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人随沙路向江村】
第一章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全身都很舒服,懒洋洋的好像泡在热水里。
静侯趴成一滩稀泥,毫无气质可言的骑在一条被子上,即使醒来了,也不愿意睁开眼睛。
但是,好饿,怎么这么饿,她不是刚刚吃完饭的吗?
肚子咕噜噜的声音叫得连天响,硬生生的把静侯的神智从半睡半醒中间拉了回来。
抓抓头发,睁开眼睛,眼前莫名其妙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除了床,椅子,桌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家具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式和颜色,但是这样的过分简洁却让人见了有一种不舒服的压抑感。尤其是,桌子上连个茶壶茶杯都没有,那还摆张桌子干什么啊,床上睡不下的时候,可以用它来将就将就的用处吗?
静侯忍着肚子的鸣叫,抱着头,拼命回想脑袋里头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和师姐易容离开无缘“姐夫”的地方,想要回到山上,遇到大师兄,吃饭,捣鬼,被发现,被师兄恶整……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师兄和师姐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脑袋的问题涨得静侯一个头两个大,刚才睡得饱饱的那些满足感,瞬间消失不见。
难道师兄那个小药铺的后头还有别的房间?趁着她睡着把她搬过来的?
恩,也是有可能,看这个房间的干净程度,和师兄还真是挺相称的。
晃晃悠悠的爬下床,眯着惺忪的眼睛往床底下找了一圈,没有鞋……不管了,就这样好了,反正师兄的地面一向比人家吃饭的盘子还干净,只怕被袜子踩脏,不会踩脏袜子。
静侯干脆的下了地,三两步走到门口,用力推开了门。
……
一片艳丽的花瓣落到了鼻尖上,静侯睁大了眼睛,完全愣在了当场。
打开的房门之外,一整片桃林从面前一直延伸到远方,满树的桃花火一样的盛开着,花瓣落雪一般洋洋洒洒的在林间纷飞。
远处,溪水流动的声音若隐若现的传过来,静侯不必走过去也知道,那条溪水旁边一定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这样和煦的阳光下,躺在石头上,可以非常舒服的晒太阳,暖暖的,让人醺然欲睡。
这里是……山上?!
忍不住揉揉眼睛,再睁开,看到的还是这样熟悉的景色。
回过头去,屋子里面的摆设却依然是陌生简单的那些家具,她确信,山上的任何一间屋子里都没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静侯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的屋里瞅瞅,屋外看看。
忽然,近处的树丛中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直觉的看过去,一只肥胖的狸猫顶着一张阴险狡诈的肥脸咻地钻了出来。
啊——
静侯叫了出来。
肥狸猫看了看静侯,转身就跑。
静侯迈步就要追上去。但是,她的脚刚刚踩到屋外的地面上的那一瞬间,一切熟悉而美丽的景色都消失了,肥狸猫也全无踪影。
静侯被这样的突变惊得一个趔趄,慌忙站直之后,环顾着四周迥然不同的面貌,心里忽然明白了,除非她做白日梦还没醒过来,不然就是被哪个无聊的人困在了某个阵法里耍来耍去。
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捏了一把,哎呦,疼疼疼疼疼~~~
很好,不是白日发梦,那就是有人故意布阵耍人了。
基本上,静侯入门晚,人又懒,除了一些基本自保的功夫和轻功以外,她也就对配药这种不太费脑子又很实用的事情感兴趣,至于师门代代相传的布阵之术,哈哈,她敬谢不敏,学个基本的出阵法,能让她偶尔下山买个菜就足够了,多了她记不住,也用不上。
不过,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千金难买早知道。
她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干脆就一点都不学,就让师祖们留下的阵法把她和秋素心都困在那个林子里,反正在她的地盘上,秋素心再怎么魔王,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虎落平阳被犬欺……呸呸呸!!!她骂自己做什么,真是昏了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会用这么精妙的阵法玩她的无聊人,也就师兄那么一个了。
叹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不料屁股一挨地,眼前的景色又不一样了。
静侯一激灵,忽然觉得很好玩,精神一下子就来了。
只要碰到地面,景色就会变啊,那岂不是每走一步都要重新找路,走一辈子也走不出去!果然是大师兄的风格——看别人死好热闹。
不过,嘿嘿~
左手往地面上拍一下,哗~景色变一遍——
右手往地面上拍一下,呼~景色又变一遍——
嘿嘿嘿嘿嘿~~~
这个好玩儿哎!!
静侯索性开始在地上打滚,倒立,翻跟头,大有看它到底能有多少变化的意思。
她在这里玩的开心,那头可是有人看不过眼去了。
“步兄,令师妹一向如此……处变不惊吗?”
步青衫站在阵势之外,手中的八卦琉璃镜中,阵势里的静侯上窜下跳自得其乐的影像清晰可见。
笑看了一眼身边高大的男人,步青衫实在有些佩服这男人的修辞能力。
活猴子一样的举动能被他形容成处变不惊,实在是超出了抬举的范围。只怕静侯不是处变不惊,而是一早就猜到布下那个阵法的人是他,所以才半点惊异都没有吧。
“让单兄见笑了。”话是这么说,步青衫的语气中可没有丝毫的羞耻,相反,倒有一种颇为自得的意味。
柔弱纤细的,冷静理智的,鲁莽骄躁的,这些类型的女人遍地都是,随手可得,但是他家可爱的师妹却是天下无双,只此一个。多么难得!
单云栖看一眼镜中的静侯,再看看身边的布青衫,心中嗤笑一声。
有这样大费周章只为算计自家师妹的师兄,师妹如此行为,何足为奇。
“令师妹真有雄心要把这阵势的各般变化都尝试一遍吗?”若真是如此的话,请恕他不再奉陪了,身为云楼主人,纵使不接任务,他也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处理,并没有好多时间在这里看人家师门的热闹。
步青衫摇头笑道,“单兄莫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放弃了。”
这个阵势并不是靠阵势本身让景色发生变化的,而是借由阵势的发动,唤起阵中人脑海中记忆,产生幻觉。也就是说,人的脑中保留着多少景色,这个阵法就有多少变化,堪称无穷无尽。莫说静侯的耐性绝没有那么好,就是耐性足够,她也没有那个力气……
哎————————
砰的一声倒在地上,静侯也懒得再去看周围又变化成了什么东西了,肚子皮快要贴上脊梁骨,再怎么好玩儿她也玩儿不动了。
闭上眼睛,四肢摊平,运了半天的气,猛地大吼出来:
“师兄——————————出来————————————我饿了——————————”
……
步青衫朗然大笑。
单云栖此时此刻已经对这对师兄妹完全的心悦诚服,并且深深仰慕,到底是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教导出这样“与众不同”徒弟来?
放下手中的八卦琉璃镜,关了阵眼,方才变幻莫测阵势立刻恢复成一座普通的庭院。
几个起落,步青衫飞纵到静侯的面前。
静侯全身被饿得松软无力,感到面前有人,奋力抬起了一半的眼皮,看到了步青衫背光下模糊不清的面孔。
“师兄啊……饿……”
大睡了一天一夜,刚才又闹腾了好一阵子,不筋疲力尽才怪。
步青衫早有准备的拿出一个又白又大的包子,在静侯面前晃一晃。
这个时候也管不得是不是师兄做的包子了,就算包子里头包的是人肉馅儿,静侯都照吃不误。一把抢过来,三两口吃个精光,虽然不当饱,至少可以垫个底。
尾随而来的单云栖叹为观止,这哪里是师兄对待师妹的样子,分明是主人在逗狗。
恢复了点力气的静侯发现了不声不响出现在师兄身后的单云栖,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自家师兄。
“那个人是谁?这里又是哪里?师姐人呢?”
“这么多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全部,谢谢。”
“那个人是我的朋友,这里是他的地方,二师妹我托人送她回去山上了,现在很好。”
事实上,花喜落完全是吃了步青衫特别料理过的红烧狮子头,上吐下泻到差点一头栽进茅坑里死的不名不誉,最后在昏迷中被步青衫当作一捆货物丢给人家送上山了。
“你送师姐回去了!!!那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送回去!!!”静侯暴跳,他明明就知道她又多想要回到山上去的!
好整以暇的拍了拍静侯的肩膀,把静侯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定在当场。
“不要那么坏脾气,让人看笑话。”步青衫薄责了一句。
单云栖心道,他早就看了半天的笑话了,也不差这一个。
静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也合不上下巴,眼看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步青衫才大发善心的将她的穴道解开。
“师兄……”静侯无奈的叹气,“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在山下久留的……
“我不是看你一个人太久,怕你憋坏了吗。既然出来一次,就好好的散散心,不好吗?”
“但是我真的不需要啊,我只要回去就好了——”静侯无力的重申。
“乖。”状似疼爱的拍了拍静侯的头,步青衫温和道,“就在这里好好的呆上一段时间,等师兄回来接你,再一起回去。”
“什么?!你要把我自己扔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静侯脸上终于开始抽筋。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师兄还会害你不成,这里是我朋友的所在,他会好好照顾你的,来,叫云栖哥哥。”
云栖……哥哥……
静侯和单云栖对看一眼,同时恶寒。一致对这个称呼听而不闻。
“师兄,算我求你,放我回去吧。”
“不行哦,你是小师妹,要乖乖听我的话才行。”
“师兄……”一句话没有说完,静侯便被布青衫迷昏软倒。
将人放回屋里的床上,合上门。
步青衫对单云栖点头示意,“这段时间,我家师妹就拜托你了,请一定要小心防范着。虽然有阵法阻拦,她走不出去,但是这孩子的药用的不错,三餐送饭时,得仔细被她钻了空子去。”
单云栖心里疑问百出,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步兄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自会做的万无一失,倒是你答应我的事情,还请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我能成功的制住秋素心一次,就能成功的制住他第二次,毕竟,这件事情与我们双方都有利,我自会办的稳妥。”
“那么在下就等着步兄的好消息了。”单云栖微微一笑,拱手一礼。
第二章
秋素心将手下呈上来的一沓书面报告按在桌面上,脸上看不出是怒是喜,紧绷的气氛让等候在底下的下属心里微微的发颤。
他实在不是一个很好伺候的主子,虽然对待下属赏罚有度,功过分明,但是要想做到他要求的事情,不鞠躬尽瘁的扒掉几层皮,是不可能的。
秋素心并不在意下属对自己的敬畏,相反,他很满意于这样近乎畏惧的感情,他要他们畏惧,也要他们敬服,只有这样,他才算是真正的把他们都握在了掌心。
半垂下眼睛,想了想报告里的内容。
这次确实是他做的鲁莽了。
接到任务的时候,他准备得更多的是同单云栖必然的交手,反而忽略了任务本身。
本来,一个女人出钱请人杀一个青楼女子,十有八九是为了妒,只不过这个女人的妒意重了些,不仅要这个青楼女子死,连她身边的人也不肯放过。这些都无可厚非,也不值得多么的关注,于是,他便在遭逢对手的兴奋中,少了以往的谨慎。
没想到,一个看似平常的青楼女子,竟然同兄长的挚友有着这样的纠葛。
这样看来,这次的任务没有做成,反而是一件好事。否则,兄长那里就很难交待了。
端过桌上的茶啜饮了一口,“秦栾那里可曾探查过?”
“查过了,人员和出入一切如常,没有发现陌生女子的踪迹。但是,据属下等查探,秦栾近日调动了人手,似乎也在秘而不宣的寻找什么人。”
“哦?”秋素心眸光一闪,“还有吗?”
“还有……还有一件事情,秦栾为了花喜落,常常深夜徘徊于西湖边,我们行动的那夜,他也如平常一样深夜才从西湖边返回。”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秋素心暗忖,以秦栾与花喜落这么多年藕断丝连的纠葛来看,此人必定用情颇深。若是一夜之间发现了心头的女人消失无踪,恐怕他不会这么冷静。那就是说,有很大的可能性,脱逃的花喜落是被他救走了。能把风声瞒得这么紧,秦栾此人也不简单。可是,八成这个奇特的青楼女子又从秦栾那里不告而别,所以秦栾才会急着找人。
这种担心也没有错。
知道了这层关系,他必定不会真的出手要了这女子的命,最多是借着这个因由找云楼的麻烦罢了。但是云楼可没有任何理由不接这件生意。少了他们的从中作梗,杀条漏网之鱼对于云楼来说并不会太难,虽然这条鱼本身也出乎意料的滑溜,甚至可以说有一点棘手。
秋素心一向喜欢喜欢挑战,尤其是意料之外的挑战,这样身手不凡的青楼女子,说实在的,他也很有兴趣。但是兄长的面子和立场要顾,他也只好忍痛放手。不过花喜落身边的那个女子身手也不错,又和秦栾没有关系,他倒是不必顾虑,可以出手玩玩。
话虽然是这样说,杭州城繁华富甲,每日进出的外来客商不计其数,若是懂得一点易容之术,混迹于人群中,想把她们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秋素心眯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缩起的瞳孔,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归根结底,那些东西都算是细枝末节。真正让他计较的,是那天突袭他们,轻易折损了他们和云楼大半好手的……人。
那张漂浮于水面的女子的面孔一直重现在他眼前,让他有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很难相信一个女人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做到那些,甚至让他们和云楼的人毫无还手之力。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单云栖,单就武功而言,在江湖上已经难觅敌手。但是他自问,就算是他出手,想除掉那些个个堪称一流杀手的人,也要大费一番周折,根本不可能做的那样干净利落。
除非,做这件事情的,真的不是“人”,要么,就是有人在刻意的装神弄鬼。
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的敲击,秋素心的脑子里急速的过滤江湖上甚至朝堂里可能并有实力做这种事情的人和势力,却一无所得。
莫非真是凭空落下的一场劫难?!哼!那可真是好运道!
为今之计,能挂上一点边的,也就只有脱逃中的那两个“猎物”了,说不得,只好先把她们找出来了。
“传令下去,盯紧秦栾和云楼那方的消息,同时加派人手,仔细的寻找一切可能有用的蛛丝马迹。”
“是。那么,之前的任务还要继续吗?”
“……先缓一缓,以目前的为先。”
“是,属下告退。”
秋素心点点头,看下属退出房间,合上了房门,方才露出眼底的几分阴郁。
静侯————
她可是上天派来治他的克星?
自从遇到她,过去二十几年间的顺遂一去不返,虽然这种日子让他不再无聊,但是,没有她在身边,再有趣的游戏,也终究还是缺了一点味道呢。
快点被他抓到吧——秋素心还从来没有这样急切的盼望什么事情。
这一次,他会更小心的,让她永远也飞不出他的掌心。
大王八,炒鸡蛋,师兄是个大坏蛋!!!
辣块妈妈他奶奶个熊的!
还真的就把她扔在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鬼地方等长毛,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拿那个破阵法把她圈起来,生怕她变不成猪是怎么的!
她虽然懒的像猪,但是不代表她就没有挑圈的权利。
看看这个破地方,什么也没有!就算她是头猪,都被憋成疯猪了!恨得她直想磨牙,把桌子腿儿咬下来,啃成个木头人,诅咒师兄一千八百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打死她以后也不救人了,好心没好报,好心生是非。她要是不多事,现在还在林子里舒舒服服的晒太阳喝酒呢。
她要回去啦~~~
好想念小溪里的笨鱼,林子里的贼狸猫,满山的毒花毒草毒蘑菇,她要回去啦~~~
这个破地方放个屁都有回音儿的,她快要无聊死了啊!!
静侯披头散发的满地打滚。
她现在唯一的“娱乐”,就是坐在门槛上,把脚放到外面,左脚放完换右脚,看看外面那个破阵法到底还能变出多少新花样来。
说实在的,这东西虽然开始的时候还挺有趣的,但是谁玩个三天都会眼花缭乱恶心到想吐,而且,总也变不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哪怕再变回一次山上的景色,让她看看,流流口水也好啊。虽然心里知道是画饼充饥,但是有的看总比什么都没有来的强多了吧。
整个人缩在桌子底下,用头往上一撞一撞,咣咣当当的至少有个动静,让她觉得还有点人气儿。
睡觉,起来有饭吃,吃完再睡觉,然后饭消失,顺带着还可爱的把净桶也带走,这么勤快,为啥不露个面,和她磕磕牙也好啊………
哎?他们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觉?
嗯,不对,师兄的阵法,师兄一定有的是办法可以窥测被困在其中的虫子挣扎的有多么么有趣,这个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为啥他们每次都要趁她睡着以后才来。莫非,师兄并没有把如何自由的进出阵法的诀窍告诉他们,所以每次进出都要先把阵法停掉才行?
她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呢?!真是笨蛋!
但是,她居然每次都那么刚巧的能睡着……废话,她又不是真的猪,哪有那么容易吃饱睡睡饱吃,当然是被人动了手脚。
她下毒用药的功夫学了之后是没到江湖混过啦,但是至少她能和师姐对付个不相上下。连师兄那个以追求完美为毕生宗旨的男人都夸奖过她有天分,可见她是真的还算可以。
能一点不被她发觉的放倒她,如果不是用了师兄留下的药,那么这个人的本事就很可观了。
嗯。这样一来就麻烦了,虽然想明白了可能有机可趁,但是没办法钻到这个空子,想明白了也是白想啊!
脑袋继续在桌子底下咣当咣当的撞,眉头揪得能夹死个苍蝇,话说回来了,有个苍蝇也好啊,至少那玩意儿对药物的敏感性比她高,还能给她示个警啥的。
对啊,这个阵法能挡住人,苍蝇蚊子总不至于也被挡住吧!
一骨碌从桌子底下爬起来,兴奋中还差点把桌子掀翻。
斗志高昂的推开门,不想太过激动,被门槛绊倒,一下子摔了出去。
落地的瞬间,一切景色巨变,静侯慌张的回头,却再也看不见那扇门。
熟悉到恐怖的景物窒住了静侯的呼吸,张大了眼睛,脸色瞬间便得雪白。
不要急,一切都是假的,不要急,是假的,慢慢来,闭上眼睛,不要被干扰。她并没有离开那扇门多远,一定可以回去的,一定可以的!!
但是,她找不到,即使闭上眼睛不去看,仅凭感觉去寻找,她也找不到那扇门,甚至碰不到任何类似墙壁的东西,反而在这样慌乱盲目的摸索中,越来越深陷到阵中,无路可出。
变啊!
为什么不变!不是每踩一步都会改变的吗?为什么还不变?!
静侯不停的重复着闭上眼睛,跺脚,睁开,再闭上眼睛,跺脚的动作。但是,不管她怎么尝试,眼前的景物都只会改变方位,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变化成别的样子。
被阵法所惑,静侯深陷在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中,无法自拔。
秀美的庭院,花木掩映中,富丽的楼台。
弯弯的一道拱门,转过去就是一处小小的单独的院落,那里,曾是她的……新房……
大红喜烛的映照下,她的良人曾经在那里掀起了她的盖头。
她亲手绣制的龙凤呈祥的锦被铺在身下,柔软凉滑的宛如清澈的溪水流过皮肤,那喜气的大红中,她就这样虔诚的托付了她的一生……
后来,她每天细心整理的整洁雅致的房间里,又多了主人家送的小小的摇篮,只要一有闲暇,她就会坐在摇篮边上,一边做着小小的衣服和鞋子,一边傻傻的笑出来。
……
胸口剧烈的起伏,呼吸的这样猛烈,几乎要把自己噎过去似的用力喘息。
静侯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知道这只是她脑袋里的记忆透射出的幻象。也正因为如此,她战栗得更加厉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已经忘记的,居然还是这么清晰。
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夏季,至今,还困她在这个不醒的噩梦里。
僵立着,一动不动。
身边的一片虞美人随风轻摆,娇艳的花瓣仿佛蝴蝶的翅膀,颤动着,跃然欲舞。
日光是刚刚过午的炽烈,轻轻的风,吹拂得满园的花木丽色喧哗。
就在下一刻,她将看到随着主人一同走来的那个男人。
在俊秀出色的主人身后,他安静沉默的像一抹影子。
但是一瞬间,她只觉得,整个世间的声音和颜色都停顿了下来,她的眼里,在那一刻,只剩下了——他——
第三章
江行舟照例先到八卦琉璃镜那里观察静侯的行动。
若是静侯一切如常,他便动手将她迷倒,再将阵法停下,让送饭和清理房间的下人趁机进去。
这种事情,自从静侯被关在这里之后,他每天都要做上几次。
江行舟是云楼里的药师,如果不考虑步青衫一门的话,他用毒用药的功夫在江湖上便可谓无人能及。但是,同步青衫一门一样,有这样本事的江行舟,在这个嘈杂的江湖上一点名气都没有,可以说,出了云楼就没有人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并不是说杀手组织的人就一定要隐姓埋名——天都知道,云楼和“云上天”到底有多出风头——只是,江行舟的最大的本事,不是他在药师这个身份上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而是,无论他身在何处,总是能被人轻易的忽略掉。
这种毫无存在感的天分,几度让云楼的头子想要免去他的药师之职,干脆的把他培养成一代出色的暗探。不过后来他们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天分是天分,能力是能力,他之所以存在感这么低,完全是因为,在江行舟的眼睛里,只有药草,药物,药效,其他的一切人事物皆不在他关注的范围内。因此,这样的人才,还是好好的做一个药师就可以了。
江行舟和往常一样向琉璃镜里看,但是,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是,静侯今天没有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反而是呆呆的站在庭院里,看起来很像一尊雕像。
江行舟知道进了庭院就踩进了阵法里,也知道这个阵法会致幻,每个人都会因为它的蛊惑而看见很多记忆中的景物,但是,他不知道,静侯究竟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记忆能让一只猴子,恩,不是,是一个猴子一样的人变成这个样子。
难得的,他有些很轻微的好奇,不过也就像是一阵微风吹过去的感觉,转瞬就消失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照顾的静侯周详且毫发无伤。他要考虑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仔细的看了看静侯的表情,应该是不太正常的吧。江行舟不是很肯定,他与人打交道的时间远远少于和用来试药的动物打交道的时间,所以也拿捏不准人的情绪反应。不过,既然这个阵法有致幻的能力,那么在里面呆的太久总归是不好,还是先把她弄出来再说好了。
这样想着,江行舟决定照常,先用药把静侯放到,然后停下阵法,把她弄回屋子里去。
但是,以往总是奏效的迷药,这次却仿佛一点效果也没有,静侯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连表情都没有一点变化,好像是凝固了一样。
江行舟的兴趣忽然来了,他尝试着,加了迷药的分量,可是静侯依然没有反应。
这样的剂量,别说是一个武功平常的女人,就算是他们的楼主,也差不多会被放倒了,怎么可能全无反应呢?
明明是失败了,江行舟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清秀冷淡的脸上显出难得的神采,不自觉的想要靠近过去研究一下。
后面等待着的随侍们急忙劝阻,江行舟这才想起来,静侯的身边还有阵法阻拦,只犹豫了一瞬间,他就把琉璃镜拿起来,解开了那个阵势,然后有些急切的走了过去。
眼前虚幻的景物已经消失了,但是静侯还是没有办法回神。
她很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
然而除了害怕之外,又有着很多很多复杂到说不清楚的情绪扼住她的咽喉。
在那一刻,避无可避的直视着自己最不愿意回想起的过去,虽然是那样的痛苦和恐惧着,但是,她竟然,竟然难以自抑的有一种让她自己都厌恶的渴望,虽然这种渴望这样的微小,但是已经足够让她全身的血液倒流。
她无法启齿的渴望着,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最初,再看一眼,那个……
极端的自厌,让静侯的心里扬起了巨大的波涛,冲击着她耗尽心血铸起的心牢。
这样的静侯,虽然外表看过去,还能完美的保持着人的形态,内部却已经被失控的妖力所侵袭。所以,即使江行舟放再多的迷药,也对她全无效力。
停止了阵法的庭院,看起来和普通的庭院没什么两样。
一池小小的荷塘,岸边一样种植着一片娇艳的虞美人,几株垂柳看起来都很有些年岁,粗壮的树身虬曲着,弯下大把的枝条。
江行舟穿花拂柳而来,素净的衣衫,挺拔的身形,淡漠的表情,映入静侯的眼中,与遥远的记忆重叠,激起一阵猛烈的心跳。
正午的阳光炽烈的照射着,江行舟敏锐地看见静侯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青色的光芒。仔细的看过去,又什么异常也没有了。但是,他很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静侯戒备的看着他,全身紧绷,面容僵硬,像只困境之中,随时都会爆发的小兽。
江行舟停了下来,不再继续靠近。
如果是这样本能的接近兽类的反应,他是很有经验的。
与其和人许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更加喜欢和不会说话,直来直去的动物相处。即使用来试药,他也不会真正要了它们的性命,反正楼里接了任务总是要取人性命,那么顺道帮他试个药,也算是物尽其用,又何必伤到他喜欢的东西。
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静侯同江行舟无言的对视着。
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不进也不退,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
被这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着,静侯渐渐觉得自己可以平静下来。她想,这应该就是这几天一直对她下药的人吧。但是,为什么他会忽然现身?
啊!
还有些模糊的意识闪过一丝清明,她反应过来了。莫非是刚才情绪的波动太大,自己不知不觉地又妖化了?!!
慌忙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和手脚。
还好还好,没有变化。
庆幸的送了一口气,静侯安下些心来,又抬头看着那个目的不明的男人。
本来想要开口问问那个男人是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那个男人近乎情绪空白的眼睛这样一看,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也没差,既然大师兄委托了那个据说是他朋友的叫什么什么的男人(原谅她实在是不愿意想起那个恶心的称呼),那这个男人一定就和大师兄的那个朋友有关系,不是朋友,也是下属,反正看他挺光明正大的,应该也不是什么误闯进来刺客飞贼之类的……废话!要是刺客或者飞贼,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会解师兄那个怪物的阵法!
对了,阵法现在是被解除的啊!
静侯终于明白过来。
大好机会来了!!
但是,她身上那些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宝贝”都被师兄搜走了,光是凭她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顶不顶用的啊?哎呀,不管了,她的轻功不管怎么说还不错,应该多少还有些胜算吧。
先走一步算一步!
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但是————
向各路神佛保证,她也只不过是想想,还完全没有付诸行动,这男人的动作要不要这么快啊!
像只被拎住的狐狸似的在男人的手里辛苦的挣扎,静侯自觉现在非常可以理解林子里那只胖狸猫每次被逮住的心情。
江行舟虽然瘦一些,身量却很高,拎领子把人拽起来,静侯的脚都可以悬空的汤秋千玩。
很好,就算被发现了她想搞鬼,点她穴啊!打她啊!
把她拎起来算什么东西?!
当她是猫还是狗啊?!
静侯忿忿,伸脚去踹江行舟。
江行舟空白着一张脸,很熟练的把静侯整个人卷一卷,夹在了胳膊底下,只露出一个头来。
观察了这么多天,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质上,他都已经把静侯归类到了他熟悉的动物的行列里。因此,非常自然的把驯兽的那一套搬了出来。
静侯已经完全的超越了愤怒的层次,到了大脑一片空白的程度。
这家伙,不会是脑袋有问题吧?!
龇牙咧嘴,全身没法动弹的静侯很想伸嘴去咬人。
江行舟看看手中开始乍毛的静侯,考虑了一下,松开了一只手,改用一只手夹住不停挣扎的“小家伙”,然后把空出来的手放到了静侯乱蓬蓬的头发上,顺着开始摸,还时不时地抓两下~~
……
好舒服~好舒服哦~~
喵喵呜~~~
静侯惬意的眯起了眼睛,乖巧又讨好的用可爱的头在江行舟的手上蹭了蹭~~
…………
以为她会那样做吗?!!!
他还真的当她是家养的小猫小狗了是不是!!!
她xxxxxxxxxxxx的!!!!!!!!
一整串儿绝对不适宜于被任何人听到的精彩词汇脱口而出,完全得益于静侯师傅那个百无禁忌的老酒鬼每次屈服于步青衫的“淫威”之后的反应。
这段短短话语,凝聚了大江南北甚至外域异族的骂词之精华,没有三两三,谁也别想听得懂。所以,基本上传到了江行舟的耳朵里,无疑于水牛听梵音——有听没有懂,听了也白听。
眨了眨眼睛,江行舟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样,她不喜欢?
那这样呢?
