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6

对镜毁容: 龙颜 41-60

第四一章 妖氛

未等王爷说话,一直倨傲而立的刺客居然甚为激动地朝王爷大声道:“风……王爷,你见识广博,可知道秋袭一百年前向拜月教求来的‘灵魂守护’?!”
王爷微微蹙眉,却不曾说话。
秋袭国是现今惟一一个还保留奴隶制度的国家,百年前一小股奴隶起义造反,意图建立平等国度,旗帜打开之后,立即受到秋袭国上下奴隶的拥戴。随后秋袭皇室对造反的奴隶们进行了严酷的镇压,加之奴隶中不少人背叛组织,投靠秋袭皇室谋取自由富贵,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很快便失败了。
起义首领逃到王朝西南,闯进了拜月教总坛圣地大圣岛,当时的拜月教掌教可怜他们残兵败将,便将拜月教一项奇特的异术教给了他们。那便是刺客所说的“灵魂守护”,以独特的祷祝融入刺青之内,在无数个拥有同样刺青的人之间建立一种奇妙的联系。一个有刺青的人,永远不会出卖背叛另一个有刺青的人,在生死一线之时,甚至会对有同样刺青的人,不由自主地舍生相救。
那么照刺客所说,詹雪忧之所以会身体不受控制地去救他,也是因为那个雪花刺青的关系?——就是所谓的,灵魂守护?
柳泫满眼迷惘,显然是不明白“灵魂守护”是什么东西,詹雪忧低垂着头,似乎也没太大的反应。照这么看来,在场知道百年前的事情的,就只有我和王爷了。
王爷不紧不慢问道:“你既是莫战云的后人,怎么会为了秋袭国来谋刺本王?”
莫战云便是百年前领导秋袭国奴隶起义的首领。
刺客脸上浮起一丝尖锐的自嘲,淡淡说道:“说到底,我仍旧只是个奴隶。主人让我来杀你,我便要杀你。”他忽然盯着詹雪忧,道,“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主人并不是整个守护组织的主人。你不要迁怒他。”
王爷哑然失笑,道:“你这风姿气度,像个奴隶?”他指了指叶弦,道,“本王的二等侍卫都没你一半嚣张跋扈。”
眼见王爷质疑自己的身份,刺客稍稍抬头,示意叶弦除去他上衣。叶弦望向王爷,王爷微微点头,叶弦便将那刺客的上衣扯了下来——入目赫然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自颈而腹,没一处光洁完好,胸膛上两点暗红更是狼籍不堪,一看便知是被人刻意亵玩残酷对待而留下的。经年累月的伤,绝对不可能朝夕间就能成就,如此看来,他非但是奴隶,还是最最低贱的性奴。
柳泫已忍不住开口道:“以你的武功,何必要受这种委屈?不如就留在……”
王爷冷冷瞪了柳泫一眼,他最后几个字立时便化作余音,袅袅散去。
见王爷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明白若这刺客当真只是奴隶,王爷此刻未必不动惜才之念。如今真正让王爷顾虑的是詹雪忧手上的雪花刺青。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王爷身边历来不缺可用的人才,但像詹雪忧这样乖巧死忠的,绝对不多见。可就是詹雪忧这样的,居然也会不受控制去救一名刺客,异术的魅惑之力实在惊人。
丝毫不怀疑王爷的冷硬心肠,尽管他温颜微笑时一如流泻的春光。眼见王爷眼中隐隐抹过一缕凛冽的杀气,我心中如水浸一般地冷了下来,手指微微发颤。
柳泫颇为可惜地望着那刺客,他以为王爷是要杀那刺客。詹雪忧却已异常哀伤地闭上眼,凭着多年潜身阴暗的敏锐,他已察觉到王爷那股杀气是对自己而弥散的。木然望着詹雪忧略带稚气的面容,那脸上没有一丝怨愤,抗争,只带着浓浓地哀伤,诀别的哀伤。
出乎意料地,王爷并没有立即处置詹雪忧,反而望向那刺客,问道:“本王倒是很好奇,秋袭国里,什么人有资格本事拥有你这样的奴隶?——你叫什么?”
刺客看了詹雪忧一眼,同样是拥有雪花刺青的人,詹雪忧控制不了自己想救他,他显然也不可能不顾詹雪忧。眼见詹雪忧处境并不太好,他自然不会傻到激怒王爷,和詹雪忧一起玉碎。
“我代号潜云,主人是秋袭国三军统帅,云浅月。”刺客轻飘飘地说出那个名字,倨傲的神色中也不禁带着一丝忌惮。
云浅月这个名字,两年前方才开始出现在绝密战报中。他与我同岁,今年不过二十三岁,相传容颜俊雅,风流潇洒,是秋袭国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无论怎么打听查访,他二十一岁以前的资料始终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他师从何门,祖籍何处。
只知道两年前,秋袭国主古冽砚将他捧上皇城禁卫军首领的位置,随后逐渐命他统率左路军,右路军,一年前直接将三军统帅的帅印交给了他,云浅月登时成为秋袭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此次秋袭犯境,也是云浅月挂帅,坐镇中军帐全权指挥。而他,居然神通广大到知道王爷微服到了西南,继而派刺客前来谋刺?
王爷淡淡笑道:“若真是云浅月派你来,只怕不是单纯谋刺本王那么简单吧?”
依云浅月的谨慎,怎么可能派刺客来执行一场绝对失败的刺杀计划?如此一来,除了打草惊蛇,惊动王爷,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他只是想借你的手,杀我而已。”说到这里,潜云神色登时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嘲讽和先前的冷漠倨傲,“所以你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杀了我。”
王爷微笑道:“照你这么说来,本王若杀了你,岂非是在为云浅月效劳?若不想替云浅月做事,本王非但不能杀你,还要让你活得好好儿的?——不管你这么说究竟是真话还是计谋,本王不在乎。就为了雪忧,本王今天就不杀你。”
詹雪忧颇为惊讶地抬头,连柳泫都有些回不过神来。那倨傲刺客的凛冽气质也被王爷这挥手一笑映得黯然失色,眸色一凝望着王爷。
王爷笑道:“与其费心揣测本王的心思,不如现在就好好想想,你若留在本王身边,能替本王做什么?”顿了顿,伸手虚虚在空中一划,仿佛勾中了潜云那精致的五官,“——很漂亮的身子。可惜,太多人玩过了。”
如此尖刻的言语,出自王爷口中实在大失身份。王爷历来自矜身份,若非亲近心腹,想听他两句尖刻斥责都很难。根本想不到王爷怎么会忽然这么刻薄上一句,我有些怔怔地向王爷望去,意外地发现王爷一直有意无意注意着潜云的反应。
然而潜云只是眸色凛凛,秋霜般倨傲冷漠的眼中根本看不出任何情愫。
“王爷若希望我替你对付秋袭,那么,抱歉得很。我恐怕也只能用这具被无数人玩过的身子报答您的不杀之恩了。”依然是那样的倨傲,如此针锋相对的言辞,倒是少见的平静口气,望着他冷漠的容色,这一时间,竟分不清他究竟说这话,究竟是真心诚意还是存心讥讽。
王爷凝眸望着他,半晌,方才放下戒备的神色,淡淡笑道:“不要你替本王对付秋袭。那是将军们的事。”他忽然指向詹雪忧,“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灵魂守护’的后遗症是,每年种下刺青的日子,若没有同样拥有刺青的人在身边,‘灵魂守护’产生的巨大的异能就会使人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潜云眼中稍稍抹过一丝错愕。莫说他,我与詹雪忧都是察觉到先前王爷的杀意的,如今非但不杀詹雪忧,然而为了詹雪忧留下潜云,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王爷自然看得懂他的疑惑,淡淡说道:“你既然知道手上的刺青就是‘灵魂守护’,自然也熟知其中的奥妙。他的刺青十一年前就有了,可是从前从来不曾头痛,前几日忽然痛得不能自抑,究竟为什么你可知道?”
听王爷的认真口气,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一直倨傲而立的潜云,也禁不住开始思忖如今的古怪处境,言辞冷漠而谨慎地答道:“温差气候都可能牵动守护。具体什么原因——只能慢慢甄别。”他此刻只简单两句,说得似是而非,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王爷也不在意,只笑道:“来日方长,尽可慢慢查问。”说着向叶弦点点头,示意他们放开潜云,“雪忧,这个人本王就交给你了,仔细别出了岔子。”
王爷如此简单交代之后,便摸着半湿的长发向寝房走去。侍书和侍墨一直躲在廊下看热闹,见王爷往屋子里走,便一溜小跑地跟着进去伺候。留下柳泫、詹雪忧甚至叶弦等几个侍卫,都明显有些回不过神来。
半晌,柳泫忽然将澜水剑丢给我,几乎全身靠在了我身上,“茗姐姐,回去睡觉了。要累死人了。”
潜云冷漠的目光不是第一次放在柳泫身上,不知为何,我从他眼中看出极为清晰的忌惮之意。很早便注意到,从柳泫出现开始,这个倨傲刺客潜云,最注意的便不是詹雪忧,而是将脸包得严严实实的柳泫。蓦地想起他看见柳泫说的第一句话,“——柳泫。风矜果然舍不得杀你。”
如今回味起来,与其说他在讽刺王爷,倒不若说是他忌惮着柳泫,只恨王爷没杀了他。
——他若真的只是云浅月的奴隶,怎么会和柳泫扯上任何关系?
来不及思忖那么多,王爷如此反常温颜微笑留下潜云,必然早已有了盘算,寻着机会总能问清楚。回头看柳泫一眼,压在我身上的半个身子死沉死沉的,果然是累得撑不住了。知道他近日憋得难受,才想着在王爷面前试试剑锋,却不想死撑下来,体力已有些跟不上了。
无奈拖着这个小活宝,好在自幼跟王爷习武,将他带回房间的力气还是有的。才走出两步,叶弦便笑着过来帮忙搭手,忽然听见利器破空,叶弦反应奇快地护在柳泫身边,回头却见詹雪忧手执长剑,赫然抵在潜云咽喉之上。
而潜云,以他的武功,手脚毫无禁锢之下,居然也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
王爷离开之后,詹雪忧自然便没有了在王爷跟前的温顺虔诚。他左手执剑抵着潜云咽喉,手法竟也极为熟练沉稳,右手衣袖滑下,露出那道刺青。就在那一股青色流风的印记下,仿佛真的有一枚寒光流溢的雪花刺青。
“我不知道灵魂守护是什么东西。”詹雪忧冷冷说道,“但是你要明白,虽然我控制不了自己,总是忍不住要救你,但那只是因为你就在我眼前。而我,有很多法子让你永远不能再出现。”
潜云倨傲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两指如同闲庭摘花一般优雅地搭上抵在自己咽喉上的长剑剑身,动作虽优雅却是快如闪电,不待詹雪忧多话,他已凭着两根手指,“铮”一声折断了詹雪忧的长剑。
这就是他对詹雪忧警告的回答。先前只觉得他倨傲冷漠,王爷说他嚣张跋扈,如今看来,王爷识人果然精准,人在屋檐之下,居然还敢如此不赏颜面地折断詹雪忧长剑,若论嚣张,几个人赶得上他?
詹雪忧“唰”地剑插入两块青砖之间的夹缝里,因为长剑的倏然插入,两块砖都有些倾斜地翘了起来,断剑刺入砖缝,没至剑柄,纹丝不动,由此便可知詹雪忧随手一剑的力道。他似乎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半晌方才轻声道:“你可以住在我的隔壁房间。请。”
潜云绝对不会客气,跟着詹雪忧向一旁的厢房走去。望着潜云那道倨傲的背影,我忽然间想起他那月白色的刀光,映衬着他这样的孤傲风姿,真真便如秋塘清光,湛亮如月。
月光一般倨傲的人物。是否也如,月光一般凄冷?凄凉?——以我这个半吊子神医的眼力,可以看出他身上确实有着经年累月遭受蹂躏的伤痕。那么,究竟怎样坚韧沉毅的心志,才能让他始终保持着如今这样的风姿气质?
那一个恍惚,忽然想起了若水。如果若水在王爷手里,也受到潜云那样的对待,他还可以继续坚持他的宿命,留在王爷身边么?若水宛如清水的容色,和潜云一如月光的风姿,倏然间交织在一起,水月交融的奇异美感,让我落入了一时的失迷。
柳泫手指恶作剧地勾着我的手心,我登时醒过神来,他虽疲惫,一双眼却依然闪动着狡黠的光芒,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茗姐姐在想什么?一脸仰慕的样子。”
“仰慕你个头!”
将柳泫送回房间,刚刚把他放到床上一会,他便抱着锦被沉沉睡熟了。我与叶弦一起走出房门,就坐在廊下放置的几张小盘花椅上,品尝着侍从送来青果茶和小点心,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几日相处下来,已和叶弦又混得如同从前一般熟稔。他依然和从前一样的不善言辞,却毫不介意地和我说着这几年的生活过往,开心的,沉郁的,包括当初他与他温柔的妻子是如何相识,又如何相知,再到相爱,最后结合,一切的一切,聊到兴起时,都会被他事无巨细地当做谈资。然而一旦我问及他当初因何触怒了王爷,他便立即讳莫如深地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以前剑法很好的。我和若水联手也打不过你。”看着盘子里可口的小点心,我确实心有疑惑地开口。
叶弦笑道:“那时候你们才几岁?若我没记错,单大人的凌烟剑舞到十七岁才练至第八重,去年方才大成。”
听着叶弦睁眼说瞎话,若水的凌烟剑舞确实是去年方才练至第九重,但他叶弦的剑法也决计不至于蹩脚到刚才的地步。当年晴好斋的侍卫长,大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哪儿简单去了?
“咻”地抽出腰间软剑,凭着记忆使出当年叶弦的几式剑法。不似凌烟剑舞的精美妙曼,也不似青岚剑诀的气势骇人,论起轻盈灵动,也比不得柳泫家的胡笳十八拍,但一起一落间却是刁钻辛辣到了极处,出剑角度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此可怕的杀人剑法,也正是我这么多年依然记得如此清楚的原因。
收剑站定,笑吟吟看着叶弦,“怎么样?我没记错吧?就凭这几招,那刺客就不可能如此轻易杀到王爷院子里去。”
叶弦端着茶碗,一直看着我的动作,听我回头说话这一时刻,竟显得有些恍惚。他忽然放下茶碗,将目光望向别处,干巴巴说道:“……时间、时间不早了,待会该换岗巡逻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如今要留他已是尴尬,因此微笑送他离去。直觉叶弦刻意隐藏武功与当年触怒王爷的事情有关,否则叶弦不会如此忌惮地闭口不谈。看着叶弦的背影消失在院中,不禁暗暗骂自己多事,原本可以和老友好好坐着喝茶吃点心,此刻却因为一点好奇心把人给逼走了。
不过真的很好奇,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会让在王爷一怒之下将叶弦这样的心腹逐离身畔呢?


第四二章 破疑

柳泫一直都沉沉睡着,侍卫送来午膳,我独自一人吃了。因没有午睡的习惯,坐在屋子里歇了一会,便翻出前几日才拜托若水替我找来的《摘花医录补遗》看。从前一直觉得自己的医术已很是了得了,然这几个月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仍旧浅薄无知得很。暮雪教原本没有关于蛊毒方面的医书,这本《摘花医录补遗》,是若水想方设法从拜月教分舵弄出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屋里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方才发现原本大好的天色已变得有些阴沉。刚刚合上书,准备叫柳泫起床吃些东西,一点碎响自院外传来,凭着多年的护卫经验判断,那绝对是高手刻意留下的脚步声。
果然,没多久便感觉到一股阴郁的气息,笼罩在周遭不过三丈的地方,一道人影逐渐从阴影中走出,眉目锋利,气质冷郁,脸色苍白得不似生人,正是那日在暖阁见过的月缺清。明白他们都有潜身暗处叫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本事,然而每每直到他们靠近时,故意显露出自身的气息我才惊然发觉他们的存在,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总是让我不寒而栗。
许多人都知道,我洛茗是王爷的影子,可我这影子,烈日冷月下,终是要显形的。一个严密的护卫组织,在王爷身边潜藏了十数年,我却丝毫不曾发现,这种无法称之为影子的影子,一旦显形,又是怎样一种震慑人心的存在?
“主上唤你。柳泫我守。”月缺清简单地说明,或者在他受到的一贯训练中,根本就没有人情世故与人相处这一条。
难为王爷还想得周到,清楚柳泫病弱的身体,把贴身影侍都派过来了。随即又略略感到一丝隐忧,王爷遣月缺清来保护柳泫,是因为此行只带了这一名影侍?还是并不想太多惊煞成员被我熟知?
自刺客潜云出现之后,我便对秋袭一贯荏弱的看法大为改观,若是前者,我便是实实在在担心王爷的安全了。若是后者,那我大概就得好好反省一下,我这几个月究竟做了多少让王爷恨不得拆我骨头的事了?
放心地将柳泫托付给月缺清,简单收拾一下便匆匆向王爷那边赶去。才走进院子,便看见廊下摆着一张小茶几,茶几旁还有一把做工精致的小小盘花椅,穿着雪白小衣的侍书正在收拾残茶,显然这边院子的茶点才刚刚用过。
王爷还有心思吃下午茶,看来心情不错?……我稍稍放宽心,却又发现青砖地上分明的血迹,粘稠的鲜血上虽裹了一抹细尘,却依然汪汪然地光可鉴人。正在迟疑,侍墨已纠着好看细长的眉毛,小声道:“茗姑娘来得可巧,王爷正生气呢,看谁谁不顺眼,才发作了詹大人一通,您不在,我连进屋都胆战心惊的。”
“发作詹大人?……”目光依然放在地上那滩血迹上。王爷才发作了詹雪忧?那这血迹是詹雪忧留下的?……隐隐明白王爷“生气”的因由,却是一阵忍不住的头疼。西南、东北两个战局一起压下来就够叫人焦头烂额了,先前才应付了柳泫,如今还要想方设法安抚詹雪忧,也无怪王爷近日眼眸中总是带着倦惫了。
矜持着脚步踏进屋内,发觉王爷正站在临窗的书桌前写字,侍书站在一旁伺候着。近年来很少看见王爷写大字了,禁不住有些诧异。道了万福之后,便凑近书桌去看王爷写的字,字倒简单,寥寥三笔一个“川”字,然而王爷素来收放自如的笔锋,如今看来却是迟疑慎重,举步为艰。
面前着副字,只写了前面两笔,王爷便斟酌着将笔放了下来。那一撇一竖笔力苍劲,风骨雍容,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轻浮锋芒,依稀便可从中辨识出王爷的焦躁心情。侍书递上手巾,王爷擦了擦手,便挥手示意她退下。
“叫你来没别的事,适才惩戒雪忧,下手重了些,待会你过去看看他的伤。”没了外人在场,王爷紧绷的神色便松弛下来,颇为疲倦地坐下,轻声朝我吩咐道。
“……其实王爷也心里清楚,救那刺客绝非詹大人本意。‘灵魂守护’是拜月教历代掌教中号称神通无双的衍眠掌教留下来的,百年以来从没一次失败。您实在犯不着为了这些妖域异术怪罪詹大人……”
见王爷满眼疲惫的样子,禁不住心中一股揪疼,取了两盅泉水,放小火炉上温着。这几日虽不在王爷身边伺候,好在侍书侍墨的习惯我也清楚,很快便从柜子里将茶叶找了出来,一面取茶一面劝道:“上午见詹大人请死的模样,茗儿到现在还揪着心的难受呢。王爷何必又唤詹大人来斥责惩戒?……总这么苛待詹大人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得想办法慢慢开导才是。”
王爷神色有些寡淡,说道:“一直认为像雪忧这样由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该是最合自己心意的。哪知道近日才渐渐发现,这小子简直天生就是来和我打擂台的。”
说着,顺手取过桌面上的玉骨折扇,轻轻展开,望着那墨色如新的扇面,王爷眸色温柔,似有缅怀:“明白告诉他,不怪罪他,不降罪他,他一面乖巧听话应了是,转眼就能拿匕首自残。见着一次训斥了,他又惊又惧,骨子里的自轻自贱又冒出头闹事。再见着一次,不扯下脸皮训斥他了,一字一字和他说清楚明白,叫他珍视自身,他诚惶诚恐的模样看着简直比捅他两刀还难受!”
怔怔望着王爷手中的玉骨折扇,那扇子是柳泫自西南进上的,扇柄上坠着姿色水滢的圣音石,扇面上秀骨铮铮的墨竹,原本是颜知将军手迹,数十天前,王爷用沾着若水鲜血的手帕,在墨竹边上勾出一抹落霞,这柄扇子,究竟收藏了王爷多少柔软心思?……此刻,王爷眼中那抹缅怀,那丝温柔,究竟是为了谁?
柳泫?瞳拓?颜知?抑或若水?……恍惚中,想起詹雪忧每每凝注王爷的神色。原本一心想着劝王爷放开颜面,怀柔相待詹雪忧,如今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不为别的,只忽然间明白,詹雪忧的问题症结,根本就不在王爷这里,而是詹雪忧自身。
詹雪忧确实很听话,只要是王爷的命令,无论如何他都会努力遵从,他之于王爷的虔诚,甚至比最忠诚的拜月教徒看见掌教还要来得深邃浓烈可怕。然而偏偏在为人处事衡量是非上,詹雪忧却有他自己的标准——他将王爷的安危、利益、容光,视为最不可轻慢侵犯的底线,无论任何人也不能触碰的底线。包括王爷在内。
上林城的“办事不力”,王爷不曾降罪,他便自己给自己定刑。当日被我一个不慎带进王府,丢失梦魇魇主的职位,王爷只罚他在廊下跪了几个时辰,他便自作主张一身单衣吹了一宿的寒风。
纵然王爷要饶他恕他珍惜他,纵然他面对王爷怒气也一样吓得脸色苍白,可他就是死脑筋不会转弯,一旦自觉做错了事,或者做的事不够完美,宁可触怒王爷,也要毫不犹豫地自残,用自残来祭奠他偏执的忠心和自卑。
仿佛只有鲜血清洗过他的心灵,痛苦残虐地填补他的卑微,他方才能拥有仰视他尊贵主人的资格。那个年轻秀气的少年,那个只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少年,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有着多么浓重的自卑?
柳泫的疑心和不安,可以劝慰开导,而詹雪忧自幼便在心中打死的结,要解开谈何容易?丝毫不怀疑詹雪忧骨子里的偏执,迟早有一天会给王爷留下遗憾。正如上午王爷那一闪而逝的杀机,若那时当真有了决断,亲手断送王爷一手养大的詹大人,王爷如今眼中的倦,只怕会更深更深吧?
水恰时响了,朝王爷一笑,便去泡茶。滚烫的热茶静置一会儿,试探着王爷最习惯的水温,方才捧给王爷。王爷已翻出几张字迹恭顺规矩的纸张,顺手向我递来。
颇为迟疑地接过,匆匆一翻,便清楚这应该是王爷才拿到手的关于刺客潜云的身份资料,大约是因为时间仓促,因此并不完整,但也很清晰地指出,云浅月身边确实有一个唤作“云”的奴隶,容貌特征,基本与潜云吻合。
潜云真的是个奴隶?私心底下,仍旧有些不愿相信。若潜云那样风姿气度的人物,也只是云浅月的奴隶,那么秋袭国这个上任不到一年的三军主帅,便绝对不会是个太简单的角色。
尽管柳泫一心一意的爱惜潜云的精湛刀法,但王爷心思急转地将潜云留在身边,无论如何终究是不妥,光潜云眉目中隐隐潜藏的那抹冷漠倨傲,便可清晰知道,他必然是久浸杀伐血腥,将这样的刺客留在自己身边,岂非是在玩火?
王爷微微笑着看着我的欲言又止,顺手将那几张纸笺收了回去,道:“……上午你见过潜云身上的伤了。可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么问,也是质疑潜云的身份咯?尽管王爷在身边留下刺客我并不乐见,但这事终究是不敢说谎的,因此很老实地回答:“确是旧伤。”
“这就对了。”王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印证了什么事一般,看得我满心疑惑。
王爷睨我一眼,笑道,“别那么一副猴急猫痒的样子,叫你过来,就是告诉你这事的。”说着容色一敛,慎重道:“——潜云就是云浅月。”
“……云?浅月?”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我适才说的是,潜云身上的伤确实是旧伤。那日积月累的伤痕,一眼便能看出绝非伪造。如今王爷却说潜云就是云浅月,想以云浅月的身份,谁敢将他视为性奴,肆意摆弄折磨?
王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诧异,迎着王爷莞尔带笑的目光,脑中忽然灵光一簇,想起云浅月幼年时候不为人知的空白。难道云浅月竟然是性奴出身?
见我有些开窍了,王爷便淡淡笑着指点:“千寿皇庭传出来的消息,古冽砚身边原本有个极得势的侍寝男奴,三年前患病死了。”
果然如此。难怪云浅月的过去鲜少有人知道,原本是秋袭国主古冽砚在一手遮天。究竟自幼身在禁宫,我清楚地知道掌权者想要抹掉不想被人记住的宫闱密闻,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一道密旨便能让知情者永远闭嘴。
作为秋袭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古冽砚存心抹掉云浅月的过去,手段必然惊人。而王爷深埋在千寿皇庭的人,居然还能传出那个侍奴的消息,身份才干必然不会简单。心忖着王爷必然是有事交代,否则从前和王爷说起秋袭国新帅的时候,王爷都只是神秘一笑,拒绝谈论云浅月那段空白的过往,如今怎么会忽然把云浅月的身份透露给我?
因此便揣测着问道:“王爷既知他是云浅月,又将他留在身边,想是另有打算?”
王爷微微蹙眉,却在迟疑。半晌方才说道:“变数都在雪忧身上。当年收养雪忧的时候,本王就隐隐知道他手上的雪花刺青不同寻常,想不到竟然会是秋袭国的‘灵魂守护’——别看云浅月发现雪忧手上刺青时一脸惊愕,他是早有预谋。以他的谨慎,不可能在与雪忧打斗时露出自己的刺青。若没猜错,他此行目的是为了雪忧。”
“……王爷并不知道詹大人身世来历?”我稍稍有些吃惊。以王爷的谨慎,当年会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王爷缓缓摇头,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想起了从前,追忆似地说道:“那时候雪忧只有六岁。浑身都脏兮兮的,好小好小的人儿。那天月色很好,他站在秋水桥下,影子遮了,根本没人能发现——偏偏我就看见他那双眼睛,清亮得就像夜河的水一样。”
所以王爷就这么把雪忧捡回来了?……我有些哭笑不得。然而转眼凝视王爷,却从王爷丝毫不加掩饰的真实面孔下,轻而易举地感觉到、王爷当年对詹雪忧单纯的喜爱,和偶然掠过心间的一念慈悲。
忽然想起,十一年前,也正是十四岁的王爷开始把持军权的第一年。
那时候的王爷,远没有如今的成熟睿智,一面应付着朝堂的云谲波诡,再以少年之姿潇洒斡旋于军权斗争中,心力交瘁的疲惫倦怠,必然深深吸附骨髓之上。自幼跟随着王爷感受着无上的容光,一直固执地认为王爷无所不能,如今触及到王爷那追忆似的疲惫面色,方才略略察觉到,那时的王爷,心中必然掩藏着不为人知的压力与痛苦。
收养詹雪忧,只是因为詹雪忧那双清亮得毫不设防的眼?……我哑然无语,只觉得心痛。纵然是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的我,一旦碰上若水、柳泫的事,也终究是存有私心的,何况是王爷身边的其他人?
到如今,大约也只有詹雪忧,方才是对王爷始终心怀虔诚,以整个生命灵魂作为代价,奉献出了所有的忠诚吧?
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王爷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如此卸下面具防备,任我肆无忌惮痛入骨髓地深入他的心灵,分享他的生命了。
“茗儿。”
王爷忽然唤我名字,我自恍惚中抬头,迎上王爷略带些玩笑的眼神,声音倒是极为认真的:“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老么?王爷说:他老了?谁都必须承认王爷确实翻手云雨,覆手河山十数年,但仔细算起来,王爷掌兵那一年方才十四岁,奔忙十一年,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弱冠少年”的名号刚刚摘了没几年,竟然就说自己老?
还是,奔忙十一年,王爷已经很疲惫了?
意外地,王爷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应,只是淡淡一笑,补充道:“都说只有老人,才会逐渐心软。不是么?”
心软么?……我看着王爷慢慢将摄政王的面具重新戴回脸上。那淡淡的一笑,由适才的无谓疲惫,逐渐变得冷静清明。仍是眉峰温和,颜若春光,然消失多日的冷静睿智,已悄然重敛于深邃眼眸之中,再没了先前的倦怠优柔之意。
这一问,不是在问我。也根本不必我答复。王爷,只是在提醒自己罢了。
——其实,您又何必在意自己那一时的心软呢?
斟酌着这句话,却明知不能说出口。王爷在此时提笔,淡淡笑着结束“川”字的最后一笔,那君临四海的雍容气度,将满纸浮躁尽数扫尽。
“这几日盯着柳泫一些。不许他太接近云浅月了。”王爷放下笔,淡淡吩咐,“比武功,柳泫未必及不得云浅月,但秋袭国妖域异术素来猖獗,云浅月在千寿皇庭待了这么多年,想必不会如此简单。着了道不好收拾。”
“茗儿遵命——只是茗儿仍旧想不通,詹大人究竟什么身份,值得云浅月如此冒险接近?……若王爷上午下令杀他,他岂非……”
王爷失笑道:“他既敢来,必然自恃有脱身之法——当然,杀他倒也不难,不过他此行的动机本王倒是很好奇。将他留在眼皮底下,看看他究竟玩什么花样。”


第四三章 哗变

以王爷素来谨慎的性子,今次居然如此冒险留下云浅月,不得不承认詹雪忧在王爷心目中确实很有些分量。尽管对王爷养虎为患的做法仍是不太赞同,但毕竟不敢再于此事置喙,因此便将话题绕开,说起柳泫近日种种。
一来二去便说到柳泫脸上的伤。听我提了几次,王爷便明白我的意思,很是温和地对我说道:“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替柳泫诊治脸上的伤吧。总没有存心毁他面容的道理--他如今一直拿纱布裹着脸也实在古怪。”
“如此,茗儿替柳泫先谢过王爷了。”王爷施恩,自然要承情。我微微福身,是真的高兴。
侍书的声音忽然在门外扬起:“王爷恕罪!帝都送来东北急报,请王爷赐见。”
王爷谨慎收了折扇,示意侍书将人带进来。我侧身站在王爷身边,门已被轻轻推开,一个颀长身形的纤瘦青年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南方最普通的双层布衣,却有着掩藏不了的森森煞气。
正在奇怪瞳将军怎么会派来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信使,那青年人屈膝施礼后抬头,竟然一字一字清晰禀道:“末将岑轻衣,叩见王爷。”
岑轻衣?!望着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陌生面容,我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眼前这个人,赫然就是数日前方才升任的瞳字营将军!而他居然就是岑轻衣?!纵横江湖十余年拜月教前护法岑焰水的亲传弟子,岑轻衣?!
自岑焰水误服“解忧”受辱自尽之后,拜月教内部便有了一场惊天巨变,尽管外人不知道其中的详情,但单从拜月教无数精英折翼的血腥,便可轻而易举探知当时情况的惨烈。岑轻衣身为岑焰水最为钟爱的衣钵传人,这个除容貌不如师父、因此不能容受“十全”之号的“九全公子”,在岑焰水去世后便销声匿迹,湮灭于江湖,只留下无数唏嘘感叹,供天下武林追忆。
穆王爷被圈禁之后,厉仁便被不动声色地秘密处决了。那时见瞳将军升帐,隐隐瞥见瞳字营将军的陌生面孔,何曾想得到,这个人就是九全公子岑轻衣?!
见岑轻衣出现,王爷脸色稍有不豫,蹙眉问道:“怎么是你?……有事直说。”
岑轻衣垂首道:“灵、牙二营哗变。”
哗!变!
几个字不啻晴天霹雳,轰得我有些回不过神来。
自前次王爷清楚指出秦寞飞退兵机心时,便隐隐察觉到东北战局不妥。可毕竟局势仍在控制之中,夜平川又有威望不低的颜知将军坐镇,哪里想得到会在如此短暂时间之内就发生兵变?!
如今外界只知柳煦阳逃亡,柳泫已死,柳家最大的后台穆王爷也已被圈禁,朝廷的势力也被王爷风卷残云般铲除得七七八八,柳家在夜平川的旧部,怎么敢在如此寒怆的情况下嚣张闹事?然若非柳家旧部,等闲兵士如何敢在颜知将军大败寒瑚国、收复夜平川如此盛势之下发动兵变?
脑子里盘旋着几个念头,一阵急转之后便隐隐有了答案。方才稍稍放下的心,此刻又如舞蹈于刀尖一般的煎熬起来,连带着呼吸也开始紧窒。
王爷神色凝重地向我望来,当中情愫极为复杂,一时间我竟分辨不出王爷此刻究竟什么心情。只从那略略阴郁的神色可以知道,王爷的想法明显和我的担忧不出分毫。
王爷轻轻收起折扇,望着那水滢色的圣音石掉坠,一字一字极为清晰轻柔地问道:“柳煦阳?”
岑轻衣微微点头。
他这轻轻一个垂首,看在我眼中却只剩下柳泫苍白恍惚的容颜。局势已不能被柳泫控制,夹在王爷和父亲之间,柳泫将如何自处?!
王爷道:“具体情势如何?消息是谁带回来的?人在哪里?本王要见他。”
岑轻衣道:“柳煦阳引八万叛军,盘踞燕子谷,封锁了回京的通道,普通信使已经无法传递消息。”
“哦?”既然岑轻衣还有下文,王爷倒是十分配合地询问。
岑轻衣垂首道:“末将从前一直在颜知将军帐下效力。王爷可知道拜月教密术--天涯咫尺?”
“割腕滴血,以心作语?”王爷虽在问,显然心中已有了答案。
做为三大教派中声势为最惊人的拜月教,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密术密咒确实是其一绝。当年传授给秋袭叛军莫战云的“灵魂守护”是其一例,如今岑轻衣说的“天涯咫尺”又是另一例。具体如何施为我是不清楚,但听说两个人一旦建立了“天涯咫尺”,不论天涯海角,都可以彼此冥灵交流,互通消息。
岑轻衣的师父岑焰水原本是拜月教前护法,岑轻衣懂得拜月教希奇古怪的密术,自然绝不希奇。希奇的是,颜知将军悄悄藏着岑轻衣这样的奇才,居然好些年也不吭一声,他就不怕王爷疑心?
“颜知将军命末将向王爷求一道恩旨。”进屋这么长时间,岑轻衣第一次抬头,“打乱王爷南征计划,颜知将军自知死罪,求王爷纵容一个月,待颜知将军剿灭叛军之后,再回京领罪。”
王爷沉吟不语。半晌方才缓缓说道:“燕子谷兵败,远东折翼十三万将士,残兵只剩十五万。你适才说,柳煦阳领兵八万……”
岑轻衣将话接了过去:“颜知将军部下,不足三万人。”
尽管浅草谷大捷之后,秦寞飞别有心机、鲜少抵抗地退出了夜平川,然颜知将军领着十五万兵马收复夜平川也减员四万余,折了近三分之一人马,如此伤亡,不可谓不惨烈。虽然看东北战报,折损的多是不听号令莽夫自尽的兵马,但想起颜知将军丝毫不掩锋芒地穿插战术,利刃挫锋也是减员的一大因素。
王爷静静挥手,说道:“你告诉他,夜平川兵变是本王的疏忽,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分明看见王爷如此说话时眸光中闪过一丝森森的杀意,我心中霎时冷了下来。
夜平川兵变最大的变数就是柳煦阳,而放走柳煦阳的,不就是柳泫?!王爷素来是一过不两罚,既然已原谅了柳泫,不会因为夜平川兵变就再次迁怒柳泫吧?……可若不是迁怒柳泫,王爷眼中闪过的杀意,又是针对谁?
王爷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若能剿灭柳煦阳,本王赏他,剿不掉本王也不降罪于他。让他不要心存忌惮,本王会调遣地方兵力暂时驻防横山,阻拦柳煦阳南下京城。若到势尽之时,无论如何保全自己,不许以身殉国。”
柳煦阳盘踞燕子谷,直接切断东北与后方的联系,东边还有寒瑚国虎视眈眈,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颜知将军手下只剩三万人,想要剿灭柳煦阳带惯的八万叛军旧部,实在强而为之。王爷显然也并不看好颜知将军此役,因此句句都在说兵败之后如何。
岑轻衣一直沉默,此刻也只是守礼地应了声是。王爷缓缓起身,走到了窗前,忽然回头问道:“单若水到哪儿了?”
岑轻衣想不到王爷忽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方才答道:“末将离京时大军已经开拔,途中也曾遇见,估算路程,大约明日便可到秋绶要塞了。”
至此已没什么好问的了,少时岑轻衣便告退离去。王爷顺手将冷透的残茶向我递过来,我还在东北兵变的震惊中回不过神,直到王爷拿折扇敲我脑袋,才慌忙接过茶碗。想着去添热水,王爷已缓步向门口走去。
“王爷要出门?”
“去看看雪忧。”
詹雪忧自头痛症发作之后,王爷便不许他再贴身护卫,见不得詹雪忧一如路边小狗的可怜相,又让他一路上衣食住行都跟着自己,如今也是住在王爷起居的院子里。
走近詹雪忧的屋子,发现门窗都紧闭着,赶了两步上前轻轻将门推开,一股灼热之气便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墙角几个火炉都烧得红通通的,詹雪忧躺在床上,两个年轻侍卫来来去去地在旁边照顾。
“……是茗姑娘?您来得可好,詹大人有些发热,我和钱亭正想着要不要回禀王爷,给詹大人请个大夫呢。”陆辰手里拎着一条毛巾,转身便看见了我,一副撞见活菩萨的感恩模样,额上还浸着细细的汗珠。
这模样让我禁不住好笑。如今王府稍稍年轻一些的侍卫,都是王爷心腹大臣将军们的后辈,钱亭便是天骄营将军钱若望的侄子,这些侍卫们平日里娇生惯养作威作福惯了的,要他们打架杀人自然不含糊,伺候照顾人那可就是绝对外行了。王爷此行只带了侍书侍墨两个大丫头,我又去照顾柳泫,如今詹雪忧受伤,竟然就把他们捉来充数,难怪陆辰笨手拙脚的一头冷汗了。
钱亭闻言回头,睁睁看着我,也终于吁了口气,说道:“……这伤的……”
我侧身相让,王爷提着衣角走了进来,一手虚按阻止了陆辰、钱亭见礼,走近几步,在隔帘前停下了脚步,示意我去看看詹雪忧。
我从命走近床边,见詹雪忧侧身躺在床上,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色,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依着息热的旧法子,钱亭和陆辰给他裹了三床锦被,头上也捂着厚厚的紫貂裳。伸手探了探脉,禁不住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也是自幼习武的,却连詹雪忧发热的因由是内息紊乱都不知道,胡乱当做风寒治了,还把门窗都关得这么严实。
指着陆辰开一扇窗透气,又将裹在詹雪忧身上的锦被扯下来两层。詹雪忧这才有些昏沉地睁眼,眼中带着迟疑。我连忙说道:“是王爷命我来看看你的伤--倒也不太厉害,只是内息乱了。”回头问钱亭,“适才给詹大人服什么药?”
钱亭正忙得人仰马翻地捣腾茶具,陆辰在一旁接口道:“是王爷赐下的凝碧丸。”
凝碧丸有镇痛的奇效,难怪詹雪忧内息乱作一团,还能安稳躺在床上。我朝王爷望去,王爷斟酌着脚步走了过来。詹雪忧一直昏沉着,除了我搭他腕脉时睁过眼,便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王爷刚刚举步,詹雪忧便如识主小猫一般惊觉地翻身坐起,王爷走到床前不过几步距离,詹雪忧已动作利落地双膝落地跪到了地上。
我这才看见詹雪忧左边脸上青肿了一块,心中疑惑适才在院中看见的那滩血。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詹雪忧有什么厉害的外伤,脸虽肿了,也应该只是挨了一耳光,那滩血倒是怎么回事?
“主人。”詹雪忧虔诚俯首。
“内息紊乱?”王爷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隔着帘子时,眼中还隐隐带着关切,如今走到詹雪忧面前,却是似笑非笑的尖锐刻薄,“……以你的功力,不能自行调息?怎么?就等着本王来给你赔笑脸?--跪着做什么?起来。”
詹雪忧原本潮红的脸色登时煞白一片,下一刻,一口逆血自他口中猝不及防地“蓬”地喷出,在空中洒下一片细碎的血雾!不顾血脉运行强行压制内息,确实硬气。可如此自残的举动,看在王爷眼中不啻火上浇油。
陆辰与钱亭双双色变,我才迈前一步,詹雪忧已扶着床沿勉强站了起来,顺手取出雪白的手帕,拭去了嘴角的残血。
王爷冷冷一笑,找张椅子坐了下来,说道:“还磨蹭什么?这就替他看伤。”
詹雪忧显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又犯了王爷忌讳,面对王爷冷冰冰中带着讽刺的言辞有些不知所措。我慌忙笑着缓和气氛,走近詹雪忧,问道:“詹大人可还有什么……”外伤?话未问出口,便看见詹雪忧雪白的衣袖上,逐渐染出了一团殷红的血迹--这才是院子里那滩血的来历吧。
掀起詹雪忧袖子,那蹩脚的裹伤手法便让我狠狠瞪了钱亭一眼。自幼习武的人,竟然连个小伤都处理不来,官家少爷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小心将纱布撤了下来,入目便是小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伤口就在那青色刺青下面,细窄纵深,明显是剑伤。再仔细看那入剑的角度,显然不是外人所伤,而是詹雪忧左手持剑自残。
钱亭裹伤的本事虽不怎么样,用在詹雪忧伤口上的药倒是极好的紫髓胶。托陆辰去柳泫那边院子把我药箱取了过来,先用冰肌露将詹雪忧伤口洗净,随后取针缝合,最后直接用暖玉膏封住,再用过纱布将詹雪忧的伤重新裹了一遍,这才算处置妥当。
詹雪忧虽先服了凝碧丸,冰肌露也有镇痛的效果,但毕竟不是专门的麻醉药物,处置好詹雪忧的伤口,他原本潮红的脸色便痛得有些发白。
“这就没问题了。过两日就会结疤生肉,没什么大碍。”我将药箱稍稍整理了下,便准备扣上盖子。
王爷冷笑道:“着急什么?……本王看你那针法实在蹩脚。拆!拆了再缝合一次!”
拆了再缝一次?!
陆辰、钱亭两人面面相觑已惊得没了声音,詹雪忧有些失措地望着王爷,看着王爷眼眸中冰冷绝情的光芒,终是不敢求恕,只颇为哀伤地低下头去。他左手极为灵巧,拆起自己手上的绷带时更是如此。
詹雪忧木无表情地拆着自己伤口上的纱布,抹去了逐渐结成薄膜的暖玉膏,鲜血在霎时间四溢而出。我有些头皮发麻地望着王爷,入目却是一张冰冷无情的脸。詹雪忧生生将我适才缝入肌肉的线都勾了出来,原本没什么大碍的伤口登时伤得血肉模糊一片。
“茗儿?”王爷冷冷笑着催促。
我硬着头皮重新取出冰肌露,替詹雪忧清洗伤口,取针线缝合,再敷上暖玉膏,最后裹上纱布。这一番折腾下来,詹雪忧脸色已隐隐发青,冷汗细细渗了出来。
所有人目光都小心翼翼地放在王爷身上,只见王爷缓缓站起身来,我稍稍松了口气。詹雪忧也略略放松地敛眉站直身子,将被折腾了许久的右手轻轻护在身侧。
岂止就在此时,王爷忽然冷冷命令道:“再拆!”
“王爷?!”知道王爷是存心教训詹雪忧,因此先前虽惊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如今王爷竟然指令再拆一次,这么折腾下去,詹雪忧那手臂到底还要不要了?
王爷并不看我,冷森森的目光放在詹雪忧身上。
詹雪忧只迟疑了一瞬,便缓缓伸出左手,开始拆右手小臂上的纱布。见他仍是不开窍,顾不得王爷是否瞧见我动作,大刺刺地一脚踢在詹雪忧膝后,他显然料不到我会踢他,脚下一软便跪了下去。
王爷冷冷瞪我一眼,我只低头装着没看见。
王爷这次竟是出乎意料地坚决,看着詹雪忧停下的动作,阴冷咄咄地逼了一句:“不拆了?……还是要本王命人帮你拆?”
詹雪忧虽然动辄自残,然而王爷却是从来不曾对他施用如此严厉的肉刑,听着王爷竟然出言威胁要差人拿他,詹雪忧身姿瑟瑟,很有些惊惶,俯身颤声说道:“主人降责,雪忧不敢规避……只是雪忧不知做错了什么,触怒了主人?求主人明示,雪忧日后绝不敢再犯。”
“做错?你倒没做错什么。”王爷冷冷盯着詹雪忧,“只是有些事你不明白,所以本王开导开导你--说到折腾人,本王比你更有法子。内息紊乱算什么玩意儿?你若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开口说一声,念着你我主从十一年,本王绝不让你败兴而回!”


