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9

木叶花开: 叶落秋声 31-完

三 一 章

风声过耳,两边的树木飞速後退。
这种自由奔驰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因为速度的疾快使得风如有实质,刮得面颊生疼,迎面的气流呛入咽喉胸口使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可是我贪婪的尽情体味这空气的新鲜,林木的葱郁,激动至几乎泪下。
我们并没有完全安全离开。事实上,展昭白玉堂已经挂了彩,我也捱了不知谁一掌。
我没有听从罗飞的建议。罗飞希望我们走西面,因为汾王驻军在那儿,别处不时有天杀的人,可是我不想这麽穷途末路的投奔汾王,白玉堂也不赞成,末了展昭听从我们转首向东。
这就是为什麽我们都挂了新彩的原因。
罗飞说得没错。天杀已经觉察我们的逃离,对岸山上升起了红色灯笼,向各路发出了堵截的通知。这一路不知遇上了多少次绊马索,陷坑,飞箭和刀剑,展昭白玉堂都受了伤,出手也越来越凌厉不再容情。
原就伤重的我刚才捱了一掌,牵动伤势,血腥气一口口涌上来又被我一口口咽回去,若不是身後展昭紧紧扶住我早就滑下马了。四肢慢慢冰凉,寒意自心底散发,只有後心有那人传来的体温温暖我。
我感到他的手紧紧搂住我,一双眼紧紧盯住前方,马匹放了好几次血,已经到了极限,可他还在不断催促。
前方又出现重重人影。好容易逃出这麽远,难道真要前功尽弃吗?
我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有的人影倒下,更多的扑上来……熟悉的场面,天杀最擅长的把戏。
可是,有点不同,为什麽他们的阵势开始乱了。
更多的人对上了天杀,其中几个向我们走来,身後展昭的声音带点惊喜:“参见汾王。”
汾王怎麽会在这里?来不及多想,身体已落入另一人手里,模糊视野映入的面孔阴沈之中竟带了几分焦灼担心,真的是汾王吗?我想笑,一张嘴却狂喷他一身血。
身上一紧,那人已带我轻轻纵上马,朦胧中似乎听到低沈的话语:
“我先带叶将军回营疗伤。这里,杀……”
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军帐,这里不是天杀,这是我第一个念头,心里一松,才慢慢转头打量其周围。
“醒了?”熟悉的恶意嘲讽,循声望去,汾王一身戎装英姿勃勃俯视我,一脸揶揄,“奉旨巡视水患,却搅进天杀乱党,连自己都陷进去了。叶子声,朝廷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我哼一声:“下官的过失自然会向朝廷禀明,不劳王爷关心。王爷这次办差也是奉旨吧,不知办得如何了?”
汾王大约没有料到我这样反应,盯了我移时才冷笑一声:“学会拿朝廷压我了?本王办差也是奉旨,用不著知会叶大人。”
说著,拂袖就走。到了门口却停了下来,转头笑道:“不过如果叶大人实在关心,不妨到外头看看,看了保管大人心气顺畅,解恨得很。”说完挑起帘子走了,直到他去远了还能听到他的大笑声。
汾王的语气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什麽“关心”,什麽“心气顺畅”,似乎双关,又明明是反话。汾王好像知道了什麽。想想也不奇怪,除了罗飞不知汾王还安插了多少人在天杀,我和杨湛的种种恐怕也瞒不过他的耳目。
我跳下床,披上外衣几步奔出门外。
帐子设在山顶上,从这儿往四周看一览无余。可是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四周的景象。
对面的应该是天杀总巢吧,那天夜里我和展昭白玉堂罗飞就是从那儿摸黑逃出来的,我犹记得那山黑黔黔的,树木葱葱郁郁,在暗夜下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会不时从树後发出飞箭的寒光金属的弧线。可是现在,一片焦土……,枯木东倒西歪,有的地方一滩滩的暗紫,是我熟悉的颜色──血……
我的心狂跳起来。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宿命麽?同一个地方,染上了两代人的血,他们走上了和父辈相同的命运。不同的是他们没有他们父辈的智慧,成立不久,未得人心,竟敢凭一腔悍勇和汾王的精锐明刀明枪的对阵。
我夺过一匹马直奔那山。
汾王的士兵正在清理山林,遍地是陈旧血迹却不见尸体,一个士兵告诉我尸体已经烧了。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心里也茫然不知在找什麽。
我的眼前那个纤瘦人影在对岸缓缓挥手的影像越来越清晰。想到他可能已经在我昏迷时死在冰冷的山地上,仰面躺著,一身从来纤尘不染的素衣泥血混杂,大睁著无神的眼睛望著苍天,我的心猛然象被揪起来痛得喘不过气来。
我四处寻找,抱著万一的希望能看到他从哪里活著出现。
“叶大人果然关心,亲自来看。怎麽样?开心吗?”
不必抬头,这个阴魂不散的声音除了汾王没有别人。
我想问他为什麽要下尽杀令,可是转念想起谋逆是诛九族的不赦之罪,汾王的命令虽然残忍却没有半点错处可以质问。
我笑笑,连自己都感到笑容的虚假:“恭喜汾王千岁了。想必罪首也伏法了?”
汾王瞧著我好半天没说话,半晌才冷冷说:“这里风大,你还是回帐吧。”
我把视线默默投往远处。
“你是想找逆首杨湛吗?”汾王的声音忽然变作金属般的冷酷铿锵,“他死了。你也用不著再掂著他了。”
我的脸瞬时失去了血色。那夜立在阴暗山影旁的白色身影清晰出现在眼前。
怎麽会?
“汾王是说笑呢,叶大人,除了楼天仇抗捕被杀,杨湛和无心都不知所踪。”熟悉的声音适时传入耳内,展昭静静出现在面前。
一身蓝衣,神情平静之中带著倨傲,双目平视前方,正如去年我初见他的样子,我感到他心里的愤怒之情。
展昭身处险境逃命之时犹自手下留情放过的人,现在却统统死在汾王的一声命令之下,对展昭来说看到这麽多人不分老幼被尽杀,一定悲伤不已吧。
可是我现在的心情却已好了很多。
然後我看到汾王铁青的脸,才意识到展昭方才得罪了汾王。

“就是现在逃过了,以後也未必能逃过。谋逆是不赦之罪,展护卫,就是包大人亲身在此,也不敢对本王的命令说三道四。”
我望著汾王马蹄腾起的尘土,好半天才明白过来。
“展昭,你真的阻止过汾王的尽杀令?”我问道。
展昭望著不远处地上的血污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却已是承认了。
我倒吸口气,在军中汾王的命令就是铁令,谁敢说个“不”字,更遑论阻止,何况阻止的又是尽杀令。
“你要是汾王部下,现在已经是死尸一具了,”我尽力平稳的说:“正因为你不受军令管辖汾王才没杀你,不过以後你还是不要和汾王顶撞了,不然,就是有包大人在,也救不了你。”


三 二 章

“我知道。”展昭的声音低沈,眼睛始终不看我,“叶大人,您一直没有问玉堂,是不是早知道什麽了?”
这句话一出口,空气中就好像有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横在我和他之间。
我默然一会说:“对不起。”
“叶大人知道玉堂会有危险,汾王不会放过玉堂,可是为了逃出天杀,叶大人什麽也没说,是这样吗?”展昭一动不动,声音却冷厉起来。
我忽然心里一阵刺痛,清晰看到展昭和我的不同。对我来说,展昭太天真了一点,这麽执著於公理一丝不苟实在不适於呆在朝廷,可是……也许只有展昭才真正问心无愧吧。
我决定实话实说:“白玉堂是大均盟首脑後裔,朝廷法度谋逆株连九族,白玉堂如何能例外?我的确没和他说过这个,但是白玉堂自己一定十分清楚,何去何从,”我望定展昭立在崖边的侧影,“是他甘心选的。我什麽也没做。”
我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我相信聪明如他已经听懂了我所有潜台词。
白玉堂明知朝廷不会放过他,仍然选择和天杀决裂救走我们,原因也只在展昭身上吧。这份情意难得之极也沈重之极。
而我选择冒险往西走,除了我自己不想见汾王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让白玉堂避开汾王。只可惜,终究没有避开。
展昭仿佛化成岩石一动不动,我犹豫一下问道:“白玉堂呢?”
展昭这才抬眼看了我一眼,神情却很陌生,他说:“玉堂闯出去了,汾王下了通缉令。”
空气传来焦土的难闻气味,谁能想像到不久前这里还郁郁葱葱到处是人?又有谁会想到,现在站在山崖的陌路一样的两个人,不久前还并肩作战,为了逃出喜笑颜开?
经过患难结成的亲切感情,只用了一瞬间就化为乌有。站在山顶,我放目四周,却生出四顾苍茫之感。前不见来路,後不见去路,天地悠悠,只能独自怆然。
我独自牵马下了山。
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的血腥战事仿佛已经随风淡去了,就象这洛南山上的血腥气日益稀薄,天杀也许象大均盟一样会渐渐变成一个陈旧的名词,带著淡淡的水洇开的血迹,遗忘在人们记忆深处。
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有一些人不会忘,牢牢记住这秃山上的片片焦土点点血迹,也许还会有一些人把这作为一个时机,潜蓄已久箭在弦上……
我知道现在弹劾汾王骄纵残暴恣意妄为的奏章正雪片一样飞往皇上的御案。
汾王野心勃勃势力遍及朝野,早已惹得一众忠心臣子不平不满,可是汾王不但势大且素有军功,办事也滴水不漏,竟找不到可以下嘴的地方。谁知这次汾王竟下了尽杀令,不分轻重一体处死,不但残暴而且“有伤圣上仁德之心”,也难怪这些人群情激动,一窝蜂的上奏折要求惩处。
不过有用吗?
对所谓清议对国计民生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一直抱著怀疑的态度。既然圣上乃至皇家是皇天代表,独一无二,高不可攀,那麽对下界百姓的清议能听到多少,又肯听多少,实在是未知之数。尤其牵涉到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一边是成为尊贵无比天下第一人的灿灿金辉,一边是事败後一落千丈身死家灭的下场,又有谁肯真正听这些清议呢?除非准备就绪,正好顺水推舟来个顺应天意人心吧。
我想他们白忙活了。
现在的仁宗皇帝是个连血也不愿见的人,说是仁慈也好,说是柔弱也罢,据我看来,如果没有包拯范仲淹柳云国等人或刚或柔死死拖著汾王後腿,也许汾王早已经……变了一个身份了。

我没有把弹劾的事放在心上。
实际上,我依旧没有从梦一样的感觉中走出来。被俘日子的压抑,逃出天杀的狂喜,醒来後一切却已经消失,在那段日子我曾经暗暗下决心要报复的天杀这样轻易的瓦解在汾王的铁骑之下。
总有做梦的感觉。
可是,的确有什麽东西永远的消失了。
从前飞扬不羁的情怀寻找不回,刚刚萌生的友谊已告破裂,而曾经爱恨过的人已不知所踪,现在我骑马走著,却不知走向哪里亦不知为什麽要走。周围触目皆是忙碌的兵士,我却生出身在旷野之中的苍茫孤寂。
我抬头望著高高悬在旗杆上的头颅。如果人死而有知,不知楼天仇会笑会哭?我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其实楼天仇面相很好,虽然不细致,可是眉目疏朗粗旷,鼻正口阔,即使死了也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在,放在战场上该是个堂堂好男儿吧。
如果他的父母全家没有死,如果他象普通的少年一样长大,如果他成为我的部下或是同僚,也许我们可以处得不坏。
可是现在萧瑟的秋风中,却是我坐在石上,仰头看著他的头颅。
楼天仇……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身不由己……,正如俗世中一切俗人,如你如我。