拍抚着静侯头发的手挪下来,放在静侯的下巴上,开始轻轻的搔弄。
……
如果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强,脸皮够厚,静侯真想吐血给他看。
大师兄整人是故意的,她还可以忍受;这种没有自觉的家伙才真的会把人搞疯!!!!!!!
第四章
用头咣咣咣的顶着桌子。
静侯已经不知道,这算是老天给她的机会,还是老天给她的折磨。
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比城里的钟鼓楼还准的响起来,静侯窝火,头顶用力一撞,整张桌子飞了出去,刚好顶到正被推开的门。
推门推到一半的江行舟很警觉地往后缩手。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质地精良的木门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抖落了无数碎屑,很顽强的屹立未倒。
江行舟泰然若素,伸出一只手,不太费力的一推,房门和房门前的桌子这两块大型拦路石就被轻而易举的移开了。
静侯把一把椅子举在胸前,死盯着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的男人,只恨自己不会穿墙术。
这男人简直是与大师兄不相上下的大魔星,不,说不定他比大师兄那个怪物更有潜质。
自从那天莫名其妙的出现以后,这男人简直就像是走火入魔,每天按三餐的来“探视”她,如果不是还有一点点常识,知道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恐怕他还会把宵夜那顿也加上才肯罢休。
其实静侯不知道,江行舟之所以半夜不来,完全不是出于什么君子行止端方的规条,而是,那个时间,他都在挑灯夜战,把白天“试验”的结果和疑惑都清清楚楚地罗列下来,留待第二天再接再厉。不过也幸好静侯不知道,不然的话,她就是不被江行舟天马行空的“试验”整死,恐怕也会气死。
江行舟慢条斯理的走进来,跟在身后的随侍很有眼色的把翻倒的桌子扶正,再把整个儿被撞下来的门三下五除二的重新修修补补装回它原本的位置,然后退出去,关上门,消失。动作之迅速干脆,可见他们这两天被训练的有多么勤快。
把手里的食篮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一样一样的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江行舟摆出自认为最无害的表情,眼含期待的看着静侯。
静侯浑身一抖,把椅子抓得更紧,身子缩的更靠后,盯着江行舟的眼神和盯着会吃人的狼外婆一样,只差没喊救命,对桌上那些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美酒佳肴全无兴趣。
废话!
谁会对有毒的美酒佳肴有兴趣啊!
上一次是软筋散醋鱼,再上一次是泻药排骨汤,再再上一次是迷魂药叫化鸡,鬼知道这次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静侯现在已经完全把这个家伙的高度抬升的和自家师兄一般没两样。
她深度怀疑,这个家伙和自家师兄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血缘关系,其实他才是师兄口中那个所谓会“照顾”她的人吧,连“照顾”的方式都如出一辙,还有什么可说的。
其实静侯确实是误会了,江行舟到没有什么纯心整人的念头,他只不过是发现了新鲜事物,身体里的药师血液在沸腾罢了。至于行径和步青衫相似,咳,大概纯属巧合。
但是静侯可不是那些记吃不记打的飞禽走兽。
她那次能不被迷倒,完全是因为妖力爆发,但是,平常的时候她也就是个平常的人好不好,吃了该拉的东西还是会拉个大雨倾盆,吃了该软的东西还是会软个东倒西歪,就算这家伙的功力高深,每次她都吃不出来药味,但是,她又不傻,总不会明知道前面是坑,还视而不见的往坑里跳吧!
她总不能每天都拼命把自己的妖力控制在能抗药但是不变身的程度,别说她没那个能耐,就是有那个能耐,总这么控制下去,没准儿什么时候她就忍不住爆发出来,把这欠揍的男人生吞了!
江行舟不知道静侯心里的痛苦纠结——毕竟,此二人同种不同类,别指望他们能沟通。
他很有耐性的拿着筷子,“无害”的看着静侯,安静的等着她向食物屈服。
动物总是对陌生的人怀有戒心的,本来他是打算把饭放下就走,再静静的观察就好了。但是,成功了几次之后,静侯就再也不肯吃了——昏了一天又拉了一天,长脑子的都知道有鬼了吧——没办法,他只能亲自来诱导一下,看看会不会有效果。
可惜从那一次之后,静侯吃了药的反应就和普通人没有差别了,但是,江行舟依然肯定,这个人(?),和其他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因此,锲而不舍的坚持着他探寻奥秘的旅程。
江行舟夹着一筷子的菜,慢慢的朝静侯逼近过来,脸上自以为“和蔼”的表情,看在静侯眼中,和追命无常一样“可亲”。
退退退的缩在墙角,抱着个椅子,死都不肯张口。
这个人每次来的时候,确实,外面那个困死人不偿命的阵法都会被关掉。但是,她现在真的没办法分辨,被这个阵法一直关到大师兄回来,和每天看着阵法停止机会降临但就是抓不到,哪一个让她更不甘心。
何身为异类的自己相比,她遇到的这些怪胎反倒一个比一个更像是妖怪,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物以类聚”?
她不要啊——————
如果可以呼喊出来,静侯的凄厉叫声一定足以感天动地,使得六月飞雪连天落。可是她哪里敢开口,只要一张口,那个伺机而动的男人绝对会把那筷子菜硬塞进来的。
“行舟,别对我的客人太热情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江行舟的动作一顿,脸上虽然不明显,但是看得出不太情愿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回身行礼,然后默默的退到了一边。
单云栖高大的身形立在门口有一阵子了,但是屋里面的两个人忙得很,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而他也就看了好一会儿的笑话。
答应步青衫把静侯放在这里不过是一个交换条件,加上周围又有阵法阻拦,他本来就没放多少心思。既然步青衫说这个师妹擅长用药,要格外小心,他就干脆把照看静侯的任务交给了药师江行舟,自此甩手不管。等到得到消息,知道一向不与人打交道的江行舟反常的每天亲自出面“照顾”静侯的时候,静侯已经被他“照顾”了两天,快要生不如死了。
“云栖哥哥”啊————
静侯乍见这个男人出现,如蒙大赦,现在是完全心甘情愿的在心里呼唤着这个美丽动听的名字了。只要能让这个叫什么“行舟”的家伙再也不把船划到她这里来,别说是区区的“云栖哥哥”,就是让她叫“云栖心肝宝贝”她也愿意啊!
单云栖看看桌上已经放到没有一丝热气的饭菜,再看看静侯眼含热泪,重见天日一般的表情,心中了然,惊讶之余也不禁好笑。
忽然到了陌生的环境被困在阵法里一步也动不了,这个女子都没有惊慌失措,反倒是被行舟的“热情”弄成这样,行舟也真是……有才干……
不过也难怪,江行舟的眼里一向没有别人,应该说,除了与药有关的人事物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这样单纯而固执的心无旁骛,让江行舟成为了云楼历代以来首屈一指的药师,也让他成为了连云楼中的杀手们见了都要抖一抖的,名符其实的“鬼见愁”。
本来只要不过分,他也不准备过问,但是再让江行舟这样下去,只怕步青衫回来也只能看见一个要死不活的师妹了,那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这些菜都凉了,怎么好怠慢客人,来人,拿下去重新做一份上来。”单云栖的长相很是性格,棱角分明的脸型宛如刀斧凿出的一般,五官虽然俊朗,却带着冷峻的霸气。现在为了表达一下他身为主人御下不严的歉意,狭长而飞扬的眉目难得的温和下来,看得静侯感动到几乎哭出来。
苍天有眼啊——
终于有人收妖了————
“在下的手下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恩恩,恩恩恩。
静侯猛点头,手里的椅子忘记放下来,额头一家伙撞倒椅子面上,扣扣有声。
单云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下,遮掩了用上的笑意,毕竟这个时候笑出来难免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面前的静侯,似乎有尾巴在她身后猛摇,眼睛亮的几乎飞出星星来,也让人看了怪不忍心的。
主人亲自下令,当然没有人敢怠慢,不多时,重新做好的饭食就被送了上来。
侍从一样一样的把菜肴摆放上桌,热气腾腾的,香味四溢,让好久没有好好吃饭的静侯看的垂涎欲滴。
江行舟看看静侯盯着食物的脸,虽然很奇怪她对着完全陌生的楼主,居然会比对着有些熟悉的自己更为信任,但是心里更在意的却是这次说不定可以成功地让她把“试验品”吃下去,手下一动,忍不住就要动动手脚。
静侯也是行家,焉能看不出这家伙要干什么,当时脸色就变了。
单云栖敏锐的发觉了这两个人的心思,低低的哼了一声,江行舟身形一僵,极为懊恼的强迫自己收敛起心思,一双眼睛还不甘不愿的盯在静侯身上转来转去的。看得静侯一身的汗毛和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共舞。
“那个,云,云栖……公子……可不可以请你留下来一起用顿饭~”颤颤巍巍的声音弱弱的问着。
单云栖了然的一挑眉,唇角微动,忽然有些明白步青衫的“乐趣”所在了。
静侯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的就像是马上要被宰掉……狗仔……似乎他要是有一点拒绝的意思,就会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还真是……有趣……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静侯一口气还没有松完,单云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行舟,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干脆就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江行舟眼前一亮。
静侯乌云照顶。
……果然天不容她………
第五章
江行舟——后来静侯才从单云栖那里得知,那个奇特到和师兄不相上下的男人全名叫做江行舟——这男人似乎是被好好的叮嘱过了,所以最近她的日子过的风平浪静,简直让她热泪盈眶。
但是,平静下来之后,没时间考虑的问题就都涌了上来。
除了在山上共同生活过的日子,和平日里交谈中知道的那些不太打紧的零七八碎,静侯对师门这几个人的了解相当于无。
师兄在山下的这些时间都在做什么,认识的都是什么人,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坐在窗台上,把窗子推开,夜晚的风吹进来,整片的星光银屑一般的洒落。
眼前是一片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山水。
要很仔细的想,才能想的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她见过的景色。
她的记忆开始的很早,幼年的很多片断至今都还记得清楚,甚至清楚到有些不可思议。片断中的人,光影,声音,颜色,甚至气味,只要闭上眼睛,都仿佛就在眼前。
但是,即使是这样早的记忆里,也从没有出现过双亲的影子。
从最初,她就和祖父两个人相依为命的走遍山河大川。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一个地方。有时是有目的的,有时,就单纯的,只是为了离开。
小的时候她不能明白这样的漂泊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世界里单纯的除了祖父,就只剩下了广阔而寂寥的山河天地,没有朋友,也没有别的亲人。
后来,知道了自己身体里所继承的血脉和这血脉中深藏着的秘密,她终于明白了,祖父为什么要远远的避开过深的牵扯,却又不停的伸手帮助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人。
离群索居,却又不得不在红尘里打滚。祖父这样的小心,小心的在这个人世中谋求着颤颤巍巍的平静,为了自己,更为了她。祖父把能想到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了,但是,终于还是算不过天命。
摸过身边的酒壶,喝了一口。
久违的辛辣滋味顺着喉咙流下去,热热的,让紧绷的身体,微微的放松下来。
这是她特别向单云栖要来的。
可能是见到她被江行舟整的毫无还手之力,觉得她也不过尔尔,单云栖很轻易的就满足了她的要求。
呵呵~
不能还手吗?
那可很难说。
江行舟下毒用药的功夫确实非同一般,若是放在平时,她的确很难发觉,所以开始几天才会一直中招。但是这男人后来就变得太过明目张胆了,只要长了脑仁和眼仁就知道,他明摆着就是动了手脚,这样还中招,哈,她当然是故意的。
没错,她在赌,赌那个名叫单云栖的男人会不会因为对她不了解而被迷惑,从而露出一丝疏忽的缝隙,让她钻过去。
手里没有半点“武器”,想要还手也是个问题,但是,只要给她哪怕一丁半点儿可以利用的东西,她就可以制造“惊喜”了。
当然,这种把戏唬过那个行径诡异的比大师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心眼儿却明显没长全的江行舟是绰绰有余,但是,能不能同样麻痹掉那个单云栖,她就不敢肯定了,毕竟,能和师兄打交道的人,也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不小心是不行的。
老酒鬼师傅,爱臭美的师姐,事事追求完美的师兄。
她很想相信他们,也愿意相信他们。这些人,可以说是她和这个人世最后的一点牵连。她宁愿固守着那片世外桃源一样的山林,安安静静的等他们从天南海北飞回来,一起嬉笑怒骂的过一段短短的时日,然后再送他们离开。
她唯愿如此,单纯的守着一片山水,几个人,一间茅屋一壶酒的安安生生。这样,她还可以把这场幻梦一样的人生,当成一场梦,好好的过完它。
她还是恐惧的,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她一直恐惧着。这种信仰被撕碎的裂痕,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究竟这世上,有谁是可以真正相信的?
又有谁,能永远都不背叛她,遗弃她,可以永远都守护着她,接受她?
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弧度,只见微笑,却不见笑意。
即使是这样温暖的夏夜,静侯的手依然冰凉。白皙纤细的手掌轻轻的覆盖在柔软的小腹上,感受着,那虚空里的脉动。
曾经在她身体里孕育着的血肉,如今,以另一种形式回归到了她的身体里……
这样,似乎也不错。
即使是这样的血缘,也终有瓜熟蒂落的一天。就算是世上最紧密的联系,也会被就此割断。分离开来了,就是两个人。就算再怎么血脉相通,也已经是毫无相干的两个个体,总会有分离的时候。
这样很好,永远,永远的,和自己同呼吸共命运,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
闭上眼睛,听着血液流淌的声音,唇边的弧度渐渐下弯,酸涩的湿意在闭合的眼皮下被禁锢,直到干涸。
她得离开这个地方。
大师兄这个人在想什么,她从来都看不透。
他明明知道她就算是在这个世间多停留片刻都有着潜伏的危机,更不要提,她根本不可能在人群中安然无恙的度过冬天。
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关在一个完全莫名其妙的地方,甚至找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来“照看”她。
她不知道大师兄到底想要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不想说的事情,没有人有本事挖出来。她一早就已经死心了。但是,这一次,她没办法由着大师兄的性子来。因为这个风险,她担不起。
师姐据说被丢回山上,但是发生过的事情却不会就这样了结。以师姐的性子,吃了那么大的亏,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虽然,出手的那些人也差不多都被她灭的干净了,但这只能是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就算师姐能屈能伸,肯忍一时风平浪静,那些人也不见得会放过师姐。势单力孤的师姐和那些人对上,绝对没办法全身而退。
还有,她自问记人的本事还不错,也确定从来都没见过也没听过那个单云栖,但是却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身上隐隐的有种熟悉的味道。想不起来,又放不下心,只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
能御使江行舟这样的高手,那男人定然不是什么普通的角色。
树大招风,坑大招堵,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道理放到哪儿都行得通。她可没有兴趣做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林林总总的担心挂在嗓子眼儿,让她在这个地方乖乖的等着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领取”,抱歉,她没办法。
端起酒壶,又灌了一口,晃了晃,大概壶里还剩下八分满。
风掠起的头发被唇边的酒液粘住,贴在了脸上。偏过头,往肩上蹭了蹭,把头发蹭到一边去,斜眼看了看窗外。
涓涓的细水近乎无声的流淌着,反射着星空的光辉。大丛大从的竹子在暗夜里微微摇晃,光滑的躯干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露水。
这光景,久远的几乎被忘记,却没料到还能重现在眼前。
她曾经在这片竹林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岁月呢。
连这种应该被藏在犄角旮旯的记忆都能被翻出来,师兄的这个阵法,果然了得。
看了这些天,就算是再不济事,对于这个阵法,静侯的心里多少也有了个谱。
论起五行遁甲,奇门八卦,她确实是连师兄鞋底的高度都够不上,但是,好歹也是老酒鬼的徒弟,狗急跳墙的招数,她可半样都没少学。
【第七卷 雨中草色绿堪染】
第一章
宽广无际的银河横过夜空,细碎而璀璨的星子散布满天。
静侯放下手中的酒壶,看看外面虚幻的景致,微微的笑了。
对于一个“监视者”的君子操守,她能相信多少呢?
清秀的面孔上浮现出酒醉后独有的嫣红,身子歪斜的探出了窗外,似乎是酣热了,她拉开了领子,带着些暖意的风拂动了她的头发,乌黑柔软的发丝缠绕在雪白颀长的颈项上,蜿蜒到被衣料掩盖的深处。
明明灭灭的烛火给静侯的身上覆上了跳动的光影。
清瘦的身体柔韧的攀附在窗栏上,酒后的一点娇懒让静侯原本干净而清爽的气息平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妩媚。
低低的一声轻笑,纤细的腰身忽的向后弯曲,带动着衣袂和长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低吟着不知名的调子,摇晃的在屋里转着圈子,旋动间,本来就松垮的衣领堪堪滑落到肩头,露出一抹光洁如玉的肌肤。
衣衫带起的风将烛火打灭,细碎的星光雪一般的落下来。
静侯看起来是醉了,醉的有些迷离。
轻薄的外衫随着她蹒跚的脚步逶迤落地。
跌进床里,醉到忘记了放下帐子,悉悉簌簌的宽衣声隐隐的响动着,交错的阴影中,虽然看不清楚她的动作,但是这样的若隐若现,反而更加的动人心魄。
江行舟猛地后退了两步。
低低的喘息了一声,皱着眉头,疑惑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心跳的有些异常的快,身上热热的。
这是为什么?
他并没有中毒,静侯也不可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对他下药,那么这样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今天晚上他不需要亲自来监视静侯的。但是这两天因为楼主的命令,他都不能对静侯下药了,所以晚上自然也没有什么记录好整理,忽然空了下来,倒让他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于是今夜他替了守夜的人,亲自来看着静侯。
这个女子让他非常好奇。
那天那么重的极品迷药迷她不倒,后来却又和普通人一样,对任何药物都有一般无二的反应。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偶然的事情。仔细的察看过园子里的花草甚至土石,他确信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静侯抵御住迷药的药性,问题一定出在静侯本身。
有些人天生就对某些或者大部分的药物有着一定的抵抗能力,但是这样时而有时而无的人,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不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看了这么久,单纯的眼光和看着那些他用来试药的动物没有差别,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因为酒醉的静侯,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对于从来就没有什么七情六欲的江行舟来说,极为陌生,陌生到他根本没办法和脑中所知的东西联系起来。
单纯的家伙还不明白,这种反应,就是每个人都有的,最基本的——欲望。
因为不明白,所以恐惧,眼睛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琉璃镜。但是很快,江行舟就克服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的求知欲。定了定心神,他又重新面对着那面灿若星子的八卦琉璃镜,决心把这种感觉弄个明白。
不过,他视线离开的这短短的片刻,对于静侯来说,已经足够。
人的所知所识,某些时候,是一种阻碍。
身为人的时候,五感被脑中的所知麻痹束缚,通识极为有限。
但是身为妖就不一样,抛弃了一切的道德和规矩,超越一切“已知”带来的限制,放开五感,灵通天地,她能感知得非常遥远。
那双一直窥视着她的眼睛离开了,静侯弯起了嘴角,睁开了眼睛,青色如翡翠的双瞳在暗夜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她是该感谢那个人的君子呢,还是悲伤自己的魅力不够呢?
不过无论如何,她得说,多谢了——
咬破舌尖,混合着含在舌底的酒液疾射而出。
眼中青芒大盛,箭一般的血酒被镀上一层青色的光彩,一闪而过,向着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子疾驰而去。
本来应该遥遥的挂在天际的星子,竟然真的被酒箭击中,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然后暗淡碎裂成无数流萤。流萤的光点散落,窗外葱郁的竹林流水恍然消失,现出园子原本的样子。
命中!
她赌对了。
无声的从床上滑落下来,轻巧的潜入园中,静侯笑得很得意。
看似简单的一击,天知道耗了她多大的力气。
无论是什么样的阵法,无非都是借着五行八卦的道理,加上人为的操纵,于是生出万千变化。
她仔细的看过这阵法中的无数种变化,然后发现大师兄果然天纵奇才。
五行顺则相生,逆则相克。这个阵法步步机巧,她找了足足三天才找到阵眼的所在。
诸般景致皆由心生,甚至连日月星辰也和记忆中一般无两,唯独这颗星子,白日隐藏在日光之下,夜晚璀璨无比。这样明亮的星星,却不在她的记忆中,而且始终如一的闪烁在天际。要不是有着常人不可及的记忆,她恐怕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点的异常。
生门高悬于天,就算是在地上走到死,也走不出这个阵法。
星子高挂南天居离位,大师兄定是以火性的法器镇住了阵眼,方能从阵外收发自如的控制整个阵势的静动。
这间厢房坐北朝南,最北的位置恰恰是那张床,若要退坎位,以水克火攻破此阵,就要在床的位置上一击而破生门,这种鬼破法,大概也只有她才做得到了,寻常人请勿效仿。
第一,若不是神射手,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射中那么远的一点目标。
第二,就算是射得到,镇守生门的法器也会将攻势全数奉还,除非,有足以克住法器的水性法宝。
关于这一点,她想,没有什么比她的血更好用了吧。
毕竟,她可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水妖呢……
收敛了气息,半妖化的身体与自然融合的浑然一体,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来。无声而迅速的穿越院落,就在接近园门的时候,异变突起,静侯敏锐的发觉了人的气息。不只是园门的方向,连四周的围墙外也有不少的人在接近。
他奶奶个熊的,早知道就不费那么多事,干脆也不要制造什么机会,直接炸了他算了!
静侯在心中暗骂!
本来,静侯的算盘是,小小的牺牲一下色相,既然师兄说这里是他朋友的地方,那么监视的人多半会君子的避开,她就可以借机破阵之后不惊动任何人的离开这个地方。
她本不愿伤人,若是破阵之时有人守在阵眼的另一端,那么阵法反噬的力量就会以瞬间炸裂的姿态全部回击到那个人的身上,这样一来,那个人便会非死即伤,绝对无法全身而退,而她也就势必要费上一番手脚才能离开。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如她计划一般进行着,没想到那个人竟会去而复返,并且反应迅速的发觉了异常,害得她白花了那么多的心思!
想到这里,静侯忍不住咬牙切齿。
去他的!
要看就干干脆脆的看,顺便让她一下子炸死了也省事。要么就干干脆脆的走,让她赶紧出去了就完了。想看还不敢看,不看还想看,耍什么贱!
眼看着外面的人就要进来,静侯脑中疾转。若是硬闯,没有人真的拦得住她。但是,以她现在的状况,一旦动起手来难免会让她一直克制着的妖力爆发,那么后果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别说这里据说是师兄朋友的地方,就算只是毫不相干的人,她也不愿意徒造杀孽。
怎么办?
一旦失去了这次机会,再想离开就难了。
她该怎么办————
第二章
几乎是静候刚刚离开房间,江行舟就发现了事情有变。
面对忽然出现的陌生感觉,迷惑和恐惧只有一瞬间,紧接着,因这种感觉而起的好奇就占据了他的心思。
但是,当他再度回到琉璃镜前打算继续看着静侯,顺便搞清楚自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发现那面总是像水面一样倒映着静侯一举一动的镜子竟然碎裂了。
裂痕从镜子的中央蔓延到四周,泛着浅浅火色的琉璃镜在这短短的瞬间无声无息的四分五裂。
他并不知道,方才因为异常的情绪而退后的那个片刻让他免去了一场灾劫。若是镜子碎裂之时他仍在往镜中察看,那么这一生,他都不要想再看见任何东西了。
江行舟皱起了眉头,立刻发出信号召集了值夜的人手。
即使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他也明白事情一定出了什么状况。
急切的,在派出的人还没有把楼主带来之前,他就先朝阵法所在的小院落飞奔了过去,他想马上确定,静侯还好好的呆在那里。
单云栖很快就接到消息,带人赶了过来。
他到达的时候,江行舟已经带了人先行在院中察看过一遍了。
如江行舟所料的一样,这院中的阵法被破掉了。他们仔细的找过院中和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没有发现任何静侯的踪迹。
暗夜中的小院落里一片安静。
去除掉阵法之后,璀璨的星空坠落,露出原本皎洁的月夜。
古柳低垂,荷塘上密布的莲叶凝着露水。
单云栖的手下自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内敛着的肃杀,让整个院子变得异常紧张。
窜动间带起的风,让夜色中绽放的虞美人摇晃着,颤动的花瓣像是敏感的蝴蝶受惊的敛起了翅膀。
没有任何打斗挣扎过的痕迹。
屋子里,酒壶好好的放在窗边,桌椅安稳的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上,淡淡的酒气还未消散。
静侯的外衫还逶迤在地上,床褥凌乱,帐子要落不落的半垂着。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这其中的人,凭空消失了。
江行舟走上前,弯腰捡起了被随意抛掷在地上的外衫。
轻薄的外衣凉凉的,已经失去了主人的体温,只剩下酒气和极淡的一抹药香沾附在上面。
单云栖见到江行舟攥着静侯的一件外衫不撒手,疑惑的看了两眼,也没心思多想。
静侯的失踪,无论是她自己逃脱,还是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她带走,对于他来说,都是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情。
静侯是步青衫作为交换条件存放在这里的,现在人不见了,一来他对步青衫无法交待,二来 ,这对于云楼来说也是个耻辱。
见识过步青衫阵法的利害之处,他并没有布置很多的人手再严加防范,即便这样,这里也是云楼的地盘,一般人绝不可能有本事再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自由的进出。
步青衫既然说了他这个师妹最厉害的就是下药的功夫,他便派了楼中首屈一指的药师亲自“照顾”她。本来对于步青衫的师妹他也颇有戒备,但是几天观察下来,他觉得静侯的能耐也不过如此,这样的布置,已经足够了。
谁料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本来,单云栖不是一个非常重视名誉和面子的人,一个杀手组织,只要任务完成的完美就足够了,那些虚名是白道的蠢货们才会当成宝贝供起来的东西,对于他们这些在黑暗中讨生活的人来说不值一文。
但是,那是说通常状况下,他并不在乎。
现在,并不是所谓的“通常状况”。
先是一个看似普通的“任务”,猎物却出乎意料的扎手,甚至逃脱。与“云上天”的交手也正在要紧的时候。然而,最让单云栖戒备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在无声无息之间,同时灭掉云楼和“云上天”这两支堪称武林黑道中最强的杀手组织中大批的好手。
这些事情搅在一起,偏偏在这个时候,掐在手中的“物品”又丢失,单云栖的心情可想而知。
扫了一眼屋里的状况,确定再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单云栖转身出了房门。
站定在荷塘边,四处搜寻的手下们也都返了回来,向他躬身下拜。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没有?”
“回禀主人,没有,四周都找过了,没有任何发现,值夜的守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出入的迹象。”
单云栖眯起眼睛,隐隐的冷怒从周身辐射而出,跪在地上的杀手们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再去找!把这个地方仔细的再搜寻一遍,同时以这里为起点,周围一切可能的路径都给我仔细的追查,传令要各个分口的人手也一起找,务必要给我找到!”
“是,主人!”
“你们心里有数,云楼是什么地方,要是连个人都能看丢,我们的买卖也就不用再做下去了。听明白了吗?”
“是,主人!”
单云栖挥挥手,黑影交错,瞬时消失在暗夜之中。
负手而立,单云栖眼中阴云密布。
十几年的心血,他才爬到这个位置。现在看来,云楼的实力,并不如想象中的强,光是解决云楼内部的问题似乎远远不够。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笑到最后,看样子,他有必要让云楼的实力好好的提升一下了。
江行舟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单云栖已经离开了。
楼里的人仍然在附近仔细的寻找着可能的线索。
江行舟没有跟着行动。他是药师,药师在云楼的地位历来超然,并不参与任何行动,甚至连楼主也要礼让几分,因此他的行事相对的非常自由。
出于一种直觉,他不认为静侯真的已经离开了这里。
虽然毫无发现,但是一直有一种微妙的气息让他肯定,那个女子仍然潜藏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
他的反应很迅速,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是不可能毫无声息的消失无踪的。
江行舟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虽然没有人理解他的这种自信到底从何而来,但是每一次他的坚持总是能够被证实。这不可不谓是一种强大的表现。
的确,静侯没有离开。
非但没有离开,甚至可以说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再度发挥了她的“天分”,她隐身在那个小小的荷塘里。
云楼的人不是没有找过这个荷塘,几番翻搅都没有什么发现,他们也就渐渐放弃了这个地方。
开什么玩笑,黑暗对于她来说,和白天没有任何分别。躲开那些刀枪棍棒简直是轻而易举。但是,躲着容易,她却不能一直躲下去。
经此一事,这里的戒备一定会更加严密,错过这个机会,她再想出去就是难上加难了。
脑袋里头不停的转动,放开耳目仔细的收集着周围的动静,静侯努力的寻找着可以利用的时机。
这种紧张又有些兴奋的心理在她听到“云楼”两个字的时候被全然扭转,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冷到冰点,青色的瞳孔蓦的紧缩。
云楼!!!