第四四章 盛疑

自詹雪忧房中出来,暮色已深。微沉的天色恍惚掩映着隔壁房中的倨傲身影,窗户大大开着,透过那天青色的纱帐,依稀可见那人冷若月色的眸光,正是动向不明的敌军主帅云浅月。
王爷嘴角噙笑与他对望,直到云浅月收敛眸色垂首施礼,方才施然举步向院中走去。满脑子都是詹雪忧鲜血淋漓的手臂和王爷适才的绝情模样,到此时手指还忍不住微微发颤,深一脚浅一脚得跟在王爷身边,只见侍书提着灯笼款款行来,姿态优雅地道了万福,笑道:“王爷万福。只下午用过一些小点,如今都掌灯时分了,该是饿了吧?不若这便传膳?”
王爷淡淡笑着点头,侍书正要施礼离去,王爷忽然又唤住她,说道:“你去看看柳公子。他若有气力,唤他过来与本王一起用膳。”
这会儿唤柳泫一起用膳?……我下意识地想到东北兵变。是安抚?还是迁怒?盯着暮色中王爷嘴角噙笑的容颜,我知道到如今,我根本无法把握住王爷的心思了。
侍墨将最后几道热菜送来,柳泫便匆匆忙忙地出现了。他自作主张地将脸上的纱布都摘了下来,脸上戴着王爷赐下的银质面具,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显然是沐浴之后才过来的。我这才想起他上午与云浅月动手,累了一身热汗,也没洗漱就躺下睡了,如今王爷唤他一起用膳,他只怕是忙得人仰马翻地洗干净了才过来。
柳泫姿态优雅地向王爷请安,那一瞬间,我竟恍惚觉得场景回到了王府。烧山,耍宝,赌气,低头,求恕,还有,王爷微微伸手,轻轻一个碰触施舍出地,高高在上的荣宠。
此之所求,非彼钟情。忍之须臾,可全吾之锋利?……然,既是手中把玩的玩物,怎么可能容得下那刺手的尖锐?
王爷淡淡笑着命柳泫落座,颇有些用心地端详着他的脸,说道:“听茗儿说,脸上伤化脓了,病得颇为凶险,如今看来倒还好。休息了一下午,身子可好些了?”
“泫好歹也是自幼习武,身体没差到风吹即倒的地步。”柳泫取过侍墨送上的银筷,殷勤替王爷布菜,半个未被银面具遮住的脸色,却是触目可知的苍白,“倒是王爷忽然唤泫来伺候,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呢。”
王爷微微一笑,不再开口。柳泫也知道王爷吃饭的规矩,便跟着闭了嘴。他搭着筷子想拣王爷爱吃的菜,却又有些尴尬地向我望来。我知道他是摸不准王爷究竟爱吃什么,可惜我也不知道,只得朝他无奈摇头。
吃过饭,坐了片刻,侍书便送来小点和玫瑰露。王爷将那碟子红软糕指了指,示意侍书送到柳泫面前,笑道:“这东西只有南方才做得出来,听说你是一日无此糕便一日不欢,在京城盘桓了这么几日,谗坏了吧?”
不得不承认,王爷在柳泫身上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细节处的温柔体贴,纵然是普通情侣间也未必做得到的。一碟子糕点,一两句话,便足以让柳泫陷得更深更深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柳泫纵然强打起精神,到后来也有些撑不住了,毕竟是仍在病中。王爷玩笑地轻轻揪着柳泫的耳朵,呵呵笑道:“小色鬼变小懒猫了。既累了就早些睡吧,今晚就睡本王这儿好了。”
这句话让柳泫登时醒了大半的瞌睡,结巴道:“……留、留宿?”
“不乐意?”王爷含笑反问了句,意思倒是明白得很:你若不想留下,现在就差人送你回去。
“怎、怎么会。”柳泫已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沐浴。”
王爷笑道:“来的时候才洗过了吧?……你身上还带着伤,少沾水。乖乖上床去,本王去沐浴。”
侍书、侍墨一直准备着热水,我原本是要跟去伺候王爷沐浴的,才走一步就被柳泫揪住了衣袖,只得停下脚步。朝侍书递个眼色,她会意地微微点头,与侍墨一起跟着王爷去了浴室。
“有事?”我回头问揪着我袖子的柳泫。
柳泫有些无力地松开手,清晰的指骨微微泛白,他声音也比先前低了许多,沉沉说道:“给我一颗凝碧丸。”
“……怎么了?”我这才看出柳泫身子的不妥,扶着他坐到了床边,伸手欲探他脉象。
“没事。就是有些累。”柳泫忽然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要不,茗姐姐你还是给我两颗好了。”
“你当那玩意是糖啊?吃着好玩?”我哭笑不得,“凝碧丸确实好用,不过没病不能乱吃,终究是药。”
柳泫苦笑道:“不是我要乱吃。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待会怎么侍寝?……懒下来简直连一根指头都不能动了。上午才讨了王爷的好,我可不想晚上就搞砸。”
看他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病弱,我才放下心。轻轻拍了拍他伤痕斑驳的脸颊,柔声道:“你身子不舒服,直接向王爷禀明就是。王爷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和你计较?……心疼你还来不及呢。原本是两个人最亲密美好的事情,你这样强撑着逢迎,实在没意思。”
柳泫沉默半晌,方才低声说道:“他是王爷啊。”
长长的沉默在室中蔓延,回味着柳泫那五个字,我又一次不能言语。
能说什么呢?纵然王爷在床第间对柳泫从来都是温柔珍视,柳泫也很是享受快乐,可骨子里的君臣分际始终不会被遗忘,他是王,他是臣,王爷索求,柳泫便不能拒绝。
“你若真的坚持……”看着柳泫苍白的脸色,我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换了词句,“我那里有提神的‘冰魄丸’,效果比凝碧丸好。你等我片刻,这就去给你取来。”
柳泫冲着我直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笑容中的依赖。几日厮混下来,他已经不再对我说什么“多谢”“劳烦”之类的场面话了。事实上,自柳泫叫我作茗姐姐之后,这么多年,我却是头一次感觉生命如此充实。
匆匆转去柳泫住的院子,打开包袱取出冰魄丸,又急匆匆地往回赶。适才和柳泫说话已耽搁了不少时间,若拿着药回去撞上王爷便实在尴尬了。好在我赶回去的时候,王爷还在浴室。
柳泫穿着单衣坐在床上,脸上的银质面具却未摘下。我将冰魄丸交给他,他摘了瓶塞倒出一颗,笑嘻嘻地问我要热茶,狠狠瞪他一眼,却仍是认命地转身去隔间灌了一盅清泉,好让他服药。
柳泫刚刚将药放进嘴里,还未将玉盅送到唇边,王爷便披着长衣迈步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柳泫动作,奇怪道:“这么晚吃什么药?……茗儿?”
“……下午茗儿未在柳公子身前伺候,因此耽误了吃药的时间。这会才想起来呢。”仗着王爷的宠爱,丝毫不惧王爷会因如此小事降罪,不慌不忙地编排着词句,眼也不眨地欺君罔上。
王爷没有丝毫怀疑,甚是随意地走近床塌。柳泫将药瓶和玉盅向我递过来,王爷竟然顺手就拦了回去,来不及阻止,王爷已打开了瓶塞。迎着王爷玩味的目光,柳泫已忍不住将脑袋埋进了锦被。
王爷笑着将药瓶丢向我,吩咐道:“回去休息吧。不用守夜了。”
柳泫霍地抬起头来,“我已经吃下去了!”
他这句话刚出口,便看见王爷一脸古怪笑容盯着他看,登时臊得满脸通红。我倒是不想给他难堪,只是他的模样实在笨拙得太可爱了,实在憋不住便笑出声来。
柳泫面上更是挂不住,王爷笑着坐上床,轻轻将他搂在怀里。吻着他的额头,温柔地摘下了他脸上的银质面具。柳泫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由额而至颧骨上的狰狞伤痕,摸索着王爷手中的面具,想要重新戴上。
“在本王面前,也要戴着面具?”王爷声音魅惑,落在柳泫耳畔。
柳泫低头道:“……很丑。”
王爷搂着柳泫,一反先前的温柔,一个个吻很是沉痛地落在柳泫脸上的伤痕上,柳泫整个身子都在王爷掌控之中,连躲避都没法子做得到。然而王爷只是来来回回地吻着他脸上的伤痕,直到柳泫眼中不可自抑地滚出眼泪,方才停止了动作。
“如果再不明白这道伤痕存在的意义,那么,本王该怀疑你究竟是如何得到王朝四大名将的名头的了。”王爷缓缓放开柳泫,将长衣脱了下来,我慌忙将衣裳接过,王爷再次吩咐道,“茗儿去休息吧。晚上不用守夜。”
“茗儿告退。”
微微福身,眼见着王爷躺在柳泫身边,十分亲昵地将他搂在怀里,小心地护着柳泫后背的伤口,柔声道:“唤你过来是记起你背上还有伤。睡觉时本王照看着你,才不至再碰到伤口--好了,不说了,乖乖睡吧。”到此便沉默下来,余音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日后,未必有这样的日子了。”
如今柳煦阳在东北一手策划了夜平川兵变,与王爷针锋相对已成必然之势。如此大的动静,莫说王爷,就是整个惊燕也容不下柳煦阳了。他日王爷剿灭柳煦阳,柳泫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躺在杀父仇人的怀里么?
默然自王爷寝房中退了出来。打量着月色,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黯淡。十二月的天气,纵然身在西南,仍旧冷得有些浸人。
这年的冬,竟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漫长。
更深露重,正是酣眠之时。
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睡眠,顾不得没好气地发火,只胡乱找着衣裳,还未穿妥当,外面叶弦的声音已清晰传来,很有些焦急的味道:“秋袭军奇袭秀泽郡,如今离城已不足二十里。王爷吩咐立即离城,茗姑娘动作快些!”
这一惊倒是非同小可。上午王爷才说秋袭军左路攻破了尚阳城,可好歹尚阳城离着秀泽郡还有五百里,中间还隔着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秋绶要塞,怎么入夜就能兵临城下奇袭秀泽郡了?
脑子里虽在拼命转着,动作丝毫没慢下来。蹬上小靴子,将若水替我找来的几本书和细心收藏的药物打包放在一起,拎着包袱就推门走了出去。屋子外面就叶弦和侍书两个人,想想便明白是王爷命侍书过来唤我的。
遇到突发事件叶弦便不再是那副憨厚笨拙的模样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干练,身姿利落地护着侍书,与我一起到了客栈门前。就我一个人动作最慢,几十名侍卫都已挎刀上马整装待发,侍墨穿着雪白小衣骑马跟在王爷身边,詹雪忧和云浅月落在最后。
柳泫就在门口等着我,一手接过我的包袱,笑嘻嘻道:“我的龟姐姐,好慢动作。”
那颗戴着银质面具的脑袋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若不是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恨不得一拳捣过去!
王爷冷冷看了柳泫一眼,柳泫便乖乖收敛起来,牵着马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辔而行。
大半夜的,我也辨认不清方向,只闷头跟着王爷往城外走。柳泫显然心情大好,一路都在偷笑,夜风冷清清地吹透肌骨,我奇怪地却是,王爷为何将东北兵变的事情瞒了下来?
或者,王爷也在眷念着,与柳泫之间无忧相拥的那一瞬?
一路疾行了四、五十里,天已逐渐亮了。王爷看了看脸色苍白的詹雪忧,下令原地休息。柳泫拎着水袋去王爷那儿献殷勤去了,我下马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折腾了大半夜,腰疼得有些难受。
不经意间便看见仍旧一身店小二装束的云浅月,清晰可见的便是他斜搭在手臂上的被叶弦撕破的袖口。他就坐在詹雪忧身边不远处,自得其乐地玩弄着随手摘来的枯草树藤,素来倨傲的脸上居然也显出一丝无忧烂漫的神气。
偶然被他发现一片嫩叶,他摘下来用手拭净,放置口唇之下,运气吹弄,竟然扬起极为清亮的音色。清冷的山地忽然传出异响,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云浅月身上集中,连王爷也下意识地寻声向他望去。
柳泫原本就对云浅月很是相惜,一直没机会接近他,如今三两步抢到云浅月身边,吟吟笑道:“这小花样倒是好玩得很。不若教教我?”
云浅月一笑,停下动作。众目睽睽之下,指间那片嫩叶在风中轻悠一晃,居然在倏然间幻成深碧色的花朵。
柳泫一脸怀疑,“浮光掠影?”
浮光掠影是江湖中一种比较高深的障眼法,多数人都知道,但真正懂的人却是不多。一片嫩叶在瞬间变成花朵,难怪柳泫会怀疑是障眼法了。
云浅月懒得辩解,只随手将那朵青色的小花递给柳泫。柳泫轻轻撕下一瓣花叶,脸色便变得极为古怪了,不单他,眼力稍微不错的都能看明白,那朵色彩古怪的花,竟然是活色生香真真实实的存在!
--这世上有深碧色的花朵?至少,我是不曾见识过。
看着云浅月将众人惊疑注视都抛诸脑后,捏着一把枯藤倨傲起身,詹雪忧霍地站了起来,长剑一横拦住了云浅月的去路,厉声说道:“不过是最普通的‘易体术’罢了,少拿你的古怪花样来蛊惑人心!”
云浅月也不与他计较,绕开他阻拦在自己身前的长剑,继续捣腾着手中的枯藤。闻言居然笑了笑,顺手抽出一根枯藤,轻轻在空中划开一道圆弧,那死气沉沉的枯藤竟然在刹那间发出了嫩芽。
“最普通的‘易体术’么?”云浅月笑容已敛,可如此说话听在旁人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讥笑嘲讽,“惊燕有拜月、暮雪、销魂三大教派,可惜没一个真正教义通天。天道慈悲,枯木逢春,惊燕人能听得懂?”
王爷只是淡淡摇头,顺手指了指叶弦。
叶弦屈身为礼,随即朝云浅月问道:“却不知这嫩芽是否能得长春?”
云浅月颇有兴趣地回望他。叶弦微微一笑,又道:“春荣秋枯,天道自然。妄动雕虫小技更改万物宿命痕迹,不过强而为之。得失之间从无绝对,秋袭国国教不也自言祸福相倚、道法自然?纵然抢得一夕春光,又能如何?”
云浅月原本极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到最后却明显有些失神。他神色颇为黯淡地垂首,轻轻扔掉了手中发出嫩芽的枯藤,沐浴着微薄的晨光,再没有说话。
到此时,他离我最近。坐在我的位置,清晰可见他单薄嘴唇启动,流溢出梦呓般的一句话,那么轻轻轻轻轻轻地哀婉追忆着:“雕虫小技么?……一夕春光,何尝不是一世幸福?”
“不管是易体术还是枯木逢春,秋袭异术确实玄奇,不过,说穿了便一文不值。”王爷竟然也顺手捡起一截枯枝,修长手指轻轻一拂,平白长出一枝嫩绿色的青芽来。顾不得柳泫满脸惊愕,淡淡笑着望向詹雪忧,“……本王只是不知道,雪忧什么时候到过西南了?”
梦魇一直潜身江湖暗中钳制着拜月教,詹雪忧身为梦魇首领,自然免不了四海奔波。但西南五郡却是个例外,拜月教总坛就设在西南大圣岛,大圣岛附近的汀兰川、秀泽郡、尚阳城、牟州、塞州五个城,自来都是拜月教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梦魇的势力从来不在西南出现。
牟塞之变时修伽王叔去世之后,梦魇便由詹雪忧掌控,当时詹雪忧才十二岁,之前该是一直跟在王爷身边,自然没机会到西南。
詹雪忧垂首道:“雪忧确未到过西南。”
王爷笑道:“既未到过西南,怎么知道--”摘下枯枝上长出的青芽,挥手便化作一朵深碧色的小花,“这个是‘易体术’?”
詹雪忧眼中也闪过一丝迷惘,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是觉得是,便如此说了--或者什么时候见识过,却忘记了?”
王爷笑了笑,不再于此事上纠缠。我却清楚地看见云浅月望着詹雪忧,满眼令人无法猜度意义的眸光。


第四五章 图谋

柳泫捏着王爷适才幻出的紫色小花,还在念念不忘地琢磨。他在倚飒城一住数年,也似乎并没有见识过邻国的古怪异术,显得很是好奇。不说他,只怕在场众人,除了云浅月之外,没一个不对这希奇古怪神乎其神的“雕虫小技”满肚子疑惑。
王爷提着马鞭顺手轻敲柳泫脑袋,笑道:“日后少不了你古怪稀奇的东西,别在那儿犯傻了。时候差不多了,起程吧。”
柳泫收起那朵花,拉着王爷马匹缰绳,仰面问道:“爷不是说就近指挥战局?如今秋袭攻打秀泽郡,单大人领兵也差不多到了秋绶要塞,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先去倚飒城。”王爷简单说明,并不透露更多。
然而我已隐约清楚此行的目的。清晰记得王爷那日说的话:王朝最神秘的两支部队之一的惊鸿,正是驻扎在倚飒城外西南,秋袭境内的死亡沙漠--西则穆。
在秋袭语中,西则穆便是“修罗哭”的意思,那片沙漠绵延数千里,只有一处传说中的绿洲,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惟一能够知道的,便是西则穆沙漠中诡秘莫测的风沙,酷寒酷暑的天气,以及无法解释的、神秘的,死亡之光。
至今不能理解,那支神秘的惊鸿怎么会驻扎在传说中可怕至极的西则穆沙漠中。那是一个连穿越都会丧失掉性命的地方,而惊鸿竟然可以安营扎寨长期居住?他们又是怎样寻找水源和食物的呢?……这一切,太奇怪了。
柳泫仍旧拉着王爷的马缰不放手,王爷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他小狐狸似的眨眼问道:“秋袭军奇袭秀泽郡,王爷认为,他们是怎么突破秋绶要塞,在一天之内行军五百里绕到秀泽郡的?”
王爷轻轻一鞭子抽掉他的得意劲,玩笑似地斥责道:“……既然当初本王可以从白水川调兵破倚飒城防,秋袭为什么不能绕过倚飒城,直接从白水川攻打秀泽郡?”
柳泫捂着脑袋,英气勃发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尴尬,嘿嘿笑道:“还以为白水川那地方太过凶险,号称神仙难度,王爷压根没放心上呢--谁想秋袭也是拾人牙慧,走王爷先行一步的旧棋。”
王爷禁不住摇头,显然对这个蹩脚的奉承很是受不了。
空山中忽然传出极为清脆的马蹄声,抬头便看见对面山路上一马飞驰而来。侍卫们谨慎地扣紧了刀兵,直到那马上的人影逐渐清晰,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也是王爷带出来的侍卫,打扮一如普通江湖人士,显然是去打探消息的。
“启禀王爷,秀泽郡失陷。”侍卫利落地翻身下马,跪禀道。
仗着前面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秋绶要塞,秀泽郡原本就没什么兵力驻防,纵然城墙坚固,无人坚守也是徒然,一旦兵临城下,失陷是必然的事。如今消息传来,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震惊,我仔细打量云浅月的神色,他却似乎仍旧沉浸在追忆之中,满眼的清冷惘然。
柳泫看了王爷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了句:“如今在秀泽郡的秋袭军大概有多少人?”
侍卫回禀道:“不足两万。”
“何人领兵?”
“打的是‘云’字旗。”
柳泫有些吃惊了,他驻防西南数年,虽然总在扮演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但对秋袭动向也是十分留意。秋袭几名有些才干的将帅他必然有详细资料,惟独这个近年忽然窜起的三军主帅云浅月,连我在王府的密报上都很少找得到资料,柳泫所得到的消息显然也不会更多。
如今知道留在我们身边的刺客潜云就是云浅月的,大约便只有王爷与我两个人。现在柳泫惊闻“云”字旗出现,自然以为攻陷秀泽郡是云浅月在坐镇指挥了。头一个碰面便遇上敌军的神秘主帅,柳泫显得有些兴奋,他疾步回到自己马匹旁边,从马褡子里翻出一张西南地图,仔细看了许久,又是摇头又是微笑。
王爷挥退了探子,朝柳泫吩咐:“把东西收起来。该起程了。”
柳泫捧着地图,一脸渴望跑到王爷身边,指着地图上白水川的所在说道:“王爷当年既从白水川走过,该知道那地方凶险。一天之内从白水川过来两万人已是极限,何况秋袭奇袭秀泽郡,无非就是想要借尚阳城的兵力,成合围之势打击秋绶要塞,令单大人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既是奇袭,必要瞒过我方耳目,所以,他们并不敢光明正大经过倚飒城,由此可以判断,在短时期内,白水川应该不会再有驰援。”
王爷好整以暇看着他,并不给任何意见。
柳泫继续说道:“适才探子说,秀泽郡的秋袭军大概就有两万人,也就是说,仗着白水川的天险,秋袭相当自负,留守的兵力不会超过三到四千。如果我们抢下白水川,切断秋袭右路军的南面退路,再有秋绶要塞的西南面防守,就轮到我们关门打狗了--届时就算秋袭反应过来往白水川增派兵力,天险在我方手中,再叫他鼻青脸肿一次。”
“纸上谈兵,想当然尔。”王爷冷冷浇了一盆冷水。
柳泫讪讪屈膝,垂首不语。一个“纸上谈兵”,显然让他很是难堪。信鹰恰好在此时飞来,落在王爷肩上,王爷取出信鹰中的纸笺,看过之后便付之一炬,含笑看着柳泫,笑道:“倒是本王错了。你这纸上谈兵的想当然,居然丝毫不差。”
柳泫很是兴奋地抬头,急道:“白水川果然没有重兵防守?!”
王爷淡淡一笑,道:“比你预计的更少。顶多九百人。”
“那我们……”柳泫已经摩拳擦掌地跳了起来。
不同于柳泫的激动,王爷只是一脸遗憾地宣布:“我们只有五十个人。”眼见着柳泫兴奋的神情逐渐枯萎,王爷又很是玩笑地朝他说道,“不过好在这五十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攀岩踏水最是拿手,杀人放火也不含糊,偷偷摸进白水川,该是不成问题的。”
柳泫仍旧垂头丧气:“……爷您别逗我玩了。就算拿下白水川没有减员,可是五十个人怎么守得住白水川?”
王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五十个人守不住白水川?”
柳泫讪讪道:“老以为背后跟着十万大军了。”
不知为何,王爷心情竟是出奇的好,一笑说道:“别一副憋着气的模样。夜流霜奉命带兵来取白水川了。这战局变幻万千转瞬即变,若是秋袭右路闻讯回防,夜流霜未必跑得过他。南征主帅有令,让咱们伺机先抢白水川。”
南征主帅,说的自然就是若水。王爷极少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这样的玩笑,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爷挥洒自如的轻松神色,心中只是暗暗不解:东北兵变了,王爷反而还心情大好?……想想也不奇怪,夜平川一直都是王爷的心病,迟早是要感染化脓的,早一步病发,早一步诊治,好过拖拖拉拉牵肠挂肚。
如今惟一担心的,便是颜知将军的处境吧?可从昨天岑轻衣带来东北兵变的消息,王爷便没有对东北有任何进一步的举措,甚至连提都不曾再提及。这是太笃信颜知将军的能力,还是仍旧打着一脚绊在东北,迷惑秋袭的算盘?
白水川在牟州以东,离着秀泽郡大约有两百多里路程,以马代步,午后便可进入白水川地界。柳泫没多久便拉着我衣袖问我要冰魄丸。他戴着银质面具,只能看见他半边面容,但也足够看着他满眼疲惫了。我稍稍勒住马,原本想把药瓶一起给他,想想却又停了手,只取出两颗冰魄丸递出。
王爷也在此刻勒住了马,一把抓住柳泫手臂,将他抱到自己身前。柳泫还未及说话,手中的两颗冰魄丸就被王爷顺手接过,捏在掌心。冰魄丸的凝练方法原本是王爷写给我的,因此王爷只轻轻一嗅便能轻易辨认出来。眼见很是厌恶地那两颗晶莹剔透的药丸捏碎,皱眉望向我吩咐道:“以后少给他吃这个。”
看得出王爷的坚持,柳泫不敢吭声。其实我想法和王爷一样,药终究是药,吃多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何况是透支体力的药物。他不吭声自是最好,我恭敬垂首应是,趁王爷不注意时对柳泫扮个鬼脸,他毫不示弱地冲我重重了哼了一声,引来王爷侧目。在王爷灼灼双眸注视下,柳泫将脑袋埋在王爷怀里,嘴角犹挂着一丝微笑。
得快乐时且快乐吧。这样的日子,注定要落得粉身碎骨下场的,不是么?默然将药瓶揣入怀中,我轻轻鞭马,跟上众人速度,已不再去看柳泫孩子气的受宠模样。枯冷十多年的心肠,没法子保全若水,更没法子安慰柳泫,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侍女,无法改变任何。
王爷再次下令下马休息时,已经接近午正了。一路疾驰颠簸,柳泫居然也能窝在王爷怀里睡得又香又甜,不禁让我大是感叹。詹雪忧一直与云浅月靠得极近,显然是惟恐他又搞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出来,云浅月倒是一贯的倨傲安静,只是目光偶然在王爷与柳泫身上,带出的意味却很有些艳羡。
叶弦一路上都与我走得十分亲近,此时取了干粮送过来,便和我坐在一起聊天。侍墨伺候在王爷身边走不开,侍书得闲便拎着水袋过来凑热闹,叶弦从前便看了不少小说传记,寻思着拣了几个有趣的说给我们听,直把侍书笑得呛了水,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
王爷那边安静得很,吃了些干粮之后,王爷便命人取出地图,和柳泫打量着周遭地形,说的都是潜入白水川的事情。我这才开始注意着四周的环境,向东边望去,远处已是绝峰峭壁,一众地草木凋敝,甚是苍凉。想来不远处便是白水川了。
当初牟塞之变,我和若水都被困在汀兰城,王爷引兵穿越白水川、奇袭倚飒城时,我并未跟在王爷身边,因此对这里很是陌生。叶弦则不然,牟塞之变时他一直随侍王爷身边护卫。说起当年奇袭倚飒城,他眼中带着浓浓的伤痛。
“记得涵歌吗?”叶弦目光留在白水川苍凉的山壁上,带着缅怀,“莫涵歌。也是从前晴好斋的侍卫,很喜欢笑,喜欢胡闹,死的那年才二十四岁……就在前面的山涧里,摔死的。”
莫涵歌么?……印象中闪过一张脸,细小而亲切的眼睛,清瘦带笑的面容。那时候,镇日憋在晴好斋,无聊得浑身都长了蘑菇,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侍卫哥哥,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若水,带着我们溜出宫去吃云吞,买泥人,看杂耍……
是呵,他就是死在白水川的,中箭之后摔落山涧,尸骨无存。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我就忘得这么干净了么?……禁不住涌起自嘲的笑,我,果然是枯冷心肠,好生无情呢。
心念却是一动,叶弦也是在莫涵歌去世之后,方才被贬为低等侍卫的吧?难道叶弦的被贬竟然和莫涵歌的死有关系?晴好斋的侍卫在外面确实是威风八面,可牟塞之变时,王爷当时极倚重的将军也殉难了不少,王爷会为一个侍卫逐离叶弦?当年的事究竟还有多少内情?
正闷着一肚子疑惑,王爷忽然唤我。我放下手中的细米饼,水袋也塞到了侍书手里,匆匆到了王爷身边,垂首道:“王爷有事吩咐?”
王爷看了詹雪忧一眼,说道:“侍书、侍墨都不会武功,雪忧还带着伤,你护着他们留在此处。红烟燃起,你再护着他们过来。”
居然又不带我去?不等我多聒噪,漆黑身影一闪,一直谨慎注意着王爷这边动静的詹雪忧已屈膝跪在王爷身前,颇有些急切地说道:“主人知道雪忧左手剑比右手剑出色。”
此语一出,连坐在王爷身边翻看地图的柳泫也不禁有些色变。伺候在主人身边,主人若不开口吩咐,纵然主人言语间涉及自己,也不能有所表示,否则便是刻意偷听主人说话,蔑视主人,极大的不恭敬。
冷冷盯着突然窜出来的詹雪忧,王爷原本微笑的神色在倏然间收敛。
詹雪忧也感觉到四周异样的目光,隐隐察觉到自己举动的不妥,慌忙俯身磕头道:“雪忧冒犯!--不过主人既是以身犯险,雪忧不敢偏安一隅。还求主人成全。”
王爷只是冷冷一笑,侍墨极为乖巧地牵来了王爷的坐骑,侍卫们也很快整装集结。王爷的无视令詹雪忧有些失措,眼睁睁看着王爷翻身上马,只冷冷留下一句:“什么时候懂规矩了,什么时候再来求‘成全’罢!”
柳泫适才在王爷怀里睡了一觉,又有些生龙活虎的味道了。想着白水川内仍旧有八、九百人,说不得要以一敌数十,柳泫一身病弱未必吃得消,趁着王爷没在意,偷偷将冰魄丸递给他。
柳泫极有江湖豪气地朝我抱拳,策马从我身边走过,又忽然回头,嬉皮笑脸地向我扔了个瓶子过来。我接过一看,只差没气得七窍生烟!那瓶子里装的赫然就是我的寒烟翠!--那死小子记着上午的仇预备撂倒我呢!
在我咬牙切齿地腹诽中,柳泫追随着王爷与叶弦等人一同离去。原本生机勃勃的山地登时便是一片死寂,只剩下安静的侍书,俏皮的侍墨,仍旧跪在地上的詹雪忧,以及,谜一般古怪的倨傲男子,云浅月。
王爷真正要留下的并不是詹雪忧,而是云浅月。真正要我“护”住的,不是侍书、侍墨,也是云浅月。面对这个秋袭国最神秘的男人,我事实是有些忐忑的,我不是王爷,对于那些忽然把叶子变成花朵的神技一窍不通,我现在甚至开始怀疑,云浅月是不是能在瞬间把我的剑也变成一朵花……
用朵花去刺人的咽喉,那一定是最浪漫的事情,非但浪漫,还浪漫得要命!
“詹大人?……”我凑近詹雪忧,想将他扶起来。
并不太乐意接受我的好意,詹雪忧在我伸手的前一刻缓缓站起。左手轻轻护着右手小臂,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他受伤的地方。云浅月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片嫩色花叶,他用单薄的花叶吹奏出极为清脆悦耳的音色,应和着寒冬烈日的微暖冷洌,清迈悠扬。
才自悦耳的乐声中醒来,我隐隐察觉一丝不妥。詹雪忧的剑已毫不留情地削落了云浅月掌中的单薄花叶,脸色很是难看:“木叶萧萧,是么?……同样懂得这个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读懂你乐声中的意思。是要向你的主人通风报信么?”
云浅月很有些惋惜地拣起地上碎作几瓣的花叶,并不正面回答詹雪忧的话,只是颇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我如今共侍一主,不要逼我总是折你的剑。”
面对云浅月赤裸裸地轻蔑,詹雪忧并不动气。这世上惟一能够牵动他情肠的只有王爷,旁的人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晒,他自然不会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他盯着云浅月,说道:“我倒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无法真正对你出手,你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我的剑?”
云浅月浅浅一笑,道:“我折的又不是你。”说着便捧着他那几片碎花叶坐了下来,五指轻轻一拢,花叶在瞬间恢复原状,他顺手将那花叶轻柔放在地上,任它们随着风在脚边打着转儿。
詹雪忧到此刻也想明白了。那花叶之音纵然传得再远,也不可能传回秀泽郡。若附近当真埋伏着秋袭军的人,如今要通知秀泽郡的秋袭军回防也决计赶不上王爷的动作。云浅月惟一能通知的便是白水川的人,可白水川若埋伏着探子,必然已被侍卫们一路上无声无息抹掉了。
云浅月应该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今天又是花叶又是幻术一股脑地倒出来,必然别有所图。如今这里只剩下我们几人,他仍然不辞劳苦地摆弄花叶,侍书、侍墨自然不会是他的目标,我也不太可能,再剩下的不用多想,显然是想从詹雪忧那里图谋些什么。
第一次摆弄花叶,引出了詹雪忧口中的“易体术”,让王爷对詹雪忧的奇怪见识存了小小置疑。第二次摆弄花叶,詹雪忧直指他用什么“木叶萧萧”和云浅月(汗,他怎么知道潜云就是云浅月)暗通消息。
或者,云浅月只是为了知道,詹雪忧到底对秋袭异术了解多少?
……盯着云浅月倨傲如月的身影,我头一次感觉到面对无限诡异的忐忑。