也许展昭不同吧,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肯改变他的信念,可是他能坚持多久呢?
暗浪滔滔。
白玉堂走了,展昭也自己走了,只剩下我和汾王冷冷对著彼此。
我问过几个士兵解决天杀的经过,才知道汾王这次是不告而攻不教而诛,也难怪那麽多人弹劾。那晚堵截我们的人当场被尽数格杀,第二天下午汾王下令攻山,事先也没有布告令对方投降等等例行公事,竟是生生强攻上去的。洛南山势不算陡峭,可也毕竟多年经营,层层卡哨伏桩又兼著居高临下占著地势之利,这样强攻无异自讨苦吃。汾王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拿下洛南山,却这样强攻上去,我想不懂是为了什麽。固然汾王部下兵精将勇,号令严明,可也用不著这样大张旗鼓的炫示吧。
除非……,我猛地坐直身体,除非这是一次检阅一次演习。
将帅一心,兵强马壮。


三 三 章

挑开帐帘的时候,我心情不太好。这次汾王率领的并不是曾跟他上过战场的老部下,也就是说,汾王掌握这支部队不过两月,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军纪整肃,铁甲无声,比起汾王的嫡系也差不多,这麽短的时间就能掌握住一支部队的忠心。汾王的本领还在我估量之上。
“你回来了?”我这才看见汾王斜靠在我的椅子上,喝著我的茶水,悠然发话。
我生硬笑一笑,汾王这几日忙著整军善後,今日怎的有空到我这里?
“出去走了走。”我答道,“王爷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麽,子声?”汾王的语气比往常低柔,目光却锐利得似要穿透我。
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警觉地看他。
汾王的眼色暗一暗,然後笑起来:“叶子声名震契丹,原来也这般胆小。”
被揭破的时候我也禁不住微微脸红,迈步走进帐子扯过一把椅子坐在门边,恨恨看他一眼。
灯下看汾王的神色有些柔和,不象平常精明过头的样子,嘴角尚含著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微侧著头若有所思。
我有些迷惑。汾王只这麽坐著也不说话,意态悠闲安适。
我却坐得有些累,而且也口渴了,可是为了不想给汾王倒茶,我也忍著不喝水。
蜡烛芯越来越长,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我终於站起来修剪蜡烛。
汾王在我身後叹口气,好像刚刚从美梦中惊醒一样,开口说道:“子声,再过几天咱们就要该回京了。”
汾王的语气似乎透出遗憾的意味,不过我没有细想,我放下剪子:“明天我就回。”
汾王还没说话,不过我感到似乎周围的空气已经起了变化,刚才的静谧安逸消失了,风从门口吹进来。
我回过身,汾王依然坐在那里,姿势也没变,可是再没有刚才悠闲的感觉,反而象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军务未完,你不能走。”
我最讨厌汾王这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语气,於是反唇相讥:“军务是王爷的事,我奉旨赈灾已毕,为什麽不能回去?”
汾王的眉毛跳了两跳,他最讨厌的大概就是我拿“旨意”压他吧。
“本王说你不能回,你就不能回。”
我本来打定主意不理会他的无礼,可是听到这麽可笑的命令时,我还是忍不住轻轻把嘴撇了撇。
这个动作好像比任何语言更激怒汾王。
桌上上好的翡翠茶盏在他手里一点点碎裂,他的眼色晦暗得如暴雨前的天色,面上却沈沈的没有表情。
面对千军万马我可以面不改色,可是面对汾王的怒气我竟感到有些恐惧,京中传说汾王的威严可以震住惊马,大概不是空穴来风吧。只是这时候说什麽也不能落了下风,我镇静下心神一点不客气的回望他。
汾王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抓紧手中的剑。
上一次交手的时候正值我刚受过罚饥疲交加才让他得手,这次伤势初愈气力不足,我一定想尽办法才能胜他。
奇怪的是汾王虽然仍然步步紧逼,却没有了上次压迫的气势,我没空细想,汾王的掌影重重仍然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全力挥剑。
变故就在一霎那发生,汾王一掌迫向已经无路可退的我,我一剑砍向支著帐篷的长杆,在帐篷倒塌视线受阻的同时我凭借记忆挺剑疾刺。
一声轻微的沈闷声响,剑尖上传来些微阻力。
我愕然,这种熟悉的感觉我不会弄错,──这是剑入人体的声音。
覆在身上的帐篷迅速被去掉,我看到在我的对面,汾王左胸怵目一片鲜红,我的长剑插在心口上方。
四周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我这才发现已被重重兵器指住:身上溅著汾王的血,手里握的剑插在汾王体内,这下子倾尽黄河之水也难洗清了吧。
汾王脸色苍白,左手紧紧抓著刺入他胸膛的剑,连左手划出血也不知道,汾王一向自负,他是籍此稳住身体不愿在士兵面前丢人的倒下吧。
我想不透这是怎麽回事,这剑虽然刁钻了一些,但是以汾王的身手怎麽可能被刺中?苦笑一声,这一剑并不是我真正的杀著,下面的一剑才是我准备一举克制汾王的伏著,谁想竟没用上。
我颓然松剑退开。
立刻有人上来扶住汾王。
我在层层兵器的金属光泽中看汾王,汾王受伤不轻,连迈步也有些艰难,伤了他又害他在这麽多人面前丢脸,我想汾王一定气得发疯。
我环顾四周士兵没有表情的脸和闪亮的武器,深信他们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当场把我格杀。可是就算亲眼目睹我刺伤汾王,我也毕竟是个正宗钦差,按情理他们该有些惶惑无措,但是就我所见,他们根本没考虑到这一点,或是说,只知有汾王不知有皇上。
汾王忽然回过身,神色很平静的下令:“给叶大人重新搭一个帐篷,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出帐篷一步,也不许他见一个人。”
我猛然抬起头,逼视他的双目,明明是他挑起的比试,他也明知那一剑不是有心,却借机将我囚禁。
汾王冷冷看向我,神色不动如山:
“叶子声,你犯下刺杀本王的大罪,就是皇上也回护你不得。”他苍白的嘴唇轻轻抿抿,带著不掩饰的讥诮:“本王劝你,还是安分些好。”

几分锺後我躺在新搭好的帐子里,不禁感叹汾王部下的工作效率。
傍晚时我看著一份饭从门角塞进来,却连送饭人的手都没看见,不禁再感叹汾王军令贯彻之彻底。
快到黎明时我悄悄踱到门口掀开帘子,这个时候本是人最容易松懈犯困的时候,何况我举动无声,可是帘子刚一动两把闪亮大刀已经横在眼前。
我退後两步,终於明白为什麽不得不除汾王。
有这样的将军大臣王爷,怎能让皇上高枕无忧?


三 四 章

这麽百无聊赖的在帐子里呆了五六天後,我终於见到有人走进我的帐篷。
这人十分年轻,虽然有意做出冷淡的样子,可是仍然显得生气勃勃青春飞扬。进门看到我懒洋洋半躺在椅子上,他就忍不住微微皱眉头,还自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来传令说,汾王命令明日回京,我也随行。
我有些奇怪,难道汾王的伤好了?就算是愈合了,也不必这样鞍马劳顿。
犹豫一下我还是开口问道:“汾王的伤好了麽?”
这个话题似乎让他更加恼怒,我听到他从鼻子里哼哼著回答:“王爷的伤势怎样叶将军还不清楚吗?”
那就是还没好了。这几日我闷在帐子里心里也有些後悔,当时为什麽要下那麽狠的手,伤了汾王到底不是小事。
“叶将军,”对面的青年竟然没走,仿佛终於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末将久闻叶将军剑术惊人,人称军中第一剑,末将讨教。”
不待我发话,已经倒退一步,拔出鞘中剑,严阵以待。
向我提出挑战?我愕然扫视青年专注认真的脸庞,忽然明白过来。
──汾王部下要为汾王出气。

这个青年剑术真的不错,有些地方似乎还有汾王的影子,大概曾受汾王指点吧,不过想胜过我毕竟还嫩了些。
我把他的剑扔给他,依旧倒在椅子上发闷。
他脸涨得血红,坐在地上不言语,本来想给汾王找回脸面,现在却给汾王丢了脸,我猜他现在就是这麽想的吧。
他不明白,汾王绝不希望看到他这样做,如果要报复汾王会有层出不穷的办法,而且决不会假手旁人。
可是青年跳起来站在我面前,连珠炮似的开了口:
“叶将军,我不是你对手,可是汾王能赢你。汾王为你疗伤耗了大半真气,第二天又指挥攻山……。叶将军你的伤好了,可是王爷还没有……”
他突然停下了。
帘子掀开一角,汾王高大的身影静静出现在眼前。

汾王是得到他的部下和我比剑的情报过来的。
那个自作主张的傻瓜被汾王下令打了一顿,一点没有怜惜部下对他的崇敬维护之心。
我苦恼的望向汾王仍然苍白却不减威严的脸庞。
我早该想到在天杀那麽长时间没有疗好的伤势,怎麽会在汾王营中昏迷了几天就好了。汾王和我艺出同源真气相同,只有他的真气才能帮我迅速恢复健康和武功。可是我恢复後第一个却伤了他。
汾王的部下都退了出去,汾王仍然背对著我似乎还准备发布几个命令似的,转来转去就是不肯面对我。
我注意到他的左肩几乎不动,连左手也很少活动,大概伤势还没好吧。那一剑我的确卯足劲。唉,那日我已经发现他不太对劲,为什麽却没好好想想?
我也不明白,为什麽他要花那麽大力气救我,如果不用他的真气单用药物调治,我也死不了,只不过以後身体弱些不能使用武功,对他来说岂不更好吗?也足以交差了。
我准备艰难开口道谢的时候,汾王也忽然回过身,脸上笑吟吟的若无其事。
“子声,你看你还是要和我一起回京。我的话,你不听也得听。”
我刚刚产生的一点感激之情立即消失。
我最讨厌的,就是汾王这种自以为是傲慢自大的口吻。
於是我再次撇撇嘴。
可是汾王没有象上次那样勃然大怒,回答我的反而是一阵爽朗大笑。
我真的猜不透这个汾王的心思。

