总有些担心。而且隐隐觉得皇上是对的,三公子实在已经撑不下去了,如果这次孤注一掷失败,我不知道三公子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我端著药站在三公子旁边。
“搁下吧,我呆会再喝。”三公子伏在棋盘上,头也不抬。
我不走。
“喂,”三公子不耐烦起来,“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这话很熟悉,登时让我想起刚和公子接触的情景,我无声笑起来。
“怎麽了?”三公子问。
“你……”他好像也想起以前的事,连笑容都有些不好意思。
忽然他的笑容消失,一伸手碰翻了棋盘,棋子洒了一地,可是他竟似未觉察,慢慢站起来,整个人都好像呆住了,脸上神情似喜似悲,口唇翕动著却说不出话。忽然身子一倾象要仆倒,我急忙伸手去扶,他却将我推开,跪落在尘埃里。
我吃惊回看。
园子门口站著一个中年男子,衣著素雅,正默默瞧著公子。他站著什麽动作也没有,可是却有种天生似的尊贵气派溢出。
“父亲,”三公子终於开口,神情似哭似笑,一眨不眨仰望那人,生怕他眨眼间消失似的,“父亲一向好麽?”
这人是公爷?我心中吃一惊,急忙向他看去。
安信公慢慢走过来,拿起我搁在旁边的药碗。
“声儿,怎麽瘦成这样?为什麽不吃药?”他语音不高,却给人不可违抗的感觉。
“父亲……”三公子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终於什麽也没说,接过药一口气喝下去,连眼睛都不眨。
“傻孩子。”安信公轻轻举手抚摸公子的头发,低声喟叹。
我心里一阵感动,想起自己远隔千里年老的父母,又是心酸又是欢喜。
“以後不要使性耍孩子脾气了。”公爷细心嘱咐,“药要按时吃,饮食也要规律,知道麽?”
三公子温顺点头,神态的乖觉我见所未见。
“还有,辽使那边你也去见上一面吧。”最後公爷加了一句。
我心里翻起一阵酸苦,说不上是什麽滋味。我陪三公子已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公爷来探望,竟是为这个来的?
三公子没有回答,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安信公也不开口,屋里静默得让人压抑。直到一声蝉鸣突兀划破屋里的沈寂时,三公子才惊醒似的抬起头。
“是,父亲。”他很轻松似的答应,脸上甚至还有笑容。
安信公点点头,迟疑的看向公子,仿佛不知再该说什麽。
“第二件事,皇上已经答应了。”最後他这麽说道。

这天晚上公子早早上了床休息,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因此也早早躺下,竖起耳朵听里屋的动静。可是整整一夜却什麽声音也没有,安静得不象有人,甚至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我想他大概一夜没睡。
我不晓得公子如何费尽心思传出消息,因为我并不曾见到别人进到园子里,我想他还是利用了二公子吧。因为三公子曾笑著跟我说:“人占优势的时候总会以为掌握住一切,这个道理还是我刚刚学会的呢。”
可是费了多少心思换来的一线生机,就这样轻易被抹灭。
三公子答应得实在太痛快了。
可是不答应又如何呢?我辗转为三公子设想,算来算去也是无法。
三公子抛不开呀,我想。

叶闻风 15

汾王把子声支出京城的时候,连皇上都感到吃惊。我也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汾王竟会细心得注意这种小事。
无疑汾王清楚知道子声的立场,在关键时候,汾王希望子声能远远避开,也许他希望在他取得皇位,成为天下第一人後,再神气出现子声面前。我更觉得汾王是个傻子,儿女情长怎麽做得了大事。可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一点点感动,为他惋惜。
子声只得离去。我看他在大门口轻盈纵身上马,笑著向我挥手。我忽然发现子声的脸色很差,即使在太阳下也掩不住那股青白。
子声已经远去,我依旧站在门口,恍然间觉得似乎又回到多年前,我站在门口看著那少年纵马而去。
近来常想起以前的事。