第四六章 祸根

五十人奇袭白水川,听来甚是荒谬,然我却没什么多余的担心。以王爷的谨慎,若无万全之策,绝不会轻易涉险,何况身边还有柳泫、叶弦护卫,再加上神出鬼没深不可测的月缺清,纵然拿不下白水川也断然不会有任何不测。
一直装作无意地看着云浅月,却见他忽然起身,向我步步行来。正在思忖他究竟想干什么,这个自出现就仿似没注意过我的倨傲男子,竟然就这么好整以暇、理所当然地一屁股坐在我身边了。
詹雪忧谨慎地目光很快便集中过来。王爷表面上既是看在詹雪忧面上方才留下云浅月,云浅月在这期间若出了什么岔子,干系显然就全部得由詹雪忧担下来,詹雪忧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云浅月就坐在我身边不过两尺的地方,男子独特的气息极其魅惑地传递过来。我在这时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任何人一旦卸下心防靠近,便如掉进旋涡一般,除了死于非命绝不会有任何别的下场。
目光依然放在远处,云浅月身子却稍稍倾了过来,明显是在对我说话:“--茗姑娘?”
既是打招呼,也是在确认我的身份。神色倨傲的云浅月忽然低头示好,我只是微微点头,并不打算率先开口切入话题。
知道他身份又见他神乎其神的秋袭幻术后,我对他的忌惮已到了极至,心中偶然有一丝激赏钦慕,也在他必然是惊燕首当其冲的敌人这个认知下烟消云散。
--次次卖弄秋袭异术是图谋,折眉示好显然也不会单纯。
尽管没有开口,我却是很恭敬地与他对望,表示一直在等待他的下文。王爷留他在身边就是想搞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早些知道他的心思想法,早些除掉他这个隐患,方才是最安全的。
云浅月看了詹雪忧一眼,稍稍侧身,提议道:“借一步说话?”
我只得起身微微颔首,道:“请。”
沿着山路走了好一阵,确定侍书、侍墨、詹雪忧必然听不见我们对话了,云浅月方才缓缓停下脚步。我远远地跟着他,待他停步方才稍稍靠近,他似乎并不愿意废话,直视我双眸便开出了条件:“一瓶止血散,换一个问题。如何?”
“止血散?--你受伤了?”我有些吃惊。
云浅月并不答话。只是冷冷盯着我,等我的答复。恰好我身上带着一瓶绛草散,便取出来递给他。他默然接过,小心地收了起来。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显然是在等我的问题。
不认为他会为了一瓶止血散告诉我此行的目的,因此根本不去问那些傻问题。况且,医者济世,原本便该赠医施药,慈怀万物,我纵然只是个半吊子大夫,用施舍药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私心底依然自觉很是无耻。
想了想,只得问道:“伤得严重么?”
云浅月先是一怔,随即淡淡答道:“还好。--我以为你会问,我费心留在风矜身边的目的。”
“问了你会说么?”我反问。
“会。”云浅月答得十分干脆,我稍稍有些怔住,眼看着他举步往回走,迈出几步又忽然回头,认真补了一句,“但我不保证,我说的一定是真话。”
看着那张精美面容上隐隐带出的一丝笑意,我甚至产生了眼花的错觉。一直以来看到的云浅月,倨傲冷漠,骨子里带着不容逼视的桀骜,整个人就如同他精美绝伦的刀法,一样的湛蓝如月,一样的如刃锋利。
这样的人,会和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侍女开玩笑?……他究竟想干什么?美男计?不会吧?……我稀里糊涂地想着,眼前身影却是微微一个踉跄,清清楚楚地看见云浅月倒在了地上。
或者不是美男计,是苦肉计?
扶起摔倒在地的云浅月,入目便是他在瞬间苍白如死的脸色。尽管如此,我扶着他的左手依然很是小心地贴在他命门穴左右,这个男人带给我的诡异气息,使得我对待他比对待秦寞飞更加小心翼翼。
“……这样就是伤得‘还好’?”我顺手搭上云浅月手腕,替他号脉。没有内伤,只是失血过多。奇怪着云浅月一身干净并无血腥,那血都流到哪儿去了?
正在奇怪,云浅月左腿裤管却在逐渐濡湿。昨天他与柳泫动手时,我便注意到他左腿有伤,难道是今天奔波赶路所以伤口迸裂?……可他衣裤先前都极干净,怎么会失血过多倒地之后,鲜血才慢慢浸出来?
云浅月抽回我正在号脉的手,我满肚子疑惑还未问出口,远处一支响箭凄厉破空,随即在空中燃起凝翠欲滴的烟云。正觉得这信号很有些熟悉,远处的詹雪忧已下意识地振腕挥剑,作出了回应。
云浅月若有所思地盯着詹雪忧,我这才猛地想起,当日在拜月教京城分舵月神坛时,詹雪忧就曾经用这种响箭联系梦魇成员。这么说来,梦魇的人也在附近?……西南五城大都是拜月教势力范围,梦魇的人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拜月教有大的动作?
詹雪忧已提剑匆匆走来,见着云浅月躺在我怀里,微微蹙眉,却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只匆匆道:“茗姑娘,我得去看看。王爷那边烦劳您回禀一声……”
“詹大人三思!”想也不想便出声阻止,如今东北、西南两个战局已叫人心力交瘁,若再因梦魇的关系,让拜月教正式和惊燕皇室决裂,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应接不暇了,“王爷当初如何吩咐,詹大人应该记得比茗儿清楚。若再和‘他们’扯上关系,牵累摄政王府,后果詹大人担当得起么?”
提及王爷,确实让詹雪忧迟疑起来。但他很快便又坚持道:“情况紧急,那是群龙无首的‘散魂令’,龙组精英不容有失,这是王爷的严令,纵然担当不起我也没办法。这里便交给茗姑娘了。”
“詹……”
不等我再说话,詹雪忧已足尖点地,盈身离去。
詹雪忧话中透露出的讯息,让我忍不住悚然惊心,发出求救讯号的竟然是龙组?……那遭遇的对头又是怎样的高手?詹雪忧一个人一把剑就这么冲过去,若出了岔子我怎么向王爷交代?……更何况,被拜月教知道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居然和梦魇有关系,直接将梦魇和皇室的关系掀到天日之下,引出的后果究竟有多严重,简直无法预料。
无论如何是不放心詹雪忧就这么走了,可云浅月还躺在我怀里,若将他留在此处,他身为秋袭主帅,明知道王爷奇袭白水川,谁知道他会搞出什么花样来?……而他如今失血虚弱,揪着他一起去追詹雪忧显然也是不行。
正在头疼,再是一支响箭破空燃亮,尖锐的声响异常刺耳。先前翠绿色的烟云,这次却已变作血一般鲜亮的殷红。
云浅月运劲于指,在膝眼、梁丘、血海几处穴道上一阵疾点,勉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不待我说话,他已断然道:“看来情况不妙。我得去看看那小子--你一起去还是在这儿护着那两位姑娘?”
我这才想起那边还有侍书、侍墨。想想虽是山路,然渺无人烟,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拜月教既绊住了梦魇龙组,显然不会分身潜到这里来,一时片刻秀泽郡的秋袭军也不可能赶到白水川来,若真要碰到什么人,也应该是碰上夜流霜将军的部队。
“你伤不要紧么?”现在迟疑的只是云浅月的身体状况。
对于我的问题,云浅月显然懒得回答。顺手抽出他那把类似于长剑的奇怪单刀,姿势古怪却很优雅地护在手肘之前,沿着詹雪忧远去的脚步向着响箭升起的方向飞身而逝。我立即轻身追上他的脚步。
响箭升起的方向隐隐便在白水川附近,我与云浅月并不知道梦魇的联系方式,只是凭着记忆往响箭的方向搜过去。越往前地域越是荒凉,山路也逐渐变得陡峭难行,先前的湿泥地已在不知不觉间换作了坚冷的碎石。
走进一个山谷,路似已到了尽头。我一直紧跟在云浅月身后,此刻有些头疼地寻找着去路,开始疑心是不是走错路了。可是一路过来都只有这一条路,有走错的可能么?不经意回头时,赫然看见山谷尽头詹雪忧一闪而过的身影,难道前往白水川的通道竟在山壁之中?
云浅月已疾步向山谷尽头赶去。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詹雪忧,但我总觉得他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细想也不奇怪,他估计也是跟随秀泽郡的秋袭军,自白水川潜入秀泽郡的,若他一直在秋袭左路军,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赶到秀泽郡。
山谷尽头几块天然飞岩下,赫然掩映着一个可容两人的仄仄通道。云浅月看我一眼,理所当然地打头阵闯了进去,我仍旧跟在他身后。越往前走,风便灌得越是厉害,走过那条极度压抑的巷子后,转身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视野蓦地开阔起来,风撕裂般地狂吼着,天边看不见一丝云彩。脚下尽是坚硬的岩石,左右眼望,竟然是茫茫无尽的长河,风波滔天,巨浪拍岸,飞溅而起的河水隐隐带着残虐的腥香。
一方绝壁倏然矗立远方,余目无途,那自然是白水川的真实所在。
不出三百步,密密麻麻站了数百个人。明显是两拨人正在厮杀,其中一拨尽皆骑马,装束统一,用的都是清一色的斩马刀,刀法简洁实用,与马匹的冲刺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另一拨人则刀兵各异,装束各不相同,使用的武功也是千奇百怪,明显无人指挥之下,偶然出击便能得手,然而面对对方整齐的冲刺砍杀,则显得很有些捉襟见肘。
不消说,那些无人指挥的异装高手们就是龙组。詹雪忧静静站在一旁观察着局势,显然也是刚到不久。不多时他便长剑脱鞘,冲入混乱无比的战阵之中。我禁不住有些着急,他这么冲进去不是送死么?……
云浅月此刻的动作神态却和詹雪忧出奇的相似,静静看着场中局势发展。
詹雪忧闯入战阵之后,仗着轻功在场中四下游走,长剑除了护身之外,便只是在空中虚刺。我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便是原本宛如断线珍珠散作一团的龙组,在詹雪忧这根线的穿引下,迅速地连接在了一起,非常有效地抵抗住了对手的进攻,逐渐稳住了脚步。
我注意到詹雪忧的作用,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立即便有五名高手弃刀抽剑,腾身跃落场中,身姿甚为灵动地向詹雪忧贴近。惟恐詹雪忧有什么意外,我再不敢犹豫,自腰间抽出软剑飞快向詹雪忧靠过去。
我离詹雪忧还有一段距离,那五个人已围拢在詹雪忧身边。眼见着詹雪忧奋力杀掉其中两人,仍旧被其余三人刺伤,我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咬牙将剑刺入横在我面前的战马脑中,足尖轻轻点地,翻身向詹雪忧跃过去,顺势踢落一把刺向詹雪忧小腹的长剑,人终是顺利到了詹雪忧身边。
“伤得怎样?千万小心。”我急切叮嘱,又有十数个对头弃马向詹雪忧贴了过来。附近的龙组成员也意识到詹雪忧的危险,都向詹雪忧围护过来,詹雪忧脸色很是糟糕,低声道:“不像是拜月教的人。”
我也隐隐察觉不妥。拜月教不可能有这么训练有素的马队,而对方的刀法战术明显是受过正规训练的。难道是秋袭的秘密势力?我下意识地朝云浅月望去,却发觉他一直静静站在战阵之外,蹙眉想着什么。
难道他也不知道这支势力的出处?……犹在胡乱思忖,一股犀利异常的剑气忽然袭来,目标显然是詹雪忧,但剑气之凛冽,竟然连我也下意识地感觉到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惟一能让我如此惊骇的剑气,除了王爷,根本没人使得出来!
然,出这一剑的人,显然不是王爷。
没时间多作思量,全凭着多年习武的自然反应,电光火石间撤回刺出去的长剑,运气凝于剑身,守护在了詹雪忧身边。直待对方那一剑迫肤逼来,我与詹雪忧已顾不得身边是否还有偷袭,只能联手全力去阻那一剑。
从来没有过的绝望自我心头蔓延,尽管我与詹雪忧用尽了全力,劈风裂石刺来的一剑依然突破了我们蹩脚的封锁,刺向詹雪忧胸膛!
嘶--
清楚明白那是利刃破肤的声响,想要回头去看詹雪忧,不敢,亦是无力。仓促防御的一剑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我握剑的手都在瞬间开始酸软发麻。一把刀向我砍过来,我勉励提剑,还未与之交手,那湛蓝色的刀光终于扬起--云浅月也加入战阵了。
“茗姑娘小心。”那个倨傲得难以亲近的男子,此刻就将我扶在他的怀里,一一替我抵挡着四下袭来的刀兵。
不敢想像詹雪忧此刻的模样,心中竟然只是怨恨云浅月为何不早一刻出手?……若我当时小心注意四周,不去胡思乱想,与詹雪忧接那一剑时必然不会那么仓促,若非仓促抵挡,我与詹雪忧联手怎么会挡不住那一剑?!
仿佛看得懂我的想法,云浅月叮叮当当连挡了周遭砍来的七刀,将我送到詹雪忧身边。低声道:“他没事。”
……没事?
那一剑分明避无可避,怎么会没事?……我迟疑着回头,却见詹雪忧身边已围了不少龙组成员,将他死死保护在中间,而詹雪忧怀里赫然抱着一个人,胸膛汩汩喷射而出的鲜血已将两人浑身染得通红。
詹雪忧双手紧紧捂着怀中人的伤口,已被鲜血染透。惟一不曾沾血的清秀面容上,清晰挂着一行泪水。
尽管四下尸横遍野,死亡早已成为习惯,然而,这一个生命即将的凋零,却让我感觉到刻骨铭心的痛苦!自心里蔓延开来的、锥心的,痛!
鲜血自詹雪忧口中喷出,他将怀中仍旧暖热的尸身放下,我方才看见他右边胸膛上汩汩流血的伤口。
好凌厉的剑气!纵然有人替詹雪忧挡了那一剑,剑气依然破体而过,狠狠伤到了詹雪忧。
一剑便能让我与詹雪忧双双落败,拥有这样高绝剑法的人,究竟会是谁?……一击得手,又因何不趁胜追击再补一剑?当时我短暂脱力,詹雪忧身又带伤,若再补一剑,云浅月来得再及时,我与詹雪忧只怕也魂归九泉了吧?
“谁是首领,我有话说!”
一个少年略带稚气的声音在战阵四下散开,极度清晰地传入耳中。伴随着这个声音的是对方逐渐收缩的阵形和陆续停止的厮杀。
詹雪忧缓缓走出来,我下意识地护到他身边。对方阵形稍稍破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小跑而出,马背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与身边的人穿着一样的天青软甲,带着与旁人绝不相类的风姿气度。
这个年纪和蝉澈差不多大的少年,就是这个战斗力强得惊人的队伍的首领?
那少年炯炯的目光先望向我,随即盯向詹雪忧:“你们不是秋袭的人?--你为什么会‘沥天剑法’?!”
最后一句,赫然问的竟是我!


第四七章 微恙

明黄色的“矜”字旗,古朴锋利的沥天剑,素来便是战王风矜的象征。战王的沥天剑,早在十年前东征寒瑚时便名闻天下。可真正认得王爷沥天剑法的,这天底下不会超过十个。知道世上还有沥天剑法存在的,也绝对不会超过十五个。
很少有人知道我用的剑法便是与王爷同出一脉的沥天剑法,一则王爷出手极快,除非绝顶高手,否则根本看不出王爷剑法套路,二则我极少出手,纵然出手也习惯辅以暗器之类,混淆视线之后,认得出我剑法的人便寥寥无几了。
这眼前的少年首领,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认出了我的剑法,还一脸“你怎么偷学我家剑法”的吃惊模样,实在让我有些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恕我无礼,您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听这少年首领迟疑着问我们是不是秋袭人,我隐隐知道事情不对了,“……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首领神色颇为凝重地说道:“我们是谁你无须知道。听你们的口音,不是秋袭人。”
詹雪忧脸色沉郁地召过一名龙组成员,低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动手?……晏涵谷在什么地方?”
“七天前晏首领忽然召集我们在尚阳城集中,具体任务我们并不清楚。今天奉命潜入白水川,路上遭遇对方袭击,晏首领已经遇难。”
此语一出,我登时知道事情乌龙了!双方根本不清楚彼此底细,见面就开打,一阵厮杀死伤无数,到头来,对方以为我方是秋袭人,我方根本连对方来历都不清楚。眼见着对方训练有素的军姿风度,我很自然地便将他们和驻扎在西则穆沙漠的惊鸿联系在一起,如果他们的真正身份真的是惊鸿军的话,那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如果他们真是惊鸿的人,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出了他们的身份,以惊鸿严密到恐怖的保密性,无意间得知他们身份的龙组成员只怕一个都不能逃出升天。
那少年首领忽然很孩子气地歪着脑袋看着我,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到到我的战阵后面与我详谈。事实是,我对你的剑法来历很感兴趣。”
我刚要答应,詹雪忧却意外地拉住了我的衣袖。诧异回头,詹雪忧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地笑容,我明白他是在担心若我出了意外,无法向王爷交代。我何尝不是如此?龙组确实个个都是精英,但碰上对方训练有素一面倒的杀人手段,得胜的机会实在不多。
龙组折翼自然是王爷的损失,詹雪忧死在这里我更加没脸去见王爷,何况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若他出事,我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再者,身边还跟着一个居心叵测的云浅月,变数就更多了。
“当然--不会介意。请。”
与那少年首领一起绕到了对方的战阵之后,四周已完全是对方的人马,龙组的半个影子都看不见了。明晃晃的斩马刀映着午后烈日,闪耀出森森的光芒,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我心中事实很有些忐忑,若这支队伍并不是惊鸿,今天可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少年首领好整以暇地等着我开口,我避着大多数人的目光,悄悄出示了王爷赐给我的九龙令。那一瞬,我盯着那少年忽然凝重的神色,手心渗出绝细的汗。是友军?抑或不是?……生死存亡,都只在这少年人转念之间。
深深地沉默之后,少年首领露出极其沉郁的表情,低声喃喃道:“……果然如此。”他眼中忽然闪烁出一片森森的寒光,与他稚气的年龄丝毫不符,我直觉不妙,他一直放置在马背上的长剑就在那一刻犀利出鞘!
早有防备之下,我奋力接住了这少年接近恐怖的两剑!
虽然不过十四、五岁,但剑术造诣已不在若水、柳泫之下,难怪适才一剑刺出,仓促迎战的我与詹雪忧联手根本接不下来,他用的剑法,赫然也是沥天剑法!
我在心里已经骂开花了,既然用的是沥天剑法,就算不是皇室中人也应该是王朝子民,看见王爷的九龙令,怎么还对自己人出手?……莫非是哪个暗中与王爷作对的派系势力?可如今穆王被圈,琼王投诚(事实上琼郡王本来就是风矜一派的),王朝当中还有什么势力没被根除?……
眼见一时半刻杀不了我,那少年利落地收剑,道:“看在矜王叔的九龙令份上,只要你忘记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杀你--不过他们必须死。”
矜王叔?!王爷惟一的侄子,穆王爷的独子今年仿佛才三岁吧?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此刻已逐渐明白少年的想法,简直憋不住自己呕血的冲动。双方纵然是友军,但也已埋下了不可磨灭的仇恨。彼此都有死伤,梦魇甚至连龙组首领晏涵谷都已死了,这段血腥根本不可能随着一声“自己人,杀错了”就轻易揭过,与其留着这些铭记着刻骨仇恨的龙组成员继续存在于世间,彼此恨得咬牙切齿,不如将记录这个错误的人全部从世上抹掉!
想法虽无情,却未尝不清醒。
这样年纪的少年,却有着这样果断残忍的清醒决断,我下意识地将他的身影与当年的王爷重叠。直到那少年冷冷下令继续杀戮,我方才猛地惊醒,拖着软剑指着那少年,厉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亲手让王爷利刃挫锋,一定会付出代价!”
清楚明白自己这么吼出来,其实是色厉内荏了,但既然被逼到此处,也似乎别无选择,顾不得是否会让白水川的王爷分心,我将示警的响箭射入空中!璀璨的金光随着响箭在空中绽放,那一种绚烂的光亮升到不可估算的高度,耳畔犹是那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仿佛预示着最终。
就在我示警响箭入空的一瞬,所有人都瞩目天际。金光还未散去,一股比适才龙组释放的信号红得更加鲜亮的烟云自白水川附近升起。
王爷拿下白水川了!
一个软甲骑士策马到了少年首领身边,谨慎提醒道:“少帅,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夺取白水川。分兵前来围剿拜月教已是抗令,如今白水川已攻陷,再在这里耽搁似乎……”
“既然你知道时间紧迫,就别在这儿磨蹭了。”少年首领冷冷调转马头。
厮杀再度开始。
没有人再近身袭击我,我握着软剑,怔怔看着双方毫不留情的厮杀。明显,真正确定知道彼此友军身份的,只有我与那个少年首领,在他刻意隐瞒之下,彼此都将对方视作了拜月教徒。
双方单体作战的实力都差不多,但龙组在适才已折损不少,人数上显然吃亏。何况龙组很少直接与受过正规训练的军队作战,论起整体协作,与对方更加不是一个层次的。尽管有詹雪忧费尽心思地指挥,龙组成员减员速度依然比对方快了很多。
满眼的血肉横飞,禁不住暗恨那少年首领心狠手辣。想要剿灭龙组,对方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低,此战下来,对方能剩下三成人马便算侥幸--恐怕这也是他盘算好的。为了永远湮灭这个错误,甚至不惜牺牲掉己方的知情者。
远远传来一声清啸,却是一种陌生的熟悉。示警的响箭入空,王爷这么快便派人驰援了。
战阵中厮杀的少年首领霍地回头,我分明看着他修长的眉微微揪起。来的是谁?让他如此忌惮?……肯定不是王爷,也不会是柳泫,远处传来的清啸声,我努力想也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人发出的。
提剑走在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叶弦。他带着约莫十名侍卫匆匆赶到,却在战阵之前喝令跟随的侍卫停下脚步,自己抽剑一个腾身跃入场中。
剑势如虹奔腾而起,正是我许多年都未见过的刁钻诡秘的杀人剑法!……他这么多年都一直隐藏着这套剑法,绝不启用,此刻怎么会忽然使出来?……仔细看着他的身姿动作,忽然间发现,对方战骑使用的刀法,竟然和叶弦的剑法异曲同工,貌似同出一脉。
少年首领看着双方都已折损大半人马,微微沉眸一个转念,电光火石间做了决定。抬头时已挂着满脸苦笑,出声道:“师父,何必拿执刑剑法吓唬他们?……我下令停手就是。”他只打了个手势,厮杀中的斩马刀便陆续收了回来。
詹雪忧也在同时招呼停止了战斗--龙组已只剩下三、四十人,对方却还有近两百人,再拼杀下去,全军覆没也不可能杀光对方。
叶弦谨慎地看了詹雪忧一眼,詹雪忧便明白,此刻就是保全龙组最后几十人退去的时刻了。尽管被仇恨逼得个个双目赤红,但明知无望报仇却死拼下去的笨蛋却决计不会出现在龙组。
詹雪忧挥手示意他们各自退去,单人行动极为迅速的龙组,便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迅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摄政王府二等侍卫叶弦,见过旋殿下。”龙组的成员都已撤离,叶弦镪地收剑,在那少年首领马前跪倒。
这个人究竟是谁?怎么又是旋殿下了?……我只觉得又累又倦又头痛。颇为担忧地望着詹雪忧,只见他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眸光清浅飘忽在满地横尸之上。风一直都很大,血腥味根本留不住,只有生命凋残的唏嘘哀痛,随着狂吼的风声,毫不容情地吹透衣衫,融入肌骨。
不认为詹雪忧是个会为旁人涉身仇恨的人,以为他的身心灵魂都已全部奉献给了他的神。但在这一刻,我,或者是他自己,方才那么冷静冷淡地明白,一个人要拥有仇恨,或者被仇恨征服,是多么简单容易的一件事--为那个替他利剑穿心的人;为那个替他死于非命的人;为那个鲜血温暖他双手的人,在心底,植入那样深刻、深邃、深切的仇恨。
“既在军中,哪来的‘殿下’?师父快请起,弟子承受不起如此大礼。”话虽如此说,那少年依然跨坐在战马上,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没有一丝“承受不起”的意思。甚至不再看叶弦一眼,指令部下道,“调五十人清理战场。其余人弃马!随我驻防白水川!”
一直走到那方绝壁之前,我方才明白,那位旋殿下为何要下令弃马。因为,那样陡峭的山壁,轻功稍差的人都无法通过,何况是战马?……难怪柳泫说,自白水川一日之内通过两万人已是极限,这样高的悬崖,普通兵士仅仅倚仗绳索下放,胆子稍微小一些只怕都吓得直接摔落山涧。
两军作战,决不可能自此处大规模行军,当初牟塞之变时,也不怪修伽王叔心思不够缜密,他再精密的部署,也绝对想不到王爷竟然拿一方绝壁大做文章,此白水川奇袭倚飒城。这样的峭壁,居然能由下而上攀援而上,牟塞之变前,根本没人能够想像。
峭壁之下,留有几滩血污。几个穿着天青软甲的兵士正在清理,我这才知道,那少年首领带来的并不只是那几百人。还有不少人协助王爷夺取白水川。到这时我才猛地想起侍书、侍墨还在原地等消息,转身和叶弦交代一句,便要回去找那两个丫头。
岂知叶弦却拦住了我,低声道:“王爷微恙,茗姑娘恐怕不能再耽搁。侍书、侍墨两位姑娘我派人去接如何?”
心在瞬间沉了下去!
王爷微恙?!看叶弦的脸色,恐怕不是“微”恙那么简单吧?!难道是夺取白水川时出了岔子?……眼见叶弦谨慎的样子,当下也不敢多问,只朝叶弦道:“那侍书、侍墨就交给你了,我先行一步。”
匆匆便欲登岩而上,面对那陡峭的山壁,又想起詹雪忧的伤。他伤得并不轻,山壁陡峭,未必能轻易上去。叶弦似乎看穿我的顾虑,轻声道:“茗姑娘放心,我让先护送詹大人上去便是。”
回头看了看詹雪忧,发现这次终于不是他一脸谨慎地盯着云浅月,而是云浅月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惟恐他重伤之下就这么倒了下去--他待詹雪忧倒不似虚情假意,难道那所谓的“灵魂守护”当真这么有效用?
登上峭壁,入目便是一色的天青软甲护卫。整个白水关便似在山壁上硬生生挖开的一个洞,坚固的工事倚仗着山势绵延建起,左右并不宽阔,全是几近笔直的山壁,依稀可见顶峰的尖锐。
尽管我身后就是一片悬崖,眼前的防御工事依然建造得甚为坚固。我默然看着把守着各个关隘的护卫,再暗自打量着白水关的坚实石壁,不得不感叹,这样根本无路可走的通道,当年王爷究竟是怎样的胆大方才敢如此开辟出来。
绝壁天堑被打造成如此无懈可击的关防,纵然只有九百人防守,数十万大军挤到白水川下,惟一能想的办法恐怕不是由白水关穿过,而是扛着锄头来挖掉整个白水川吧?!如此不可思议之险关,以人海堆积出来的胜利只能是愚蠢而无谓的,要夺此关,只能用奇兵精兵。
看着那些穿着天青软甲的兵士一丝不苟地熟悉着岗位,我这才明白王爷对白水川是早有计划,这些穿天青软甲的军队应该就是王爷秘密调派过来的。只是王爷没打算自己来夺取白水川,这次白水川之行,完全是因为跃跃欲试的柳泫了。
尽管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守卫依然不容我轻易出入白水关。无奈之下,只得等里面的“侍卫大人”们来接我进去,好容易盼到钱亭东张西望地走了出来,才见着我一句话不说便拖我一路往里面飞跑,我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却连胡思乱想的勇气都没有。
白水关的防御工事确实建筑得无懈可击,然里面的日常建筑就实在有些不堪入目。钱亭拖着我,七钻八拐又上又下地到了营地,我终于看见那传说中只有门是木头打造的石屋了。
王爷显然就是住在这里,约莫二十名侍卫成排地跪在屋子外面,谁都不敢抬头。钱亭拉着我便往屋子走去,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围在门外的侍卫们的衣角,努力将一个劲儿往下沉的心往上拉。
钱亭在门口停下脚步,屈膝跪了下来。我知道这必然是王爷下了严令,不许人擅自进出。不愿去胡思乱想,径自踏进房门,只看见柳泫半个身子--他跪在床榻前,身子伏进床帘中,我自然看不见。
“茗姐姐!……”听见我的脚步,柳泫匆匆回头,泪水已不可抑制地滑落。然他此刻却仍是异常镇定,并没有慌了阵脚,小心地让出位置,说道,“王爷右肋中箭,箭上似乎有毒,我已经用最笨的办法替王爷驱过毒了,不过好像没什么用。”
“最笨的办法?”
那是什么办法?……在柳泫适才的位置跪了下来,伸手探向王爷手腕。这才发现王爷此刻还清醒地睁着眼,慌忙噤声垂首施礼。禁不住心里暗骂柳泫,在王爷面前说话也这么随意,害我还以为王爷已经伤重昏过去了。
王爷脸色并不难看,一如平常,只稍稍苍白了些。看着柳泫满脸泪痕的样子居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道:“他替我吸过一次毒了。茗儿身上若还有千叶百草丹,现在先给他服下,别也中毒就不好了。”
手下探着王爷脉象,已隐隐有了结果,再听王爷如此说,忍不住一阵心惊胆寒,王爷中的毒甚是剧烈,若非是柳泫当机立断替王爷拔箭吸毒,只怕这会已经剧毒攻心了。纵然如此,王爷此刻的情况也绝不乐观,想也不想便冲到门口,急急对钱亭说道:“你赶紧去找侍书、侍墨,把我的包袱拎上来。要快!”
钱亭也不迟疑,起身便向屋外奔去。


第四八章 震怒

盘算着钱亭一时半刻也回不了,王爷的毒伤却是不能耽搁,想想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动用灵识术,强运灵识护住王爷心脉。然而我毕竟不如若水那样天生圣力,多年来积累的一点微薄灵识很快便消耗殆尽。
手掌紧贴着王爷背心,王爷温热的体温丝丝缕缕透过掌心传来。灵识点点滴滴衰竭,无法自抑地恐惧终于在这一瞬破堤而出,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明白知道现在不该如此失态,但就是无法抑制心中湿冷的恐惧,游弋于血脉中的剧毒一刻不停地侵蚀着王爷的生命,我竟然无可奈何!
“……别哭。不会有事。”耳畔,竟然是王爷淡淡的声音。
究竟有没有事,事实我最清楚。但王爷这么淡淡几个字,登时让我安心下来,轻轻扶着王爷躺下,发觉王爷脸色已比先前更是苍白,隐隐透露出一抹死一般的寂静。轻轻搭着王爷腕脉,压低声音道:“这毒失传多年,解法简单,只是解药难求……”
柳泫急道:“要什么希世奇珍?茗姐姐快说!”
发觉王爷也神色淡淡地看着我,不敢再迟疑,说道:“东海绿烟珠便是。茗儿记得大内鉴宝楼中便有此物,只是,一来一往,算来恐怕是来不及了……”
王爷静静想了想,忽然道:“泫儿,你出去。”
柳泫显然料不到王爷会在这时候赶他出门,稍稍怔忡之下,想要说话,面对王爷没有一丝容情的神色却又退缩了,不敢违逆王爷的意思,屈膝施礼后便犹豫着退了出去。
柳泫刚刚离开,惊煞独有的阴郁气息便笼罩在屋中,月缺清整个人便如同散开的浓墨,又忽然回缩成一笔,整个人收集着屋中的阴冷气息缓缓出现,在王爷床前拜倒。
“缺清保护不力。甘愿受死。”
静静跪倒在王爷身边的月缺清,竟似没有影子一般的飘渺诡异。
王爷眸光深邃,显然在回想着中箭那时的情形,半晌方才说道:“怪不得你。那一箭来得太刁钻了,本王若不受这一箭,便只能摔落山涧粉身碎骨。”
听王爷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胆战。难怪有人能射伤王爷,原来竟是趁着王爷攀身悬崖之际出手,这箭上涂着如此古老的剧毒,绝对不可能是守在白水关的秋袭军所能拥有的,西南战局中原本毫不起眼的白水川,究竟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
王爷道:“把消息传回去,让缺孤把绿烟珠送来。这就去办吧。”
月缺清微微垂首,便又如同水浸的浓墨一般四下散开,连带着那股阴郁的气息,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省得带会柳泫那小子听见了又唧唧歪歪。”
“西南到京城,一来一回耗费时日,王爷如今的毒伤只怕控制不住。茗儿想用‘灵识黯神术’替王爷续命。”吐出那个禁忌之术的名字,自己也禁不住心中一阵发冷,所谓续命,便是强行用暮雪密术借取日后的性命,续命一个对时(十二个时辰),便折寿一年。
王爷微微蹙眉,这一时却真正开始犹豫了:“……没有别的法子?”
我简直不敢再抬头,再也无法如从前一般,宁静从容地面对王爷希冀的目光。若水习剑我学医,经年努力为的岂非就是此刻能绽放一时?……王爷中箭时若水不在身边护卫,王爷中箭后我竟然无可奈何……王爷恬静信任的目光,却是我无法轻释的罪。
“……两年,最少也要两年。”
王爷喃喃着奇怪的词句,仿佛思忖着我所不能知的私密。随后便一声淡淡的叹息,王爷轻轻道,“茗儿,最多两个对时。不能再多了--还有没别的法子撑过一天?”
“三天之内绿烟珠便能送来?”那惊煞的月大人难道竟是神仙,会飞的?
“送东西未必要人力往返。信鹰来去,三天便差不多了。”
原本以为信鹰那稀奇玩意,是暮雪教独树一帜闹出来的名堂,没想到惊煞竟然也是用信鹰传递信息。若三天之内绿烟珠便能送到,那么只需在最后一天施以“灵识黯神术”续命即可,当务之急是拿到包袱,取灵药先暂时抑制毒性蔓延。
正和王爷说着具体情况,屋子外面却是一阵骚动,王爷脸色倏然间沉了下来,我知道王爷休息时是最恨人搅扰的,慌忙辞道:“茗儿出去看看,大约是包袱拿回来了。”
话才刚落脚,外面已传来兵刃交锋的声音,夹杂着陆辰头痛地劝解:“柳公子千万息怒,如今王爷还在病中,您这么闹可不成……不是我……”
哐当一声传来,不知道是谁敲破了什么东西,登时打断了陆辰的声音。
王爷勉强直起身子坐了起来,脸色阴郁地说道:“让柳泫进来!”
外面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地碎响。我已不敢再看王爷的脸色,匆匆踏出房门,便发现詹雪忧不知何时已来了,一声不吭地跪在门外。他既然来了,云浅月肯定也来了,难怪外面柳泫闹得那么凶。王爷在夺白水关时中箭,柳泫自然把帐算到秋袭人头上,这一肚子闷气没地方撒,看见原本就打算刺杀王爷的云浅月,就算再爱惜云浅月的不世人才,这刻恐怕也挡不住他滔天汹涌的恨,自然闹得不可开交。
到了屋外,才发现原本简陋却整洁的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了,并不宽阔的空地里飞腾着一灰一白两道身影。柳泫愤恨之下,剑快如雨,简直失了章法地朝着云浅月丁丁当当刺去。
侍卫们都不敢近身地站在一旁,陆辰正在清理他满头的碎石,显然是没继续阻止柳泫的打算。禁不住骂这一群侍卫不安好心,不管柳泫是否伤了云浅月,王爷伤重休养,他在外面吵得鸡飞狗跳,少不得就是一顿训斥。
站在一旁叫了柳泫许多声,他也是充耳不闻,一把快剑使得如风如电,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想着王爷阴郁的脸色,我当下也顾不得柳泫面子了,当着一干侍卫面前便大声道:“柳泫!还不住手?!……王爷召你!”
听着“王爷”二字,柳泫稍稍失神。云浅月恰好在那时反击,柳泫迟了一步举剑抵挡,竟然被云浅月一刀砍得噔噔噔连退了三步,这一刀砍得柳泫心头火起,长剑一横便腾身跃起,怒道:“这会儿召我做什么?先前不还赶我出来吗?!--我不去!”
当地一剑就朝着云浅月狠砍回去,直把剑当刀使了。
云浅月始终冷静沉着,看着柳泫章法大乱地胡乱出剑,并没有趁机伤他的意思。他第一次见柳泫便不由自主地露出深深地忌惮,如今杀柳泫这么大好的机会却不肯轻用,如此费尽心思留在王爷身边的目的,甚至比杀柳泫更重要?
我反手抽剑,刺入交错的刀剑之中。云浅月看我一眼,十分配合地退出了战圈,柳泫依然不依不饶地横剑强攻,被我咬牙阻了下来。
“别胡闹了!”勉强制住柳泫,我厉声提醒。
柳泫一手护住脸上的银质面具,一面垂首道:“分明不想见我,我才不去讨人厌。”
“胡说八道什么呢?”见柳泫逐渐松了手,我也小心将剑下的力道撤了几分,四周都是侍卫,我压低声音道,“王爷休息最忌旁人搅扰,你在外面胡闹,王爷已经不高兴了。还敢这么大声放言抗命,忘了你背上的伤了?”
柳泫原本轻轻护着面具的手,渐渐将面具两边扣紧,指节泛起淡淡的白色。看他别扭的模样,自然而然想起面对王爷所中剧毒的无力,心中忽然腾地烧起一团火,恨恨地长剑一偏,剑锋自他手背划过,鲜血在瞬间顺着软剑滴滴答答流出。
他想不到我会出手伤他,颇有些惊讶地向我看来。看着他讶异吃惊的神色,我又禁不住后悔,拿手捂住他手背上的伤口,慌忙去找绛草散,摸了一阵一无所获,这才想起,绛草散适才已经给了云浅月了。
“我没事。茗姐姐,不用找药了。”柳泫将手抽了回去,声音已不似先前的锋利癫狂,隐隐找回了冷静。我有些歉疚地抬头看他,他又露出一贯的小心翼翼地模样,看着王爷所在的屋子,小声问道,“……王爷很生气?”
这小子变脸速度之快,让我瞠目结舌。自从那日烧寿山的时发生之后,他便再不敢当着王爷的面耍小脾气,后来又出了私纵柳煦阳的事,他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想来王爷昨天和他一番说话还是有些用处的,否则柳泫今天再惊吓委屈也不敢在外面这么闹。
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倒不是在吓唬他,王爷确实在生气。
柳泫下意识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苦着一张脸道:“还没好呢--茗姐姐救我。”话才说完,没有丝毫迟疑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抓住了我的袖子。
“去,少来!刚才是谁那么威风喊‘我不去’的?这会儿不去不就结了?”
“姐姐……”
柳泫拉着我袖子来来回回地晃,满脸的讨好。受不了他谄媚模样下一片巴巴的痴情,忍不住安慰道:“见了王爷乖一些就好了。如今王爷毒伤难愈,心情难免不好,当真发作你,你只当替王爷分担一二,如何?”
王爷越来越难以把握的心思,我也猜测不透,只能如此劝说柳泫。
陪着柳泫进屋的时候,詹雪忧忽然抬头,轻声道:“茗姑娘,我想见见主人。”
“詹大人放心,待会便替您回禀王爷。”说着打起帘子,请柳泫进屋。
哪知帘子还没放下来,便听见王爷轻描淡写的声音:“分明不想见你,你也敢来讨人厌?”
不说柳泫,我听见这话都心里偷偷打个突。以王爷的耳力,要听请外面的一举一动并不困难,柳泫适才歇斯底里冒出来的没头没脑的话,王爷自然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抬头便看见柳泫哭都哭不出来的尴尬模样,正想着打打圆场,王爷在这时居然展颜笑了起来,说道:“本王的小猫泫儿爪子又露出来啦?……过来。”
柳泫有些搞不清状况地向前两步,在王爷身边跪下。王爷伸手碰了碰他英挺的眉峰,柔声道:“还知道闹脾气就好。”说着抽回手,小心按了按中箭的位置,显然很是疼痛,“--不过,我如今浑身难受得很,这几日你别再惹是生非来吵我了,好不好?”
声音轻柔温和,更是前所未有的商量口气,当今除了崖浈殿下,我还真没见过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让王爷这么宠溺着口气说话。柳泫原本都准备好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如今被王爷这么几句话惹得呼吸一窒。
我清楚地看见柳泫眼中闪动的泪光,只幽幽一闪便又敛去。
东北的情况当真糟到如此地步了么?……我黯然垂首。王爷这么做,是在维护与柳泫最后的和谐了吧?
“茗儿,你让雪忧进来。”王爷虚手扶了扶柳泫,示意他起身,转而吩咐我,“--隔着这么远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又没让他冲锋陷阵,干什么去了?”
我禁不住很是头疼。以王爷此刻的伤势,最好是报喜不报忧,可王爷这一见詹雪忧,梦魇与那位旋殿下莫名结下的仇,必然会传到王爷耳中,说到底居然只是一场误会,这话可怎么解释得清楚?--私心底,畏惧着龙颜震怒。
自屋外唤进詹雪忧,他身上带伤,步履踉跄。我下意识地扶住他,却见王爷很是诧异地目光投来,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王爷没有看见我放出的示警响箭?柳泫在一旁小声道:“茗姐姐放响箭的时候,王爷恰好中箭片刻,拿下白水川后,我就遣侍卫去帮你忙了。”
詹雪忧自跪下后便没抬过头,王爷看他一眼,向我望来:“出了什么事?你说。”
纵然我不说,王爷若问詹雪忧,詹雪忧也是不敢不答的。因此便小心斟酌词句,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说完小心打量王爷神色,发觉王爷并不如我想像中的震怒,恬淡的眉峰微微拧起,倒是少见的忧虑。
几乎是凝神屏息在等待着王爷的处置,王爷却忽然抬头问道:“雪忧还有事?……没事下去休息吧,茗儿待会替雪忧看看伤。”
詹雪忧俯身磕头,道:“雪忧请主人降罪。”
伤重中的王爷似乎懒得多作表情,只静静看了詹雪忧一眼,淡淡道:“当真降罪你担得起么?……拿本王说话当儿戏的也不止你一个了。下去吧。”
此语一出,我与柳泫哪儿还站得住,屈膝便跪了下去。詹雪忧颤声道:“雪忧不敢违逆主人的意思。只是主人当初对雪忧千叮万嘱,龙组精英不容有失,雪忧方才斗胆暂时统率龙组……”
谁知詹雪忧的辩解却让王爷一阵暴怒,厉声斥责道:“听不懂本王说话么?既不怪罪你,你还在这里聒噪什么?……是不是要本王明白告诉你,你违抗本王命令没错,你再与梦魇纠缠没错?!……你以为翼旋为什么会领兵出现在怒水?你以为拜月教都是瞎子?风翼旋是个蠢货,晏涵谷是个蠢货,你也一样!一样的蠢货!”
王爷突如其来的暴怒让所有人都有些惶惶,甚至连柳泫都下意识地缩了缩,直面王爷怒火的詹雪忧更是身姿瑟瑟,不住磕头。
王爷霍地从床上站起,一把揪起詹雪忧,怒道:“你还真以为梦魇和惊鸿摩擦是一场误会?若非知道拜月教确实在白水川出现,惊鸿会贸然分兵去怒水?……这就是本王手下两支势力首领的头脑?!被拜月教耍得团团转,为人家好好演了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最后还让拜月教来了一场意外收获--原来摄政王府的侍卫,居然就是一直和拜月教斗得风生水起的江湖势力‘梦魇’的首领?!”
果然是惊鸿。王爷激怒的神色很是可怖,那一种锋利根本无人敢以身拂拭,尽管怒气并不是直接对着我而来,却依然忍不住自脊背开始发冷,手心也握出森森的汗:难怪惊鸿会一言不发就对梦魇出手,原来惊鸿与梦魇的摩擦,竟然是拜月教一手设下的局--既然是拜月教策划的局,那么詹雪忧统率梦魇的消息必然传到拜月教,如此一来,王爷一直忌惮的朝廷与拜月教正面对敌,此刻必然是回避不了了。
原本詹雪忧只为违抗上命请罪,如今还必须得负担起朝廷与拜月教正面为敌的罪责,他显然有些承受不起,脸色又是那一种熟悉的惨白,颤声道:“主人……”
王爷丝毫没有怜惜,狠狠一脚向他踹去,厉声吼道:“滚!滚出去!别让本王再见到你这样笨到无可救药的蠢货!”
这一动作却是太过剧烈,原本稍稍止住血的伤口登时迸裂,痛得王爷脸色也为之一片苍白。柳泫已咬紧下唇,双眸炯炯盯着王爷,就在此刻,王爷却似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我才刚刚抬腿,早就想冲出去的柳泫已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了王爷,探视着王爷的身体,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茗姐姐,快来瞧瞧!”
待我上前替王爷号脉时,王爷脸色已稍稍缓了过来,身子稍稍有些僵硬。替王爷号过脉,我也松了口气,先前还以为是急怒攻心闹得毒发了,如今看来情况并不太严重,只得轻声回禀王爷:“只是一时气得狠了,没什么大碍。王爷千万息怒。”
半晌,王爷方才凝神叹息道:“若是瞳拓、颜知,何至于此?”


