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6

对镜毁容: 龙颜 61-67

第六一章

王朝与秋袭接壤的国界线并不短,可是一座坚刃大山连绵数万里,硬生生地把大部分通道都阻断了,惟一可供行军的大路便只有倚飒而至乌昭这一条。倚飒城是王朝西南的屏障,乌昭城则是秋袭在东南边陲的军事重镇。
因乌昭城在整个秋袭东南地区战略意义上所具有的重要性,且又与秋袭腹地隔着差不多整整一个西则穆大漠,所以乌昭城中除了进驻的秋袭军队和世代居住在秋袭东南的少许南蛮族人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平民居住。
这样一个城市,自然说不上繁华,除了千寿皇庭押运来的粮饷补给,也很少有商人往这个边陲之城跑。也正是因为如此,要悄然混进乌昭城极为不易,特别是如今战局紧张,人人自危之时。
“秋袭主力攻破倚飒城之后,便将王朝西南的牟、塞二州洗劫一空,加之尚阳城驻军溃败,如今囤积的粮草足够倚飒城的五万兵马半年之用,所以千寿皇庭虽已失陷,驻守在倚飒城的秋袭兵马如今依然在死守观望。”
翻过前面的大舟山,乌昭城便近在咫尺,若水终于轻轻勒马,放缓了速度,简单地和我说明,“可以看得出来,秋袭主帅应是相当自负,精锐兵力都抽调到了倚飒、尚阳二城,战略意义极为重要的乌昭城,只有三万奴兵驻守。”
“我看不是自负,他根本就是刻意如此的。”我想也不想地发表意见。
眼前浮现出云浅月盯着满脸痛苦的詹雪忧时,那副痛快得意的神色,他能丢下秋袭三军跑到王爷身边,就为解开詹雪忧的封印,看詹雪忧痛不欲生的表情,怎么就不能故意轻忽乌昭城?
若水没有再说话,翻身下马。看着他毫不迟疑地自马褡子里取出小包袱,细心地用各种易容品装扮自己,我这才想起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若水的手:“不能这样,若水。”
若水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们已经离开一天一夜了。”
“可你还没有真正到乌昭城。你也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清楚王爷的脾气?现在我们未得王令私自行动,我倒不怕王爷怪罪,你呢?”
我望着一脸平静的若水,很难揣测他此刻的想法。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在王爷根本没有任何余地的驳回了若水的请命之后,若水依然一意孤行地前往乌昭城劝降,如此目无君上,王爷还容忍得了他?
“……还是,你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开王爷了?”我指尖微微地发颤。
若水默然拂开了我搭在他臂上的手,郁郁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静静地转身,望着我。
“我很失望。”若水坦言。
“姑姑告诉我,我的宿命就是守护。我的身体、灵魂,都不属于自己,属于另外一个人,一个我完全陌生,却是可以引领惊燕走向最终荣誉与繁华的人。六岁那年,姑姑把我带到了皇庭,从那时开始,我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屈膝在王爷脚下。”
“我不服气。凭什么所谓的‘命定’要选中我,凭什么所谓的‘宿命’就是让我被人差遣指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反抗姑姑,所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十一岁那一年,直到我有勇气反抗所谓‘宿命’的时候,我离开了王府,回到了暮雪山。”
“我是暮雪教第一个满怀勇气,打破自己‘宿命’的圣子。我不知道姑姑会怎么处置我,杀了我还是别的什么……可是我都不怕。因为,与其无可奈何地为别人活着,不如不活。”
“姑姑带我到了恒河烁。那是轩辕和寒瑚的交界,一个永远不会停止杀戮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战场,尽管规模并不大,但是,妇人赤膊上阵浑身血污,拿不起兵器的孩子用牙齿咬死敌人,那一种惨烈,是我至今都无法忘怀的震撼。”
“姑姑告诉我,这个天下就从来不曾平静过。每时每刻都有战争在发生,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血腥杀戮中挣扎,就在我们锦衣玉食,任性玩闹的时候,无数人在绝望哭泣。无论哪一个国家,它的边境从来不曾安宁。”
“百年的乱世,早就该结束了。不是宿命选择了我,是我,选择了宿命。”
若水淡淡地说着,眼中隐隐流溢着一丝悲哀,“局势演变至今,追随明主统一天下,已是势在必行。所谓的惊燕、秋袭,寒瑚、轩辕,在我眼中,没有什么分别。无论那位能够一统天下的明主是哪国人,暮雪教都会倾力辅助。”
“当时,轩辕曾有一位高瞻远瞩、英明睿智的皇帝,龙御天。可惜,竟然也不是王爷的对手,古意之战后,龙御天被悄然暗杀于密室之中,轩辕沦为惊燕奴国。风矜,十四岁掌四营兵权,十六岁暗中主持主管朝廷政务的南书房,十七岁雷厉风行撤除北书房,彻底铲除兵权钳制,十八岁东征寒瑚,收复夜平川,战绩斐然,军中威望立时与柳煦阳分庭抗礼,十九岁历倚飒战役,杀得秋袭失魂落魄,闻名胆寒,二十岁平叛西南,赐死镇南王风修伽,翦除了王朝最大的隐患,二十一岁褫夺柳煦阳夜平川兵权,诛杀权相严肃……”
“从前,无论他怎么做、做什么,自始至终都是那么清醒、冷静。没有人比他更能把握住大局,也没有人能有他的绝情和坚韧。似乎很绝情,却比任何人都多情。似乎很多情,却比任何人都绝情。我从来不曾怀疑,自己是否跟错了主子,无论王爷如何待我,我也从来没有离弃的想法--只有这样永远叫人捉摸不透的人,才能高高在上、玩弄天下吧?”
“可惜,他始终还是变了。”
若水冷漠地望着远方,声音中带着让我脊背都发寒的坚决。
“多情,心软,优柔寡断。瞳拓该死,柳泫该死,我也该死。偏偏,他一个都舍不得。我激他杀我,他也下不了手--如今的局势,他还有时间精力和我这样卑微的心情纠缠。讲什么忘情多情,他以为他是秦寞飞?”
王爷对若水失望,若水也对王爷失望?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若水冷漠的模样,很难想像,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一直都存着这样的心思。我以为他心里一定还对王爷的温柔有着某些幻想,我以为他心里一定还眷顾着幼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王爷,应该比如今更绝情,更冰冷。
想起王爷明明赐死詹雪忧,却又蓦然心软地放过了他,我不得不承认,若水并没有说错。从夜平川失陷开始,王爷就变得不那么果断了,若依着四五年前王爷雷厉风行的性子,莫说瞳拓、柳泫、若水,我也死了不止一次了。
“就算是如此,你离开王爷又能去哪里?”
左右无人,推心置腹之时,我也不欲隐忍,大方质问:“惟一一个可与王爷比肩的王者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了,放眼天下,你能辅佐谁?!--为了瞳将军能舍弃夜平川的秦寞飞?还是已经丢了千寿皇庭的古洌砚?别告诉我,你想去轩辕辅佐那个还不满十岁的奴皇帝。”
若水望着远方,冷漠的神色逐渐变得平淡,极为无谓地反问道:“那么,照茗姑娘的意思,是让我留在王爷身边,做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日日等待主人临幸的男宠?”
听着若水平静的反问,我有些醒不过神来。
王爷既拿定主意不用若水,那么若水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若水不是柳泫,若水对王爷没有半点感情,若水极端厌恶被王爷压在身下,如果不是因为王爷可以完成若水的理想,若水压根儿就不会留在王爷身边。
可是,如果若水走了,王爷怎么办?……我、我怎么办?……
从小,就有若水与我一起形影不离地追随在王爷身侧,每每抬头都是王爷英伟潇洒的身影,每每侧目都是若水平静含笑的面容,这么这么多年的习惯,使我从来都不曾想过,有一天,若水竟然会离开王爷?
凛然望着若水以淡漠平静伪装的情绪面孔,我明白自己不该太激动,可眼前依然有些水湿的模糊:“难道,除了你自己选择的宿命,于王爷,于王府,于……于我洛茗,你就没有一点点的眷念么?!”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患难相扶,我不会忘记,当我危难时发出响箭求援,是谁总是第一个赶到我身边,更不会忘记,多少次腥风血雨中,是谁拉着我走出死亡深渊--我丝毫看不出来,救一个卑微如尘的我,和他那千秋万代伟大壮丽的拯救苍生大业究竟扯得上什么狗屁关系。
永远不能低估若水虚伪的功力,此时此刻,他依然可以轻描淡写地回答:“没有。”
生生抑住气得几乎控制不住的眼泪,任它们从鼻孔中丝丝溢出。若水甚至还能云淡风清地看着我,一字一字的澄清辩白:“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益交换。王爷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便给王爷想要的东西--而所谓的感情,从来也不会存在于施辱与被辱间。”
我只能哑然。
“倘若你当真要走,也一定要答应我。只回暮雪山,绝不再涉足尘世,管什么天下苍生--倘若你辅助旁人与王爷争夺天下,那不会是什么美妙的下场结果。”颇为黯然地恳求着,“……我不愿与你兵戎相见。”
短短的沉默之后,若水露出一丝笑容,淡淡道:“茗姑娘放心,就算我离开王爷,也绝不会为旁人效力。我希望的是天下早日统一,乱世尽早结束,不是再辅助一位主人,和王爷二虎相争,打得整个天下满目疮痍、支离破碎。”
“那你是打算?”
“王爷不准我来劝降乌昭城,我不也来了吗?”容色虽是淡淡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我清楚地看见他淡漠的眼中,居然露出一丝柳泫般狡黠的神色。
“你少胡闹了!”察觉到若水的意图,我一颗心险些跳了出来,“一次、两次王爷还容得你,以后要都想这么干,王爷哪儿饶得了你?”
以若水对王爷行事的了解程度,事到临头纵然王爷不亲自授意,若水也知道该如何去办。可如今王爷就是摆明了不许若水再插手任何事务,日后若水事事都自顾自地照着从前的规矩办妥帖,只怕非但不能获取王爷的赏识恩恤,反而要因轻慢君上获罪。
“他若真能狠心杀我……”若水嘴角勾起一丝颇为哀伤的笑容,“始祖眷顾。”
取出准备好的秋袭贵族裳饰,若水细心地指导我换上。
他准备将我装扮成千寿皇庭的贵族小姐,从纠缠在发丝上的钻饰,到袖口一角的花纹,甚至腰带束结的细微褶皱,若水都极为熟悉讲究地替我装扮着,一面讲着秋袭贵族小姐们的禁忌讲究,一面纠正着我手动不动就往腰带扣的动作。
“……这么多年的习惯,你叫我半个时辰之内就改掉?遇到危险我还是……”我习惯地将手扣住腰间软剑的地方,示范给他看,“--忽然叫你不要拿着剑,你不还是下意识地要握紧左手。”
若水无奈地看着我,忽然转身,从马褡子里取出一把精致的翡翠玉扇,“你手里拿着这个,便不会乱抓了--记住不要说话,你不懂秋袭语,一出声就会露马脚。不过好在乌昭城现在多数是奴兵,贵族素来是不屑和奴隶说话的,你只要装出不耐烦的模样就行了。”
“我不说话,他们怎么知道我是贵族?”我有些错愕。
若水淡淡一笑,“当然是主人您的奴隶--我,来说了。”
“你会说秋袭话?”我怎么不知道?
“秋袭二十九族土话我都会说,这倒不劳茗姑娘费心。”若水默然微笑着,取走了我浑身上下最后一件不似秋袭贵族的物件--我的随身软剑,“我会随时在你身边护卫,软剑先交给我保管。”
“秋袭的贵族小姐都骑马?”
我这时才发现,若水临行时挑的两匹马,都显得相当神骏优雅。在若水将马鞍上残旧的皮革扯开之后,我意外地看见了皮革下风尘仆仆却依然华丽非凡的宝石鞍座,辔头皮缰焕然一新之后,两匹骄傲却落难的名贵乌云驹就出现在我面前。
“秋袭贵族风行尚武,贵族小姐们都有一身极好的骑术,巾帼不让须眉者不计其数。出门需要车驾的女子是会被耻笑的,所以,不骑马才会惹人疑窦。”若水极为熟稔地解释着,开始为自己易容换装。
在很短时间内,若水就将自己扮成一个形容颇为清秀,却又普通得叫人看了一眼,再看第二眼也不会觉得熟悉的奴隶模样。不得不承认,若水在这方面确实是行家,放下手中的易容药丸,他就能毫不费力地将自己那一身清澈如水的气质完全抹杀,甚至连多年习武的身姿动作,他也能极为细心的隐藏起来,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之所以让我扮贵族小姐,就是因为我未必做得到这一点吧?……就算我一味怯懦扮着奴隶模样,也总是无法像若水那样,将自己装成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又磨磨蹭蹭说了许多要小心注意的细节,直到天色将暮,若水方才牵过马,指明方向之后,与我一齐向乌昭城奔去。
因为秋袭与王朝交战正处于劣势,整个乌昭城都戒严封闭了。巡防岗哨设至三十里外,我与若水刚刚翻过大舟山,才看见乌昭城的所在,便有十多个秋袭奴兵策马而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大约是看着我的装束和神气,十多个围上来的奴兵都不敢轻举妄动。一阵对视之后,一个头目模样的奴兵走到我面前,侧着脸,小声的用秋袭语说着什么,态度很是恭谨。我知道奴隶侧着脸和贵族说话是秋袭的规矩,可是那奴兵到底说什么我就完全云里雾里了。
我知道此刻惟一要做的就是学颜知将军,用小指勾着马鞭,优雅地挥动着若水替我准备的翡翠玉扇,冷冷的目光鄙夷地看着奴兵们,仿佛看见的是比老鼠还卑贱恶心的东西,接着就是等若水去狐假虎威了。
若水自然不负所望地扯着缰绳靠了过来,马鞭子指着那奴兵头目,疾言厉色地一阵叽里呱啦,吼得在场的奴兵个个噤若寒蝉、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喘,当若水最后一个总结性的鸟语迸出之后,那个奴兵头目居然“唰”地单膝点地跪倒,又是一阵叽里呱啦……
反正我是一个字都不懂,保持着若水教我的仪态,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背上。若水交代的,非但不能长时间地注视任何一个奴兵,也不能长时间地将目光流连在若水身上,因为没有哪个贵族会对自己并不出色的奴隶那么感兴趣的。
最后若水终于悻悻地回头,我便照着先前的约定,装着极端不耐烦的模样,“唰”地一马鞭抽上若水肩头。狠狠一鞭子下手,看着若水下意识地颤动身子,我心底也很痛,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声鞭响再来一张臭脸,贵族的脾气轻而易举地吓唬住了奴性深重的奴兵们。若水状甚卑微地回到我身边,满意地看着一个奴兵将“千寿皇庭的贵族小姐驾临乌昭城”的消息,诚惶诚恐地传回城里。