我骑在马上,随著队伍前行,沿途风光尚好,沿次地方官们出城迎接奉上酒席,汾王却一律婉言谢绝,过城不入直奔京城。
汾王待部下虽严厉,对这些文官却和颜悦色儒雅可亲,怪不得能广收人心。我也注意到没人的时候汾王会抑制不住露出疲色。
伤势未愈,汾王却坚持如期回京,人又好强不肯弃马乘车,又不肯放慢行军速度,一味劳顿伤势如何能好?他自讨苦吃倒罢了,只是岂不要连累我?
当天晚上我求见汾王,提出为他疗伤。
汾王却象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不止。我被笑得怒起,劈手把桌上的玉如意掷过去。汾王一把抄住,住了笑有些错愕地看我。我这才省悟过来,和无心处久了,难免忘了礼数,这种不敬的举动怎麽对著汾王使出来,怕不再被治个“不敬”之罪?
我正惴惴不安,汾王已经把如意放下,似笑非笑看著我,却没有不愉之色。
我只好尴尬赔罪:“汾王恕罪,末将失态了。”
汾王摇摇头:“那是真性情流露,本王怎麽会怪罪?”他看看我,笑影有些悠远:“其实,我倒欢喜你这样无拘无束的。”
我惊奇的看他,什麽话也不会比这更出我意料的了,这个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王爷会欢喜我无拘无束?我相信他更愿意看见我惟命是从。
可是他既然说不怪罪,我也放松下来,摇头笑道:“王爷的虎威我是不敢冒犯的,才得了教训难道转头就忘了?”
汾王的神色有些奇异:“那场比试不关你的事,我也从来没有怪罪你。”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刚刚把我解禁就这样说话,器量宽宏也不是这麽讲的。
汾王向後靠在椅子上叹息一声:“子声,你也是个假聪明。”忽而一笑,方才些微惆怅好像轻烟被风吹过无影无踪,“你要为我疗伤可是想报答我?可你明明知道,你有更好的法子报答我。”
他脸上笑意仍是从容,却忽然幽深化去,修长的手指抚过茶盏,优雅得无可挑剔。我却忽然感到危险的气息,在明白他的意思之前,身子已经反射弹出几步远,脸却不可遏制热起来。
相比我的紧张,汾王却只轻松的摇摇头,脸上又浮起似笑非笑的讥诮神情,叹口气才说:“子声呵,现在我根本不是你对手,你躲什麽呢?”
我的脸彻底烧起来。忍住怒意转身出去。
到了门口却听得背後悠悠传来汾王的声音:“若有一天我真的身陷绝境,怕是子声你不肯出手助我。”


三 五 章

皇上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垂头一言不发。本来只是赈灾谁想弄到这个地步,汾王曾说我丢尽了朝廷的脸,皇上虽然没有明说,我猜他心里也是这麽想的。
“汾王这次做得很好,”皇上终於开了口,“这些暴民目无法度肆意杀人,正该好好训诫。至於余党就交开封府追缉问罪吧。”
我斜眼瞥见包黑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什麽似的。这次弹劾汾王的就有老包,听到皇上轻描淡写一句“训诫”带过去了,一定很不甘心吧。可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和汾王一起躬身答应。
然後皇上的视线才落到我身上。
我心里一凛,急忙恭恭敬敬站好。刚才皇上连提也不提我,李国禄的事问包拯,天杀的事问汾王,好像看我一眼都是多余,现在这样子莫非要发作吗?
皇上却没说什麽。

转眼又是冰消雪化,春风吹面还有些料峭的寒意,山脚路边不知名的野花星星半点开了几朵,草已经返绿了。
现在本不是郊游的好时候,不过因为大考刚过,即便在这有些偏僻的野外小店,也可见到三三两两争得面红耳赤的读书人。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耳里也不时听进三言两语。真是很奇怪,他们的年纪明明和我相仿,好多甚至比我要大得多,可是却能为一句话争成这样,虽然有些可笑,不过私底下我却隐隐有些羡慕。
“王德江的学问再好又怎样?阿附权贵毫无气节,我中了也不认他做老师,不中也不稀罕作他学生。”叫嚷声中忽然听到一声叫喊,我这才注意到靠门的一桌考生,脸上都红红的有些醉意,刚才叫喊的人一身旧衣站在桌边,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太过激动,圆圆的脸上竟有汗水流下。
旁边跳起一个年轻人,拍拍他的肩膀嬉笑道:“成文你好豪气哩,明知这次取不中乐得口出大言:你要不稀罕,怎的次次不中次次来考?”
一桌人轰笑起来。叫做成文的人急起来:“读书不就为了治国平天下麽?要是一味勾连奸党阿附权贵,还做什麽官呢?”
这个人似乎已届三十,仔细看脸上已有了细细的皱纹,手里的酒杯拍在桌上,正环顾四周似乎还不知道为什麽大家忽然都不说话了。
“成文你醉了,”一个看起来老成的书生站起来,“别说了,坐下吃菜,坐下吃菜。”
“成文没说错,”角落里一个一直低头吃闷酒的人忽然开了腔,“我听说这次为了主考官的人选几乎争得头破血流,最後还是王德江当上了。抓了军务抓政务,抓了政务又掺和科考。唉……”
这些书生还真是……,这地方虽偏僻些,毕竟是京郊,喝了点酒就敢这麽乱说话,也不怕让人听见。
我正想站起离开,门外却传来一声怒喝:“谁这麽大胆妄议朝政诽谤大臣?”
这几个书生当真倒霉,进来的竟是王德江的门生,京城巡检使岳求心,正正经经汾王党羽的头面人物之一。岳求心也是一身便装,大约是路过听见了吧。
这麽官腔十足的一声大喝,再跟进来几个精壮士兵钉子样一站,满屋子的喧哗霎时无声,门边的书生们战战兢兢立了起来,只有成文吃了一惊後还梗著脖子,颇有些威武不能屈的意思。
岳求心也注意看他两眼,却没多话,只一挥手:“来人,统统拿下!”
“等等,”最後说话的那个青年忽然站出来一揖,昂然问道:“宛州生员林奉见过大人。请教大人官职名讳?生员等所犯何罪?”
岳求心未料到这人这样强硬,倒愣了一下,绕著他转了半圈方才阴笑道:“不服麽?妄议朝政,诽谤大臣,京城巡检使办你个小小生员不成麽?”
“我们无罪,京城巡检使也不能滥捕无辜,”成文忽然梗著脖子开了口,脸上越发涨得通红,“就事论事,实情实说,何罪之有?卷子还没改完,前十名的名单都拟好了,人家颜二公子李三公子家里都摆过喜宴了。难道是假的?”
话还没说完,脸上早著了岳求心一掌,岳求心脸气得通红,青筋直跳:“给你三分颜色你就敢开染坊……来人,把这里的人一个不少统统给我带回去。”
“岳大人不可。”一声清朗的语音传来,不疾不徐却压下了士兵们武器出鞘的声音。不知什麽时候门口出现一青年侍卫,连我也是刚刚发觉。
开封府展昭。
岳求心脸色越发难看:“这些人诽谤朝政妖言惑众,擒拿他们乃职责所在,展护卫为何阻止?”
展昭顿了顿,有些为难,成文无凭无据说了那些也的确出格,岳求心以巡检使拿问他们也无可厚非,可是若由著这些人被逮进去,只恐怕再难活著出来。
“岳大人,他们既然这麽说了,何不交给开封府查实?若是谣言一定严惩……”
我听得暗暗摇头。如果不是谣传呢,谁敢给你开封府“查实”?这麽一说岳求心更是绝对不给了。展昭投身公门多年,始终只是个四品侍卫,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这麽黑白分明,又不会拐著弯说话,真不适合呆在官场。
岳求心果然呵呵大笑起来:“展护卫果然勤勉,事事亲力亲为,不过岳某职责所在也不敢请开封府代劳。哦,还请展护卫代我向包大人问好,啊哈哈……”士兵们看到他的眼色开始挨桌赶人。
展昭眉头皱起来,可刚开口说了句“岳大人……”就被岳求心哈哈笑著打断:“这些人都是证人,录个口供就放回来啦,本官定仔细查询,问个清楚,开封府就放心好了。”岳求心的话已带了明显的讽刺,展昭哑口无言神色却越发忧急起来。
店里的酒客一桌桌的被驱赶到一边站好,莫名其妙中夹杂著惊慌,有几个书生脸上露出不平神色。
事情好像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我看到展昭握剑的手越来越紧。


三 六 章

“岳大人也要带我走吗?”我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终於站起来。
“叶大人……”岳求心张狂的大笑终於停止,换作吃惊表情,“下官不知大人在此……叶大人恕罪。”
我笑眯眯踱到那桌书生那边:“无妨,我闲来无事,听听他们胡扯。”书生们没料到这麽一波三折,都傻呆呆看我,只有成文依旧昂著头谁也不怕的样子,林奉却悄悄放松了崩紧的肩膀。
岳求心揣不透我的意思,支吾著不知怎样回答。
我这才回过身,笑道:“我从头听到尾,就是最好的证人。这些人,”我随手指指被驱赶到一起的酒客,“猜拳划酒的,什麽也听不到。统统赶出去罢。”
岳求心这才明白我的意思,迟疑著不答腔。
“要口供,”我敲敲茶杯,一声假笑:“我跟你回去,如何?”岳求心对上我的眼睛,忽然打了个寒战,忙不迭的摇头:“叶大人说笑了,下官怎敢?还不把他们赶出去?”後半句却是冲著他手下喊。
恶人自有恶人磨。展昭那套说理如何行得通?
我瞄瞄还站著的书生,救人救到底,得罪人也要得罪彻才好。“这些人妖言惑众,著实可恨,”我冷冷扫视他们一眼,“竟敢败坏大臣清誉,妄言科举舞弊,不可不惩治一番。”
成文听著听著大叫起来:“官官相护,你也是他们一夥的,众口悠悠你们堵得住麽……”
“放肆!”我勃然大怒,恶狠狠直瞪得他打个寒战才收回目光,“真正刁民。展昭,你们开封府就这麽治理麽?”
开封府不管教化,可是我这麽说了,展昭也很配合的低头认错:“叶大人说得是。我们开封府一定好好训诫他们。”
我瞧他一脸诚恳的样子几乎要笑出来,原来他也会顺竿爬?
岳求心忽然明白过来,脸色阵青阵红:“叶大人,这是下官职责,不敢让别人代劳。”他的语气强硬起来,一句“别人”把我也扫了进去。
我虽然职高一级,却管不到这些事务,又素与汾王不和,岳求心必是想明白这一层,决意不理会我了。科举舞弊是大案,这种案子一发作就牵连无数常常引得朝局震荡,因此我本意不愿彻查。这麽插手一来受那俩个书生意气所动,不忍见他们遭此横祸,二来也怕展昭和岳求心顶撞起来吃亏,可岳求心这话却惹怒了我。
“这件事麽,和我扯不上关系,”我笑得越发假,“我也犯不著管。不过据我看还是交给开封府为好。”
岳求心听我语气软了下来,说话越发硬挺:“叶大人熟谙军务,这些琐事怕还有些不明白。这些人聚众诽谤朝政扰乱视听,煽动无知百姓,下官巡检京城,这些事一定要办的。开封府虽也巡查,不过终究是诉讼的地方,管不了这些的。”
我瞧他昂著头胡子翘翘的,贬了这个贬那个,压住火气笑道:“岳大人这一说我才明白,诽谤朝政扰乱治安该大人管的。不过,”我停在林奉面前笑道:“岳大人的话你们听清没有?竟敢妖言惑众扰乱视听?“
林奉身子一挺毫不迟疑大声道:“生员所言句句是实,并没妖言惑众。”
“好,”我一口截断,“若不是妖言惑众,就是投告无门。既有原告,开封府受理此案正是理所应当。岳大人我说得可对?”
“叶大人,”岳求心走前一步,脸涨得通红,呼吸都有些急促:“你一味偏袒,是何居心?”
“开封府铁面之名盛传,交给他们何谓偏袒?”
岳求心被噎得说不出话,却後退一步招招手,立在四周的兵士立刻拿武器指住了那群书生,竟象要动武。
展昭目光紧紧盯住,神色平静得异常。
我牵牵嘴角:“开封府接审此案,巡检使坚持不肯,双方若有了争执,”我一声狂笑,“岳大人,叶子声的职责你可知道?”满室寂静中我一字一顿道:“京畿安全,由我负责。谁敢在我面前动武?”