那天晚上,子声依偎我怀里的时候,好像所有前尘往事都重新回来,我记起如何疼爱那个小小少年,他又曾如何蹒跚跟在我身後,“二哥二哥”不住口的叫。
原来这一切真的曾经发生,原来手足两字真的是血肉相连,我伸出颤抖的手象以前一样轻轻抚摸他的头,好像怕惊扰了什麽。
三弟……三弟,子声……子声……
他已经喝完了所有的药茶,半个月就喝完了我亲手给他的药茶。为什麽他连怀疑都没有怀疑,既然他知道我也身在这场皇权争斗之中?
如果你知道一切,你还肯这样依偎在二哥的怀里,还肯给二哥一个笑脸麽?
我不知道。可是我看到子声安宁的神情,我再不忍心想下去。我晓得他如我一样,正记起从前点点滴滴。那时啊,一切多麽美好。

子声走後不久,展昭就被汾王罗织罪名下了狱。展昭这些日子四处查访汾王作乱的证据,有这一天也在意料之中,可我仍禁不住心里一紧,那个白影在心头一闪而过。
我情不自禁担心,生恐他做出什麽。可是我不知我能帮他什麽。事实上,我连担忧都不敢让皇上看出来。
皇上不可能出来主持公道。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皇上轻轻弹一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後他“哼”的笑了一下。我不会忘记,在知道子声为展昭受伤时皇上眼里浓重的寒意。
一个棋子,而且是皇上决不会心疼的棋子,──过河卒,有进无退。
可是对白玉堂来说,却可能是生命的全部。
谁能救得了展昭,谁能阻止白玉堂做傻事?我脑里紧张的想。终於想到三弟。
无论如何三弟不会死。我想。
然後我设法让三弟知道。

三弟比我预计得早八天回来。
那天早晨我如常出府,看到晨曦中驰来满是灰尘的一骑,看到马上骑士一头栽下来的时候,我并没想到是三弟。
可是当我看见摔落尘埃中的年轻骑士艰难抬起头,向我伸出手时,我宛若被雷炸击。
二十天的功夫,那麽生气勃勃的三弟怎麽变成这样?我凝视三弟凹下去的双颊,干枯的嘴唇,憔悴得吓人的面容,竟移不动脚步。
“二哥……”三弟向我伸手,脸上竟还浮出笑容。
“我回来了。”他一阵呛咳。
我扑过去扶住他。
那药,那药,是那药啊,我抱住他,身心都变得冰凉。他在我怀里晕了过去。


路 休 16

要一个失去武功没有自由的人,勉强扮成威严英武的人应付辽使,实在是为难了三公子,即使要他假扮的是以前的自己。
三公子却没不耐烦,由著我给他换上一件又一件衣服,神情竟很平静。
然後他照著镜子,看了良久。
“真是滑稽。”最後他评论道。

我本来以为会很隆重,可是没想到来的只有寥寥几个辽人,陪同的只有二公子。
“舍弟正在病养,不欲多见外人。”二公子笑道,“不过安将军自然是例外。”
居中的年轻人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打扰叶三将军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安臧自从听我国萧将军谈起三将军的英姿後,就一直渴慕一见。”
他说的汉语十分流利,甚至带上几分汴梁口音,五官线条比中原人硬,比契丹人软,一双眼睛微微凹陷,好像总带著笑意,可是又似别有深意。──原来他就是安臧。