第六二章

以我的使鞭手法,要和若水合演一出苦肉计,原本不必叫他这么痛苦的,偏偏若水再三叮嘱,以谨慎计定要我真下手,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对自己人动过粗?……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若水肩头的鞭伤,看他毫不掩饰痛楚地紧蹙着眉头,我心里只觉得劈里啪啦一阵火花乱绽,焦躁得难过。
看着我越来越阴郁的脸色,若水适时地屈膝过来,叽里呱啦又是一阵谄言媚笑的鸟语,我不知道他到底说什么,只冷冷盯着他,他装做自讨没趣地退了下去。于是我们一起看见了周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奴兵们胆战心惊的神色。
若水到底给我胡诌了个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我禁不住迷惑地寻思。若是平常的落难贵族,不可能让这些野在边陲的奴兵如此忌惮才对啊?怎么我只是稍稍冷眼沉默,就把这十多个奴兵吓成这样儿了?
原本以为乌昭城未必那么快有消息传来,岂知才不过半个时辰,护城河上的吊桥便缓缓放下,城门轰轰烈烈地打开,不下千名戎装佩剑的骑兵踏着烟尘,声势骇人地朝着我们所在的岗哨冲来。
黑甲佩剑的骑兵,如此奇怪的装备,应该不是正规作战部队,奴兵们也没有佩剑的资格,这应该就是秋袭国地方二品以上官员才有的私人亲卫队吧?我装出漠然的神气,冷冷望着那支队伍的临近,颇为迷惑地猜测着。
忽然有些头痛起来,碰到奴兵我自然可以装着满脸不屑,不开口不说话,可倘若来的是同样有着贵族身份的乌昭城城主,难道我也不说话?……莫非叫我装哑巴贵族?……悄然看了若水一眼,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提点,却见他尽职地扮着谄媚卑微狐假虎威的奴隶,眼角一丝余光都不曾递给我。
忍下心中的浮躁,心中暗忖,倘若之后当真露了马脚,恰好扯了若水杀回秋绶去,只要还没真正踏入乌昭城,王爷便没理由问罪若水。打草惊蛇之后,若水自然也不能再冒险潜入乌昭城,自然就得在王爷身边再耽搁一段时日……
尽管一厢情愿地想让若水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却丝毫不曾顾及若水的想法,显得很有些私心,但我总是很难想像,一旦王爷身边不再有若水的身影,一切将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
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的发展,近千骑兵在五里之外便逐渐放缓了脚步,极端熟稔地分列两队,夹道而行。我心知此刻来的必然就是驻守乌昭城的城主了,果然,才一眨眼,一匹云龙驹便驮着一身布衣的中年妇人出现了--乌昭城主居然是个女人?!
我还在斟酌要不要下马,面前那个颇为丰腴的乌昭城主已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恭敬却极端谨慎地打量着我浑身上下。我就怕她冲过来和我叽里呱啦,更怕她一眼看穿我的伪装,想着不能心怯地露了马脚,便刻意在眼中现出一丝不露声色的不耐烦。
最后,乌昭城主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翡翠玉扇上,我正担心是不是我哪个动作出了差错,她已上前两步深深拜倒于地,接着便看见列队四周的骑兵们齐刷刷地落地,屈膝跪下,齐声高呼着“妙梓”。
在乌昭城主殷勤却不敢有丝毫逾越的迎接下,我无须花费一言半语,便威风八面地策马走进了乌昭城。心中却是忍不住的疑云重重:若水到底给我瞎掰了个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这看起来不怎么蠢的乌昭城主,一声不吭一句不问地就这么相信了?
进入乌昭城之后,一直策马不紧不慢地跟随在我身后的乌昭城主,指挥着一群侍卫极为殷勤地簇拥着我,走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府第。我犹豫着是不是就该下马,乌昭城主已极为谄媚地凑了过来,哼哼唧唧说着什么,我做着不在意地四下张望,眼角余光扫到若水身上,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便准备下马,乌昭城主脸上登时笑出了一朵花,谄言媚笑地引着我走进那深不见底的华丽府邸之中。看惯了帝都的奢华作派,这样的繁华所在并不太惹我吃惊,叫我惊讶的是秋袭贵族们奢侈的骄傲,像乌昭城这样一个处处设防的军事重镇,当中居然还存在着一个华丽得不知人间天上的府邸,当真就不怕饿得头晕眼花面黄肌瘦的奴兵们临阵倒戈?
牢记着若水教导的秋袭贵族仪态姿势,在无数人的簇拥下走进一个宽阔华丽的大厅。扑面而来的沉月香息让我略略敛神,目神为之一清,人已绕过了叠彩流风画屏,纵是狠狠拿捏住的从容自若,也禁不住为之眼前一亮。
偌大的雕花厅中,没有一扇窗户,数百柔和的烛光透过水晶灯罩,映照在华美的锦绣幔帐上,金丝银线所勾勒出的浅草花晕,根根剔透灿亮,流光溢彩地折射极端璀璨的光芒。就是这样一个紧闭的室内,却没有任何气息浑浊的迹象,我随处一望,果然看见了秋袭独有的云纹白玉控风仪。
入室坐定,香茗奉上。我以为此刻乌昭城主必然要坐下来,和我唧唧歪歪说话,没想到她只是恭敬地欠了欠身,朝若水殷勤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屈膝施礼辞了出去。坐在那软若白云般的椅垫上,颇为迷茫地看着乌昭城主离去的身影,我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她怎么也不奇怪?
“因为邪真妙梓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之后,就再也不能清晰流利的说话了。”
若水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他已然极端卑微姿态地摸到我脚边,轻轻脱下那双他亲自替我穿好的奇怪繁复的马靴,熟练地避开了远处侍从的耳目,解释道,“妙梓是郡主的意思。古邪真是秋袭国大马浑王的掌上明珠,她父王的封地在大马浑草原,手握重兵十七万,在秋袭国内有极高的威望--如今千寿皇庭失陷,古洌砚很有可能逃去大马浑草原了。”
我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样身份的贵族小姐,居然就叫我这么临阵磨枪地假扮上了?
“茗姑娘不必担心。古邪真大病之后,脾气变得极端古怪,她在两年前离开了大马浑草原,四处流浪,七个月前,她染病在古稀山去世,消息已经被我封锁,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手中的翡翠玉扇,就是她的遗物。”
看着若水谄媚的样子,我心里直犯堵,不过如今更担忧的是现下计划得并不周密的骗局,小声道:“秋袭的贵族小姐都是足不出户的?”
“邪真妙梓很少出门。”若水假装殷勤地捏着我的脚,语气颇为怪异。
我心中直觉不妙地盯着他,还未等到他反应,画屏后忽然悄然涌入四、五个着衣裸露的英伟男子,眼神暧昧地爬到我身前,忽然,一只修长厚实的手,搭上了我的左脚……
居然叫我扮个如狼似虎、色中饿鬼的可怕女人?!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铮”地断了,管他什么狗屁贵族仪态,猛地后仰抽回落入狼爪子的左脚,顺势便是狠狠一脚踢上若水下巴,看着他极端狼狈地跌出三丈远--生气归生气,可我真没用劲儿啊?
大约是我忽然出脚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坏了那五个男人,因此都有些畏缩地不敢上前。我心中回想着王爷不悦时的神态,努力装出神色阴冷、满脸寒霜的模样,若水已满脸鼻涕泪水地扑在地上,又是一堆叽里呱啦惊恐哀求的鸟语……
我冷眼等着若水的暗示,他又一次磕头时,额头恰好撞到了自己的拇指,我便会意,作出不悦的模样,冷冷拂袖。五个摸进来的男子立即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令我奇怪的是,若水也抹着鼻涕眼泪跟着走了出去。
……就这样被丢在偌大的厅堂里,不敢胡乱说话也不敢胡乱动作,短短半刻钟,我就在心中把若水骂了一百二十七遍。
不断有侍从送来甜点、水果和甜汤,在我冷漠的注视下,侍从们无不战战兢兢。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旦害怕,便不敢太靠近,不敢太靠近我,自然就会减少拆穿我的身份的可能。
一个人默然静坐在大厅中,看着远处如履薄冰的侍从们,我对若水替我安排的身份产生了微略的兴趣:那是怎样骄纵的一位郡主,毫不在意地将妖淫之名传得举国皆知?那是怎样尊贵的身份地位,使得一城之主也对她唯唯诺诺,满眼谄媚?又是怎样一场大病,使得那位邪真郡主永远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又因何离开大马浑草原,远走天涯,最后凄惨抱病客死异乡?
近夜,乌昭城主又殷勤地出现。
三十二道冷热珍馐一一捧上,我当然明白她是来陪我吃饭的。从若水口中得知,这位邪真妙梓病后性情变得极端古怪,说不清楚话便干脆不和任何人说话,以她父王的尊贵身份,她也确实有倨傲任性的资格。
菜肴一一上桌之后,我始终坐着不动。乌昭城主尴尬地赔笑了几句,之后便欠身告辞。
我有些郁闷地用过晚膳,捧着青花茶碗等着若水回来,可是,夜色越发深沉,战战兢兢的侍从们也舌头打颤地朝我鸟语了几次,被吵得不耐烦的我沐浴后坐在了厅内的软榻上,将侍从尽数挥退,若水始终没有消息。
我开始忧心若水是否遇到了麻烦,因为顾偷欢随时都可能找上他替东漓报仇,颇为焦躁地想着顾偷欢那惊世骇俗的刀法,我几乎就坐不住了。想找人去问问我的“奴隶”去哪儿了,却又痛苦地发现我根本就不会说秋袭话。
于是很有些不服气地岔开了想法:从小就和他一起长大,他读书时我也读书,他练剑时我也练剑,怎么他会说秋袭话,我就不会说?……非但能说一口流利的秋袭话,还对秋袭的风俗规矩十分熟悉,甚至连秋袭贵族女眷的容装打扮,他也了如指掌。
这么这么多年,若水便是王爷的眼睛,王爷的耳朵,王爷治世的利剑……王爷真的舍得舍弃这样的若水?
还在稀里糊涂地想着,终于听见厅外若水刻意留下的脚步声。他在外面磨蹭了一会,方才卑躬屈膝地走进厅内。厅门阖起的声音传来不久,若水便动用轻身术窜到了内厅,我已等在帘下,还未开口问他去了哪里,便被他满身的血污吓得一怔。
若水作势要我噤声,动用耳力将大厅内外都仔细搜了一遍,确定没人会听到此间谈话之后,方才略略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靠在浮雕着呢喃花的画屏上,轻声道:“我已经见过乌昭城这边的密使了……”
“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内息悠长平稳,不像内伤,我颇为迷惑地搭上他腕脉。
“乌昭城这边颇有声望的奴兵首领我也已经搭上关系了,就我对秋袭奴隶的了解,单纯劝降是不可能的,因此得用一些手段。时间紧迫,所以我们手脚得快一些……茗姑娘?”若水忽然停下声音,望着我。
“--谁打的?”
看着若水衣衫下鲜血淋漓的鞭伤,怒气腾地窜了起来,就算是刻薄刁难了若水许多年的王爷,也从来不曾狠下心肠把若水折腾成这样,天底下还有哪个混帐够胆把鞭子抽到了若水身上?!
若水却不甚在意,淡淡道:“做戏而已,不妨事的。茗姑娘,明日便借口外出赏景游玩,转到南城去。我今晚见的奴兵首领明天当值南城,见着他之后,茗姑娘要找机会虐杀我,我手下的密使也在那奴兵首领属下任职,自会出声相救……”
“我便作势连他一并杀了?”应该是如此计划的吧?
若水点点头:“是。还要委屈茗姑娘与我做一出戏……”
“--叫他把我杀了,对吧?”我就知道是这样。原本说好悄悄溜进乌昭城的,怎么临阵就给我换了个“邪真妙梓”这么威风八面的身份?一旦若水手下的暮雪教密使“杀”了大马浑王的掌上明珠,那么当日南城当值的奴兵自然都脱不了干系,自危之下,再由若水舌灿莲花尽力鼓动,想不动异心也难。
若水颇为犹豫地看着我,道:“以谨慎计,茗姑娘只须受些轻伤……”
我才想将自己诈死的法子搬出来炫耀,若水已甚知我心地断然拒绝,“何况,倘若邪真妙梓就如此不明不白死了,乌昭城主必然会立即封锁消息,绝不会承认古邪真曾经到过乌昭城。王爷既要乌昭城做投诚的表率,自然是乌昭城主亲自递交降书最上。”
哑然无语许久之后,我讪讪道:“……我先替你看看鞭伤吧。”