岳求心和他的手下已走得一个不剩。
屋里只剩了我、展昭和涉案的林奉、成文。
剑弩拔张的气氛一消失,我忽然感到有点烦躁。这是回京第一次看见展昭,那日他陌生冷淡的神情仍是记忆犹新。白玉堂至今仍然通缉在案下落不明。虽然我对自己说不关我的事,不过这事仍象一根刺一样横在心里,展昭的出现好像就在提醒这根刺的存在。
我拿起桌上的剑,不准备多呆。
“子声,”展昭的声音好像有些急迫,象在阻止我离去的脚步,“谢谢你。”
他的眼睛也露出有点发急的神色迫切看我,似乎还带著微微责备的意味。
我真的站住了。面对那样一双眼睛我竟无法洒然而去。
这是自山上分别後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摇摇头不知说什麽好。官场上这些言不由衷的游戏手段我永远比他高明,可那又怎样,他不可能知道我羡慕他不懂这些,在他面前耍弄这些手段让我觉得惭愧。
瞥眼间看见两个书生伸长了脖子好奇倾听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随手点点他们,我恨恨道:“把这俩人好好关几天,让他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展昭错愕的看向我,成文已经叫起屈来:“我们不是胡说八道,我们说的都是……”
“尤其是这瘦子,”我不听他喊冤,“最能惹事,多关几天。”
展昭“噗”地笑出来,笑容象四溅的溪水反射出的点点阳光让我忽然感觉睁不开眼:“子声,你怎麽还象个小孩子呐?”
他的语气颇为亲切,我迷惘地看他开怀的样子,有些摸不著头脑。
白玉堂的事难道他不记恨我了?
可是他的确原谅我了。
我从他笑意闪烁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个意思。
虽然不知为什麽,可是我感觉到他很开心,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其实我也是,从知道隔阂消失的那一刻起,我的整个心神也忽然象脱了枷锁一样轻松自在。情绪这样容易起伏波动,我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咳嗽了一声,很正经的说:“别笑了。让他们自己去开封府,咱们去喝一杯吧。”


三 七 章

回到府里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我有些薰然醉意,身子绵软无力,脚步象在云端里一样轻飘飘的,可是心里快活至极直想大笑大唱,以前也醉过,可是从不知道醉後会这麽舒服。推开门的时候我想起展昭微微的醉态晕红的脸,止不住“嗤”地一笑,平常一本正经的人也有这个样子呵。
忽然感到屋里有人,略微迟钝的大脑没有完全失效,我问道:“谁?”
没有人回答,可是藉著微弱星光我看到窗台上斜坐著一人,一身白衣似雪,再加上那个狂放劲,我立刻知道是谁。
我揉揉额角,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到处抓你呢,你倒跑到这里来了?什麽事?”
白玉堂盯著我没有回答,我这才发现他的手里拿著一个酒葫芦,身上也是一股酒气。我忍不住笑道:“可惜你刚才没来,我们刚刚喝完酒。”
“你们?”白玉堂的声音出奇的冷,“是你和展昭吧?我看见‘你们’了。”
我这才觉出白玉堂不对劲,他一口口喝酒,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灼人。这话也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再者他既看到了,为什麽不打招呼反而偷偷摸摸来到公府?
我一阵不快,可是心里不知为什麽竟有些发虚,索性坐在他对面正视他那张俊美逼人的面庞:“有什麽事不能当著展昭说?”
“当然是怕搅了你们的雅兴。”我的话音未落白玉堂的话已经冲口而出。我愕然看他忽然住了嘴把脸转过一边,脸色也微微红起来。
“有什麽可看的?”白玉堂恢复的很快,满不在乎似的重新转过脸。
“我是喜欢他。我愿为他做任何事。”
“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他侧脸映著月光,英武俊美好似天神,挑衅的样子好像天地也不放在眼中,眼里的锋芒似要把我劈开,神情语气让人不能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我一阵心浮气燥,他这麽大胆狂妄可又磊落潇洒,说的话更是震得我有些发昏。原本轻快欣然的心情全被破坏,心里竟头一次对他隐隐泛出了一丝嫉恨。
只不过沈默一刹,我淡淡道:“你醉了。”
白玉堂眼睛在我脸上转来转去,然後仰头一口口喝酒,忽然象想起什麽好笑的事低声笑起来。
我沈不住气喝道:“没事到别处喝酒罢。这儿不是你撒酒疯的地方。”
白玉堂索性大笑起来,说:“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可是为了你的事来的。”
我呆一呆,白玉堂竟不是为他自己的事来的?
“杨湛来京城了。他想见你。”白玉堂说著止住笑,神色有些复杂,“我对他不起,你也对他不起,你见见他吧,有什麽事说清楚也好。”
白玉堂曾利用楼天仇、杨湛等人对他的信任救出我和展昭,我也曾利用杨湛对我的感情离间他们兄弟逃出天杀。白玉堂的话里分明很内疚,语气也泄漏出对我做法的不齿,如果不是为了展昭也许他当时就容忍不下我了。
白玉堂和展昭都有自己的行为尺度,即使死也不愿破坏,可是我却可以在环境逼迫下不择手段地求生。

我没有问他怎麽遇到杨湛,杨湛能平安到京大约白玉堂出力不少吧。
我沈默半晌,也不知在想什麽,最後才下决心道:“事已至此,见也无益。你转告他,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吧。”
白玉堂眼睛骤然爆出针尖般的光芒,一把扯住我:
“你说什麽?若不是为了你,杨湛怎麽会和楼天仇反目?不是他们内讧,天杀怎麽会这麽容易一败涂地?不是他有意放走你,你还能活著站在这里说话?现在他冒险到京城见你你竟然不见?”
我一把把他推开,借著几分酒意喊道:“我也不得已。本来就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的事,哪里有那麽多仁义道德可讲?”
白玉堂呆呆看著我立在柜子旁的阴影里,象不认识我一样。
“我真奇怪,”他平静下来仔细看我,“展昭为什麽能和你做朋友?你和那个混蛋汾王,才是一种人。”
我忽然感到被刺痛,心里涌起一阵怨恨,冷笑道:“你和展昭是一种人,为什麽今晚偷偷摸摸不敢见他?是不是怕他执法无私,真把你逮捕归案?”
白玉堂没说话,可是脸色忽然显出疲乏无力,望著窗外沈沈的天上稀疏几个星久久不动。
我坐回椅子上心里一阵迷惘,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突然这样尖刻。
“叶子声,你猜的对。我的确怕。”窗边的白衣青年回过身,脸上竟是丝丝落寞无奈,“我怕他真的对我举起剑……”
我呆呆看他。这是白玉堂说的话吗?
“只要有旨意,只要有包大人的话,我怕……他真的会听。”
外面远远传来更漏声。我听著窗外虫鸣,忍不住喃喃问道:“那麽,江湖是什麽样子的?”
“江湖啊,”白玉堂的眼睛闪出光亮,“江湖就是自由自在的地方,可以想干什麽就干什麽,遇见坏事可以打抱不平,不必等那些昏官吃饱喝足才慢腾腾看案卷,你自己就可以审。还有,晚上可以露宿野外,烧上火烤些野味,你肯定没吃过那麽好吃的东西……”
白玉堂的声音娓娓低了下去,我的眼睛越来越亮。
然後白玉堂突然叹口气,兴味索然地说:“说这些有什麽用?其实江湖也没什麽好的,打打杀杀的,和这里差不多。”

白玉堂走了好久我也睡不著。
“我喜欢他。我愿为他做任何事。”这句话反复在我脑里回旋,象咒语一样让我不安。
为了展昭舍弃了喜欢的自由生活,还有什麽比这更大的牺牲?也许他们真的十分合适,不但出生入死多次,而且都来自江湖,好像更容易彼此理解,他们好像从没有真正分歧过。
有些烦躁地叹口气,索性披衣起来,外面没有月光虽然小路都挂著灯,园子里依然有些黑。我走进亭子,吃惊地发现里面有人。


三 八 章

那人随意披著一件宽大袍子,在昏暗里银灰色的袍子流泻淡淡光辉,随意靠坐在栏杆旁,神姿象是仙人般飘逸俊爽,看见我微招一下手。
我笑著过去作势请安道:“二哥可是约了佳人幽会?兄弟莽撞了。”
二哥一把将我扯住坐下,笑骂道:“装腔作势的做什麽?”
我和二哥都笑起来。可是心里却很奇怪,这样深夜二哥一人对著连星星也少的夜空作什麽。
“子声,今天你来客人了吧?”二哥说话的时候好整以暇的仰头看天。
我吃一惊,思忖著答道:“是以前认识的奇人,最烦礼节喜欢从窗户走的。”
“白玉堂确实是这麽一个奇人,”二哥回头看看我,揶揄的笑:“其实就三个字就说清楚了,罗嗦这麽长。”
我无言可对。
“三弟,”这些话二哥好像已经想了很久,“咱们三兄弟各不同母,大哥不说了,你和我一样是母亲一手带大的,二哥心里也和你最亲,这个你不能不知道。”
大哥和我都是庶出,只有二哥的母亲是正室,因为我自己的母亲对我不闻不问,因此我自小和二哥一样由夫人抚养,一起嬉戏长大,彼此感情的确要比和大哥好得多。只是二哥从来讲究含蓄,忽然这麽说话,一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说。
我点头道:“二哥自小就维护我,子声怎能不知道?二哥有什麽话尽管说吧。”
“其实今晚我本来要找你的,不想见了白玉堂,你们都醉了,谁也没发现我。我找你就是为了白玉堂。”
我愕然看他。二哥认得白玉堂已经颇让我惊讶,专门为他来找我更是奇怪。
“几年前白玉堂救过我。你记得我有一年出去游学吗?那一年我遇到强盗几乎丧命,幸亏遇到白玉堂杀了强盗救下我。”
我的确记得有这一回事,不过让我惊讶的是,二哥从来没有和家里人提起这回事,遇险遇救没有什麽要瞒人的地方,二哥一向善谈,回来後给我们讲了许多旅途见闻笑话,却独独把这一段略了过去。
“这次他又救了你。不管他是不是什麽余孽,在情在理我们也不该不助他。”
二哥一向长袖善舞,到哪里都吃得开,可是本人向来城府很深,连出格的话都从来不说,何况掺进这些牵连?这实在不象二哥的做派。
我沈吟道:“白玉堂也算我的朋友,能救当然要救。可是天杀一案牵扯众多,如何能脱出他来?”
“子声,你真是当局者迷,”二哥拊掌微笑,“手里现放著好好一个筹码,为什麽不知运用之妙呢?”
我皱眉瞧向二哥细长眼睛的笑意,实在悟不透我手里什麽筹码有这样神通。
“白玉堂的事,是汾王下的命令,追缉余党是开封府奉旨查办,只要让这两处松口,脱出白玉堂有何难哉?”
汾王,开封府……我这才明白过来。
“不错,不错,只要运用巧妙,的确可以办成,”想通关节我不觉兴奋起来,“王德江舞弊案就是这个筹码,只要能压下这个案子换得汾王松口,这件事就算做成一大半。这案子牵连太大,我看开封府也未必愿意旁生枝节惹怒汾王。果然好计。二哥你真有陈平之能。”
二哥轻敲一下我的脑袋,笑道:“什麽陈平之能?我也是苦苦思索才……”说到这里忽然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转口道:“皇上那边我想办法转圜。还有你,”他的神色有些奇怪,欲言欲止的,道:“白玉堂不是你的朋友。展昭也不是。以後不要随随便便交朋友。离展昭远些,记住我的话。”
我觉出二哥似乎在暗示什麽,一时脸有些发烫,也没多想。说了会话就各自回去了。