第四九章 偷欢

安置王爷休息之后,我一个人走出屋子。柳泫犹在病中,又是奔波又是动武,也累得瘫成一团,劝了他许久也始终不肯休息,就趴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爷,仿佛轻轻一个眨眼,王爷就会化虹湮灭。
詹雪忧就坐在适才柳泫砸烂的一堆碎石中。左手支着剑,右手捂着胸前的伤口,黏稠的鲜血自他满是血污的指缝间流出,他丝毫没有要止血的意思,脸色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病态的死白。
第一次看见詹雪忧,他干净清秀忧郁的样子就让我铭记得很深很深,然叫人惋叹的是,自那以后,他每每出现都是身负重伤,鲜血淋漓。他总是不断地受伤,不断地流血,脸色也始终是苍白、惨白、死白三种颜色。他很少微笑,也从来不发脾气,离开王爷的视线,他就习惯一个人静静坐着,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詹大人?”
迎着云浅月玩味的目光,缓步到了詹雪忧身边。清楚地看见他已颇显凌乱的发丝,在风的吹拂下游离于干裂的嘴唇上,冷汗已浸了满脸。他神色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对我的招呼也是充耳不闻,只静静看着远处的虚无所在。
鲜血已逐渐染红了他身边的碎石,禁不住有些头疼詹雪忧的别扭。顺手封掉几处大穴,血也不会流得这么来势汹汹,硬着头皮再喊了一声:“詹大人?”
詹雪忧这才回头,静静看着我。
“您伤得不轻,我替你止血裹伤可好?”
詹雪忧仿佛在此刻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捂着的伤口居然在流血。他移了移捂在伤口上的手,将剑放下,指法利落地封住几处大穴,血流登时缓了下来。我伸手想去扶他,他却又转头继续望着虚无的远方,轻轻道:“我有带伤药,不用劳烦茗姑娘了。”
云浅月靠在一旁的石梯上,冷眼看着一切,眸中隐隐带着一丝玩味。
恰好在此时,叶弦、钱亭与侍墨回来了。一眼便看见叶弦拎在手里的包袱,心急着取针替王爷疗毒,也顾不得詹雪忧了,迎上去匆匆和钱亭侍墨打了招呼,见着钱亭扶着侍墨有些奇怪,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侍书呢?”
虽问出口,却已没心思去等答案,一手接过了叶弦递过来的包袱,匆匆向屋里走去。才迈出两步,背后忽然传来侍墨瞬间爆发出来的哭声,声音凄婉尖锐得令我悚然惊心,登时停住了脚步。
侍墨偶然俏皮,然在王爷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很安静自持的。如今侍书不在,侍墨又忽然如此失态,我下意识地便是反应:侍书出事了?!
回头时,侍墨已软软倒在钱亭怀里。不省人事。
“侍墨?……”
上前两步,想要探视侍墨的脉象,却被叶弦阻了下来,听他冷静说道:“茗姑娘还是先看王爷伤势要紧。”
我稍稍迟疑,仍旧点了点头。就在转身的瞬间,一把揪住叶弦左手,在他袖中暗藏的皮腕上轻轻一弹,一支纤细的银针立时弹了出来--果然还在这里,这么多年,他的习惯还是没变。
“为什么刺昏侍墨?侍书在哪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隐隐知道不妙,口气便有些咄咄逼人。
叶弦哑然无语。
七弯八拐的石梯上忽然出现一列穿着天青色软甲的兵士,列队站好之后,同样穿着天青软甲,披着素白色披风的少年首领,也就是那位旋殿下,一手按着腰间长剑,一手捏着马鞭匆匆而来。
他看了我一眼,却是少年人绝对未能有的犀利,一面从石梯上走下来,一面笑道:“矜王叔身边的影侍果然厉害呢。师父的小动作也逃不过你的眼睛。”说话间,他已走到我们身前,一脸笑容地看了叶弦一眼,道,“还是师父根本就是故意让这位姐姐知道这件事呢?”
尽管这少年一身冷静自持的气质,叫人看了很是舒服,我却对他没有丝毫好感。
“我有要事要见矜王叔,烦请姐姐通报。”他微微地笑。
若不能确认侍墨的安危,我怎么敢就这么离开,禁不住有些头痛,若此刻有若水在,我何必怕这一干侍卫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杀人。叶弦见我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因说道:“茗姑娘放心,既带侍墨姑娘回来,便不会再容她出什么意外。”
叶弦虽与惊鸿的关系不明不白,但他说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微微垂首朝那位旋殿下施礼,说道:“请。”
“翼旋拜见叔王。”
马鞭早不知道被他藏到哪里去了,这少年的跪拜礼相当谨慎漂亮,若没有经常练习,是绝对不可以做到这么娴熟流畅的。
就是王爷适才骂作蠢货的风翼旋?……我拎着包袱转身到了一旁,开始准备替王爷疗毒的金针和药物。
柳泫取过软枕,扶王爷靠着床榻坐了起来,王爷看了风翼旋一眼,眼中显出一丝对后辈的慈爱之色,倦倦一笑,说道:“是翼旋来了。你父亲安好?”
“父王一切安好。临行之前,犹嘱咐小侄一定向叔王问安。”
王爷淡淡笑道:“先前消息传来,说是你领兵过来,本王还有些不相信。这么多年不见,你也长成大人了。”
“是小侄无能。原本是想替叔王分忧,没想到给叔王惹了麻烦。说来也是小侄愚笨,若不是这位姐姐出示叔王的九龙令,小侄只怕到如今也不知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反而沾沾自喜地来向叔王请功呢。小侄实在惭愧得很。”风翼旋很是谦卑地垂首,一副羞惭请罪的模样,“伤了叔王手下那么多高手,小侄实在罪无可恕。适才小侄已派出五十斩马骑,将叔王手下后来离开的几十位高手追了回来,原本小侄只是想好好赔罪,没想到……”
他留下清理战场的五十个人,竟然是去追龙组的?!……已把龙组逼到这种地步,却依然不依不饶不肯放手,明里看在叶弦面上放龙组离去,暗中却又遣人赶尽杀绝。这少年好狠好冷的心肠!
明明白白地知道风翼旋把龙组的成员都追回来,杀得一个不留,王爷居然也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年轻人嘛。吃一堑长一智,受些磨难未必不是好事。本王看你遇事也很是冷静了,处理善后干净利落,很有你父亲的风范。”
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在称赞风翼旋杀人灭口做得不错?!
风翼旋垂首道:“叔王如此说话,小侄确是无地自容了。无论如何,此事都是小侄无能所致,叔王不降罪,小侄回营后也逃不过父王军法严惩……”
王爷笑道:“这有什么?我此行就是去见你父亲的,顺便替你缓颊说情,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我吧?”
风翼旋这时才露出少年的天真微笑,道:“还是叔王疼我!”
见王爷轻轻按着伤口的左右,勉强止着痛苦,我这才想起应该取暖玉膏先替王爷镇痛,慌忙取出装着暖玉膏的紫金盒子,一手捏着碧玉勺到了王爷身边,轻声道:“奴婢先替王爷敷上暖玉膏镇痛。”
王爷点点头,朝风翼旋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风翼旋道:“夜流霜将军后半夜便能抵达白水川。小侄想向叔王请示,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撤离?”
王爷道:“这个不着急,等夜流霜来了再作打算。你先退下吧。”
风翼旋便施礼退了出去。
王爷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轻轻道:“锋芒毕露。”
柳泫正扶着王爷,小心翼翼地解着王爷的衣衫,忽然听见这话,禁不住接了一句道:“我倒觉得,他一身杀气分明还未除尽呢。”
王爷淡淡道:“雪忧潜云和茗儿都没死,他当然不敢善罢甘休。”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柳泫已轻轻拆开了王爷伤口上的纱布,偶然碰触到王爷伤口,王爷还没皱眉,他就已经心疼得满脸痛苦之色了。王爷看着好笑,伸手便去拧他耳朵,柳泫疼得哎哟一声,不满道:“我又不是故意弄疼你的,怎么拧我耳朵?”
“你耳朵漂亮,想拧行不行?”王爷居然又笑吟吟地狠狠拧了一下。
柳泫耳朵小巧漂亮,耳骨很是精致,被王爷拧了两下,登时就红成一片。他拿手护着发烧的耳朵,满眼都是委屈,却不敢再顶嘴,只闷不吭声地想要退到一边。王爷顺手扯住他衣袖,笑道:“小气鬼,这就赌气?……不扶着我点,我可坐不起来。”
柳泫这才想起王爷伤在右肋,王爷不挪个位置,自然不方便上药。讪讪地将王爷手臂挪过肩头,一手扶着王爷腰身,扶着王爷坐了起来。稍微一个动作还是牵动了王爷的伤口,原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立时渗出一缕绝细的血丝,柳泫急道:“怎么样?痛不痛?……小心点坐。”
王爷失笑道:“哪儿就那么娇贵了?”虽如此说,脸色却越发的不好看。
普通毒药,越是剧烈越能麻痹伤口,王爷所中的毒却是失传已久的古怪毒物,遇血方才成毒,若是将毒撒在伤口上,便将刺痛清晰到极处,且阻止伤口愈合,普通止血药敷上,连止血也很勉强。
我用碧玉勺剜出暖玉膏替王爷敷上,柳泫却在回想那一箭的来历:“……白水关的守军分明都只是普通的秋袭军,连个武功稍微好点的角色都找不出来,他们射得出那么刁钻的一箭,我把名字倒过来叫泫柳。”
暖玉膏敷上王爷伤口,原本该是清凉舒适的感觉,王爷却皱着眉示意我停手。片刻之后又缓过劲来,说道:“没事。继续吧。”回头看着柳泫,道,“那支箭你丢了没有?”
“还在。王爷要看?我这就去拿。”
王爷点点头,柳泫便转身去一边的小柜子上把箭取了过来。王爷仔细端详一番,忽然递到我面前,指着那支箭上两个细得简直不能辨认的图腾说道:“茗儿认得这标记么?”
看着那两个怪异的标记,我却是说不出的熟悉,脱口道:“以吾之名,赎尽沧桑?!”
听我说出这八个字,柳泫更是神色古怪地冒出一句:“星光教?!”
“星光教?”
犹在疑惑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簇,想起当初在王府,被莫采儿折磨得浑身是血依然不吭一声的倔强少年,燕柔的弟弟,湛岚。他曾说过,他是星光教的使者,而他们的教主……仿佛叫顾偷欢?
他竟然不是胡诌的?这世上还当真有什么星光教?……还有那两个我经常在暮雪教典籍中看见的奇怪标记,以及那两句我至今没闹懂存在意义的口诀,竟然和那个……星光教有关系?
王爷显然也不知道什么星光教,盯着柳泫问道:“星光教是什么教派?”
柳泫道:“我也是偶然听我师父说起的。星光教应该是个江湖组织吧?和拜月教什么的不太一样。他们的总坛好像设置在一个叫幽灵山庄的地方,这个组织人不是很多,所以外界也很少有人知道。”
王爷微微蹙眉,显然很少碰到如今这样摸不着头脑的情况。我将湛岚的事情回禀给王爷,却发现王爷和柳泫听见“顾偷欢”三字时,脸色都是一沉。
难不成这顾偷欢很是有名?……纵然我孤陋寡闻,当初若水也是听见顾偷欢名字的,怎么若水也不知道?还在奇怪,柳泫已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茗姐姐,你没记错么?--我师父三年前就去世了。”
呃?柳泫的师父就是顾偷欢?……这下换我不可思议了。
王爷想了想,问道:“泫儿,你师父教了你多少年?”
“师父是在我七岁那年找上门的。三年前去世,前后该是九年。”
“暮雪教中,三年即是一个轮回。三三便是无穷之数。他教你九年,倒是真心待你。”王爷顺手将那支箭递给柳泫,说道,“星光教的标记既然出自暮雪教典籍,必然和暮雪教脱不了关系。就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必然有收获。”
柳泫仍是难以置信:“可我师父去世,我亲眼看他下葬……”
王爷只是一笑,道:“他既然没死,你师徒二人,日后总有相见之时。这星光教教义倒是奇怪--以吾之名,赎尽沧桑……就怕你师父见了你,也未必肯再相认了吧?”
柳泫还想说什么,王爷却挥手阻止了他说话。我已替王爷裹好伤口,见王爷神色安宁了不少,心知暖玉膏还是有作用的,稍稍宽下心来,小心伺候王爷穿好衣衫。
王爷看着柳泫一脸沉闷,又伸手拧他耳朵,笑道:“做什么一张臭脸?”
柳泫这次倒是躲也不躲地任王爷拧,忽然反手抱住王爷,半晌都不曾说话。王爷一面小心护着伤口,一面伸手搂住他,轻轻吻着他的额头,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事情不还没查清么?未必就是你师父拿箭射我的。”
“那万一是怎么办?”柳泫闷闷地开口。
王爷轻轻笑道:“是啊,万一是怎么办?”柔声反问似是玩笑,然而谁都明白,这话不能回得儿戏。
柳泫将脑袋深深埋在王爷怀里,许久许久,方才小声试探道:“……站中间可不可以?”这句话才说完,立即将王爷搂得更紧,仿佛一放手王爷便会将他推开一般。
王爷轻轻一笑,将柳泫从怀中扯了出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绵长的吻。唇分之际,就看着柳泫意乱情迷气喘吁吁地勾着王爷脖子,啃着王爷下巴不肯松口。柳泫的模样让王爷感觉很是好笑,温柔地解开柳泫衣带,双手向他衣下探去。
如果现在打断他们,告诉王爷如今最好是先以金针疗毒,然后多休息,不晓得会不会被柳泫恨死?……正在犹豫,王爷百忙之中抬头递出一个眼色,示意我门外伺候,无须担心。我只得匆匆收拾下还未用上的金针,悄然退了出去。
屋子外面一行侍卫仍旧苦候着,王爷中箭受伤,他们一个都逃不脱干系,因此等得很是诚惶诚恐。我与此行的侍卫首领交代了几句,他们便利落地分组休息、巡逻、护卫,叶弦恰好休息,便向我走了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神色很是凝重,我知道他在担心王爷的伤势,却不能轻易开口询问。因此轻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心中却在忧心忡忡着还未替王爷疗毒,王爷此刻与柳泫欢爱,不知道身体受不受得住……
叶弦原本面有疑色,不多时便听见屋子里传来的醉人呻吟,一张老实憨厚的脸,登时尴尬潮红占了一半,干咳着告辞离去。
詹雪忧仍旧坐在碎石之中,静静望着远方。云浅月就在不远处神色恬淡地看着他。
淡淡地暮色洒下,景致绝美得宛如一场幻梦。
只鼻息间,还能恍恍惚惚嗅到那飘散在风中的血腥与哀伤,脑子里,不断盘旋地却是詹雪忧捂着怀中替死之人的伤口,清秀脸颊上那行清晰的泪水。
存在的始终存在,事实终究是事实,任凭风翼旋多狠辣的手段,也终究不可能掩盖住梦魇与惊鸿结下的滔天恨仇。
杀詹雪忧灭口么?--王爷的人,谁敢谁能动?


第五十章 紊缘

半晌,听见王爷吩咐伺候沐浴,几个侍卫立即将早早备好的热水送了进去。才刚刚掀了帘子,王爷又吩咐准备晚膳。禁不住暗骂自己糊涂,民生大计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匆匆找到厨房,发现钱亭和两个侍卫正忙得人仰马翻地炒菜,奇怪道:“怎么自己动手了?”
钱亭满头大汗说道:“那些疯子都吃干肉,我们想搭伙蹭一顿都不行。不自己做怎么办?”
那些疯子显然就是指风翼旋带来的惊鸿了。行军途中无暇起锅造饭时,确实是要吃干粮的,可仿佛没听说有条件机会烧饭也只吃干肉,不喝口热汤的吧?这神秘兮兮的惊鸿,确实有点希奇古怪的特立独行。
厨房很大,新鲜蔬果也很多,我还在考虑这些秋袭人留下的东西是否被做过手脚,钱亭几人已扛着大菜盘,一面偷吃一面吹着口哨离去。斟酌再三,还是取出银针一一查验,确实没问题了,方才动手准备晚膳。
出门在外时,王爷从来不在口腹之欲上讲究,熬了一锅清粥,想着王爷的毒伤,便又拣了些清淡的菜式准备。捧着匆匆做好的晚膳送进王爷房间,发现灯已点上了,一点微弱的光昏黄地沾染整个屋子,并不十分亮堂。
床上的柳泫沉沉睡着,裸露的小臂均匀的呼吸,无一不昭示着他这一梦的香甜。王爷就披着单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柳泫无忧的睡颜,忽然轻轻伸手揭开柳泫身上薄薄的被子,指尖在裸背上清晰的三道鞭痕附近划过,眸色竟是说不出的感慨。
“王爷,先用晚膳吧?”将托盘放在一边的简陋木桌上,刚想擦擦椅凳,便发现那木桌已经被擦拭得很是干净。
王爷却没什么反应,径自吩咐道:“暖玉膏取来。”
暖玉膏原本是拜月教护持心脉的圣药,因为珍贵且不常用,先前一直都是用药瓶装的。自从上林城拿暖玉膏给詹雪忧治外伤之后,连王爷都和我一样习惯用暖玉膏来治外伤了。这次离京干脆就拿盒子装了一盒,还刻意带了支碧玉勺来帮忙剜,拜月教若知道他们的圣药被我拿来这么糟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呕血……
忽然想起詹雪忧身份暴露,拜月教与王朝宣战已呈必然之势,这样的话,这每年进贡的圣药暖玉膏,恐怕就再也收不到了。想着这玩意治外伤的奇效,登时决定先把暖玉膏的方子摸索出来是正经。
思忖间已将紫金盒子递到王爷手里,王爷并不多话,只是沉默着替柳泫上药。柳泫睡得很沉,暖玉膏在他背上逐渐结膜之后,王爷又替他盖上被子,他到此也没被惊醒。王爷将紫金盒子连带着另外一个药瓶一起递给我,轻声道:“告诉过你,不要再给他吃冰魄丸。分明身子病弱还强撑下去,到底有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
柳泫现在睡得这么沉,也是因为服食冰魄丸透支体力的后果。默然将药都收起来,扶着王爷到了桌边,刚想替王爷布菜,王爷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一起用膳。
柳泫就在一旁睡觉,连王爷都放低声音说话,我自然也不能大声,只小声道:“不耽搁了。王爷先用膳,茗儿准备金针和艾条,待会就替王爷疗毒。”
王爷却将筷子放下,说道:“我有话要交代你。”
如此慎重说话,便让我不敢怠慢,当下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等候王爷吩咐。
“适才你也听见了,夜流霜后半夜就能赶来。现在真正知道惊鸿就在西南的,事实只有现在白水关的人和下午潜身暗处的拜月教。夜流霜入驻白水关后,惊鸿会后撤协防,大概会隐匿在怒水上游的烟水泽--翼旋带来的人马只是惊鸿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营造王朝已经派出惊鸿全力打击秋袭在王朝西南的兵力的假相。我们真正的目的是进入西则穆沙漠,与惊鸿主力会合,直接切入秋袭腹地,目标千寿皇庭。”
王爷静静说出整个布局,一直注视着我,轻轻道:“孤军深入奇袭之术,一旦被切断退路,整个惊鸿就会毁于一旦。所以,如今在西南的翔灵、长风两营兵马,必须牵制住秋袭左右二路军,作用至关重要。”
听起来有点悬,但是这些事为什么要交代给我?
看得出我的疑惑,王爷静静道:“我要你留在西南。”
呃?……就算西南战局举足轻重,可我一不懂兵法二不懂领兵,除了替人裹裹伤敷敷药比较内行,别的什么也不会,把我留在西南做什么?--救治伤兵?
“西南既有单大人坐镇,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无论如何,这话也不能算说错了。可偏偏我话才说出口,王爷原本难看的脸色立时微微一沉,外人确实看不出来什么异样,我却只看王爷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便知道此事必然还有内情。
难道仅仅因为星光教可能和暮雪教有渊源,王爷便疑心若水了?--诚然,按常理说,若暮雪教真与星光教勾结起来对付王爷,那么暮雪教圣子背叛王朝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事实是,暮雪教的圣子是和我们一起长大,追随王爷十六年的若水!暮雪教的圣子会背叛王爷,若水不会。只要这世上没有另一个堪舆王爷比肩的人物出现,若水就不可能背叛王爷。
是否身处王爷如此地位的掌权者,就永远没有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尽管明里说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事实却是,无时无刻穷极一生都在不停地谨慎怀疑审视着每一个人。因为不能有纰漏,因为任何一个纰漏,都能让国颓邦倾,万劫不复。
因瞳拓而纵放秦寞飞,因柳泫而纵放柳煦阳,偶然满怀勇气给予的信任,却成就了如今狼狈不堪的东北战局。若是我,我可以再去信任么?
哑然无语许久,却终究忍不住出言道:“王爷,暮雪教与星光教关系尚未明朗,如此疑心单大人……”
“你以为我让你留在西南是盯着单若水?”王爷一反常态地冷笑,“解除单若水兵权的王令昨天就传回京城了,待瞳拓用印之后就会请上谕军驿明发。夜流霜和薛冷本王都不疑心,不过这两人私怨甚深,没人压制谁知道整个西南会被他们搅成什么样子?”
王爷冷笑着说话的神气,远不及他言语中带出的内容让我心寒。解除若水兵权?临阵易帅如此不智之举,王爷居然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作为?……王爷今天方才中箭,昨天便下王令解除若水兵权,显然不是因星光教迁怒若水,可这为的究竟是什么?!
想问个究竟,却又有些迟疑。王爷在京城时便警告过我,不许再管若水的事情,此刻多嘴倒不怕王爷怪罪我,王爷历来都喜欢直接把帐算到若水头上。迟疑间王爷已捏起筷子,显然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
我只得回头继续准备金针和艾条。金针倒是好办,拿冰肌露洗过便可以用了,艾条则要取陈久艾绒裹在桑皮纸里小心搓紧,许多年未做过这活计,手法生疏了许多,好在带出来的桑皮纸不少,折腾一番总算凑够了数。
王爷用过晚膳,捧着小点进来的却是双眼红肿的侍墨。她如在王府一般自如出入,捧上小点,收拾桌凳,准备茶具,烧起小火炉,随后静静侍立在一旁,等着水响。下午还受惊过度不能自持,才几个时辰便能勉强收拾心情侍侯驾前,看着她稍稍带着些茫然仇恨的目光,我知道风翼旋的敌人又多了一个。
侍墨陪着王爷出门散步休息了一会,我则准备待会疗毒需要用到的东西。无烟玲珑灯盏,水晶盘花盅,冰肌露,金针,卷好的艾条。一切收拾停当,稍稍等了等,王爷方才缓步回来。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方才知道王爷又调了几名侍卫过来。
如今月缺清不在,又有神秘兮兮的星光教虎视眈眈,王爷少不得要更加谨慎。回来之后王爷便吩咐疗毒,侍墨伺候王爷除去衣衫,我则动用仅剩的一点灵识护住王爷心脉,防止待会滤毒之时剧毒游向王爷心房。
暮雪教所载驱毒之法很是玄妙,若不懂灵识术,便不可能护住患者心脉,也就无法施用滤毒术。如今我先用艾灸之法,熏烤王爷受创附近几处大穴,随后逐渐向奇经八脉各处大穴延伸,将剧毒带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几根艾条燃尽,我恰好将毒引至王爷命门穴附近,王爷鼻息之余一缕。挥手灭了玲珑灯盏,将金针放入水晶盘花盅内,冰肌露毫不吝惜地倾出清洗,反手便刺向王爷命门穴。命门穴原本是人体重穴,绝不能轻易碰触,尽管我已动用灵识术护持,然而仍旧有许多穴道不能刺入,只能贯入指风,轻轻按摩。
纵使如此,触及命门穴时,王爷微弱的鼻息仍旧在倏然间停止一瞬,片刻方才恢复。我知道滤毒术已经起了效用,当下便不迟疑,取针沿着悬枢、脊中、中枢几穴迅速向督脉延伸刺去,奇经八脉之外的四十七穴并不在针刺之列,因此在天突穴上轻轻落下一缕指风,滤毒之术宣告完成。
王爷口鼻处流溢出紫红色污血,侍墨见状立即去准备热水,我顺手取了条干净手帕,沾了冰肌露替王爷轻轻擦拭。眼见王爷浑身都是汗珠,脸色却比先前好了很多,总算是暂时放下心来。
轻轻搭上王爷腕脉,这一番折腾下来,毒性暂时是抑制住了。不过也顶多只能撑住两天,两天之后,剧毒便破防而出,直扑心脉。届时便只能动用“灵识黯神术”,以日后春秋岁月换取一个对时的残喘。
三日后,绿烟珠送到,方才确保王爷无恙。不知为何,忽然在这时想起当日云浅月喃喃自语的模样,是呵,一夕春光,何尝不是一世幸福?……若不能以灵识黯神术撑过最后一天,这世上,又岂会再有我惊燕至高无上的王?我所争的,岂非也就是那一夕春光?
拣上单衣给王爷披上,侍墨领着几个侍卫提着热水走了进来。侍墨匆匆准备着香露、长衣,我则轻轻拉下帘子,试探水温之后扶王爷进了简陋的浴桶。取过毛巾,轻轻擦拭着王爷光洁中隐隐透着几分晦暗的肌肤,清楚地明白那是剧毒所致,心中只是黯然。
面对异蛊无可奈何,面对剧毒也是无可奈何。我有些迟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有必要了?
毛巾带着温热的水气逐渐靠近王爷胸膛,自滤毒术之后,一直闭着眼没说话的王爷,忽然低沉着声音开口道:“……在哭么?”
哭?
下意识地伸手去擦自己的眼角,惊讶地发现,那里居然真的藏着几滴冰冷的水湿。
王爷依然闭着眼,浴桶里氤氲的水气,染得他俊朗恬静的面容飘渺得宛如一场梦。他的唇上仿佛还带着先前的紫红色污血,流溢着奇异的光芒,轻轻吐着词句:“慧眼识人四个字,我如今是越发不能担当了。”这句话说完,便又沉默下来,仿佛在想着过去几个月接踵而来的变故。
将毛巾放在王爷肩头,隔着毛巾按摩着王爷肩上几处穴道,感觉到王爷原本紧绷的身体在我手下逐渐放松。王爷继续说道:“不过茗儿,这世上总还有一人,我是绝对能够相信的,那就是你。”
指尖忽然软了软,心头却是一片湿热四下散去。
王爷,这就是您给我的,继续存在于您身边的意义么?永远不在乎是否在我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永远不在乎把背交给我是否安全,因为您怀疑了太多太多人,所以您也需要一个不设防的心腹、臣属、朋友,或者,亲人?
所以,洛茗不需要聪明,不需要能干,不需要八面玲珑人情世故,只需要永远永远存在,就足够了,对么?……这也就是您说过,永远不舍弃我的理由么?
我也不知道,永远陪伴您,直到生命最终那一刻的念头,究竟是在何时融入我灵魂之中的。
我惟一知道的是,您不舍弃我,我便会永远追随您的脚步,直至最终。
白水关的夜,寒冷而寂静。
詹雪忧已经包扎好伤口,更衣沐浴洗漱完毕,继续坐在那片碎石中发呆。月色并不好,云深如墨,远山已是一片漆黑,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也只能隐隐看见近处悬崖上飞舞的杂草,以及怒水滔滔的洪流。
尽管知道詹雪忧并不是在看景,然而,面对眼前这空阔寂寞得令人几欲抓狂的景色,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得不承认,詹雪忧确实定力惊人。
就在此时,颇为奇怪地发现,詹雪忧居然拣起身边的一枚嫩叶,学着云浅月的模样,吹出了悠扬的曲调。
他动作十分娴熟,吹的曲子也很是奇怪,短促欢快,一如奔腾的清泉。尽管如此,我却依然从中听出些许哀伤彷徨的意思来。正在奇怪,又一个清亮的乐声传来,隐隐和詹雪忧吹的曲子应和着。
詹雪忧悚然一惊,停下吹叶的动作,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嫩叶,仿佛根本不相信适才的乐声是自己吹奏出来的。
见詹雪忧停下动作,云浅月也顺手扔掉了手里的叶子,只冷冷站在一旁,看着詹雪忧的动作,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我这才发现,云浅月此刻已换了一身天青色的软甲,长发利落地束起,精致的五官居然带着一种湛蓝色的琥珀光泽--这家伙衣服被叶弦撕烂了,居然直接去找惊鸿的人要衣服穿!
怔忡中的詹雪忧忽然站了起来,指着云浅月,已有些歇斯底里地尖锐声音吼道:“我不是你们什么灵魂守护的人!我也不会说秋袭话!我更加不会吹蒙湖小调!……不要一直跟着我看着我盯着我!我不会和你一样!永远都不会!!不要!”
我惊讶于詹雪忧的激动,更对他忽然爆发出来的说话内容惊诧,詹雪忧不单会说秋袭话,还会吹所谓的“蒙湖小调”,那么他内心深处肯定还埋藏着更多秋袭的痕迹,只是一直以来,他都不曾发现而已。
云浅月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詹雪忧,既不说话,也没动作,甚至连一个表情也吝惜着。他根本无须证明什么,詹雪忧比他更加清楚自己的内心掩藏的东西,摇摇欲坠的心防,此刻只需要一根手指,便能完全击溃。
就在此刻,石梯上一队软甲兵士手持火把匆匆排开,风翼旋又出现了。
“茗姐姐。”风翼旋笑嘻嘻地和我打招呼,几个时辰前还叫我“这位姐姐”,如今便打探到我名字了,亏他有这个闲情逸致,“夜流霜将军已经到怒水了,是否撤兵我要请示矜王叔。烦请通报一声。”
话才落脚,王爷便缓步走了出来。黯淡天光下,几乎看不清他脸色,只那一身苏白色的银绣长袍很是醒目。他身边跟着穿着雪白小衣的侍墨,风翼旋看见侍墨居然也没半点尴尬之色,笑吟吟上前行跪拜礼,道:“小侄叩见叔王。”
王爷微微挥手,示意他起身,说道:“你适才说的,本王都听见了。现在你领兵向烟水泽方向后撤半里,待本王见到夜流霜之后,会派人送信给你,你再撤到烟水泽腹地。恩,临行之时,你父亲是怎么和你说的?”
风翼旋道:“父王命小侄夺取白水川。若见叔王,便听从叔王差遣。”
王爷道:“如此,本王命你潜匿烟水泽腹地,协助夜流霜将军防守白水关。无须忌讳身份,重要的是,绝对不能丢了白水川。”
“末将领命!”风翼旋此刻却是神色严肃,极为慎重。
王爷点点头,目光忽然放在叶弦身上,说道:“叶弦,你随旋殿下前往烟水泽,无论如何保护旋殿下平安。”
叶弦垂首领命。
风翼旋剑法与若水、柳泫比起来也不遑多让,王爷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地让叶弦去保护他,白痴也看得出来叶弦是王爷放在风翼旋身边的眼线。
风翼旋恭敬垂首说道:“叔王若没有其他吩咐,小侄先领兵后撤了。”
王爷叮嘱道:“千万小心。”
“叔王珍重。”风翼旋再次施礼,随后带着软甲兵士们匆匆离去。
不多时便看见怒水一侧燃起绚烂的红色烟云,一连三次,每次三朵,呈倒品字排列。王朝特制的响箭,不消说,必然是夜流霜将军到了。
王爷朝我轻声说道:“安排几个人守着柳泫。交接换防不可儿戏,我们去前面看看。”
侍墨紧跟着王爷向那七弯八拐的石梯走去,我吩咐几名侍卫守护柳泫,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自始至终,王爷都不曾看就在不远处的詹雪忧一眼,仿佛詹雪忧这个人,已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甚至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惊鸿的人动作相当迅速,我跟在王爷身后走到了望台时,那些穿着天青色软甲的兵士已经全部撤走了,几个稍微重要一些的岗位上站的都是王府侍卫,整个白水关蓦地空了下来,难怪柳泫苦笑着说五十个人根本守不住白水关。
夜流霜将军统领的翔灵营,原本就以弓箭远射,以及行动迅捷著称。东城六营相较起来,翔灵营中轻功高手最多,十名轻功不弱的兵士攀岩而上,侍卫们十分谨慎地注意着悬崖下面的一举一动。毕竟不知来的究竟是哪方兵马,悬崖之高辨识困难,响箭可以抢,暗号可以偷,若来的是秀泽郡的秋袭军,却佯装翔灵营兵马,一旦杀上来岂非让我们措手不及,这也正是王爷谨慎着命惊鸿潜藏半里之外的原因。
十名兵士攀了上来,为首一人头盔上赫然插着三枚白羽,竟然就是翔灵营将军夜流霜!
“王爷!”
夜流霜屈身施礼。身后跟着的九名轻功高手也一同拜倒。
东城六营中,祁冷、天骄、秀、翔灵四营兵马都是心腹所在,王爷自然也很是明白夜流霜沉默寡言的性格,也不与他多话,只挥手命他起身,便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换防。
夜流霜将军显然是有备而来,几条粗绳抛下,再拖上来时便是粗如人身的奇怪软梯。四个人拖着软梯,将一头牢牢绑缚于巨石之上,随后夜流霜将军开弓朝着悬崖下面射出一支箭,不多时便有士兵沿着软梯陆续攀了上来。
瞠目结舌看着那软梯,若真从悬崖下面一直拉到白水关上,怎么说也不止千斤重了吧?他们竟然也天生神力拖得上来?
王爷淡淡笑道:“那软梯叫作纵云梯,不是普通质地制成的,比寻常绳索要轻上七、八成,也比普通绳索更为坚韧,拖上来并不费力,更不用担心会忽然折断。”
“这么稀奇?”这么奇怪的东西,还真是头一次见识。
身后忽然传来柳泫得意的声音:“那是。我柳泫摆弄出来的玩意,若是不够稀奇,怎么配得上我……”看着站在远处忙活的夜流霜,柳泫的声音在瞬间嘎然而止。
王府的人知道柳泫还好好活着,惊鸿知道柳泫的存在也没什么紧要,但像夜流霜这样的身份,若也知道死在刑场的柳泫只是王爷做的幌子,那就有些麻烦了。如今当着夜流霜的面大喊我柳泫如何如何,被夜流霜听见了自然原形毕露。
我料想柳泫放走柳煦阳的时候,必然也对柳煦阳的去处做了万全的安排,王爷之前所以“杀”柳泫,只不过是为了警告东北柳家旧部不许轻举妄动。然而东北兵变的消息传来之后,王爷到此刻已经不太在意柳泫生死是否被人知道了。
可东北兵变的事柳泫并不知道,只道冒冒失失一句话出了纰漏,转身便想趁着夜流霜没在意悄然离去。
王爷看着柳泫狼狈离去的身影,只是轻轻地笑。事实柳泫得意起来声音极大,连夜流霜身边的士兵都闻言回头盯着柳泫猛瞧,夜流霜怎么可能没听清?
共用了一天两夜,夜流霜将军带来的三万人马方才完全入驻白水关。风翼旋带领的惊鸿已经完全撤到了烟水泽腹地。整个白水关平安顺利地交到了夜流霜将军手里。因王爷毒伤未愈,于是下令在白水关暂住,就近督导西南战局。
战报不断传来,秋袭左路军率先攻打秋绶要塞,若水坚守要塞,拒不出战。随后秋袭右路军分兵合围秋绶要塞,若水依然不出战。倚仗着秋绶要塞的铁桶防御工事,秋袭左右二路军疯狂攻打秋绶要塞两天,蚂蚁撼树般地毫无所获。
若水喝过下午茶后,闲极无聊便带着弓箭来到阵前和薛冷比试箭法,专拿长弓射秋袭军中戴珊瑚珠帽的,秋袭军中死了十多个小统领之后便开始沉不住气了,攻城频率越发密集,然面对防守得宛如铜墙铁壁的秋绶要塞仍旧无可奈何。
晚间,我翻出灵识宝鉴,照着上面的方法以灵识黯魂术为王爷续命。心怀沉郁地等到第三天下午,月缺清带着绿烟珠出现。我割腕取处子之血炼化绿烟珠,随后侍奉王爷服下,以灵识引导药效迅速扩散,最后解除灵识黯魂术。
眼见着王爷终于无恙,我悬了三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着柳泫跪在王爷身前险些落泪,我眼前倏地一黑,身体失去控制地沉沉倒下。