“是麽?”三公子一挑帘子自己出来,竟脱去我煞费苦心挑出来的红袍黑带,只随随便便穿了件有点旧的月白袍子,施施然自己坐下。
“子声抱病,简慢了。”他笑,神情却无半点抱歉。
我愕然看向二公子,不知如何是好。
二公子却没有不愉之色,眼里反而掠过一丝赞赏笑影:
“安将军,这就是舍弟,一向无礼惯了,将军勿怪。”
“哪里?”安臧这才收回惊愕的目光,换上笑脸:“唯大英雄能本色,唯真名士自风流。叶将军果然不是俗人。”
三公子嘴角化出一个笑影,看不出是讥讽还是嘲笑。他把身子往後一靠,好像和他再无关系,漫不经心听著二公子和安臧来来往往的机锋,好像有点瞌睡。
二公子笑得从容,好像没看到一样,安臧的眼睛时不时扫过来,带著点犹疑不定。
“安将军的令尊是汉人吧?”象是终於有些不耐烦,三公子突然插口道。
屋里静了下来,这一点是无疑安臧的忌讳,没有人敢这样直截了当的明知故问。在二公子开口前,三公子已经微笑抬头望住安臧。
“听说令祖是翰林学士,因罪流放,後来携家去了契丹,令尊在辽国长大,又娶了大王的妹妹,自然以辽国为家了。是这样麽?”
自公子开口时候起,安臧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公子,眼神冷静得象暗夜的狼,好像随时可以攻击似的。
“是这样。叶将军想说什麽呢?”
三公子出人意料笑起来:“没什麽,中原人见面总喜欢背背家谱的,安将军为什麽这样认真呢?其实,子声只是转个话题罢了,”他向二公子努一下嘴,“刚才那麽扯皮很有意思麽?”
他笑得很诚恳似的,阳光在他的笑容下似乎也黯然失色。安臧一时回不过神,好像一拳打空似的难受,又觉得刚才反应过激反而落下痕迹,又觉得不可思议,面上只好苦笑。
“的确没意思。”他承认。
三公子好像很知己的点点头,赞同的说:“是啊,我都听困了。要不然,你们慢慢谈,我且告退?”
无视安臧再次睁大的眼睛,三公子从容站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二公子来,脸上少见的喜意。
“真有你的。”他轻轻打三公子一拳,“安臧同意签约了。他说再扯下去就没意思了。”
三公子靠在背椅上懒懒的,神情也有些萧索。
“可不是,再扯下去就没意思了。”他重复说。

那天晚上,公子显得平静从容,甚至有几分安详。
“小时候,我师父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路休,大约你也听说过。”公子心情异常的轻松,竟然跟我谈起故事。
我竖起耳朵。
“据说在商纣王的时候,有一个总兵的儿子,胆大包天得罪了龙王,而被降罪……,”他抬头沈思一下,象在追想什麽,“龙王请准天庭旨意,要降天灾给整个陈塘关,他的父亲十分怪他连累,他别无他法,只好去见龙王,约法三章,然後照约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还尽他们的恩情,血尽人亡。”
我听得毛骨悚然,急忙写道:“後来呢?”
三公子笑起来,好像怪我太认真一样:“什麽後来啊,不过是个故事,──後来他借了荷花为体,又复生了。”
我长出一口气。
可是三公子又接著说:“原来哪吒也是天上神仙下世历劫的,时候一到,和他父亲哥哥一起成了正果。想来也是,若不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又怎麽能和天意抗衡呢?”
我心中一沈,看向公子波澜不兴的笑容。
普通人,真的无法和天意抗衡麽?


叶闻风 16

我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三弟昏沈的睡容。
他的额头火烫,手却冰凉。外感风寒,内受药创,焦虑劳累,竟致成疾。
我怎知他竟会不要命的赶回来?我一直觉得他对什麽都满不在乎,觉得他慷慨豪爽之外,另有种孩子般的自私,好像就该被喜爱被关怀,却看不到别人的苦衷。
我怎知他肯这样付出?
难道我和你处了二十年,竟不了解你?难道是我一直看错?