仓促而来的计划虽不怎么高明,但在我与若水的配合下却并没有太大的漏洞。反正假扮的就是万分骄纵、脾气古怪的古邪真,清晨带着自己贴心的奴隶,孤身二人就逛到了南城,之后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挥舞着马鞭将若水抽得“奄奄一息”……
就在若水所说的暮雪教密使正要按计划出声时,变故却在此刻发生了。
“邪真妙梓?”
听得出来是极端地道的秋袭口音,却带着浓浓的讥讽与嘲笑。尽管并不知道来的是谁,我却在下意识地顺手向腰间探去--佩剑在若水手里?!还未来得及心惊,一抹鲜红的人影已呼地向我扑了过来,手中狰狞作响的赫然是一条银光闪闪的锁链。
是星光教顾偷欢手下的南珞!
我错身闪避着南珞舞出的漫天鞭影,未占先机又是空手,除了招架之外,根本没有还击之力。此刻南珞并没有喊破我身份,因此若水只是谨慎地注意着四周,并没有立即显露身手相救。
南城的奴兵们却按捺不住,个个刀兵出鞘,叽里呱啦吼着鸟语冲了上来。我也只听得懂“邪真妙梓”这四个字,心中直喊要糟,他们不冲上来还好,冲上来缠得南珞脱不开身,他一个耐烦应付他们,自然就把我身份揭穿了……
侧目看见若水沉静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咬牙运力于掌,生生揪住了南珞抽向我面门的碎骨鞭,一阵剧痛夹杂着骨骼碎裂之声传来,我明白南珞此刻一击得手,势尽未继,清楚地把握住这一瞬的破绽,两支银针一前一后都射向他眉心。
次次都趁我脱不开身时来捣乱!这次还有谁能救你?……忍下左手碎骨的剧痛,我冷漠地看着那红衣少年面对犀利银针时惊恐的表情,心中没有一丝怜悯。
……可我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顾偷欢。
当那柄弯如新月的刀,缓慢又似极快地划出一道毫不破绽的圆弧时,我只能忍痛用骨骼尽碎的左手,猛地将死扣在掌中的碎骨鞭扯向身边。
南珞毕竟一介少年,论打斗的经验自然没有多么丰富,眼见顾偷欢替他斩落了致命的两根银针,死里逃生乍见亲人的惊喜,让他有短暂的放松,于是我轻而易举地将他手中的银链碎骨鞭夺了过来。
恰好拉过那鞭子,顾偷欢顺势的一刀便划到我面前。我从前未使过鞭子,因此只当软剑一样拿来招架了,鞭身毫不痛惜地缠上顾偷欢古朴的刀影,“唰”地扣了个死紧,可惜手中用的劲儿仍旧有些不对,鞭尾险些就砸上我自己手指。
到此时,若水已不能再坐视了。不知被他藏在何处的玉蕊剑“铮”地弹出,紫檀色的剑光在瞬间笼罩了整个南城,看着那道原本略显畏缩的身姿在出剑的刹那间变得利落矫健,我折断掌中的碎骨鞭,退到紫檀色的剑势包裹之中,顺势接住了若水抛来的软剑。


第六三章

“……教主。”
死里逃生的南珞动用出色的轻功,倏忽间窜到了顾偷欢身边。
还未有更多动作,一记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略带稚气的脸上,大约是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苛待,南珞有些怔忡地望着神色冷峻的顾偷欢,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顾偷欢的动作,他忽然朝着我叽里咕噜讲了一串秋袭话,神色语气似乎是在警告我,我茫然地与若水交换眼色,发现他眼中隐隐透着一抹疑虑,显然也对顾偷欢的举动很是不解。
犹在迟疑中,顾偷欢已冷冷将那柄弯如新月的刀挥入虚空,众目睽睽之下,连人带刀化作一片水漾的虚无。明知道这是极高明的障眼法和轻身术,却依然在那神话般的消逝中略略失神,醒来时,原本站在顾偷欢身边的红衣少年南珞,也已消失不见。

因为我左手的伤,使得整个城主府都炸开了锅。十多名大夫外带着一个乌昭城主,全都小心翼翼万分紧张地围在我身边,屏息凝神地研究诊视着我的伤处,看着他们满头大汗地照顾着我已然麻木的手,我只觉得有些可笑。
南珞那一根碎骨鞭出乎意料的厉害,一鞭抽过来便几乎震碎我所有指骨,最糟糕的是,之后我又强行扯过鞭子挡了顾偷欢一刀,那刀锋中带出的可怖绵劲,竟然透过刀身、鞭身,侵入我扯开碎骨鞭的双掌,右手略略受挫,痛得有些钻心,左掌原本就碎过的指骨却根本承受不住,几乎尽数化作粉末,我这左手算是彻底废了。
过了一阵,左手又开始痛了起来,我不曾带止疼的药,片刻就痛得有些受不住。四下打量,若水又不知去了哪里,满眼忙碌来去的都是没法信任的秋袭人,想让自己痛昏过去,又怕昏睡中露了马脚,剧痛的昏天暗地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冷汗大颗小颗地往外滚。
乌昭城主此刻也顾不得尊卑,就坐在我身边,轻轻搂着我的腰,握着我的右手,让我脑袋靠在她肩头。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次几欲死在王爷剑下时,若水曾接住了倒地的我,几乎就没有人与我如此贴近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肌骨在贪婪地放松着,那一瞬,真的就想这么昏睡下去……
一个侍从轻手轻脚的靠近,模糊不清地在乌昭城主耳畔说了些什么,我感觉到乌昭城主柔软的身躯微微一震,看着我的目光也变得有些狰狞。下意识地明白可能是若水做了些什么,乌昭城主已冷漠而恭敬地说了几句秋袭话,放开我的手,辞了出去。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若水不动声色地潜了回来,他的存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侧目,似乎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样。
再后来,大夫和侍从们都离开了,厅门沉重地合拢,外面是侍卫啁哳的脚步声--一扇大门,四面无窗,现成的囚室。
只不知,若水究竟安排布置了些什么?
思忖间,若水已疾步向我走来,自小心收藏的皮囊中取出各种伤药,手脚利索小心翼翼地摆了一桌,轻声询问道:“茗姑娘看看还需要什么?……”
我匆匆看了看,若水带来的都是我惯用的灵药,不过于我的伤是半点助益也没有了,只取了三颗凝碧丸仓促吞下,暂时止痛而已。他见我动作简单,颇为忧心地盯着我的左手,问道:“如今没法子治?……可是要银针什么的?”
“日后怕也没法子治啦。”看着自己乌肿不堪的左手,不是不心疼的,因此颇有些自嘲地轻笑。
片刻沉默之后,若水轻声道:“茗姑娘得尽快离开乌昭城,否则乌昭城主可能会对茗姑娘不利。我已经安排好一切,离开城主府之后,天泞会护送茗姑娘由北山郊离开,切记一定要尽快回秋绶……”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计划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我适才模仿古邪真的笔迹给大马浑王写了一封密函,里面只说乌昭城主种种不贤,心志不坚意欲投降惊燕,此刻已落在了乌昭城主的手里。茗姑娘离开之后,乌昭城主必然更加惶恐,届时再由我安插在此间的密使劝降,此事必成。茗姑娘无须担心……”
“顾偷欢临走时对我说的秋袭话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说给茗姑娘听的。”提及这个,若水淡淡的容色中又是那抹奇怪的疑虑,“他让古邪真记住苍蓝草原的血债,他日后必然来讨。古邪真曾经因为得不到一个苍蓝草原的俊美男子,领兵血洗了苍蓝草原。”
非但阻止南珞拆穿我的身份,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身份一个不算无力的证明?……我当真有些不明白顾偷欢的想法了,星光教自白水关暗袭王爷开始,便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处处捣乱,在秋绶亦是因为王爷护持,方才悻悻地放过了若水。适才不杀若水已是古怪至极,甚或襄助?
若水小心地看了看我的伤,还未开口,我已抢先问道:“你的剑法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
仿佛洞悉了我的想法,若水望着我的眼神有些无奈。我装着不明白他意思,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心中却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问东问西,其实就是不想就这么任若水离开自己的视线。
就算真的劝降了乌昭城,若水也不会再回秋绶了吧?……每每思及此处,我心中总是一片湿冷的难过。今次不曾禀明王爷便妄自做主,跟着若水头也不回的离开秋绶,也只是想把若水劝回去而已。
可惜的是,我劝不动若水。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固执地一旦拿定主意,便很少有人能让他改变。
“我会回去的。”若水凝望着我的左手,眼中有些我不能言喻的东西,“如果真的不能治愈那只手,茗姑娘千万不要胡乱动它。”
“你能替我治手?”真的要回秋绶?
若水默然点头,静静道:“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茗姑娘宽心。”
于是我便真的宽心了。
服下凝碧丸后,左手的剧痛逐渐麻木,因此并不影响身手。若水灵巧出剑,生生将门外的精巧天斧锁震开,不待门外的侍卫做出反应,人已如光影一般迅速地窜了出去,轻而易举地放倒了乌昭城并不高明的侍卫。
我也在电光火石间将大门关好,草草将那把震坏的天斧锁摆设在门环上。与若水悄然翻出了墙外,外院的侍卫们仍旧不知道内院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若水辨认着方向,将我引进了一个窄巷,一个行商打扮的男子就等在暗处,就是若水所说的天泞。我知道暮雪教在各地都有密使,且历来是明珀圣女控制着,今趟于乌昭城一行,却叫我意外地发现,若水也能如臂使指地动用暮雪教的人脉。
七手八脚扯去我身上华贵的衣衫,换上一身粗布衣裳,若水也抹去了脸上的易容之物,穿上一袭磊落的青衫。俊美的容颜,淡漠的神色,熟悉的神态动作,临别之时,越发叫人赏心悦目。
“天泞,好好保护茗姑娘。护送茗姑娘回秋绶之后,你也不必潜伏乌昭了,直接回暮雪山吧。”若水望着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天泞,谨慎地吩咐。
天泞慌忙欠身折腰,“属下明白。”
若水转过头,将那瓶凝碧丸一并交给了我,叮嘱道:“千万注意安全,尽快回秋绶。顾偷欢未必不会再来找麻烦。”
他会找我麻烦,难道就不会找你麻烦么?……虽如此想,却明白若水在乌昭脱不开身,只能淡淡嘱咐道:“小心行事。”
尽快回来。默然在心中补了一句,若水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眼前。
“茗……”
身后天泞的声音奇怪地中断,我下意识地握紧软剑,萧然转身。
心中奇怪的却是,分明理智判断必然有危险临近,却为何没有任何谨慎紧张的感觉?……在剑尖刺向对面人影的一瞬间,熟悉到令我晕眩的气息逼人而来,生生停下了自己出剑的冲动,只因--
来的是王爷。
“王爷……”
我屈膝施礼,有些忐忑不安。该不会是从我们离开秋绶那一刻,就跟着我们了吧?那、那岂非是连若水在大舟山外说的那些话,也全都听见了?……悄然抬头看王爷脸色,便见王爷缓缓将沥天剑收入鞘中。
并没有过多的在意死在身旁的天泞,王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若水背影消失的地方,有些眷顾,有些冷漠,更多的是此刻烈日也无法消融的阴郁--无视主上,擅作主张,果然是要惹怒王爷的……
“伤得怎么样?”王爷温和的声音响起,我有些沉闷地没有开口。
只这片刻的沉默,已足够王爷明白我手伤的严重,温柔厚实的手了然地轻抚着我的额头,无声安慰着失去左手的我--这样的温柔,曾经迷惑了多少惊才绝艳、骄傲无双的少年?颜知如此,瞳拓如此,柳泫亦是如此。
除了若水,没有人能抗拒得了王爷苦心孤诣的温柔。又或者,王爷根本就不曾给过若水这样魅惑人心的温柔?
“若水说过,乌昭城事了之后,会回秋绶的。”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王爷的反应。
意外的,我看见王爷眼中的错愕之色。显然,王爷根本不曾料想,在若水公然违逆王命之后,他居然还会想着回秋绶--公然抗命,自然就是不再承认自己是摄政王府的人。
王爷曾有言在先,去留由若水自己定夺。此次乌昭城事件,虽是若水自作主张,但也只当是若水选择离开的一个表现,王爷绝不会怪罪。可若水再回秋绶,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既承认自己是摄政王府的人,又不遵军令擅自行动,顺口一个违令者斩,若水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为什么?”王爷口中虽如此问,目光却已落在我的左手上。
既然知道,还来问我。我顿了顿,依然恭敬回话,“若水曾说,有法子治我的手。”
王爷便再没有开口,轻轻抚着我肩头,目光平静中带着某些我不能理解的复杂情愫。
我不知道王爷这样奇怪的眼神,究竟是因为我可能废掉的左手,还是因为若水并不算聪明的决定,心中只有一个隐隐的想法,或者,王爷并不希望若水回来。至少,王爷并不希望若水是因为我而甘冒奇险回到秋绶。
跟着王爷离开了窄巷,正大光明地朝着城主府走去。
对天泞的死,我颇有些愧疚,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被王爷撞上,更不会成为可能泄漏王爷行踪的破绽而被王爷灭口,尽管内疚,多年的杀戮生活,早已枯冷了心肠,也只是这么淡淡一想,并没有造成任何困扰。
以我的轻功,在王爷的提点、照顾下,潜身城主府并不是件太难的事。清楚地看见若水一身磊落青衫,跟在一名幕僚打扮的暮雪教密使身后,低声用秋袭话叮嘱着什么。之后,便见他在一处回廊转角停下脚步,幕僚走进了乌昭城主的议事大厅,开始对乌昭城主舌灿莲花地渲染着被大马浑王猜忌的可怕,将千寿皇庭的失陷与尚阳城的溃败说成秋袭的灭世末日……
乌昭城主犹在迟疑,内院发现古邪真失踪的消失便沸沸扬扬地传来,尽管雷厉风行地加派人手追杀古邪真,这个颇为胆怯的乌昭城主,终于还是动摇了:尚阳城的精兵已溃败,挡在乌昭城前面的不过一座拥兵五万的倚飒城,根本不可能抵抗得住惊燕十数万精兵。何况,惊燕腹地犹有数十万兵力可以增援,己方千寿皇庭已然失陷,到如今已是无兵可派,无粮可拨,一座孤城三万奴兵,又能坚持多久?
“……就算我愿意开城投降,惊燕也未必肯受啊。”乌昭城主苦涩地叹息。她对于惊燕的印象,莫过于民间传闻中最多的“修罗颜千里斩南城”中,颜知将军那血洗千里的可怕屠城手段。
听得到这一句,我知道若水此计算是成功了。议事厅内,幕僚拿出柳泫在千寿皇庭张贴的告示等等,说着惊燕倾心接纳秋袭国民的诚意,宽慰着乌昭城主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一直静候在回廊的若水,亦露出淡淡的笑容。
乌昭城请降的信使当晚便出发了,只等秋绶有了回音,一切便算尘埃落定。
王爷始终没有提及若水半句,离开城主府之后,王爷带着我走进一家简陋的酒馆。
穿过昏暗的巷子,周遭都漂浮着劣质酒水的奇怪味道,我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王爷在那张满布厚厚泥垢的桌椅前坐了下来,一碟茴香豆,两碗清水面,外带一壶味道古怪的茶,就是王爷亲自点的晚餐。
坐在王爷身边,看着王爷毫不在意地进食,脸上没有一丝嫌恶,我得承认十多年身先士卒的征战,让王爷早就习惯了随遇而安。懂事起就在军政倾轧中斡旋挣扎,沐浴着血腥与杀戮长大,到如今依然是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权倾天下却并不在意帝王的宝座,王爷真正追逐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一股寒意悄然袭来,我默然抬头,穿着粗布衣裳的顾偷欢,带着一身火红的南珞也走进了这个酒馆。
这么凑巧?……我犹在奇怪,顾偷欢已径自朝我与王爷所在的桌子走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坐在了王爷对面的长凳上。
王爷举杯,示意他自便。他便自取了一个茶杯,哗哗斟了一杯茶,咕噜咕噜灌下肚。
“苏合在哪儿?”放下茶杯,顾偷欢劈头就问。
王爷静静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注视着顾偷欢,似乎这位刀法盖世的星光教教主,匆遽急躁的模样,很让人玩味有趣。半晌,王爷方才淡淡道:“你伤了我侍女的手,这笔帐怎么算?”
顾偷欢冷冷看我一眼,想也不想便挥刀出鞘,生生将自己左掌削了下来!
“教主!”
突如其来的一刀,非但叫我错愕不已,站在顾偷欢身畔的南珞更是吓得失声呼喊。原本坐在角落里,没什么人看见顾偷欢对自己这冷酷无情的一刀,却被南珞的喊声吸引来了不少目光,整个酒馆登时就沸腾了。
“苏合在哪儿?”苍白着脸色,顾偷欢锲而不舍地发问。
王爷看他一眼,方才缓缓吐字:“暮雪山。”
得到想要的答案,顾偷欢便再不耽搁,带着严重的外伤,匆匆离开了小酒馆。南珞颤抖着捧起他遗下的断肢,双目赤红地盯着王爷,似乎欲用眼神将王爷千刀万剐,却又一言不发,匆遽地追了出去。
回秋绶的路上,我始终压抑不住自己的疑惑,问道:“苏合是什么东西?”
“苏合是顾偷欢的妻子。”王爷略略勒住马,静静答道。
我为之哑然。这世上果然处处都是痴情种子,那样绝世的刀客,为了寻找自己的妻子,竟然毫不犹豫地自断一手……这世上,还有什么力量比爱情更可怕的?
“上午他在南城替我掩饰身份,也是因为苏合?”还在奇怪他因何转性,不再与我们作对了呢。
王爷淡淡道:“他也答应,三年之内,任何有关摄政王府的事,他都退避三舍,绝不插手。”
也就是说,只要若水还是摄政王府的人,顾偷欢便在三年之内,不能找他报仇?……这个苏合究竟是谁?是怎样一个出色、完美的女子,值得顾偷欢如此退让、牺牲?
“苏合,万俟苏合。原本是销魂谷谷主的女儿。”王爷洞悉我心思地说道。
销魂谷谷主的女儿?!我瞠目结舌地呆在当场,顾偷欢他妻子居然是明珀圣女?!