不会正是她所知道的那个——云楼吧?!
静侯久居深山,对江湖的一切了解都来自于师们的那几个人偶尔回来时和她八卦的那些片断。
云楼其来已久,她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单云栖执掌云楼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因此静侯完全没有办法把单云栖这个名字同大名鼎鼎的云楼挂在一起。
大师兄——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做过些什么他不会不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把她往虎口里送?!
她杀了云楼和“云上天”多少人,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要是被人知道,他们的大仇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呆了这么多天,只怕连肺都要气得炸开。
更何况,不说他们,就是她,只要一听到云楼的名字,就会难以抑制的想起那个晚上,每一个画面,每一点味道……
那种酣畅的快感诱引着她压制着的妖力,让她的身体颤抖着,蠢蠢欲动……
第三章
小小的一个院落,再怎么搜也有限,很快的,云楼的杀手们就放弃了这个地方。他们都觉得人一定早已经离开了,因此只留下了少量的人手戒备着,剩下的人都向可能的方向追了出去。
只剩下了江行舟一个人还站在园中。
他一向寡言,从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和别人在一起才能做,有什么话是一定要对什么人说才行。
除了楼主的命令以外,他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因此,虽然他相信着静侯一定还用什么方法躲在这附近,也不觉得有必要和什么人说,甚至,他更愿意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好是能够悄悄的把静侯找到。
这种心思很奇怪,他也不是很明白,但是勉强要说的话,又似乎和找到某种未曾相识的奇花异草的感觉很相似。只想要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得到,只想要在所有人看到之前看到,充满了想要独占的欲望。
在他还没有把她身上的谜搞清楚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江行舟在心里默念,然后返回了静侯短暂居住过的房间。
静侯安静的躲在荷塘底下。
身体几乎和这荷塘里的水一样的冰冷,但她只觉得舒服。
侥天之幸,她并没有变身。
就在即将被记忆中的血腥味道迷惑神志的瞬间,一片沉进水底的花瓣落到了她的脸上,惊醒了她。
那片残落的花瓣已经半朽,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原本洁白的颜色。
泥塘养荷。
看来风雅美丽的荷塘,掩藏在下面的绝对不是什么清澈见底的净水,而是厚厚的腥臭的淤泥。
静侯半个身子都陷在淤泥中,本来清浊分明的水被搜寻静侯的人翻搅得浑浊不堪。就算是静侯,也几乎睁不开眼睛。
在这样的一片腥臭中,那片花瓣上固执的不肯散去的清香就显得弥足珍贵,羊脂玉露一般拉回了静侯的清明。
山上都是活水,很难养莲或者荷这样的花。她也有很久没有看到了。
伸手接住了花瓣,静侯勉力睁开苍青色的眼睛,倒竖的瞳孔在这样黑暗浑浊的水中用力的收缩,仔细的看着手上那一点点的洁白,静侯笑了。
想起了很久以前,祖父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荷花的时候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看着那大片大片美人一样亭亭出水的娇美花朵,她傻傻的呆了好一会儿,直到祖父笑着把她唤醒。
好看吗?
祖父这样问她。
好美……
即使常年的到处游走让尚属年幼的她见识过很多美丽的花朵,她还是为这水中独一无二的美丽所震撼了。
祖父的表情和声音,直到现在,闭上眼睛,她还是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来。
那样的深远而苍凉。
有人说这种花性情高洁,生于淤泥,却美丽无暇。但是孩子,你知道吗,正是那看来肮脏的淤泥养育了这些美丽的花朵。在淤泥中扎根得越深,花开得就越美。
所以,若是有一天你不得已堕入黑暗,不要紧,就好好的开花吧。只要能活下去,没什么是错的。
静侯放开手,让花瓣慢慢的落进水底,被淤泥沾染。
总有一天,这些美丽的花朵,都会化身成淤泥的一部分。
当年似懂非懂的那些话,现在,她终于可以明白了。
仰起头,隔着浑浊的水和水面上密布的荷叶,没有一丝光线透得进来,但是静侯玉石一般的脸上,绽放着这样美丽的笑容,冰冷而灼热的,照亮了阴暗的水底。
凝神仔细的听和感知,水面之外,院落里刚才熙攘的人群渐渐散去了,重新变得悄无声息。
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静侯在心里忖度着,慢慢的上浮,接近了水面。
确定了周围确实没有人,静侯无声无息的探出了半个身子,一直抑制着妖力,她并没有改变人的形体,但是头发仍然暴长了数尺,耳后的鳃在离开水面的霎那收了起来,苍青色的眼睛却是一时半会儿的变不回来。
这样折腾了许久,离天亮应该也不太远了吧,她的动作要快一点才行呢。
这样想着,慢慢靠近了岸边,刚要爬上岸,极轻的脚步声惊动了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江行舟大睁的双眼。
完全没有料到会被这样发现,静侯一时呆住了。
江行舟也呆得不轻,呆到手中的一个小瓶子滚落在地,他都没有反应。
瓶子里装的是他方才返回房间里,在静侯遗落的外衫上小心翼翼的取下来的“味道”。
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他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被其他后天覆盖在身上的味道所遮盖,却也是这个人身上唯一不会被改变的味道。
他将一种特殊的药粉沾到静侯的外衫上,再把药粉收集回来,这样,药粉上就混合了静侯的“味道”。拿这种混合了“味道”的药粉去喂他养“萤蛭”,这种像水蛭一样会依附在人身上,又像萤火虫一样会发光的小虫子,就会带着这种味道去寻找味道的主人。
这是他最近发现的东西,连楼主也还不知道。
不过也幸好楼主还不知道。
方才还在庆幸且雀跃的江行舟,此时看着荷塘中湿淋淋的趴在岸边的静侯,脑中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静侯的头发一直是散散碎碎的披在肩头的,现在,那头长发却长的好像没有尽头一样,一直蜿蜒到水底,黑蛇一般缠绕着静侯的身体。
毫无血色的肌肤在夜色中反射着月的光辉,镀着一层浅浅的跳跃的银屑。
这些都还不算最让他震撼的,真正摄去了他魂魄的,是那双苍青色的,爬虫一样倒竖着的美丽的眼睛。
那样一双散发着淡淡光辉的眼睛,嵌在那样一张荷花一般皎白的脸上,宛如他曾养过的那条美丽的大蛇化成了人形,冰冷而艳丽。
江行舟心跳的不能自已,激动地快要窒息。
现在沉进水里绝对已经太迟了。
静侯看着面前的男人,杀意蓦地窜过心头。
她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抑制妖力这么久,她绝对不可能还完美的保持着人的外形。
这个德性绝对不能被人看见,而,既然被看见了,最直截了当,永诀后患的做法就是干脆的杀了这个男人。
反正她也杀了云楼不少人,再多一个也不算什么。
但是,这个念头就只是念头而已。
若是江行舟现在的表现是大喊大叫,惊慌恐吓,厌恶戒备之类的,她都能毫不犹豫的下手。可这个行止诡异的男人,连这个时候的表现都是全然的与众不同。
就算她对男人再没有了解,也是嫁过人的。
看那个男人的脸上,那个表情,那个眼神,一点不夸张,他只差没有流着口水直接扑过来。
不过就她看来,也快了。
江行舟明显已经蠢蠢欲动。
自师傅和大师兄之后,这是第三个让静侯想要投降的男人,她甘拜下风。
她这幅德性说实在的不难看,有人懂得欣赏她也深感欣慰。
但是,这明显不是人会有的样子吧!
就算不怕,至少也惊讶一下以示他和常人没有区别好不好。不要像现在一样,惊是惊了,但明显和“吓”靠不上,反倒是和“艳”离得挺近的。
不管怎么说,既然见过了她不同于常人的一面,这人留是肯定留不得了。但是要她就这样杀了他灭口,静侯皱眉,不知怎的,她又觉得下不去手。
看着江行舟越发明亮炙热的眼神,静侯已经尽力的释放出不善的气息希望可以制止他靠近的意图了,但是显然没有什么成效。
江行舟已经近到只有数步远了。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她的机会也越来越少,牙关一咬,静侯闭上了眼睛。
乌黑的长发带着浓郁的水气,闪电一般的向江行舟的颈子缠了过去————
第四章
纵观静侯过去的生命,能让她后悔的事情,真的不是很多。但重点是,每一次都足以让她后悔一辈子。
救了秋素心那个魔头所带来的一连串麻烦还没解决,她就又没有了记性。
脖子硬硬的,一想到身后和背后灵一样的“烫手山芋”,她就无语问苍天,她真是,啊啊啊啊——-
没什么可说的了——
还有比她更笨的人吗?!
是啦,对着那双不但没有一点恶意,还热情的过了头的眼睛,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下那个狠手。于是鬼使神差的把他弄晕,想说先带出来,然后再想办法解决。
现在想起来,她不是被鬼使神差,而是干脆中了邪了才对。
和静侯垂头丧气悔不当初恰恰相反,江行舟现在正值人生中最最兴奋的状态。
身为一个“肉票”,江行舟表现的实在太主动了点,主动到让当初鬼迷心窍把他带出来的人恨不得立时给他个痛快。
他是云楼的药师,虽然不参与云楼的行动,但是对云楼的力量分布和行动方式却了解的一清二楚。因此非常快乐的承担了所有躲避追踪的责任,从清醒过来就开始积极的指引着静侯一一躲开云楼的耳目,顺利的脱身。
不仅如此,江行舟还很主动地提供了他的得意之作——易颜丹。
小小的两颗药丸子,轻而易举的改变了两个人的面貌和声音,把这趟“逃亡之旅”打点得天衣无缝毫无瑕疵。
静侯不得不承认,和师姐的那套痛死人的“换皮”,闷死人的“换脸”相比,江行舟的手段高明多了。但是,他真的有必要表现的这么……兴高采烈吗?
在她看来,这家伙就好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完全的飘飘欲仙,就快要得意忘形了。
其实江行舟的脸,就算是再怎么心潮澎湃,一般人也完全看不出来。
那张脸清秀是清秀,但是和干净的五官相比,他的表情更干净,干净到接近没有。静侯之所以能分辨出他的心情,完全有赖于她天生的妖性的“敏感”,毕竟,和人不同,动物分辨情绪是不需要依靠表情的。
而且,看看那双快要烧起来的眼睛,她想要当作没发现,也有很大的困难。
为了少生是非,快点回到山上去。静侯尽量避开了城镇,选择了最直线的路返回。
基本上,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还是杭州附近,所以找路回去对于静侯来说还不成问题。
虽然有江行舟的“帮助”,她很轻松的就避开了那些等着逮她的人,但是,也因为带着这个大累赘,她不能选择对她来说最快速的水路,回到山上的时间又要延长许多。
不过算了,静侯安慰自己。
等到了山脚下,她就不需要再理会他了,到那时找个机会把他甩掉就好,现在这人还算有用,她暂时忍耐一下好了。
话是这样说,忍耐这玩意儿终归还是有限度的。
静侯看着据守在一边虎视眈眈的江行舟,脸皮不可抑制的抖动着,很想一脚踹到他的脸上去,看看他会不会收敛一点。
避开人群,自然没有客栈可以住,他们现在栖身在一个浅浅的山洞里,静侯在洞口升起了篝火,火上炙烤的也是稍早时候她自己搞来的山鸡和鱼。
褪了毛的山鸡和去了鳞的鱼被开膛破腹串在削尖树枝上,静侯一手不停的翻动着的食物,一手拨着篝火,好让火保持着一定的大小,保证食物不被烤焦。
翻动间食物一点一点的显出金黄的颜色,油脂滋滋的滴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来。
静侯弄小了火势,把刚才顺手采集来的野菜叶子弄碎了,将汁液涂在快要烤好的鸡和鱼上。这种野菜的叶汁可以去除腥味,还带着一种咸咸的味道,很适合拿来烤肉。
在林子里住了那么久,这些东西静侯做的非常上手。
而此间,江行舟就一直像个大爷似的坐在一旁,等着静侯把弄好的食物送到他手上。
不是静侯自己犯贱愿意伺候人,实在是,她被折磨得怕了他了。
在单云栖的眼皮子底下,他多少还有个顾忌,没那么明目张胆,除了开始的时候很是折腾了她一阵子之外,着实安分了一段时间。
但是,现在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了,他简直是花样百出,不择手段的让她无数次想要把他直接串了,放在火上烤来吃。
她不是自愿要做妖怪的,能不变身的时候,谁愿意整天顶着一张异于常人的外皮在市面上乱晃。
可是,江行舟这男人恐怕完全不做如此想。
自从她彻底恢复了常人的形貌后,这男人之差没把“失望”两个大字写在脸上。
哀怨的好像刚过门就死了丈夫的寡妇似的,整天看得她后背发毛,每时每刻都要防备着这男人动什么歪心思。
当初中他的招一半是他真的算很厉害,一半是因为她要制造一个假象,放松单云栖的戒心。
现在逃都逃出来了,谁也别指望她再自己送上门去让别人当猴子耍!
随便捡了两条鱼,静侯连脸都不转一下的,直接伸手递给旁边的江行舟。
江行舟眼光一亮,凑上前去接静侯递过来的鱼。
串着鱼的细树枝确实没有多长,但是要想不碰到对方的手而把东西接过来,还是做得到的。静侯拿的位置很靠下,她深切的希望江行舟能至少有点儿“男女授受不亲”的常识——虽然他们同吃同住的,可能也没什么名声剩的下了,不过这个和那个是两回事,也不用计较那么多。
静侯是这么希望,可惜江行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他会在意的就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到底怎么样才能让静侯变回原本的样子。
虽然给了静侯易颜丹,但那只是权宜之计。
他一直一直想要再看见静侯那天晚上的样子,那双苍青色的眼睛,那样的美丽,和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别误会,他最好的朋友是那条大蛇没错)这样的相似,让他不仅仅是好奇,更加因为怀念而产生了近乎贪恋的情绪。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静侯再次显现出那样的面貌呢?
江行舟苦苦的思索,且付诸行动的不浪费任何的机会。
既然是蛇的话(江药师,你是从哪里推断出静侯是一条蛇的?肥猫不记得有让你看到静侯的蛇尾啊,再说,就算有蛇尾,谁说就一定要是蛇咧?那不是问题,我说是就是,相信我没错的,江药师挥手,轻松的把肥猫打飞成天际的一颗流星。),那么应该会对雄黄有反应吧。
坚信着这一点,他锲而不舍的寻找着机会,想用雄黄试探静侯。
但是很可惜,他猜的没错,静侯确实对雄黄有反应,可是也正是因为太有反应了,连带的,静侯对雄黄的敏感度非常的高。
江行舟毕竟不像步青衫那么有经验,还专门花大力气研究怎么样能让雄黄变得无色无嗅,让静侯每次都中招。
他只有用很阳春的配方,搭配上层出不穷的手段,想说万一静侯一时不察,他就有机可乘。
想法是不错,可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次成功的。
带着不良的心思,江行舟去接烤鱼,手没有抓在静侯刻意留出来的大截空树枝上,反而看似不经意的往静侯的手上握过去,不用想,手心肯定又涂了什么含着雄黄的东西。
静侯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在江行舟的手还来不及碰到她的时候就很干脆的把烤鱼往他怀里一扔,大有他爱吃不吃的意思。
本来,她就只是一时心软下不了手杀他,若是他在这么三番五次的挑衅,估计早晚会在她手下尸骨无存。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饿死了他,还痛快一点。
江行舟要是那么容易被打倒,那么他就绝对做不成云楼创立以来最出色的药师。
但凡他想要达到的目标,只要一息尚存,他就绝对要做到。因为这样的执着,在同时被云楼上一任药师带回来的孤儿中,江行舟脱颖而出,继承了药师的位置,并且青出于蓝的超越了他的老师。
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不管是面对毒性剧烈的危险蛇虫,还是面对药性未知的奇珍异草,他都愿意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尝试一下,只有这样得到的结果,才是最真实的。
静侯始终拒绝和他说话,也完全不解释那天晚上他所看见的事情。但他知道,那双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美丽眼睛,绝对不是他幻想出来的东西。
可是,从那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静侯任何的异常,无论怎么看,她都和一个普通的人没有任何差别。嗯,是和一个普通的……酒鬼……没有差别?
看着面前直接捧着一个小坛子就口的静侯,江行舟不动声色。
一路上,能抓到的机会他都尝试了,但是半次都没有成功过。眼见软的方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了,或者,他可以试试看来硬的?
抿了抿嘴唇,江行舟极其细微的眯了眯眼睛。
静侯拿着酒坛子的手顿了一下,敏感的看了江行舟一眼,见他状似老实的拿着一串鱼,仿佛在打量着应该从哪里下口,心里嗤笑了一下,这几天被这男人搞得一惊一乍的,都快风声鹤唳了。不过不防着他也实在是不行,这人行事完全不按理出牌,万一被他抽冷子弄个措手不及,她就要头疼了。
一口酒灌下去,热辣辣的,一直烧到肚子里,全身被闪电击中一样的抖了抖,松快得多了。怪不得老酒鬼一天到晚泡在酒缸里,这玩意儿真的是个好东西。
被关了这许多天,只有最后那天喝了几口,还顾及着要逃跑所以不敢喝几口,早就馋得不行。现在有了机会,虽然还是不能多喝,静侯还是忍不住淘了一些随时带着走。反正她不容易喝醉,应该也没什么要紧。
一口酒一口肉的吃吃喝喝,难得的几分平静,让静侯不禁小小的叹息了一下。
江行舟坐在一边盯着手里的鱼看,也是难得的乖巧。
静侯刚冒出了这个念头,“老实”的江行舟就忽然发难了。
手上的坛子正举到嘴边,静侯只能在江行舟毫无预兆的猛扑过来之时脚尖蹬地,顺着他的势头往后疾退,腰身一挺,在后退途中灵活的站了起来。
山东只有一点点大,江行舟在外,静侯在里,这一退,静侯的后背就直接撞上了洞里的石壁。突出的石壁撞得她屁股生疼,静侯脸上一抽,咬牙切齿的把那个痛咽下去。
江行舟一扑不中,折身又上,双手上下交错成爪,分攻静侯的上下盘。
静侯伸手想要隔开他的攻势,却发现手上还拎着一个坛子,忍着心疼把坛子直接丢向江行舟——她可怜的女儿红啊,才喝了几口而已啊,真是糟蹋东西~~~
江行舟随手一劈,很有分量的一个坛子就在他手下碎裂开来,带着浓郁香气的女儿红沾了他一手一袖,然后泼洒到地上流的四处都是。
静侯心疼的喝骂还来不及出口,江行舟的攻势又到了面前。
弓起一腿往身后的山壁上一踹,借着这股子弹力朝着江行舟直接迎了过去,然后腰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后弯下去,从江行舟的腋下钻到了他的身后。
窜出了好大一段,静侯方才稳住身形,但是甫一站直,她就觉得脑袋一晕,一股热气从下而上的涌上来,心跳的怦怦的,不好的预感猛地高涨。
江行舟的手上本来就沾着要试探静侯用的雄黄,方才劈碎酒坛,女儿红和雄黄混合在一起,正巧混出了静侯最无法抵御的东西来。
光是这股子味道就已经让静侯开始躁动了,万一要再碰上个一星半点儿的,那场面可就好看了。
静侯知道江行舟一直想要逼她现出妖相来,她不知道他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在做这个,可能他觉得这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她心里明白,这一点都不好玩,相反,要是真的让他成功了,后果就会很“好看”。
眼前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水光,静侯知道那股子雄黄酒的味道开始让她有反应了。现在从她眼里看出去,江行舟已经开始变得“可口”起来,要是不能把这家伙快点解决,局势就会很难收拾了。他可不是大师兄,没有那个能让她及时清醒过来的能耐,一旦她妖性全发,这个江行舟就只有像条鱼一样被她先“煎”后吃的路可走了。
自觉胜利在望的江行舟大难临头犹不知死期将至,不依不饶的返身又扑上来,看样子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静侯也不与他多缠,干脆的冲出山洞,运起轻功疾奔出去。
她的轻功虽然还及不上师姐,但是已经足够强到连秋素心这样的高手都望尘莫及,江行舟绝对追她不上的。
只要躲开这家伙就没事了,顺便还可以把这麻烦甩开,也算一举两得。静侯一边盲目的疯跑,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强迫自己忽视掉心里涌上来的冲动,把身后那个散发着诱人气味的“食物”完全的抛在后面,一心一意的逃跑再逃跑。
但是,她一心一意的过了头,只顾着跑,却忘记了注意脚底下和前面的路,一个失足,被一截伸出地面的老树根绊倒,一头栽进一个被荒草遮掩的大坑里,连腰带脚的一起被扭到,哐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之后,再也爬不起来。
这个坑八成是很久以前有人挖来专门猎捕大型野兽用的,很深,很陡,又似乎被废弃了很久,荒草淹没了洞口,从外面看很难发现这里有个洞,更何况现在是晚上。
静侯整个人被摔的七荤八素,满脑袋星星月亮,腰和脚踝都疼得要命,眼圈一红,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不是她装柔弱,他奶奶个熊的,从一丈多深的洞口直接摔下来,没摔成两截还真是感谢上苍!
咬紧牙关,一声都不敢出。
以她刚才飞纵的速度,江行舟绝对不可能看到她摔下来的画面,这个洞口那么隐蔽,只要她不出声,江行舟绝对发现不了她的。等他以为她跑远了,追走了,她就算把他甩掉了。为了彻底的清静,再忍忍,忍……忍他奶奶个熊的辣块妈妈,真他爷爷的疼!
静侯在心里把从老酒鬼那里学来的不正不经的脏话都骂过一遍,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差不多错位了。
要是这样还甩不掉人,她干脆也别忍了,直接把那个什么破船的家伙吃了干净!
估计上天是听到了静侯的心声,也体谅静侯压抑了本性那么多年很辛苦,不多时,一阵熏人的酒气就从上面飘了下来。
静侯全身一紧,眼前的红色水气越来越重,血液渐渐开始翻腾。咬牙坚持着清明,心里一遍一遍的念叨——快点走,快点走,快滚蛋,快滚蛋……
可惜,事与愿违这个词好像就是专门为她创造出来的。
悉悉簌簌的一阵草叶拨动的声音,一个头从高高的洞口探出来。
月光被林间茂盛的树木枝叶阻挡,筛落了斑驳的光影。
背对着这样幽暗不明的光线,静侯仍然可以分辨出江行舟那一双异常明亮执着的眼睛。
身子绝望的往下一挫,静侯脑中只剩下四个大字——不得好死!!!
第五章
论起轻功,确实,借给江行舟两条腿他也追不上静侯,但是,他有着药师的天才和比四条腿的狗更灵敏的天才药师的鼻子。
园子里那次,是因为有荷塘里的水帮静侯消去了身上的味道,这次却没有。
且不说静侯刚刚喝完酒,身上还有陈年女儿红的酒香。就是她没喝酒,江行舟也照样有办法找到她。这个看起来木头到一个层次的男人,在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人事物的时候,脑袋却转的比谁都快。
他知道静侯早就想要甩掉他,因此不声不响的借着偷袭的机会引开静侯的注意,顺便在她身上下了一点只有他才闻的到的东西。静侯一心二用,一方面要防着有人追到她,一方面又要防着江行舟花样百出的手段,因此难免大意了一些小地方,被他轻易得手。
顺着酒香和那股子只有他自己能闻到的独特药香,江行舟不紧不慢的找到了静侯一头栽进去的那个深坑。
静侯抬头,看着废弃的陷阱口上探下来的那颗头和那颗头上亮闪闪的眼睛,江行舟的嘴唇左右拉开不到一寸,但是静侯非常极其肯定的确信,那是他最得意嚣张的笑容了。因为她看得热血沸腾,只想把他抓下来用力扭成鸡丝卷,让他彻底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只是,江行舟若是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的写法,那静侯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她自觉快要升天,不是因为全身骨头咯吱咯吱的好像断成一千零八块,而是因为遇到一个完全不能沟通的家伙而头疼的欲仙欲死。
好吧,好吧,既然被逮到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管是逮野兽还是逮人,总算挖这个坑的人没白费事。
静侯无力的瘫着,等着江行舟想办法把她弄出去。她并没有直接碰到雄黄酒,多少还有些自制力可以用,咬咬牙也就过了。
江行舟看看坑底瘫坐着的静侯。
月光昏暗,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看起来静侯像是摔得不轻,这样的话,她应该就会没那么能躲了吧。
心情不可说不好,事实上是太好了。
兴奋之下江行舟完全没有考虑任何不可预料的后果,直接就往坑里跳了。他的想法是,坑底的地方比较小,静侯可能逃脱的机会就相对更小,他成功的机会也就大的多了。
问题在于,静侯逃掉的机会小,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说,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他逃掉的机会就更小。
此时的江行舟不会有心思考虑这些,但是静侯看到一阵风一样从坑顶跳下来的江行舟,简直目瞪口呆。
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主动地找死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静侯脖子上的青筋都崩出来了。
随着江行舟一起落到坑底的,还有他身上那股子浓郁的雄黄酒的味道。
药师特制的雄黄,被陈年女儿红的酒力一催,药性更强,熏得静侯的眼前立时一阵红雾迷蒙,神智有一瞬间被恍惚,差点直接往江行舟的身上扑过去。
用力的咬破了舌尖,静侯勉力的保持着警戒和清醒。
去他的,她对这条江里的鱼可没有任何胃口,不要逼她!