醒来时,月华如水,清辉漫天。
难得见着白水关上的好天气,揉着仍旧有些发闷的胸口,缓缓支起身子坐了起来。打量四周,也是和王爷住处一样的简陋营房,从窗外景致推算方位,应该就在王爷居所右边。
侍墨趴在放着小灯的桌前。油尽灯灭,侍墨也沉沉睡着。一室沉寂中,月正中天。盘算着此刻离天亮还早得很,这几天也确实累得够戗,挪了挪身子,准备躺下再睡一会儿。
就在沾枕的瞬间,一道熟悉到窒息的影子倏然间闪过,陌生的打扮却让我瞠目结舌得腾地坐了起来!
王爷居然穿着一身更似江湖夜行的漆黑束衣?!
……月光下,轻而易举看见王爷提在手中的沥天剑,衣袂流光中,颀长身影悄然融入淡薄夜色,找不到一丝痕迹。
想也不想便足尖点窗追了出去,回首再看适才王爷落脚的地方,果然是一片阴暗。以王爷的轻功,若从外面看,根本不可能发现王爷腾身借力之处。王爷只怕想不到屋中的我会在此刻醒来,一眼便认出他来了。
原本是下意识地跟着王爷,此刻却又忍不住地迟疑,王爷既然如此打扮,又悄悄潜出,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知道此行的目的,我就这么悄悄跟过去,只怕犯了忌讳……想想却又知道不能迟疑。王爷此行一反常态带着沥天剑,显然是要与人动手,然他毒伤初愈,我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想着便谨慎地辨别方位,朝着王爷离去的方向追去。
一直追着王爷脚步到了詹雪忧习惯坐着远望的碎石堆前,王爷竟然想也不想地攀身向悬崖下面飞掠而去,一阵头皮发麻之后,开始嘀咕这简直不是在考较轻功,明显就是在试我的胆量如何,追到崖边却没迟疑,一面辨认着下边可以落脚的地方,一面提气轻身坠了下去。
悬崖下边便是怒水。我惊奇地发现,王爷并没有跃过怒水上岸,而是动用了云烟步,径自踏浪而行。怒水水流素来湍急,王爷一直溯流而上,身姿轻灵得宛如此时洒下的月光,淡淡于洪流中挥洒,潇洒惬意地令我咬牙切齿--尽管勉强也跟得上王爷的脚步,可才不过半刻钟,我裙摆就全湿透了。
一路上都从怒水飞掠,偶尔遇到河道浅窄的地方,我便绕上河岸脚踏实地,勉强算是歇口气,可越往上流,怒水周遭便越多高山,直到后来两侧多数只剩下高得叫人晕眩的峭壁,直把我恨得牙痒痒。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跟着王爷用极耗内力的云烟步,踩着轻飘飘简直不能着力的浪花,狼狈追去。
叫我奇怪的是,王爷似乎始终不曾发现我就跟在他身后,或者是发现了却没吭声?
晓色逐渐浓重起来,放眼望去,左右的山石杂草也都渐渐有了颜色,根本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只知道这夜的轻身夜行,绝对是此生最为艰难迅速的一次。水道一个转弯,王爷飘然落在了右侧河岸之上。随后便窜入了山林,见王爷身影逐渐在林中隐匿,我也顾不得小心藏在王爷后面了,就这么大刺刺地追了上去。
林子并不大,穿过去便是一片绵延的小山坡,接着我便看见足以令我瞠目结舌地景象:右手边赫然便是一座饱经风霜的巨石之城,城墙之高,几如峭壁,墙色之旧,仿似古书。城外土地近似于暗红,风过沙沉,一片凄冷悲杀之意。
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隐约看见那巨石城楼上鲜血铭刻的两个篆字:秋绶。
陆路崎岖,素来不如水路快捷,可半个晚上就沿着怒水到了秋绶要塞,还是让我有些瞠目结舌。想不通王爷究竟想做什么,盘算着近日秋袭左右路军合围秋绶要塞,王爷此行难道是要去杀秋袭左右路军的统帅?
我在胡思乱想,王爷动作可没有迟疑。晓夕深深中,王爷身影如风般刮到了城墙之下,贴着那隐隐飘散着血腥气息的城墙,小心注意着城楼上的一举一动。正在奇怪王爷为何要这么小心翼翼地摸进自己的营地,王爷已施展融空术,只三个翻转便跃到了城楼之上--那上面三步一岗布置着守卫啊!
原以为上面必然有一阵喧哗,没想到王爷漆黑的身姿自空中倏忽一闪,便如异风拂过一般,未留下一丝痕迹。就站在一旁的软甲士兵,只是奇怪地向右看了看,未发现异常便又在瞬间恢复平静。
我就站在山坡上,一点办法也没有。王爷轻功已到了掠影无痕的境地,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秋绶要塞,我估计一爬上城楼就被围住了。再者,王爷此刻进了秋绶要塞,好歹也是若水的地盘,王爷怎么样也吃不了亏才是。
刚刚想要坐下来歇一会,才打扫干净一块石头,忽然惊觉不妥:王爷来秋绶要塞为什么要如此小心隐藏行踪?若只为削若水兵权的事来与薛冷打招呼,何必又带着足以暴露身份的沥天剑?……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我跟了王爷大半夜,以王爷的谨慎,却未发现我?
如此一想,便再也坐不下去了。借着城墙一点阴影,倏地向秋绶要塞靠近,尽管如此,城楼上依然发现了我的行踪,一阵箭雨倏忽而下。抽出软剑护身,学着王爷的模样贴在城墙之上,暂时躲入了攻击死角。明白就算躲在这里也不安全,才想着攀上城楼,十几块脑袋大小的石头忽然从城楼砸落,气得我奋力扣剑破石,踏着云烟步向城楼窜去。
眼见城楼青砖就在眼前,一道剑气却在这时猛地破空袭来。左右都是犀利的箭雨,迎头而来的却是凌厉的剑气,我这可真算是进退两难了。正在头疼,忽然听见一声轻讶,接着便是一条软索咻地滑落,耳畔是薛冷的声音:“是茗姑娘?”
顺着软索攀上城楼,薛冷仍是从前一般笑嘻嘻的样子,举目四顾也没王爷的影子。我登时头疼了:王爷不是来找薛冷的。
想着王爷当日说起削若水兵权的冷笑模样,心中的不安逐渐扩散,急急道:“我奉命来找单大人,烦劳薛将军指路。”
“找单大人?……我这儿可走不开,让小子给你引路如……”
话未说完,我便拎着他指的少年侍从向城楼下跃去。在他指引我,我很快便找到若水下榻的院子,不知为何,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顾不得去找大门,放开那少年便直接翻墙而入。
紫檀色剑气却在我翻墙而过的瞬间暴绽而出。
那一刹那,半边天际都被染成了绚烂庄严的紫檀色,晓色越发冗沉,院子里傲立寒冬的梅花簌簌落下,殷红如血地飘了一地。
我知道,这是若水将凌烟剑舞逼到极处方才会出现的奇怪景致。
在这一瞬忽然清楚地感觉到手心的冷汗,根本不能再胡思乱想些什么,径自便穿过跨院冲进了主宅院落--王爷颀长漆黑的身影赫然绰立于漫天花雨之中,沥天剑萧然指地,剑尖一滴鲜血恰时划落,滴答一声,院子里静得如同死亡一般。
若水长发披散着,犹带着薄薄的倦意,甚至赤着脚,显然是在睡梦中被生生惊醒的。眼中带着迷惘,也略略蔓延着一丝哀伤,左手扶着玉蕊剑,轻轻捂着右肩的伤口,鲜血依然从袖中汩汩溢出,顺着指尖滴答滴答。
王爷和若水动手了。我艰难地为眼前的情景下了结论。心中充斥着对这个结论的不信任和绝望。
若水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削兵权不够,还要披星戴月涉江数百里,打扮得一如江湖夜行一般的潜入秋绶要塞,拿剑和若水说话?……离京时不还好好儿的么?若只记恨若水擅用封情之术,怎么会先命他领兵西南,随后又临阵易帅?这一路南下,几乎便没有若水的消息传来,又是怎么惹着王爷了?
半晌,若水方才缓缓收剑,屈膝跪下,静静说道:“不知王爷驾到,失手冒犯,请王爷降罪。”
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安详?不惊惶不诧异不忿忿地静静说话?……若不是一时未认出王爷,以凌烟剑舞九重之技全力挡了一剑,只怕这会儿我见着的,便是若水的尸体了吧?……手指微微颤着,轻轻抿唇,发觉已是冰凉一片。为什么要杀若水?为什么?
“你从来自以为清醒决断。幼时便是如此。”王爷徐徐开口,声音平缓清晰,慎重得不带任何情绪。沥天剑上还沾着若水滴滴答答的血,王爷眼中却看不见一丝怒意,“尽管如此,你还是很知进退,很懂分寸,所以你偶然在小事上阳奉阴违,自作主张,本王也容得你。”
若水抬起头,看了王爷一眼,随即了然地垂首,轻声道:“……东北兵变了?”
王爷欲杀若水,难道竟和东北兵变有关?……倏然间回忆起,当日王爷听见东北兵变时眼中森森浮起的杀意。听见东北兵变,既不动怒也不发作,只悄无声息地将削夺若水兵权的王令传回京师,那时候便有杀若水的心思了么?
可东北兵变和若水有什么关系?若王爷要杀的对象换作柳泫,我还勉强想得通。若水与夜平川惟一的瓜葛,就是曾经秘密抽调东城兵马潜伏在夜平川,难道为了这个杀若水?那也太扯了吧?
……还在费尽心力地想着王爷杀若水的原因,王爷却在此刻再次提剑指向若水。剑尖抵在若水咽喉,锋利已迫肤而入,殷红的血珠自若水体内滚出,淌过沥天剑剑尖,牵着线地往地上滴落。
“您真要杀我?”若水轻声问。
王爷没有说话。我看见王爷右腕微微一沉,剑锋便毫不留情地向若水咽喉刺去--若水竟然躲也不躲?!
不是巴掌也不是脚踹,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沥天剑!
一掌拍向若水肩头,看着毫不抵抗地他倾身倒了下去。而软剑钉上王爷沥天剑的那一瞬间,我惟一庆幸地是,王爷算准若水不会抵抗,并没有在剑上贯注内力。
或者,王爷算准了我会救若水,所以不曾在剑上贯注内力?
在若水身前跪倒,勉强算是护在若水身前。之所以说勉强,因我此刻已知道,纵然是王爷毒伤初愈,我也绝不可能在王爷眼皮底下救任何人。取剑与王爷动手,百死莫赎的重罪,然而王爷只是静静将剑收起,眸光静静地看着若水,并不说话。
“若水?说话啊。东北兵变和你有什么关系,怎能平白因此受死?……”虽是对若水说话,我却几近哀求地望向王爷,不单求他手下留情,也请他好歹告诉我,为什么要为东北兵变杀若水?
我那一掌拍得虽猛,却没什么内力,伤不到若水。他并不愿意趴在地上显露弱势,此刻已缓缓直身跪了起来,脊背挺得如同剑一般的笔直。他不说话,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只是静静望着地上一个虚无的所在,等待着王爷的剑锋再一次被他咽喉的肌肤吞噬。
一个欲杀,一个求死,我就跪在王爷若水中间,直觉自己如同一个小丑般可笑可悲。但我可以转身离开,任王爷杀了若水么?我不能。
王爷事实并不想杀若水,我隐隐知道这一点。或者这一次只是警告,所以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我跟着他到了秋绶,所以让我轻而易举地从沥天剑下救了若水。
可若水知道么?若水就这么想死么?
漫天的花雨终于静了下来,天边病态的紫檀色光芒也始终归于平淡。只有风中淡淡的飘散的梅花香气依然淡雅凛冽着,丝丝缕缕牵引在鼻息眉眼之间。这样美丽的尘世,为什么若水要急于摆脱?
一朵小巧的梅花打着转儿落在了若水眼前,半晌,他终于有了声音:“我放了柳煦阳。”
这句话显然是回答我的。可柳煦阳怎么会是他放的?不是柳泫把他父亲送走的么?……脑子里拼命转着,却发现记忆中许多的疑惑,都被若水这淡淡几个字串联起来,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为什么前一日还为斩不斩柳泫而痛心疾首,隔日便有替身之策,将柳泫救回王府;王爷追捕柳煦阳的通缉令上,为什么将柳煦阳的画像画得一塌糊涂;明珀圣女法会时,若水曾经神秘地离开过两天,当我无意中问起时,若水为什么用一套明显是事先编排好的说辞搪塞我;岑轻衣代颜知将军为东北兵变请罪时,王爷为什么说东北兵变是自己疏忽……
一切原因,都因为早在柳泫自以为保全父亲的同时,王爷便已悄悄派出若水截杀柳煦阳。
而王爷决计料想不到的是,若水居然悄悄把柳煦阳放了?!如此说来,若水岂非就是一手促成东北兵变的罪魁祸首?
到此刻颜知将军还带着三万残兵被困在夜平川,前有寒瑚国大军虎视眈眈,后路却被柳煦阳堵得严严实实,如此狼狈境地,不也是当初若水一念之仁造成的?……难怪王爷一听东北兵变的消息便要削若水兵权,若水如此作为实在胆大妄为得有些出格了。
一时也想不通若水为何会如此胆大妄为,更加想不通一直冷静自持的若水为何会笨到放了柳煦阳。此刻既然知道了王爷欲杀若水的原因,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救下若水的小命再说。
“若水放、放了柳煦阳确实是不对。可、可暮雪教首戒滥杀,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一念慈悲也是、也是情有可原(>_<洛茗,你个女人就继续瞎掰吧。暮雪教戒杀?那若水以前杀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慈悲”过?)。何况……何况现在东北、西南战局都局势吃紧,与其临阵杀将,不如让若水戴罪立功?”
胡拼乱凑着求情的词句,我忽然发现平静得不见丝毫怒气的王爷,宛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无论丢多少东西进去都不可能探到深浅。带着我来,岂非就是让我来替若水求情救命的?……只是拿剑吓吓若水么?
王爷静静道:“若放柳煦阳只为一念慈悲,本王不杀他。”
“可偏偏若水自以为清醒决断,明白夜平川的柳家旧部迟早会是王朝祸患,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纵虎归山,放任这处隐疾溃烂爆发,也好早日忍痛剜除。”若水抬头,水般澄澈的眸光向我投来,嘴角居然微微带笑。
听着若水将纵放柳煦阳的因由娓娓道出,我方才知道,王爷为何先前只削若水兵权,此刻却又带着剑来警告若水。削兵权,是还未想到若水私自放走柳煦阳的真正理由。察觉到若水真正用意后,王爷虽未必不赞赏,却必须要对若水的自作主张狠狠警告:想想亦是可怕,若水径自放走柳煦阳,定下剜瘤之计,却不曾回禀王爷,东北数营哗变,直教王爷措手不及!
然而若水抬眼一笑后淡淡说出的话,却让我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这等朝堂大事,怎容得小小一个单若水阳奉阴违,自作主张?我惊燕至高无上的摄政王,身边怎能容下如此胆大妄为不听号令自以为清醒决断的臣下?所以,单若水怎能不死?”
“王爷!--”
眼见着王爷嘴角萧然绽出一丝笑容,我眼疾手快地向王爷右手扑去。跟随王爷这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王爷那种奇怪笑容所代表的意思,杀修伽王叔时王爷这么笑过,杀银瓶长公主时王爷这么笑过,吩咐我无须给穆王爷送徜月修解药时也这么笑过……不是先前手下留情等我去救的把戏,这才是真正动了杀机。
以身躯拦住了王爷手中的沥天剑,锋利的剑锋刺入身躯,一点冰冷逐渐向四肢驱散,却是不痛。会死么?……死也不怕。可是若水,以后不要再如此了。以后没有和你一起长大的茗姐姐替你去死,你再触怒王爷,可怎么好?……
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闪现的却是幼时带着若水在晴好斋里上房揭瓦的混事,被当时只是皇子的王爷抓到,原以为会受一顿训斥,没想到王爷带着我二人玩得更疯。仿佛都能嗅到那时空气中弥散的淡淡的红粉香味,又仿佛像极了此刻蔓延于风中的梅香……
“茗姑娘……”
好陌生的怀抱。好陌生的气息。不是王爷,是若水。剧痛终于清晰起来,我有些难以忍受地揪紧了若水的手,发觉他的手竟然也是一片冰凉。
“为什么要如此?……王爷不会杀我的。你不明白么?”若水眼中带着一丝哀伤。我分明看见他唇内泛起的淡淡血色,就算替他挡住了沥天剑,可王爷依然出掌伤了他。
体内的鲜血便如同找不到宣泄地出口一般,汹汹向咽喉顶来,勉强想咽也咽不下去,只能任由逆血自口鼻汩汩流出。听着若水哀伤的声音,心中略略闪过一丝心痛,更有许多担忧:“……我就是太明白了。若水……你不该如此……你明知道王爷并没有杀你的意思,却偏偏要如此说话,逼王爷杀你……”
“我没有……”
“你有。”
头一次那么坚决地反驳若水的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那么多的血,怎么吐也吐不完,感觉到若水搂着我的手心移到了命门穴上,随后便是一股融融暖流迅速向身体四散开来。
“听我说若水……王爷杀你,不为你说话挑衅。只为你……生机已逝……”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是不能顾全自己的信仰和使命的。而若水若不再背负他身为暮雪教圣子的使命,他之于王爷的忠心,自然也就化作了虚无的笑话。
“若水……你和瞳拓将军、颜知将军、泫儿、詹雪忧都不一样,他们可以做错,可以阳奉阴违,可以自作主张。你不能。”
“因,你是单若水。”
“这么……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不会眷念?……不舍?……”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黯淡无光,眼前若水的脸,王爷的衫,都开始逐渐褪色。呼吸成为一件很勉强的事情,只有若水贴在我命门穴上的那只手,还融融流溢着暖意。这么美丽的尘世,若水,你为什么要舍弃?……


第五一章 茕影

那一场黑暗,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漫长与深邃。
虚无飘渺之中,没有过往来去,没有喜乐悲愁,没有得失成败,没有春露秋霜,酷暑严寒,没有王爷,没有柳泫,也没有若水,只有仿佛没有边际的漆黑与宁静,风微弱到了极处,淡淡卷着那丝悠然,完美到了极至。
若不是极远处那淡漠到无色的光,隐隐照出望若姑姑的影子,我真的便想那么永永远远地沉溺下去。
--望若姑姑交代过我的,她要我永远陪着王爷,永远不要离开他。
--望若姑姑,望若姑姑……
……
剧痛自小腹清晰蔓延开来,简直连手脚都能分担到那欲要人命的痛苦。半晌方才找回在世为人的感觉,只眼睛大约是闭上很久很久,睁开也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许久才逐渐看清身边人的存在。
“茗姐姐,你醒了!”耳边分明惊喜的清脆声气,必然就是侍墨了。
也快二十的人了,声音还和小女孩一样的清脆悦耳……我下意识地想着,脑子里萦绕不散的却是那梦中的景象,那个穿着华丽兰裳的高贵妇人,那个是……望若姑姑?……为什么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茗姐姐?……还是没力气说话么?我……”
奇怪地看着忽然噤声的侍墨,却见她挪身站了起来,微微垂首。眸光才一转,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绕过屏风匆匆而来,入目是一袭极熟悉的白色软甲,清幽的檀香也袅袅扑面而来。
白色软甲原本是祁冷、天骄、秀字、翔字王爷的心腹四营方才有资格穿的御制软甲,后来瞳字营与长风营都并入东城,王爷索性将东城六营的装备都统一了,于是白色软甲便成了东城六营的标记。
而那股幽淡的檀香,我就更熟悉了。王府特制的扶宁香,除了王爷,便只有若水身上会有这样的味道。
也只有若水才能带出这样清澈如水的气息吧。判断出来的是若水,而不是王爷,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或者,私心底,又一次拂逆王爷的意思,让我已经没什么勇气去面对素来容忍我的王爷了。
若水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又未出口,一时只是无言。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他双眼浮肿,带着病色,脸色也稍显苍白,禁不住脱口惊道:“你内伤不曾诊治么?”
分明记得昏迷之前,若水苍白唇内隐隐含住的殷红血色,沥天剑虽被我挡了下来,王爷给他的当胸一掌却拍得结实,看他这一脸可怖的脸色,竟似根本不曾好好诊治过。
若水微微摇头,道:“外面的事忙不过来。茗姑娘精神还好?”
天大的事也不耽搁治伤的功夫吧?看着若水苍白的脸色,禁不住心中暗气王爷心狠,内伤最是磨人,一个好歹便能要人性命,居然就指使着若水忙得团团转,任他内伤积攒着。
“我替你把把脉,写个方子吧。待会让侍墨抓药煎了,喝碗药不耽搁你的差使。”勉强动了动身子,侍墨便扶着我坐起,这一翻动作,小腹的剧痛便更加清晰剧烈起来。捏了捏犹是僵直的手指,侍墨已贴心地送来了脉枕。
若水思忖片刻,便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将手递给我。我仔细听脉,他却是一刻也没闲着,径自对我说道:“孤军深入最讲奇效,若是一击不中暴露行踪,很少能逃脱被围剿的命运,秋袭右路军攻陷秀泽郡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回防秋绶,反而等待我军入驻秋绶,意图与左路军合围秋绶,将我军一口吞下。他既错失良机,如今夜流霜将军如今把守在白水关,我军主力守在秋绶要塞,秋袭右路军陷入秀泽郡,后路已断。”
“不占秋绶,反陷秀泽,已是失策。如今收到消息,秋袭右路军与左路军合围秋绶不过八天,便又沉不住气,意欲抽调兵力往京城图谋。如今东城还有近三十万人马……”
我原本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的,听若水这么一说,也不禁愕然:“这秋袭右路军的将军竟是个草包?!”若不是草包,怎么会带着两万个人去京城和东城三十万人鸡蛋碰石头?
若水竟忍不住浅浅一笑,却又敛了容色,慎重说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不排除秋袭仍有奇谋的可能。”
若水正经说话的模样让我很是好笑,素来只有和王爷说正经事时,他才会有这样的神色。轻轻招过侍墨,替若水配的方子让她记下来,她很快便拿着一张漂亮花笺走了过来,看看没有漏了什么,便让她拿着去抓药去了。
侍墨刚刚离开,若水便摊开一张地图,指着上面说道:“再往上最快五天路程便能到京城,不过从秀泽郡到京城当中还有五城十一郡,秋袭右路军虽然只有两万人马,但地方兵力无论如何也是抵挡不住的。王爷有严令,战线必须控制在西南,所以,我打算一旦秋袭右路军自秀泽郡撤军,便分兵一万追剿。”
“一万人追剿两万人?”我有些瞠目结舌,“也是王爷的意思?”虽如此问,却隐隐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王爷纵然成心和若水过不去,也决计不会拿战事来开玩笑。
“是我的主张。秋袭左路军如今仍有八万兵马驻扎在尚阳城眈眈相视,倚飒城也有五万人马。我军南下原本只有十万兵马,分兵三万驻守白水关,秋绶便只剩七万人。以谨慎计,调动一万兵马追剿秋袭右路军,留守兵力与敌军相较已势弱,不能再多抽调兵力了。”
“可是以一敌二,也是太过冒险了吧?”如此说了一句,发觉自己关心得有些过了。禁不住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你看,我原本不懂这些行军打仗的东西,你随便一说,我也就随便一问。不要当真才是。”
岂知我这话才说完,若水便更是正经地站了起来,垂首道:“还请洛大人恕罪。前几日战况紧急,大人又昏迷不醒,末将便擅自取用大人令箭,代大人传令……”
“等、等等等等……”被若水希奇古怪的言辞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还回不过神来,只瞪着若水奇怪道,“你适才叫我什么?--洛大人?”
若水却是不动声色,静静说道:“王爷离开时曾留下王令,命茗姑娘任西南战局督军,总理西南战务。”
“王爷走了?!”
什么王令,什么战局督军,什么总理西南战务,一时间都及不得骤闻王爷离去让我心头倏然涌起的恐惧。十九年,整整十九年,自我四岁入侍晴好斋,跟随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便从来不曾一语不留便丢下我。
如今竟然就在我昏迷之时,走了?……救若水,还是触怒王爷了吗?从来没有一刻及得过此时的惊惶,不自觉地抓紧身边的锦被,脑子里腾地一片冰冷,直冻到脑门。一把揪住若水衣角,已有些语无伦次:“怎么会?去哪里?为什么?我、我……我不能……”
紧抓着若水衣角的手,被一股冷凉的温柔包裹,我清楚地知道那是若水的温度:“--若水。”哽咽着喊了一声,泪水在瞬间滚落。
“……牵累茗姑娘了。”
仍是淡淡的声音,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若水的心事。
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责怪若水什么,这一时只感觉到浅浅地心痛:仍旧要守着你的淡漠面具,永远永远也不摘下来么?纵然是在为你受了一剑,如今仍旧缠绵病榻的我面前?
我有些心冷地缩回了手,不愿去看若水淡漠的眸色。从今后,更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我只是一个卑微得如同尘土的侍女,改变不了任何--救得了他一次,可以救他第二次么?他那骨子里的锋利,谁能拂拭得平?
王爷不许我管若水的事,是早就清楚知道,我自作多情的顾全,成就的终究只是一个笑话吧。
“茗姑娘恕罪。军情紧急,分兵追剿秋袭右路军的调令是否可行,还请茗姑娘明示。”
“你我认识多少年了?我有多少斤两你比我清楚。”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才稍稍停下来,小腹的剧痛便又冒出头显威风,我已疼得有些受不住了,咬着牙轻声说道,“行军打仗我一窍不通,单大人看看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只一条--令箭使完,立即交还于我。”
王爷既让我坐镇西南,那么,我便替王爷牢牢握住西南的兵权吧。此刻惟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仍旧不为救若水后悔,只面对王爷,有着那样深深深深地愧。
面对我刻意冷淡疏远的言辞,若水并没有太多的表示,事实我也不指望他会有什么反应。若水淡淡地嘱咐我好生休养,便又匆匆离去。
侍墨捧着煎好的药进来,我让她径自去找若水,没多久侍墨又端着满满的药碗回来了。
“单大人已经领兵出城去了。”侍墨有些无奈地放下药碗,“兵临城下八、九天,单大人一直都没歇下来。如今带着伤出城……”
听着侍墨颇为心疼的念叨,我稍稍怔了怔。若不是清楚知道若水不会拿一万人命开玩笑,我此刻只怕真要以为若水如此奔忙拼命是当真想要寻死了。
--究竟为了什么,让若水当日一心激怒王爷,只求速死?

沥天剑的可怕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它的锋利。和王爷教给我的特制银针一样,被沥天剑所伤的创口很难愈合。仔细看过自身的伤口后,发现伤口处理得很是妥当,小腹的剧痛并非因为伤口未曾愈合,而是特制的伤药留下的后遗症。
虽痛得厉害,其实已没什么要紧了,只需慢慢静养就能恢复。这会儿平静下来,已慢慢理清了思绪,王爷虽走得匆忙,但将我留在西南是早就盘算好的事情,白水关时便和我说过这事了。何况我这样伤着,王爷纵然想带我走,只怕我也撑不住。
侍墨一直忙进忙出,我并不清楚她究竟在忙什么。夜色如水湿衣摆一般缓慢地降临,我就倚在窗前,看着黢黑的院子。那静静随风飘落的嫣红梅花,那漂浮于空中淡淡弥散的香气,就在那日纷飞的花雨中,王爷第一次对若水动了杀机。那静到极处没有一丝情愫的浅笑,到如今缓缓思忖起来,依然是冷透脊背的冰寒滋味--若水却是丝毫不惧。
分明记得若水承认放走柳煦阳时,口气异常的低沉温顺,听得出来,那是若水先低头认错了。然而王爷只淡淡几个字,便让若水霍地改变了想法,仿佛被踩住了痛脚一般地昂首顶撞起来,言辞之莽撞犀利,简直都不似从前我认识的那个若水了。
不明白,始终想不明白,若水为什么不愿将生命延续下去?……是王爷逼得太紧太累,让他觉得生无可恋,避无可避,因此方才欲一死以求解脱?……若当真如此,若水,还是那个与我一起长大,素来隐忍柔韧的若水么?这么这么多年,都如此过来了,却在此刻受不了?
小腹的伤又在隐隐作痛,侧身欲取侍墨放在小几上的茶杯,忽然听见院中杂乱的脚步声。这时候,除了薛冷,谁会带着这么多人到我这小院子里来?我小心整理了身上的锦被,薛冷清朗的声音已在外扬起:“洛大人已歇下了么?”
“分明从前都叫我作茗姑娘的,如今正经八百叫‘洛大人’,怕我听了不会飘飘然飞起来么?”伤后气弱,说话声音并不太大。不过薛冷耳力不弱,必然听得清明,“我实在起不来,便不出迎了。薛将军请进。”
一队亲兵留在了院中,薛冷穿着白色软甲笑嘻嘻走了进来。和若水一样,他也是容色疲惫,一身风尘,只那招牌似的笑容丝毫未改,和柳泫差不多年纪,眼中隐隐敛住的深邃光华却明白让我知道,眼前这位颜知将军的首席心腹谋臣,城府比柳泫不知深了多少。
“如果茗姑娘可是小将的顶头上司,一道钧谕便能让我卸甲归田。再不努力巴结着,怎知道茗姑娘是否给我小鞋穿?”薛冷嘻嘻笑着,似随意却谨慎地开着玩笑。私下与他聊天的机会并不多,每每碰面都能从这位将军身上找出许多新的东西,仿佛永不枯竭的翻新着他的面容习性,只有那一贯的笑嘻嘻容色,方才是他亘守的面具。
“……薛将军就继续拿茗儿打趣吧。分明知道王爷留着我,只是装给秋袭看的。说到行军打仗,兵法谋略,终究还是得指着单大人,要不王爷怎么就把我留在单大人身边呢?--薛将军请坐。”微微笑着,根本不给薛冷任何递话的机会,便将他可能的图谋封得严严实实。
纵然若水与王爷之间有些什么隔阂,但这兵权大事,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随意交托给若水以外的任何人。薛冷是颜知将军的心腹,他是否对颜知将军有二心我不知道,至少我对颜知将军未必那么放心--留着东城密探死活不许王爷插手,颜知将军究竟盘算些什么,谁说得清楚?
我知道颜知将军是爱惨王爷了。可那弹词小说里的故事,因爱成恨的不够多么?以颜知将军的骄傲善妒,处处容忍可以到何等程度?……谁做得了这个保证?
薛冷嘻嘻一笑,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那是。那是。说起西南作战,除了经历过牟塞之变的瞳将军,便是单大人了。四年前单大人与展庸那一仗着实精彩,大人与我说起实战时,经常引用单大人西南作战的实例,如今能亲身追随单大人再战西南,实在是薛冷的荣幸。”
我稍稍一怔,这才恍然醒悟他口中的“大人”说的是颜知将军。若水四年前与秋袭这一仗我知道得并不太清楚,甚至连秋袭主帅展庸的名字,也是如今在薛冷口中听到的。一直认为若水之所以成为王朝四大名将之首,是因为四年前与秋袭那一仗完全是若水一人指挥完成所致,听薛冷如此一说,才知道四年前那一仗仿佛打得很是经典,甚至连颜知将军与部下实战探讨时也时常引用其中的例子。
“你看,你一说到行军打仗,我就一窍不通了。”小腹的剧痛让我有些难以忍受,并不想过多纠缠在无谓的话题上,只努力维持着微笑,岔开话题说道,“这个时辰,薛将军可曾用过晚膳?……若不嫌弃,便在这里与我一起随意吃些东西吧?”
薛冷何等精明,闻言便起身笑道:“倒是我打搅茗姑娘休息了。如今茗姑娘还伤着,原本不该来搅扰,不过有些事小将实在无法做主,还得请督军大人钧谕。”
他说得一本正经,此刻若水不在,我自然不能装着不知道继续迷糊下去,便笑道:“好吧好吧,薛将军说给我听听--不过你知道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侍女,顶多便是我给你出出主意,咱们一起商量着办,实在不成,还得请教单大人。”
薛冷便是一笑,道:“事倒也不是大事。只是王爷离开时,曾命詹大人与那位潜云公子留在秋绶。詹大人我是知道的,王爷身边最得用的侍卫嘛!--只不知道那位潜云公子?……”
我略略斟酌着言辞,薛冷已嘻嘻笑道:“倒不是我闲来无事明里暗里探问王爷身边的侍从身份。下午这位潜云公子与詹大人一起,跃下城楼一口气杀了敌军九个珊瑚帽,最后还把统领尚阳城秋袭兵马的副都统首级带了回来--还要向督军大人请罪,下午单大人领兵离城追击敌军,我还不知您已经醒了,便自作主张趁着敌军群龙无首,率兵小小去城外讨了个便宜……”
看他那笑嘻嘻的模样,鬼才相信他是“小小”讨了个便宜。薛冷又继而说道:“说来说去,这位潜云公子确实功不可没,我便想着具折向朝廷替潜云公子请功,不过……”
不过不知道这位潜云公子究竟是王爷的男宠呢?还是摄政王府内的侍卫?薛冷这话未说出来,只笑嘻嘻地看着我。
一战未竭,便只许报捷,不许请功,这是王爷多年前便定下的规矩。具折请功那是战事结束之后、班师还朝时做的事情,何况,不说若水王朝第一名将的声望压在这里,就是我这稀里糊涂被王爷留着总理西南战局的督军在此,也轮不到他薛冷来向朝廷“具折请功”。这哪里是替云浅月请功?分明就是在疑心云浅月身份了。
薛冷既是东城密探副首领,京城的风吹草动自然一清二楚。从来便不曾听说摄政王府有“潜云公子”这个人,如今忽然冒了出来,乍一见他风光霁月的丰姿气度,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连王爷都指着称赞过的倨傲气质,只怕已让薛冷心怀揣测地猜疑着了。下午又见云浅月杀下城楼,割取敌首竟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再者,我猜想着,詹雪忧既受命盯着云浅月,云浅月杀入秋袭军中的举动,必然会被詹雪忧阻止,想来二人于城楼上也会有一番拉扯,否则詹雪忧绝对不会随他一起擅自行动杀下城楼去。以薛冷的精明,自然疑心云浅月的真正身份。
不禁暗叹云浅月厉害。分明被绑在詹雪忧身边,发觉秋袭左、右路军统率拿出的白痴战术之后,立即当机立断杀下城楼,宁可任全军承受一次溃败,也将胡乱指挥大局的副都统斩于刀下。不说他斩杀袍泽如何心狠,就是他被詹雪忧牢牢看着,也能顺利杀下城楼的手段,也让我稍稍心惊--如此说来,詹雪忧未必看得住云浅月。
王爷已带着柳泫离开,惟一知道云浅月真正身份的便只有我一个了。那么控制着云浅月,不让他成为西南战局的变数,便是我不容逃避的责任。那个倨傲如月的男子,总是笼罩着叫人脊背发冷的诡秘气息,我当真应付得了他么?……此生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在我肩头,我忽然发觉,若没有王爷在我身边,我便当真如同失去主心骨一般的惶惑脆弱。
“……茗姑娘?”
薛冷轻声唤我,我登时回过神来,小心敛去心中的不安,歉然笑道:“是我失神了。这位潜云公子是我们在秀泽郡巧遇的,他恰好能治詹大人的头痛症,王爷便将他留在身边,替詹大人看病。请功的事且不着急吧?待我日后问问王爷的意思,再告诉你如何写请功折子,如何?”
薛冷笑道:“茗姑娘如此吩咐,小将照办就是。”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试探道,“不过潜云公子一身武艺,下午看他于战阵布局也是极熟悉的,我有意思请他暂时做中军幕僚……”
果然不愧是颜知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角色。这样随口两句话,便能试出云浅月大概身份。我若点头赞同云浅月做中军幕僚,则云浅月必然是王爷心腹,我若推委不答应,那薛冷自然就明白,云浅月身份未明朗之前是敌非友应该提防。
“毕竟是中军幕僚,当中涉及许多重要军机……”我故意顿了顿,斟酌着语气,最后方才朝薛冷微笑说道,“这事还是先搁搁吧。待单大人回来,问问他的意思。”
让薛冷帮忙盯着云浅月,总比含糊云浅月身份,误导他撞进云浅月可能设计的陷阱里强。
薛冷此行的目的既已达到,又与我闲扯几句,便借口军务繁忙,匆匆离开了。小腹的剧痛依然清晰,这一种痛,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想起那日的若水。那骨子里带着锋利的水一般温润的人,究竟为什么要寻死?始终是,想不通呵……


第五二章 封印

小腹的伤口痛得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许久之后,干脆扯过长衣披上,小心地扶着床下了地。试着走了几步后,发觉腰身有些无力,但活动一下筋骨,浑身都舒坦起来。窗外的月光清晰如水,映照着那一树的殷红梅花,说不出的妩媚可爱。想也不想便匆匆找出一支玉簪拢住头发,小心地护着小腹的伤口,推开门向院中走去。
门外风冷如冰,触身便是一股说不清感觉的清寒滋味,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黑得没有一丝灯火。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隐隐能看见远处城楼上巡防的火把,那里中规中矩的守备巡逻,让我在一瞬间从花前月下警醒过来,恍然记起这里是秋绶要塞,基本上成为整个西南战局核心所在的秋绶要塞,兵临城下战火纷飞的秋绶要塞。
适才就在不停地想着王爷当日在白水关交代的话,王爷曾说夜流霜与薛冷私怨甚深,如今若水兵权已削,真正台面上压制住他二人的便只能是我了。可行军打仗这种事,我委实不太精通,这二人若在行军调遣上挟私报复,内斗不止,我自然是防不胜防。若有若水帮我,我自是不惧,可是如今若水心境想法也很是奇怪,他是否愿意插手夜流霜与薛冷的私事,我半点把握也没有。
还有那个宛如露锋收藏的利刃一般的云浅月。想着他,我的头就开始裂痛,禁不住荒谬念头地怀疑,王爷将云浅月和詹雪忧一并留在秋绶,是否就是对我擅自插进王爷与若水之间的严厉惩罚?……那个云浅月,真真有着一种叫人难以捉摸控制的诡秘,让我很是头痛。刚刚想到此处,便听见嫩叶扬声的熟悉声响自暗夜深处幽幽弥散开来,清楚地记得当日云浅月与詹雪忧都曾以嫩叶吹过这样的调子,仿佛是秋袭什么地方的小调--他二人也是安置在这个院子里的?
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脊背便下意识地发冷。根本不用多想,我轻轻抖袖,将银针扣在掌心,低喝道:“谁?”当然不指望对方回答,逐渐稳定的气息让我清楚地判断出潜藏在暗处的那个人的位置,凝神便将银针射了出去。
除非不是刻意伤人,否则我使暗器鲜少会失手,一者手法古怪,五根手指一点玄机能在银针上贯注十二种不同的力道,再者王爷替我配制的银针也着实精妙得霸道,破风而出常常没有半点声息,一旦融入空中便湮没失色,目力稍逊就无法辨认。敌友未明之下,我自然不会有心伤人,但那两支银针也已足够逼得普通人鸡飞狗跳了。
令我吃惊的事却在此刻发生了,两支银针去向的阴暗处,竟在银针入体的瞬间倏忽飘出一道阴影,铮铮两声碎响,银针竟直直射入了院落一角的墙砖上。
这人的轻功竟比清风还快!
阴影的身形在月色下逐渐清晰,随着他周身的阴郁气息越发浓烈,我已明白他必然是惊煞成员之一。只有惊煞成员才有这么可怕的轻功,他们可以一直潜伏在王府,却丝毫不被我与若水发现,出神入化的轻功是必然的,也只有惊煞成员才有那种陌生得令我熟悉的古怪气质,那一种花岗石一般坚冷的气质,永远潜伏在黑暗深处的阴郁气质,宛如浓墨在水中凝散的苍白气质。
月光下,阴影的面孔清晰而苍白。我脱口唤道:“月缺孤?!”
正是当日被我射了两针,又在王爷示意下、被若水放走的惊煞成员月缺孤。记得王爷交代月缺清传令回京城,命月缺孤以信鹰送来绿烟珠,没想到月缺孤此刻却真正现身西南了。王爷将他留在秋绶,是不放心若水还是不放心我?……禁不住暗骂自己一句,王爷不放心的当然是云浅月了。
月缺孤静静看着我,我却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惊讶。惊讶什么?
“能发现我的存在,清心禅意修为高深不少。”意外地,月缺孤冷漠地将心头所想倒了出来。
我知道以往要发现他们就在周围,除非是他们无法顾及着掩藏身形,或者刻意散发自身的阴冷气息让我们发现,像今天这样下意识地判断出他的位置,确实有些奇怪。然他这一坦白,我心头的迷惑就更深了:“你怎知我主修‘清心禅’?”剑法、暗器,都是王爷教的,可自幼修习的内功却仿佛是生来就会一般,我甚至怀疑王爷都不知道我到底修炼的是哪一种内功。
月缺孤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看我一眼,又倾身融入夜色之中。感觉到那股阴郁的气息逐渐散去,我知道月缺孤是离开了。
怎么受伤之后,清心禅意的修为造诣反而提升了?在这之前,我根本不可能发现惊煞成员的存在啊。迷惑地思索着,最终结论是:我只是个半吊子大夫,不是武学专家,这种玄机奥妙的问题,寻机会问若水或者王爷都比自己胡思乱想来得妥当。
夜风袭袭,触身可知的寒冷,我紧了紧长衣,衣裳已冷透,不愿再在院中待下去,一个月缺孤已经毁坏了我所有赏景的兴致,转身便准备往屋里走。撞撞跌跌行来的却是应该在床上酣眠的侍墨。我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茗姑娘,詹大人……詹大人……”
詹雪忧?……根本不用想,问题必然出在云浅月身上。我扶住了侍墨,轻声安抚着问道:“别急,慢慢说。詹大人怎么了?”没想到这轻轻一扶,却抓到了一团黏湿,借着月光匆匆打量,竟是一手的鲜血。
侍墨有些惶恐地揪着我的衣袖,颤声道:“詹大人受伤了……”
“怎么受伤的?伤得严重么?……”自我认识詹雪忧以来,那忧郁的少年身上的伤便从来未曾痊愈过吧?侍墨半晌无法清楚词句,再也顾不得安抚惊恐的侍墨,问道,“……詹大人现在在哪儿?”
辨认清楚侍墨匆匆指往的方向,一手扎紧腰带将慵懒的长衣束紧,咬牙忍住小腹的伤痛,翩身腾挪入空,朝着西南边漆黑的院落走檐而去。
刚刚敛身欲落,一抹湛蓝色的刀光在倏然间暴绽而出。下意识地伸手回护腰间,想要抽出软剑,却发现自我醒来软剑便不曾在我身边过。想要拔高身形躲开那声势汹汹的刀锋,腰上才一使力,小腹的剧痛便钻出来作祟,一身冷汗惊出,已稳不住身姿,踉跄向墙角栽倒下去--恰好与那湛蓝色的刀锋擦身而过,险险避开了溅血五步的厄运。
显然那一刀并不是朝着我来的,否则我如此狼狈不堪地跌下地,根本连自己身体都无法控制得住,一早被那一刀劈成两半了。才一抬头,便看见两个满身污血的人影,一个黑衣纤身,手持窄剑,显然是詹雪忧,另一个白衣流霞,刀光如月,自然是适才胡乱挥刀的云浅月。詹雪忧与云浅月不是因为灵魂守护的关系,不能互相动手么?此刻怎么能杀得难解难分,两败俱伤?
一个念头未转完,詹雪忧已腾身而起,狠狠一剑向云浅月直劈而下。剑法中很少有这样的招数,因为剑身窄细,又开双刃,剑脊所能承受的力道极其有限,所谓剑走轻灵,也正是被长剑本身资质所限制而无奈辟出的套路。然而万事总有异数,自圣王时期内力修为出现之后,用剑的常规登时被打破,剑脊所不能承受太大力道的问题,在内力护持之下就变得举重若轻,正如詹雪忧此刻这一剑,雷霆万钧之力自腰身臂膀贯注于窄剑之上,随后就透过那一寸窄剑向云浅月劈下,凭着强悍的内力,丝毫无惧剑折刃挫的可能。
这样有悖常理的剑法,决计不会是王爷所授。我皱眉看着詹雪忧使剑的手法,越发感觉到秋袭浓重的阴影在他身上蔓延:他会说秋袭话,会用嫩叶吹奏“蒙湖小调”,连他激怒之下使出的剑法,竟然也不再是王爷所教授的套路,而是秋袭武学最惯用的斩字诀。看詹雪忧挥剑的动作姿态,这样娴熟,这样理所当然,可以好不怀疑地断定,詹雪忧不单是秋袭人,而且在被王爷收养之前,就已经有极深厚的武学根基了。否则,他不可能在下意识里,如此娴熟自然地使出与惊燕武学套路完全不同的剑法来!
云浅月潇洒自如地避开了詹雪忧激怒中的一剑,反手用刀锋抹开一道湛蓝色的圆弧,与此同时绽放的是他难得一见的倨傲笑容。
“灵蛇斩。这是皇室惊天十三剑中第七式。”轻轻一个旋身,避开又一狠剑,从容还击,云浅月的神色倨傲而悠闲,两人虽都已是满身污血,可云浅月看起来依然不骄不躁,和詹雪忧的打斗,看起来就宛如一个无聊的大人在逗弄一个气急败坏的孩子,“除非是皇室嫡血,否则就算是三军主帅也没有修习皇室惊天十三剑的资格。淳砚殿下,还不肯接受您秋袭皇子尊贵身份的事实么?”
淳砚殿下?!秋袭皇子?!……我犹在震惊之中,詹雪忧已倾尽心力挥出一剑,厉声嘶吼道:“--我不是!”随着那尖锐而气急败坏的厉吼,漆黑的夜空竟被詹雪忧手中一抹窄虹燃得绚烂如火!
挡不住詹雪忧这毁天灭地的一剑,云浅月被生生逼退十多丈,一直退到了院落的尽头。轻轻吐出翻腾而上的逆血,字字提醒道:“第九式,火凰幻。”他眼中带着埋藏得深深的笑,那一种冷冷拨弄詹雪忧,看着他歇斯底里发狂痛苦,从而获得某种报复似的快感的微笑。
詹雪忧被他这淡淡六个字逼得几近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地停下了手中的剑,人如风中枯叶般瑟瑟。
“封印被解除之后,幼年的一切都一一回到您的脑海了吧?陛下当年是多么疼爱您啊。教你读书识字,教你惊天剑法,先皇下令要您潜伏在惊燕,陛下在送走您的时候,有多么的痛苦?您都记起来了吧?”云浅月语气可恶地煽动着詹雪忧的回忆,只看他眼见詹雪忧痛苦神色却没有丝毫同情,便知道他先前对詹雪忧的善意都是伪装出来的。未必是迷惑詹雪忧,却绝对是在混淆王爷的耳目,“其实,何必要我来反复提醒您的身份呢?……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不是么?惊天十三剑,您记得比我清楚。您的身份使命,您也记得比我清楚--不、是、么?”
不、是、么?……微笑着吐出的三个字,问得詹雪忧踉跄地退了两步,几乎跌坐到了地上。
这一剑之下,伤的分明是云浅月,动手伤人的詹雪忧此刻却与云浅月一样,一手揪着衣襟,不可自抑地大口呕着鲜血。单看他脸色,我便知道他是新伤未愈,陈年旧伤又被云浅月逼得复发了。
恨恨回眸,詹雪忧眼中闪动着极端仇视的光芒。咬着被鲜血染红的牙,字字道:“既没有所谓的‘灵魂守护’,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生死担心?”
“尊敬的淳砚殿下,您认为,适才您对我使出了火凰幻,您就可以杀了我么?”云浅月始终微笑,甚是和蔼,“--我们可以试一试。”
詹雪忧绝对不会和他客气。狠狠抓紧剑柄上缠绕的青蓝编绳,鲜血丝毫不曾影响他握剑左手的沉稳。他曾在情急之下说出,自己左手剑比右手剑更为出色,这么看来,如今已经到了他认为应该动用左手剑的时刻了?……詹雪忧右手剑法已是江湖一流,虽然比起若水、柳泫还差了些许,但和曾为柳泫手下败将的云浅月比起来,应该不会差太远吧?何况是他自认比右手剑更出色的左手剑?
若单纯的武斗,我并不太担心。詹雪忧与云浅月比起来,纵然差,也绝不会差得太远,月缺孤就在附近,再加上我,云浅月再厉害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然而云浅月最难应付的地方,并不是他湛蓝如月的刀法,而是他那些希奇古怪、层出不穷的秋袭异术。我对秋袭异术一窍不通,詹雪忧懂的也未必有云浅月多,这样一来,变数就太大了。
我还在忧心忡忡,詹雪忧已展开了沉着痛快的凌厉攻势。左手剑素来比右手剑占便宜,因为大凡武者练剑拆招,都是为了应付右手剑的攻势,鲜少会有与左手剑对敌的机会,将左手剑当做右手剑来应付,下意识地拆招非但不会成就原本的浑然天成,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云浅月动用并不糟糕的轻功腾挪飞舞,丝毫没有招架不住、狼狈不堪的意思。但见流霞白衣不住在风中翻滚,配合着他时不时闪动的湛蓝色刀光,整个人带出的苍冷柔和的光彩极为摄人魂魄--我下意识地动用清心禅稳住心神,到此刻才终于发现,云浅月掌中那一抹湛蓝色的刀光,根本就是惑心术中的一种。
漫天寒光在瞬间收敛!
云浅月在半空中闻住身形,眼中隐隐带着一丝冷嘲的微笑,仰面对上了詹雪忧凌厉刺来的剑尖。他笑容似讥似嘲,眼神轻蔑而倨傲,毫无防备的身体鄙夷而笃定地对詹雪忧发出了挑衅:刺啊。刺啊。若你当真能刺得下去,我一死又有何惧?
詹雪忧双眸紧闭,窄剑已刺到云浅月咽喉。
然而,纵然看不见任何,听不见任何,也不去想任何,他依然控制不了手中的剑:一旦他清楚地明白手中的剑,足以将那个与自己同样有着雪花刺青,同样有着灵魂守护的人、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就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手臂,控制自己的剑。
任窄剑锋利的剑尖,在云浅月咽喉不过四分的地方,颤抖着停了下来。
猛然收住的力道令细窄的剑身不住颤抖,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詹雪忧痛苦地死死扣住了剑柄,根本不敢睁眼面对当前的一切。
若王爷在此,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震住此刻惶惑的詹雪忧吧?王爷会怎么做呢?……费心思忖着王爷可能会有的举措,却无奈地发现,王爷或者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虚扶,一个字一句话,就能稳住詹雪忧,我想要学着王爷来安抚他,却是撞破头也做不到。再也受不住云浅月对付詹雪忧的无耻伎俩,我疾步从暗处走出,护到了詹雪忧身前。
詹雪忧浑身都在颤抖,我顺手夺过他的剑,竟是那样的轻而易举。
“詹大人?……詹大人?……”
连唤几声都没有反应,情急之下也顾忌不了多少,捏剑的手揪住詹雪忧衣襟,另一只手照着他白皙的脸颊便狠狠抽了过去,厉吼道:“詹雪忧!”
詹雪忧这才有些失神地向我望来。
我咬牙,又是狠狠一记耳光:“你是谁!--古淳砚还是詹雪忧?!”
嚅嗫许久,詹雪忧也不能成句。
我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掌,照着他已红肿起来的脸颊继续抽下去:“你活着是为了谁?古洌砚?还是……风?矜?!”
直到我提到王爷,詹雪忧痛苦迷惘的眼中终于显出一丝清明。我第四个耳光下去,他却又畏缩地低下头,仿佛并不愿意在秋袭和惊燕中抉择。我知道再加一把劲儿就能让詹雪忧醒过来,却不想此时云浅月翩然一刀劈来,险些砍断我揪着詹雪忧的右臂。我顺手用詹雪忧的窄剑招架着云浅月,他刀法玄妙,我未受伤前尚且要小心应付,何况是受伤之后?
几招拆了下来,方才知道当天云浅月与柳泫斗剑时藏了不少实力。此人非但精通秋袭异术,武学上的造诣也决计不会比若水逊色。勉强招架了几招,腰身越发无力,小腹的剧痛也更是清晰恼人,詹雪忧犹在九天神游之中,心知这样下去只怕要折在云浅月手里,正在暗暗头疼之时,隐隐听见院外整齐却似凌乱的步伐,再与云浅月拆了几招,却发现外面竟是明火执仗匆匆来了一大队人马。
不愧是东城密谈的副首领,这么快就收到消息赶来了。我在心里暗自感谢上苍,只恨不得把那个时常笑嘻嘻的薛将军抱住狠狠亲上一口。来得太及时了!
云浅月冷冷看了院外一眼,未等薛冷赶到院中,倏然收刀入鞘,一个翩身跃入空中。
我被他一刀狠狠逼至角落,眼睁睁看着他在空中化为虚无,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浑不着迹的轻功身法,完全超出了武学所能解释的思维范畴,纵然是王爷那样宛如烟云般轻盈的轻功,也不可能做到在半空中倏然消失。
又是秋袭异术!