第六四章 机会

咳咳,关于洛茗忽然听得懂乌昭城主说话的一点解释:其实也么啥好解释的,惟一的理由就是俺写着写着写昏头了,怎么顺手就怎么下笔了…………满脸黑线,睁只眼闭只眼混过去吧,实在不行就当是小矜告诉洛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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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星戴月赶回秋绶,已是一日之后。
  才走进王爷下榻的院子,犹不及洗漱休息,薛冷便带着厚厚的情报前来觐见。军情自是第一紧要,王爷坐下来听薛冷说着近日种种,我左手伤得厉害,待在此处也不能伺候王爷,交代了侍墨几句,便辞了出来处理伤势。
  左手伤得如此厉害,原本就应该一刀斩了的。然而若水临别时曾叮嘱我不要乱动,我便老实不去动它。近日总是吃凝碧丸镇痛,次数多了,也就有些压制不住了。回到秋绶之后,不用担心太多,便勉强动用灵识将左手自腕而下封了起来,当下就虚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又是两天之后。
  詹雪忧静静坐在窗前的竹榻上,膝盖上平摊着一本书,却丝毫没有阅读的意思,只目光痴迷地望着窗外。想也不用想,自然是王爷命他来照看我的,不过,在他心目中,就算只望着王爷所在的只檐片瓦,也比对着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的陌生女人强。
  看着他痴迷虔诚的模样,又是心疼又觉好笑。伸手想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左手碰到锦被却没丝毫感觉,这才恍然记起,我这左手已然废了。换右手掀开被子,顺手取过外衣披上,詹雪忧这才发觉屋中还有个要照顾的人,慌忙收了膝盖上的书,站了起来。
  片刻之后,我已经穿戴好衣饰,径自在墙角掬水洗脸。取过毛巾拭净手上的水珠,转身笑道:“劳烦詹大人了。”
  詹雪忧颇为尴尬地笑了笑,“是侍墨姑娘照顾茗姑娘的。我倒没帮上什么忙。”
  话到此处,外室忽然传来匆遽的脚步声,接着便见侍墨挑开了门帘,目光直往床榻上探,自然是在寻我。我见她来得匆忙,也不知道什么事,向她走了两步,还未出声,她搜索的目光便已扫到我身上。
  “茗姑娘醒了!”这小姑娘扑到我怀里,惊喜中带着几分感恩,几分惶恐,“我还怕茗姑娘如今还昏睡着,不知道去哪儿求救呢。”
  “求什么救?”我不解。
  侍墨晶莹的泪水滚滚滑落,咬紧下唇盯着我,却不说话。除了已经去世的侍书,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侍墨如此揪心?
  --若水回来了?!
  “王爷怎么说?”
  一只手笨拙地穿着鞋子,我匆匆问着情况,也好早早想着应对之策。恰好穿妥一只鞋,侍墨终于哭出了声音,万分心疼委屈地说道:“王爷将单大人革职,连低等侍卫也不许做了!”
  我正费劲地弯腰穿鞋,闻言险些一头栽了下去。我的小姑奶奶,这点事也犯得着你委委屈屈地来“求救”?……就若水这回的胆大妄为,王爷没一句拖出辕门斩首,就该谢天谢地,始祖保佑了。
  若非我左手伤了,若水此刻根本就不会再回来,革职于若水看来,当然也只是无足重轻的小事。王爷当真要教训若水,也绝对不会拿若水根本不在意的事来做文章。明白革职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王爷真正要怎么处置若水,我一时也猜不透。
  安慰侍墨两句,便与詹雪忧一起匆匆来到韶华厅。侍卫仆从都战战兢兢地候在厅外,只因厅内那位主子阴晴不定、雷霆一怒的脾气,原本花草鲜美的院子,也禁不住风凄云惨,流光憯恻。
  没有看见意料中若水挺直的脊背,光可鉴人的冰冷砖地上,有着血潭般触目惊心的血迹,若水那张苍白清秀的容颜,就这么狼狈不堪地委顿于污血中。犹带着仆仆风尘的青衫,优雅自持的身姿,尽数无力地扑倒在王爷脚边,除了口中不住汩汩流淌的鲜血,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气血轰地涌上头顶,在疾步闯入韶华厅的一瞬,被詹雪忧强势地拉住。
  “小心火上浇油。”
  詹雪忧放开抓住我的手,谨慎地注意着厅内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地告诫,“薄惩而已。当真要杀,单大人这时哪儿还有命。”
  “薄惩也不行!”
  踏入韶华厅的那一刻,我看见若水委顿于地的身形动了动,王爷冷冷的目光朝我望了过来。清楚地明白王爷对我的闯入极为不悦,直面王爷怒气的认知让我手心开始冒汗,脊背开始发冷,心也突突乱跳得厉害,但,我知道不能退缩。
  因为,我也极清楚地明白,若水是因为我这只废掉的手,方才甘冒奇险回到秋绶的。
  强自镇定站稳,朝王爷福身施礼,“王爷万安。”
  “--王爷也曾说,若水不是王府家奴,倘若当真要离开,王爷非但不拦,还要赐酒赏金,千骑仪仗送若水荣归暮雪山。如今岂可出尔反尔,以御下之刑对若水大加责罚?”强压下心头的惶恐慌乱,颤抖的右手死命捏紧了毫无知觉的左手,直视王爷那深邃冰冷的眼眸,这样无礼犯上,确实算得上恃宠而骄了吧?
  王爷眼中抹过一丝隐忍,冷笑转身,轻轻掸了掸衣摆上濡湿的鲜血,“既然自己冲开了穴道,还躺在地上装死做什么?”
  话音刚落,若水短促的气息在瞬间变得悠长,显然是此刻方才真正冲开穴道。我屈膝想扶,若水已闷不吭声地直起了脊背,缓缓站了起来。看得出来,王爷并没有出手取若水性命的意思,因此若水伤得并不致命,但摇摇欲坠的身影,依然让我看得有些胆战心惊。
  若水方才站稳,一言未发,竟然又是一口鲜血呕出,我慌不迭地想要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挣开。
  王爷再回头时,嘴角竟已带着浅浅的笑,“是本王才德不足,才让圣子殿下痛心失望之余,决意不再辅助本王。既然圣子殿下已然离开,此刻又忽然返回秋绶,却不知是所为何来?”
  若水是为了我的手伤方才回秋绶的。然,当着如今盛怒的王爷,这句话若水怎么敢出口?此时此刻,阴晴不定随时可能暴怒的王爷不再刁难就谢天谢地了,他自然不会傻得冒泡不怕死地自己挖个坑往下跳。
  只这一时的沉默,王爷便将话接了过去,嗤笑道:“圣子殿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见面便屈膝,为的自然是自幼一起长大,情深义重的茗姑娘了。”
  一缕指风削断了若水束发的玉簪,不待那如瀑的长发尽数挥洒而下,王爷已毫不容情地伸出手狠狠揪住了:“你不多情,不心软,也从不优柔寡断,那是因为你面对的从来都是敌人!--一个洛茗就能让你放弃心头所想,乖乖回来做本王的男宠,你还能肯定你所谓的‘清醒’不是自以为是?!”
  王爷粗暴的模样让我惊心,才想出声阻止,昙光箭指并不留情的指风便封了我七处大穴,甚至连哑穴也一并封住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若水如水般清秀的面孔逐渐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在瞬间簌簌而下。
  “莫以为戴着一个虚伪淡漠的面具,便真的可以超脱世外。论起绝情,你甚至比不得茗儿!--茗儿也只对相熟的心慈手软,你,纵然故作绝情地杀了一个陌生人,心也痛得比任何人都厉害。”
  “你以为你的面具可以戴多少年?你以为我不知道燕柔死后你剑锋对着我多少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杀一个人就在手上添一道疤?……守护?宿命?倘若你当真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坚持,如今你就不会回来!”
  “嘶”一声,王爷狠狠撕碎了若水大片衣袖,露出白皙光滑的手臂。一点绚烂的银光在王爷指尖燃亮,用那带着绚烂银光的指尖在若水手臂上粗暴划过,紫檀色的先天圣力伪装登时支离破碎地消散,露出若水那伤痕斑驳的手臂。
  “这么多年,我始终栽培你,苦心孤诣引导你。可是,到如今我才明白,你做不到。你根本就做不到。你天生就不是承载得起这样沉重宿命的人。你可以狠下心肠遗弃自己的良知、情爱去完成所谓的信仰大业,可你永远都不知道,你那颗脆弱的心,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崩溃!”
  王爷咄咄逼人地言辞,逼得若水如同残风中的败叶一般簌簌颤抖。
  睁睁看着若水越发惨白的面容,伤痕累累的手臂,我知道王爷说的都不是假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打击摧毁若水自以为是的防御和经年营造的信仰。虚伪的淡漠面具下,藏着一颗因坚持自我信仰牺牲旁人的惭愧内疚而伤痕累累的心灵,强撑着自己绝情冷静的表象,埋葬心中的良知与纯善,却一直都在挣扎哭泣……
  一如王爷将燕柔,那个若水最心爱的女子于世间抹杀,他也并非不曾动过异心,只是他强迫自己遗忘了情爱私欲,去成全自己所选择的宿命--这样的强迫,也并非真的超脱,冷静自持冰封下的心灵,已因痛失心爱的仇恨痛不欲生……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若水,会在何时崩溃……
  “……任你离开,也不过是为了保全你。既然不能真正超脱心灵,那便不要强迫自己负担什么所谓的天下苍生!我以为你是明白这一点的。可惜,你终究要继续在那条腐朽的铁链上行走,既要做残忍无情的杀伐者,又要做情深义重悲悯苍生的暮雪圣子。那么,本王是否要给你一些终生难忘的惩罚,才能让你记得刻骨铭心、不敢再犯呢?”
  猛地将若水按倒在厅中摆设的矮几上,暴虐地撕去若水残破的青衫,“比如说,在你自幼敬重的茗姐姐面前,承受你最最厌恶的床事?!”
  看着若水苍白着脸色,不停地呕血挣扎,却依然被王爷统治的双手牢牢禁锢着,泪水在刹那间模糊了我的双眼:不要……不要这么待若水,不要强迫他……既然只是为了保全他,既然都是为他好,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地伤害他?……
  那个连杀妻之恨都可以因宿命而埋葬的若水,那个始终固执偏执着宿命的若水,难道会因为这一场屈辱的惩罚,就不再继续自己的信仰,不再追逐自己的梦想,不再坚持自己的宿命了吗?
  王爷,为什么一世清醒的你,一旦碰到若水的事情,却总是失去理智呢?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厅外传来詹雪忧恭敬的声音:“启禀主人,祁冷营将军严怀谷,秀字营将军杨刚,领兵十万抵达秋绶,请求入驻。”
  “此时此刻,居然还有人敢打断本王来替你解围。”玩味地捏住若水下巴,看着他嘴角清晰残留的血迹,王爷深邃的目光似欲直视若水心里,“这个想着替你解围的人,竟然还是詹雪忧?--收买人心的本事,果然是不差的。”
  王爷冷冷的注视下,若水涣散的眸光逐渐清亮起来。认清此刻的情势后,停止了下意识的挣扎,尽管身体仍旧控制不住的抽搐着,人却一点一滴地恢复了从前的冷静自持,细碎的咳喘之后,艰涩开口道:“吾主一统天下之前,若水不会……崩溃。”
  一统天下之后呢?
  王爷凛冽的眸色蓦地一空,狠狠放开了一直掌控在手中的若水,任他无力地摔倒在冰冷的砖地上。
  如遭雷亟般呆立当场,为王爷在那一刹那间空下去的眼神。
  --“柳泫,原本就是小孩心性,自幼被父亲娇惯,几场硬战都未参与,见识既少,自然难窥大局,若多历练两年,或许是良材,如今却是说不好。”
  --“颜知,生性坚脆,易怒易妒。一时意气起来,常常纵意行事,顾不得大局。脾气收敛之前,只可为将,不可为帅。”
  --“说起来,瞳拓倒是三人中修为最好的一个,沉着冷静,眼光长远。只可惜,江湖义气洗不掉,沾着一个‘情’字--一样地不知如何取舍。”
  --“若我不在时,这沥天剑,谁才有资格拥有佩带?”
  ……
  脑中鬼使神差地浮现出王爷一面舞剑,一面叹息的模样,那深深深深的怅然与无奈,与如今王爷这蓦地空洞的眼神交叠起来,竟让我有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心痛。若水,你可知,王爷于你冀望之深之重,原本就不在一统天下之前,而在一统天下之后?
  