可惜江行舟完全听不到静侯的心声,他死盯着全身紧缩在坑底另一侧的人,非常不知死活的缓缓靠过来。
静侯瞪大了眼睛防范着江行舟的动作。
只见方才还寸寸逼近的人忽然迅疾如电的将沾染了酒液和雄黄的那只手张开成爪向静侯抓过来。
静侯也顾不得身上痛得要死的扭伤,拼命的向旁边一闪。
谁料到江行舟这一掌竟然只是虚招,另一手的衣袖一扬,正在静侯躲开的方向,一阵药雾飞散开来,把静侯呛个正着。
咳咳咳咳————
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大片的药雾被静侯吸进了喉咙。
轰的一下,一贯冰冷的身体瞬间被点燃,眼前一片血红。
江行舟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双眼睛。
易颜丹究竟不是贴附在脸上的面具,妖力爆发的那一刻,药性失去了效力,露出了静侯本来的面目。
长发瞬间蔓生,皮肤显出玉石一般冰冷白皙的质地,微微上扬的一双嘴唇却异样的殷红,方才被静侯咬破的舌尖流出的鲜血顺着嘴角渗出一点,沾在嘴唇上。
舌尖缓缓的探出来,轻轻的将那一点血液舔食掉,意犹未尽的润泽着渴望到胀痛的唇。
江行舟一动不动,在被那双眼睛凝视的当下,他失去了一切行动的能力,泥塑木雕一般的呆站在当场,眼睛一瞬不瞬,亮的快要崩出火花。
静侯苍白的脸被半掩在浓郁的长发中更显得毫无血色,这样一张冷魅到妖异的脸上,那双苍青色的眼睛在幽暗之中发出淡淡的光芒,倒竖着的瞳孔紧缩着,若隐若现的一抹金色眩惑着,慑人心魄。
江行舟看着这双没有半分温度的眼睛,却觉得身体深处缓缓的热了起来。
这是狩猎的眼神,他知道的,但是半分也不想逃。
有冰冷滑腻的东西缠上了江行舟的身体,勒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慢慢地把他拖到静侯的面前。
静侯身上的衣服被巨大的蛇尾撑破,裙子散碎,上身凌乱的松垮开来,隐隐露出浅浅起伏的雪白的胸房。
江行舟只能看着静侯的眼睛,哪怕已经被勒得全身的骨骼喀啦作响,哪怕已经快要窒息,他都没有一丝挣扎。
月夜下醉舞的静侯已经让他心跳不已,眼前妖性觉醒的静侯更让他全身的血液奔流着,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男性的欲望蒸腾着他的体温,高热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了静侯冰冷的蛇尾上,美酒一般醺然欲醉的滋味,静侯冷冷的微笑了,艳丽的,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胸口,肩膀,颈项,手臂缓缓在江行舟的身体上蜿蜒游移,交缠在他的颈后,将他的头一点一点的拉低。
深深的呼吸。
男人欲望勃发的味道,这样直接的刺激着静侯的妖性。
蛇尾躁动的将江行舟勒得更紧,拉直了雪白纤长的颈项,仰起了妖异独有的艳美面容。
那双苍青色的眼瞳这样的靠近,近到他几乎可以感觉到睫毛碰触到脸上的感觉。
江行舟咬紧了牙关,喉头一动,艰难的吞咽着那股控制着所有感官的,他从未有过的冲动。
静侯的笑容越发的艳丽,殷红的嘴唇微微的张开,露出了雪白的贝齿。
眼中金光一闪,她含住了江行舟的下唇。
冰冷而湿润的触感包裹住了柔软敏感的唇,江行舟的脑袋轰的一下失去了意识。
静侯的牙齿轻轻的咬着他的下唇,舌尖像条小蛇一样舔着,撩动得江行舟全身如被无数蚁虫吞噬,麻痒难抑。
若有若无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和唇上的麻痒一起,一直传到江行舟的心底。全身剧烈的颤抖着,拳头握了放,放了握,无论如何都无法克制。
不够,这样不够,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要更多,更多的,能填满这股巨大空虚的东西。
静侯苍青色爬虫一般的眼瞳半开半合的靠在极近的地方,带着冰冷的笑意望住他。
江行舟再也无法隐忍,张开嘴唇猛地将静侯的嘴唇含了进去,用力的吸吮。
静侯的手心就贴在江行舟颈侧的动脉上,血脉中涌动的血液就在她的掌心跳动,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闻到那股最美味的香甜。
柔顺的把整个身体都贴上了江行舟的身子,手臂顺着他的领口钻进去。
江行舟的身体劲瘦而紧实,肌理平滑,静侯的手轻柔的抚摸着,很快将江行舟的衣服挑开,裸露出的滚烫的肌肤直接贴上了静侯冰凉的身体,静侯全身如被闪电击中一般剧烈的战抖了一下,然后更紧的缠了上去。
舌尖灵活的钻进江行舟的口中,细细舔过他的上颚,与他的舌头交缠,扫过他敏感的舌底。
江行舟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想要伸手紧紧抱住静侯,但是双手被静侯的蛇尾勒得死紧,他完全无法移动。
静侯不是人,他知道。
缠住他的是什么,他知道。
静侯是什么,他不知道,也再无法顾及。
二十几年来从未兴起的欲望被一夕引发,烧得江行舟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要,得到的越多,就越想要。
这样的程度已经完全无法满足他,单纯而固执的男人不会控制自己的冲动,他挣动着身体,却挣不开蛇尾的束缚。
小腹下升腾起的烈焰几乎要烧化了他,一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烧起了密布的血丝。
用力的咬住静侯不断在口中挑逗的舌头,江行舟猛地前倾,使尽全力将静侯压倒在背后的坑壁上————
巨大的撞击让静侯仰头发出一声闷哼。
江行舟挣脱不开蛇尾的束缚,只有肩颈往上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唇齿的啮咬从静侯鲜红的嘴唇游移到了雪白的肩颈,这样的用力,充满不满的躁动,毫不温柔。
静侯的皮肤冰凉而滑腻,无论再怎么用力的啃咬,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这让江行舟更加的焦躁。
更加用力的吸吮,更加用力的啮咬啃噬,湿热的唇舌密密的烫遍了静侯曲线优美颈项和已经裸露出来的肩膀。
零乱破碎的衣服被揉到胸口,娇柔洁白的胸房显出半边魅惑的起伏。
江行舟挣扎着想要更加深切紧实的拥抱这具几近将他燃烧殆尽的身体,这样急切的冲动取悦了静侯。
紧紧勒住男人的蛇尾邪恶而欢快的在江行舟的下身滑动。
冰冷的触感滑进他的腿间,慢慢的滑过大腿内侧,贴上那处最火热的所在,若即若离的挑逗厮磨。
冰火交加。
冷的没有温度的蛇尾叠加在男人最炙热的欲望上,仿佛往烧红的铁板上洒落了冷水一般,急剧的刺激着江行舟已经快要疯狂的大脑。属于男人最娇弱敏感的地方和大腿内侧被同时引逗,烧红了他的眼睛。
静侯拉直了颈子,高高的仰起了脸。
纠缠禁锢着男人,也被男人热烈的纠缠,快感这样放纵而丰盈。
欲望蒸腾出腥膻而甜蜜的味道。
静侯闭上眼睛,嘴唇绽放出魅惑甜美的笑容,眉头却紧紧地皱起。
江行舟的血脉奔流的越发的汹涌,颈侧的血脉一跳一跳的,似乎只要轻轻一划,鲜红滚烫的液体就会喷涌而出。
静侯难耐的用力拥紧了江行舟的身体。
只要再一下下,她长久以来压抑的欲望就能得到满足,只要再一下下,她身体里的妖性就会餍足,只要她肯……
啊————
靠近胸口的地方被用力的一咬,静侯发出了娇糯绵长的喊叫。
紧扣在江行舟肩头的五指猛地一张,锋利的长爪瞬间伸展。
月光斑驳,从坑顶落下,映出纠缠的暗影。
翻滚,蠕动,难耐的绞缠。
坑底另一端的土壁上,巨大蛇身缠绕着男人的影子迷蒙而模糊,宛若远古的图腾。
静侯的脸贴在江行舟的脸侧,被热烫的温度熨帖,这样的极乐。
张开嘴,雪白的牙齿咬住了江行舟的耳朵。
脆弱的耳骨和柔嫩的耳垂就在她的口中,微微一用力,细微的血管就破裂开来,泄出香甜的液体。
嗯——啊————
江行舟的肩头早被静侯的利爪抓到血肉模糊,半边耳朵也被啮咬得鲜血淋漓。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男人光滑的肌理流淌下来,沾染在凌乱的衣服上。
静侯的手心贴在江行舟的后心,美丽如蝶翼的肩胛骨下,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
江行舟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静侯妖异恐怖到美丽的身体上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将他的身心全都捕获,除了眼前的雪白身体,他再也注意不到任何事情。
利爪穿透血肉,一分分的刺进去,只要再一点点,鲜红跳动的脏器就会被她抓在手里。
只要再一点点……
唔——
江行舟的唇舌回到了她的唇上。
口中血液的味道在两个人的舌尖交缠。
苍青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冰冷中带着迷乱。
江行舟的侧脸就在眼底。
男子中难得一见的浓密长睫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透明水珠,颤动的低垂,清秀的脸孔微微扭曲,透着异常的晕红。
这男人,好像初次发情的小兽,生涩而凶猛,沉醉不可自拔。
静侯甩动蛇尾,将男人缠得更紧。
江行舟被勒得几乎不能呼吸。
雪白的手臂扼住他的颈项,沾着血液的锋利长爪陷进他的肌肤。
卷过江行舟的舌头咬住,倒竖的瞳孔骤然紧缩,手下猛地用力——
江行舟双眼大睁,短暂的窒息后,沉入了昏迷。
静侯看也不看一眼,将他抛掷到一边。
死死咬住垂落在脸上的长发,蛇尾盘立而起,轻易的攀到了坑顶。
双臂在坑外的地面上一撑,离开了这个充满诱惑的陷阱,她疯狂的逃离。
黑夜中的山林,高大的树木枝丫交错如鬼手,夜风呼啸。
静侯在深深的草丛中飞速的蜿蜒游动,粗大蛇身上的鳞片摩擦着草木石砾,发出沙沙的声音。
荒不择路。
不能回头。
她不知道哪里对她来说才是安全的。
欲望鼓动着不能平息,仅存的一丝清明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若是不能逃的再远一点,等到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江行舟就会变成一堆被吃尽脏器喝干血液的残骨。
她不要,她不要变成吃人的妖怪。
就算是妖怪,她也不要吃人,不要——
不要——————
“主人,没有发现。”
“云上天”的门人低声回报。
秋素心面沉如水,双目含怒。
杭州的别苑这阵子三番五次的被来意不明的入侵,虽然都被及时发现,却也从未抓到那个入侵者。
这一次他布下严防意图瓮中捉鳖,却还是被那个人逃掉了。
紧咬着那个入侵者追了大半夜,一直追到这里,却失去了来人的踪迹。
杀意低凝,就算是把这个山头翻过来,他也要把那个人抓出来。
“传令搜山,把住附近所有可能的出路,一个漏洞也不要留下。”
“是。”
黑衣门人迅速领命散开。
秋素心凝神,仔细观听林间的动静。
身为江湖黑道数一数二的势力,“云上天”的仇家虽然多如繁星,但是有本事发觉他和皇家关系的仇家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一个。
而长山王府的政敌少归少,却也不是没有。
若不是云楼派来的,那么这个人的动机就更加可议。
江湖?朝堂?
不管这个入侵的人是什么来头,事到如今他都不可能放过。
他下来淌江湖这滩浑水,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天性放纵,这种生活更适合他,另一方面也是隐性的制约着江湖的平衡。
江湖,这些刀口舔血的人往往是朝廷很难约束的。他们自成一体,外于这个朝堂,在民间另外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和体系。
只要不出大的乱子,朝廷也乐得让这些人自我约束。
武林黑白两道势力平衡,一向互相制肘两不相犯。
但是,随着云楼内部不断的腐朽,力量在内斗中渐渐的被磨蚀,这种隐性的平衡也渐渐倾斜。
白道在所谓的“武林盟主”的统筹下呈现出一片相对严正繁盛的局面,而黑道却随着第一把交椅的摇摇欲坠而渐渐骚乱。
这个趋势继续下去,平衡必然被打破,白道也必然会借机打着“惩恶扬善”的旗号出来生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江湖若是有大的动静,民间势必不会安宁。
老百姓一乱,麻烦的还是朝廷。
所以,他亲自下水,稳住黑道这一方的势力。却不料,云楼也正在此时呈现出新的局面。
江湖上的平衡在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势力交替中,从原来的两厢对峙变成了如今的三足鼎立。
三足鼎立,折一足而势倾。
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种局面的出现!
【第八卷 君但能来相往还】
第一章
偌大的一片山头,无数黑衣人无声无息的在林子里穿来穿去。
步青衫从容的,好像那一大串飞来飞去的黑乌鸦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淡定的,好像眼下他正在自家山头的采毒草,而不是身陷在人家越缩越小的包围圈里。
不过,和所谓的江湖正道上那些个什么大侠公子整天摇个扇子故作风流潇洒不同,步青衫的从容淡定来自于他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睛里。
悠闲自在的踏着略带节奏的步子,不紧不慢的前进着。
“云上天”的门人们虽然就从他身边经过,却好似一点儿都没有看到他,头也不回的全唰唰唰的四处翻飞。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他们下辈子也找不到的人。
闲着没事到秋素心的眼皮子底下溜达了几次,好好研究了一下这个号称天才的男人——凭借一人之力创立“云上天”,短短的数年就与成名已久的云楼平分了江湖黑道的势力。本来以为多少应该有些实力的,没想到也是不过如此而已。
轻功及不上他,偷袭嘛一次就得手。下毒的功夫半点都不会,要不是小师妹救人,现在早不知道被十殿阎王判到什么所在了。想说至少应该驭下有方,能和他斗一斗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步青衫斜了眼那些瞎忙活的“乌鸦”,摇摇头,很是失望的样子。
他老大也不想想,就凭他已经强到连静侯那个半妖都俯首称臣的程度,普通的人能拿他有个啥办法。说得好听点儿,他天生奇才,后天又得遇名师,成就非凡,一般人望尘莫及。说不好听的,这男人根本就已经强到不是人,就算那些杀手在江湖中已经是一流的好手,但是指望他们能抓到他,还不如去指望猴子能捞到水里的月亮,至少那还比较现实一点。
夜过子时,月上中天。
步青衫嗅了嗅林间隐隐飘动的味道,心里大概有了数。
那个阵法困不了小师妹多久的,但是,自己跑了不算,还拐了人家药师一起跑,这个他可就没有料到了。不愧是自家的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步青衫笑得很得意,不过要是被静侯知道,估计会狂喷出二斤血就是了。
一边走,一边随手布下障眼的阵法,让那群人去鬼打墙,免得坏了他的事情。
路过那棵大树下的深坑,步青衫往里面看了一眼。
江行舟还歪斜的栽倒在里面昏迷着,坑里还存留着一丝未能散尽的欲望的腥甜,让步青衫饶有趣味的弯了弯唇角。
静侯总是能带给他惊奇。一次又一次的,她对妖性的控制力不见得变强,但是意志力却越来越不容小觑。
越过深坑,循着静侯留下的痕迹追踪过去。
深深的草丛被歪歪斜斜的压出一道蜿蜒的长沟,漫无目的的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
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不知哪一次地裂山崩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泉眼,在乱石堆砌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隐蔽在深山之中的地泉全然不带夏日的燥热,冰冷清澈。
静侯虽然迷乱了神志,胡乱的逃亡,却被近水的天性吸引到了这个地方。
衣不蔽体,长发凌乱。静侯粗大的蛇身整个沉到了水里,只剩下一颗头颅靠在乱石上,肆意蔓延的头发散乱在石头堆上,仿佛纵横的青苔和水藻,苍白的面孔被掩映着,挣扎而倾颓,仿佛被遗弃的雕像一样半浸在冰冷的水中,和潭水一起领受着月华。
步青衫蹲下来,爱怜的拂开静侯脸上粘着的湿发,手下没有温度的身体完全不似活人。
傻孩子。
他在心里轻叹。
不承认自己,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的认识自己。不承认自己的妖身,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的控制这份力量。看起来接受了自己身为妖的事实,却打从心里鄙弃这一点。妖的身和人的心,妖性和人性,放纵这样的矛盾在体内交战,把自己硬生生的分割成两半,这哪里是什么正确的途径呢。
赶紧醒过来吧,不要再做梦了。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世。
这个世上早就妖孽横生,根本不多一个半个的。是妖就是妖,是魔就是魔,有什么好逃的。醒来就会发现,在现实中放纵本性,比在梦中作茧自缚,要来的快乐的多了。
原本皎洁圆满的月亮被忽然而至的乌云遮蔽。毫无预兆的,腾蛇一般的闪电横过宁静的夜空,狂风大起,骤雨将至。
计算中的一场大雨如期而来,步青衫微笑着,眼尾的小痣随着表情的变化轻巧的嵌坠如泪滴。
打雷了?
好大的雷声——
是老天终于要来收妖了吗——
静侯似醒非醒的,耳中听着震耳欲聋的雷声。
蛇尾不受控制的,随着狂舞的雷电一起,疯狂的翻搅着水面,掀起巨大的浪花。
雨水很快就落下来,又冷又急得冲刷着她身体里燃烧不息的火焰。
她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但是,总归是逃开了吧。应该离那个药师够远了吧。那个男人清醒过来的话,应该也会聪明的赶紧逃走,或者,干脆叫人来铲除了她才是。
大雨迅速的把林中发生过的事情所留下的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
留在坑里的江行舟若是不被淹死,大概等得到天亮他去把他拎回云楼吧。
他的小师妹是他家的,平白无故让他占了那么多的便宜,怎么也应该付出点代价才是——本来只是窒息昏倒的江行舟被大雨一浇一定会清醒过来,根本不存在被淹死的可能,他老大临时在坑里的加的“料”才是把人变成汤锅里的主料的肇因好不好。
拿出了怀里的埙,慢慢的吹奏起来。让远古的祭乐安抚静侯体内暴动的妖性,唤回她的清明。
布满细小鳞片的蛇身闪动着翡翠一般的色泽,耳后伸展开的扇形长鳍上瑰丽的花纹缓缓的流动。
啊,这样美丽的身体,他还不舍得让别人看到。
渐渐恢复了人身的静侯在流失了大部分体力的境况下沉入昏迷。
步青衫撤掉了他布在周围的阵法。
就算秋素心再怎么不济,应该也不至于连这么明显的线索都找不到吧。
看了看静侯身上残碎的衣衫,步青衫想了想,干脆的把那些只能成为碎布的东西全褪了下来。
雪白的身体上只剩下了浓密的长发,若隐若现的遮掩。
步青衫满意的点点头,闪身消失了。
第二章
惊愕。猜疑。愤怒。嫉妒。
种种情绪次第丛生,但,最让秋素心皱眉的是,此时此刻占据他头脑的最大情绪竟然是——庆幸。
没错,庆幸。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庆幸的时刻。
出身皇室血脉,性情可称任性妄为。除了几个家人,他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去游戏。自幼而长,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数不清的大风大浪,数不清的死里逃生。从没有哪一次能让他像现在一样觉得这样明白清楚地——庆幸。
忽然而至的一场大雨将林子里可能留下的踪迹破坏的干净,也让他们找起人来更费手脚。
事情至此,秋素心心里明白,能在他和这么多双眼睛地下游刃有余的离开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莫说是有这一场大雨,就是没有这场预料之外的雨,他们能找到人的可能性也很小。
只是,就这样空手而归,他又说什么也不能甘休。
偌大一块心病放在那里不解决,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作风。
周围可能的出口全部守死。善于追踪的门人以挖地三尺之姿搜索着整片林子,轻功卓越的门人往来于高处的枝干之间俯瞰下面的动静。分成几队的人这样纵横交织。
这样的搜法,换了是谁都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叫做步青衫。
“主人,没有发现。”
“主人,没有发现。”
……
随着一队一队人马的回复,秋素心的脸色虽然未变,眼色却明显冷了下来。
“主人。”正在已经返回的这些人心惊胆战的时候,又一队人马返了回来。
“主人,林中的一个山洞中发现了曾经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哦?”秋素心抬眼,“可有发现人的行踪?”
“并没有,属下等只发现了尚有余温的灰烬和一些残剩的食物,看起来,洞中的人离开的很仓促,还有些东西散落在洞中。”
“东西呢?”
门人迅速将找到的东西呈给秋素心。
很简单的一个布包袱,打开之后,里面也不过是几件最普通的衣服,男装女装都有,奇怪的是,明明是男女不同的服饰,尺寸却相差无几。
秋素心把衣服攥在手里。
衣服的料子吸水,很快就被雨水淋得湿透。
眉头微微一紧,秋素心眯起了眼睛。
“再去找,不管这个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都先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雷鸣电闪,猛然间一道白光劈空而过,映亮了秋素心的面孔。
被雨水冲刷着,本来就较常人白皙的脸在暗夜的闪电中几近透明,琥珀色的一双眼睛含着冷光,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浮出的一尊修罗。周身辐射出的冷怒和森冷的杀气,逼得身后的随侍大气也不敢出。
这个随身侍卫是秋北歌精挑细选后派到秋素心身边的亲信。
不仅在关键时刻可以为他舍生忘死,更要照顾他平素的生活起居,让他无论身在哪里都能保证得到最好的照顾。
可以说,秋素心这个混江湖混得比贵公子还贵公子的派头,和其兄长的宠爱密不可分。
亲信之所以称之为亲信,不仅是因为出色的能力,更是因为最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体会主子的心意和情绪也是他们必备的功课之一。
因此,始终跟在秋素心身后的这个侍卫虽然知道自己应该进言提醒公子小心避雨注意贵体,却也没有胆子在这个时候明知故犯的去捋虎须。
秋素心在心里将来人的可能身份迅速的过滤了一遍。
越发的不确定。
若是说云楼的人,既然当初能在两厢对阵的时候偷袭得手,那么没道理现在会这样来去无踪却什么都不做。除非,他别有所图。
但是,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疑虑之中,秋素心忽然发觉了一些异样的动静。
凝神细听,轰鸣的雷雨中,居然有一道细细的乐音穿过雷雨肆虐的山林传过来。
低沉而苍凉的音色,埙?
秋素心身随心动的循着那个声音找了过去。
侍卫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忽然发足疾奔,仍是尽责的追了上去。
只是,他的功力和秋素心相差甚远,渐渐的被远远的抛在后面。
秋素心不由自主地不断加快速度。
那段奇诡的乐音细线一样若隐若现,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
明明这样的微弱,却能让人感到那股深远辽阔的庄严。
追随我,崇拜我,献祭于我——
这样的意念透过乐音,清晰的回荡在秋素心的脑海中。
穿越过山林,不知究竟追到了什么地方,周围都是巨大的雨帘和纠缠繁茂的草木。
如同乐音出现一样的突然,它瞬间消失了。
秋素心顿立当场,凝神仔细的听过去,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那个声音。
陷阱?
小心戒备着,他选了个方向慢慢前行。
被暴雨席卷,其实任何一个方向看起来都差不多。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他选了草木最繁盛的一个方向。
林子到了这里就几乎已经没有路了。踩过深深的草丛,秋素心走得异常谨慎。
毫无预兆的,葳蕤的树林戛然而止。
秋素心有些讶然的看着面前突兀的一小片空旷。
乱石堆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雨幕之中,带着些阴森的安静,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
将功力提升到一个层次,秋素心防范着周遭的动静。
一道闪电划过,他眼尖的发现乱石堆上有些什么。
那是……头发……和手臂?!
一步步的靠过去,走得极慢,极稳。
乱石堆之后是一个水潭,一个隐约的身影伏在岸边,一把丰厚的长发肆意蔓延,将那人的大半身体都掩盖在其间。
秋素心已经非常接近,可是那个人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一动不动。
又是一道闪电飞逝过天际。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已经足够秋素心看清楚一切了。
……
琥珀色的眸子蓦的瞠大,瞳孔紧缩。
那个被浓密长发遮掩的,不着寸缕的白皙得如同玉石一般的女体,竟然生着一张和静侯一模一样的面孔!!!
秋素心一时间忘了一切顾及,猛地扑了过去。伸手到那女子的耳后试探了一下,没有任何接缝!
不!不是一模一样的面孔,这根本就是静侯!!
离开他时只过肩些许的乱发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生的这样长!
水藻一般的长发中,那具完全赤裸的身体被水浸泡着,异常的苍白,也因这不似凡人的苍白而显得异常的妖艳。
浓黑与雪白,惊心动魄。
纤长的颈项,锁骨浮突,肩头的骨头甚至隐约可见。
手臂无力的垂在地面上,十指软弱的弯曲着,指尖轻触着冰冷坚硬的石头,似乎再也无力挣扎。
黑发横过胸房,一直顺到水里去。
静侯的大半身子都浸在水里,遮掩的黑发随着雨水落下而漂浮游动,若隐若现的露出雪白的肌肤。
没有时间可以让他发呆了。
赶来的侍从和被侍从唤来的手下已经到了附近。
秋素心迅速脱下了身上的外衫,毫不犹豫的将静侯包在里面,一把揽在怀里。
他无比庆幸。
不管是什么原因让静侯这样出现在这里,现在的秋素心都还没有余暇去计较。
他只是庆幸,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这样的静侯。
要是有什么人先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他当如何?这样的事情他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因为哪怕只是想起,都足以让他被体内的一把大火烧得半分理智都不剩——
H无责任番外
一路抱着静侯飞纵,秋素心的脸色黑得堪比又是雷又是雨的夜空.
从两个人身上滴落的水沿途打湿了整条回廊.
秋素心带着怒火的步子走的极快.伺候的侍从几乎要快跑着到前面去帮秋素心开门.
全黑色的沉木家具,巨大的一张床榻上,夜蓝色的锦缎上绣着银色的游龙,鳞片闪烁间似乎映着粼粼的水光.
秋素心大步走进屋中,劲气一吐,身后的房门骤然合拢,门外的侍卫差点被打得满头包.
不甚温柔的将人抛到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的静侯被惊醒过来,半睁了眼睛,低低的呻吟了几声.
秋素心抱着手臂,直视着床上的人,琥珀色的一双眼睛烧着两簇低低的火焰.
静侯还未从妖力暴走所带来的极度疲倦中恢复过来.迷茫着分辨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冰凉的绸缎让体内燥热的她感到舒服,蠕动着,忍不住将身体更紧的贴了上去.
秋素心那件湿透的外衫裹在静侯的身上,遮掩着她的大半身体. 轻薄柔软的衣料贴合得如同第二层皮肤,曲线毕露.纤长劲瘦的四肢和半边雪白的肩头从衣衫下露出,摩挲着身下夜蓝的锦缎,栖身在水纹般的褶皱中,静美一如水精.
秋素心的脑袋里面原本转着的那一大堆疑问和隐隐的怒火,在这一刻统统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绝无仅有的烧得他头脑发热,难以思考.
无论是谁,被那样一双灼热的目光注视,都不可能没有感觉,更何况天生异常,远比常人敏感的静侯.
想要看,却被遮在眼前的长发挡住了视线.
挣扎的撑起身子,撩开颊边的湿发,张开眼睛.荡漾着的苍青色沉静的伏在眼底,懵懂而妖艳.
秋素心火一般的琥珀色眸子落入眼底的瞬间,静侯的心口猛地一缩.
妖力初退的自己究竟恢复到了什么程度,她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地是,绝对不会和秋素心刚见到自己的样子一样.
他……认出自己了吗?
应该是认出来了吧。
静侯摸摸自己的脸,垂下了眼睛.
易颜丹的效力怎么也是抗不过她的妖力的,而她,向来缺乏好运气.
无力而灰心的静侯没有多余的心思注意到自己的景况.
身上唯一的遮掩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了胸口大片白皙的肌肤.
浅浅的一抹起伏猝不及防的落入了秋素心的眼中,早已经蠢蠢欲动的火种瞬间燃成满天烈焰.
透明的一滴水珠顺着盘踞在颈项的一缕发丝滑落下来,蜿蜒过娇美的胸房,停留在突起的乳尖上.莹润的一点,衬着淡粉的颜色,极尽冷艳.
秋素心脑中最后一抹克制就这样绷断了,或者说,面对着静侯的时候,他所谓的克制,总是比一张纸还单薄.
倒抽的一声惊呼被生生扼在喉间.
没有任何预兆的,静侯被秋素心猛地扣在了身下.
嘴唇上被啮咬着的疼痛宛若烈性的春药,将静侯体内被强压下去的躁动完全的掀了出来.
秋素心不是那个单纯的江行舟,静侯忍耐着内体不断升起的胀痛和空虚,闭上了眼睛.
她心里清楚,在不可能放纵自己妖化的当下,她无力可逃.
妖媚横生.
天性中的放纵隔着薄薄的一层理智不停的撞击着静侯的清明.
秋素心的体温炙烫着,将原本冰冷湿透的衣服熨帖成一江热烈奔涌着的春水.
被压制着,承受着男人身体的重量.
静侯的心剧烈的跳动,血液汹涌的奔流.
双腿被强悍的顶开,身体最空虚的地方赤裸的和最温暖邪恶的诱惑紧紧相贴.
浮木般的抓着秋素心肋下的衣料,静侯仰起脸,异样的绯红染上了雪白的脸颊.
腿间濡湿的感觉这样的清晰,清晰到淫靡.
秋素心顺着静侯拉直的颈项一路啃噬,并没有妖化的柔软肌肤上被轻易留下了瑰色的吻痕.
滚烫的嘴唇轻轻的碰触着最敏感的乳尖,蝶翼轻舞的瘙痒传到心底,引发了风暴一般的欲求.
啊----
难以克制的一声泣喊.
在秋素心牙齿咬上的那一刻,静侯用力扯裂了他身上的衣衫.
裸露出的肌肤烙上了柔软冰凉的身体,几乎要将人烫伤.
手臂蛇一样的缠上了秋素心的颈项,将他的头压在胸前.双腿状似温驯的伏贴在秋素心的腰侧,那缓缓地摩擦却妖媚入骨的催动着秋素心下腹蒸腾着的欲火.
秋素心的眼里和心里只剩下了身下的这个女子.
初遇至今的一幕幕电光火石一般的在脑中飞逝.
他还记得,在自己最无力的时候,被静侯一把抱起的那个感觉.本应是最羞耻的记忆,此时此刻却让他更加的情难自抑。
身下的这个女子,竟然能从那少年一般面貌中幻化出这样惊心动魄的风韵.