第五三章 守护

薛冷赶来的时候,一身狼狈满眼疲倦,白色软甲上一色的鲜血痕迹,火光照耀下,很有些凄厉狰狞的味道。我缓缓调整内息,扶墙站了起来,已有几分准备听他带来的惨烈消息,然而他带来的变故,依然让我头晕目眩得险些栽了下去!
大批秋袭高手潜入要塞中,试图与秋袭左路军里应外合击溃秋绶,薛冷察觉之后,迅速调来重兵,以人海战术将数百秋袭高手围困在要塞南角。牺牲掉近三千精兵之后,勉强将秋袭派出的高手,逼向了要塞中央的小校场。
“当务之急,是即刻解决掉校场中的秋袭高手。一旦任由他们靠近要塞内的外围防御攻势,与城下的左路军里应外合,要塞必然失守!”薛冷顺手拭去脸上犹残的血渍,神色间却是异常的坚决果断,“事出突然,属下不及禀报,便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将秋袭高手围困在校场。还请洛大人恕属下僭越之罪。”
高手!如今会些武功的便都是高手!如今闯入秋绶要塞的,究竟是高得何种程度的高手?犹在迟疑头痛中,薛冷身边一个亲随匆匆赶来,人未站稳便扑倒在薛冷身边,急道:“大人,第四支队铩羽近七成,是否继续命令,调遣第五支队增援?”
王朝军制,除了各营将军拥有的直属幕僚亲卫队只有两千人之外,其余六个支队,满员都是八千人。八千精兵霎时便折羽七成,秋袭高手究竟有多高?又究竟来了多少人?
薛冷看我一眼,显然是不愿在我面前继续自作主张。我亦心知,秋绶要塞对外防御浑然天成、坚不可摧,可若从里打开就容易太多了,若然困不住秋袭潜入的“高手”,一旦丢了秋绶要塞,直接后果便是整个西南战局的失利。如此关头我自不能犹豫,轻声道:“便照薛将军的意思办吧……薛将军自去城楼督战,我去校场看看。”
当我赶到校场的时候,长风营下第四支队已然全军覆没了。
辽阔长天绵延着煌煌火光,依然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几乎照亮夜空的刀剑寒光,淡漠去晚风中凄厉的血腥只至一片凄冷。触目惊心的校场,绝不畏死的厮杀,没有嘶吼,没有哀号,气息中仿佛弥漫着麻痹人心的药物,一旦陷身其中,疼痛、生死,都已成为虚无,自丹田汹涌而起的热血,直冲上脑门,每个人都在拼死地杀!也只知拼死地杀!
被围在秋袭的高手,便如同一把快刀,锋芒犀利地斩向周遭潮水永不干涸般涌去的兵士。轻功绝妙,依然跃不到人潮之外,踩着满地毁于快刀之下的尸身,那一片血光潋滟,惊人心魂。靠近秋袭高手的兵士,无一例外地身首异处。以十敌一,勉强可在对方身上留下一抹血痕。
奋力割开一个秋袭高手咽喉,单刀上倏然间闪过一片异样的火光。划开一片刀光护住身形,稍稍分神凝望远方,却见南边天光如火,煌煌燎天,那一种不同寻常的火色,令我下意识地怔了怔。
南方?……那是秋袭左路军驻扎的方位。
难道薛将军竟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击溃了秋袭军,而且一路杀进了秋袭左路军主营?纵然秋袭军近日驻扎的地点与秋绶要塞越发亲密,薛将军也不可能凭孤军大败秋袭,连人家营帐都烧了吧?--我虽不懂行军打仗,可也知道,若能早早逼退秋袭左路军,王爷与若水也不会死守在秋绶要塞。哪儿这么容易?
直到长风营下最精锐的第五支队也只剩下寥寥数百人,这一场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厮杀,方才以秋袭高手的尽数折羽而宣告结束。
撑着不知从谁手里抢来的一把单刀,我脱力地跪倒在满地尸身之间。小腹的疼痛终于又逐渐清晰起来,我想起了今夜这场苦战的罪魁祸首--云浅月!什么恼恨左路军指挥将军草包无能,不惜于詹雪忧身前曝露身份亦嚣张斩杀下属于阵前,他下午于战场中来去自如,肆意杀将,事实上掩护布置的却是今晚的奇袭!
只为秋袭国区区数百人,我惊燕竟折损万余精兵!……消停下来,这才发现城楼上火鼓辉煌,已然连绵至城外数里之外。禁不住愕然,吩咐道:“立即遣几个人去城楼上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有力气的随我清理现场。还有活口,一律格杀!”
薛冷一个护卫凝神辨认了火鼓,道:“督军大人,应是薛将军出城迎敌了。”
适才还小心翼翼地欲要死守要塞之内,此刻却打开城门领兵杀了出去。所谓战场之中,瞬息万变,说的就是如今的情景?……却不知道如今战场的变数,究竟在哪里?顶着一头雾水,满脑子都是疑惑,将清理现场的人手安排妥当之后,我提着单刀匆匆到了城楼下。此刻城门已然关闭,城楼上火弓齐备,戒备森严。我知道城楼上如此谨慎,是防备有敌军趁城防空虚前来寻衅,如此看来,薛冷当真引兵远去了。
才登上城楼,便看见一匹快马从凌乱战场中逆势冲回。马上战将的白色衣甲已被血洗得鲜红一片,人还未至城下,便高声吆喝道:“破关大捷!破关大捷!……破关大捷啦!”
城楼上一个指挥轻轻挥手,一道软索便咻地垂下,那战将一手挽住软索,身姿灵动地攀援而上,尽管城高十丈,依然很快地爬了上来。看得我暗暗惊心,原以为夜流霜将军带去镇守白水关的将士已然是翔灵、长风营中轻功的顶尖高手,却不想留在秋绶要塞的兵士中依然有如此不凡的人物。
那人一爬上来,便嘿嘿大笑道:“破关大捷!……夜流霜将军率精兵一万,趁秋袭左路军攻打要塞时捣了他们的粮草补给营地,再从后面往前面杀!八万大军被夜流霜将军一万铁骑杀得落花流水……痛快痛快啊!”
夜流霜领兵杀到秋袭军粮草补给营地破关去了?那白水关是风翼旋守?……我迟疑着,却见那报捷的还未痛快完,站在他身旁的指挥便是一耳光抽了过去:“痛快你个屁!”他神色颇为阴郁地盯着远处连绵的火光,字字道,“夜流霜立功,有我们大人好果子吃么?”
不消说,这个大人必然就是薛冷。顾不得去关心夜流霜与薛冷之间的派系争斗,因为就在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秋袭右路军穿越白水关,奇袭秀泽郡,一天之内便能自悬崖越过两万人,若非精锐中的精锐,如何能做到这近乎鬼神的速度?!……薛冷与夜流霜各怀心思,必然将营中精锐留归己用,若水却自引一万钝师,去追剿秋袭两万精兵?!
心里咯噔一声,直觉要糟。
一时冲动便想要抽调兵力去救若水,左右一算,却又不敢造次,此刻若再从要塞调走一兵一卒,一旦战局再有不可控的变数,秋袭再有奇兵来骚扰要塞,只怕秋绶便只有唱空城计一途了。
此刻已入夜多时,我若动用轻功一路追去,能否将若水追回来?……何况,以若水的精明,强弱对峙一目了然,绝不会傻到和秋袭两万精兵硬碰硬的。就算我此刻去追迟了些,也未必就完全没可能把他追回来。
既打定主意,便不再迟疑。回到院中交代了侍墨一声,取了软剑就往北边城楼追了出去。才走出不足二十里,便看见大队人马委顿而归,看了许久也不见若水,心中那片阴冷的感觉更是强烈起来,揪住一人急问道:“单大人在哪儿?怎会在此刻撤返?--与秋袭交手了?”
见几个士兵围了过来,我才醒悟这些人既不认识我,怎会老实答我话。虽然王爷留下王令要我做什么督军,可我身上却只有王爷赐我的九龙令可证明身份,当下也不迟疑,立即亮了出来。
身边的士兵都跪了下去,我急得冷汗乱窜,终于有人答道:“单大人勘察地形之后,命我们在跃虎渊伏击秋袭军,交战中,单大人摔下悬崖了。”
“什么!……”以若水的武功,纵然身上带伤,也不可能摔下悬崖才是!此中必有玄机。看了神情委顿,却依然规矩行军的人马一眼,继续问道,“你们伤亡如何?……谁指挥你们撤退的?”
士兵看了我一眼,半晌方才道:“我军全歼秋袭右路军两万人。伤了多少兄弟说不好,因为是伏击,所以不是很厉害,估计有一、两千吧。单大人有令,追剿秋袭军之后立即回防要塞,不许多做停留,所以林大人便指挥我们先撤退了。”
“跃虎渊在什么地方?单大人是在什么地点摔落悬崖的?这是地图,指与我看。”

当我攀着枯藤一路虚实难测地落到了跃虎渊悬崖之下时,天已然微微地亮了。寒冬天气,悬崖之下草木瑟瑟,石冷如冰。我不相信若水会失足跌落悬崖,更不相信此时此地有人能将若水逼得跳崖,以若水凌烟剑舞九重剑技的武学造诣,除非是王爷,否则不会有人能……
王爷?……我四下张望的目光忽然凝住。若水曾在王爷面前求死。他落崖,是自己跳的?可是,若要死,手中有剑,剑有双刃,想死还不容易么?为什么要跳崖?……忽然间想起了柳泫的古怪师父顾偷欢,难道,若水跳崖也与顾偷欢诈死一样,是金蝉脱壳之计?
那么,我还该不该来找他?……思忖间,脚步也迟疑了下来。若水要在此刻离开王爷,离开他宿命的守护了吗?……
可是,若水从来不是王府的从人,身为暮雪教圣子,在王府虽一直兼着侍卫长的职务,然而若非宿命使命的牵扯羁绊,他依然是海阔天空、自由往来,王爷也曾说,若有天他要离去,必不加阻拦。若水纵然要走,也不必学顾偷欢玩什么金蝉脱壳才是。
无论如何,找到若水,确定他平安再说。仔细搜寻着悬崖下的每个角落,就在我有些头晕目眩的时候,忽然闻到了淡得几乎不能发现的扶宁香味道,稍稍凝神,令我有些心冷的是,比扶宁香味道更重的却是血腥味。
取出特制的明烟烛,点燃之后,袅袅紫烟便清晰地飘向留有扶宁香残迹的所在。我顺着紫烟指引的方向,饶过深潭一直往西方走去,直到又是一方绝壁出现,我这才发现,跃虎渊渊下仍有涧,再下面竟还有一个深涧。
而若水,沐浴着清冷天光,就静静坐在悬崖边的大石上,双眼微瞌打坐调整内息。望着他沉静如水的容颜,我松了一口气。是受了伤,可是并不严重,甚至比我昨天见他时的情况都好得多了。
暮雪教内力修为犹重灵气,跃虎渊这里上有深潭,下有溪涧,灵水积孕,气清如岚,自然是若水调息疗伤的好地方。
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若水便警觉地睁开了眼。才想说话,却见若水身子微倾,嘴角一股殷红的鲜血倏地滑出,眸光一点恍惚,我知道那是神识即将散乱的迹象。
顺手丢了烛火,足尖点地掠到了若水跟前,一掌抚住他百汇穴,急道:“别乱动,稳住内息,守住神识。”动用灵识助他守护灵台,却发现情况越来越糟糕,禁不住吼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若水浑身一震,终于平静下来。他情况稍稍好转,我好容易积攒的一点灵识也耗尽了。取出手帕替若水拭去冷汗,他甲胄已去,衣裳便显得很是单薄,出了汗又见风,只怕会着凉,如此寻思着,便想去拾些柴枝升个火堆,若水却在我转身的一刻唤住了我:“茗姑娘。”
“不舒服么?”我诧异回头。
若水勉强起身,却从石头后面抱出来一个人。那人双目紧闭,唇色苍白,尽管人在昏睡之中,那张脸上的倨傲却依然叫我熟悉得晕眩,那个倨傲如月的男子,除了云浅月,还会是谁。
若水将他抱到了我面前,轻声道:“我跌落悬崖,是他舍命救我。有劳茗姑娘替他看看伤。”
“他?!……舍命救你?!”
我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累了一个晚上,连听力都出了问题。
若水有些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轻轻拂去云浅月脸上被露水沾湿的乌发,说道:“昨夜我被人偷袭。他恰好出现与我联手挡了一掌,一起摔了下来。替我疗伤之后,他就昏睡过去了,我神识被昨天那人一掌震乱,不能胡乱走动,只能任他倒在地上。”
“你适才神识涣散,我要你守住神识,你一直胡思乱想也是因为他?”看着若水将昏睡的云浅月搂在怀里,温柔宁静的模样,一股阴云逐渐自我心头升起,却是说不出的滋味,“……你知道他是谁?”
若水只看着远处,静静道:“他救了我。”
我有些词穷。若水若拿定了主意,便很少有人能让他退步了。但我不明白的是,云浅月离开秋绶之后,为什么会往北走?为什么会救若水?……或者,若水遭人暗算,他再现身救人,根本就是一早设计好的?
没想到若水却又在此刻改变了主意,轻声道:“我知道他一直跟在詹雪忧身边。是王爷将他留在秋绶的。”
“你可曾听过,秋袭神秘莫测的三军统帅,云浅月?”
我话音刚落,若水已冷冷回首,朝我望来:“--他是云浅月?”神色依旧平静,眼中却多了一丝杀气。
“你也知他下午杀入秋袭战阵,割下了秋袭副都统首级吧?晚上便有大批秋袭高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潜入要塞,驻扎在城外的秋袭军也在同时发动了总攻,单单为了阻止城中的秋袭高手靠近城楼,我们便折了万余精兵。”
我简单地将昨晚城中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若水听得并不在意。只重复问了一句:“他是云浅月?”
“王爷既说是,那便不会有差错。”
话音刚落,玉蕊剑“铮”一声脆吟,若水的剑尖已刺到了云浅月咽喉。出剑之快简直难以想像,我下意识地出手阻拦,软剑生生挡在了若水剑尖之前,然而若水毫不容情的剑锋依然在云浅月脖子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他既是云浅月,便不能再活下去。”
面对我的阻拦,若水只是淡淡地说,不熟悉他的人绝对无法发现,他眼中收敛着一丝淡到极处的哀伤。那样自然而平淡的口气,不像是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反而是像在告诉我,现在是清晨不是晚间一样。
这样的若水,便是与瞳将军不同的地方吧。他自生下来便是暮雪教的圣子,他的宿命是守护,王朝利益当前,没有侠、没有义,也没有情。纵然那么清楚明白地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应该好好报答的救命恩人,然一旦知道云浅月的真正身份是可能危害到惊燕的敌军统帅之后,便没有丝毫犹豫地杀无赦!
他是王爷治世的利剑,没有自己的良知、道德、心灵,惟一要守护的,就是自己的信念。为了惊燕,根除一切隐患,良知和道德,那不是他可以留存的东西。
我禁不住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求死?诈死?金蝉脱壳?……这些可笑的想法,也只能出现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吧。
一个连自己最在意的良知道德都可以牺牲掉的人,还有什么能逼他后退一步?有什么能逼他放弃自己的信念,不再守护惊燕?


第五四章

轻轻挑开若水的剑,我虽不情愿却依然要阻止若水:“不能杀他。王爷早知他身份,一直隐忍不动,自然另有盘算。”
若水略一思忖,便收了剑。此刻的云浅月却开始了梦呓,不断喃喃呼喊着“焰水”二字。我搭他腕脉,并无异常,转眼却看见他左腿裤管逐渐濡湿的鲜血。当日在白水关前,他曾向我讨过一瓶止血散,当时便曾因为失血而摔倒,也是血染裤管。
“若水,你看看他腿上可是有伤?”我背过身去。
耳畔一阵衣袂擦动的悉唆声,片刻之后,传来若水清朗的声音:“腿上有旧伤。伤口已然迸裂。茗姑娘可有准备止血散?”
仓促出行,身上除了一柄软剑,什么都不曾带,想想说道:“你还能动用圣力么?……先用圣力替他止血,我去探探路。得尽快离开这里。”
“……不行。”
我有些诧异地停下脚步,若水轻声道:“我动不了圣力。他腿上的伤很糟糕,封穴止不住血。茗姑娘身上可有火种?”
“炙伤止血他如今受不了,若火毒攻心便只有死路一条。你试试截脉手法能不能替他止血,小心不要碰……”话音未落,便听见云浅月无意识呕吐的声音,纠缠着我后半句未说完的话,“--到他足百里穴……”
此时也顾不得云浅月是否衣衫不整,我只能转身扶住不住呕血的云浅月,解开他被若水封住的几处穴道,缓慢替他揉穴。若水顺手放下他下裳,掩住他身子,人已站了起来,朝周遭望了望,说道:“此处灵水泽地,风穴阴关,应该会有‘凋颜草’,我去找找便回来。”
凋颜草是一种嫣红色的小草,很好辨认,于旁人无益,却是暮雪教弟子的灵药。大凡暮雪教弟子圣力被封,无法施用时,寻得几枝凋颜草服下,片刻便能恢复。
若水圣力无法施用,这倒是很奇怪的事,圣力这种东西是暮雪教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力量,除非用特殊法门,否则是不会随个人受伤而损害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封得了若水的圣力,昨晚在跃虎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云浅月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取出手帕替他拭去嘴角的鲜血,这个昨天还凭着一把刀逼得我几近绝望的男子,此刻看起来却是说不出的苍白脆弱,他那倨傲的微笑,诡秘的眼眸,都化成了黯淡苍冷的凄恻容色--为了救若水,方才落入如斯境地?他为什么救若水?或者,又是某种图谋?
若水匆匆的脚步又近了,我看他一眼,他显得有些焦急,却并不说话,手中还捏着半枝凋颜草。禁不住暗叹云浅月的好运,就连摔落悬崖都选了这么个孕育灵草的地方。若水圣力很快便恢复了,强行替云浅月止血之后,若水眼望着高逾千尺的悬崖,说道:“我们得尽快回秋绶去。”他声音极轻,却带着浓浓的担忧。
看了昏睡中的云浅月一眼,我有些头疼。眼前这山壁太过陡峭,以我与若水的轻功,顺着枯藤攀援而上,已然很是勉强了,若想拖着一个犹在昏迷中的云浅月上去,简直是痴人说梦。王爷还未下令任云浅月离去,我便不能轻易放下他,昨夜被他逃脱已是失策,如今更不能丢他一个人在这悬崖之下了。
“不若你先回秋绶。遣人送些药物来,待他稍稍好一些了,我再带他回去。”
意外的是,若水又摇摇头,迎着我诧异的目光,解释道:“我昨夜摔伤了内腑,如今不能凝聚真气。暂时上不去。”他一面说着,清冷的眸子便向我望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先回秋绶,“夜流霜将军与薛冷将军同为营将军,位份相当,并无主从之分。此刻若无人主持战局,那两位必然会各自为政,互不妥协。军中无主,原本是用兵大忌。”
我知道如今西南战局不能没有个镇压台面的,尤其是恰好破关大捷的此时,夜流霜将军与薛冷都已引兵出战,必然各有功勋,秋袭是败是退,我军接下来是守是战,都需要有人拿主意。可是,若水怎么也不想想,我个对行军布阵一窍不通的侍女,除了狐假虎威当龛上的泥像,我拿得定什么主意?
若水显然不知道昨夜破关大捷,夜流霜将军已自白水关而下,与薛冷将军凑到了一块儿。见我迟疑,便放柔声音问道:“茗姑娘可是有难处?”
我将昨晚的事简单告诉若水,若水微微皱眉思忖片刻,霍地转身,断然道:“还请茗姑娘立刻回秋绶,将薛冷将军马上调回秋绶要塞!再迟片刻,只怕夜流霜将军有性命之虞!--昨夜暗中偷袭我的是东城密探。”
“……单大人可曾看错?”我却是真正的错愕。
眼中闪过颜知将军艳若春花的容颜,那个骄傲善妒的年轻将军,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西南战局如此吃紧的时候,正大光明调派东城密探谋害若水吧?……何况,颜知将军如今还被困在东北生死未卜呢。
“薛冷是东城密探副首领。”若水很有些动容,不住地催促着,“茗姑娘请不要再耽搁,马上回秋绶。夜流霜将军若出意外,王朝折损的是三位将军!”
是薛冷要害夜流霜。我这才恍然明白。当初王爷也曾说过,夜流霜与薛冷私怨甚深,究竟什么恩怨我不清楚,但王爷与若水都如此小心翼翼地将他二人控制住,当中内情必不简单。照如今看来,薛冷借着混乱战局谋害夜流霜,未必不是不可能的事。他既是东城密探副首领,调动人马缠住若水,自然只是一道指令就可以办到的。
若薛冷当真杀了夜流霜,颜知将军必然也会牵扯在内。纵然王爷不会将薛冷做的事怪罪到颜知将军头上,也不说颜知将军素来护短的性子,就单是颜知将军那份骄傲,王爷当真动了他的心腹,何异于当面抽他一耳光?他能忍得住就如此善罢甘休?
“既如此,我先回秋绶。”如此紧迫,我自然不敢耽搁。看了犹在昏睡的云浅月一眼,又忍不住罗嗦叮嘱道,“千万小心。他身怀秋袭异术,纵然伤重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我会遣人送来食物和药品,你自己的伤也要好生照料。”
若水只是淡淡地笑。骨子里带出的平静,让我彻底地放了心:若水还是若水,无论从前如何想法,至少如今看来,他始终守着暮雪山带来的清澈心灵。也不再分神犹豫,动用轻功来到绝壁之前,揪住先前下来时用过的枯藤,运气朝着山崖之上攀了上去。
出示九龙令之后,城楼上收了半面弓箭,我借助软索攀上城墙,一歇费力方才进了秋绶。回到院子便命人招来如今留在要塞中的几名指挥,原以为还有几人,没想到竟只来了三个。一个便是我在南面城楼上见过的守军指挥,自然是薛冷将军的人。一个是随若水追剿秋袭右路军、刚刚退回秋绶要塞的林指挥,在林身旁还有一个指挥,光看模样便知道这两人都是夜流霜将军翔灵营中的指挥使,神色亲密得很。
“就你们三位?”我心头冷了半截。
一个支队八千人,长官为指挥使,副长官有三名,分别为副指挥使、机要使、首席幕僚。如今只来三个指挥,岂非就是城中只有差不多两万人?
翔灵、长风两营共计十万人,翔灵营三万精兵驻防白水关,剩下七万人,薛冷竟然把自己的兵马差不多都带了出去,只留下翔灵营两个支队和自己一个支队留守秋绶要塞--他是当真打定主意要夜流霜将军性命了。带着自己心腹部队,只手遮天谁人敢泄露他谋害夜流霜的消息?翔灵营两支人马驻防秋绶,纵然我想调兵去替夜流霜将军解围,也不敢拿秋绶要塞的安危开玩笑。
如此苦心积屡,算无遗策,却单单不去想,如此重罪如何逃得开王爷的耳目?……或者,只为等这一个杀夜流霜将军的机会,他已然不愿去费心顾及自己的后果下场了?
如今怎么办?调兵?还是按兵不动?……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颤,我知道此刻的决定可能影响到整个西南战局,甚至王朝利益。侍墨却在此刻匆匆而来,看了两个戎装威武的指挥使一眼,微微点头示意,随即走到我身畔,轻声道:“茗姑娘,詹大人想见你。”
“请他等一等,此间事了我便去见他。”那少年昨夜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也很是担心,不过此刻显然不是纠缠他个人问题的时候,勉强抬头朝林指挥说道,“夜流霜将军孤军深入敌后,破关大捷竞建奇功。指挥使大人能否调遣三千善战的兵士随我去迎接夜将军凯旋?”
我情急之下,说话并未小心斟酌,这使得林与他身边的指挥使登时警觉起来。林似浑浊却清醒的眸子稍稍敛去一丝光芒,咳嗽道:“还请督军大人见谅。属下昨日伏击秋袭军时不小心伤了腑脏,军医叮嘱,若非必要,绝不能再于马背上颠簸。迎接大人的差使,不若请龙指挥代劳吧?”
龙立即接口道:“属下不胜荣幸!属下先行告退,打点人马。”说着便微微颔首,风也似地刮了出去。
林手下的一万疲兵,自然比不得龙手下养精蓄锐的兵士。要救自家将军,他二人自然不遗余力。
侍墨却又见缝插针似地絮叨:“茗姑娘,詹大人实在不能等了。您先去看看吧。”
我有些迟疑,侍墨在墨竹居伺候了这么多年,何等的精明干练,若非有要紧事,绝对不会在此刻继续纠缠。詹雪忧究竟有什么事急着找我?……满怀疑惑地和屋中的两名指挥使告辞,他二人客气地离去,我便随着侍墨到了詹雪忧居住的小跨院。
詹雪忧神色忧郁地站在院中,那一树殷红的梅花偶然飘落,卷起一股极致纤弱的凄楚。带着稚气的容颜,铭刻着那样年轻的痕迹,他不过十七岁,那样华美的年纪,却承载了太多哀伤。纵然他是秋袭人,纵然他可能有着秋袭皇室的尊荣身份,在我心目中,他始终是王爷身边奉献出所有忠诚、那么诚惶诚恐的少年,无法激起一丝敌意和戒备。
“詹大人。”我轻轻唤了一声。
詹雪忧一直低着头,长发被乌木簪束在头上,露出纤细的后颈。我心中忽然一窒,脑中一闪而过的是这漂亮颈项被生生折断的可怖画面。他轻轻拍了拍粗布衣裳上的轻尘,转过身来,眼睛有些浮肿,显然是一夜无眠。
“主人离开时曾留下话。”他平静开口,声音清灵得不似世间所有,神色亦颇为哀伤,“主人吩咐,若有一天我的头痛症不再犯了,便请茗姑娘指点我回到主人身边。”
几句话说完,他又静静地低下头。
我明白这是他的抉择:古淳砚或者詹雪忧的抉择;惊燕或者秋袭的抉择;主人或者兄长的抉择……无论如何选择,埋藏深处的记忆都会成就此后永不磨灭的煎熬。没有对或者不对,没有自私或者不自私,面对舍得间的抉择,从来便没有无害的后路。
我可以想像得出詹雪忧的挣扎。一直以来,詹雪忧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为王爷活着,云浅月的到来却打开了他的封印,让他记起了潜伏惊燕的使命。对王爷这么这么多年近乎疯狂的崇拜,让詹雪忧无法说服自己背叛王爷、去对自己的国家奉献忠诚,那一种背弃掉自己故国同胞的惭愧与罪恶,让他浑身上下都流溢着无法言喻的悲哀与痛苦。
可是,王爷走时我犹在昏迷之中,我怎么知道王爷究竟去哪儿了?……我颇为尴尬地看着詹雪忧,轻声道:“王爷是这么交代的?……呃……”
忽然间想起了昨夜鬼影般存在的月缺孤,亏我还东猜西想王爷留下他的用意,原来是留着指点詹雪忧去见王爷的。当下便朝詹雪忧颔首笑了笑,道:“我手头还有些事急需处理,事情一了便来找您,詹大人,您看,这样可好?”
詹雪忧有些失神地将目光移到了那一树梅花下,我知道他不会再与我搭话了。心里牵挂着夜流霜将军的安危,当下也不多迟疑,示意侍墨好好照看詹雪忧之后,便匆匆转身,往院外走去。
龙指挥调遣来的三千精兵已于城南待命,我接过马缰,示意龙指挥出发。岂知他还未转身,城楼便升起示警旌旗,青蓝色的响箭烟花咻地破空而出,我知道这是在通知东、西、北四面城楼小心防御,外敌已至,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片刻之后,薛冷手下原本就坐镇南城的指挥匆匆自城楼下来,道:“督军大人,西北方不知是秋袭哪路人马袭来,约有两万人,离要塞已不足三里了。”
他如此说话,看也不看龙一眼。龙指挥心中虽焦急夜流霜安危,兵临城下却连半点法子也没有,朝我施了半礼,随即朝身边的护卫吩咐了几句,集结待命的三千精兵登时散了开去。我有些奇怪,既有外敌来犯,正该小心防御,怎么把集结的兵士都驱散了?……看着四下散去的士兵各自背负的长枪、直脊刀种种刀兵我方才醒悟,龙指挥既知是带人去护卫夜流霜将军,自然吩咐手下从头到脚都武装起来,一身的厮杀装备,一旦转作防守战,这身装备便稍嫌累赘了。
我跟随两个指挥到了城楼上,所谓登高望远,视野极为清晰。秋袭军穿着漆黑的衣甲,一路卷着烟尘纷涌而来,气势极为骇人,然而到距离要塞外围防御攻势约有半里范围时,却又停了下来。
我有些奇怪地看了龙指挥一眼,他与城楼上所有守城士兵都一样,虽是刀弓齐备,却没有丝毫紧张的模样。纵然是久经沙场,也不该如此气定神闲吧?……
龙指挥看我满眼迷惑,便解释道:“敌军没有任何攻城准备。大人,您看他们兵士的装备,丈二长枪,直脊刺刀,还有远射程硬质角弓,可是没有长梯、投石器、垒土车,如果他们就这么冲过来,在我们外围防线的弓箭射程内就会折损大半兵士。就算在外围防线没有伤亡,全都冲过来也没用,血肉之躯便想破秋绶要塞,他们是疯了。”
我在龙指挥的提点下开始注意敌军的装备,却意外地发现,寒日照耀下,秋袭军漆黑衣甲上折射出黯淡的光芒--是血渍!
盯着城下秋袭军刀枪闪烁而出的寒光,我却连脊背都在发冷。
这支莫名其妙出现的秋袭军,绝对不是我先前所想地倚飒派来围魏救赵的奇兵。这是一支残军,尽管他们装出容姿焕发、锐不可当的模样,可我仍然可以肯定,这是破关大捷被夜流霜将军与薛冷将军夹击之下逃出来的一支残军。
而他之所以可以逃脱,也绝对不是偶然的。算无遗策的薛冷薛将军,一旦打定主意要杀某个人,怎么可能留下任何任目标逃出升天的机会?……网开一面放走眼前这支残军,拖住秋绶要塞中的守军,便没有人能赶去破关救夜流霜将军了!
何等深沉的心思?何等疯狂的作风?
不愧为颜知将军的第一心腹!


第五五章 天意

城外秋袭残军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我不懂兵法战略,只是设身处地转到秋袭军此刻的角度去想对策:只凭两万残兵,没有任何攻城工具,在王朝全盘皆胜的情况下,如何才能扭转逆势,力挽狂澜?
想要趁薛冷引兵出战之时,攻陷秋绶?这明显是不可能的。或者佯攻秋绶,求得围魏救赵的效果?如此微弱的威胁,似乎也不太现实。究竟想要如何?
直到城下的秋袭军,正大光明浩浩荡荡在半里外嚣张飞驰而过,朝着西南方疾速前进,我终于秋袭军的意图,或者,是薛冷真正的意图:众所周知,秋绶至破关只有两条路,往西南走则是两点一线,距离最短,道路也最是平坦,往西北则颇为费事,几翻迂回,且多山路。这支秋袭残军逃脱混战之后,绕出了破关地域,由西北方回到了秋绶。如今,他们要从西南线路再杀回去!
薛冷将军的苦心孤诣下,迎击这支秋袭残兵的必然是夜流霜将军。昨夜的鏖战,以一敌众的厮杀,纵然绝世锋利的兵刃也必然挫锋,夜流霜将军带来的一万精兵能剩下多少?两万哀兵一拥而上,夜流霜将军应付得下来?届时,薛冷必然“战事正急,无暇抽身”,直到夜流霜将军战死,方才天降神兵地出现吧?--纵然夜流霜将军侥幸而胜,依薛冷的诡诈,也有办法让夜流霜将军洒血沙场,马革裹尸。
龙指挥有些奇怪地看着向西南撤走的秋袭军,显然还未弄明白敌军的意向。而一直静静站在他身旁、薛冷手下的那名指挥使,嘴角却露出一丝诡秘而得意的微笑。这个笑容让我脊背上的冰凉更是凛冽:薛冷要杀夜流霜,整个长风营的上层长官都是清楚的。
一直以为王朝三军在王爷威慑管制下绝无问题,到如今方才明白,种种派系恩怨纠葛,竟如朝堂一般的盘根错节复杂诡秘。不同的是,朝堂党派的争斗在王爷的制衡下,冲上天也不过牵扯数百人,而军中的恩怨一旦播撒到了战场之上,这些朝廷训练出来早已习惯杀人放火的爷们,血气一旦上头,生死、家国都完全抛在了脑后。
回想王爷接掌帅印这十数年来,东征寒瑚,北退轩辕,战事频仍,少有闲暇。刚刚清洗了朝堂之中的旁支势力,接下来的,便该大刀阔斧清洗军中了吧?……忽然有个疑问:三军不合,矛盾重重,这些王爷都是知道。既然清楚这些问题,为什么仍旧急急忙忙地开始南征秋袭呢?
“督军大人!”
听着背后的叫唤,我方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来的是林。他还在半边石梯上就高声唤我,虎步行来,标枪一般扎在我身前,压抑着声音,请示道:“敌军去向不明,意图诡秘,请大人容许属下带一千兵马,出城探察。”
此语一出,我便知道他也明白夜流霜的危机了。他不敢多带兵马,只求一千人,自然不会妄想杀退秋袭军,事实只须杀入敌阵,救回夜流霜将军,余下的秋袭军自然有薛冷应付。
薛冷手下指挥使想也不想便站了出来,温和却坚持地说道:“林大人三思。将军离开时曾下令坚守要塞,不许轻战妄出。就昨夜秋袭的奇袭看来,他们也并非只懂得强攻。尚阳城兵马既动,倚飒城的秋袭军也不会毫无动作,如今打开城门分散兵力,似乎……不是那么明智呢。”
他要阻止林带兵去救夜流霜将军,在场几人都心中有数。然而他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我先前犹豫顾忌的也是这个。然而,夜流霜将军若遇不测,王朝军中必然风波骤乱,纵然明知奇险,我也要冒险一试。
“既如此,便请林大人马上调集兵马。我随大人一起去。”