其实我对救白玉堂并没有那麽热心,今晚白玉堂让我心生芥蒂,救他的心当然没有那麽盛。
可是二哥亲自来找我,郑重其事的,也不好拖延,只好算白玉堂走运。
这事不难做。只不过需要个几方面都熟悉的人作说客,其实二哥本人就很合适,他常常侍奉皇上读书写字,和汾王也算熟,一向善於周旋,却不知为什麽非要我出面。
我一边喝著早茶,一边想著二哥的反常,却见大哥远远的从园子里转过来,象是往我这里来。果然几分锺後大哥的脸在门边出现。
“三弟,你太胡闹了。”
大清早大哥脸色就这麽阴沈,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为什麽这麽发怒我也猜著几分。
我只好把嘴边的茶盏放下,一言不发的站起来。
“京里多少能人都没你聪明?”大哥气愀愀的,坐下的姿势却很沈稳,端端正正:“不要仗著皇上恩宠咱们家就这麽放肆,树大招风你懂不懂?越权擅权,还出言威胁京城巡检使,让人怎麽议论咱们家?什麽事你也跟著乱搀和。”
我听得火大,叫道:“大哥。”
大哥却不容我辩白:“叫你去赈灾,你去招惹什麽天杀,不是汾王救得及时,你现在还能在京里这麽张狂?”
这个反问句式几个时辰内我已经听了两遍了。可大哥这麽一说我却实在委屈,大哥一味怪我算怎麽回事,就算要依附汾王也不必拿著兄弟当路踩。
“天杀的过错怎麽怪到三弟头上?难道大哥的意思,陆杜两位大人也是自取死路?”我这才瞧见二哥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看著大哥。
我听得暗笑。论舌辩多少个大哥也不是二哥对手,大哥是长子,二哥是嫡出,小时候就明里暗里时常较劲,每次都是大哥大败亏输。二哥一出现,我登时有了精神,偷眼看大哥却越发阴沈冷淡。
“哼哼,”大哥不明意义的笑了一下,“原来是二弟纵容他,那我这当大哥的也不便再说些什麽了,不过,”他转脸看看我,“三弟你也要好自为之,有些事能补救的赶紧补救。大哥也是为了咱们公府好。”

“为了咱们公府好,”大哥已经走远了,二哥还在惟妙惟肖模仿大哥的语气,“这麽冠冕堂皇。”
“我就知道他会来找你,特地来恭候的,”二哥轻轻抖抖袍子,看著我笑道,“你怎麽了,挨了几句就没精神了?”
我蔫蔫的摇摇头,提不起精神。
因为是庶出,虽然大哥年长,也继承不了安信公的爵位,这是大哥和二哥间的心病。小时候拌嘴使坏告状,现在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可是深心里却成了冤家对头,二哥颇受皇上亲近,大哥则和汾王打得火热。我不知道父亲成日诗酒风流什麽都视若未见是什麽意思,难道兄弟到了这个地步父亲也漠不关心?
“子声呵,”二哥仿佛看透我所想,“不要多想了,照管好自己就行。”
“如何?”
杨湛的模样比从前更加冷静淡漠,说话也切金断玉般简捷清冷,洛南山上曾出现於他脸上的苦涩凄凉毫无痕迹。
我无法回答。和大哥、二哥一样,这个同母哥哥也是为科考案来的。他说的非常简单:“我希望赵祈死,你也要对付他,为什麽不合作?眼下科考案就是机会,只要你帮我,我可以让他死。”
就象当初栽赃陷害我一样?
“没用。”我说,“现在不管哪一方都不希望平衡打破,不到时机。”
“那就逼他们动手。”
杨湛的眼睛象无生命的宝石,没有半点感情。
现在汾王和皇上互相猜忌,如果能假造出汾王谋反的证据,公之於众,再由朝中大臣推波助澜(比方我),即使明知是假,汾王和皇上也再无法自安,微妙脆弱的平衡立刻会毁掉,假戏成真,而最後哪方获胜根本不在他考虑之内,他要的仅仅是混乱。至於可能喋血的官员百姓,可能烧起的战火,他没考虑。一阵冷气窜上心头,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杨湛一定很内疚,才会这样不顾一切要为死去的同夥报仇,即使可能为此下地狱,也不肯放弃。
莫非真是天意安排,命定的道路终要踏上。
其实我真切希望他能退出这场厮杀,种他喜欢的花,养他喜欢的鱼,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头看夕阳。
这个时候我头一次生出无能为力的悲凉。我忽然想起过去看的一本相书,按照上面所说的,杨湛虽然清姿丽质却不是多福之相。我悚然意识到我周围的人展昭白玉堂连同我在内,都不是福相。


三 九 章

我在开封府前停下脚步,本来只是随意散心,不知不觉来到这里。
“子声?”展昭似乎刚刚从街上巡视回来,一身官服。
我仔细看他五官骨骼,虽然看起来清朗温润,却是命书上所谓的“苦相”: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注定一生殚心竭虑,劳碌冲撞,途穷运蹇, 魂断心殇。
“子声。”大约展昭见我呆呆的有些奇怪,再次叫我。
我几步走到院里的小水池边,水里的这张脸这样熟悉,我无法判断自己,我只知道,这张脸同样不是能安享太平的相貌。
“怎麽了?”展昭走过来,脸上很关切,“你的脸色不好看。”
“没事。”我拂开他探向我额头的手,突兀地问:“展昭,如果你看到白玉堂你会拿他吗?”
“啊……,”最初一阵苦恼神色过去,最终浮现在他眼里的是痛苦之色,象层层的海浪翻涌,看不见底也望不到边,从来没看到这淡淡微笑的人这样苦痛,我的心没来由撕扯般一痛,然後沈沈落了下去。
“啊,这个,你放心,”我别过脸,不清楚自己在说什麽,“你放心好了。”
“不过,”我已经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背对他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会还是不会?”
“他……,”展昭的声音软弱得没有说服力,“他的武功比我高,我拿不住他。”
“是麽?”我叹息一声,紧逼不放,“如果有旨意呢?如果是为了包大人呢?”
我等了那麽久,也没有得到回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告诉我他还在我身後。
我迈出开封府的大门。

我直接来到汾王府。
“看不出你还有这份耐心,”汾王嘲弄的看我,“倒让本王佩服。不过你凭什麽认定我会饶了白玉堂。”
在彼此兜了无数圈子後,汾王终於忍不住步入正题。
“为了皆大欢喜,”我保持宁定,“王爷难道欢喜王德江被砍头麽?”
“你以为,开封府会冒冒失失掀风作浪?”汾王嘲笑之意更浓,从容拈起花瓶里的花,花瓣一片片落地。
我捡起一瓣花,笑道:“王爷自然明鉴,可是局中人未必能领会王爷苦心,只怕会象这花一样埋怨王爷薄情寡义。”
王德江投靠汾王已久,平时也很出力,如果汾王真个袖手旁观,任由他死活,对汾王广收人心的大计当然会有影响。
汾王望著手中的花不做声。
我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可是什麽也看不出来,思忖一下,故作轻松道:“这事宜速不宜迟。我听说天杀心心念念要向王爷寻仇。”
汾王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到我脸上,沈声道:“杨湛找过你?”
汾王的语气很肯定,我料瞒不过,点头道:“何苦给他们时间,弄得满城风雨,局面无法收拾?”
“你为何出卖他?他总算待你不薄,又是血亲?”
我脱口道:“王爷自己有嫡嫡亲亲的哥哥,为什麽不问问自己呢?”话一出口,立即知道不妥,咳了一声补充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看到那样局面。”
汾王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神情变幻不定,最後却只摇摇头递给我一杯酒。
“子声,”汾王向我举杯,从容笑道:“这是你我第二次联手。”
我仰头一饮而尽,直视他眼睛深处幽深闪烁的光点:“希望不是最後一次才好。”
其实第一次也算不得联手,汾王把我扔到安平当作诱饵投给萧克长,自己调兵遣将包抄萧的後路,几乎让我城没人亡,哪里有“联手”这麽好听?
汾王身子往前一探,微笑道:“其实细算起来,这是第三次。上次剿灭那帮叛匪,如果不是你在里面把他们搅得离心离德,本王也不会轻而易举平灭了他们。”
我起身拂袖欲去,汾王眼里的恶意嘲弄让我怒从心起。
“急什麽?”汾王一把抓住我的衣袖,笑得似有醉意:“小时候就躲我远远的,长大了还这样。难道你怕我?”我疑心自己花眼,汾王嘴角嘲笑不变,眼里却似有苦涩神色一闪而过,接著换作轻佻神气,温热气息直喷到我颈上,重复道:“难道你怕我?”
“谁怕你?”我一挣不脱,说话也没了底气,怒道:“放尊重些!”
“脸都红了,还嘴硬。”汾王凑过来细看我的脸,象看什麽稀罕物一样,声音却柔和得吓人,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灼热,拂过我的脸庞和颈项,让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今天留在这里吧。”汾王的声音有些低哑,眼睛里的欲色再掩藏不住。
我望著被执住的手,忽然有些沮丧。
其实在边关的时候,汾王很让我钦佩,不但指挥得当,赏罚分明,而且肯听别人建议,明断好坏,那个时候我觉得,比起他优柔寡断的哥哥,我更乐意追随汾王。谁知以後会发生那样的事……
“你有那麽多人,为什麽偏偏惹我?”我疲乏问他,“你明知我和你作对,又干嘛费力去救我?”
“这个啊,”汾王抬头看我,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声音却恢复了戏谑,拖长声音道:“我也不知道。或者你有妖术吧。”

那个晚上,我和汾王一起躺在床上,听他象老婆婆一样对小时的往事津津不休。
“子声,小时候我背不下书,先生还罚你呢。”
“你那时真笨,那麽简单的一招老使不好,师父还说你聪明。”
“有一次过招,你偶尔赢了我,结果被你父亲罚跪祠堂,喂,你还记得麽?”
……
我好笑地看他象孩子一样俯身看我,眼睛闪闪发亮。
这些陈年旧事有些记得,有些早忘了,倒没想到汾王的记性这样好。
“是啊,”我困意朦胧答道,“从小到大你害了我多少次。”说毕昏昏睡去,朦胧间仿佛见他半支著身子看我,远远映著半轮残月。