而这些,是不是真的,只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想起静侯生命中曾经刻下深深痕迹的那个男人,想起方才发现静侯的时候,她毫无防备的赤裸,浓重的嫉妒毒液一般吞噬了秋素心的理智。
拉下静侯的双臂,用力的扣在她的头上。
瞪住静侯因疑惑和不满而睁开的眼睛,秋素心空出的手猛地扯开了自己下身的衣服。
静侯被扣在头上的手剧烈的颤抖,紧紧地抓起了锦缎,柔韧的锦缎发出了即将被撕裂的哀鸣。
秋素心的欲望没有任何前兆和缓冲的直接撞进了她的身体。
那样炙热而强烈的感觉让她的身体绷得宛如一根拉满的弓弦。
退后,撞击,推后,撞击……
这样最简单的动作,却能带来那样可以席卷一切的快感。
静侯咬住了秋素心的肩颈,将一切的呻吟和叫喊都压抑在喉间。
已经太久太久了,她几乎忘记了放纵是怎样快乐的滋味,又似乎,在她短暂而漫长的生命中,就从来没有尝到过这种极乐。
快感冲刷过身体,就好像焰火盛放。
她知道,那样的美丽只有一刻,但是,此刻,她情愿被这瞬间的美丽所迷惑。
第三章
被从可以安抚她身心的水中捞起,靠在一个温热的所在,静侯感觉的到,却没什么力气挣扎。
她很累。
同自己的妖性争斗,每一次,都让她觉得像是熬过了一辈子。
秋素心把人牢牢的抱在怀里。
他虽然瘦,但是身材颀长,抱着瘦小的静侯,便宛如抱着一只落水的猫儿。
静侯的身体被整个的包裹在秋素心那件外衫里,连一双裸足都被仔细的遮住,只剩下一头幽暗乌亮的长发从秋素心的臂弯垂下。
转身间,静侯那被雨水浸得湿透的头发划出一道极长的弧线,墨色的,柔软的,浓重的一抹。
让手下继续搜寻着那个进犯者的踪迹,秋素心自己带着静侯先行返回。
步青衫坐在一根高处的树枝上,看着脚下飞纵而去的秋素心,微微一笑,跃身而下,不紧不慢的去拎起坑里的江行舟,轻松的离去,完全无视漫山遍野搜寻的那些“乌鸦”们。
雨水浸透了秋素心,但是周身辐射出的怒气让他的体温反而比平常来的高。
清醒和冷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优势,但是,此时此刻,正是这样清醒地认知,让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他从不欺骗自己,那种矫情对于他这种人来说非常可笑。
对于怀中女子的感觉早就不同寻常,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本以为还可以控制。却没想到,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重逢方式,让他全然推翻了自己从前的想法。
他控制不了。
似乎,从静侯当初从他眼皮子底下从容的离去,留下那个有些得意又有些沧桑的笑容时,他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神了。
他在意着这个女子,在意到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但是,很明显的,在这个女子的心里头,他除了是个会危及到她自由,会打破她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之外,没有其他的任何意义。
这让他更加的愤怒,或者,他愿意承认的话,这是一种不甘心的怨怒。
收紧了下巴,难得外露的情绪让他手上的力量不由得大了起来,勒得静侯皱起了眉头。
勉强的半睁开了眼睛,望出去,黑色的雨夜里,到处都是迷蒙的。
她被人牢牢的抱在怀里,抱着她的那人,身上非常的温暖,高热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服传过来,让她刚刚平息下来的身体中那些僵冷和疲惫得到了一些慰藉。
雨水打得静侯的视线模糊,隐约中,她看到那人的半张脸孔。
线条优美的下巴带着些僵硬,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从那个人的下巴上滴落到她的脸上。那些雨水似乎都被染上了那人的体温,落在脸上的时候,甚至是暖的。
静侯的意识在看清了那人的面貌的时候,清醒了大半。
若不是耗费了太多的气力,她早就该发现这个熟悉的气息的。
秋素心!
很好,她的运气,究竟还能背到什么程度!
才出龙潭,又回了虎穴。
静侯颓丧的全身无力。
还是说,她从头到尾就在一个大火坑里,从来就没跳出去过。
身上勒着的一双手臂像两根焊死的铁条,她的肋骨被硌得生疼。
这男人……在生气?
静侯非常敏感,尤其是对于人的情绪。
但是,这家伙,究竟生的是哪门子的气啊?
她是杀了他不少手下没错,但是,那时候她还带着师姐做的面具,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就算是认出来了,杀了她也就是了,反正眼下她也没有还手的气力。
就算是想要留一个活口来逼问些什么,也没有必要生气吧,直接把她捆一捆拎回去也就是了啊。
静侯颇有些疑惑。
但是,疑惑也疑惑不了太久,她实在是很累了。
就算是要煎炒烹炸都好,等她睡醒了再说吧。
除去杀人放火,笑里藏刀之外,秋素心是个非常谦谦的君子……好吧,那大概是上辈子的事情。
洗浴更衣全不假他人之手,秋素心这位“君子”今天算是把豆腐吃了一个饱,只差没饿虎扑羊,真的把静侯啃得只剩豆腐渣。
只是,别人吃豆腐的时候,就算不是心满意足,也是乐不可支。秋素心这口豆腐却是越吃越火大,活生生的把一块嫩豆腐,吃成了一锅豆腐脑。
明明只是一个肤色浅麦,相貌清秀,身材干扁……以下省略贬义类形容词写成的“洛神赋”一长篇……的青年一样的完全没有女人味的家伙,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之后,竟然改头换面成现在这个样子。
秋素心拉了一绺静侯的长发在手,面目狰狞,颇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面。
使力拽了拽手中的头发,静侯的头皮一抽,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看样子是真的头发了。
但是,这样还不醒?!
秋素心还真是佩服起来了。佩服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放开静侯的头发,干脆的把那张看起来白白嫩嫩和从前天壤之别的脸皮拉起来,使劲抻,看这女人还会不会继续睡。
没错,就是睡。
被他一路抱回别苑都没有动一下,开始他还以为是被人重伤或者被下了毒,结果问了脉之后,哭笑不得,这家伙根本就是睡的不省人事。
不过,再怎么能睡,也有个限度吧。
他恶意的用了有点烫的水,换衣服的时候也一点力气都没省着用,就想看看静侯忽然醒来发现自身处境的反应。哪料到这位小姐根本就好命的让秋大公子从头伺候到尾,连眼皮都没睁过。
抻抻抻,拽拽拽。
静侯的脸上多出两块大“腮红”,但是人家不醒就是不醒。
秋素心气恼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忧,拉起静侯的手臂,仔细的又问了一回脉,却是脉象平稳,并没有丝毫不妥啊。
还是说,真的有些什么他看不出来的原因让她一直昏睡不醒?
眉头微皱,兄长不放心他,特意将王府中的大夫遣了过来,这位大夫医术高超,从长山王在世的时候就在王府中伺候了。秋素心甫将静侯带回来的时候,便唤了这位大夫来诊视过,大夫也说并无异常之处,只是脱力昏睡而已。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人脱力成这个样子?
又是为了什么缘故,静侯竟会全身赤裸的出现在却个地方?!
本来静侯就来历成谜,现在更是让秋素心处处猜疑。
床上的人对秋素心心里的千百个念头全无所决,兀自酣睡着。
一头浓密柔软的黑发披散在枕上,雪白的一张脸埋在长发之中,脆弱中带着一种别样的媚意。
秋素心非常不愿将念头转到他最不乐见的地方去,但是,深夜,一个女子,全身赤裸人事不省的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脱力昏睡。
……
秋素心咬牙,给静侯沐浴的时候他看过静侯的身子,并没有什么不应当出现的痕迹,但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遇到他之前静侯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他就算在意,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在遇到他以后,再发生什么,就不是很好容忍的事情了。
等她醒了之后,最好能给他一个可以平息他怒火的好理由。
看着静侯白皙的脸上被他捏出的两块红晕,秋素心愠怒之余也有些好笑。
伸手在那娇艳的颜色上轻轻地摩挲,手指自有意识一般的,缓缓的滑向静侯微微抿着的嘴唇。
桃花一样的颜色和触感,带着些冰凉的气息,让秋素心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慢慢的俯下身去,一点一点的靠近那双娇冷的唇,不期然看到静侯紧闭的双眼,顿住了身形。
凭什么他这里心潮翻腾,她却可以一无所知的深陷黑甜乡。
既然他已经下水,她也别指望能好好的留在岸上。
直起身子,随手把被子拉过来,盖在静侯的身上,秋素心反身出了房门。
房门合上的瞬间,静侯的眼睛蓦然睁开。
去他的乌龟王八蛋,真当她是死的不成!
静侯脸孔抽搐,心里破口大骂。
他xxxxxxxxxxxxx的,还当真一点不客气地给她全身上下看个遍,一点都不可惜了那身人模人样的外皮,真真的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
不过——
但是——
可是——
谁来告诉她,她记得她早就不是什么二八年华的娇娜少女了吧!
她没记错吧!
这男人既然认识沙连雪,没道理不知道她的那些个过去吧!
他是疯了不成!
虽然从头到尾装睡,秋素心的一举一动她没半点落下。
这个生在云端上的男人竟然会对她生出这种心思,静侯只觉得五雷轰顶,风中凌乱。
不是她自卑,她对自己的这个外皮一点都不自卑,相反的,她非常明白男人对这个外皮会有什么感觉。
但是她不认为秋素心会是个看到几分姿色就走不动路的男人,她妖化回复人形后的这个面貌确实不错,但是也不至于多么的倾国倾城,至少,还比不上芳娘的美貌。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的担心。
男人这种东西,她实在是没有任何想要再碰的意思了。尤其是这么一个危险度极高的男人,她更加的想要退避三舍,恨不得从来都没见过才好。
现在的这朵飞来桃花,还真是分量十足,砸的她一脑袋大包,满眼的星星月亮。
闭上眼睛,感应着身体里的真气一分一分的流动起来,汇聚到气海。
她要尽快想办法离开才行。
本来就捅了篓子,现在的局面更是雪上加霜,不走,等着被下锅吗?
第四章
静侯从来不知道被人追求的感觉,她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究竟算不算被人追求。
园子里浓荫锦翠,架子上的蔷薇开得正艳,大朵大朵的密密挨挨。
隔着一席竹帘子,静侯慵懒的伏在舒服的贵妃椅上,旁边的案几上搁了时令的水果,甚至还有浇了乳醴的冰品,鲜红的樱桃埋在冰山中若隐若现,看得人垂涎欲滴。
静侯一边在心里叹着奢侈,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盛在大瓷盘中的冰品。淡淡的甜酒味道很入喉,但是对于喝惯了酒的静侯来说,实在是有点儿不够劲。
锦衣玉食。
静侯如今彻彻底底的体会了这四个字的真意。也彻彻底底的体会到了秋素心到底有多么的身家不凡。
一日三餐吃的不仅仅是山珍海味,更难得的是各色各地的绝妙小吃和只能在古时候流传下来的传说中找到的美食。
身上穿的,身下铺的都是出自苏杭的精致锦缎,绣工栩栩如生,妙不可言,完全不是她曾经学过的那几下半吊子的女红可以相提并论的。
抬起手来,宽大的水袖对着光。阳光透过竹帘筛落下来,明暗交错,映得衣袖上两朵并蒂青莲似乎正在随水而动,甚至隐隐的,能闻的到那阵阵的莲香。
死赖在躺椅上发霉,是因为不管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两个人贴身伺候。上一次来这里,除了那间厢房以外,哪里也不能去,现在可以满园子溜达,身后却要跟着这么两条尾巴,她反倒动也不想动了。
早该发觉秋素心不是个纯粹的江湖人的,而不是等到知道了他和沙连雪的关系,才发现他的出身高贵的不可思议。
一般的江湖人,就算是再怎么日进斗金也好,应该都不会有这份闲情雅致,或者说,刀光剑影都忙个没完了,哪有功夫讲究这些个精致奢华的享受。
但是,现在想那些马后炮,基本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说实话她的身体恢复的不慢,真气也可以运用自如了。之所以现在还像条虫子似的醉生梦死,实在是有赖于秋素心滴水不漏的防御网。
明着有两双眼睛盯着她,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双。
每天吃的喝的绝对是流水一般的供上来,川流不息,看的她眼花缭乱。但是,一旦她放下了餐具,那么,不管还剩下多少,一律撤走,半点也不留下。就怕她能借着这些东西配出个什么毒药迷药来让人防不胜防。
身上的衣服虽然精致华贵,但是但凡腰带、发饰之类巴拉巴拉的,有一点儿能被利用来当作武器或者暗器危险的东西都没给她。
长衣广袖,披头散发,写意是真写意,风流是真风流,他奶奶个熊的也是真像个疯子。
没有一点儿可以傍身的东西,想要从这个守卫得和个铁桶没啥差别的园子里悄没声息地出去,除非她会隐身,能穿墙。
不过,她的异能里头刚好不包括这两样。
懒洋洋的转了身,阳光落在脸侧和耳朵上,暖呼呼的发烫。
闭上眼睛,耳边安静的,只有侍从殷勤打扇的声音,和外面假山流水的声响。
说实在话,静侯本来是有些心慌的。
她受不得别人对她的好。
秋素心的心思,她不知道倒还好,真的发觉了,她也没办法装作不知道。本来这男人对她并不怀好意,她再怎么逃跑或者作乱,都不会有什么愧疚于他的感觉。
但是,发觉了这个人的心思,她反而有了负担。
回报他,呵,早个七八年,她大概还做得到,现在,只怕是难。
过了这许多年,她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付出的感情,不一定会有回报,不是爱上了谁,就能被谁爱上。
天底下没有这样公平的事情,感情,也不是种庄稼。
不能回应秋素心的情意,她并不怎么在意,但是,她不想欠人。至少,不想欠下还不了的情分。
所幸,秋素心对她生了别样的心思,防备着她的戒心还是一般无二,甚至比当初更甚。
这让她心里平定了许多。
“主人。”
秋素心淡淡的一瞥,侍从们便恭谨的退了下去。
静侯听到了声音,身子依然懒洋洋的,只是偏了偏头,看着秋素心缓步走进竹帘之内。
靛蓝的一袭长衫,恍若碧空般澄净。秋素心人美如玉,俊秀的面貌,颀长而挺拔,一竿翠竹一般的不染尘霾。
不说的话,怎么看这也是个翩翩佳公子,风雅中不失刚强,多少春闺女儿梦中的得意情郎莫过于此,谁能想得到,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所以说,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老祖宗的智慧到什么时候都靠得住。
一阵风吹过,几片残花被吹进帘子,落在静侯垂及地面的裙摆上。
月白的锦缎,娇红的落花,看得秋素心心中一动。
俯身将那朵残花拾起,拈在手中,淡淡的香气萦绕指端,花褪残红,反而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秋素心看着慵懒的伏卧在贵妃椅上的静侯,微微的敛起了琥珀色的一双眸子。
这女子有着这样迥然的两张面貌,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还不知有着什么别样的风情。
那双眼睛里,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纯粹。黑到极处,透着一抹初生婴儿一般的幽蓝。
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双眼睛,却能有着这样不同的眼神。
仿佛揭去了那层伪装的面纱,那双眼中透出的,再不是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痞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
因着这样的眼神,他消弭了重见时骤生的怒火,想要问的那些问题也都不觉得有必要再问出口。
静侯的神情姿态非常自然而清楚,她理直气壮,怡然自得,没有什么需要对人交代。
秋素心每每看着这样的静侯,心中涌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是一种近乎惶恐的不安。
这个有着过去的女子并不稀罕他,他所拥有的一切被万人称羡的东西,在她的眼中,甚至不如那片林中的一只胖狸猫来的讨人喜欢。
静侯何须给他交待,他与她有什么相干。
相反的,他又有什么资格留得下这个于他有过恩情的女子?
这样的反思对于秋素心来说极为难得。虽然说秋素心家教极严,因而身上并没有一般王孙公子目空一切的狂妄气,但是长久以来事事顺心的人,也从不需要对别人的心思和立场多加考虑。
片刻之间,无人开口。
因着良辰美景,倒也不觉得如何尴尬。
秋素心将那落花轻轻放在手边的案几上,在静侯身边坐了下来。
行动间带起的风拂落了静侯的几缕发丝,挡在了她的眼前。
秋素心伸手,轻轻的把那缕头发拨到静侯的耳后,指尖触到沁凉的皮肤,细微的一颤。
静侯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神明亮安然。
秋素心一顿,温和的开口道:“在山上的时候听过你吹箫,左右空闲无事,可愿与我合奏一曲?”
第五章
静侯接过秋素心递来的萧,握在手里,轻轻的抚摸。
萧是好萧,乌沉沉的透着朴拙的味道,细长的萧身上带着岁月打磨过得光华,莹润暗敛。
低头看着那萧,静侯笑了。
“合奏……我恐怕没办法……”
秋素心还来不及唤侍从将自己的古琴拿来,便被静侯的话打断。
定定的看着静侯,只是这样平常的请求,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拒绝。
琥珀色的眸子里,有几分忧悒,有几分尴尬,并着几分恼怒,被完美的掩藏在平静之下。
“是为了什么呢?”
静侯抬眼看他,笑意不改,只在看着秋素心强自控制的表情时,多了几分了然的莞尔。
“不要多心,不能合奏,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世上叫得出名号的曲子,我一首也不会。”
秋素心这次才真的惊愕了。
他听过静侯的萧声。
那种离尘出世的悠然意境,绝对不是什么初学者可以达到的,更何况,就算是初学者,也不可能一首曲子也不会吹奏才是。
她用这样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出秋素心明显不相信她的神色,静侯笑意更甚。
“我的萧,是和家祖学的。祖父只教会了我吹奏的技法,至于曲调,半点也不曾教过我。不过如果你想听,我吹给你听也就是了。”
并不待秋素心开口,静侯举萧就口,径自缓缓的吹奏起来。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明明是夏日的午后,带着热气的风吹拂着院中繁茂的蔷薇,送来阵阵暖香。浸润在萧声之中,眼前竟然浮现出一抹秋夜清冷的月色,心中恍然漫上一股淡淡的寂静。广袤宇宙之下,孤身独沐月色的寂静。
那样的宁远,那样的幽清。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世上哪有什么定式,心中所想,便是眼前所见,如是而已。
很难形容秋素心此时的心境。
那是一种已然立足高山之巅,却忽然发现,原来天外更有仙山在的感觉。
和那个在山林间肆无忌惮的喝酒钓鱼,同狸猫嬉戏的女子判若两人。
秋素心几乎不认识面前这个长发流泻,缓衣宽袍,静坐吹箫的女子。
震撼之下,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若他肯承认,那是一种近乎仰慕的情绪。
这个身世来历繁杂的女子,宛若一片深海,有着无穷无尽的面貌,变化多端,偏偏每一面,都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静侯身后展开了巨大的翅膀,似乎就要羽化而去。
等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静侯的时候,秋素心恼羞成怒,再也坐不住,起身拂袖而去。
静侯置若罔闻,安然的把最后一个音吹完,放下手中的萧,瞥了一眼秋素心离去的方向,忽然不能自已的大笑。
笑得浑身颤抖,直趴在贵妃椅上起不来。眼睛里笑出的泪水聚在眼角,长发散乱。
现在应该更像个疯子了吧。
静侯收敛不住笑意,肋骨都笑得生疼。
笑意未止,却又渐渐的沉郁下来。
眼角的泪水滑下来,正落在方才被秋素心拂落在床前的那朵残花上,晶莹的,像一颗秋夜的露水。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如今的她和当初的卫霍有什么不同?
明知道无法回报,却因为对方不说,就安然领受,不去拒绝。
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
现在的秋素心和当初的她又有什么不同?
明知道对方心里根本没有自己,却因为天真到近乎自大的自信和执著,便一头扎了下去。
着尘世上的事情,就好像是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圈子,兜兜转转,殊途同归。
她只想要安安静静的好好的谁也不欠了谁的,很难吗?
为什么就是不能被成全?!
【第九卷 我心不说君应知】
第一章
如果你的敌人强大到没有弱点,那么你要怎么办?
那就制造出一个弱点给他。
如果想要的东西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你要怎么办?
那就制造出可以下手的地方。
以上,是秋素心自幼接受的庭训。
所以,以为秋素心会因为一星半点挫折就放弃他的目标,就成了大部分人最后栽倒在他手里的基本原因。
贵公子不一定都很矜持。
高傲自持也不代表就一定要自命不凡。
毕竟知道自己的底线,找到可以抗衡的敌手,人才能不断进步。
必要的时候,只要可以达到目标,选择什么样的手段,端看是否有效就足够了。而,这个目标是不是值得,只要自己知道就够了。
不费丝毫力气就可以解掉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剧毒。
不费丝毫力气就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脱甚至天罗地网都抓她不到。
不费丝毫力气就能挑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
这样的静侯,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让她走掉。
从小到大都没学过怎么和人打交道的静侯毕竟还是嫩了点,男人心不比女人心更好猜。静侯以为给秋素心两盆冷水就能让他的走火入魔冷静下来,基本上,这个想法很傻很天真。不过,想想看,连花喜落那样常年林中过片也不沾身的“高手”都摆不平自己的感情债了,也实在不能要求静侯太多。
反正各人造业个人担,自己种下的果子也只有自己往下咽。
只是,真的挺噎人的就是了。
静侯抱着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秋素心的房间,秋素心的床榻,她身上穿着等于没穿的衣服,拥被而坐。地上两个人的外衫和中衣十足暧昧的纠缠在一起。
酒后乱性?
呸呸呸!!!
好歹她也是嫁过的,有没有乱性她还分得清楚。
但是,就算是没有真的“乱性”,也没啥可值得安慰的,看看这个场面,怎么看都是艳情本子里奸夫淫妇干柴烈火一夜春风之后的第二天……真要被人看见,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更别说就算想解释都不知道从哪里解释起。
宿醉和被震撼打击的双重痛苦让静侯的脑袋里头好像同时有一百只乌鸦在漫天飞舞。
安睡在枕的秋素心感觉到身边的动静,好整以暇的起身。
丝被水一般的滑落,赤裸的上半身毫无遮掩的裸露出来。
宽肩,窄腰,紧实的肌肉,光滑的皮肤。明明是这样充满力量的身体,却有着可以和女子一较长短的精致的锁骨。
静侯不想看的。
但是,从秋素心起身的一霎那,她就被定住了一样的石化掉了。
抱在头上的双手被秋素心好温柔的拿下来,那双纤长的手还仔细的把被她抓得纷乱的头发理顺,留恋的在指尖缠绕了几回,方才拨到她背后去。
就算是刚醒来,静侯的体温也不会多高,何况她还傻不愣登的呆坐了半天。
秋素心远较她温热的手指碰触到她颈侧敏感的肌肤,静侯只觉得瞬间半边身子就麻掉了,鸡皮疙瘩浪潮汹涌,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秋素心的表情,只能把眼神定在他脖子下面。
不是她年纪一把了还和小姑娘学,生要装羞涩,而是,她怕看了秋素心的表情,她那一脑袋乌鸦会直接飞出来啄得她满头包。
若是静侯抬头,她就会发现秋素心眼睛里面的神采,和手下动作表现出来的那种近乎做作的温柔不同,有着一种不掺假的怜宠,和极其细微的一些安心。
虽然明知道这样的光景是算计来的,秋素心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愉悦。那是一种很难说清楚地感情。有些雀跃,有些新鲜,有些爱不释手,有些得意,有些不能自已的柔软。
几近温柔。
对于秋素心来说,这说不定是他有生以来最温柔的瞬间,虽然这样的温柔,仍然掺杂着心机和算计无法纯粹,但是,已经足够让他自己惊讶了。
静侯不敢抬头,看着秋素心堪称完美的身体在眼前不断的动作,优雅而敏捷,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眼前男人美丽的锁骨上,有一朵极细小的胎记,红艳的,像是一抹吻痕。初时看得静侯悚然一惊,就怕是自己酒后胡作非为,仔细看过去,才安心,但是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移不开视线。那白皙肌肤上一抹艳丽的红,和这男人身上优雅中暗藏力量的危险气质完美的调和,笼在隔着纱帘透进来的晨曦中,情色得惊心动魄。
无论再怎么心如止水,终究还是逃不过美色的刀口。
静侯艰难的吞了吞口水,头皮发麻,心跳的噼哩扑通的。
秋素心似乎感觉到了静侯的视线,慢条斯理的着衣,动作轻柔缓慢,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
明明他是在穿,静侯的脑袋里面却红热的想着脱的画面。
那几百只乌鸦发出剧烈的尖叫,被哧拉哧拉的烤熟。
酷刑一般的,秋素心总算把衣服都穿好了,恢复了翩翩佳公子的形象,领口束得紧紧地,不漏半点风情。
肩上一凉,在地上飘零了一夜的外衣被轻轻覆盖在身上。
秋素心揉了揉静侯的头顶,语气低柔:“再睡一会儿吧,嗯?”
静侯已经完全像是个木偶人,被拉线操控一样的点头,老实听话的躺回去,闭上眼睛,听着秋素心走出房间,房门被小心的带上。
一片寂静无声————
静侯的脸猛然爆红,然后瞬间惨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
笨蛋白痴大傻瓜,她是抽了邪风还是被鬼附身啊——————
他奶奶个熊的居然连个前因后果都没问,还听话到一个不行,鬼迷心窍了啊她!!!
天色尚未大亮,但是已经可以看出今天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晴朗的和秋素心此时的心境一模一样。
静侯现在应该缓过神来正在后悔不迭吧。
唇边的微笑刺眼的愉快而得意。
转身到书房去,侍从们伺候着他洗漱打理完毕。
他没准备一下子给静侯太多的刺激,也不准备让任何人看到静侯没有防备的样子,因此早早就吩咐了侍从在外面侯着不可擅入。
没错,他蓄谋已久。
他不知道静侯心中紧锁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既然细水长流潜移默化的方式会被滴水不漏的防回来,那么直接开山裂石如何呢?
他有足够的耐心,但前提是静侯要把他真正的看进眼中,放进心里。
他防备着静侯逃离,静侯也防备着他捣鬼。
这样的斗智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对于静侯来说是件烦心又耗神的事情。
静侯嗜酒,他知道。
酒后乱性这招没什么新意,他也知道。
但是,老套之所以成为老套,就是因为它很有效不是吗。
只是顺水推舟的在静侯枯坐凉亭憋不住要酒喝的时候,给了她一壶尝起来和蔷薇露一样甜香顺滑,后劲却比蔷薇露强上数倍的“良宵”而已。
果然轻而易举的为自己赢得了一个“良宵”。
不准备做任何解释,他要让静侯如鲠在喉,自己来问他。
侍从利落的伺候秋素心束发,也将他的衣衫整理好。
见秋素心肩头粘着一根极长的头发,待要拂落,却被秋素心抢先拈了去。
明显比自己的头发来的长,柔软的发丝乌黑亮泽,温顺的缠绕在指端,一点都不像是它那个变化多端的主人。
哦,不,也许,是像的。
蓦然想起醉酒之后扯落了衣衫酣然入睡的静侯,乖巧的靠在他身上汲取温暖的画面,秋素心的小腹猛地一紧。
那样活色生香的诱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忍得下几次。
但是既然要了,他就要一个心甘情愿。
将那丝长发握在手心,秋素心大步落座,唤来手下,开始处理繁杂的事务。
第二章
如果说静侯以为可以轻易击退秋素心那在她看来莫名其妙的“热情”这种想法是很傻很天真的话,秋素心以为可以凭借着一场并不存在的“酒后乱性”就能把自己放进静侯的心里这种念头一样可以作如此说。
他自傲的真的不去探明静侯的过去,因此完全不明白被深锁在静侯心底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场血海噩梦。
那样的凄厉和绝望,足以毁灭一个人全部的信仰,也足以让一个圣人堕落成魔。
而,往往越是纯粹的人,就越是容易被感情左右,就像越是干净的纸张,就越是容易被染色一样。成圣或者入魔,对于某些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一个选择。
静侯自知,她早就没有筹码可以下海去豪赌。
一旦压上全副身家之后却全盘皆输,那个后果,无人可以承受。
她,已经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接受或者付出的人。
早在她越过了那个数百年来无人越过的界限的霎那,早在她怀抱着的美丽幻梦被彻底撕碎践踏成最不值一顾的尘埃的那个时刻,她就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
别说只是一夜同床共枕,就算是一夜春宵又如何呢?