既无杀敌之心,只有救人之意,林指挥挑选的都是龙手下的精锐。出城之时,身上配备的除了一把匕首、两把短剑和一把直脊刀,连马都不曾牵。林一直跟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怕乱军之中我会遭遇不测,他如今还不知道若水的近况,若我一死,薛冷想要只手遮天便更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沿着大路走了一段时间,远远地能看见秋袭军马蹄踏起的烟尘,林忽然指挥人马潜入了山林。想要穿过那两万人的敌军是绝对不可能的,林显然是要从山路抄近道,所以带着熟识破关地形的属下出来。
泥泞如潭的泽地,草深五尺的丛林,笔直如剑的山壁,这辈子从来未见过的恶劣环境,终于在半天之内全都摆在了眼前。我轻功不弱,应付起来并不困难,林带来的一千精兵却是个个浑身污泥,狼狈不堪。
“还有多远?”我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密林,轻声问着带路的士兵。
顾不得满手污泥,抹去了头上的汗,中年士兵指着南边说道:“从南面出了这个林子,一直往南走,就是小舟山。”
破关就是小舟山两座雄峰之间的关隘。我凭着地图估算着时辰,秋袭如今已差不多落在我们后面起码半个时辰了。若夜流霜将军平安无恙,这场风波,便可以无声地消弭下去。我第一次在心中暗自祈祷着王爷以外旁人的平安。
终于登上小舟山尾峰,视野豁然开阔,只见山下醒目的“夜”字旗迎风招展,破关已近在眼前。
回首与林对视,彼此都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秋袭未至,夜流霜将军至少有时间平安撤离。然而,就在我与林带着一千精兵,欲往山下赶去时,一道宛如惊天霹雳般深邃地山涧横在了我们面前!
一道山涧!天堑!
山涧不深,却足以将人摔去三魂。山涧不阔,然而若无借力之物,以我的轻功也决计跃不过去。
破关分明近在眼前,我们却连踏前一步也是痴心妄想!
“怎、会、如此?……”引路人发狂地扑到悬崖边上,指着虚空满眼不敢相信,“桥呢?!桥呢?!……桥怎么会不见了!这里明明有吊桥的!怎么可能会不见了!……桥呢!桥呢!……”
眼望着山涧虚空上淡淡的烟水,我只觉得脑子里面冷得像结了块冰,痛得有些麻木。林已仿佛浑身脱力地跪了下来,喃喃道:“天意……天意……”
“不行!一定要过去!”
莫说夜流霜将军被害的后果王朝承受不起,就是他手下数千无辜兵士,也不该被薛冷无情牺牲掉。山涧奇险,我确实不能一跃而过,但是我可以先用绳索滑到涧底,再凭轻功攀援而上,到达对面。
如果侥幸的话,可以在秋袭到达破关之前,请夜流霜将军与薛冷将军汇合,这样一来,薛冷便没有借口不迎击秋袭军了。
林立即替我找来软索,便是当日在白水关所见的奇特绳索。我将绳索一头牢牢捆在崖边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上,束紧腰带便往山涧滑了下去。既有绳索护持,我走得并不艰难,然而山涧之底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绳索已到了尽头。我只得放弃了绳索,取出短剑,扣着山壁缓慢下滑。
山涧下,是颇为湍急的涧水,根本无法立足。所幸水中有几块巨石浮出水面,恰好够我借力攀到了对面山壁。我知道时间并不太多,所以我很急,急得手指都仿佛在发颤,可我身在半空,纵然想快一点也是力不从心。
眼见悬崖一角已就在眼前,耳畔听见的却是兵刃交鸣的声响。迟了吗?……我不敢去想,足尖在一块凸出的尖石上轻点,终于脚踏实地站在了山崖之上!
漆黑的山谷明显刚经受过火焰的摧残,犹能看见乌黑的浓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臭味,那是火化尸身的刺鼻味道。秋袭血红的旌旗在我眼前晃荡,更多的是秋袭士兵身披黑甲的残肢尸体,我听得见王朝熟悉的鼓声和号角--夜流霜将军在破关伏击了秋袭军。
秋袭自以为天降神兵地贸然杀入,恰好碰到了早有准备的夜流霜将军,被一把火烧得阵脚大乱。火攻素来是伏击战中最常用的招数,一来烈火的高温和灼热素来骇人,二来取材容易,施用方便,此刻虽是隆冬,然西南气候温和,草木繁盛,加之破关之中火油齐备,夜流霜将军自然不会放过火攻这一妙策。
禁不住暗自好笑,若水都知道薛冷绝对不会让过这个谋害夜流霜的机会,与薛冷“私怨甚深”的夜流霜自己又怎么会不小心提防呢?东征时期便能征善战的夜流霜将军,对战场敏锐地把握和控制,连薛冷这个后辈都要自叹不如吧,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蓦然消失掉的两万秋袭大军呢?
思忖间已踏入了纷乱战阵之中,拔出软剑一面刺杀秋袭敌军,一面寻找着夜流霜将军。一个优秀的将军,在一场以寡敌众的战斗中,绝对不会让他的士兵看不见自己所在的位置,我很快便发现“夜”字旗下,手挽长弓的夜流霜将军,正箭石如电地远射着敌军中的高手。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至少,再见王爷的时候,不用为夜流霜将军之死的解释而焦头烂额。
我万万料想不到的事,却又一次发生了。
一支流矢飞来,恰巧射中夜流霜将军咽喉。那位沉默寡语,臂力惊人,擅用弓箭的将军,竟然死在乱军流矢之下!
怎么可能?……盯着夜流霜将军自马上栽倒的身影,我心中只剩下难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以夜流霜将军的武艺,怎么可能会被流矢所伤?
想要前进几步,杀到夜流霜将军身边,却被多如蚂蚁的秋袭敌军缠得脱不开身。眼睁睁看着夜流霜栽下马去,随后被人流淹没,一点办法也没有。
夜流霜死了。这笔帐,算在秋袭头上?还是算在薛冷头上?……王爷痛失心腹,会如此震怒?或者念及如今吃紧的战事,隐忍不发?……如今还在山涧对面的林,秋绶要塞中的龙,驻守在白水关的指挥使,用大腿都想得出来夜流霜之死别有玄机,若然哗变,如何处置!
王爷才走不过一旬时日,整个西南战局就被搅得乱七八糟了,我这个被硬扶上台面的“督军大人”,究竟要怎么交代才交代得过去啊!
夜流霜一死,原本拼死一搏的翔灵营士兵登时慌了手脚,原本被控制住的局面马上崩溃,敌军疯狂地反扑着。直到夜流霜手下的兵马差不多尽数折去,山谷尽头,寒日照耀下,锦绣的“薛”字旗终于出现了!
那个笑嘻嘻地坏蛋!
狠狠将剑刺入一个秋袭士兵的心窝,我禁不住在心中恶毒地咒骂了一句。

夜流霜将军的遗体,是我和薛冷送回秋绶要塞的。我甚至没有质问薛冷一个字,便与他协力命人搭起了灵堂。在我的刻意控制下,林和龙悲愤却显得异常安静,我很庆幸他们的冷静和清醒,都知道现在绝对不是随意透露夜流霜将军死因的时机。
于破关一来一去,已近日暮,回到暂住的院子后,趁着侍墨准备食品和药物,我用冷水沐浴后稍稍觉得有些饥饿,便又匆匆喝了些粥。离开时,侍墨追问我要去哪里,我原本不想回答,走到门口却又回头,说道:“劳烦你去见见薛将军,告诉他单大人如今在城外养伤,请他不必为单大人的安危太过忧心。”
侍墨听说若水摔落悬崖已哭了一场了,如今听我这么一说,禁不住又惊又喜。我提着她准备的篮子匆匆向外走去,王府里的侍女仆婢,鲜少有不喜欢若水的吧?待人接物,若水虽淡漠,却始终和颜悦色。
这天的晚霞烧得尤其的灿烂,血一般凄厉的容姿,似乎也在为将才凋零而唏嘘不止,我有些恍惚地赶到了跃虎渊下,寒冷的晚风习习吹拂着深潭,漾起一层层凌乱地涟漪,一切都仿似在哀鸣。
若水仍旧在先前的位置打坐,云浅月就平躺在他身畔。水一般清澈人,映衬着月光一似冷清的睡颜,竟是说不出的和谐醉人。
我迟疑着脚步,若水早已察觉到我的到来,缓缓结束了调息,睁开了眼。
“怎么样?”他问。
我只觉得嘴里发苦,将装有食品和药物的篮子递给了他,说道:“……天命所在。”开口似乎很容易,可是一个个的字却堵在喉咙,艰涩地很难出来,“……我赶去救他了,可是来不及……夜流霜将军的灵堂,按军中惯例,设在……”
“不要说了。”
若水阻止了我,神色颇为沉痛,眼中更多的却是思忖和盘算,“茗姑娘可否将详细情况告诉我?”
我讲详细经过说了一遍,若水皱眉道:“流矢?……茗姑娘可曾检查过夜将军伤口?”
“这也正是我亲自来找你的目的。”
翻开篮子,取出一个修长的木盒,再次递到了若水跟前,“这种箭是第二次出现了。”
若水取过断箭,仔细察看,注意力最后也留在了箭柄上两个细小得简直看不见的古怪图腾上,轻轻用手抚摸之后,凝起紫檀色的圣力,将之贯入,那支漆黑的断箭上竟有绝细的紫光飞闪而过。
若水英挺的眉峰蹙得更是厉害,颇为不解又似几分惊讶地说道:“是灵光箭。”
“白水关时,王爷遇刺,中的也是这样的箭。箭柄上一样有两个这样的图腾。不过,王爷所中那支箭有毒,这支箭没有淬毒。”
我信任若水,没有任何理由。拿这支箭给他看,并不是想探查他是真的不知道星光教,或是假装不知道星光教且暗中和星光教勾结。我只是想提醒他,王爷被有着暮雪教典籍所载的奇怪图腾的箭所伤,以若水的精明,他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若水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那支断箭,轻声道:“我知道了。”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若水都无法硬得下来心肠。我取出刻意带出的金针护囊,柔声道:“你既有内伤,我用金针助你驱散淤血,便可早日复原。先容我看看脉吧。”
若水却仰面望着跃虎渊上,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忽然道:“昨天把我逼下悬崖的暗器,应该也是此箭--”他顺手摘下箭镞,扣于指间,中指奋力一弹,一道紫檀色的光芒呼啸而过,竟于青天白日之中近乎无形,“就是如此!”
话到此时,我方才解开心中的迷惑:难怪东城密探就能将若水和云浅月逼得双双摔落悬崖,原来有星光教的人暗中捣乱。
“究竟是什么人。”若水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平静躺在一旁的云浅月忽然又开始呕血,若水微微蹙眉,将手掌贴在他额头,动用圣力助他安静下来,顺手用修长的手指拭去了他残留嘴角的血迹。一直昏迷的云浅月却在此刻缓缓睁眼,清醒了过来。


第五六章 归宿

云浅月睁眼之后,虽谨慎地打量了四周的环境,却没有开口说任何话,反而有些出神地望着跃虎渊的断崖。
半晌,云浅月忽然道:“不用留着我了。杀了我吧。”
一面说话一面缓缓转头,有些痴迷地望着若水的侧脸,素来倨傲的眼中隐隐浮现的是不可言喻的温柔与哀伤:他显然不是在看若水,而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人。
我与若水对望一眼,一时俱是沉默。
“已经十天了。从来犀利如刀的惊鸿,已经直逼皇庭了吧?……秋袭国破的消息,不出三日就会传来,风矜没必要再留着我迷惑遮掩古洌砚的视线。”
他静静诉说着惊人的消息,一直痴望着若水的侧脸,“我救的不是你。所以,你不用对我心存感激--杀我不必留情。”
“你知道战事纠缠在西南秋绶、尚阳是王爷声东击西之计?”我为之哑然。他既然知道王爷的图谋,身为秋袭三军主帅,不可能无视秋袭皇城失陷的危险,反而巴巴地赶到王爷身边,只为解开詹雪忧身上的封印吧?
“单为秋袭打算,我曾劝谏过古洌砚。”云浅月脸上显出古怪的笑意,噙着一丝苦涩,“不过,他更相信他的情报系统,认定风矜是个喜怒无常、御下无方的君主。事实呵,一个连自己脾气都控制不住的掌权者,又能有什么作为和威胁?--可他从未想过,风矜若当真如此,如何能征战十一年从无一败?”
我感觉得到云浅月对秋袭皇室怀抱的敌意,他甚至悄无声息地用“古淳砚”的记忆,折磨报复着曾经是秋袭皇子的詹雪忧。我以为云浅月对秋袭皇室的恨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若水并不相信。
若水默然拭去指上的鲜血,说道:“不用担心我会对你慈悲。身为秋袭三军主帅,死在我手里是你的宿命--你的伤还很严重,你最好安静一些,好好休息。”淡漠地看了云浅月一眼,继而道,“换句话来说,我是让你闭上嘴。我知道你很聪明,更知道你的话不能相信。”
云浅月料不到貌似温和的若水,说话会如此绝情不留余地,呆了片刻之后,他哑然失笑:“……你果然和他很像。”顿了顿,想着又补充了一句,“--一样的藏锋于骨,一样的绝不拖泥带水。”
那是他出现以来,头一次随意真实地笑。若水已不愿再与他交谈了。我不能耽搁太久,便匆匆替他二人诊视伤势,云浅月的伤依然很奇怪,我始终想不明白,他腿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待详细询问云浅月症状,他却拒绝相信我的医术,只要一瓶止血药。
我从篮子里拿出了绛草散,忍不住玩笑道:“你是不是还要用一个答案做代价?”
意外的是,云浅月却很认真。抬头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思忖许久之后,郑而重之地提问:“……我现在惟一想知道的是,你既然不想活了,还要止血药做什么?”
云浅月哑然,一直冷眼旁观的若水,闻言也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取出金针替若水驱散淤血之后,我便准备离开跃虎渊。刚刚走出几步,忽然发现悬崖之上一抹嫣红飞速坠落,我谨慎地退回若水身边,那抹红影已飘落在深潭之上,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好漂亮的轻功!与若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是如斯想法。
“你就是洛茗?!我等你很久了。”
身着红衣的少年满眼轻蔑地朝我望来,微微噘起的薄唇,怪嗔的神情,满不在乎的睨视,无不昭示着眼前这个少年是被长辈们宠坏的孩子。
……可是,我认识他?
“却不知小朋友找我,有何指教?”我忍不住地想笑。
“星光教南珞。”
少年极为自负自豪自得地自报名号,掌中小巧的银链碎骨鞭已露了出来,“是你吓唬小岚要用什么‘宫闱密法’逼问他口供,是你几次三番想杀小岚,是你挑断了小岚手筋。我有没有冤枉你?”
星光教的介入,只是为了替湛岚报仇?先前谋刺王爷,昨夜纠缠若水,破关暗杀夜流霜,如今守在跃虎渊等我出现,都只是为了从前那个刺杀王爷的湛岚?我有些郁闷地思忖着,或者事情本来就如此单纯,只是我们自己盘算得太复杂?
“你没有冤枉我。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我有没有冤枉你:白水关放冷箭偷袭王爷的是你?昨夜趁乱拿着灵光箭乱射的人是你?……破关暗杀夜流霜将军的也是你?”
少年南珞哼了一声,道:“不是我。不过,算在我头上也不冤枉。”他有些轻蔑地望向我身后的若水,忿忿道,“若不是教主偏爱东漓,教训卑鄙无耻的风矜和为虎作伥的单若水这个任务,应该就是我南珞的吧?”
我还未做反应,铮嘤一声醉人心魄的剑吟,若水双指轻拢,玉蕊剑便已出鞘。既已鸣剑示警,若水便懒得再出声,纵身跃入空中,紫檀剑光宛如水幕般左右铺展开来,闪电一似地朝着南珞袭去。
无论见识过多少次,凌烟剑舞华丽绚烂的剑势,依然纷纭美丽得叫人窒息。王爷身边几位将军的剑法都很是漂亮,柳泫家传剑法“胡笳十八拍”行云流水的清丽,瞳将军剑学“青岚剑诀”浩然正气的壮丽,与若水“凌烟剑舞”绚烂纷纭的华丽,几乎算得上世间最美丽的剑法了。
为什么当初是和王爷学沥天剑法呢?……我有些可惜。那时要和柳泫相熟,敲到他家的剑谱该多好?也不至于如今这样,沥天剑法一学十数年也只是个半吊子。王爷使出来威风凛凛,我使出来便难看得要死。
胡思乱想着,便干脆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若水虽受了伤,然而如今对对方也稍稍知道些底细,小心应付绝对不会出问题,至少这么多年来,单打独斗除了王爷,几乎没人能占到若水半点便宜。
何况是这个明显被长辈们宠坏的小子?……一个念头未转完,紫檀色的剑势忽然被同样紫光璀璨的剑气撕裂一道缝隙,深潭的潭水在瞬间被掀了起来,我亲眼看见玉蕊剑脱势飞出,而若水则疾转而上,登上了紫光与水幕的最高峰。
下意识地揪紧衣角,耳畔已传来云浅月压抑却难以置信的声音:“……御剑诀?!”
灵识控剑,这是暮雪教典籍中记载的一种传说中的剑术境界。而所谓的灵识,也是暮雪教独有而不能名状的奇怪力量,只有研习灵识术,才能获得灵识之力,这种东西存乎一线,譬如人灵台偶然升起的灵光一簇而逝,只可心授,不能言传。
我以灵识致力于医道,而若水居然参悟进了剑道。数百年来,只有暮雪始祖曾经达到灵识控剑的境界,幼时读暮雪教密闻时,我与若水都以为那是史吏刻意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但它竟然是真的。
静静挥手控剑入鞘,紫檀色剑光在瞬间收敛,化作无色烟云。被掀起的潭水暴雨般落下,露出水幕中狼狈不堪的两个人影,一个自然就是红衣少年南珞,另一个却是云裳似玉的女子,花鬓凄凉地浑身是水,死死揪着南珞的耳朵,小声叱喝着什么。
南珞很是委屈地看着她,却不敢吭声。我心里明白,如果不是这个忽然冲出来的女子,南珞已然被若水那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一剑刺穿肩胛了。
数落完南珞,云衣女子抹去凌乱花鬓上的潭水,露出姣好白皙的面容,望着缓缓走回云浅月身边的若水说道:“我以为暮雪教圣子是不会欺诈的。”
“我骗过你?”若水静静回首,显然并不认识她。随即补充了一句,“不过,教规里确实没有一条规定,教中弟子不许欺诈。”
“昨晚你若使出御剑诀,根本无须他来救你。”她指的是云浅月。
“问题的重点是,昨晚我还使不出御剑诀来。”若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如果昨晚用灵光箭把我射下悬崖的是你,那么,在不违背信仰的情况下,我替你做一件事。”
若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那女子和南珞都有些怔住。我才稍稍醒过神来,云浅月已哑然失笑,道:“生死一线时的顿悟?……是她那一箭成就你的?”
我有些惊诧云浅月对若水言辞的理解速度之快。
南珞尖叫起来:“东漓!你没杀了他还成就他御剑诀?!”
懊恼吃惊之下,叫东漓的女子毫不迟疑地举掌,狠狠一耳光将红衣少年甩到了地上。低声威胁道:“你再鬼叫一声,我就把你丢进水潭里喂鱼。”她很是头疼地挤出一丝笑容,朝若水道,“放我们走。你要替我做的事就是这样。”
南珞嚷嚷道:“东漓你在说什么?我是来杀那个女人的。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地恳求他吗?你和我联手杀不了他们?你是不是昨晚受太大……”
“闭嘴!”东漓恶狠狠地瞪他。
“很抱歉,我不能放你走。”
若水静静地回答。他认真的时候表情就像是面对着暮雪始祖的雕塑,虔诚真挚得让人不得不仔细聆听他的说话。
“放我们走违背了你的信仰?……暮雪教教你遇到生人就杀无赦?”东漓咬牙切齿地说着。她显然明白自己不是若水的对手,尽管无可奈何,却依然带着一丝恳求的口气,“还是你说替我做件事只是说着好玩的?”
“尽管你两次刺杀都没有得手,但是你冷静、清醒,很有自知之明。这样的敌人留下就会是祸患。何况--”若水认真地对她说,说得很清楚,也很真诚,“……既然是敌人,便没有留情的道理。”
东漓忽然揪住了南珞的衣领,二人朝着另一边的山涧飞掠而去。
他们自然是想跳崖离开,南珞还待唧唧歪歪,若水已御剑出鞘,紫檀色的剑光萧然破空而出,直刺东漓背心。纵然东漓身法再快,也快不过若水的玉蕊剑,就在紫檀剑光被她血肉吞噬的一刻,东漓奋力将南珞朝着山涧一抛,南珞下意识地借力向山涧坠了下去。
玉蕊剑的汹涌剑气尽数没入东漓单薄的身形,随着一口逆血喷出,那姣美女子七窍都溢出鲜血,容姿狰狞得可怕。若水此刻已追到她身前,她倒下的一瞬侧身射出一支灵光箭,纤绝的灵光带着临死的哀怨,破空之声都隐约纠缠着凄厉,逼得若水不得不收回追下悬崖的玉蕊剑,当地挡住了她临死前的一击。
南珞嫣红的身影已自山涧消失,是生是死我不知道,至少,他是从我们眼皮底下逃走了。若水在东漓身旁停下脚步,缓缓将玉蕊剑收入鞘中,忽然低头呕出一口逆血。我知道他是内腑受创又强动真气一时承受不住,取出破雪丹递给他,却发现略略失神的若水显得有些黯然。
似乎感觉到我关切的目光,若水静静摇头,解释道:“我受了伤,提气不如往常迅速。若不带着那少年,以她的轻功,离开并非痴妄。”抬头吁出一口气,目光移向远方,“为了一定可以保住那少年,连自己可能的生机也不愿轻易尝试。这样的谨慎,就是她死在我剑下的原因吧。”
若水的黯然让我有些不安,拿捏不住语气地安慰着他:“……所以,这样谨慎、不畏死的敌人,早一日消失,早一日安心。”
“我很好,不用担心。”
若水回头看我一眼,居然露出一丝笑容。随即蹲在了东漓的身边,指掌蕴力在她死穴上轻轻一拂,彻底确认了她的死亡。我知道若水是想安葬她,才想帮忙掘穴,潭边湿润的泥土已掀了起来,若水抱着东漓温柔地将她放下。
“始祖说,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宿。当凡尘的喧嚣与烦恼,都无法再伤害纠缠你的时候,安详地沉睡在岁月之流中,将是最大的幸福。”
凝望着土穴中女子苍白狰狞的容颜,若水温柔地祷祝,亲手撒了第一把土。
“怀抱无尽的希望,燃亮单薄的生命之后,成灰、成烬,安详地沉睡。始祖眷顾你。殛雪,安佑。”
轻轻在地上拍了一掌,先前被掀起的泥土同时震起,被掌风削进了墓穴,坟茔被封实。
若水温柔低沉的喃喃祷祝声中,我忽然想起了乱军中自马上坠落的夜流霜将军:察觉到薛冷放走敌军的时候,他心中是怎样的滋味?敌军残部意料之中地出现在破关时,他心中是怎样的滋味?看着自己的士兵,因为自己与薛冷的私怨而陷入苦战时,心中又是怎样的滋味?
若说东漓为确保南珞的安全,根本不去尝试可能逃脱的机会,临死时,怀抱着无限的安详与希望,走进了岁月之流恬静无忧的沉睡,那么,夜流霜将军死在自己人的谋算下,在中箭殒命的瞬间,心中积蕴该是愤怒?怨恨?还是,无尽的悲辛呢?……
这世上,没有比死在自己人手里更悲哀的事情了吧。望着已然凋零如墨的晚霞,我心中一片湿冷。
这夜的月,很是黯淡。

回到秋绶要塞,侍墨取来素白长裙给我换上,仔细整理了容装,将她替我准备的素白腰带换成月白色。我是王爷身边的侍女,除非王爷仙逝,否则无论如何是不能一身缟素的。
夜流霜将军的灵堂按军中惯例设在驻军营中。当我赶到时,薛冷和詹雪忧都已经在了。微微欠身朝薛冷、詹雪忧施礼,阻止了他们还礼的动作。尽管名义上来说,此间是我职位最高,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得意忘形,是我从小便明白的道理,何况,我实在没有任何可得意的。
林递来了三支清香,我接过的同时,轻而易举地发现,林的手指因为隐忍和悲愤而微微颤抖着。悄然打量四周,除了神色悲痛肃穆的薛冷,便只有事不关己的詹雪忧没那么激动了。
屈膝跪在夜流霜将军灵前,纷乱的思绪在瞬间沉寂下来。
我不知道他究竟和薛冷有什么恩怨,也不知道他是否谋略出众勇武过人,我只知道,他是个很沉默,却很厚道的人。他是王爷在军中的心腹将军,却从来不在旁人背后、王爷面前戳任何人的脊梁骨,他不喜欢花言巧语,也从来不苦心逢迎,很少说话却从来不说假话。
为将如何不是卑微如我可以判定的,但夜流霜将军是个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能忘记夜流霜将军中箭坠马时的惨烈,在内斗中死于自己同胞的谋算,是夜流霜将军九泉之下亦永远不能释怀的痛苦吧。而今风雨飘摇的局势,不能替夜流霜将军沉冤昭雪,一旦战事结束,还有什么可以阻止翔灵营数万将士替他们将军报仇的意志呢?……薛冷不死,就是那在破关无辜屈死的数千兵士,也永不能瞑目吧。
“您的死亡见证王朝的血泪与荣耀。将军为王朝辛劳征战的付出与牺牲,三军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以我王风矜的名义起誓,秋袭国破之日,便是将军英灵安息之时。”
我注意着薛冷的表情,发觉他神情悲痛而肃穆,并没有对我话中的警告有任何触动。果然沉得住气。我将香插入香炉,想的却是明珀圣女从前说过的话:这世上从来便没有神。若当真有什么力量、能让你获得你所想要的,那么,它一定来自于你的敌人。


第五七章

次日清晨,一身疲惫的我刚刚睡醒,侍墨便匆匆推门而入,说薛冷到了。想起那个笑嘻嘻的坏蛋我就满肚子气,被子一拉又倒了下去,虽闭着眼,却是睡意全无,听见侍墨轻巧的脚步走进院子,十分得体地将薛冷挡了回去,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自己知道,其实我很害怕。在未想好处置如今局面的对策之前,我根本不敢和薛冷那样的狐狸单独会面,惟恐一个不小心跳进他下的套儿。自幼在宫中长大,看多了钩心斗角,玩心思耍手段我都不怕,可我怕秋绶这些热血沸腾的士兵,怕秋绶这里并不高明的阴谋。动辄数千人的无辜牺牲,尸体能堆成山,鲜血染污河,惨烈得让人不得不后怕,不得不手软。
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这里不是皇庭,不是摄政王府,错了一步,遭殃的就不是你一个人一条命,那便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是无数人的性命,流出的血都足以将你淹没……
“谁!”
忽然推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倾身坐了起来。
淡淡的阴影投在屏风上,逐渐清晰,那支熟悉的乌木簪出现之后,我便知道来的是詹雪忧了。禁不住苦笑,这小子似乎从来就没有敲门的习惯,除了见王爷时他不敢乱闯,别人的门在他眼里简直跟空气没有两样。
“茗姑娘。打扰你休息了。”詹雪忧低垂着眼睑,并不愿与我对视。
我顺手取过长衣披起,起身走到茶几前,隔着茶杯试了试水温,虽不滚烫,也能入口,应该是侍墨清晨来换的,于是斟茶递给詹雪忧,笑道:“没什么。詹大人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么?请坐。”
詹雪忧在茶几旁边坐下,也不多废话,径自说道:“……我想见主人。”
我正缩在角落漱口,闻言只差没把漱口水全部呛进肚里,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小心将水吐出,我取手巾擦了擦嘴,一面走向詹雪忧,一面斟酌着言辞,说道:“詹大人可曾想过,您如今的身份去见王爷的话,王爷……”
“我知道。”
詹雪忧静静打断了我的话。我看见他身子微微发颤,眼睑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也不断地抖动,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些痛恨自己的多嘴,他已艰涩吐声说道,“……我不怕。不管主人是继续留我在身边,还是……处死……我,都好。只要能尽快见到主人。”
微颤的声音,泄露了詹雪忧的惶恐。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去见王爷了:因为他害怕。云浅月带给他的记忆和身份,让他惊恐惶惑得无以复加。如今表面上看他似乎是镇静下来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的伪装,他一直都在害怕。
一个从小就将一半灵魂交托给王爷的少年,从来不曾自己独立思考过,忽然发觉一直以来固执守护的生活关系,其实只是旁人(或者自己亲人?)设计的一个局,他却连找回自己失落的那一半灵魂的勇气都没有,只愿永远屈膝在主人的脚下,让他来替自己判定生或死,去或留。
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我有些心灰地看着詹雪忧,忽然意识到:王爷,也希望若水成为他这样的人。
可这太困难了。
貌似温柔的若水,一直都是最固执的一个。
詹雪忧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而若水则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如果若水不再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他根本就不会继续待在王爷身边了吧--他会带着他那支破碎的玉簪,回到暮雪山,回到叠彩岭,回到那个传说中无忧幸福的地方,拥抱着他和燕柔的回忆,度过余生。
王爷想要的若水,和若水存在的意义,根本就是完全矛盾的。所以王爷一直都在不满,一直都在刁难,而若水一直都在隐忍。一旦某天若水能做到让王爷不再不满,不再刁难,那么,也只能是若水不再存在于世的时候了吧?
自包袱里取出赤金盒子,放在詹雪忧面前。那少年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我。我将盒子打开,袅袅的馨香便如春雨一般透彻地飘了出来:“这香叫‘醉梦’,拿簪子切出米粒大小,细细碾碎了混水服下,可以帮助你安然入睡。千万不要放进炉子里点--劲太大了,吸进去就会昏睡。”
盯着那盒子,詹雪忧很是沉默。
“其实我也不知道王爷的具体行踪。但我会尽快替你弄清楚的。可是在这之前,请您一定要善自珍重,王爷看见你失魂落魄的样子,绝对不会高兴的。”我望着詹雪忧明显因睡眠不足而发青的眼膛说道。
詹雪忧站起身来,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便捏着盒子离开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方才坐了下来,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的局势让我觉得很尴尬。
尚阳城的秋袭军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纵然有,也不过是几百散兵,早逃得不知所踪。我昨夜看过若水追剿秀泽郡秋袭军的战报,虽然主将单若水被打不见了,但不可否认,那是很漂亮的一个伏击仗,一万兵士追剿敌军两万精英,敌军全军覆没,自损不到一成,伤员也只有两千。
这样一来,秋绶之危暂时告一段落。驻扎在倚飒城的秋袭军却是动向不明:尚阳城破关之战,他们应该收到消息了,却没有派兵支援的迹象。甚至,被薛冷刻意放跑的那支秋袭残军,也没有逃往倚飒城,而是困兽之斗似的反扑破关--究竟为什么?
夜流霜的死,让白水关守将之位登时空了出来。一个秋绶要塞,一个白水关,两个惟一通向王朝腹地的途径,半点轻忽不得,交给风翼旋那个清醒狠辣,处事却稍嫌稚嫩的少年,真的可以放心吗?
……想起若水大约下午就能回来,方才稍稍放宽了心。有若水在,这些问题又何必我来操心呢?他都能一一解决的。事实呵,我本来就是个只要管着令箭、狐假虎威的督军大人罢了。顺手取了杯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对若水伤势的预料并没有偏差,刚近酉时,侍墨便匆匆窜了进来,说若水回来了。
我正在死命抓头皮,绞尽脑汁地斟酌词句写着给王爷的折子,我自己的主观臆断自然不敢胡乱结论上去,只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前因后果一一复述,可那些文绉绉的奏对格局,也足够把我惹得七窍生烟了。
等我将折子写好,吹干墨迹,已过了很久了。方才走出房门,想去见若水,却撞见急匆匆闯进来的薛冷,根本不等我开口,他已将手中湛蓝色的包裹递了过来:“洛大人!千寿皇庭急报!”
湛蓝色的包裹必然是战报。怎么会从千寿皇庭传来?……这个认知让我呼吸稍稍一窒,接过包裹便飞快地拆开,读过那重重封锁保护下的战报,终于在瞬间震惊中清醒过来:云浅月的推断果然精准!王爷引领的惊鸿非但切入了秋袭腹地,而且已然攻破千寿皇庭了!
这样可怖的速度确实很令人难以置信,但,若放在王爷身上,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何况,连敌军的三军主帅云浅月,也曾经预测过这样的速度。
“侍墨,去看看单大人,请他立即到这里来一趟。”
我原本是打算去看若水的,不过薛冷既在这里,我自然不能揪着他一起去若水院中谈事情,何况,若水院中还安置着云浅月,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太方便。
侍墨匆匆离去,我回头朝薛冷笑了笑,欠身肃手道:“薛将军请里面坐。”
与薛冷刚刚坐定,在院内帮忙的侍从便送来热茶。我不愿和薛冷多寒暄,言多必失是一定的,而夜流霜将军新丧,也不能岔开话题胡乱玩笑,竟是各自端茶,一室沉默。
不多时,若水便赶来了,刚刚换过的月白色长衫,束在身后却依然湿漉漉的长发,显然是刚刚沐浴后便匆匆来了。他素来知礼,也不管我是否受得起,当着薛冷的面便单膝点地朝我跪了下来,静静道:“督军大人急唤属下,不知有什么吩咐?”
薛冷在他进门一刻便站了起来。见若水跪倒,更是小心翼翼地退了两步,侧身侍立在一旁。我知道若水这当面一拜是忌惮着夜流霜死后,薛冷坐大,因此不惜屈膝一跪,硬把我往台面上摆。
“单大人多礼了。”我示意他起身。
若水微微颔首站了起来,薛冷便极为恭敬地朝他低头致意,若水亦点头回应。我请这两位忽然变得很恭敬规矩的将军坐下后,将适才送来的湛蓝色包裹摊开,匣中的战报递给薛冷,另一纸明黄的谕旨交给了若水。
“千寿皇庭传来战报,惊鸿已经攻下了秋袭皇城,军政枢纽大臣一网成擒,国主古洌砚逃亡,不知所踪。”这自然是绝对的军事机密,因为王爷绝对不会让古洌砚逃亡的消息外泄,这只能是三军高层的内部机密。
看了若水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翻开谕旨,我补充道,“那是王爷亲手写给你的王令。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道谕旨我适才已经看过了。王爷已准备通告天下秋袭国破的消息,并且公然向秋袭各城各郡招降,那道王令是命令若水迅速清理西南战场,为瞳将军挥师南下,受降并入驻秋袭各军事重镇开道。
若水静静看了谕旨的内容,皱眉道:“既有王爷令谕,岂有属下置喙的余地。属下斗胆揣测王爷的意思,应该是想趁着古洌砚刚刚逃亡,未及与各地残部会合之前,震慑住秋袭上下,以全国胜之。不过,王爷下达此令时,应该还未知道秋绶这边的详细情况,如今的局势……实在不能冒险。依属下愚见,立即将破关的战报递交千寿皇庭,具体如何处置,还得请王爷定夺。”
我虽不太清楚这当中的权衡,但若水的意思却很明白了。秋绶要塞这边的兵力被分散折损,若瞳将军不能立即举师南下,纵然秋袭各城纷纷举降,若水也绝对不敢轻易分兵去受降--且不说倚飒城还有秋袭敌军,单只古洌砚还未死这一条,便足以使秋袭大地处处都有可能是陷阱。
幸好我适才就把折子写好了。我顺手把收在桌上木匣的折子取出,递给若水,说道:“这是我呈给王爷的折子。单大人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若没有,现在便可以送去千寿皇庭了。”
若水静静翻看着,忽然抬头看了薛冷一眼。薛冷很识相地找理由告辞之后,若水方才将折子递还给我,说道:“此事刻不容缓,快马驿报恐怕耽误军机。烦劳茗姑娘重新准备一份,简单叙述秋绶的情况就好,我去唤信鹰。”
我便取出特制的青藤冰绡卷,研墨提笔重新具折,尽量精简词句,“臣茗等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云云,全部删了个无影无踪。写完重新看了一遍,并无错失遗漏之后,小心塞入竹筒,以火蜡细细封了,就等着若水来取。
若水回来了,王爷也已破了秋袭皇庭,西南战局立刻就可以收拾结束了吧。仿似放下心中大石,我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只等王爷下谕召我,便可以安心回去做我的小侍女,不用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一旦思及秋袭国破,自然就想起了薛冷,当然也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如今还在夜平川生死未卜的颜知将军。
“颜知将军,千万要平安才好啊。”我轻声喃喃。
虽然颜知将军狠辣骄悍,爱拈酸吃醋的毛病发作起来总有人要倒霉,可他是王爷喜爱的人。一旦颜知将军遭遇不测,王爷一定会很难过。正胡思乱想着,若水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进来,竟然微微笑了笑,说道:“放心吧。”
“恩?”
“寒瑚那边有圣女殿下安排斡旋,此刻应该已经无暇顾及夜平川了。柳煦阳手下叛军虽众,可如今秋袭已破,王爷随时可以腾出手来平叛东北,一旦秋袭国破的消息传出,他们更会明白当中利害。”
若水如此说着,竟又是一笑,道:“以颜知将军的无双智计,既无腹背受敌之虞,又有敌军军心散乱之利,纵然不能破敌致胜,自保当是绰绰有余。茗姑娘可以放心了。”
“明珀圣女从中‘斡旋’?”我有些迟疑。
若我未记错,寒瑚上下笃信佛教,暮雪教在寒瑚国信徒并不众多,明珀圣女在寒瑚国应该没有在王朝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吧?她竟然也有办法“从中斡旋”,让寒瑚国暂时不遣兵力压境夜平川?
若水正待说话,一个轻飘飘地人影宛如幽灵一般荡进屋来,如此诡秘的轻功,竟然超绝到连我和若水都不曾发现他是如何靠近的,我下意识地扣剑,若水已侧身护在我身前。
一道银光闪过,破空之声几不可闻。只那物事猛地钉入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以若水的谨慎,自然不会分神去照顾无害的暗器。我趁空侧目,打量那墙壁上的东西,只见银光璀璨,竟是个银质的精巧酒壶,这暗器用得可当真奢侈雅致了,我闷在心里暗笑一声。
“……星光教第一道格杀令,砸在你头上了。”
那个身法宛如幽灵的男子,说话虽懒散,神色却恁地斯文腼腆,他个子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穿着粗布衣裳,一身质朴,脚上却是一双极为华丽的掐金绒靴。整个人看起来不伦不类,让我震惊地却是他的气势。
没有出色的容貌,没有出色的身姿,除了那一身希奇古怪的装扮,简直平凡得一无是处的人,居然、竟然、赫然,有着和王爷相类的气势,那一种不用言辞、衣饰来拼装的傲、尊、霸,那一种令人望之生畏、不敢鄙视的隐忍风华!
若水已蹙眉道:“顾偷欢?”
这样的人物,也只能是星光教顾偷欢了罢!若他亦只是星光教的走卒,那么,从前对这个星光教的失察将会是王朝最大的遗算。
“我杀你一位将军,你就杀我一个义妹。旁人算起来,咱们是彼此扯平,都不太吃亏。”
顾偷欢好整以暇地说着。一句话落脚,忽然敛眸盯着若水,眼中暴绽而出的精光映得四下都为之失色,听他冷冷继续道:“……可是,就我看来,死在破关那个脓包将军,连东漓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所以,你欠我一条命!”
惟我独尊到近似无赖的口气,我禁不住好笑。若水没有笑,因为他无暇玩笑。因为顾偷欢已经拔出了他的刀!
一把弯如新月,刀尖似泪的刀。
我素来自负目力,高手拆招时,只要我在当场,便绝对不会瞧不清楚招式来往。纵然是王爷那样快得超越速度极限的剑,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看清十之二三。然而眼前这一番缠斗,却让我彻底瞎了眼,除了看见不断变换身法的残影和若水长发舞起的乌黑残晕,他二人拆招时的一举一动,我竟然完全看不清。
但我知道,这样的近身缠斗于若水很不利。一则若水带着伤势,身形必然不如往常般灵动,一旦近身便容易吃亏。二则弯刀原本就是近身兵刃,无论是套路格局都该是顾偷欢所擅长的,贴得太近若水的凌烟剑舞便很难施展。
若水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忽然引开刀锋,跃出战圈,人已宛若风中不住旋转的败叶般落在了院中。顾偷欢在同时跃了出去,那一瞬,我看见宛如新月般逐渐燃亮的刀光,自空中一点划开的完美圆弧,最后仿佛又将回到原点之上。
刀,真实、锋利、拭之可流血,斩首可断命的刀。
刀,又不只是刀。那一道自虚空中清晰划出的弧线,自始之犀利,盛之暴怒,终之决绝,最后又回归原点的坚决,当中蕴涵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不可言传、不可领悟的东西,沉重得几乎超越了生命的重量。
这,就是王爷从前论及天下武学时,所说的刀之道。始于此,终于斯,无所有,亦无所不有,谓之天圆,亦称其为,刀之天道。
似凝若浮的刀光最终在空中划圆,浩瀚的锋芒便脱势而出,惨惨朝着若水袭去。若水原本沉着的容色在瞬间凝重起来,我意外地发现,在若水意欲捏起剑诀时,真气竟无法聚拢,两指缓缓相扣,还未碰着指边,整个人便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喷。
伤得再重也不会无法聚气啊。纵然无法聚气,也不该一提气便牵动伤势如此剧烈地呕血才是。究竟出什么事了?……当然这些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咬牙拼出一道剑气,生生去阻顾偷欢袭向若水那一刀,人已抢步扑向若水,但愿能在刀锋袭拢之前,将若水拖开。
然而,以肉身和刀锋比速度,究竟能有多少胜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