四 十 章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放榜时没有成文所说的颜二公子李三公子的名字,反而有林奉成文,一切痕迹都被擦掉,开封府什麽也没查出来,林奉成文因为诬告被革除功名,囚於开封府,反而没有性命之忧。
几天後汾王取消了对白玉堂的缉捕令。
好像什麽也没发生过。

老包是个聪明人,我只在他那里坐了几分锺,什麽也没说他就明白了。对一力维持政局稳定的包拯来说,这也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展昭也许自己猜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见到他,我听说他和出京办案了,和白玉堂一起,象以前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我轻轻吁了一口气,虽然心里酸涩惆怅,可是仿佛看到他温暖明朗的笑容,仿佛看到如同在开封府的那些清晨,一蓝一白玉树似的两个人影并肩而来,并肩而去。
这样,也很好吧。我想。

大半年过去风平浪静,汾王理事越发勤恳小心,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年底时候,旨意下,汾王领双俸,总理政务。
为汾王请命加封的人不少,可是谁也没想到皇上在酒後竟真的同意了,而且还下了明诏。
消息一出,举国震动,更遑提皇上身边诸位股肱大臣被震得发昏。可能鉴於太宗皇帝得位经过,太祖以後的诸位皇帝对兄弟都加以压制,领双俸的不是没有,可是被令以总理政务的却是历代从不曾有过。更何况,现今的汾王又是个兼具才德声望野心勃勃的亲王,让他总理政务,不是开门揖盗?
可是明诏一出,举国皆闻,再没有收回的道理,而且汾王近年来政务军功显赫,人人眼见。
一夜之间,包拯范仲淹脸上的皱纹似乎加深不少,而李忠国、王德江等汾王党羽意气风发,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我两天没有上朝,也不去办公。日日躺在床上腹诽皇上,不会喝酒就不要喝,喝醉了还不乖乖睡觉偏要胡言乱语,说说还不算非要白纸黑字写下来。
以前费尽心机阻止汾王势力坐大,不成想皇上自己一道旨让我白费功夫。
如今,我不必看也知道拥护汾王的人成倍增长,原来观望的人现在纷纷向汾王示好,也好为自己将来留下退路。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天地变色,曾经反对汾王的人大概都会被除去吧。我现在不能不想到安信公府,如果我一意孤行下去,会不会连累父母将来流离失所,甚至丢了性命。
本来我就认为个性柔弱寡断的皇上,不是汾王的对手,但是现在看来,即使加上包拯范仲淹柳云国等所有人的全力,也挽不回皇上本人一句话的破坏力。
对於这个皇上,我终於产生怀疑,我该不该倾尽全力,冒著毁家的风险助他?
要知道如果是阿斗,即使以诸葛武侯的才能谋略也是扶不起来的。

第三天我出门喝了一天酒。
不巧的是,隔壁闹哄哄的一大群人,好像也是京里的什麽官,吵得我越发焦躁。小李侯爷也嫌吵,跟我说另换一个地方。
可就在准备走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片混乱笑声中,“叶子声……”“叶子声……”,无非说我见事不妙,称病躲在家里不出,或者敬酒不吃吃罚酒之类。
一个尖利的声音传入耳朵,“叶家三兄弟,也就叶承荫叶大人识时务,算得上俊杰,叶闻风是不谙事务的风流公子哥,叶子声现在躲在家里不出来,将来这公爷的爵位大概非叶大公子莫属了。”
“嘘,你知道什麽,”另一个人低声笑道,“叶二公子可是有後台的人呐,难道你不知道,叶闻风和咱们当今……,比庞妃还受宠呢。”
“啊,怪不得庞太师见了叶闻风就没好脸色呢,哦呵呵呵呵……”
隔壁一片哄笑,我的头忽然针扎样痛起来,小李侯爷一把按住我抓向酒壶的手,低声道:“和他们吵什麽,咱们先出去。”

“这事我也风闻过,不过也没放在心上,这有什麽?”小李侯爷仍然谆谆劝我。
其实我早已经没了算帐的念头,当时一时气怒,什麽也没想。现在回想前事,心里也明白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眼前晃过那夜要我出脱白玉堂时二哥的模样,仰望沈沈的无星无月的夜空,迷恋似的不肯把头转回,难道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表情?从来不肯沾上麻烦的人,却肯为白玉堂“苦苦思索”,数年前的往事珍藏心里不告诉任何人,二哥的心昭然若揭。
我想起二哥告诉我白玉堂不是我的朋友,展昭也不是,二哥这麽说的,自己也这麽做了,可是难道皇上就可以当作朋友?就是一路人?

晚上我独自在园里走来走去,不觉走出很远。这条路上的景致很优美,是父亲花费了无数功夫弄成的,一石一木,看起来都恰到好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错落雅致。
我忽然住步。前面花影处有个熟悉的人影正俯身不知作什麽。
我默默站在一旁。
“病好了?”父亲一边忙著手里的活计,一边头也不抬的问道。
称病不过是我躲在家里的借口,父亲这麽问让我有些尴尬,垂手应道:“是。”
“过来帮我一把。”父亲道。
我帮他扶著花枝,默默凝视父亲的侧面,虽然年过半百父亲依旧显得年轻,脸上的皱纹让他显出另一种成熟优雅的味道,保养得很好的修长手指灵活的穿插。当年父亲娶回母亲的时候,是不是正象看到一幅好画一样买下收藏,神态是一贯的优雅,却没有爱恋的表情。
“病好了明天就去吧。”父亲忽然说道。
“是。”我习惯的答道,然後才想起不妥。虽然大哥常常指责我所作所为,父亲却象不知道一样从来不加评论。可是现在……,我鼓足勇气道:“父亲,我去作什麽?”
“该作什麽就作什麽。”父亲微微皱下眉,“这还要我告诉你麽?”
“可是子声不知该作什麽?”我低头不看父亲,继续道:“风向不定,子声只怕一步走错,祸延全家。”
父亲直起腰来,我感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很久,才说:“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子声啊,傻孩子,只有你这麽问,你的哥哥们都顾不得别人。”
可是……,我迷惑的抬头看向父亲。
父亲留给我一个背影,他的声音悠悠传来:“咱们安信公府在朝堂的时间也够久了,有些事各安天命就好,家兴也由你们,家毁也由你们。”
“何况,你大哥跟著汾王,你二哥跟著皇上,不管他们赵家谁赢谁输,也未必会轮著咱们家败人亡。”
“你只管照著你自己的心思做。”


四 一 章

今年年初,礼部侍郎告老还乡,杨德修代替。
同月,大学士陈念恩以“居丧不检”为由被革除职务。
二月,金部行走陆俭以“贪贿”下狱,冯舍代之。
同月,四门都检安彻升任兵部主司,李文凯接任四门都检。
同月,杨妃弟杨伯因“妄杀民女”入狱,家产半数用作赔偿。
现在有传言大哥将升任户部侍郎。
除了杨伯只是一纨!子弟,并不参与政事,其他离职的人都不是支持汾王的人,而接任的倒多半是汾王亲信。虽然不少人反对这样频繁的人事调动,可终究阻拦不住。
“怎麽,怎麽,子声心情不好?”汾王的声音忽然从身後传来,仿佛感应了我所思所想一样。
我正靠坐在栏杆上无聊的看天,没有听到汾王靠近的脚步声。习武的人都不习惯有人在背後站著,我也感到一阵不舒服。可是汾王已经站在我身後,手搭在我肩上。
“呵呵,放松些,”汾王轻轻拍我的肩,仿佛笑眯眯的,“我又不会吃人,你干嘛摆出刺的姿势?”
刺?我气怒地眯了眼。
“难道是嫉妒你大哥升职?那有什麽?把你升到兵部也不是难事。”汾王把我转过来面对他,笑眯眯地说。
“不必了。”我直视他的眼睛,却没能如愿看到他变青的脸色,“我现在就很好。王爷派来的两个助手十分勤恳,我也乐得清闲。”
在我闭门不出的那三天,汾王以军中不可一日无主的理由派去了俩人,等我重新露面时,才发现我的大营已被人管得“井井有条”,虽然那俩人见了我又恭敬又客气,却让我觉得自己多余一般。
“那两人啊,”汾王恍然大悟的拍拍手,在我身边坐下来,“我听说你身体欠安,所以命他们多多为你分忧。嗯,子声,身体要紧啊。”
汾王现在手握大权,初试锋芒所向披靡,连老包老范也拿他无法,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我看著他笑得颇灿烂的脸,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谢王爷挂念。”
汾王大笑站起来。
“凡我要的,必会得到。”语毕拍拍衣衫扬长而去,直走出好远还听得到他的笑声。

天快黑了。
我依旧懒懒靠坐在栏杆上,望著满园青青草色发呆。
我不想回府。
无论是道学的大哥越端越足的架子,还是白袖飘拂的二哥轻描淡写的讽刺,都不让我怎麽喜欢。我有时瞧著他们俩对著彼此冷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夜光下父亲忙碌培花的身影,想起父亲最後那几句话,总让我情不自禁打几个寒战。我疑心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也疑心自己理解错了父亲的含义。
无论如何都是嫡亲的骨肉,难道父亲忍心坐视甚至鼓励他们兄弟反目,各投一主?难道我的家族要靠这种方式在这种时局生存下去?难道……这值得麽?我不能不想到,自己也只是一个棋子,一个筹码,在这巨大的棋盘上被移来移去?

“子声,你怎麽还在这里?”
我蓦然回首,忽然间觉得这个声音是我仿佛等了多少年盼来的甘霖,愿意全心沈浸其中的温柔,是上天救赎我的奇迹,可以令我解脱出尘世的种种阿谀诡诈。一刹那忽然那麽辛酸喜悦,几乎泪落。
暮色中走来几个身影,我的目中却只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身躯,轻捷稳健的步伐,还有深得让我目眩的笑容,星辰般闪亮的眼睛。
松间的微风及不上他的轻捷,
野外的豹子也没有他的矫健,
石上的甘泉及不上他的清澈,
空中的月亮比不上他的皎洁,
而他目中的温暖,便是酷烈的太阳,跳动的炉火,冬日的衾裘也给予不了的慈悲。
“喂,你怎麽了?”一道白影抢前遮住我的视线。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一掌把他打开的冲动,咧嘴笑道:“白五侠,多日不见,你好精神。”
“谢了,”白玉堂不客气地看看我,“你怎麽笑得这麽难看?莫非身体不舒服?”
白玉堂的嬉笑带著明显的调侃,可是展昭却拨开他直冲到我面前:“子声,你怎麽了?”
“我没事。”我瞧他一脸关心,忽然开心起来,“不过白兄的脸色倒真不好看,或者他身体不爽也未可知。”
“我好得很。”白玉堂冷冷哼了一声,狠狠瞪我一眼。
“不过,你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展昭仔细看我的样子颇象太医。
“别闹了。”我扑哧笑出来,“我是没事干闲的。你看包大人不也消瘦许多?”
展昭横我一眼。针对包拯的笑话从来都是这个下场。
我换个舒服的姿势叹口气。老包不说话。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他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很多,乍看象刀刻的一样,头发也花白不少。其实最近老包清闲不少,自从杨妃的弟弟被汾王惩治後,没人再敢轻易触犯律法,开封府也连带清闲起来。可是老包的眉头却越锁越深,时常离京的展昭也破例留京不出。
我知道老包一直很忧心,只怕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开始还在朝堂辩论疾呼,可现在他说话很少,脸色也越加阴沈。
“其实这样也蛮好,”我笑眯眯做出悠闲的样子,“正符合清静无为的真义。大隐隐於朝,这就是境界啊。”
无视展昭投来的威胁目光,我继续洋洋发感慨:“汾王办事公正,任人唯贤,惩恶不惧权贵,举贤不避亲近,政通人和,上下齐心,四海清平,繁荣富强,真让我辈欢欣鼓舞啊。”
“你……”展昭瞪住我,很有叫我住嘴的意思。可是还没开口,白玉堂的话就象刀子一样扔过来:
“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才狗……”
“子声,”老包再不能保持沈默,开口止住争吵,“你到底怎麽想的?”