不过是两个身体的暂时交会,分开之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没有什么会因此改变。
色相动人,动人的,也不过就是色相罢了。
斜倚在回廊的柱子上,手里拎着一把酒壶,静侯眯着眼睛,享受着夏天日光里的毒辣。
她的血很冷,这样的温度,让她舒服。
秋素心要玩把戏就随他去,被一下子刺激过头的静侯回过神来之后,反而更加的冷静。
现在想想,也许她和卫霍很相似,也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的“同类感”,当初她才会对卫霍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感情。
他们本质上都是非常纯粹的那种人,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
所以,卫霍不惜牺牲一切也要保护主人。
所以,她曾经不顾一切的付出了全部的情感,现在却又执着的全部收回。
高高的仰起脸,提起酒壶,酒水凝成一线落入口中。辛辣的酒液打在唇上,激出一片艳红。
秋素心远远的看着这样惬意的静侯,眼中一片深沉。
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让他觉得这样棘手。
软硬兼施,不择手段,看起来砸出了一道裂缝,却在转眼之间又被弥补得不露痕迹。
静侯——
阳光落进他浅色的眼中,反射出炫目的光彩。
衣袖滑落,露出静侯雪白纤细的一段手臂,屈起的膝盖撩动了裙摆,另一条腿悠然的垂落。衫裙整齐,衣履俨然。
但是整个人仿佛在一夜之间放松下来的静侯,却能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淡淡的风情。
那种被岁月和红尘浸润过的风情,褪去了全部的青涩,浑然而饱满。
要不是有根深蒂固的理智撑着,秋素心几乎要下令让所有明里暗里监视着静侯的人都退开。
这样变化无常毫无理智的情绪,让秋素心也接近了某一个界点。
敏感的,静候发觉了秋素心。
一天照三顿饭还要加上一顿宵夜的在眼前晃,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慢慢咽下嘴里的酒,把手里的酒壶朝着秋素心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
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啪的一声绷断了秋素心脑袋里的某根弦,他干脆忘了自己懂得轻功这件事情,雷霆万钧的朝着静侯大踏步的走过来,之用力,只差没真的一步一个脚印或者步步生莲什么的。
静侯有点讶异的看着难得情绪外露,还外露的这么严重的秋素心,挑起了一边眉毛。
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被秋素心悬空抱起,身体反射性的对秋素心防御的攻击了过去,但是不出一招就被盛怒之下的秋素心压制住,顺便点了她手手脚脚的穴道,再度把她定成一尊木偶人。
秋素心抱着人旋身便走,方才被静侯握在手里的酒壶滚落在地,淳厚芬芳的酒液流泄了一地,生出异香。
哑穴被秋素心很顺手的也点了下去,因此被扔到床榻上的时候,静侯连意思意思的惊呼都省了。
单膝跪在床沿俯身与摊平的静侯对视,很有一种猛虎扑羊的气势。
静侯看看头上男人那双明显在冒火的眼睛,非常的莫名其妙,也非常的无奈。
一个不说话,一个不能说,场面很胶着。
静侯深度怀疑秋素心是不是真的走火入魔了,她不记得他是个这么容易激动的人啊。
用眼神示意秋素心把她的穴道解开。
秋素心不知道是看不懂还是不理她,只是维持着一个姿势盯着她看,她甚至都能看到他额角的青筋咧。
好吧,固定起来是比较方便宰割,那么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秋素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一系列的动作,完全是冲动使然。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一时也有些茫然。
于是解开了静侯的穴道,也慢慢的退开。
但是却被恢复了行动自由的静侯抓住。
静侯的力气并不大,只是松松的抓住了他的衣领而已,但是他顺着静侯的意思停了下来,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停在床沿。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静侯平静的看着秋素心,衣服头发有几分凌乱,但是神情水一般的沉静。“虽然我不知道,但是,若你要的只是这样,我可以给你的。”
冰凉的手指挨在颈侧的皮肤上,不动,也不离开,暗示着那话中的意思。
秋素心本来已经渐渐平息的心绪猛地蹿了起来。
大力抓住静侯放在身上的手,狠狠地握住,把静侯拉进怀里。
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着了火,有那么一瞬间,静侯很想摸摸看,那双眼睛是不是会将人灼伤。
软软的身子冷玉一般的依在怀里,毫无抵抗。
秋素心不是柳下惠,自然会有该有的反映。但是,脑袋里面那把比欲望更强烈的怒火生生的把所有的旖旎情思都烧成灰烬。
他如何会不明白静侯的意思。
她明白的告诉他,她拒绝。
而这份拒绝,就算是得到了她的身体,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她平淡的看尽他所作的一切,不嘲讽,也全无触动。
看进静侯泛着隐隐幽蓝的沉静眼底,秋素心忽然吻了下去。
灼热的唇碰触到闪避不及的睫毛,静侯被惊的闭上了眼睛。
那个灼热的触感很快就游移到了她微凉的嘴唇上。
秋素心并不深入,只是用牙齿咬住了静侯的嘴唇,疼,但是没有伤。
“你记住,我承诺过要好好的报答你,直到我满意为止。”
若你听不进我的誓言,那么,就喂你吃下去。
第三章 洵有情兮
“子隐,我真的没有半分恶意,请你不要这样固执好吗?”
秋素心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即使对面的沙连雪已经急得火烧火燎。
“你我相交多年,又是渊源深厚,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恶意。”递上一杯茶,秋素心慢条斯理的开口。
“那么——”沙连雪急忙开口。
“还是谢过你的好意,你放心,到了需要开口的时候,我不会客气的。”秋素心截过他的话头,把沙连雪刚升起的希望戳的四处飞散。
这阵子秋素心确实有些分身乏术。
前些时候动作频繁的云楼忽然销声匿迹,恩,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销声匿迹,只是,原本集中力量针对他而来的云楼,忽然把人手都分散出去,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人。这让他颇为意外。
而巧合的是,前几天频频夜闯别苑的那个神秘人也忽然没有了动静。
这样的偶然,不由得他不把原本就有的怀疑又落实了一层。
神秘人和云楼之间,大有可能存在着某种关系。
只是,江湖中身手如此之好的人,不是没有,而是,叫得出名号的都没有理由来做这种事情。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少得多了。
这阵子他遇到过的,身手这样好,又身份神秘的隐身人,便只有那日助云楼偷袭他得手的那个人了。
若是做这种解释,那么这一连串的事情大半都说得通。只是,若是云楼派人来夜袭,因何又会屡屡空手而返呢?明明,那人就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出手的?
不管怎么说,云楼暂时的安静和静侯的出现,让他得以静下心思来,全盘的把这些日子来看似无头无绪的事情做一个理顺。
两个江湖黑道首屈一指的杀手组织不是吃素的,而行事乖戾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畏惧着这两个组织的势力,也相对的在一定程度上守着些不成文的规矩,免得不小心招惹了云楼和“云上天”,惹下祸患。因此,尽管白道中人一直叫嚣着要替天行道,行侠仗义,却也没有敢真的对黑道大张旗鼓的挑衅。
虽然养尊处优,但是看来那个统领着白道的所谓盟主,还没有昏了脑子。
江湖,江湖在哪里。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去辟一条江,一座湖,把那些所谓的江湖中人全扔进去,然后说,这就是江湖。
朝廷之稳固,根基于民间百姓的稳固。
这些明里暗里的江湖派系,实际上掌握着很多水路,山路的通行,也往往在地方上拥有很大的影响力,甚至连官府有时也要给上几分面子。
一旦这些江湖派系混乱起来,吃亏受苦的,最后也只能是收拾乱摊子的朝廷,和被祸乱的百姓。
所以,与其等到乱了之后再来头疼,莫不如一开始就扼住这个苗头。
单云栖是个有能耐,更有野心的人。
秋素心也很有兴趣和这样的人斗上一斗。但是,斗归斗,他却没有要与云楼一决死战的意思,即使西湖之上的那一次,也没有过。
需知,若是他们两个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则黑道群魔失了束缚,白道“侠客”有了机会。江湖大乱不远矣。
那可就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了。
而西湖上的那一夜,又是秋素心另外一块心病。
云楼和他“云上天”第一次默然合作,把整件事情掩盖的不漏半点风声,竟是因为一场没头没尾却令双方都损失惨重的突袭。
查了这么久,了无收获。
水面上那张神秘的女子面孔仍然是个谜团。
是人?非人?
秋素心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事到如今,心里也忍不住有了些怀疑。
这两件事情悬而未决,秋素心谨慎审度,却也不十分紧张。真正让他绷紧的,倒是静侯这个处处让他挫败的肇因。
内忧外患呢。
秋素心微笑的给自己的处境作了个总结。
以长山王府的名义送了帖子给杭州刺史,刺史非常周到的派了兵马前来保护。
这些围绕在别苑的守兵当然挡不住云楼和其他江湖高手,他的用意,原也不在这里。
江湖人和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他此举,只是告诉那位心知肚明的云楼当家,小心行事。
毕竟暗杀一个朝廷中人和明着挑衅朝廷,可是两码事。相信单云栖不光长了野心,应该也长了脑子,会自己衡量。
秋素心并不指望他会就此作罢——他要是真得做罢了,他自己反倒无聊了——秋素心要的,只是一段缓冲的时间,能让他好好的研究一下,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单纯的江湖纷争,还是有心人的刻意操控。
秋素心虽然早料到自己的这个举动会招来各路人马的“关心”,也将事情的原委“飞鹰传书”回王府,安王府众人的心。却没有料到,自家的爹娘和兄长尚未有什么动作,沙连雪这位好朋友倒先按捺不住了。
有人关心自己是件好事情,但是这种带着小心思的关心,请恕他敬谢不敏。
沙连雪知道自己有另一重身份,却知道的不够详细。
他以为,把自己最为得力的侍卫派来“保护”他,到底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还是说,有多大的作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个好契机,能让他有理由把人弄到自己的地方来?
秋素心端着茶盏,素然自若的品着茶,对面两主仆迥异的神情尽收眼底,让他颇有一种看笑话的愉悦感。
这个主子倒是一心想把心腹侍卫送到人家的地盘上,看起来也是本着良好的初衷,为自己报恩,也给自己信任的属下一个再续前缘的大好机会,至于保护他,那就是细枝末节了,不要太在意。
估计沙连雪也知道,若那个卫霍的功力有他忠心的一半,只怕早就可以纵横江湖无敌手了。
倒是不知道沙连雪到底看没看见,他那个心腹侍卫眼中严重的抗议,如果可以,恐怕卫霍现在已经抱着沙连雪的大腿,求他不要让他离开他了吧。
真不愧是条好狗,沙连雪驯养有方啊。
耳朵里面闲闲的听着沙连雪带着焦急的说服,秋素心始终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冷光,不着痕迹的研究着这个一贯影子一样站在沙连雪后面的男人。
静侯与他的关系,虽然一知半解,他倒也能猜出个几分来。
这样的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能让一个女人变得里外皆冷,冷眼看着这片红尘,视他的心意如无物?
相貌气质智机武功皆不如何出色,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和这男人一般的角色。
唯一出众的,便只有那份不二的忠心。
他可从未见过哪一个女子因为这样的优点,便沉沦枉复。
看着面前的男人,想着静侯对他的千般拒绝。秋素心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初陷情海,不知自拔的普通男人。一众阴暗的情绪半点不缺的涌上心头,只是被完美的控制在谦谦君子的表象之下。
那些过往他不问,不是因为答应了沙连雪,而是顾及着静侯,他不愿意冒这个险。
只是,不问,不代表答案走到面前的时候,也把眼睛蒙起来不看。
静侯究竟是拒绝他,还是拒绝这天下所有的男人,又或者,她只是单纯的心里还有人呢?
秋素心忖度着,心里暗暗的动了念头。
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赌局,弄不好就会全盘皆输。
那么,他要不要走这一步险棋呢?
“子隐,子隐!”素来文雅的沙连雪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了,“你……你到底听进我的话了没有?”
秋素心抬眼,微笑。
“当然,当然在听。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请刺史派兵来,不过是为了安家中双亲和兄长的心,其实哪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居然让你这样担心,我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这番话出来,再加上秋素心完美无瑕的做作表情,沙连雪的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也有些发虚。
其实,他心里清楚,卫霍的功夫不足秋素心的一手一脚,他此举,明着是关心友人,实在是存了私心的。
秋素心不动声色的停止了寻找的动作,他就猜测静侯应是被找到了。几番试探,秋素心虽然防备的滴水不漏,却也只有让他更确定这个猜测的真实性。
他与秋素心相识多年,对秋素心此人也算了解。静侯在他手中,绝对只有任凭摆布的份。不论是静侯还是秋素心,一定都不乐见卫霍,沙连雪心里清楚,却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将人送进他们之间。
他并不知道秋素心已经动心,也不知道秋素心和静侯之间现在竟然是静侯占着上风,更不知道秋素心和静侯目前的胶着局面。
或者,他并不愿意去想,也不乐见这种可能。
更或者,在内心深处,他不愿意承认的真实想法,甚至是希望他们真的正在遭遇危险的。
让卫霍去保护秋素心,莫不如说是让卫霍去保护静侯。
虽然过去的时光无法倒转,虽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但是,他或者一直希望着可以有一个机会,能让这件事情,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秋素心看着沙连雪脸上微微变化着的表情,唇边的笑意含了几分淡嘲,声音却是实心实意的诚恳状:“既然如此,那么我恭敬不如从命,就暂时借沙兄的心腹人一用了。”
?!
沙连雪还未从混乱的心思里面结套,耳听得秋素心忽然改变的言辞,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
秋素心只是淡笑不改,余光瞄到卫霍铁青的脸色,笑意更浓。
此时此刻,身在内园的静侯,无端的,全身一阵发抖,背后生凉。
她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八成,宁肯这辈子都不要知道……
第四章 七月流火(上)
浴桶里的水已经凉了下来,但是对于静侯来说,没有半分差异。
这世上何处不冷,何人不冷,喝一口酒,暖过喉咙,只要还能呼吸,就还能活下去。
月光无声的从窗口爬进来,青白的,像燃烧一地的毒火。
静侯熄灭了所有的灯烛,她忽然非常不能忍受那些红艳跳动的颜色,在见到了那个男人之后的现在。
她不擅长猜测人的心思,常年的避居,也让她再没有必要去猜测任何人的心思。
从以前到现在,她只追逐过一个人的心思,却只得到了一个粉身碎骨的结果。她倦了,也怕了,于是对任何人都不再有兴趣。
他们说,她就听。
他们对她如何,她就如何。
不再去费力探讨掩藏在言语和行为后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目的和动机。
已经把自己龟缩的这样渺小,像乱坟岗上的一棵荒草,她不明白,到底因为什么,还能引起别人的兴趣。
秋素心虽然任性妄为且不择手段,却还不会死皮赖脸那一套有失身分的事情,一直以来也还在她能忍受的范围里头。
但是,这一次,他太超过了。
她还是不能明白男人这种东西的残忍程度到底有没有极限。
或者她不明白的是,以情爱为名的种种行为,到底到了什么样的境界,才算是个终点。
把她的过去和伤口一起挖出来,会对他有利吗?
把将她生命完全改观的男人带到她面前,她就会发现,原来是他比较好吗?
还是说,他也笃信着,把伤口的脓血放出来,才会真正痊愈这一套?他难道不知道,这种治疗方法,风险大于疗效?
静侯咽下一口酒,无法抑制的冷笑。
苍青色的眼睛在月色中放出冷冷的光华,倒竖的瞳孔紧缩着,仿若一道界限,横贯在清醒和疯狂之间,一如深渊。
如果她曾经以为从秋素心的身上流露出来的种种情绪是对她的遐思和迷恋,那么她错了。在这男人的眼里,她大概只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珍兽,又或者,是一只不容易被驯服的凶禽。他不择手段,只为了把她驯养成乖巧的停留在肩头的一只鹰。
她不欠人,但既然她想象中的善意并不存在,那么她也不必局限于那些看来美丽灼热的镜花水月。
她不欠人,所以,他无视她的,她也还给他。
同样的月色,落在秋素心的肩头,冷如霜雪。
赌局刚刚开始,他已经看到了注定一败涂地的结局。
他赌错了这一局。
刻意的将卫霍带到静侯的面前,一面客气的拜托卫霍保护静侯,一面仔细的看着静侯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她是有情绪的,不知道是不是午后灿亮的阳光眩惑了他的眼,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静侯的眼中烧过了青色的火焰。但是,也只是一瞬间。
那之后,静侯微笑的看过他和卫霍的脸,没有任何言语,用一种淡漠到极点的目光,看着他们如同看着两只一般无二的蝼蚁。
没有愤怒,没有激动,没有秋素心预料中的任何反应。
静侯给予他的,是一种被识破机关后的尴尬,一种被完全漠视的羞辱,和一种被毫无区别的轻视的惶恐。
秋素心第一次感到这样的不安。
过去的几天里,无论他的行为怎样恶劣,静侯都还是笑笑的,虽然冷淡和拒绝,但是还有着善意。这一次,静侯的眼中,只剩下了虚无和冰冷。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
错一步,自毁长城。
或者他本来可以慢慢让静侯接受他的,现在,一切的可能都化作了泡影。
握紧拳头,手上还残留着静侯身体柔软而低温的触感。
他用计偷来的那一夜,静侯安静的睡在他身边。长长的发丝披散了满床,也把他淹没在其中。他想起初见时静侯那一头干枯不齐的乱发,好奇的拉了拉那发丝。静侯皱起眉,不满的咕哝几声,翻身又睡。
无论是哪一个静侯,他都没有看出丝毫易容过的痕迹,他觉得这样不可思议,却又更加的沉迷在这个女子的种种不可思议里,不能自拔。
他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心态究竟是对待喜欢的女人,还是有趣的东西,又或者兼而有之。
他也不必明白他心思,有一点他肯定就足够了,那就是,他在意这个女子,远远超越一切让他有兴趣的人和事,甚至仅次于他的家人。
只是一向成竹在胸的他忘记了,这一次,他面对的不是以往那些有趣的东西,也不是值得一会的敌手。他不能沿用过去的那些方法来对待静侯。
他忘记了,人心,是不能玩弄的。
在不该自大的地方自大,在不该自以为是的地方自以为是,他输了这一局。通往静侯心底那条本来就遥远的路,现在看来已经遥不可及。
他虽然不会就此放弃,却深深的好奇起那段能将静侯影响至此的“过去”。
秋素心凭窗,看着与自己房间相对的那间静侯所在的厢房,和房前雕塑一般站立着的影子。
凝住了眼色。
永远不会太晚。
只要他想做的,总能做到,只要他想要的,总会得到。
微笑着,脸上带着一点不安又兴奋的殷红,立在大从的花朵旁,看到他的时候,眼中会格外的闪亮。
卫霍从不以为自己会记住这些东西,但是在再次见到静侯的那个瞬间,他居然纤毫不差的想了起来。
那一次静侯坐在秋素心身边,和从前迥然不同,懒散之中带着些无所谓,看过去就像是普通的青年,再也没有从前那个女人的影子。
她和秋素心说话,懒懒的喝茶,对主人和夫人异常冷淡,对秋素心也不甚热络。似乎对一切都很厌倦。
他是硬要跟着主人去的。
本以为静侯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她和他的孩子一起。
惊愕的从夫人的口里得知静侯还活着的消息,他瞬间只想得起最后静侯妖魔的形态,和她制造出的那个人间地狱。
忽然从人化妖,若不是亲眼得见,有谁会相信。
人已死,主人也严加束缚,不准任何消息走漏出去,并且把所有见过那一幕的恶徒都斩杀殆尽,本以为这件事情就此结束,却原来,静侯竟然还活着。
那之后,主人对他的信任不改,言语却多责怪。
主人说他冷酷残忍。
或者吧。
但是,他究竟有没有痛过呢?
在看着满屋里静侯亲手缝制的婴儿的衣衫鞋袜和小枕头小被子的时候,在每天无意识的穿着静侯为他缝制的衣服的时候,他究竟有没有痛过呢?
或者有,也被他习惯性的沉在心底不去在意。
他经历过更加痛苦的事情。
从被老主人从满地尸首的残片中救起之后,从固执得亲眼看着压在他身上保护他的父母的尸体被老主人派人缝合后下葬之后,从老主人派人将洗劫并杀戮了他全村人的那伙强盗剿灭之后,从老主人将他放在主人身边同吃同住,让他将来好好保护主人当作报恩之后,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一个使命。
主人,就是他的天。
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
本来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的。
但是为什么,他最终还是听从了主人的命令,离开来到这里?
卫霍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这是一向视他如兄弟的主人,第一次这样严厉的以主人的身份下的命令,他不能违抗,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吗?
卫霍万年不变的表情此刻依然凝固的像一尊雕像。沐浴在月光之下,守在静侯的房前。
午后乍见时那个冰冷娇艳的女子此时正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像是一场含着剧毒的噩梦,抛之不去。
而他噩梦中的妖魔,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正无声的立在他的身后。
静侯盘踞着巨大的蛇尾,水不断的从赤裸的身体和及地的长发上滴落,整个人苍白的宛如刚从深渊中挣扎爬起。
伸出带着尖利长爪的手,缓缓的靠近那扇门。
只要用上一点点力气,就可以把一切噩梦的根源都终结掉。
静侯的眼睛明亮而茫然。
原谅,多么简单的词语。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已经笑了,却泯不掉过往的恩仇——
第五章 七月流火(中)
局面于是胶在一个非常诡异的状况里。
静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自在,也更加的让人看不出来她心里想了些什么。
她不和任何人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要什么会要求,得到了,会道谢。
但是不管是对于随时随地都跟在身后的卫霍,还是隔三差五就会在面前绕一下的秋素心,她都完完全全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有时候,秋素心甚至觉得自己和静侯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看得见她,她却不存在在这里。
但是,不管是怎样的无理,静侯都保持着一种非常自然的姿态。
让秋素心半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更何况他也没有任何可以发脾气的理由和机会。
卫霍随时都守在静侯的左右,这个男人,一旦接下了命令,就会不打半点折扣的执行到底。
他怎么能容许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失态。
同时,让秋素心不得不暂时安于这种局面的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原本安分了一段时间的云楼,忽然又开始了新的动作。
云楼本来自傲于自己江湖黑道第一大组织的身份,从不与其他的江湖势力多做牵扯。单云栖执掌云楼之后,虽然开始在暗中收买和吸纳一些比较有实力的黑道散客,却也从来不曾把这些动作搬到明面上来。
可是眼下,这个一向蒙着一层面纱的云楼,竟然一反常态的毫不遮掩的开始频频与一些较小的黑道势力接触,甚至大有合作不成就直接吞并的意思。让本来就在云楼和“云上天”的争斗之中艰难的维持着平衡的黑道一下子充满了岌岌可危的不安感和火药味。连一向坐山观虎斗的白道一众人等也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云楼的野心从来不是秘密,但是单云栖,居然会这么大张旗鼓的来,倒是有些出乎秋素心的意料。这个男人,他们有过数次交手,他自信对敌人一向了解。这样外露的手段和欲望,可不像是单云栖一贯的做法。虽然,以他的秉性而言,也不是不可能做出来的。
云楼和“云上天”,就像是坐在天平的两端。其他的黑道势力,都会自保平安的站在中立的立场上。
这也就是说,这些中立的力量就像是砝码,偏向哪一边,哪一边的分量就会加重。
而天平一旦失衡,整个黑道甚至整个江湖的平衡,就荡然无存了。
这也许是云楼的单云栖和白道的那些人所乐见的,但是并不是秋素心眼下所乐见的。
“云上天”不只是杀手组织,同时还掌握着江湖第一大的消息网络,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都要慎重的考虑一下。这是暂时还能保持平静的主要原因。
但是,要是云楼持续动作,而“云上天”方面没有反应的话,这个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
秋素心本来不怕事端,只怕没有事端。
若是能维持住目前的平衡很好,若是维持不了,那么干脆把整个江湖都收归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也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但是,眼下的秋素心,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些能让他感到兴奋,可以打发无聊的事情上了。眼下的秋素心,即使自己不承认,事实也是被看不见的绳子拴住了一条腿。
他心里悬着一个叫做静侯的不安定因素。
这个不安定因素其实已经足以让他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上面也不会觉得无聊,甚至还不一定能够对付。
于是矛盾就来了。
本来只是打发无聊才下水去玩,现在发现了岸上有自己喜欢的桃花,却因为水中的漩涡而拔不出身子。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和秋素心必须的三心二意不同,和秋素心的焦躁相同。静侯现在远远不是外皮上看过去的那么悠闲自在,只是,她可以一心一意的想办法来脱离这种焦躁,所以看起来仍然是平静无波。
她怎么会不焦躁。
把一块猪肉放在火上烤,它会不觉得烫?不知道疼?
当然不会。
人们不知道,只是因为它已经死了,不能动,也不能说而已。
她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也没有必要把那种感觉宣扬的天下皆知。
她不说,不代表她也不能动。
静侯一向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但是她与生俱来的敏感,反而让她比许多聪明人更能发现问题。这种敏感,在她第一次妖化之后越发的明显,却因为她的逃避,长久以来同妖力一起被不断的压抑和否定着。
许多事实证明,当事情发生的时候,真正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静侯现在已经明白了。
而从被迫下山开始,这一串接连不断的被迫被迫被迫,也让她充分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不想要被人当木偶一样玩弄在股掌之上,能做的,就只有自己去找出路。
只要能达到目的,方法是什么,其实真的不必在乎太多。
她一直很安分,但是这样压抑的安分,并没有给她带来她想要的平静。
退让无用,退让无用——
这世间,永远弱肉强食,她早该明白。
秋素心最近虽然一样经常出现在眼前,但是静侯清楚,一定有什么困扰他的事情发生了。
只是一点冷淡和无视,还没有那个能打退秋素心的分量。能让他稍微松懈的原因,一定不止一点点地棘手。
秋素心的精力有所转移,相对的,对她的约束就没有那么严格。
这几天,她不动声色的小小的试探了一下。
除了秋素心开始的时候明令要求过的那些“注意事项”以外,范围外的一点不起眼的要求一般都会被满足。相信是那些人察言观色,不敢事事都去打扰秋素心,又觉得自己已经很安分,威胁性不高,所以才放松了一些警惕吧。
虽然还是时时刻刻的被监视,虽然还是拿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但是能钻到一些小小的空隙,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构成一个机会了。
江南的园林非常讲究。
山石草木,亭台楼阁,无一处不含着学问。越是富贵人家的园林,这些讲究就越是登峰造极。
静侯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对她最有利的水。
这个园子中的人工流水是特别设计过的,自然朴拙中透着大气,曲折蜿蜒的穿过这园中的每一个院落。最重要的是,为了避免滋生蚊蝇,也为了让这流水时时保持清澈,这园子里的流水,是活的。
活水必有源头,这源头是普通的江河固然好,若恰巧是地下水源,那么静侯只能说,那更加的遂她的心思。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如何避开这些不分昼夜闪烁在周围的眼睛,和身后的这尊“神佛”。
说是“保护”她,哈哈,静侯几次忍不住心里狂笑。
保护她的意思是,他现在也可以为她而死吗?
早知道这样,那么与其做他的“妻子”,还不如做他的“主人”。当年她携恩而至,以沙连雪那种把仁义礼智信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个性,他未必不肯把卫霍这区区一个侍卫送给她。
说什么亲如兄弟,呵呵,他的这个“兄弟”,现在不就站在她的身后了吗?