第五八章

我那一道锋芒毕露的剑气,碰上顾偷欢挥出的刀锋,登时宛如百川汇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距离若水还有九尺之时,顾偷欢惨烈的刀锋已近在若水眼前--那一瞬,我出奇地没有感觉到惊慌,因为冥冥中有一种感觉,若水并不会有危险。
果然,顾偷欢那一刀,落空了。
坚实的青砖被刀锋毁得支离破碎,掀飞五六丈高,埋在青砖地下的泥土也扬了起来,搅得院中一地的狼狈烟尘。地上仍旧残有若水呕出的鲜血,但,若水人已然不在了:他避开了那一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法。
不再犹豫,我撤身执剑便迎刺顾偷欢。
若水真气无法凝聚,这一场自然要我来半途接手了。顾偷欢的刀法是我所见过最可怕的,一招一式,攻守兼之,一个个的圆弧划得无比完美,那样行云流水毫无破绽的刀法,造成的声势伤害却恁地惊人。
最让我头疼的是,缠斗不过片刻,我小腹的伤便被逼得开始抽着筋地痛了起来。这一来,不单伤口开始痛,手脚也逐渐无力,身姿也远不如先前灵动,应付起依然从容自若的顾偷欢来,吃力得几乎让我想放手被他一刀劈死算了。
小腹的剧痛猛地揪了上来,我竟控制不住身体地微微俯身,想要护住那伤口。稍稍倾下身子,我才意识到仍在战圈之中,顾偷欢随时都可能找到我的破绽,用那可怖的刀法一刀将我分尸。
就在此时,熟悉的剑锋陡然插了进来。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我的危机,将顾偷欢引到了另一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身青驼色缎棉袍的执剑男子,容姿潇洒,举止从容,竟然就、就、就、就是王爷!(叫嚷着要见小矜的,这下好了吧,俺给小矜安排了一辆直升飞机,把他空投回来了-_\)
顾偷欢刀法之高,之绝,确实非同凡响,以王爷剑术造诣之精深,碰到他也不能轻松应付。王爷剑法历来以快致胜,自出现至此时,已不论奇正攻出数百剑,顾偷欢显然知道自己速度不能和王爷抗衡,舞起一道道圆弧护住自身,只是防守。
然而,王爷始终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他防御的破绽。
一朵碎梅落下。
刀光剑影霎时间收敛,王爷与顾偷欢齐齐撤手。
“我胜不了你。”
顾偷欢转身,他那把弯弯的刀,已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王爷顺手将沥天剑朝我抛了过来,微微笑了笑,缓缓抖了抖袍角,好整以暇地望着顾偷欢,说道:“我也胜不了你。”
顾偷欢深深看了若水一眼,忽然转身,又如幽灵般消失了。
王爷盯着顾偷欢淡淡融去的身影,禁不住微微摇头。猜测王爷之所以摇头,大约是在惋惜又多了顾偷欢这么一个仇敌。这个顾偷欢,刀法真的很了得。我勉强起身,想要去扶廊下的若水,王爷却比我先了一步,将若水抱了起来。
吃惊的不止是我。被王爷温柔抱起的若水,淡漠的眼中也显出一些费解的神色来。
轻轻一吻落在若水额角,王爷一面抱着若水走进东廊下的厢房,一面静静道:“若你始终做不到忘情。那么,我便来教你多情吧。”
温柔恬淡却认真的声气,使得若水原本清澈的眼眸在瞬间空了下去!
不能忘情,便教你多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
侍墨准备了清水,伺候若水沐浴。我原本是要去拿药箱的,却被王爷唤住,吩咐我在厢房中点起扶宁香,又命我将四下的帘子都打了起来,最后连窗户都全部支起。好在天气虽冷,风却不大,整个屋子很快便浸泡在清冷暗香之中。
若水沐浴出来,步履仍有些不稳,侍墨小心扶着他缓步走向王爷。方才走了几步,若水便踉跄着一个趔趄,侍墨并未习武,根本扶不住他,我不敢胡乱抢身上前去扶,眼睁睁看着若水摔在了地上。
就这么一摔,竟然也摔出若水一口逆血来。我悄悄看了王爷一眼,王爷居然不是从前一般的冷眼也不是从前一般的无视,反而自盘花椅上起身,走到若水跟前,一手扶着若水臂膀,似欲帮他站起。
我有些错愕,看一旁的侍墨,也怔怔地有些不解。
王爷若伸手去扶柳泫,去扶颜知将军,甚至去扶瞳将军,都不奇怪。但王爷扶的居然是若水?!什么时候除了刁难、冷眼、刻薄挑剔之外,还有细致的温柔了?……我脑子里面回想着近年来王爷待若水屈指可数的温和,只觉得王爷今天这一出,实在温情得有些诡秘了。
若水不敢拒绝王爷的好意,被王爷扶上了床榻。王爷轻轻替他将垂在眼前的一缕湿发勾到耳后,指尖也顺着若水的耳背滑到了颈项之上,当中不言而喻的暧昧之意,让若水脸色登时苍白下来,然也只是轻轻咬住唇,没有吭声。
侍墨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我也准备离开,王爷忽然回头道:“茗儿留下。这里还须你照顾。”
我、我、我照顾?……还在瞠目结舌中,王爷已脱去靴子,盘膝坐在若水身后,凝御指力遥点若水风府穴,静静吩咐道:“不要让扶宁香熄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如若水有任何异状,取针刺入我哑门穴半分,我会醒来。”
“爷是准备?”
必须以针刺穴才能唤醒王爷,若水还随时可能有异状产生,这阵势确实很有些骇人。
“胡乱悟道行至岔路,适才见顾偷欢刀之天道,幡然醒悟已是不及,灵识紊乱之下,内功圣力一塌糊涂,非但真气无法凝聚,再这么下去,不出三日必然呕血而亡--我助他走回正途。”王爷说着,竟是一笑。口气中带着几分纵容与宠溺,仿佛说的是某个闯了祸的孩子需要自己收拾残局一般。
若水原本安静坐在榻上,听王爷如此说话却翻身跪在了榻前,垂首道:“偏劳王爷费心,属下感激涕零。只属下卑贱之身,委实不敢牵累王爷共赴奇险之境,还请王爷免动‘通灵’之术。”
“倒有你置喙的余地了?”
王爷虽在呵斥,容色却极为温柔,顺手便将若水掀上床榻,一指弹上了若水风府穴。随着这一指下去,我就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了,王爷与若水都已双目微瞌,安静下来。显然已是强行入定了。
无奈之下只得小心护法。看着袅袅燃起的扶宁香,逐渐也就安静下来了。
难怪适才顾偷欢刀锋溢出,若水会在霎时间连剑诀都捏不稳了。
与我不同,若水参研的乃是剑道,剑心修为到什么地步,剑法便高绝到什么地步。“知易行难”是剑道修为最可怕的魔障,一旦参悟的剑心与自身修为出现偏差,或者完全背道而驰,不能尽快走出这个桎梏的话,轻则修为停步不前,再无突破,终生碌碌,重则走火入魔,内力尽毁,呕血而亡。
若水自跃虎渊生死一线之时,灵光簇动顿悟而获御剑诀,一叶障目以为剑心已成,然而看见顾偷欢真正完美成熟的刀之天道时,方才知道自己于剑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剑心瞬间残破,再也无法控制。
--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
王爷揪着若水强行入定,且以风府通灵之法,强行进入若水神识,显然是要硬将若水的剑心重塑:暮雪教典籍所载,人的意识素有两重,一重隐藏在另一重之下,对人判断事物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只是人常常无法感觉到罢了。剑心即存在于这一潜藏的意识之中,王爷要重塑若水剑心,便必须将正确的剑之道铭刻在若水的潜藏意识之中。
或者若水醒来时,参悟的剑道仍旧停留在原来的境地,但他体内无法控制的内力与圣力,却会被潜藏的意识梳理引导,不会再呕血了。
玄而又玄的法门,施术者非但要有精深的剑道造诣,也必须对被施术者的剑心极为熟悉了解,更要拿捏得住当中的分寸,否则,不是在被施术者脑中留下希奇古怪的东西,造成极为诡异的后果,便是两人都在通灵术中迷失,双双变成呆子。
王爷素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应该不会有问题的。我勉强安慰着自己,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无力至极:王爷真的能够了解若水的想法吗?王爷知道若水的剑心究竟参悟到什么境界了吗?除了召若水侍寝时能把眼睛仔细放在若水身上的王爷,真的可以拿捏得住若水神识里的分寸?
香屑一点点剥落,那镇定心神的扶宁香,此刻却怎么也无法让我真正安静下来。
仿似只过了一时,又似乎经历了一场天荒地老,王爷轻轻弹在若水风府穴的手,终于缓缓扣紧,压了下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去却见若水双眼缓缓闭上,竟是沉沉睡了。
王爷顺势扶着他,让他躺了下来,回头朝我笑道:“准备笔墨,传一道明旨回去。”
我怔了怔,这仓促而来的,去哪儿找御用绢帛?……王爷却不管这么多,径自道:“命祁冷营将军严怀谷,秀字营将军杨刚,旨到之日引各自营下兵马南下,五日之内到达秋绶要塞待命。就这个意思,词句你斟酌斟酌,立刻用印送回京去。”
“……是。”

既是四下无人,泡在浴池里的王爷便再不强提着精神,将脑袋枕在我身边,闭眼假寐着,恬淡眉峰亦带着几丝倦意,显然已是相当疲惫了。我轻轻地揉着王爷的长发,同时小心地按摩着头皮,这样应该会舒服一些。
适才替王爷脱袜子时,便看见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王爷的腿竟然肿了!
问及原因,方才知道秋袭高手秘密潜入秋绶、夜流霜将军奇袭破关当晚,月缺孤曾经信鹰传书密奏王爷。王爷收到消息便知秋绶境况不妙,如此下去自然不能配合受降秋袭各城,因此撇下柳泫独自镇守千寿皇庭,自己一个人赶了回来。(好了,表说俺瞎掰了。本来就是空投的,时间路程上显得有些非人类,完结后再修改,现在表笑话俺。)
想得出来王爷赶得多急,他亦知夜流霜将军若死,单凭我和若水在此,翔灵营几万人便算是彻底调动不了了。秋绶的情况该是他未曾预料的糟糕吧?……我有些黯然,若我精明谨慎一些,当夜便随薛冷一起到破关,夜流霜将军怎会屈死?
“……茗儿,去看看外头是谁?”
一直假寐中的王爷忽然开口吩咐道。我知道院子外面站了一个人,我也知道来的就是詹雪忧,王爷刚刚入浴时他便跟着我来了,且嘱咐我千万不要禀报王爷,只在外面看看便走。
此刻王爷既如此说了,我自然不能再瞒了,因轻声说道:“是詹大人。适才听说王爷回来了,便一直守在外面。”
“--雪忧?”王爷凝声询问院外,听见一声恭敬的回应,随即吩咐道,“进来吧。”
不多时,便看见帘子微微掀开一角,隔着氤氲水气走入一道单薄的人影,在屏风之后虔诚地跪倒,俯身磕头,动作干净流畅,安静得几乎没有一丝声响。正是因为这一种安静,使得他开口说话时,声音便显得越发清亮:“--主人。”
“头痛症好些了没有?”王爷依然闭着眼,懒懒地问道。
因知道詹雪忧必然要亲自向王爷澄清身份,所以我并没有就云浅月和詹雪忧的事在王爷耳边多聒噪。谁曾想王爷这无心一问,好巧不巧刚好问到点子上。睁睁看着詹雪忧因王爷这一句关切浑身一颤,半晌都答不出话来。
王爷素来是不着急的,静静等着詹雪忧回话。良久之后,詹雪忧方才努力镇静声音说道:“劳主人牵挂。雪忧……头已经不再疼了。雪忧还有些私事,若主人、主人……”他声音虽拿捏得清亮平稳,整个人却颤抖得宛如风中败絮,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王爷缓缓睁开眼,看了我一眼,自然是责怪我为什么不先禀报詹雪忧的异状。我只是苦笑,这种事若我先禀明王爷,纵然于詹雪忧没有恶意也仿佛存了加害之心,自然是他自己说清楚的好。
“雪忧你过来。到本王身边来。”王爷蹙眉吩咐道。
屏风后的詹雪忧犹豫了片刻,以额触地全礼,方才起身走了进来。在浴池旁边跪倒,湿漉漉的地面很快将他长裤濡湿,他也未曾挪开半步,只静静垂首盯着地面,平放在地砖上的手时不时颤抖一下。
王爷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令他直视自己。
詹雪忧一贯清澈的眸光有些闪避,最后仍旧屈服在王爷的逼视下,颤抖闪烁的目光逐渐镇定安宁下来,眼中最后剩下只有一片虔诚。
“云浅月告诉你什么了?”王爷不用多问也知道问题出在云浅月身上。
“……秋袭、皇子。”詹雪忧有些害怕地低垂下眼睑,“他说,雪忧是古淳砚。秋袭国主古洌砚的胞弟,秋袭国第十一皇子。”
“证据?”
“……记忆。”詹雪忧满眼苦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忆就是证据。古洌砚把我送到惊燕时,封印了我的记忆,所以,我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不是惊燕人,不知道……”
王爷拇指稍稍用力,便看见詹雪忧吃痛地停止了说话,注意力全部回到了王爷身上。
王爷一贯华丽低沉的声音在如今显得越发魅惑,丝丝缕缕勾着詹雪忧的魂魄:“封印被云浅月打开了。是么?使命呢?潜伏在本王身边的使命是什么?……”
“没有。”詹雪忧茫然地摇头,“没有使命。”
王爷略略沉默,随即轻轻抚着詹雪忧的额头,说道:“……来找本王,是想要自由,是么?……你替本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确实没有理由不放你走的。”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你知道的事太多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
淡淡几个字,便直接判了詹雪忧死刑。
离开就是背叛,背叛的结果从来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看着詹雪忧不抗争不辩解地垂下眼睑,有些木然地低头盯着地面,我心里只觉得冷冰冰地痛得厉害。这样一个奉献出全部忠诚的少年,一旦有了可能背叛的身份,王爷也不愿冒险任他留在世间,这样的谨慎小心,这样的绝情狠辣。
一室沉默,詹雪忧干涩着声音说道:“雪忧知道该怎么做。”
依旧虔诚谦卑的声音,听不到一丝怨恨。王爷默然自浴池中走出,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残留一地水渍,整个屋子都能听见王爷赤脚踏在地砖上的声音,这种死寂令我有些狂躁。
王爷却忽然改变了主意,静静说道:“……所以,你还是留下吧。”
我讶然抬头,万万料不到,詹雪忧临死的虔诚竟换来了王爷意外的仁慈。詹雪忧俯首将额头死死抵在了地砖上,饮泣之声压抑传来。
王爷已披上了长衣,转身消失在氤氲水气之中。


第五九章

刚刚回到秋绶,王爷显得异常忙碌。去过夜流霜将军灵堂之后,又召见了薛冷和几位指挥使,之后王爷又命我提了灯笼,摸到了城楼上检视城防,折腾几转已至漏夜,王爷竟又想起云浅月,我如今还不知道若水把云浅月安置在哪儿,登时就尴尬当场,这才寻着机会将跃虎渊发生的事一一向王爷说清楚。
王爷听闻云浅月为救若水一并落下悬崖之事,颇有些意外玩味,却没有多说什么。回到院中,若水恰恰醒了,我才想问云浅月的下榻之处,王爷却一笑阻了,说道:“他先前便有离开的意思,如今将他一个人安置在某处,以他的本事怎会脱不了身?不消问了。这时去寻,必然不在了。”
若水适才犹显得几分恍惚,听王爷说了几句话,迷茫的眼神方才逐渐清澈起来。
王爷笑吟吟自他身前床沿坐下,说道:“浑身酸痛、不能动弹是么?……剑心重塑之后,身体一时不能接受,就会如此景况。躺半天就好了--茗儿若有空,替若水推拿试试,应该会好一些。”
若在从前,王爷顶多就站在一旁,交代完了便会离开,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不顾身份地径自坐在若水身边,一面吟吟微笑,一面温柔说话。王爷这春光一似和煦的温情,原本该是很动人心魄的,可施舍的对象一旦变作若水,气氛登时便诡异起来。不说我看得战战兢兢、心中惶惑,连若水也是满眼的吃惊,定定地望着王爷,想不透王爷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究竟是为哪遭。
“别胡思乱想的。你这几日着实劳累了,闭上眼睡吧。”于我们的诧异,王爷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愿说罢了。盯着若水从命闭目睡去,王爷依然静静地凝望着榻上男子的睡颜,眼中的温柔绝不造作虚伪。
一时也弄不清楚王爷究竟怎么想的了,只那恬淡眉峰中流出的浓浓倦意,让我心疼得有些受不住,忍不住放轻声音劝道:“王爷若没什么再要紧的事,还是早些休息吧。单大人这边茗儿照顾就好。”
一路自千寿皇庭赶来,光想想路程都叫人瞠目结舌,一路奔波也没人心疼,到了秋绶又事必躬亲,忙进忙出,最后还在若水床前耽搁不肯离去,铁打的人也禁不起这么折腾才是。
王爷又看了若水一眼,最后俯身在他额角落下轻轻一吻,轻声说了什么,这才起身离开了。
侍墨就伺候在院中,王爷起居自然有她领着侍从照顾,因此我并不操心。既说了留在此处照顾若水,自然就不离开了,放轻手脚走近一处竹榻,还未坐稳便看见黑暗中若水炯炯的眸子熠熠燃亮:想也是,哪有人刚闭眼就入眠的?
一盅清泉方才捂热,正想递给若水,走近才发觉,若水一贯淡然的眸色中竟带了一丝苦涩,怔忡不语的模样简直百年难得一见。轻轻推了推他,他方才醒了过来,我将泉水递向他,他勉强接过,却没有入口,只垂首不语。
“……单大人?怎么了单大人?……”这样失常的若水,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若水放下紫玉盅,竟自铺褥中摸出一管短笛,不知是激动还是指掌无力,捏着短笛的手竟不住发颤:“……‘自己就是个由人指掌拨弄的玩物,学旁人拿什么曲调消遣。’……茗姑娘,记得这话吗?”
若水干涩的声音,引着往事如潮水般流泻入脑,逐渐清晰起来。《流年醉》《春晓吟》一个个曲子浸透着春雨丝丝缕缕纠缠着幼年的欢笑悲喜:那一管紫竹不是什么短笛,而是小时候的若水最最爱不释手的洞箫残筒--适才若水说的那句话,就是王爷偶然自嘲之语。
他此刻提起王爷说的话,我这才有些恍然地记起,就是王爷偶然自嘲之后,下午若水便躲进萝枕岩,狠狠将他爱不释手的洞箫折了几段,自此以后便再不动箫。就为洞箫的事,王爷还曾几次发作若水,也就是自那以后,若水与王爷之间便越发生疏、淡漠起来。
“……单大人,王爷这话不是说你呢。”我禁不住苦笑,难不成若水是认为王爷指桑骂槐尖刻骂他?以王爷的骄傲,纵然要骂,怎么会这么藏着掖着?盯着你眼指着你鼻子就这么冷冷静静骂了,你又能怎么着?
若水忽然狠狠地将那段残箫扔出老远,决然将目光移向暗处,再没有说话。
待人接物素来温和淡漠的若水,近年来倒是第一次如此暴躁地发了脾气,我隐隐知道这是和王爷突如其来的温柔、还有那截断箫有关。可是,王爷和若水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怎么一截断箫,就让平静如水、淡漠如水的若水,不再心如止水?
悄悄将若水扔出去的半截断箫捡了回来,我知道若水心里仍旧对这支箫,爱不释手。
浅眠不及两个时辰,便听见院外雍容沉稳的脚步声,盘桓一阵便又离开了。旁人的脚步声我未必认得出来,王爷的脚步我却是听了十多年的,除非王爷刻意隐藏行迹,否则我绝对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禁不住有些错愕,王爷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小隔间里清泉滴滴答答积了一夜,我轻手轻脚下了竹榻,掬水洗漱之后再出来,才发现若水也已穿妥衣裳下了床,忍不住问道:“能下床了?……昨天还动弹不得呢。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若水摇摇头,道:“没什么大碍,等下练趟剑活络下筋骨就好了。”
“没事就好。”若水既是周身无恙,我自然不用多耽搁,当下说道,“若这边没什么需要照料的,我便先去王爷身边伺候了。”
若水微微一笑,道:“茗姑娘请便。”
看着他又自淡漠从容的微笑,我竟忍不住一愣。昨夜那个宛如小孩子赌气般乱扔东西的若水,此刻又被他用那罩了这么些年淡漠温和的面具,深深掩藏起来,不见了?

这世上再快的飞鹰,也快不过世人的唇齿,柳泫奉命将秋袭国破的消息传出之后,还不到两天,几乎整个惊燕都被震动了。等柳泫大肆屠戮秋袭皇室、将千寿皇庭内稍微有些势力的奴隶主全部活埋,又将印有王朝皇帝宝印的恩旨公告天下之后,连整个秋袭都沸腾了起来。
辞章华丽的恩旨被译作秋袭字之后,只剩下简简单单的意思(事实太复杂了未识字的奴隶们也听不懂):秋袭并入王朝版图之后,化为秋袭十三郡,与王朝二十四城一十八郡同制。即,废除奴隶制。
到如今我才明白,王爷为何不急着东征寒瑚,反而要挥师南下,图谋秋袭。
秋袭是现如今惟一一个保留奴隶制的国家,秋袭国内的大部分土地、财富都掌握在奴隶主手里,而单奴隶就占了人口的六成,剩下四成中,一成为皇室及皇室旁支,另外三成则为大大小小的奴隶主。
照柳泫如今的做法不难看出,王爷是想杀尽奴隶主,施恩于秋袭上下的奴隶--王朝原本就没有奴隶制了,一旦秋袭并入王朝管制,自然不会多做花样弄出废了几百年的主奴制。奴隶渴望的并不多,相对安定的环境,没有肆意残虐自身、玩笑操控性命的主人,这些都是王朝可以轻易施舍的。
一旦得到了占秋袭六成人口的奴隶拥护,将秋袭收入版图之内,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而秋袭若是顺利纳入怀中,日后再东征寒瑚,三军上下没了那些顾虑忐忑,自然军心稳定、士气如虹。
王爷与薛冷及几位指挥使坐在机要营中,分析着秋袭地形。其实秋袭境内最重要的十三个军事重镇,王爷早已了然于胸,他授意柳泫公告天下的那道恩旨中,所指的秋袭十三郡,其实就是按着秋袭境内十三个战略重镇划分出来的。如今却是沉默不语地听着几个指挥使手下的首席幕僚唧唧喳喳,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水也是早早的前来觐见,却被王爷晾在一旁,一会儿赐茶,一会儿赐小点心,活似在花庭中赏花消遣。若水倒不似初时的诧异尴尬了,赏茶便喝茶,赏了点心便用两口,不许插话便闭嘴只静静看着。
这一番折腾,直把薛冷等人看得莫名其妙。
几个幕僚犹在斟酌地图上的地形,王爷忽然看着薛冷,说道:“本王曾养过几只雪山灵猴,能通人性,很是顽皮。”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襟危坐地听王爷说话。王爷继而说道:“有天宫里送来密山蟠桃,本王瞧着不错,便命下人取了一篓子放在假山上面--原本就是赏给那几只小淘气的。”
我看了若水一眼,他也只是静静听着,没什么反应。然我与他心里都清楚得很,进贡到宫里的密山蟠桃确实送了不少到王府,可王爷从来就没养过什么雪山灵猴,府里除了自己飞来的鸟儿,基本上就只有人是活物了。
“可巧,本王府里那下人曾被猴子抓破脸,心里记恨着,就用竹竿把那篓子钓到了假山断崖上,旁边坠了根鞭子。猴子们都被鞭子打过,惦记着蟠桃也不敢轻易攀着鞭子跳过去,唧唧喳喳围在一旁,既舍不得离开,又不敢上前。”
王爷款款言道,就我与若水知道他是在瞎掰:“等了许久,终于有只猴子心痒难耐,顺着鞭子攀到断崖上,吃到了蟠桃。有猴子带了头,后面的猴子便没了顾虑,一个个都跳到了断崖上,将一篓子蟠桃抢了精光。”
说的原本是地形,又忽然提到了猴子,几个指挥使犹在迷惘中,薛冷与几个幕僚已微微含笑,显然是明白王爷的意思了。
“看来,秋袭养的猴子没王爷府上的猴子胆大,少不得要咱们把鞭子往他们手里递了。”薛冷支起手中马鞭,嘻嘻笑道。
此语一出,各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王爷一笑敛眉,指着地图一处,朝薛冷说道:“乌昭城,驻军三万,多为奴兵。第一只猴子。”
薛冷登时出列跪倒,垂首道:“末将领命。”
王爷点点头,又慎重叮嘱道:“行事要谨慎周密,绝不能出了纰漏。秋袭诸城此后是战是降,就看你递出的鞭子,能不能让第一只猴子攀着往上跳。”
“王爷放心。末将绝不敢疏忽。”薛冷正色道。
王爷道:“如此,本王等你的好消息。这就去办吧。”
薛冷屈膝施礼告退,事情既议出了结果,王爷便不再拖着这几个指挥使,挥挥手让他们各自回岗待命,偌大的机要营主帐,登时便走得空空荡荡,只留下一桌地图残茶,很是狼藉的模样。
我取了一盅热茶添与王爷,王爷却侧目望着若水,笑道:“怎么死板着脸?不自在?”
若水守礼地站了起来,垂首答道:“若水不敢。”
王爷笑吟吟地看着他,两指微微弯曲,示意他近身来。
若水犹豫半分,便顺从地移步,因王爷是坐在雕花虎椅上的,所以若水走到跟前便屈身半跪下去,恰好比王爷矮了几分。王爷笑吟吟地看了若水许久,忽然倾身,在他淡如水色的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轻声问道:“晚间留宿。恩?”
若水安静地应了声是。王爷虽是破天荒地用了询问的口气,可多年前残酷的教训让若水清楚的明白,王爷的有些要求根本就不能拒绝。只要心中还有所求,只要还想坚持得到什么,去做什么,交换的代价从来都不会贬值,只会更高。
亵玩的手指自额而颊、而唇、而颈,慢慢地滑到领口,轻轻扯开衣襟,指尖勾点着那精致的锁骨……王爷既要他晚间留宿,便不会此刻就要他,但王爷喜欢抚摸若水的身体,这是多年来的习惯。
修长厚实的手掌逐渐探入若水衣内,把握着他单薄却结实的胸膛,若水忽然轻轻开口说道:“……他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颇为玩味地看着被自己掌握在手中的若水,王爷倒是好脾气地配合着问了句。
“秋袭国奴隶制自建国始便存在,数百年的蒙昧教化,使得奴隶皆是奴性深重,胆小怯懦且多疑。百年前莫战云领导的奴隶叛军所以溃败,与秋袭人数百年来滋生的奴性有很大的关……系。”
被王爷温柔细致地抚弄,若水很快便不自在起来。王爷笑笑住了手,好整以暇地等他下面的话。
“因为多疑的特性,所以,若想鼓动奴隶叛变投诚,除非改装成秋袭奴隶,获得他们的信任。”若水停了停,继而说道:“奴隶作为奴隶主的家产,历来清查得很是严格细致,仓促之间想要混入奴隶圈,根本不可能。而据属下所知,薛将军确有不少手下潜伏在秋袭,但没有一个是奴隶身份。”
若水这话说出,连王爷也禁不住笑了笑。
颜知将军自己就是个花钱如流水,舍得流血不舍得流汗的富贵兵痞,他手底下的东城密探虽了得,可谁都知道那是一群老爷兵:有隐藏身份做大商人的,也有潜身别国庙堂的,开妓院的,卖珠宝的,安插在江湖上的人马也起码是个肥个流油的河运帮主。
危险?不怕。小命?玩笑。吃苦?不干!
“他既揽下这差使,必然有他的计较。”王爷一笑,也只是一笑。显然并不在意。
若水微微蹙眉,斟酌片刻之后,仍旧决定进言,说道:“属下明白王爷的意思。纵然鼓动奴隶叛变失败,强攻城池再封锁住消息,散布‘第一个猴子已经跳上断崖’的信息,让更多猴子争先恐后地跳上断崖,确实并不困难--可是,如果可以兵不血刃,王爷何不施舍一点慈悲于苍生?”
王爷把玩着手中的扳指,淡淡道:“你也知薛冷做不到。如何‘兵不血刃’?”
“……圣女殿下曾经七次南下秋袭,说法传道。”若水静静垂首,“属下耻为暮雪教圣子,前往劝降或有把握。若王爷允许,属下请命前往乌昭城。”
“不准。”王爷嘴角依然勾着浅浅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断然而出的两个字使得我与若水都有些怔住。王爷原本的意思,就是鼓动乌昭城内奴隶反叛投诚,给秋袭各城做个表率,如今若水既有把握做成,王爷居然想也不想,便径自两个字:不准!?
事关一城战、和,若水并不如从前般隐忍退让,硬顶了一句,道:“属下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王爷依然温柔笑着,与若水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似情人间的低喃,“……忘了么?本王的侍卫长。你要做的,只是乖乖守在本王身边,战场上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你太操劳。知道了?”
若水脸色在瞬间苍白下来。
私纵柳煦阳的事情,王爷非但没有忘,还记得比从前更清楚了。难怪这两日一旦切入军机,便不许若水插嘴,难怪这两日温柔相待,再无苛责。因为王爷根本便不愿再给若水插手军政的机会,因为王爷根本就把若水看作了王府中蓄养的宠物娈童!
“王爷……”我禁不住哀声恳求。
尽管若水并不甘心所谓“治世之剑”的宿命,可是王爷可为名剑之主,也是若水之所以一直留在王爷身边的原因。若王爷根本不愿抽出若水这把利剑,只将他收入鞘内欣赏图腾纹路,那么若水自负一身锋芒,又怎么会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只做摆设?
这样子逼若水,那不是成心要把若水逼走么?
王爷看我一眼,并未言语。只是颇为爱怜地抚着若水的脸颊,看着他难得一见的失神容色,变本加厉地逼道:“……生气了?玉碎的脾气又起来了?……”分明有意刺激地补了最后一句,“……还是,要另觅明主了?”


第六十章

若水半晌找不回声音,只脸色苍白地单膝跪在当场,不知是犹在震惊之中,还是已暗自盘算着对策了。听见王爷咄咄逼来的最后一句,若水忽然抬头,素来淡漠的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谦卑恭顺,轻轻道:“若水不敢。”
这句话分明说了无数次,可从来没有一次若如今这么恭敬真挚,只这淡淡几个字,就把从前那些请罪的场面话比得无限轻薄。屈服,装出来的死心塌地的屈服,这就是若水于王爷的对策?
转念间,若水已双膝落地,踏踏实实跪了下来。轻声恳求道:“自恃锋芒、肆意妄为确是属下的罪过,如今惹来无穷遗祸,属下万死莫赎。日后再不敢胡作非为、目无君上了,求王爷饶过若水……”
这一出把我看得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比起柳泫那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哀求,若水这一手可算高段了。说辞虽没什么新鲜,来来去去就是先认错、再求恕,可那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又是懊悔又是自省,还夹杂着几分可怜兮兮、适可而止的恳求,铁石心肠听了也禁不住要心软。
可是,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若水?……我有些难以置信。
一开始王爷的笑容便未自脸上凋残过,此刻带着浅浅的笑,轻轻勾着若水几缕垂在肩头的长发,柔声道:“你知道,本王不放你出去做事,不单是为了这个:这是诱因,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做不到。”
一口气否认了若水的才干,让若水有些震惊。无论如何王爷这句话都说不通的,难道在王爷眼中,若水连薛冷都不如了?……倘若当真认为若水并无可用之处,当初又怎么会将他揽至身边,军政大事都放得下心交予他“便宜行事”?直到私纵柳煦阳的事发了,才说若水“做不到”?
“你原本是明珀圣女遣来助我大业的,十数年鞠躬尽瘁,本王很是感激。此刻你若要走,本王与你赐酒赏金,千骑仪仗送你荣归暮雪山。你若不走,回去休息沐浴,养足精神晚间伺候本王。明白?”
王爷温柔款款地说着。意思已极为清楚明白,若想留下,便乖乖做侍寝的宠物,若想离开,那便是海阔天空,随你潇洒自由。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若水是去是留,王爷是绝不会再起用若水了。
对于王爷的坚决,若水有些意外。从如今的局势来看,王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如此决绝地将他这样一把利剑弃而不用。难道王爷要的并不是死心塌地的屈从和温顺?
“若水不明白。”他抬头直视王爷清澈温柔的眼眸,压抑却清晰地吐字说道:“如此用人之际,王爷连薛冷都不愿轻易舍弃,若水究竟做了什么不容于王爷的错事,让王爷如此决绝地弃用若水?”
王爷看着若水,有些惋惜地叹息一声,却没有说话。
若水清楚冷静地继续说道:“倘若当真是若水触怒了王爷,才使王爷不愿再用若水,若水愿倾尽心力向王爷赔罪,严惩苛责绝不规避。求王爷看在王爷既缺锋芒之剑,属下更无可侍之主的份上,饶恕若水。”
王爷凝望着若水,缓缓站了起来,移了两步,却又退回来。忽然蹲低身形,凑近若水耳畔,似笑非笑说道:“本王确实期冀一把锋芒之剑,可是,你确定你就是本王想要的那把剑?”
不待若水反应,王爷已轻抖衣袍,萧然走出主帐。
我看了若水一眼,他仍是容色沉静,只神色颇为忧虑,我满肚子疑惑实在不能多待,追着王爷脚步匆匆跟了出去。
王爷走出机要营,便又转到了夜流霜将军灵堂。我赶到的时候,夜流霜将军手下负责守灵的几人都已在王爷的示意下安静退去,王爷手拈三支香,站在夜流霜将军灵前,一直沉默着,并不言语。
“十一年前,本王刚刚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当年轩辕便犯境碎石山,平北将军颜汝善指挥失措,溃败不敌。敌军沿着白水顺流而下,眼看就要打入王朝腹地,当时王朝最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柳煦阳临危受命,领兵二十万与敌军会战于三江汇流之地,古意城。”
王爷忽然静静地讲起往事,“血战十七天,歼敌三十七万,自伤十四万。尸横遍野,白水断流。如此惨烈一战之后,轩辕沦为王朝奴国,岁岁朝拜,年年纳贡。柳煦阳功高盖世,威震天下。”
王爷说的我都清楚,这也就是王爷幼年时,便心急火燎地南征北讨、苦挣军功的原因。四处征战盛极“战神”之名,凭着王爷内定储君的权威,牢牢将柳煦阳挤兑打压着。一个瞳将军,一个颜知将军,也都是王爷刻意捧起来的将星,目的就是为了和十多年前便威震天下的柳煦阳柳元帅分庭抗礼。若非如此苦心经营,如今三军之中威望最高的,只怕就是柳煦阳了吧?
“茗儿可知道,什么叫作‘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爷淡淡笑了笑,将香屑逐渐剥落的香插进了香炉,不等我回答便径自说道,“柳煦阳这一将,就是数十万冤死枯骨堆砌出来的。”
“……冤死?”战场中冲锋陷阵,也有冤死之说?
“轩辕多骑兵,碎石山以南尽是山地,崎岖不平,颜汝善又是山地老将,若非有人刻意施计陷害,怎么会轻而易举溃败在轩辕手底?”
王爷浅浅笑着指点迷津,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会战古意城时,颜汝善手底下三万残兵尽数殉国,颜汝善至死也没有一个折子传回京城。柳煦阳说,颜汝善是失疆兵败,畏罪自杀。稀奇的是,颜汝善在京城的长子和他手下几名心腹将军,也跟着‘畏罪自杀’了。”
王爷这短短几句话,听得我鸡皮疙瘩绽了一身。照王爷的说法,十一年惨烈悲壮的古意之战,根本就是柳煦阳一手导演的大阴谋,刻意将敌军引入王朝腹地,待到不得不用人命死扛的战略重镇古意城时,便引领兵马以血肉砌城,数十万枯骨筑起他无上军功……这样丧心病狂的做法,简直令人发指。
王爷笑容渐敛,神色有些郁郁,轻声叹道:“说来,夜将军却是因我而死。”颇为难过地低了低眉,继而道,“茗儿可知道,薛冷的父亲是谁?”
薛冷的父亲?我确实不知,便摇头。
王爷静静道:“颜汝善的心腹将军,薛谈。说来亦是缘分,他父亲是颜汝善的心腹,他自己却是颜汝善儿子的心腹。当年本王费尽心思将他安置在叶尚书家里,想他弃武从文,跻身庙堂,谁知他还是从军入伍,偏偏还凑到了颜知身边去。”
“颜汝善是颜知将军的父亲?!”这个消息倒似惊天霹雳,把我惊呆了。
难怪颜知将军总是将柳泫恨得牙痒痒的,难怪王爷杀穆王妃柳玎玲时没有丝毫犹豫,当中曲折因由,竟然就出在颜知将军的身世上:颜知将军竟然是颜汝善的后人!这样震慑人心的消息,居然也被掩藏得这么严实,不得不承认,王爷确实在颜知将军身上花了许多心思。
说起往事,王爷神色异常的平静,淡淡道:“当年本王赶到颜汝善家里时,颜知的长兄已经遇害了。本王只救出颜知一个--天子脚下,堂而皇之派遣手下心腹,以军法处死颜汝善与手下将军亲眷家属。这么狗屁不通的道理,逼人形势下,本王非但不能相救,为了保住颜知,还遣夜流霜去替他监刑杀了薛谈……茗儿,王爷是不是混账?”
王爷回头朝我浅浅地笑着。王爷笑时很好看,恬淡的眉峰越发温柔,随着温柔逐渐弥散在整个面孔,整个人都在霎时间变得生动起来,我原本最是喜欢看王爷笑的。可如今王爷这一丝笑,却笑得令我心痛。
那样飘渺得宛如月冷长天时烟云乱坠的微笑,深深隐藏了当年多少的屈辱与愤慨?我惊燕至高无上的王,我惊燕尊贵骄傲的王,当年,也不得不承认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向柳煦阳低头……
不得不派遣夜流霜将军,去杀害另一位无辜的将军,去杀害另一位将军无辜的家人。
他日种的因,今时收的果。
夜流霜将军与薛冷的私怨,竟然就是当年王爷一手促成的。为报家仇,薛冷在战场中不惜将士性命,设计谋害了夜流霜将军--他选在战场之上报仇,是否也就是耿耿于怀记着当年古意城枉死的数十万枯骨呢?
“权衡利弊,王爷当时的决断,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醒果断……”
我斟酌着词句想要开解,王爷却忽然破颜一笑,道:“是本王失态了。不过,茗儿揪着眉毛想着如何说话的模样,倒真是一剂解忧良方。”
亏我还惦念着他想不开,转眼就知道打趣我好玩儿了。扮个鬼脸吐吐舌头,道:“单单打趣茗儿有什么意思?若水都被王爷逼得走投无路了。”
“就知道你必然不会忘了此事。”王爷笑了笑,认真道,“仍是那句话,若水的事,你不必管,也管不了。也不必担心本王再于他身上图谋什么,他若愿意留下来,本王以礼相待,绝不似以前那般苛责刁难。他若不愿意留下来,便由他去吧。”
“可王爷将若水留在身边,不许他过问军政,又有什么意思呢?”虽说不许我过问,可如今搞不好若水就离开,我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就算是私自放走了柳煦阳,若水也请明珀圣女于寒瑚斡旋调停,于东北战局并非毫无盘算啊。说起来,王爷顶多问他一个不遵上令、自作主张的罪名吧?……瞳将军那样的过失,王爷不也说明珠蒙尘,谓为可惜,因此依然交付信任、再度起用么?怎么就不能给若水一次机会呢?”
我想不明白。然而王爷却只是默然不语,静静用手抚摸着腰间佩带的沥天剑。修长的指尖缓缓滑过古朴剑鞘上两个篆字浮雕,目光始终在沥天剑上流连,分不清究竟纠葛着何种情愫。
“王爷?”我不相信王爷当真如此绝情。
王爷忽然两指弹鞘,沥天剑铮地飞入掌中,不等我说话,王爷便一招一式开始演练皇室密传剑法--沥天剑法。灵堂并不狭小,可剑法一旦展开,那潇洒如风的剑势便瞬间将整个灵堂挤满,简直没有丝毫缝隙。
照王爷的说法,写字是凭着自身修为,慢慢梳理心情使之安静下来。舞剑却是发泄,将郁结化于剑势之中,倾吐九霄之外,除了缓解压力,与自身修为没什么益处。所以,王爷一旦心情苦闷无法疏解之时,通常便会研墨写字,几个大字写下来,整个人便镇定安静了,只有实在憋得难受时,才会舞剑。
王爷刚刚出剑时,身姿步伐随着剑势急促游移,且剑风疾劲,隐有风雷之声,偶然见王爷侧目望来,亦是满脸阴郁之色。几式剑招一一演过,再自起式时,王爷出剑速度便慢了下来,先前那汹汹剑势带出的苦闷之意,也逐渐消弭不见,剑风宛如和风细雨,连绵一片,不见丝毫破绽。
眼见王爷气逐渐平了,我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王爷忽然剑锋一转,抖剑挽出三朵剑花,一点锋利之力尽数转到了剑尖之上,居然开始演练柳泫的家传的拍穴剑法,胡笳十八拍。
王爷与生俱来的雍容之气作祟,使得剑法灵动不若柳泫,然那丝行云流水的剑意,却是丝毫未差:“……柳泫,原本就是小孩心性,”侧身曲指将剑尖弹出,“……自幼被父亲娇惯,几场硬战都未参与,”巧劲使然,古朴长剑倏忽入影,便只见一片青锋残相,“见识既少,自然难窥大局,若多历练两年,或许是良材,如今却是说不好。”
“颜知,生性坚脆,易怒易妒。”旋身使出胡笳十八拍中最为灵动的一招“乌塞青云”,跃入空中宛如败叶般翻转,王爷的声音依然清晰稳定得宛如与人对坐品茗,“……一时意气起来,常常纵意行事,顾不得大局。脾气收敛之前,只可为将,不可为帅。”
“说起来,瞳拓倒是三人中修为最好的一个,沉着冷静,眼光长远……”步法逐渐开始诡异,敛气凝神,剑势亦收起了花俏清丽,“只可惜,江湖义气洗不掉,沾着一个‘情’字……”
最后一剑宛如流星般灿亮燃起,满天寒光竟晃得我忍不住垂下了眼睑,耳畔是王爷极为惋惜的最后一句话:“……一样地不知如何取舍。”
等我睁得开眼时,王爷手中的沥天剑已然收入鞘中,明黄色的剑坠犹在不停地晃动。
轻轻抚弄着剑鞘上那浮雕的两个篆字,王爷无限落寞地走出灵堂,声音很是低沉感慨:“若我不在时,这沥天剑,谁才有资格拥有佩带?”
那一种怅然凄凉,使得我呆立当场,几乎无法思考。只灵光一簇,倏然涌上心头,自然而然,将王爷话中那个“我不在时”的假设忽略掉了,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谁有资格拥有佩带象征着王爷无上权威的沥天剑?
柳泫没有。颜知没有。瞳拓也没有。剩下的,便只有若水了吧?
我哑然当场,简直难以置信:王爷一直冀望的那个人是若水?!……
想着王爷十数年来对若水的种种苛待,不许他动情,不许他碰触宿命以外的东西,甚至连若水与我太过亲近都会触怒王爷,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期望之高不言而喻。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忽然要放手让若水离开呢?
王爷说,纵放柳煦阳只是弃用若水的诱因,重点却是若水“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我思索着王爷近日来说的每一句话,终于在王爷刚回秋绶时对若水说的第一句话中找到了答案。
--“若你始终做不到忘情。那么,我便来教你多情吧。”
不能忘情,便教你多情。
不能忘情,便没有资格拥有沥天剑,没有资格统御三军。既然你不是那个材料,那么,便不要涉足庙堂军政,将乌烟瘴气惹上一身,乖乖回到本王身边,做一只无忧快乐的宠物吧。
这,才是王爷那句话里的真正含义?
这,才是王爷舍弃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