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很自然的留下照看他。
月光照进来,府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不闻,床上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动,我坐在旁边静静守护。
然间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仿佛很久以前也曾出现过。恍惚间记起多少年前,的确发生过相同的场景,不过躺著的是我,床边趴著的是小小子声。我犹记得半夜我醒来时,惊奇的看到子声小小的头靠在我床边,睡得正香,当我抱他上床时,他又是如何皱起小脸,不耐的翻了个身,却正巧拱在我怀里。
那天我没有睡,睁著眼睛看他整整一夜,天一亮,我就换衣进宫,在有些寒意的早晨站在宫外焦急等待皇上散朝。
我问皇上,如果子声始终忠於皇上,皇上会如何处置他。
皇上没有回答,目光从我刚刚进来的殿外收回,然後看看我冻得发青的脸,然後低头看奏章。
“外面很冷麽?”他问。
“外头刚下过雨,有些冷。”我直直望他,把臣子该有的顺眉低眼统统抛开,“子声病了,皇上。”我紧盯著他。
皇上抬头扫视我一眼,目光像从很远处投来。
“皇上要他死,他不能不死,皇上要他活,他不能不活。您是万乘之尊,子声於皇上,不过鸿毛之轻,虽然辜负圣恩,可毕竟什麽都不知道,如果他一心效忠於皇上,并没有二心,皇上忍心处置他麽?”
皇上的眼睛冷淡扫视我,仿佛在提醒我他说过的话──“朕恕了你一次,可不会恕你第二次。”
我绝望回看他,承受他曾让我寒战不已、好像要把我碎割的目光,恐惧之外,竟感到一丝解脱。
我模糊的想,好吧,让我和子声一起下地狱吧。
可是皇上看我半天後竟没有什麽动作。
“朕和你约定,如果叶子声始终忠於朕,朕就还他武功,另做打算。”
我不敢相信的看他,连呼吸也停顿,来不及揣摩另做打算是什麽意思,我腿一软,扑地跪倒在地上。
皇上淡淡看我一眼,神情居高临下,可我隐隐觉得,在他不太自然的眼光里,仿佛竟有些孤寂和羡慕。

我急忙回家,心里竟有几分雀跃,象是小时得到心爱的东西。
子声已经醒来,看我进来很高兴的伸长脖子。
“二哥。”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可是听起来很欢喜,“我正等你呢。”
我笑著揉揉他的头发,这种感觉生涩又熟悉。
“什麽事?”我拿起旁边的药碗轻轻吹。
“父亲不许我出门,二哥你帮我求求父亲,你说话父亲听得进去。”
我停下手,抬头看子声期待的笑容,口气和小时求我带他出去玩一样的任性。
“不行。”我盯住他的眼睛,很认真的告诉他,“我不许你出门。”
子声被我的态度吓了一跳,我从没这麽坚决的命令过他。
“可是……”子声期期艾艾的还想再说什麽,我已经把一勺药送到他嘴旁。
“张口。”我打断他,不留一点回旋余地。子声苦著脸看看我,再看看黑糊糊的药,最後还是抵不过我的严厉目光,乖乖张开嘴。

子声不再求我,他知道我不会答应,可我晓得他一时不停的动脑筋。
我佯装看不见。任他焦急的象笼中困兽,一刻不得安生。
其实我何尝不急。我和他一样提心吊胆。可是那袭白衣虽然依旧缥缈,却在心里慢慢变淡,而小弟消瘦的脸却越来越清晰。
我只想尽全力挽救小弟……
但是终於没有成功。三弟离开公府去见汾王,事情脱出我的控制。
再次看到子声的时候,他无力躺在皇上怀里,看我进来,他笑笑,有种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过的惨淡和放纵。
皇上也望我笑笑,一脸心愿得偿的踌躇满志。


路休:

三天前公子还坐在这里给我讲哪吒的故事。现在他却死了。
真的死了,虽然这屋里仿佛还留存他的气息,仿佛他依旧坐在暗处的椅上,仿佛窗外的绿荫还有他的目光长久停驻。
可我晓得他已不在。
早在那日清晨他临去前向我的回首一瞥。短短一个注视,他扭头踏出门外,融入清晨的雾霭,风吹起他几缕头发。
他微仰起头,仿佛醉心於门外空气的清新,又仿佛有稍许的紧张。这个景象,深刻在我脑海之中。那时我就该知道他即将离去。