静侯安然的躺在那张贵妃椅上,衣衫下的身体却是紧绷的。
曾经那么眷恋过的男人的体温,即使隔着一段小小的距离也能轻易的被感知。更何况,对静侯来说,这个男人,永远有着异常强大的存在感。
就算她再如何改变心境,再如何不承认,这一点,也始终没有改变过。
闭上眼睛,默默的咬紧牙关。
静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的思考脱身的方法。
暖风透过竹帘吹进来,掀开静侯浓密的发丝,露出半张带着细微压抑的脸。凝固的表情像是一层薄冰,把所有的情绪都似有若无的封在底下。
卫霍一如既往的把自己站成一抹影子,却不像是在沙连雪身边那样永远站在主人的身侧。
他站在竹帘的外面。
非常近的距离,却有着一层遮掩。
看起来像是守礼的动作。
天知道曾经是这世上最紧密地两个人,还有什么礼可守。
卫霍心里依旧不会去思考自己任何行动之后所代表的意义。对于他来说,主人的命令就是一切。也因此,他不会发现,只有站在这个位置上,他心里那种不明所以的感觉,才会稍微的安稳下来,让他可以更加专注的防备着周遭可能发生的一切。
已经习惯了守护的卫霍,这一次却隐隐的感觉到了时间流逝的缓慢。
他将那种焦躁解释为急于回到主人身边的急切。主人的命令很重要,但是保护主人更重要。这段时间赶紧过去,他才能赶紧回到主人身边,履行他终身保护主人的诺言。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第六章 七月流火(下)
浓厚的云层聚散流合,月色晦暗。
静侯在喝酒看书,窗子紧闭着,防止风吹进来熄灭灯烛。随意倚坐着的影子被映在窗纸上,随着烛火轻轻的摇动。
秋素心召集了手下在书房中秉烛议事。
卫霍依旧像个雕像一样守卫在静侯的窗下。
暗处守护巡逻和监视的那些人训练有素的掩藏着生息。
偌大的一个园子里只有风声呼啸着穿过。
静侯喝光了酒壶中的最后一口酒。
轻轻摇晃了一下空空如也的酒壶,无所谓的放下了手中随意翻看着的书卷,打了个浅浅的呵欠。
身后的两名侍女见状,随即上前询问是否还要添酒。
静侯偏头听了听外面的风声,摇了摇头。
“我倦了,你们也辛苦了,睡了吧。”
两个侍女随即服侍静侯洗漱,宽衣,铺好了床被,看着静侯睡下 ,方才退出房间,首在外面的小间里。
秋素心本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知道逼得太紧只会得到反效果,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静侯些许可以独处的空间。
不过很可惜,人总是有盲目的时候,秋素心的这个分寸,也没能完美的保持住。
静侯在放下的床帐中淡淡的一笑。
该有耐心的地方,他急躁,该谨慎的地方,他却大意。
他对她的重视和轻视,她都要感谢呢。
夜已过半,风势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发的大了起来。
静侯敏感的从这躁动的天候中闻到了水汽的味道。
大雨将至。
既然一场大雨将她送到这里,那么也该是一场大雨,助她离开。
无声无息的,静侯的耳后裂开,扇形的长鳍从浓密的长发中骤然伸展。
仔细的将周围的声息都收拢进来。
对于普通的江湖人来说,听辨靠的是呼吸和动作发出的声音。但是对于一个妖,只要是流动着血液的活着的生灵,就逃不过它的耳目。
轻轻的撩开床帐,长发暴长,向着丈余外的窗子蛇一般的窜去。
卫霍就站在窗下。他是这里唯一见过也唯一知道她妖身的人,是最大的阻碍。只要能顺利的放倒他,那么她成功的机会就大的多。
那缕长发毫无生息的穿过了窗纸,准确地勒住了卫霍的颈项。
卫霍一直凝神戒备着外界的动静,完全没有防备身后会有这样的突袭。长发干脆利落的在瞬间让卫霍因窒息而失去意识。
黑夜之中毫不起眼的乌丝迅速的退离卫霍的颈项,穿透了他肩上的两处大穴,封住他的血脉,也让他短时间之内无法清醒过来。
长发穿透并束缚着卫霍的身体,拉扯的力道让瞬间被制住的卫霍还保持着和方才一样的站姿。除非贴近了看,从远处其实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静侯断下那缕头发,牢牢的缚在窗下的桌子上,让卫霍的身体可以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月光乍隐乍现,照出静侯冰冷上扬着的血色红唇。
拿过桌上备着的茶壶,从妆台上取过一盒胭脂,静侯无声而敏捷的动作了起来。
只要有心,只要懂,这世上可以利用的东西太多了。
那茶壶中装的不是茶水,而是静侯找机会留下的酒。
老酒鬼师傅那个家伙,生平最得意的不是任何一门拿出去就能满江湖横行霸道的功夫,而是他对酒的研究。任何一种酒,只要他闻上一闻,就能说得出材料和年头来。静侯虽然没有那两下子,但凭她和老酒鬼混过的那些时日,喝过的酒是用什么材料用什么方法酿出来的,她还弄得清楚。
而拜师姐那个爱美不要命的女人所赐,她就算不在意那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大概的名堂也知道个七八分。毕竟,有人曾经天天在耳朵边念叨,不停的在眼皮子底下摆弄,她就算想不知道也不行。
她留了清若空,这种酒虽然看起来颜色清澄,却是最烈性不过。胭脂是上好的玉浮霞,这种胭脂的颜色非常艳丽动人,而且不容易脱色。但这样的颜色却是从绛丹花中提炼出来的,绛丹花这种东西,江湖上有些门派是用它来做流火弹的原料的,提炼过后虽然鲜艳,却极其容易燃烧。
把这种东西涂在嘴唇上当作胭脂,美丽是很美丽,但是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烈焰红唇,美丽到致命。
静侯很为师姐的这句话笑过一阵子,因此看到侍女们自作主张拿来的这些胭脂水粉中竟然有这东西,心里忍不住地兴奋起来。
将玉浮霞小心的混进酒里,静侯阖上盖子,托起茶壶向外间走去。
轻轻敲了隔开里外间的房门,即使是夜晚,两个侍女中也总有一个是保持着清醒的,以便随时听候静候的吩咐,同时也随时监视着静侯的动静。
静侯常会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来要茶水喝,侍女们已经习惯了,因此也不怀疑,径自答应了来开门。
但是,门刚刚打开,那侍女还来不及看到静侯的脸,就被静侯的长发勒住了颈子无声的昏迷倒地。而另一个被惊动的侍女也几乎是在同时被以同样的方法放倒。
静侯在两个人身上补点了数个大穴,以保证两个人至少都会昏迷到清晨时分。
与其中一个同自己的身材相仿的侍女换过了衣衫。
静侯闭上眼睛,收摄心神,把外放的妖力收敛回来。
长鳍渐渐消失,暴长的长发也缩回到腰下。静侯睁开眼睛,将侍女头上的发饰拆下来,替自己梳一个相同的发式。
沉浸在即将逃离困境的兴奋之中,静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正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
这是第一次,在她妖化攻击的时候,还能完美的保持着自己清醒的理智。也是第一次,她能这样得心应手的将妖力收放自如。
外面的狂风已经开始带着浓重的湿意。
静侯推开房门,端着茶壶走出去,纤瘦的身子稳稳得走在鼓满了风的回廊里,衫裙猎猎作响。
她要转出这个园子,到与之相连的那个更大一些的园子中去。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所有园中的水流都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也只有那里连接着从外面引进活水的那个源头。
静侯甫一出房门,隐身在暗处的守卫们就发现了她。
本来贴身伺候静侯的侍女常常在这个时候出来为静侯添茶,到也不奇怪,但是,今天的状况却有些不同。
须知,秋素心是个非常精到的人。为了防止园子中混进奸细,他手下所有的人都有一套证明自己身份的特殊手势。而,静侯既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更能让他洒下天罗地网也找寻不倒,秋素心如何会不防备。
因此,房中伺候静侯的侍女每次离开房间,都要比出属于自己的那个手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这些事情静侯当然不会知道,也不可能比出那个手势来。
注意到这点的守卫们于是敏感的发觉,事情有变。
默契无比的守卫们一个悄然去向秋素心报信,剩下的不动声色的向静侯围了过去。
静侯微微眯起了眼睛。
从出房门不久,她就感觉到周围的气息不对。原本规律的散落在园子各角落的那些人忽然刻意收敛了声息向她聚拢而来。虽然不是杀气,却也让她明白,事情八成是败露了。
好一个秋素心,果然为自己养了一窝好狐狸崽子来守自己的狐狸窝。
静侯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长廊此时看来竟似遥无尽头。
两侧悬挂着的气死风灯随风摇晃,光线明暗不定。
静侯等待着周围的那些人靠近到一个程度,不待他们动手,便先发制人,将手中的茶壶向身后的一个灯笼扔过去,然后猛地纵身一跃。
轰然一声巨响——
茶壶击落了灯笼撞到廊柱上碎裂开来,混了玉浮霞的烈酒四处飞溅,被翻到在地的灯火引燃,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火光随着猛烈的风势呼啦啦的蔓延开来。
聚拢过来的守卫们反应不及,纷纷被逼退。
静侯将轻功运到极致,几乎足不点地的凌空横过整个花园。
月色被火光荫蔽,静侯翩然的身影似乎被大风翻卷着,浮在空中,宛若一只暗色的凤蝶。
眼看就要穿过园门,秋素心赶到了。
相连的那个大园子本就是他用来议事和待客的地方,因此,秋素心赶到的时候,正堵上了两个园子之间的那扇门,而他身后还跟着方才一同议事的手下,更多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静侯面色一冷,脚下的去势却丝毫不停,竟是直冲着秋素心的方向冲了过去。
秋素心借着火光的照映,看清了静侯的面容,眉头紧紧皱起。
静侯会想逃,这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真地面对这一刻,他的心中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一直约束着静侯的自由,将她困在自己身边。但是,他对静侯不可不谓温柔细致,百依百顺,只要她肯乖乖的留下来,他会将她放在手心珍爱着。
只是,她毕竟还是要逃——
秋素心抬手示意身后的手下不要出手,自己迎上了静侯疾冲过来的势头。
他知道静侯的轻功有多好,但仅凭轻功,她是逃不出去的。
是的,确实没有人能仅凭卓越的轻功和不太高明的武功从这个被围的铁壁铜墙的地方脱逃,但是,她可不是“人”呢,所以,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
眼看着静侯和秋素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秋素心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静侯制在手下。
在他看来,静侯此刻不过是在放手一博而已,而他也不过是想要留下静侯。
正在此刻,异变突生。
静侯本来冷凝得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艳丽的笑容。
对敌经验丰富的秋素心虽然心中一动,却丝毫也没有放松。
却不料,静侯并没有如他预想之中的向他动手,相反的,她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
只是,静侯头上梳好的发髻竟然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猝然松开,一把长发瞬间流泻下来。
然后,在所有人都惊愕不明的时候,金光利闪,所到之处,数人应声而倒。
竟是被女子的发饰刺中了穴道,不支倒地。
秋素心瞠大了双眸,愕然不敢置信的看着静侯。
他的目光丝毫没有离开过静侯,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她竟然……是用头发————
静侯笑意更甚,却也更冷。
脑后长发于风中狂乱飞舞,却有如腾蛇一般肆意扭动着,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将周围靠近的人尽数放倒。
秋素心到底是一方霸主,迅速的冷静下来,将一向贴身的“鸣溅”握在双手。
静侯看到他亮出兵刃,眼中青光乍现,嘴唇红艳似血。
轻轻压下心头那股欢叫着的兴奋和嗜血,静侯翩然落至秋素心的面前。
秋素心来不及出手,也无法出手。
他在刹那被逼至面前的那双眼睛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那双眼睛——
他记得那双眼睛!
那个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惊恐莫名的屠戮之夜里,他最后看到的,漂浮于水面上的那个鬼魅般的女子,就拥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不,不可能!
迥然不同的面貌,但是秋素心又怎么会不知道易容术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相貌。
静侯的长发不断的绞扼着周围不断涌上来的侍卫和“云上天”的杀手们,身体却曼妙娇媚的缓缓贴近秋素心的身体。
秋素心脑中绝无仅有的出现空白,眼睁睁的看着静侯将一个冰冷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
那双冷魅到毫无生气的眼睛隐隐的散发着青色的光芒,青芒退去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双苍青色倒竖着的瞳孔——宛若虫蛇。
非人!
“对阿,非人。”静侯清甜的声音重复着秋素心喃喃低语出的字眼,“我是妖呢。不是人哦。下次看到我,不要抓我,直接杀了我会比较好一点。”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纵身飞越过已经僵硬住的秋素心,静侯甜美放肆的笑声凌驾过狂猛的风声和众人的嘈杂,翩然而去。
一个巨大的闪电划过夜空,雷声随之轰鸣而来。
酝酿已久的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击打的人睁不开眼睛。
静侯轻易的甩开了所有人的追赶,纵身跳下了那座通往未知水脉的人工湖泊。
【第十卷 到门不敢题凡鸟】
50 考槃在涧 重逢
因为是活水,所以这片水泽虽然被豢养在人家的园子里,也还是清澈的。
清澈而且冷净。
下潜到越来越深的水底,静侯越发的觉得自由。
将一切压抑都释放出来的自由,这样接近彻底的自由。
长长的乌发肆无忌惮的伸展开来,扇形长鳍在耳侧舒展着,流动着诡丽的颜色,巨大的蛇尾优美的在水中滑动,静侯张开苍青色的双眼,欣喜注视着这片深邃的水底。
暴风骤雨雷鸣闪电都被远远的隔离在水面上。
在这没有光亮的水底,只有黑暗和静寂。
静侯感受着水流的方向,轻易的找到了源头。
逆流而下,一把长发被水势冲刷得宛若柔软的羽翼,张扬在身后。
生着利爪的手撕开了身上的衣衫,破碎的衫裙很快就被冲散而去。赤裸着的上身,那玉石一般的肌肤,即使在这样晦暗的深水中,也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一道蜿蜒的血色痕迹宛如一道巨大的伤疤,从静侯的锁骨一直横过她的右胸。雪白的微微隆起的胸房因着这抹伤痕一样的血色,而变得异样的凄艳。
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放纵和轻松之中的静侯并没有发现身体的异变。
她仔细的辨识着水流流动的方向和细微的改变,终于找到了水源的入口。
从丈余宽的入口钻进水道中。
处在地下的水道曲折蜿蜒,而且水势急缓多变,极是危险。
静侯毫不犹豫的在水中游动着,水中的一切的危险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一场好玩的游戏。她本应属于水域。
耳后裂开的鳃开开合合,用力的在冷的彻骨的水中呼吸着。
身体随着水道的走势不断游移,渐渐的,静侯发觉了某些奇特的地方。
这种引入园中的活水,一般常见的方法无非是将附近的河道连通,或者取本身就有泉眼的地方修建园林。
本来,若是这座湖是将附近的河道连通过来,那么她可以顺势从水道直接进入到外面的河道中去。若是这座湖的源头是泉眼,那么就有两种可能,泉眼不容她通过,则她势必要重新想办法离开,若是泉眼容得她通过,那么就万事大吉,她可以顺着泉眼之后的地下水道从容离开。
只是,过,她是过来了。
这水道却是越走越奇怪。
在经过了初时的起伏不平之后,水道竟然是一路向上仰起,而她已经游了非常久。按说,就算是再奢华的园林,也不可能这样兴师动众的挖一条如此之长的水道与其他的河道连通。而这样鬼斧神工的水道,也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四周厚实的岩石将水完整的束缚在水道之中,形成一条绵延不绝的地下水脉。
如果说方才的一场脱逃让静侯的血液中还燃烧着斗战的兴奋,那么现在这样的兴奋,则因着未知的前路而更加的活跃起来。
水道越来越宽,水势也越来越大,静侯知道,前方即将有变。
即使是完全妖化之后的身体,也被这股几乎已经可以开山裂石的巨大冲力压迫得有些疼痛。
静侯不在乎这样的疼痛本身,却因为这疼痛而慢慢生出了些不太美妙的预感。一直欢喜兴奋的情绪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所影响,渐渐的紧绷了起来。
前面……有些什么……在等着她……
爬虫一般倒竖着的瞳孔紧缩着,敏感的妖性感觉到了什么,不断的发出警告。
冷利着面色,她冲过了最大的一股水流。
那宛如从万丈之高的山顶直冲下来的巨大力量,完全可以把一块巨石在瞬间粉碎掉,但是静侯沉默的,甩动长尾,从容的逆冲过了这股力量。
豁然开朗——
巨浪的后面,竟然是一片宛若幽静湖底的平静水域。不,甚至比任何水域都要平静。仿佛已经沉默了亘古的时间,连一个小小的漩涡都不曾有。
静侯缓缓的上浮,渐渐的,她居然感觉到了光线,碧绿色的明亮的光线。
难道,这水道竟然是连到地面的?
一口气冲出了水面,张开眼睛望见四周的瞬间,静侯震惊了。
这是怎样才能形容的一个神奇的画面。
是的,神奇。
所谓的光线,并不是来自太阳或者月亮,而是来自头顶穹隆一样的岩壁。
光滑的完全不像是石头,反而更像是玉石或者珍珠一样的顶壁,高高的撑在头上,散发着青碧的光芒,映照得这片水宛若一块巨大的翡翠。
而与其说这片水域是一个身处不知名地下的湖泊,倒不如说是一片身在地下的汪洋,静侯甚至看不到水域的边际。
水面上突起着大大小小的岛屿。
静侯向着最近的一个岛屿游去。
还没有游到岛屿的边缘,静侯就敏锐的发觉了某个熟悉的气息,因而停住了动作。
“你还是这么敏感呢,小师妹。”
温温润润的声音悠然的响起来,带着隐隐的回音,有一点魅惑的味道。
静侯眯起眼睛,看着缓步从小岛的背后转过来的布青衫,露出戒备的神色。
“大师兄?!”
步青衫微笑,眼尾的小痣轻轻一动。
“你——你早就算到我会到这里来。”静侯根本不用去细想这个妖怪一般的大师兄到底有多少能耐。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明白,时至今日的一切,十成都在这男人的手心握得牢牢的。
步青衫看着静侯眼中的怒色,似乎很高兴。
小师妹也许还没有发现,这样的神色,在过去的数年间,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有看到过的呢。
真是美丽,那样充满了生气的眼睛,好像动人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啊,他亲爱的小师妹——终于不再暴殄天物,终于可以坦然的面对自己的真实。
这才对嘛,这梦寐以求都无法得到的力量,有什么理由让它被鄙夷被抛弃被压抑呢?看这完美的形态,多么迷人,多么的让他——爱不释手。
“你还是要阻拦我的去路吗?师兄。”静侯保持着距离,平静的看着步青衫,“这次,你又要将我带去哪里呢?”
步青衫干脆的笑出声来,毫不掩饰自己做过的事情。
“不,我不会再阻拦你,也不需要再阻拦你了。我想要得到的局面,已经得到了。”
静侯眉头一动,心思疾转。
对秋素心下手的,不用说,一定是大师兄。
将她推到秋素心的身边,多疑的秋素心一定不会放过一个能轻易解开绿柳如斯的人。她的逃离,遇到师姐,云楼和“云上天”对师姐出手,恐怕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再借机将她带进云楼,甚至连她逃离云楼之后会被秋素心带走,可能也与大师兄拖不开干系。
而这一系列的事情,加上云楼和“云上天之”间本来就势同水火的关系……
“你利用我当导火索?大师兄,你还真是看得起我。”
静侯猛地瞪向步青衫。
“当然,你是我重要的小师妹啊。”步青衫的笑容越发的清朗。
重要的……小师妹……
静侯的脑中掠过这些年来步青衫留给她的那些鲜明的温柔和痛苦。这样的“爱怜”,她,果然是他重要的“玩具”。
静侯胸中乍生的怒气让水中骤然形成了一个隐隐的漩涡。
最初到山上的时候,师兄也曾经一次又一次的和师傅师姐一起将濒临疯狂自毁的她拉回来。轮流守护着她的那些夜里,师兄也曾经整夜整夜的像抱着柔弱的猫儿一样抱着她,低低的吟唱着平静悠远的调子,温柔的将纠缠她入骨的噩梦阻挡开来。
但是,当她选择了留在山上平淡一生不再失控妖化之后,师兄就开始越来越热衷于试探她的底线,用各种方法逼她露出妖性来。
师兄——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漩涡随着静侯情绪的变化而急遽的变化着。
看着面前始终微笑着的步青衫,静侯的眼中流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最后沉淀成一片冷静。
漩涡随之平息了下来。
步青衫看着已经可以完美的控制力量和情绪的静侯,笑意更深了一些。
“你不问我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吗?或者,你更想知道秋素心现在处境如何?”
静侯的眼中没有半丝动摇。
“你为了什么,是师兄你自己的事情。而秋素心的处境,又与我何干?”
若她没有猜错,大师兄定然与云楼有过什么协议,现在的秋素心大约已经自顾不暇,无法再顾及她了。
“小师妹,你越来越让人喜爱了。”步青衫说着轻佻的话,神情语气却温柔端正的仿佛先生正在夸奖一个受教的孩子,充满了隐然的自得。
静侯看了他半晌,然后露出了见到步青衫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既然如此,那么师兄可以为这么令人喜爱的小师妹我指一条明路吗?”
这片水域如此深远静寂,连同这里的气氛一样,近乎凝固。以静侯天生的妖力,竟然也无法感知到任何细微的流动。她甚至连来时的那条水道都感觉不到了,更不要说寻找其他的途径。
而既然步青衫能够出现在这里,就必然知道离开的方法。
“难得来到这里,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小师妹难道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熟悉的感觉吗?”
静侯心中一凛,收敛了笑容。
“什么意思?”
步青衫不语,缓缓的眯起了眼睛。
51 相尔矛矣 夜战
长山王府杭州别苑的这座人工湖起初本不在计划之内。是因为在动土兴建到一半的时候,这个地方忽然裂开,喷涌出巨大的泉眼,方才有了这样一座湖。也因此,这座园林在杭州颇有名气,被称之为“涌泉园”。
当秋素心终于回过神来,带着方才侥幸从静侯的长发下逃过一劫的手下追赶过来的时候,静侯已经纵身跳下了那座湖中。他们只来得及看到那电闪雷鸣之下,闪动着银碧战甲一般光彩的布满鳞片的一条巨大蛇尾在水面上一闪而逝。
妖孽阿————
“云上天”的杀手和别苑的侍卫们都被训练到泰山崩于前尚能面不改色,但是此刻,他们的眼中也明白的流露出了惊愕和恐惧。
这里是天下间最奢华的地方,也是天下间最喧闹的地方,妖魔鬼怪的传说绝对少不了,但是有谁真的见识过活生生的妖魔?
是妖非人——
秋素心脑中一片空白。
怪不得她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的消失在碧波万顷的西湖之中!
怪不得他将整个杭州城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她的一丝踪迹!
秋素心握着“鸣溅”的双手在不断的颤抖,灵性的双剑在他手中发出龙吟般的低鸣。
兜来转去,他要找的人竟然就在眼前。他的仇人和他想要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不,甚至,并不是人————
雨水将秋素心整个人淋得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他大睁着眼睛看着静侯入水的地方,一任雨水在脸上疯狂的流淌。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
就算是妖也好,就算是仇人也好——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不管是什么样的过去,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不管是什么人,都不可以从他身边把她带走,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就算是妖,她也只能在他身边作孽!
静侯留在他唇上那个冰冷的亲吻如同烙印一般的灼烫着,让秋素心的眼神渐渐明亮到疯狂。
他任性一生,也放肆一生。
身为王孙公子,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了杀手头子。
现在,不过是他想要的女人是妖,那又怎么样,他便怕了吗?!
静侯——
只要他想要,就算要把这泉水抽干,把地脉掘断,他也要把她重新带回身边!