  良久之后,王爷轻轻拂开了我被封的穴道。
  踉跄两步到了若水身边,解下身披的斗篷覆盖在他赤裸的身上,真气自他命门灌入,缓缓替他调理着被王爷震乱的内息。真气灌入若水身体之后,逐渐发现内力在某些穴关走脉游移飘忽,无论如何计较也不能行气周天。
  “……王爷?”
  颇为震惊地抬头,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特殊法门,都能既不损人体质,又能暂时废去人的武功,但我不知道王爷竟然会用在若水身上。
  王爷神色寡淡地走近,缓缓弯下腰,凝望着若水清秀的容颜。
  “不如我们现在去问问,詹雪忧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呢?”余音犹自袅袅,无力躺在我怀中的若水已被王爷接了过去,温柔地打横抱在怀里,缓缓向厅外走去。
  “--詹大人怎么敢谎报军情。”
  尽管明白此刻再替人说话是在自己找麻烦,若水依然不动声色地替詹雪忧辩解。
  “严怀谷领兵到城下是真的,詹雪忧想替你解围,也是真的。”微微笑着,王爷已抱着若水到了厅外,看着仓皇拜倒的詹雪忧,不冷不暖地开口,“雪忧自己说呢?……适才匆匆禀报严怀谷领兵到了秋绶,是不是有心替单大人解围?”
  “是。”
  在王爷面前从来都不会撒谎的詹雪忧,毫不掩饰地磕头招认。
  “本王怎么不记得,你与单大人有什么交情?”王爷浅笑。
  向来有问必答的詹雪忧,此刻却只是俯首沉默不语。
  “不肯说?”
  “雪忧不敢!”
  “不敢还饶舌?”
  “……”
  詹雪忧居然又沉默下来了。素来忠心虔诚战战兢兢的詹雪忧,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答王爷的问话,如此奇怪的情景倒是头一次看见,莫说我奇怪,因詹雪忧的解围而逃过一劫的若水也满眼迷惘,有些摸不着头脑。
  “许久未挨过鞭子了是吧?”华丽低沉的声音,带着些笑意的警告着。
  詹雪忧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一颤,却始终没有说话。侍立在厅外的侍卫在王爷的授意下取来长鞭,不远不近地站在詹雪忧身边,等着王爷下令,抑或是詹雪忧改变主意。跪在地上的詹雪忧已略略直起身子,摸索着除去了上衣,再次伏倒于地。
  王爷眸色稍稍一冷,侍卫手中的长鞭便落在了詹雪忧瘦弱的脊背上。
  “……是我!是我求詹大人的!……”
  躲在暗处的侍墨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护在詹雪忧身前,看着詹雪忧雪白脊背上鲜血淋漓的鞭痕,泪水簌簌而下,“……王爷恕罪,是奴婢……是奴婢求詹大人的,詹大人原本不允,后来薛冷将军遣人来回禀严怀谷将军抵达秋绶的消息,见王爷挥退仆婢,因此不敢打扰……奴婢便求詹大人适时回禀……是奴婢的错,与詹大人无关的……”
  “不过一个卑微若尘的侍女,本王的人……”垂首看了怀中的若水一眼,王爷眸中笑意更盛,“--也敢心存觊觎?”
  “……奴婢不敢。”
  大约是被王爷诡异的语气吓到了,侍墨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很是厉害,声音也隐隐带着哭腔。
  王爷却在此时声音陡然一寒:“拖出去乱棍打死。”
  “若水甘心受罚!”
  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生生将我那一声“王爷”,詹雪忧那一声“主人”掩盖得几不能闻。缓缓自王爷怀抱中落地站稳,骨子里的羞耻心让他一直垂首盯着地面,“哗”地解开了我亲手替他披上的斗篷……
  望着那清瘦结实的赤裸身躯,明白当中承载的屈辱与痛苦,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侍墨,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只一个刹那,斗篷便再次回到了若水身上。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遗憾的是,你没有把握得到。”
  温柔地替若水系着斗篷的襟带,王爷放轻声音,在若水耳畔低声说道:“既然你不能成全自己,那便成全本王吧。现在,没有你选择去或留的余地,你只能乖乖留在本王身边,做一个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待本王临幸的男宠。明白?”
  声音轻柔,含情脉脉,倘若不是言辞中带出的锋利语意,这样的话,应比绵绵的情话更动人了吧?


第六五章 龙伤

那日之后,若水便被安置在王爷居所的侧院。
  祁冷、秀字二营入驻秋绶之后,王爷便一直忙着部署白水关兵力和纳降乌昭城的事,并没有太多时间记挂若水,也从来不曾招他侍寝。倒是我因为治手的缘故,总是往侧院溜达,若水伤得不重,但是武功被限制之后,就只能靠我替他梳理内息。
  颇为沮丧地自若水身上抽回手掌,接过侍墨递来的香茗,“不知道王爷究竟使什么手法封了你几处行气要穴,怎么也打不通。”
  “王爷亲下的禁锢,若被你轻拍两下就除去了,岂非玩笑?”若水淡淡笑着,收敛衣摆缓缓后仰靠在了竹榻上,疲惫虚弱于眉宇间纠结。
  “你说如今这样只是因为替我治手,圣力消耗过度,过几日就会好的,怎么两三天了,还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着自己灵动完整的左手,我更忘不掉当日若水凝起圣力替我治手后虚弱的模样,难怪他不肯在乌昭替我治手,原来圣力消耗的程度竟是这样惊人。
  若水疲惫地笑了笑,道:“逆天施为,损耗自然较平日大了些。不过,姑姑曾说我先天圣力比任何一任圣子都强,应该没什么大碍的。茗姑娘无须担心。”
  “……如今有什么打算?”
  看了竹榻上虚弱得令人心悸的若水一眼,“其实,你也知王爷如此待你,于你并非没有顾惜之情。既然不能狠心杀伐,何必勉强自己呢?……你只想结束乱世,歌舞升平,怎么就不想想,自己也是‘天下苍生’呢?”
  若水陷入短暂的沉默,屋里伺候的侍墨机灵地退了出去。
  “此刻既知王爷因何弃我不用,便终究有解决的法子。”
  若水淡淡挑眉,嘴角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自嘲,“倘若王爷当真舍得我做一个乖乖躺在床上承欢的男宠,前日也不必费尽周折与我挑明了利害说。十六年我都想不明白,王爷待我忽而温柔忽而苛刻,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到如今才知道,原来,王爷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从我这里取走什么好……”
  “……若水?”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我都听迷糊了。
  若水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自失地笑了笑,片刻已恢复了昔日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是疲惫虚弱的神色,终究让我看得忧心忡忡。
  