四 二 章

“子声,”老包再不能保持沈默,开口止住争吵,“你到底怎麽想的?”
包拯的样子很严肃,满眼都是问询,我嘻嘻笑起来:“啊呀,有件事还没告诉包大人呢,听说就要上任的新户部侍郎,好像就是家兄。”
“怪不得高兴成这样。哼,还以为你多清高呢。”
“我乐意。”
“子声,玉堂,别闹了。……”
“唉,果然是令兄。”在一片吵闹声中,包拯低沈的叹息清晰的响起。
我和白玉堂都停了嘴回头看老包,都有些呆呆的。包拯以手揉著额头,样子有些疲惫,脸上的皱纹越发清晰,这样子让我有些惭愧,也有些心酸。
“子声,这几日见著汾王了吧?”
“唔,”我不由自主站起来答道,“刚刚还见过。”
包拯抬起头看看我,又默不作声俯下头,我猜他想知道谈话内容又无法开口询问。
“也没说什麽。汾王想给我升官调到兵部去。”我瞧著老包的身子似乎僵硬一下,便放柔语气道:“我没答应。这种明升暗降的把戏,我才不上当。”
“子声,……”老包瞧瞧我似乎想说什麽,终於什麽也没说,只拍拍我的肩膀。
“哼,原来还不太傻。不过你也当心些,别象那只笨猫一样中了人家暗算。”
我触电般回头上下打量展昭。
“喂,别看了,早好了。”展昭似乎被我看得不太自然,脸上隐约有些发红,“中了无心的毒,早就解了。”
“无心?”我有些发愣,那个总笑嘻嘻的天真似面孔出现眼前,“他们还没离京?”
“没有,他们一心报仇,怎麽肯离京?你也要小心些,子声。”
自从我向汾王出卖杨湛後就再没见到他。我听说汾王安排了天罗地网,却没能如愿找到他们。想想也真够奇怪,他们能躲到哪里竟能避开搜捕,不过即便如此想必过得也很艰难。
我那麽做也有迫他离京的意思,谁想他竟铁心不走,难道真要鱼死网破才甘心?

很晚我才回到公府,经过园子时看见二哥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品茗。今晚月色很好,满园春色在月下越发诗意朦胧。
我走过去,用力嗅嗅:“好茶,二哥。”
“前些日子不是给了你一些麽?怎麽还一付馋相?”
我嚷起来:“那麽一点?早喝完了,还能留到现在?二哥再多给我三倍还差不多。”
二哥被我气得一呆,这茶是贡茶,而且制起来工艺极为复杂,二哥本来也没有多少,这麽一听实在心疼,骂道:“饮茶是饮驴麽?这样的茶经得起你那种喝法?”
我不理会,夺过他的茶壶自斟一杯,笑道:“大哥要荣升了,二哥听说了麽?”
“便是没听说也看出来了,”二哥恢复了平时讥诮的样子,微微撇嘴道,“连走路也不一样了。”
我想起大哥踱著方步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连口里的茶也喷了出去。
“唉。”二哥起身拿丝帕帮我拂拭嘴边的茶水,叹道:“斯文,斯文!”
我笑,就势偎在他怀里,象小时一样。二哥呆一呆,好像有些不适应,然後才把手放在我头上。我一动不动,由著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这一刻心中平安喜乐,仿佛回到小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大哥升任的命令终於传下,虽然颇有一些人反对,但大哥还是如愿戴上了乌纱。大哥很得意。这谁都看得出来,他的举止口气和从前都不太一样,,批评二哥的话也多了,当然这些话一般都不当著二哥说。另一方面,大哥也越发勤劳,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想必他对汾王也越发忠心。
一连几个任免似乎说明汾王大权在握,已无人可制。可虽然如此,京内的警卫、部戍军队大半不在他掌握之中,说到底,毕竟这些才是最最根本的东西。
汾王直接掌握的部队大半被留在边关,现在加上间接控制的各种力量大约可以有一万来人。我的部下大约八千,禁军大约六千,还有驻扎京郊的京卫大约八千人,由许拥指挥。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小股人马大约二千。
禁军是直接归皇上控制的,我的部下大多是跟我在安平死战过的,虽然现在表面上一切由汾王的人料理,可是到了关键时候,有我的命令相信不会有什麽骚乱。因此,许拥指挥的八千京卫就成了关键。
所以当有人提出,将许拥调到兵部另派他人率领京卫的时候,朝堂争论得激烈程度远远超过前几次。而在争执中彼此揭发隐私的也为数不少,几次讨论都以双方面红耳赤、仁宗皇上不堪烦扰作罢,始终没有结果,以至於每当有人提及许拥或是京卫几个字,皇上总会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靠,好像准备要招架群臣的汹汹声浪。
皇上身材不高,面容白皙,脸上总挂著雍容的微笑。我听说过不少陛下的逸事。诸如他很喜爱鸟儿,尤爱画眉,常常亲自投食喂养;心性慈悲,每年勾决人犯时都不胜叹息,不但对人,就是对动物也十分爱惜,从不杀生,因此围猎用的御苑里草长莺飞,十分热闹。皇上画画颇好,尤工於花鸟画,诗词似乎也不错,很有几首好诗流传,只不知是不是别人代笔。
这样一个人,也许真不太适合作皇上吧,明知道庞吉的劣迹(这一点老包明里暗里在他耳边叨咕不少了)却不忍心黜退,甚至连像样的责备也不给,明知道汾王势力坐大,却依旧一味退缩。唉。我想看到皇上那个烦恼的样子,大约有不少大臣和我一样想法吧。
“退朝。”司礼太监朝下喊道。这是争论激烈时最常听到的声音,也是最有效的冷水。高高矮矮的人都收了声,一齐俯首,我从眼角瞥见年轻的皇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气,轻快地站起身,隐没在大屏风後。


四 三 章

我独坐在屋里饮茶,茶是我上次跟二哥讨来的,散发著氤氲的香气,可是此时我却喝不出什麽味道。
我知道这几日包拯、柳云国和范仲淹等人正轮番进宫轰炸皇上的耳朵,汾王不少党羽也是如此,想来皇上也十分可怜,不过以他的脾性最後会听谁的也难说。
刚才我在街上碰见了一车急急赶路,激得尘土飞扬,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送贡茶的。今年的新茶刚刚下来,这批茶是用最早的芽尖制的,味道虽然不错,数量却不会多,我记得皇上最爱这个,可是马车现在的方向倒象是奔著汾王府去的。顺便送些给亲王,也没什麽好奇怪的,只不过今年似乎送得急了些,我记得前日还听到皇上抱怨说新茶还没下来呢。
岂止是官员望风,就是百姓间也开始不安,街头巷尾饭前茶後隐隐有谣言流传。
如果这种情形发展下去,我很担心……
我无数次设想各种可能,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史籍典籍,每一个不臣者的故事都作了醒目的标记。这些人大多不希望出现刀兵相见的情况,他们要的只是权力,有个傀儡似乎更安全一些,但是这种人多是异姓。而同姓的皇族往往真存了夺位之心。
但是不管他们得到多少拥护,没有军队的支持是不行的。明目张胆攻入禁宫当然是下下策,即使太祖当年也得想方设法遮掩一下。那麽是以奇兵乘夜矫诏暗袭迅速占领皇宫,然後宣布禅位好呢,还是派遣刺客暗杀然後在天明入宫伏尸痛哭好呢?我不知汾王怎麽想。
我站起来踱几步。外面天气很好,几树花在微风中落下纷纷花雨。
这几日展昭和白玉堂一直忙著寻找各种蛛丝马迹。听说他们以各种罪名请了一些人去开封府问话,包括嫖妓的衙门里的师爷,不小心踢翻菜摊还不肯认错的军官,还有多年前犯罪一直隐瞒的侍卫……,不过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汾王党羽的党羽。开封府不敢太过触动汾王,只能从周边迂回下手。我有一天在街上碰到展昭押著两个人犯,见了面也只点点头连话也顾不上说就匆匆去了。
我不知道这种大海捞针的功夫能不能得到什麽线索,不过,毕竟是招惹上汾王,我有点担心,有时想起来就会心神不宁。
“展护卫和白少侠都出去了。”公孙策有些为难的看我,“什麽时候回来也说不准。”
我失望的低下头去,旋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干什麽这麽急忙忙的冲过来,非要见到他不可?他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以前不也经过更大风浪?於是我歉然地对公孙策笑笑:“不妨,我也没什麽要紧事。包大人还好吗?”
“包大人,唉,还是老样子,在书房呢。”
“嗯,那麽我就不打扰了。先生代我问候吧。”