秋素心就站在这湖水的边缘,身后的一众人等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就怕方才跃入水中的妖怪忽然冒出来,伤害到他们的主子。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进言。秋素心周身散发出的森冷怒焰逼得他们连站在他的身后都觉得呼吸困难。
巨大的雨帘笼罩在天地之间,雷电一道接着一道的割裂开浓墨染透的夜空。
骤然间,就在这片雷宇之中,本应无影无踪的月亮忽然高悬于天。霎那间光芒大盛。无数雷鸣电闪在这笼罩一切的月光之下化作隐隐的鞭影,毫不停息。
雨水被月光镀上一层利刃般的光芒,雨中的众人被这诡异的天象所震惊,脸上面面相觑的表情纤毫毕现。
所有人都在心中暗暗猜疑,是因为静侯这个妖孽,才引发了这样从未见过的妖异天侯。一种浓重的不安和紧张的气氛越聚越深。
秋素心当然也发现了这诡异之处。
绷紧了全身,他并不觉得这是静侯引起的。他见过静侯的杀戮,不是这样的,他记得非常清楚,那种暗夜之中悄无声息的嗜血的味道,不是这样的。
眯起了眼睛,将自身的修为提升到极致。
暗示身后的手下各自做好准备以防生变。
但是,迅雷不及——
一道巨大的闪电直劈而下,湖水骤然掀起滔天大浪,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从水中直窜而起,向岸边的众人猛地俯身冲下。
巨蟒的一颗头颅便有数人之大,一双眼睛幽冥鬼火一般燃烧着青色的光芒。
方才见识过静侯妖身的人未战先惧,在这样的危险面前,瞬间茫然失措。
首当其冲的秋素心反应神速,向旁边纵身一跃,闪开了巨蟒的攻击。
他身后的手下却躲闪不及,被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一下咬中,发出凄厉的惨叫,转眼被吞噬下肚。
血腥的气息浸染了雨水,一下子扩散开来。
被浸泡在血腥中的杀手们此时方才回过神来,纷纷咬紧了牙关,开始在秋素心的带领下拼死一战。
他们是终生在鬼门关徘徊的人,深深明白不战则亡的道理,到了这个时候,想要求得一线生机,便只有力战到底。
巨蟒似乎刀枪不入,不管被如何攻击都没有丝毫的退却,眼见自己的人手节节败退,秋素心手下不停,脑中却是格外的冷静。
这不是静侯。
他确信。
并不是被感情影响了判断力,正是因为秋素心冷静的观察过每一分境况,他才如此肯定。
那一夜,静侯虽然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和云楼带去的大半杀手,但是今晚,就算是为了脱逃,静侯也并没有真正杀死任何一个人。所有人都不过是窒息晕倒,或被点了重穴受制倒地。
既然逃脱时都不曾伤人性命,眼下更没有这个必要回头来多此一举。
更何况,他敏锐的发觉到,似乎有另外的力量,在巨蟒的攻击之外悄无声息的绞杀着他的人,很多人在巨蟒的攻击到来之前就已经倒下,甚至倒下的速度比巨蟒的攻击还要来的快速。
秋素心脑中闪过某种可能,不由得更加谨慎了十分。
耳听得身后忽如其来的一道利风,秋素心猛地扭身,行云流水一般将左手的短剑向利风袭来的方向一送。
一声闷哼,刀剑如肉的声音裂帛一般响起。
秋素心猛地抽回短剑,带起一道血箭。
秋素心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所谓的巨蟒不过是个障眼法,他们都被摆布在了某个阵法之中,而有人正顺着这阵法肆意的绞杀着他们。
秋素心出身王族,自幼聪敏,学贯古今。与阴阳五行八卦虽然不算精通,但是也并不陌生。
不管是在高明的阵法,只要找到阵眼的所在,便可破阵而出。
秋素心一面小心的防备着明里暗里的攻击,一面分神寻找着可能的阵眼所在。
这样危急的局势,有一点分神都会带来性命之忧,更何况要一心二用。很快的,秋素心的身上就多了很多伤口,鲜血晕开衣衫,顺着雨水流淌下来,秋素心置若罔闻。
水中的巨蟒数十丈之大的身子没有丝毫的笨重之感,翻卷腾挪,灵巧无比。一双眼睛在明亮的不亚于白日的月光之下仍然青芒大盛,行动中划出无数青色荧火一般的光线,惑人眼色。
阵眼是一个阵法的基础,一般不会移动。
秋素心也曾怀疑过天上那诡异的月亮,但是直觉却告诉他,不对,不会那样明显,也不可能在那个位置上。
阵法依五行八卦而设,说白了就是借天地之力,再辅以人为的变化而转动。
将阵眼设在自然之力最盛的地方,无异与同天地之力相冲,无此可能。
双剑前后交错,将两个偷袭的人斩落剑下。
秋素心看着那巨蟒的双目,心念忽动。
无论这条长虫怎样移动,却始终都未曾离开过那座湖中,也许————
秋素心想到即行。
纵身点过身旁一个手下的肩头,直跃而起,短剑流星一般向巨蟒的双目疾刺而去。
巨蟒翻腾避让,秋素心在半空中一个折身,双脚互点,硬生生将自己拔高了数丈,蹂身再上。
初时的慌乱一过,训练有素的杀手们焉能感觉不到周围有隐形敌人的存在,明暗交错,虽然支绌不及,却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毫无还手之力。此刻见主人如此行动,醍醐灌顶。纷纷攻向巨蟒的眼睛和颈下七寸。
但是普通的虫蛇七寸好找,这样的巨蟒,到底哪里才算是七寸,众人也是分不清楚,因此又纷纷将目标都转向了明显的眼睛。
一时间各色暗器竟然比暴雨的势头更加的凶猛。
偷袭的人本来是沿着阵法穿插着趁乱刺杀,“云上天”的人在明他们在暗,得手本来非常容易。
但是,此时“云上天”的杀手们为了主人使出了这种不分地我同归于尽的打法,倒让暗处的偷袭者们在这片乌压压狂风骤雨一般的暗器之中束手束脚,无法施展。
秋素心在半空中借力使力,虽然他的轻功尚达不到致臻完美的境界,但是凭借着深厚的内力,竟然在半空中腾挪不坠,始终同巨蟒相持。
近处有秋素心,远处又有不断袭来的暗器,饶是巨蟒反应再如何灵敏也有些相形见绌。
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秋素心忽然眼中利芒一闪,忽然将攻势一转,双剑脱手,回旋着向巨蟒巨大的蛇头飞去。
巨蟒被连续不断的攻击阻滞了动作,“鸣溅”灌注了秋素心霸道的劲力,正插中了巨蟒后脑最柔软的地方。
须知,“鸣溅”双剑是秋素心艺成之时依照自己的转精,亲自设计命人专门打造的利器。
秋素心胆大心细,又擅长近身搏战,因此这对双剑其实是对双头剑,正反皆有利刃。
双剑倒插在巨蟒的后脑上,巨蟒骤然一僵,伸直了身子,嘶声长鸣,双剑泛着冷光,被带起数十丈之高,正迎上了劈落的炸雷,巨蟒被双剑引落的雷电击中,瞬间麻痹。
秋素心看准机会,两颗如意石疾射而出,正中巨蟒双目。
巨蟒双目的青芒应声而息,空中那轮光芒大盛的明月夜在同时化作无数萤火飞散而下。
秋素心落回地面,冷眼看着四周显出的真实境况,杀气四溢————
52 终风且霾 上
单云栖毋庸置疑的是个充满野心的人。但是,这不意味着他的脑子里除了野心之外什么都没有。相反的,他是个冷酷而大胆的赌徒。正因如此,他才能在短短的时间里,从一个无名小卒爬到云楼的顶端。
单云栖想要的是更高的位置和更大的力量。秋素心毫无疑问的是他面前第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混江湖也好,混朝廷也好,都有一个共同的道理——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敌人,哪怕是自己的枕边人;不了解自己敌人的话,死得不明不白的下场来的会很快。
单云栖和秋素心都是此道中人,当然都异常的明白这些道理。
秋素心的双重身份对于单云栖来说,是需要谨慎处理的危险品,而对于秋素心自己来说,也是一把要小心应对的双刃剑。
被击中双目的巨蟒嘶叫扭曲着渐渐缩小,变成一条普通大小的蟒蛇。秋素心收回了插在蛇头上的双剑,看着那蛇在水中垂死挣扎了几下,渐渐沉进水底。
不管是谁布下这个阵法,秋素心都承认这个人堪称鬼才。
能御使一条长虫作为阵法的中心,把身为生门的阵眼放在阵法中最为活跃的地方,让生门隐藏在死门之中,果然是好手段。
冷冷的看着周围,秋素心的嘴角带着俊秀的笑容。
失去了阵法的完美掩护,被指示来攻击他们的马前卒们便无所遁形的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这些人不过是二流的黑道混混,如何能和“云上天”的杀手们相较。没有了屏障,这些人就变成了虎口下的小兔子。
一整个晚上连续受挫的不明不白,再加上稍早时候被活生生妖魔恐吓的经历,这些劫后余生的杀手们心情都不是很好。
“不要弄得太过分,收拾起来麻烦。”
秋素心淡淡的交待了一句,便施展轻功,纵身离去。
“是。”
短短的一声回答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借一个阵法来装神弄鬼,再派一些不相干的人来趁机作乱。
成功了,便是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笔妖鬼奇谈;失败了,这些原本就是二三流的小混混也没什么可惜的。
没有任何一个云楼的人出马,整件事情看过去从头到尾都和云楼扯不上半点关系。
真真完美的很。
秋素心回到静侯的那间厢房之前,心里烧着旺盛的怒火,脸上却半分也看不出来。
卫霍依旧直挺挺的立在窗下,一动不动。
秋素心瞟他一眼,发现他脸色死白,毫无意识。
肩上两处重穴被贯穿,整个人被半吊着承受了半个晚上的风雨交加,这滋味说实在的不会很好受。
想当然的是出自静侯的手笔。
秋素心看着这男人的惨状,心里生出一股快意,并不怎么有意愿去解除这男人的苦难。
就他看来,这男人若是为了保护静侯而丧了命,沙连雪可能倒会很高兴。他当然不会就这么干脆的让这男人死掉,就算死,他也没有资格死在静侯的手底下。不过,让他多受一点苦,想必也没有人会在意的。
聒噪了一个晚上的大雷雨慢慢的平息了下来。秋素心虽然怒火未消,却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理智。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从初见开始,他就不自知的被静侯所迷惑。
静侯身上满布着的秘密和多变的面貌,让他在其中越陷越深。
初陷情网就遇到了这样棘手的女人,秋素心不禁感到自己有一种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的无力感。
无处着手,无计可施。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将静侯留在身边,怎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的留在自己的身边。
然而,今天晚上,静侯再次逃出他掌心,并且把真实的一面显出来的时候,他却好像踩到了这个泥沼的底。一切的茫然无措都有了一个出口。
静侯是妖。
一切都因此有了解释。
惶恐吗?一瞬间。
犹豫吗?一瞬间。
秋素心也是个人,当然会有这些反应。但是,这些情绪也不过就是一瞬间。
这一瞬间过了之后,秋素心清楚地明白,就算是妖,他也还是想要,而且,只有更想要。
为了所谓的自尊和面子,为了无聊的条条框框放弃自己想要的,秋素心从来不会去做这样无意义的事情。
长久以来,秋素心的任性都大过他的野心。或者说,他并没有什么野心。
从一出生就站在别人望之不及的高度,除非他想当皇帝,否则根本不需要野心这种东西。
被万人宠爱,被万人纵容,秋素心并没有失去理智。一直以来,他都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尽量的为自己寻找能让自己快乐的方式。同时为自己唯一在乎的家人尽自己的力量做一点事情。
用他兄长的话来说,他是个任性得让人头疼的好孩子。对外人极恶,却对家人极善。
他是个收敛了战火的阿修罗。
他要静侯,就要能够留住并且守住静侯。
此时此刻,他不需要任何妨碍。
心中有了决断的秋素心微笑着把卫霍拎起来,束缚着卫霍的长发被秋素心的力道生生扯断,细而韧的发丝在卫霍的血肉里锯子一样的研磨拉扯,让卫霍痛极而醒。
散乱的视线对上秋素心异常明亮的琥珀双瞳。
那双眼睛仿佛带着某种魔性的力量,卫霍渐渐觉得天地在剧烈的旋转,晕眩欲呕。身体极度虚弱的卫霍无力的与之对抗了半晌,终于失去了自主的意识。
秋素心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并不常用这种传自父亲的能控制人心神的术法,但是眼下,他需要好好的搞清楚这男人和静侯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去”。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而接下来,就轮到了他的“老朋友”单云栖。
他一让再让,却反倒让人觉得软弱可欺。这未免太对不起他一心求战的“朋友”了。
他要静侯,他要强大的力量可以守住静侯。
当阿修罗终于有了最想要的东西。
沉眠已久的红莲之火,也便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
残首,断肢,被一分为二的躯体。
当所有被推出来送死的“祭品”都归其所归,有一个身影却毫不费力的全身而退。
灵巧如猫的避开了“云上天”杀手的视线,越过一地的尸体。花喜落无声的离开了这个修罗地狱。
运起绝顶的轻功,花喜落就像一个缥缈的影子,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了几条街巷以外她暂时栖身的客栈房间中。
脱去外面一层假皮和身上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衣服,重新装扮成入住客栈时那个平凡无奇的中年小生意人。
处理掉那堆废弃的伪装,花喜落坐下来,轻轻的喘息。
被师兄扔回山上,用阵法困住,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下得山来。
回到杭州,发现秦栾还在不死心的到处寻找她,这让她有些动容,却也无暇顾及。
一来,她整船人性命的帐还没有和人算;二来,静侯还在大师兄的手中。
算账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毕竟那是一笔很难算得清楚的陈年烂账,一时也不可能算出个是非曲直来。
静侯的事情却耽误不得。
和静侯不问黑白的将他们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紧紧抓在手里的那种毫无理智的信赖不同,她惧怕着步青衫。如果静侯是妖孽,那么步青衫则是妖孽中的妖孽。
这个具有极高天份,跟着师傅最久,成就深不可测的师兄,始终挂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怀揣着无人可知的心思。
静侯的妖力一直不受控制,落在以挑拨她为乐的大师兄手里……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得想办法快点找到静侯才行。
听静侯说过她被迫下山的原委,花喜落早就怀疑大师兄同云楼有什么关系,因此,在云楼忽然大动作的在黑道上吸纳力量的时候,她找了一个同样以轻功闻名的家伙,顶着他的名号混了进去。
当然,这些明显就是被利用来送死的家伙是不可能真正接触到云楼内部的。
不过这对擅长轻功和易容的花喜落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大概的探了探云楼,并没有发现大师兄或者静侯的踪迹。正好单云栖派人来偷袭秋素心,她也就名正言顺的跟过来探探这里的情况。
看到那个阵法,花喜落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东西除了大师兄之外,只有师傅能使得出来,但是师傅绝对不会无聊到下水去搅和江湖事。
大师兄究竟想要干什么?静侯又到底在哪里?
花喜落眼下毫无头绪。
不管是云楼还是“云上天”,哪头死都让她快意。但是大师兄好端端的搅和这滩浑水究竟所谓何来,他把静侯拖下水,又是为了什么?
越想越混乱,花喜落索性不再考虑那些。
眼下把静侯找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既然没有头绪,干脆就守株待兔也好。
看样子,云楼和“云上天”的这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这相必也是大师兄想要看到的局面之一吧。
花喜落盘算着,眯起眼睛。
这场恶战迟早会到来,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师兄到时究竟会不会出现。与其这样傻等,莫不如她亲手来制造一个让大师兄不得不露面的“意外”,倒可能会来的快一点。
53 终风且暴 中
啪的一声,步青衫手指上的一枚指环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步青衫低头看了看,唇边带着的笑容中添上一抹小小的讶然。
阵法,破了。
没想到秋素心还真是不错,居然这么快就破了他的巳灵幻阵。
抬眼看看水中的静侯,笑道:“你这位秋素心公子真是有本事的,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小蛇儿就这么没了呢。”
静侯听了步青衫调笑意味浓厚的话,苍青色的瞳孔缩了一下,带着几分冷意的开口道:“那位秋素心公子是师兄你扔下来的麻烦,同我有什么关系。师兄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话说一半吊人胃口。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步青衫轻轻笑出声来,静侯难得的怒颜和不耐烦地语气似乎让他非常的开心。
虽然性情和平时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变得暴躁的多,但是,却是实在的可以在妖身之下保持住清明的心智了。不过,静侯自己倒好像还没有发现呢。
步青衫完全不准备提醒自家小师妹这点“小小”的变化,眉眼微弯,笑得清风明月一般朗然。
“小师妹这话问的就奇怪了。我是问你对这里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你却来问我,我又如何会知道你的感觉呢?”
“你——”静侯双目圆睁,双手的利爪在水下骤然张开,本意平静下来的漩涡又开始隐隐的转动。
步青衫只做没看见,闲静的立在水面上的这座岛屿上,和站在自家山头挑逗毒蛇猛兽的时候没两样。
静侯咬牙,紧闭双眼,勉力控制下自己的情绪,再睁开眼时,苍青色的眼瞳中已经带上了一抹隐约闪动的灿金色,平静阴郁的宛如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海面。
她心里非常清楚,除非步青衫自己想说,否则,想从他嘴里问出话,还不如直接让只老虎改吃素。
放开妖力,尽量的感知着周围的气息,耳后的长鳍流动着妖美的紫蓝色,即使是再细微的变化也逃不出她的感应。
但是,仍然什么也没有。
一望无际的水域,一望无际的穹隆。
连水与水中岛屿碰触的地方,都没有半丝波动。这些所谓的岛屿同头上的那片穹隆仿佛是同一种物质形成的,都光滑如玉,且发出青碧色的光芒。
近乎凝固的平静,被包裹在近乎凝固的水和光芒之中,仿佛就像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琥珀之中。平静的,让人感到无望和恐惧。
“师兄,你不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不强求。但是,至少要先带我离开这里吧。我找不到出口,带我出去。”
静侯慢慢的游到步青衫的近前,仰着脸,看着他。
步青衫蹲下来,轻轻抚摸过静侯的长发,“难得到这么有趣的地方,不要那么心急,嗯?”
“师兄,我忙了一个晚上,现在很累,也很饿。师兄,你告诉过我的,饥饿,是很危险的东西。”
步青衫眯起眼睛,遮掩住一闪而逝的异样目光,眼尾的小痣轻轻的动了一下。
“是啊,饥饿会夺走一切理智。”步青衫收回放在静侯头上的手,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的望着脚边的人,“那么,你想要吃掉我吗?”
“我不想吃你,你的血肉太浓郁,不会很好吃。”静侯看着步青衫,嘴里这样说着,但是眼中的灿金却越发的耀眼起来。
过分的平静会带给人恐慌,而这里凝固的气息,让静侯的妖性敏感的翻腾着,寻找出口。
她不喜欢,也不能忍受这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而步青衫置身事外的态度,更让她感到无比的焦躁。
建立在妖性上脆弱的理智岌岌可危,在情绪越来越剧烈的波动之下摇摇欲坠。
步青衫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看着静侯宛若看着一个顽皮的孩童,眼神之中却带着些不怀好意的挑衅。
“狩猎,或者被狩猎。这就是这个世间的法则。若我对你说不,你待如何?”
静侯的呼吸变得深邃而急促,注视着步青衫,眼睛一眨不眨。
“带我离开这里。”
静侯的脸上消失了一切的表情。
“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步青衫微笑。
“带我离开这里。”
静侯倏的后退,强劲的漩涡开始在她周围旋转起来。
“不。”
步青衫笑得眉眼弯弯,越发的清朗。
“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无预兆的,静侯巨大的蛇尾鞭子一样的高高扬起,向着步青衫所在的那个岛屿劈山裂石一般的猛击过去。
步青衫羽毛一样的飘起,顺着静侯蛇尾的势头,轻轻的翻转,然后落到岛屿削尖却圆润的顶端。
蛇尾落下,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但没有激起半点回音,转瞬就被这片无尽的静寂吞噬。可以将巨石击打成齑粉的力道,没有撼动这不起眼岛屿的一丝一毫。
雷霆万钧的一击,船过水无痕的消失无踪。
静侯被彻底激怒了,又惊又怒。
瞳孔之中金光大盛,倒竖着缩成一线。
蛇尾盘上那座岛屿,带着身体向步青衫疾速冲去。
步青衫一动不动的看着静侯逼到面前。
锋利的长爪宛若十把匕首,从不同的方向袭来。
并不见步青衫如何移动,只是几个小小的挪闪,他便轻易的从静侯的攻势下从容避开。
静侯胸前那抹血红的印记浓重的像要渗出血来。一把乌亮的长发骤然伸展,巨网一般铺天盖地的将步青衫包裹进去。
步青衫眉头一动,闪身躲蔽,但是,锋利而细韧的长发无所不在,风一般迅疾而灵动。
他躲闪不及,被险险得划破了肩头和肋下的衣衫。
步青衫眼神一冷,劲风鼓动了两袖,将群蛇一样蜂拥而至的长发荡开。
静侯的唇边带着酣战中无意识的喜悦,尖利的长爪融会着武功招式,含着强劲的妖力,并着长发一起向步青衫袭去。
放在平常,二十个静侯也斗不过半个步青衫。
但是妖化以后的静侯不同。强劲的妖力会帮助她驾驭那些因为内力不足而不能使用的武功,而这与生俱来,源源不绝的妖力,远比任何高深的内力都要来的强大的多。
应对着静侯的双爪上的攻击,还要分神于那如影随形的长发,饶是步青衫再如何非比常人,也有些支绌不及。
一个闪神,他避过了静侯当胸一击,却躲不过后脑袭来的长发,千钧一发,他屈身一让,长发贴着他的后脑擦了过去,将他束发的方斤挑落,长及腰身的一头青丝尽数散落下来。顾此失彼之下,被静侯的长发束缚了手脚,卷住腰身,牢牢的固定住。
静侯蛇身长立,看着被捆缚在自己长发中的步青衫,就好像看着一只落进蛛网中的蝴蝶。
鲜红的舌尖缓缓的滑过下唇,眼神之中露出嗜血的狂喜。
步青衫垂落下来的发丝遮挡住了他的脸。仿佛筋疲力尽,他低垂着头。
酣畅的一场猎捕,静侯已经被妖力完全的控制住了心神,眼神之中只剩下了属于天性的那部分妖肆而寒冷的光艳。
杀意弥漫,血液汹涌的奔流。
被快感征服的静侯,没有发觉周围正无声无息的发生着某些危险的变化。
步青衫的手腕被静侯的发丝紧紧地勒住,深陷入肉的发丝,将他白皙的手腕咬出一圈圈血痕。
鲜血滴落到岛屿光滑的表面上,顺着斜陡的坡度很快的流进水中。
一滴鲜红的液体落进那片澄澈的水里,竟仿佛将一盆墨汁倾倒了进去,迅速的扩散开来。顺眼之间,原本碧青透明的翡翠一般的水尽染了血色,无数大小的漩涡翻涌流动,平静的似乎永无止境的一片水域,顷刻之间便掀起了巨大的血色波涛。
还沉浸在胜利的甜美中的静侯被头顶一个骤然炸开的巨大雷鸣惊醒。
环顾四周,她猛地睁圆了双眼。
雷鸣带动着闪电,利剑一般直插入水。
血红色的波涛带着令人窒息的腥气由远及近,汹涌而来。
静侯似乎已经被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等到巨大的浪潮掀到面前,她已经来不及反应,瞬间被那宛如巨掌一般的大潮卷入水中。
趁势挣脱了束缚的步青衫轻轻一个翻转,便又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屈膝坐了下来,顺开挡在脸前的发丝,露出了一直不改的笑意,看着静侯在那片滔天巨浪中载浮载沉。
手指轻轻抚摸过手腕上的血痕,眉眼弯弯。
无法呼吸。
无论是口鼻还是而后剧烈翕张着的两腮。
血水从任何可能的地方向身体内部猛烈地倒灌,静侯不断的翻腾着,窒息欲死。
好像是被紧紧纠缠在无数湿透的坚韧的红色丝绸之中。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这样铺天盖地的束缚。身体越来越沉重,眼前只剩下一片浓重的血红。
要——不行了————
在濒临死亡的关头,静侯的神志恢复了清明。
濒死的痛苦这样的熟悉,熟悉的麻痹了她的整个身体。
她的眼前恍然烧起了数年之前的那场大火。
浓烟和高热阻塞了她的全部感官。
是谁在呼喊!是谁在尖叫!是谁在嘶吼!是谁在哀鸣!
是谁在歌唱——
是谁——在垂死挣扎——————
不,比那些更遥远,更遥远的时候,这样痛苦的滋味,死亡的窒息和恐惧,痛苦和不甘——
什么时候————
什么人——————杀了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血!
这些都是她的血————
是她流下这海一样深远的怨恨——————
不要……
她不要死……她不要就这样死在这里……
她不甘心——————
静侯越是挣扎,就被这浓稠的巨浪纠缠的更紧。渐渐的,她的动作从疯狂中衰弱,无力的被漩涡拖进水底。
步青衫抬起头,微微皱了眉。
事情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静侯不该就这样被击倒的啊?!
站直了身子,他刚要有所动作,忽然,一个极其细微的叹息,轻轻的落在了这片怒潮里。
步青衫寻声望去,脸色一变。
“你?”
54 终风且曀 下
“你?”
没有任何动静,那人似乎凭空出现。
红衣袅娜,长发及踝,纤眉星目,樱唇微抿,正是花喜落那张娇艳绝伦的面容。
凌空立在水面上,随着翻卷的波涛起起落落,鲜红的纱衣扬起,与那浓稠的血色融合成一片,不是目光锐利的人很难一眼发现。
轻轻叹出一口气,俯下身子。探入将静侯越缠越紧的那池夺命血水中,从容的把静侯揽抱出来。
那血水在静侯离开之后,竟然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清澄和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觉,根本不曾发生过。
静侯已经失去了知觉,但是身体还有反应。
被抱进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蛇尾自动缠了上去,身子柔软的伏在那怀底,苍白无力的脸上流露出的脆弱,让她整个人看来就像一块琉璃,一触即碎。
雪白的裸身和青碧色的蛇尾缠绕栖息在鲜艳的红色衫裙上,两个人凌空虚浮在清澄的水面上,倒映着粼粼的波光,宛若一双并蒂的彼岸花,张狂娇艳妖异,且静美。
步青衫挑起眉头,看着遥遥立在水面上的人,清淡的开口道:“我倒从不知道您有这样的喜好呢————师傅。”
同样的皮相,在花喜落的身上是娇艳如火,看一眼,能烧尽人的心魂;在这位师傅的身上,却平生出一种脱离尘世,不似凡品的味道,只让人想要伏倒于其脚边。
步青衫从上到下的看过来看过去,眼中的戏谑毫不掩饰,看得某人嘴角无力的一抽。
“眼睛尖是好事,没事把舌头也磨得那么尖做什么?”
这位师傅是有名字的,而且是个很美的名字,但是,这样美丽的名字和这人疯疯癫癫的行径简直是完完全全的不相称。一个整天沉迷于酒江酒海之中,清醒的时间一年里头多说只有半个月,一喝醉就“超凡脱俗”到连片红尘的布角都不留在身上的人,竟然有个名字叫做聂拂衣!
好听是好听的,但是,一年里有三百五十天都在喝醉裸奔的人,拂衣?衣在哪里?
还是干脆叫做老酒鬼,比较不糟践名字。
师傅的嘲讽于步青衫只是清风过耳,毫无痛痒。
一边从怀中掏出随身的巾帕束发,一边好整以暇的开口还击,“师傅来也就来了,扮成二师妹的样子做什么?莫不是师傅觊觎二师妹的相貌已久?要是被二师妹知道师傅这样欣赏她的相貌,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以武入道,活了不知已经是常人几辈子的聂拂衣本来自在逍遥,一身本事纵横世间,横着走竖着走都任凭他的心意。可是自从收了这个大徒弟,他就觉得简直是遇到了羽化成仙之前的大劫一个,不管是生是死都能被这家伙搞到顺利升天。
“我没事觊觎那丫头的相貌做什么?我自己的脸长得很差吗?”顶着自家二徒弟相貌的聂拂衣,脸上原本世外高人的表情开始龟裂,露出几条狰狞的细纹来。
“嗯?不是这样的话,师傅好端端的,做什么易容?”步青衫颇为故意的疑惑了一下,然后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莫非是师傅你终于把自己喝出了酒鬼的红鼻子,羞于见人?不要担心,二师妹的养颜之术很高明,一定有办法挽救的。”
步青衫溢于言表的关心,看在任何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眼睛里,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体贴孝顺堪称典范的好徒弟。
不过聂拂衣和这家伙斗法斗了十几年,这小狐狸心里想的什么,他如何会不知道。
头发都要竖起来,聂拂衣硬生生的把到了嘴边的火气又咽了回去。
“你少给我扯些没用的东西。你满江湖搅和得怎么风生水起都由得你去,不要动自家人的心思。我要是再晚些来,你小师妹恐怕连最后一口气都被你玩掉了。”
说这话的时候,聂拂衣自己也有点心虚。
事实上,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大徒弟在搞什么鬼,也不是不能早点来,奈何他的酒瘾误事,一喝起来就没了顾忌。要不是嗜酒如命这一条,凭他的资质,也不至于到现在还留在红尘里头和这几只麻烦的兔崽子纠缠不清。
扮成花喜落的样子,完全是警戒自己暂时不能再被酒虫子勾引耽误了徒弟的小命。要知道,杭州这地方处处酒家,那香气闻上一下都让人醉,不用这个法子提醒儿,他只怕真要赶来给自己的小徒弟收尸了。
自己知道自己的酒品,扮成二徒弟的样子,怎么也会保着二徒弟的名声不是。
步青衫听见师傅的埋怨,眼中确实闪过一丝悔意。
发现这地方纯属是好奇兼之一点运气,会将静侯影响到这个地步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当然他不会真的坐视静侯生死一线而不管,但是他毕竟没有师傅的能耐,一个不慎,也许静侯便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只是,这样的悔意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从不会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背上包袱。
轻易的看穿了师傅掩饰着的那一点心虚,露出一个两人都了然的笑容,把聂拂衣后面的那些责怪都堵了回去,毕竟他们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没什么资格说谁。
话虽如此,火气发不出来,自己也理亏,这种连皮吞生鸡蛋的感觉还真是噎人。
聂拂衣咳了一声,道:“这里不易久留,多呆一刻,对静侯都有损伤,先出去再说。”
步青衫恭敬的一揖,“师傅先请。”
对于静侯来说像一个巨大琥珀,悄无声息的永恒宁静,对于常人来说却是等闲。
看在旁人的眼中,这个地方美则美矣,也不过就是一个大一些的地下洞天。有风声,有水流,决不至于找不到出口。
只是,这里事实上非常的难寻,也非常的难走。
静侯得天独厚,可以从水路通到这里,却也因为这种天性,而受困于此。普通的人几乎不可能找到路进来,就算是能寻到路,也无法随意进出。
而这里竟会同旁支水脉相通,并从秋素心的园子中泉涌而出,不可不谓是某种深厚的因缘。
怀抱着静侯,聂拂衣纵身而行。
御气行于水面之上,足不沾水,衣袂翩然。
步青衫紧随其后,在水面上的大小岛屿上垫足飞跃,如柳叶随风。
两人在这片开阔浩淼的不可思议的地下水域上飞纵了几炷香的功夫,方才来到那处方圆不过一尺有余的出口。
青碧色的穹隆到此处戛然而止,再往远处去,便是平常的岩壁乱石,水流也只是一般的地下水脉。
那出口竖直向上延伸,直通到地面上去,中间这一段却有数百丈之高,不仅深远,而且陡峭曲折,不知在其间拐了多少个弯。
这对聂拂衣同步青衫师徒当然不是什么难题,两个人带着静侯,几番纵越便重新回到了地面之上。
地下不知时光几何,重见天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出口在一处密林之中,高悬于天的日头,透过重重的枝叶晒落下斑驳的光点。
下过一场暴雨,林间的泥土湿润。即使是正午时分,也没有多么燥热,反而有些没有散尽的水汽,带来些潮湿的凉意。
聂拂衣随意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静侯的妖相尚未退去,长长的蛇尾蜿蜒在地上,略微僵硬。
聂拂衣探探静侯颈侧的脉动,皱着眉头看着静侯胸前那抹殷红的痕迹。
忍不住带着怒意的瞪了步青衫一眼,脱下身上的外衫,将静侯赤裸的上身包裹起来。
步青衫自知理亏,只是微微一笑,俯首认错。
“这次是徒儿过分,徒儿知错了。”
“哼,这次知错了,下次改进,稍微不那么过分,再多给人留几口气是吧。”
聂拂衣没好声气的冷语。
步青衫也不还口,难得安分的垂手而立。
“你天分高,心性也非常人可及。若是你想,这世间被你玩翻过来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你要知道,你是你,静侯是静侯。你十年磨一剑,我看在眼睛里,你想把谁千刀万剐都是你的事情,我也从来没管过你。但是,不要把静侯拖到你的局里。你有的退路,她没有。有些事情一旦脱离了控制,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收拾。”
“是,徒儿受教了。”
聂拂衣看了步青衫一眼,低垂了眼帘,无声的叹息。
“静侯我带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清风一瞬,聂拂衣便携着静侯消失无踪。
步青衫直起身子,仰头看看头上纵横交错的藤木枝丫,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