  傍晚,晚霞如梦。
  终于得闲的王爷沐浴之后披着一身单衣,坐在火炉前悠闲地翻着古籍。我跪坐在王爷身旁,伺候着小火炉上精致的水壶,替王爷泡茶。
  詹雪忧静静侍立在王爷身侧,取代了原本若水的位置。他略带稚气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憔悴的病容,因为三日前不曾老实回答王爷的问话,事了之后,王爷连侍墨都饶恕了,偏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鞭子,此刻伤还不曾痊愈。
  碧玉盏托着紫玲珑茶杯,将热气腾腾的香茗送到王爷面前,斟酌着词句地探问:“……仿佛,许久没听到柳泫的消息啦?”
  王爷放下手中的书本,接过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道:“他如今在千寿皇庭部署兵力,荔南、昌青、苴合几座城还未清理干净,局势还没完全稳定下来。何况,于秋袭来说,毕竟是异族破国,安抚民心也是极重要的。”
  好歹柳泫那小子是在忙正经事,我略略放下心来。
  王爷已顺手将一杯茶递给了詹雪忧,看着詹雪忧接过茶杯的虔诚神色,王爷颇为爱怜地轻轻摆弄着这少年肩头一缕乌黑的长发,柔声问道:“近日可有悉心研习《眷花姿》?……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么?”
  詹雪忧摇头道:“并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是知易行难。雪忧愚钝,许多东西还不能融会贯通。”
  王爷温柔地望着他,轻声道:“这么多年,雪忧一直没什么朋友吧?”
  詹雪忧捧着茶杯的白皙指尖忽然一颤,人已畏缩地想要挪身跪倒,岂知身姿刚刚一晃,便被王爷强硬地阻止了,硬拉着他坐到了身边的雪狐绒软垫上,与其说是坐在软垫上,倒不如说是战战兢兢斜靠着。
  詹雪忧略略抬头,目光与王爷温柔抚慰的注视一触,立即避了开来,颤声答道:“没主人吩咐,雪忧不敢擅自与人相交,主人明鉴。前日应侍墨姑娘之求替单大人解围,亦不过是为了报答从前头痛症时侍墨姑娘悉心照料的情分……”
  “雪忧今年十七岁了吧?”
  轻轻抚平詹雪忧衣领上一处褶皱,王爷声音更是温柔,“有没有喜欢的人呢?……倘若当真喜欢侍墨,也不是什么错事,不必如此惶恐。”
  无论王爷如何苛责也不曾激烈反应的詹雪忧,如今却一手掐着衣襟,死咬着下唇,窒息一般地说不出话来。
  王爷盯着他被拇指剜出殷红血色的食指,颇为不悦地薄责道:“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一句话的事而已,做什么装出这副表情?”
  傻子都看得出来詹雪忧心目中只有王爷一个人,虽未必是瞳拓、颜知那样纯粹的情爱,但詹雪忧也确实是为了王爷,连家国民族都完全舍弃不要了,偏王爷要学年迈父母替儿子找姻缘一样地对待詹雪忧,能不把詹雪忧气死急死那才叫奇怪了。
  脊背陡然发寒,阴冷之意袅袅弥散,下意识地明白是惊煞的人在靠近。心知没有急事惊煞是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王爷已略略蹙眉,道:“出来吧。”
  一道人影自阴暗处走出,缓缓跪倒:“主上。”
  苍白冷硬的面目,分明涣散却又凝固的水墨一般的气质,来的赫然便是随侍王爷身畔的月缺清。
  “什么事急急现身?”王爷已趿着鞋子站了起来。
  “适才缺冷传回消息,他们已经抵达夜平川,并成功潜伏在颜知将军身畔。”月缺清迟疑片刻,方才颇为沉痛地禀报,“不过,颜知将军身中拜月教‘九生咒’,纵然调理得当,只怕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下去吧。”王爷神色自若地吩咐。
  月缺清默然退去,再次潜身于暗处,我却惊讶着王爷的冷静自若。拜月教九生咒,与销魂蛊、太平乐合称为世间三大“忘忧”之物,中者并无伤痛病态,反而容光焕发、犹如初生,生机随着日消月长于三十天内逐渐消磨殆尽,死时平静安详,毫无痛苦。
  最重要的是,此咒无解。
  倘若颜知将军当真中了九生咒,那便真的是绝无生机了。王爷听闻这样的消息,纵然没有半点哀痛之色,起码也该有几分惊讶,几分忧伤吧?……怎么会是这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忧心忡忡地望着神色自若的王爷,还未开口,王爷已吩咐侍从火速召唤薛冷几人。待薛冷、严怀谷、杨刚三人陆续赶到韶华厅,王爷便指着刚刚铺出的地图某一处,斩钉截铁地命令薛冷道:“命你两日之内,拿下此城!”
  薛冷早把地图翻熟了,王爷略略一指他便知道那是倚飒城。
  倚飒城原本就是王朝西南的第一道屏障,城防之坚固,地势之险峻,就是于用兵一窍不通的我也能一眼看出,面对这样的城池,最好的处置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围,围得他山穷水尽不攻自破,倘若硬要攻坚而上,付出绝对惨烈的代价也未必成功。
  望着王爷容不得任何疑义的神色,薛冷只得单膝点地跪倒:“末将领命。”
  “本王再给你们三人留一道口谕,从此刻开始,秋袭战局由单若水全权负责指挥。命薛冷为副帅--如今话挑明白说,严怀谷、杨刚你二人不得计较私仇,阳奉阴违。倘若因夜流霜的死给薛冷暗地里使绊子,别怪本王对你们不客气!”
  “末将领命!”
  “薛冷,交出东城密探的指挥权。”王爷忽然毫无转圜余地地命令。
  薛冷稍稍一怔,他是东城密探的副首领,只有在颜知将军不在时,才能全权指挥东城密探。何况,东城密探一直都不是王爷控制的势力,如今王爷蓦然让他交出东城密探的指挥权,他自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为了保住主子掌握的势力,薛冷自然要不遗余力。然而刚刚出口一个“王”字,便被王爷果断地截去了话头:“……不要心存侥幸。立即交出令符和联络人名单!”
  感觉得到王爷今日的异常,薛冷有些意外地朝我望来。他还不知道颜知将军已经中了有死无生的九生咒……倘若知道了,这个心肠狠毒却总是笑嘻嘻的将军,此后是否还笑得出来?
  何等聪明的薛冷,在这一瞬间便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平静的双眸在陡然间赤红一片,一言不发地交出东城密探的令符之后,又借取纸笔默出了长长一串名单,恭敬地跪呈于王爷。
  王爷并未说话,径自将他三人挥退。之后,便又命人传来了若水。
  裹着厚重狐裘的若水是被侍墨扶到大厅门口的,踏入大厅之后,没有了侍墨的扶持,若水每一步都踉跄不稳,仿佛随时都会摔倒,我到此刻才恍然意识到,若水耗费圣力替我治手造成的后果,未必如他轻描淡写所说的那么简单。
  “如此虚弱身体……”王爷淡淡地询问,“能为帅否?”
  若水黯淡的眸光在霎时间燃亮,“能!”
  一个“能”字掷地有声,余音犹自绕梁,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沥天剑,已从王爷手中抛出,带着凛凛之风掷向站也险些站不稳的若水。
  暗暗为若水捏了一把冷汗,却见若水脚下急促挪动几步,借着经年习武的根基,硬用巧劲化去了沥天剑带出来的力道。尽管如此,接剑的瞬间,仍旧险些踉跄扑倒,却临机借势,耍了一个花俏的侧身,插剑于地稳住身形,极为潇洒地单膝拜倒。
  这一连串动作流畅自若,没有丝毫狼狈之处。
  望着分明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却依然英气逼人的若水,王爷眼中显出一丝深深的痛惜,用只有站在身畔的我方才听得到的声音,轻叹了一声天意。
  “茗儿,扶若水出来。”王爷沉静吩咐,人已走向厅外。
  对于王爷忽然改变主意,若水显然有些诧异,王爷刚刚转身离开,他便颇为迷惑地望向我。我伸手搀扶着他跟着王爷脚步往外走,轻声泄露当中玄机:“颜知将军身中九生咒,恐怕没多少时日了。”
  若水便陷入沉默。
  王爷静静站在院中,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昏暗的残霞,颀长英伟的身影映着淡薄的天光,在地上留下隐隐绰绰一点残影,显得尤其孤独。
  “你可知什么叫天意?”
  王爷忽然问。不等若水回答,顺手拈起晚风中飘落的一枚枯叶,无声地射了出去,院外晚归的信鸽,便自空中无力地坠落,“我若不出手,它自在飞。我出手伤它性命,它殒命此时此刻,这便是天意。”
  我闻言倒没什么感觉,被我搀扶着的若水却是浑身一震,眸光清冷地望向王爷。
  “--是天意借我的手,伤它的命。”
  王爷轻轻掸去了适才指间枯叶的腐朽之气,淡淡道,“成大业,便总要有牺牲。你也知长痛不如短痛。三年之中苦难数十万人,终究比数百年苦难天下苍生划算得多。既是天意借你之手,剜除毒瘤,你又何必歉疚不忍?”
  “侍墨,扶单大人回去休息吧。”
  深深望了若水一眼,王爷转身拾阶而上,身形淹没在韶华厅逐渐燃亮的灯火中。
  “若水?”
  轻轻推了推呆立当场的若水,看着他眼中逐一闪过震惊、了然、迷惘、清醒种种情愫,最后终于眸光一清,整个人醒了过来,“王爷如此安排,恐怕是要连夜赶去夜平川。你如今身子虚弱,记得好生将息调养。”
  “我不碍的,茗姑娘放心。”若水居然朝我淡淡一笑,旋即颇为担忧地说道,“只是如今各地兵力胶合,无力抽调兵马顾及夜平川,茗姑娘与王爷此去,千万注意安全。”
  “自然以王爷安危为重。”
  微微一笑,侍墨已将若水扶住,我便缓缓放了手。望着他虚弱惨白的容颜,自然不会忘记,他先前受的责罚,此刻病弱的身躯,都是因为我这只原本已然废掉的左手。半晌之后,方才找回声音,嘱咐道,“各自珍重吧。”
  若水笑了笑,便由侍墨扶着缓缓向侧院走去。
  转身踏入韶华厅的那一刹那,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水既明白知道各地兵力胶合,根本无力抽调兵马顾及夜平川,当初怎么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柳煦阳给放跑了?……以若水的谨慎,怎么可能如此毫无盘算?
  难道若水是刻意如此?……被自己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再抬头时,便看见王爷正在书桌上东翻西找地寻着什么东西,才想迎上去帮忙,王爷已打开了一方锦盒,里面赫然放着一块色泽温润、寒芒流溢的玉令。
  詹雪忧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倒,看着他恭敬虔诚的模样,我这才恍然记起,这块玉令便是从前一直由詹雪忧保管的梦魇魇主之令。
  缓缓将那块魇令递给詹雪忧,王爷一字一字极为清晰地吩咐:“雪忧,如今命你重掌梦魇,动用一切力量血洗拜月教各地分坛。”
  “雪忧明白。”詹雪忧恭敬接过魇令。
  “龙组于白水关折翼,梦魇精锐力量既失,单凭剩余四组成员,对付拜月教胜算不大。因此,本王将东城密探的令符与联络人名单也托付于你,另外将钱亭、陆辰二人暂时借给你,他们会协助你动用东城密探的势力。”
  詹雪忧再次接过东城密探的令符和联络人名单,确定王爷再没有别的吩咐之后,詹雪忧不敢再耽搁,匆匆拜别王爷,领着钱亭、陆辰二人离开了秋绶。
  王爷轻轻阖上锦盒盖子,冷冷吩咐道:“茗儿以惊燕皇室身份,分别修书给暮雪山和无名斋,请求襄助清剿拜月教。”
  “茗儿知道。”
  明白此事不能耽搁,立即研墨、腹稿、落笔,一气呵成修书两封,呈王爷御览之后,立即用印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暮雪山与雾山。
  再次回到韶华厅时,王爷坐在残灯之前,怔怔望着手中摊开的折扇,扇面上赫然便是那副墨色如煮、秀骨铮铮的墨竹图。
  “也只有颜知这样骄傲矜洁的人,方才画得出这样风骨的墨竹吧?”抚着扇面上藏锋于骨的墨迹,王爷似自言自语,又似在与我说话,低沉华丽的嗓音,带着不能言喻的哀伤与爱意,随着清冷的晚风零落飞散,化作凄清夜色中憯恻的叹息。