其实在见过安信公之後,他就有些异常,但是这些改变如此细微,难以觉察,除了我无人看到,而我却解析不透。
公子的容颜多了种让人心悸的宁静,漫不经心的动作有种奇异的优雅。我却不知为什麽皇上看不出来。是什麽蒙住他的眼睛?他告诉公子即将为汾王祈福,还命令公子去观礼。
“千峦山。”他惜字如金,用神情补充所有的冷酷讥刺。
公子笑著点头,眼睛甚至没有离开天边那抹血似的晚霞。
对公子的防范比以前更严,没有武功的公子除了服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谁都这麽想。没人会料到公子会纵身一跃,千缠万绕,顷刻成空。

叶闻风:

正如三个月前我料不到三弟会不顾一切跳入陷阱,如今我也料不到他会不顾一切跃下千峦山。
他的身影映著碧空如洗,衣袂翻飞,黑发狂舞,可是脸上的笑容那样轻松自在,好像盼望已久。那一刻我迷迷惘惘,站在悬崖边往下看,若不是旁边有人扯住我,也许我也掉下去了。
转头我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张大的嘴,扭曲的脸。──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路休:

我点上公子最喜欢的炉香,摆好公子最喜欢的茶盏,沏上他最喜欢的茶,放在他最常坐的那把棋子旁边。
还有棋盘。我正要去找,却忽然发现它已经摆好,黑子白子仿佛和平常摆得不太一样。
然後我转身看见二公子。
他站在门口,游目看这间小屋,看了很久,也很仔细。
然後他端起一杯茶,当著我的面倒进一些粉末,对我说:“给你。”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不过我接过的时候还是有些手抖,我看著颤动的茶水,忽然想,人生也不过如此。

路休: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竟然仍然在小园的屋里,窗外的蝉声也仍未止歇,我甚至看到二公子站在棋盘前的背影。
难道我没死麽?
二公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
“坐下吧。”他淡淡说,摆了摆宽大的袍袖。
我不由自主遵照他的吩咐,忽然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和三公子实在相象,只是三公子令人亲近,他却让人敬畏。
“为什麽留下来?子声没为你计划出路麽?”沈默片刻後他问,神情和以往不同,但他好像忘了我是哑巴。
我伸手指指嘴巴。
他笑一声,眼里却毫无笑意:“你可以讲话了,你已经服过解药。”
我震惊瞧他,不敢相信,“公子,……”我试著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可是毕竟可以发音。
他冷冷睨我,无动於衷。
我立刻压下心里狂潮,试著说出完整答话:“三公子提过,我不想离开。”
“你家里有年迈双亲。”
我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三弟要你离开的时候,已经开始计划这一切了,他什麽也没告诉你,你受他之累,难道不恨他麽?”
他望住我的眼神少见的专注,好像我的答案至关重要,可我仍不知怎麽回答。
“只要他觉得好,我就觉得好。”最後我呐呐说,“我很想……很想看到他有一天能够真心的笑,就是没有命看到,只要想到有这麽一天,我也满足。我觉得很好。”
“路休,”二公子打断我,轻声问,“难道,你喜欢子声?”
好像有一记闷棍落在我头上,打得我头晕目眩,可是又象醍醐灌顶。
“喜欢。”我低声答,喝醉酒一样晕晕迷迷,却又从未有过的清醒肯定,“可他不知道,到死都不知道,这样也好。他走得太狠心,不过,我真的很佩服他。”
“路休,他没死,他活著。”我觉得有人抓住我的手臂拖我过去,我看到面前一盘黑白分明,正是三公子成日默对的棋盘。
“你看这棋局,是棋谱上的死局,我曾用这个逼得三弟投子认输。可是现在,三弟已经把它盘活。”
“什麽意思?”我迟钝的问他,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子声要告诉我他没有输,我想他一定还活著。”
我怔怔望著眼前的二公子泪如雨下,紧紧抓住我的手忘记松开。

叶闻风:

看到子声跃下悬崖的时候,我没有哭,虽然心里抓痛得喘不过气。可是对著这个一脸懵懂的路休,重述我心里反复千百次的信念──子声未死,我竟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抓住他,急於倾诉我的判断,根据和祈愿。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唠叨和脆弱。
“你知道麽?子声跃崖,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为了求生。”
“可他没有武功,悬崖又那麽……”路休质疑,好像成心抬杠。
“是。”我不耐烦的打断他,“可是他还有敏捷的反应,还有求生之心。而且,他可能还有帮手……”我喘口气,满意看路休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睛,继续海阔天空的联想,我一定疯了。
“汾王自杀前,有两个属下失踪了,这两人一个跟随他多年,一个不过半载,都武功极好,忠心不二。我们一直防范他们接触子声,可是我看到悬崖的时候才想到,既然子声能死里求生,他们也未必不能铤而走险,那个悬崖是祭天前唯一没被仔细搜查的地方,如果他们也隐身在崖下……”
我住了嘴,看见路休不相信的神情,我知道我太过想象,那个悬崖深不可测、陡峭无比,没人能藏身那里,也没人敢。可是不知为什麽我真的感到那绝境里的生机。
“二公子,”路休终於开口,眼里竟带著几分怜悯,“不管死活,对三公子来说也许都是解脱。”
我反手给他一记耳光。

路休:

二公子忽然间变了。
刚才那种炙人的疯狂的坚持的烈焰全部消失,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幽微洞烛,静若深潭,抓住我的手同时松开。
“也许吧。”他同意,“也许子声真的死了,不过也许有万一的希望他仍活著。如果他活著,我不容第二个人知道这个消息,如果他死了,我希望你去陪他。”
我凝神去看他的眼睛。
“为什麽?”我问。
“有个人陪著说说话真好。”他微笑笑,恢复了春风般的容止,“这麽久以来,你是继子声後唯一和我说说真心话的人。”
他笑得如我刚见他时一样温柔迷人,可是多了种不动声色的沈著,不容违抗的坚决。我知道我的命运已定。
“为什麽帮他?为什麽害他?”我固执追问。
他笑:“害他,因为他是我弟弟,帮他,也因为他是我弟弟。”
我追寻他眼里不定的光芒,似乎明白又似乎糊涂。
“这杯酒,饮了吧。”他说。
我看著他递过酒的手,比三公子的纤细白净,也没有腕上惊心的疤痕。
“有一次我问三公子,为什麽总是划伤自己。他说,他不是为了自杀,他只是想知道他是否活著。我想,现在,他已不必再靠这个判断吧。”
二公子站在那里,仿佛和暮影一起暗沈下去,可当他抬眼的时候,我竟发现他的眼睛幽深如昔,却更加清亮。
“他欠我的,早已还清,我欠他的,也一定会还。”
我点头,不知为何相信他的许诺。毒酒味最美,我终不悔。

叶闻风:

如果你知道我又杀人,你一定不会高兴,可是三弟,我不後悔。
路休一直追问我为什麽帮你。他不明白。
我解了他的毒哑,可他好像太唠叨,不象和你,即使不发一语,也可以谈尽所有的事。
你要告诉我的,我都已经明白,就在那夜,当我站在你的窗外,看到你额上的冷汗,忍痛的神情和温柔怀念的目光。
为了多年前我曾受过的痛苦,你质问他,触怒他,不惜重历我经受的噩梦。那时候,我知道我错了,我亦知道,你从没有真正怪过我。
长久束缚的绳索断掉,失去的一切复归,我重新感受悲喜的滋味,仿佛复活。
没有什麽不能得到救赎,我知道。

路休:

我看到二公子的身影渐渐模糊,我看到白发父母,别著黄花的小妹,然後我看到三公子。
他坐在椅子上仰天大笑,雪白的脸,寒星一样的眼睛,漆一般的头发。
他坐在小园里,略仰起头安详晒太阳,面容有几分朦胧。
他回首,眼里有多少没说出的话,好像在向我告别,又好像在向我道歉。
我释然的笑,想告诉他,他从不欠我什麽。
然後一切隐去,黑暗模糊了意识。
突然间燃起冲天大火,照亮一切,一只斑斓的大鸟浴火而出,连火焰都黯然失色。
好美的凤凰,我最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