第六六章 梦呓

隆冬的天气,不化的积雪,苍茫的雪原上无尽的死寂。
  六年之后的今天,我再次踏足夜平川这片处处埋骨、寸寸血染的土地,呼吸着几乎被寒冷凝固的空气,感受着这雄浑苍凉的平川,几近窒息。
  夜平川究竟是王朝的领土,还是寒瑚的领土?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朝代更替中,千百年的沧海桑田,夜平川辗转沦陷数百次,当中还有既不承认自己是惊燕后裔,更不承认自己是寒瑚子民的无数杂居种族存在,纷乱争夺数百年,终究没有任何结果。
  一直到三十四年前,一代鬼才秦希行将军,但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平川旧族,竟不动一兵一卒、兵不血刃使平川十二族族长甘心率部归附王朝。六年前,王爷又挟君临天下之势东征寒瑚,终究使得寒瑚几年缄默,不敢再打夜平川的主意。
  匆遽数月,夜平川又是几番风云变迁。
  因焦虑忧伤而沉默多日的王爷,早就忘记了什么地图,什么叛军。十数日来披星戴月疯狂的赶路,既不看若水用信鹰带来的有关西南战局的消息,亦不理街头巷尾有关拜月教被血洗的传闻。
  他只是想要不顾一切地赶到那个骄傲美丽的将军身边,趁着那朵美丽得令人窒息的优雅花朵还未枯萎之前,小心翼翼地抚慰那即将凋悴的容颜……
  “王爷!”
  不顾尊卑地抓住了身前近乎风速的影子,指尖略略一痛,险些被震断了指骨,“再往前就是燕子谷了。平川空旷,倘若惊动了岗哨,只怕不易脱身。”
  王爷猛地勒住马,恻然回头,“茗儿看得清前面的驻军大旗么?”
  顺着王爷所指,运极目力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茫茫皑雪中天地胶合处的燕子谷雄关,巍峨城墙上所插的米粒般大小的旗帜,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辨认清楚,因此颇为迟疑地摇了摇头。
  “是赤色旗。”王爷果断地结论,略略侧目,吩咐道,“缺清,出来。”
  王朝军中除了颜知将军惯用的落日残照大旗,仿佛就没有赤色旗帜了啊?……柳煦阳大出赤色旗,究竟捣什么鬼?还在奇怪,月缺清已自一片雪影中逐渐清晰显形,缓缓屈膝跪倒:“主上。”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可以毫不费力地追随着王爷的脚步,并异常完美地潜藏在王爷身边的阴影之中,随传随到,绝不怠慢。追踪、潜行术这样可怕的惊煞,武功究竟有多厉害呢?……我忽然想起在王府与我久战不下的月缺孤,心头一阵默然:从前一直自认武功不弱,这几个月下来,碰到的高手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那个为了打听妻子下落,想也不想就砍了自己左手的顾偷欢,不知道如今到了暮雪山没?
  乱七八糟想着,忽然听王爷问道:“颜知如今在哪儿?”
  “请王爷稍待。”
  月缺清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总是生硬得没有丝毫感情。看着他缓缓闭上眼,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睁开,回禀道,“……颜知将军如今正在燕子谷。”
  似乎是受了当日岑轻衣所用的“天涯咫尺”的启发,惊煞方才捣腾出了这种闭着眼睛就能和千里之外的人交流方式,虽然当时离开秋绶时便很是惊讶,却一直没有机会、心情向王爷打听。
  此刻亦然。
  满心都在为颜知将军忽然出现在燕子谷的消息而惊讶万分,错愕地想着,难道燕子谷的赤色旗当真就是颜知将军的落日残照旗?……那燕子谷由柳煦阳指挥的八万叛军到哪儿去了?
  望着苍茫雪原的另一头,王爷的表情却很是奇怪,似了然,又似震惊,有欣赏,更有痛惜,数种情愫古怪地融合在一起,却成就了一种此刻寒风也吹不散的眷念,深深深深深深的眷念。
  “不曾命缺冷暗中保护,绝不许轻易泄露本王行踪么?”
  月缺清道:“属下不敢违命。”
  “那倒是月缺冷抗命了?”
  “缺冷确实不曾将主上行踪泄露给颜知将军。”月缺清一面缓缓闭目,动用神思与如今尚在燕子谷保护颜知将军的月缺冷联系,一面缓缓答道,“是颜知将军坚持要在九生咒发作之前,剿灭叛军,赎罪全身。”
  “大局已定?”
  “颜知将军诱叛军与寒瑚大军会战于荏苒古城,柳煦阳兵败自戕,叛军全军覆没。”
  王爷只是望着燕子谷不曾说话,我却险些一头栽下马去。也亏了是颜知将军,居然将借刀杀人之计使得这么顺溜,把柳煦阳骗到荏苒古城和寒瑚国打得天昏地暗,自己竟就这么溜回燕子谷了。
  “……找到神钥了?”王爷有些失态地喃喃出声,片刻之间便又恢复常态。
  神药?那是什么东西?……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药么?
  挥退月缺清之后,王爷将风帽扯上,勉强遮掩住面容,便再不迟疑地打马向着燕子谷飞驰而去。在外布防的岗哨很快便发现了我们,响箭还未入空便被王爷一缕指风削了下来,我慌忙出示九龙令,岗哨依然锲而不舍地点燃了狼烟。
  “--大胆!”
  看着九龙令还敢装着不认识?!燕子谷那边很快便发出响箭作出了回应,我又禁不住气得七昏八素地指着那偷偷摸摸点燃狼烟的守兵大吼,“我们就两个人,你点狼烟做什么!脑子冻糊涂啦!”
  心知事情闹大了要糟糕,王爷离开西南战局的消息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如今夜平川真正能用的只有颜知将军手下三万兵马,一旦被寒瑚诸国知道王爷来了夜平川,那便真是后患无穷了。
  王爷已果断地侧身一旁,低声吩咐:“缺清,命缺冷即刻现身告诉颜知,单骑出城接驾。不许声张。”
  岗哨里虽然只有二十多个哨兵,论武功简直不堪一击,然而一者我不愿伤人,二者多年沙场杀伐历练实在惊人,王爷袖手旁观之下,我竟然与之缠斗许久也未将他们完全放倒。撤剑躲开了腰后不要命的一击,缚手缚脚的打斗已让我有些心浮气躁。
  盯着面前几乎双目赤红的哨兵,我方才不耐地动了杀机,手中的软剑便被王爷轻而易举地夺了过去。王爷将我往身后一护,右手已将软剑再次递回我手中,指风极利落地擦过对面扑来的哨兵俞府穴,低声叮嘱道:“不能闹出人命。”
  我也知道闹出人命不好收拾,可是面对这二十多个杀红眼的哨兵,放又放不倒,杀又不能杀,当真给他们围着当靶子砍着玩儿啊?……不服气地抬头,一股熟悉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接着便是王爷若有深意的笑容。
  身边的哨兵一个个陆续倒下,我看着王爷身后袅袅飘散的轻烟,不知是因为此刻的寒风还是什么,嘴角竟有些僵硬:“……醉梦?”先前闻到那一股清冽的异香,自然就是醉梦的解药,醒世。
  王爷挥灭了手中半截醉梦,道:“真正经历过沙场杀伐的才知道,只有不畏死才能不死。茗儿这么些年来,顶多就和一两个人斗斗剑,拆拆招,和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缠斗,哪里会是对手?”
  所以您就带着半截醉梦来,直接把他们都麻翻了?……
  沉默等待中,马蹄踏雪声匆遽传来。
  一直以为在如此苍茫的雪原中,人只能成为卑若微尘的存在,却不想抬头的瞬间,固执的想法被打破,印象中那道飞扬跋扈的身影,此刻便孤单地迎着皑皑如玉的雪光,璀璨一如朝霞般绚烂地零落在苍茫雪原之上。
  收缰,马嘶鸣。颀长矫健的身姿跃下马,踏雪“啁哳”步步行来,一直到王爷身前,难以置信的眼眸中方才绽露出惊喜到极处的容光。
  原本以为颜知又要如同从前一样扑到王爷怀里,甚至连王爷都已经舒展双臂,迎接这飞扬跋扈的娇客,却想不到颜知将军容姿微敛,已跪倒在王爷脚边,垂首请罪道:“末将万死。”
  王爷缓缓收起迎接颜知将军的双臂,注视着脚边衣衫单薄却风姿绝世的人,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深邃莫测的眸光,平静得几乎叫人无法捉摸的神色,使得这原本就被寒风冻起的空气,一寸一寸凝固得几乎让人窒息。
  “罪该万死,也不准死。”
  近乎蛮横地揪起地上的年轻将军,将他狠狠揉进了怀里。把握着他温热矫健的身躯,倾听着他因激动而紊乱的气息,三秋眷顾的痛苦,肢体纠缠的怀念,都在鼻息埋入深深黑发间,嗅到那熟悉清冷的缕缕体香时狠狠崩塌,“本王骄傲无双的尚容将军,本王飞扬跋扈的翠羽侯,没有本王定你的罪,谁敢叫你‘万死’?!”
  或许是此刻风声太骇人,我竟然听到王爷素来沉静华丽的声音,带着几分古怪的颤抖……
  哀伤地望着身前那两道绝美的身影,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哑然与痛苦。
  自懂事以来,无数的人匆匆走近,又或死或离地匆匆远去,不停地悲伤着,惋惜着,追忆着,却从来没有如此时一般深入骨髓的痛苦。
  那个从小时候便不好相与的颜知将军,那个自来就美丽无双的颜知将军,那个似乎与我没有多少交情,却是王爷心目中极重要的颜知将军,那个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他必然会在王爷的呵护下,与王爷长长久久下去的颜知将军,出乎意料地要离开了。
  就如同我无法接受王爷身边没有若水一样,我也无法想像,一旦摄政王府少了那位飞扬跋扈、美丽得叫人赏心悦目的颜知将军,将会是怎样一种怪异的光景?
  王爷与颜知将军旁若无人的忘情拥吻着,直到我模糊的眸光逐渐清晰。
  “我原本以为,你我再见时应该已是天人永隔,却不想上天竟然如此厚待我。”被王爷吻得气喘吁吁的颜知,极为亲昵地揽着王爷的脖子,又霸道地扯过王爷的御寒斗篷遮挡着寒风,“‘罪该万死也不准死’,这话可是你说的。君无戏言,你不能拿御下无方、纵军哗变的罪名办我。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许,死后就随你了。”
  说着便又一脸贼笑地盯着王爷,情不自禁地将嘴唇送了过去。大约是被王爷狠狠咬了一口,颜知又吃痛地别过脸,抽着凉气说道:“我知道夜平川的事是我搞砸了,十多万远东军被我折腾得只剩三万人,纵然我死十次也不够抵……不过,我就剩这么几天命了,你还当真要办我啊?”
  王爷毫不客气地捏着他漂亮的下巴,缓缓吐字警告道:“颜、愚、言!”
  并不温柔的三个字,出口便让颜知将军稍稍一怔,眼中的轻佻狡黠霎时间褪色,垂首眨眼之间,泪水便滚了出来。半晌,方才听见颜知将军哽咽的声音:“矜,原谅我,我不是存心的。我也不想离开你……”
  泪水与未完的言辞,一同被王爷封印在温热的唇内。
  抵死缠绵的结果,就是在回城时候,颜知将军那微微红肿的嘴唇,吸引了所有城守军的目光,也轻而易举地让人忽略掉将容颜藏在风帽中、刻意掩藏了行迹的王爷。
  因为岗哨哨兵并未有伤亡,莫名其妙燃起的狼烟,很容易就被颜知将军胡诌着理由打发了,半个时辰之后,整个燕子谷的守军几乎都在偷偷摸摸地交换着消息,议论着前西南督军洛茗洛大人突然出现在夜平川,究竟有何深意……
  而我这个被燕子谷三万守军共同瞩目的前西南督军洛大人,正吹着冷风、吸着鼻涕,守在防守严密、消息滴水不漏的军机枢纽院外,听着床榻上王爷与颜知将军颠鸾倒凤、热情似火的喘息……
  许久之后,方才听到王爷的召唤,抖落满身的轻霜,轻轻推开了门。
  “……不、不要出来。就在里面,再待一会就好。”
  颜知略略带些嘶哑的声音,慵懒地提出暧昧的要求。
  单薄的合欢幔帐下,颜知裸露大半的白皙身子温顺地蜷缩在王爷怀里,私处密不可分地交合着,情欲尚未褪尽的眼中有着微略的失神和恍惚,喃喃道:“只有你深深埋入我身体里的时候,我才会有一点点真正活着,真正拥有些什么的感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明明伸手就可触及,却怎么都感觉不到真实。心里总是空荡荡的,面上叫嚣得越厉害,心里就害怕得越厉害……所谓色厉内荏,大约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吧?”
  王爷不动声色地示意我先站一旁伺候,我便轻轻停住了原本轻缓的脚步。
  沉默在充满情欲的气息中蔓延,王爷神情很有些哀伤,却只是轻轻抚弄着怀中温热的躯体,并没有任何安抚宽慰的言辞--王爷可以给颜知将军权势,可以给颜知将军富贵,可以给颜知将军飞扬跋扈的骄宠,也可以给颜知将军体贴入微的温存,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给颜知将军一个令他安心的承诺。
  因为,那所谓的爱,原本就是王爷没有的东西。王爷既不允许自己有爱,自然也不能将之承诺给别人。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痛?”
  颜知忽然抬头,额头狠狠抵着王爷的下巴,“……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在床事上其实很温柔的你,给我的第一次却那么粗暴?……这些年方才渐渐明白,你是想告诫我,与你结合的结果,或者说,爱上你恋上你的结果,终究只有濒死的痛苦,绝没有任何快感和幸福,对吧?”
  整张脸就这么埋进了王爷的胸膛,哭声也在瞬间迸发:“……可我偏偏就迷上了这种濒死的痛苦。痛得浑身痉挛控制不住手脚,人间地狱都分不清楚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在我身体里面,灵魂里面,不用伸手就感觉得到!”
  白皙如玉的身子颤抖着伏在王爷身上,原本以为应该放肆的哭声,却逐渐化作几乎不能喘息的饮泣。王爷伸手紧紧拥抱着怀中的人,却又自持地放松了身形,轻轻揉着颜知将军那乌黑的长发,安抚着他,目光游离地望向侧面一个虚无的所在。
  “……我知道。我知道的。”
  温柔地亲吻着怀中人的黑发,眼中毫不掩藏的眷念与怜惜,让我头一次感觉到,王爷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锋利与倨傲,于此刻彻底地放下。高高在上的君王,终于放低了身形,赤裸着心灵拥抱他即将离世的情人。
  缓缓翻身将颜知放倒在洁白的铺褥中,看着他乌黑的长发铺了满床,王爷动情地吻去了他满脸的泪水,灵巧的指尖已再次探到颜知脊背上最敏感的地方:“……其实,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
  缓缓放下内室的幔帐,我悄然转身,离开了外室。摸了摸下巴的湿润,却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泪流满面,想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痛?”
  --“与你结合的结果,或者说,爱上你恋上你的结果,终究只有濒死的痛苦,绝没有任何快感和幸福,对吧?
  --“……可我偏偏就迷上了这种濒死的痛苦。”
  ……
  耳畔不断回响着颜知将军梦呓般的声音,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爱,或者,爱情,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存在。
  从来都是。


第六七章 残傲

  尽管已进酉时,淡淡的天光映着雪色,夜幕仍似离得很远,身中九生咒的颜知将军有着回光返照一般病态的旺盛精力,沐浴之后依然披着单衣趴在床榻上,痴痴地望着王爷的一举一动。
  伺候洗漱之后,连日奔波的王爷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只命人打开了门窗,迎着雪原清冷的寒风,盘膝坐在窗前缓缓导息吐纳。
  旁人只知道王爷剑法绝高,艳羡不已,却鲜少有人知道王爷少年时因练剑耗费了多少精力,五岁习剑开始一直到十四岁授书礼之前,王爷每天练剑八个时辰,一个时辰洗漱用膳,一个时辰读书,剩下两个时辰导息吐纳,权作休息。
  尽管王爷修习的内功极为精妙,到后期只须调息半个时辰,就能抵得过普通人一夜安眠,然而失去睡眠的那种日复一日、岁月似乎永无休止的可怖感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
  记得王爷授书礼的前一天,也正是王爷技剑大成之日。心知王爷日后无须再花费那么多时间来练剑,我特意在王爷睡榻上布置了寮国贡来的云罗锦衾,香炉里也燃上安神扶宁香,王爷沐浴之后坐在床榻上,却有些怔忡地告诉我,他早已忘掉应该如何入眠。
  原本以为这种仿佛于上天抢夺时光的日子,许久以前就已经结束,却想不到它竟然又会在此刻重新出现--私心底仍旧一直不愿相信,无所不能的王爷居然当真救不了颜知将军。然而王爷如今的举动,却让我侥幸的揣测在瞬间化作齑粉……
  “……大人。”一个内敛清朗的声音谨慎地传来。我知道这是颜知将军的心腹侍卫,适才我在屋外伺候时,他便几次三番劝我到侧屋取暖,言谈举止并不粗俗,还隐隐指挥着院外的防卫,可见地位不低。
  果然,颜知将军极好脾气地侧脸寻声望来,打手势示意他放低声音,自己则轻手轻脚下了床,趿着鞋子走到了外室,凑近身形问道:“什么事?”
  “萧涯离已经从荏苒古城撤军,大军返回亘雪城驻扎。不过,跟随萧涯离身边的那位白衣军师,一直在荏苒古城盘桓。”
  颜知将军眸光一闪,低声笑道:“她既如此勇气可嘉,我们自然不能不给她这点面子--让白倾、秦纪准备一下,明天我就要看到这位指点江山的女军师的首级。”
  “属下明白。”
  侍卫恭谨地施礼离开,颜知将军却在转身时看见静静坐在一旁的我,我慌忙起身裣衽为礼,淡淡的堇木叶香已融融扑面袭来,还未多说话,颜知将军已不动声色地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王爷身边始终荣宠不变圣眷不衰的,也只有茗儿你一个人吧?”因王爷在内室打坐,颜知的声音放得极低,依然听得出言辞中淡淡的笑意。
  我一时闹不清楚他究竟想说什么,只得照着场面话硬接:“将军言重了。茗儿不过一个卑微若尘的奴婢,怎么当得起‘荣宠、圣眷’几个词,也就是……”
  “我自来不在意你,却也不是不知道你洛茗是什么样的人。”颜知将军淡淡挑眉。
  这话说得我心头有些冒火,也有几分忐忑,倘若这位将军当真看我不顺眼,这可不是小事,处理起来甚是麻烦了。岂知还不等我头痛欲裂,颜知已笑了笑,接下去说道:“当年我初到摄政王府时,茗姑娘暗中替我挡了多少刁难灾祸,我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当初若说我有心帮他,也不尽然。只是他毕竟是王爷亲自带回府的,我既替王爷看着王府,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王爷带回来的颜知受旁人的闲气、委屈,因此许多时候都不动声色地暗中回护。
  然而这些话此刻自然不能拿出来说,心里如此想着,只是默然垂首,不置一词。
  何况,颜知的心计在少年时便可见一斑,被王爷带进王府之后,他便只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那时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受尽欺凌,纵然知道我在暗中帮他,也从来没有丝毫与我亲近的意思,甚至这么多年来,也始终不曾将这层关系说破。
  从不与任何人结交,自然不会牵扯到任何势力,没有任何势力的支持,他惟一可以倚靠的就只有王爷。王爷之所以如此重用他,给他锦衣玉食,给他荣宠富贵,甚至一脸好脾气地硬将他惯得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颜知忽然起身到书案前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便拿着东西到了我面前。我看着那张带着淡淡檀香的轻雪笺,还在奇怪颜知将军为什么拿这种寒瑚独有的纸笺做文章,颜知已莞尔笑道:“也不是了不起的东西。一纸卜辞,算是我略尽绵薄吧。”
  “卜辞?”
  我疑惑地望着手中的鬼画符,笺角淡淡的梅花水印上,钤着一方碧绿的小印,应该是寒瑚的文字:“莫非是寒瑚国那位赫赫有名的神算天姬所赐?”
  颜知正待说话,内室里却传出王爷唤他的声音,他便朝我一笑,匆匆应了进去。我看着那张优雅中透着古怪的轻雪笺,心中却在奇怪:王爷才刚刚坐定,还不到半个时辰,怎么这么快就敛息收功了。
  捧着热茶进了内室,颜知正倚在床榻上和王爷说话。鲜少有人敢在王爷面前这么放肆,惟独颜知将军是个例外,王爷自少年时便一直这么娇惯着他,任他放肆说话,任他放肆行事,更多时候,颜知见着王爷连起码的拜礼都直接省了,可以说,颜知这份飞扬跋扈全是王爷一手惯出来的。
  当年颜知初入行伍,就敢指着禁卫军首领的鼻子骂人昏聩,那老将军火暴脾气也不管他是哪个府上荐来的,差人绑了就要打,颜知竟然就仗着一柄长枪挑翻了整个禁卫营。禁卫营素来负责皇庭安危,他这么一闹登时扯出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
  那时王爷与穆王正明争暗斗闹得激烈,穆王逮着了王爷的小辫子怎么会甘休,一本参到了先皇跟前,弹劾王爷欺君犯上、意图不轨。闹到后来,连先皇也暗中示意王爷弃卒保帅,对颜知略施薄惩以平息朝堂偌大波澜,岂知王爷近乎蛮横地将颜知硬保了下来。
  如此还不算完,不到两个月时间,那得罪了颜知的禁卫军首领就被王爷调到了西南前线,轰轰烈烈战死沙场,朝堂中除了先皇,凡叫嚣着要让王爷弃卒保帅、惩戒颜知的,丢官的丢官,停职的停职,没一个有了好下场。
  众所周知,王爷是个矜持人,从来不在细枝末节上纠缠,纵然偶尔有伺候不周到、不体贴的地方,一笑也就过去了。可颜知将军不同,那激烈的性子就和他完美得锋芒逼人的容貌一样,惹着一点就能刺得你体无完肤。就是到如今,尊贵如琼郡王,见着颜知将军也总是笑嘻嘻地和他玩笑套近乎,丝毫不敢轻慢了。
  “……也不知道那萧涯离是什么来历。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个人,半点朝堂资历也没有,秦寞飞就赶鸭子上架地让他做了寒瑚的主帅。不过这人用兵倒当真有几分火候,若不是我差人拖住了他那位白衣军师,险些就被他分兵抢占了燕子谷。”
  王爷接过我捧上的茶,顺手递到了颜知面前:“说起此事,还有些细节要问你。以柳煦阳的老成持重,不可能轻易被你诱出燕子谷,会战之地又选中荏苒古城……”
  “确是我以神钥之名,将柳煦阳和萧涯离引……”
  颜知话还未说完,王爷原本柔和的目光已犀利起来,静静打断了他的言辞,道:“我告诫过你,神钥之事不能外泄分毫。”
  颜知捧着茶碗,有些局促地挪了挪身形,辩解道:“我在荏苒古城盘桓月余,根本没有发现神钥丝毫踪迹。如今亦只是假借神钥之名,引他们仓促会战而已--神钥也未必就是王朝惟一的秘密,倘若他们不知道神钥是什么东西,也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赶来。”
  “你让他们知道了神钥就在夜平川。”王爷冷冷地指出。
  颜知有些气不平却又哑然无言,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将茶碗放在一侧的几案上,随即身姿利落地下床,轻轻跪在王爷身边,说道:“是我贪功冒进,疏忽行事--我无话可说。不过,这事没法补救,您只能罚我消气了。”
  王爷神色冷峻地望着手中的青花茶碗,眸光深邃,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这个神药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引得柳煦阳和寒瑚两边都打破头去抢?……我满肚子疑惑,当着颜知将军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才欲侧身后退就被王爷拦了去路。
  犹自诧异,王爷已轻声吩咐道:“那张卜辞给我。”
  王爷适才虽在打坐,但内室、外室的一举一动都是瞒不过他耳目的,因此知道颜知将军给我卜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王爷怎么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莫名所以中,我将收藏在怀里的轻雪笺递了过去。
  王爷只看了一眼,顺手便撕了个粉碎。
  看着颜知有些恼怒地扭过头,我明白王爷的举动已刺伤了他那近乎病态的自尊和骄傲。
  以王爷对颜知的纵容,倘若是在从前,此刻必然会温言安抚,给足了他面子,奇怪的是如今王爷只顺手将手中的碎纸扔进了茶碗,神色冷峻地望着跪在地上依然一身桀骜的颜知,始终沉默着。
  半晌之后。
  “纵然心急解开夜平川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也实在不该这么没有盘算的。依本王的想法,就你这骄躁轻浮的性子,老早就该狠狠惩戒,省得日后再惹麻烦……”深邃的眸光忽然闪过一丝黯淡,“--既再没有‘日后’了,还罚你做什么?”
  王爷无可奈何的哀伤语气始终淡淡的,听在颜知耳里却不啻九天雷鸣,将他轰得天旋地转,许久都回不过神来。稍稍清醒之时,王爷已站起身示意我伺候更衣,侧脸吩咐道:“茗儿收拾一下,用过午膳我们便离开。”
  才赶到夜平川,还没安生一歇,这就要走了?……顺手理平王爷衣角一个褶皱,取过紫貂长衣给王爷披上,眼角余光扫向兀自跪在一旁的颜知:不会是因为颜知将军把那什么神药下落泄露出去,王爷就生气了吧?--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啊?
  “我已命东城抽调兵力赶往夜平川。”
  王爷静静说着,内敛眸光望着那灿若春花的容颜,终有许多眷顾,忽然便提起长衣袍角,俯身在颜知额头落下一吻,柔声叮咛道,“好自为之。”
  眼见王爷就要这么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或者便是此生此世最后一眼了,颜知再也顾不了什么尊卑上下,单手擒拿狠狠扣住了王爷左臂。一旦动用了手上的功夫,便不再是单纯的挽留,至少,在颜知那毫不客气的擒拿中,就带着强硬的胁迫。
  王爷神色未变,依然静静地望着颜知。
  颜知气得浑身都有些颤抖,尽管舍不得王爷就这么离开,然而素来骄傲的他,到此刻竟然连半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绝美的容色一变再变,痛苦、屈辱、自尊、不舍、眷顾,种种情愫翻滚挣扎着,却始终不曾说话。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颜知忽然缓缓放开了手,目光寡淡地望向另一侧。
  倘若你要我,我便将自己奉上,没有任何保留。倘若你不要我,那么,我也绝不乞求施舍。这,应该就是颜知在自己对王爷那深入骨髓的爱慕中,惟一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吧?尽管这点尊严在旁人眼中,是极端可笑和可悲的。
  意外的是,王爷并没有如我想像中那样绝情地转身离开,反而笑了笑,朝颜知说道:“本王披星戴月奔波数日赶到夜平川,还未好好睡上一觉,就得收拾你摆了一地的烂摊子。你够大面子,如今还敢摆脸色给本王看?”
  声音温柔语带玩笑,虽自称本王,却丝毫没有正经奏对的意思。一来给足了颜知面子,二来颜知也稍稍明白过来,王爷此时离开并不是因为自己泄露了神钥下落,因此要惩罚自己,叫自己临死也见不着最心爱的人。
  王爷已颇为无奈地说道:“寒瑚那边此刻必然已在寻找神钥下落。我私心虽不愿神钥此刻出世,却也不得不赶在寒瑚之前找到神钥。你如今在燕子谷脱不开身,事关重大,也只能我与茗儿亲自走一趟了。”
  “……其实我在燕子谷是脱得开身的。”破颜一笑,这先前还气鼓鼓的将军,绝美笑靥中带着几丝贼兮兮的狡黠,“--你也知我命不长久,着眼大局,不得已,军权势必要下放的。”
  王爷怔怔看着他,我也禁不住哑然。
  这种恶劣情况下,居然还敢把军权下放,这天底下除了颜知将军,只怕也没几个人做得出来了吧?
  看得出来,王爷并不赞同颜知将军这样轻慢军务的态度。
  “如今燕子谷只有三万残兵,且多是斥候部队出身,收集情报确实不弱,当真冲锋杀敌就不堪一击了。所以,就算我此刻守在燕子谷,也一样只能仗着关隘天险,死守不出。”
  颜知笑嘻嘻地勾着王爷脖子,贪婪地呼吸着属于王爷的独特气息,犹不忘习惯性地使尽浑身解数魅惑他的君王,“任他萧涯离多大本事,我们也都是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也未必就要我坐镇这里生受闲气。再者说了,我也左右不过这几天日子了,你真舍得把我一个人丢这里么?”
  看着王爷被颜知将军毛手毛脚折腾了半天,依然气息绵长、坐怀不乱,连颜知将军这样的绝世美人费尽心思的勾引都能熟视无睹,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诱惑得了王爷?……我这才有些恍然地明白,王爷这近乎变态的自制力,必然就是长年累月接受颜知将军诱惑的结果。
  “……你若离开,燕子谷谁做主?”王爷忽然问了一句。
  “狄袭。”
  王爷略略皱眉,显然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夜平川旧部。”
  颜知攀着王爷脖子,嘻嘻笑道:“我就带来那么三百个人,办事能力虽不弱,可威望军功什么的,怎么镇得住夜平川的老兵?……如今也不怕你怪罪,当初我到夜平川便和瞳将军做了笔交易,他把四年苦心栽培的斥候部队给我,我便护送他不受秦寞飞打扰,安安全全回京城。”
  所以当初瞳将军落入秦寞飞手里,居然是东城密探插手将他救了出来。亏我当初还满头雾水地不明白怎么会摆了这么乌龙的一局棋,打破头我也想不通,颜知将军竟和瞳将军做了这么一笔买卖。
  “狄袭是斥候部队的首领,相当不错的一位将军。虽然有些时候,战术稍嫌古板,不过他手下那位幕僚倒是古怪精灵得很,互补一下就完美了。再者,他是瞳将军在夜平川的心腹,忠诚上不会有大问题……”
  颜知将军忽然朝我眨眼笑了笑,“……我可没那么好心。后来我私信替瞳将军开脱,也不过是收买狄袭的手段而已。”
  ……奇怪了,怎么他也能看穿我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