天气实在很好,我眯眼看看蓝得无垠的天,感觉风微微吹著。去城外吧,小孙侯爷那里就好。小孙不喜欢城里的宅子,在城外盖了处小园,每日里对著名花美人,快活风流,说起来他府里的酒,也都是些极好的珍品。
马儿轻快的奔跑,“哒哒”的蹄声十分好听。我的心似乎也跟著轻快起来。
斜刺里忽然冲出一马,我吃一惊,用尽全身力气勒住马,马儿人立起来长嘶几声终於在那人前堪堪止步。
我呆呆看著马上那人,原本要冲口而出的责骂也抛到脑後。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竟是杨湛。
他的神情依旧和从前一样清冷,没什麽表情。
可是想及上次我把他的消息泄漏给汾王,我面对他却有几分不自然。
杨湛没有开口的意思,双目紧紧盯著我仿佛有意让我羞愧。
“你还没有走?放手吧,湛,你不该留在这里。”我不自觉地使用以前的称呼,似乎希望能打动他。
可是杨湛仍然不做声,目光越加犀利,也许在他心里,我已经成了一个卑鄙的伪君子。
我徒劳地继续劝说,心里也知道是白费力气:“你不是喜欢种花养鱼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不好吗?京里这麽乱,你为什麽要掺在里面?”
“那天你留宿在汾王府吧?”
杨湛突然这样说道,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之前我的唠叨。
我一愕,不明所以地看他。
杨湛的嘴角浮现一丝笑容,神情却让人心底发寒:“就是你把我出卖给赵祈那一天。你离开我不久就去了汾王府。”
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平静,甚至连脸上的清冷神情也柔和几分,可是我却感到一阵窒息,许久才能挣出话:“我对你不起。我实在不能让你那麽做……”
“你说谎!”杨湛毫不留情的打断我,一向的清淡竟变作满脸毫不掩饰的憎厌。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赵祈的肮脏事?班师路上醉酒醉了十几天,夜夜都睡在赵祈帐子里──你别告诉我你们在讨论公务;刚从开封府里放出来又去了汾王府过夜,那麽想他吗?亏你还能对著我笑,还敢说喜欢我。叶子声,你是离不开男人麽?还是赵祈满足不了你?我倒也奇怪,你们倒能一面唱著对台戏,一面同流合污。你是不是拿著我的消息才换来一晚恩宠?……”
“够了。”我都没想到声音会这麽大,杨湛也惊得住了嘴,我抚著马鞭半天不说话,杨湛也安静下来,眼睛有点回避我的手,我忽然明白他以为我要打他。
“我不会把你怎麽著的。”明明耳朵里轰轰地响,我的声音听著却异常平稳,“怎麽说你身上也有母亲一点血。我的事肮脏不肮脏用不著你管,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从来没喜欢过你,逢场作戏。”说完我闪电样一抬手,杨湛摔落地上,他的马脖子里冲天溅起一股血。

那天我没有去小孙家。
我一个人躲到一个山沟下哆嗦了半天。我没有想到杨湛什麽都知道,更没想到他会说那样的话。
他的话象暴雨的雨点一样劈头盖脸,开始我茫然不明白,明白过来後却涌起仓皇的暴怒和狂乱的杀意,有一刻我真的想杀了他,额头的血管一跳一跳,拥塞的大脑“杀,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可最後还是决定放了他,我不再欠他什麽,也不再欠母亲什麽……这样结束…很好。
其实那一天并没发生什麽,汾王没有强迫我留下,当时他的神情温顺,但是颇有点孤独,让我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小时候,鬼使神差的答应陪伴他。可是杨湛如何会信?
那天,本来准备去欣赏满园春色的我,在那个隐蔽的山沟里躺了一天……


四 四 章

我对著光仔细看手里这张纸,这是那天杨湛走时留下的。我不知他是走得仓皇忘了,还是原来就打算留给我。
要说现在这情形他还想给我点信息或是别的什麽,实在有些奇怪,我也不敢这样自作多情。可是杨湛这人和别人不同,如果他觉得有必要利用我或者说和我合作,是不会受感情因素干扰的。而且,我实在看不出来那天他为什麽专门堵在路上,如果仅仅为了骂我一顿。
杨湛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也许这张莫名其妙的纸真的有什麽含义。

展昭和白玉堂好像得到了什麽线索。
他们两个笑眯眯的,可是不管我怎麽问都套不出一句,展昭总是不紧不慢的摇头,白玉堂态度比以往更嚣张:“这可是我跟猫儿费了无数功夫才得来的。你想知道?自己查。”
我哼了一声,十分看不惯他的张狂。他的意思不外是暗示我他和展昭患难与共?这一点听起来就很沮丧,从很早我就知道了,他们是好搭档,好帮手,可以一起去闯龙潭虎穴,也可以一起喝酒放歌,甚至好像可以这麽过一世似的。而我不能陪在他的身旁。
“有点线索又怎样?”我满不在乎的讥笑,“还不知有用没有呢,就高兴成这样。小心,别让人把你们灭口了。”
“哈哈,要灭五爷的口也得有些本事才行。你这样的就别来了。”
“收拾你,还用我这样的出马?……”
“玉堂。子声。”展昭又好气又好笑的看我和白玉堂斗嘴,满眼里都是笑意,“你们两个怎麽见面就吵?”
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风吹来隐隐的花香,在这颇艰难的时候,我们这麽无拘无束的玩笑时,却仿佛觉得没什麽不能应付的,反而有种轻松的愉悦。也许是因为找到些微的线索吧。
“有什麽了不起?”临走时我无所谓的说,“我也有了线索。不定谁先查到什麽呢?”我瞧展昭的眼里仿佛又起了光芒,忙摆摆手:“别问我。问了也白问。走著瞧好了。”

其实我也很早就派了不少人四处查探,京城和城郊的动静都逃不过我的耳目。可是杨湛那张古怪的纸我却一直参不透什麽意思。
可是这事没放在我心上,因为不久我就听说,皇上发话说许拥爱卿本职工作一直做得不错,还是继续做京卫指挥史吧,情况熟一些嘛。
听小李侯爷这麽惟妙惟肖地一学,我禁不住长叹一声,也不知该喜该忧。不过,至少暂时还能稳住时局吧,我想。小李本人没什麽官职,不过人头极熟,消息也灵通得很,他这麽说了,多半是错不了的。
“叹什麽气?”小李坐在我桌子上嬉笑,逼尖了嗓子一字一顿字正腔圆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不错,干我何事。

汾王依旧日日坐在勤政楼,从早到晚不知看多少公文,见多少官员。神情看不出半点挫折气恼,眉宇间倒越发和悦,倾倒一片。
看来受了点挫折,汾王的涵养功夫却更加精进,只可惜他不是年长的那个,命里注定没有福分。
汾王似乎感觉到我的注视,抬起头看我一眼,笑道:“子声来了。坐下等等吧,做完这些再和你细谈。”
我坐下等候,汾王一面看著公文,一面问著旁边官员细节,条理清晰直切要害,要说明察秋毫也不为过,处置起来更是果断迅速。我瞧他凝神细思的英俊侧影,忽然想起他在边关时的飒爽英姿,这人,也真个可惜呢。
我随手取过旁边的一个卷宗看起来。
“子声,你去看看吧。两个人你都熟悉,你又威名素著,大概能弹压住他们两个。”汾王诚恳的笑道。
兴州知府和驻扎兴州的将军之间起了龌龊,不但彼此飞章弹劾对方,似乎在当地还差点起了冲突。这就是汾王要找我谈的事。
我只好躬身道:“是。”


四 五 章

我离开的时候,还是花树吐绿破嫩芽的时候,二十天後归来沿途已是柳色如烟。可是我却无心欣赏这无边风光,只把马催得风驰电掣一般,留下一路扬起的尘土。
京里传来消息,展昭下狱。信上写得十分简单,详细情形我还不清楚,只知道十分危急,因为白玉堂也同时给我传来信息,如果不到万不得已,那个眼睛生在头顶上的白老鼠决不会知会我。
我立即动身回京。什麽知府、将军,愿意吵就吵吧,难道为了他们要耽误展昭的性命?
本来我带著几个侍从,可是几天後他们的马开始倒毙,我甩下他们独自飞驰。我心爱的坐骑四蹄奔腾,乘虚御风一般,掠过了一个又一个城镇,飞起大团尘土接著又迅速把它们弃置身後。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路上,不去想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渴了在马上喝些水,饿了取过随身携带的干粮啃几口,一天我在一家店里换下满是征尘的衣服时,才发现两腿内侧都渗出血,把衣服都粘住了。
有一天下了雨,在冒雨驰了大约五十里以後,我忽然一头栽下马,那时我感到天旋地转,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眼里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我看见模糊的马影就在旁边不足两步,可是耗了不知多长时间,费了无数心思,竟没办法移近一点,只能眼睁睁看著这短短两步距离象天涯一样将我和希望隔开。那个时候我绝望得几乎失声痛哭,头脑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醒来的第二天我挣扎著下了床,不顾救我的药农一家的劝阻,执意要走,主人年轻的女儿为我煎了一锅药,倒入我的水袋,让我路上服用,我谢了她,然後骑上马走了。
回到家我大病一场。父亲破例来看我,神情十分恼怒,可是最後却变得有几分凄凉,伸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淡淡道:“好好养病,什麽也别想。” 我听到父亲走出去後吩咐说:“三公子身体不好,这两天哪里也不能去,你们好好侍候,若有什麽闪失你们也不用见我了。”
我听得著急,登时不安起来。二哥伸手按住我,神情竟头一次露出忧虑。虽然知道父亲和二哥都是为我著想,可是这时候我如何能顺从他们的心意?我哀求地看他,不肯闭眼。二哥叹口气,轻轻把我搂在怀里:“三弟,我可以每日告诉你外面的情形,可是你不能离开这里,闭闭眼睛就什麽都过去了。花开花落,由它去吧。”
我心里一阵刺痛,不单是为了二哥不容反驳的语气,也为了这句话,那是谁也这麽对我说过:“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干我何事?干我何事?他与我有什麽关系?可是,难道可以看他死去吗?象那雨後的枯红零落成泥?
真不该回家,我迷迷糊糊的想,难道这是定数麽?
“经过就是这样,”二哥结束道,“罪名是勾结叛匪无心,轻点判是渎职纵放,重点就是叛国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冷笑,激愤至忘记寒冷抖落了包裹的锦被,“上次我不也问成勾结萧克长叛国麽?”
“不一样,”二哥冷静重新为我裹严,“你死不了,展昭可说不准。你不知道麽?那时你刚立了大功,名播塞外,皇上不愿你死;汾王也不想让你死,不然这次他为什麽特特把你远远支出去?”
二哥微笑点点张大眼睛的我:“无非让你远离是非之地。说起来,对你倒蛮关照的。”
“可惜我紧赶慢赶偏偏跑回来了。”
“那也没用。父亲说了,你不能出去。而且,我也不会让你出去。”
我瞪大眼睛看二哥。二哥从来是无可无不可的,可是今天我已经几次听到他用这种坚决的口气命令我。二哥片刻不离开,对我十二分的温柔,可是即使在喂我吃药、为我擦脸的动作中,似乎都有一种不容违抗的意思存在。
我看著帐顶,感觉十分怪异,终於忍不住涩涩道:“怎麽好像我一出去就会发生什麽事似的。”
“是的。你的卦象显示:出门大凶。”二哥抬起头,静静说道,“所以,你说什麽也没用,我不会放你走的。”

我果然连房间都出不去。
展昭也困在狱里出不去吧。在天牢里呆了十几天不知怎样了。不知展昭他们到底查到了什麽,不过应该没有什麽大的证据吧,不然开封府也不会无计可施,展昭也不会活到现在。
我每日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展昭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样子。连以前在天杀时的事也都想起来,梦里每次骇醒的时候,身上都已经让汗湿透了。
虽然每日喝下一碗又一碗稠厚苦涩的药汁,病却好得奇慢,我越发焦躁不安。白玉堂捎信希望我能帮上忙,谁知我自己竟被家里困住,连商量一下都不能。大理寺的主官也是汾王党羽,怎麽可能轻饶了展昭?现在吃的苦头不算,我恐怕将来判个“斩立决”就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
二哥,二哥……
二哥既是支持皇上的,为什麽对展昭这事倒存心避开似的?开封府触了霉头,对皇上有什麽好处?包拯的助力对皇位的稳固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啊。
展昭在大理寺里一定是度日如年吧,包拯无计可施,白玉堂也一定心如火焚,可是我,却只能日日卧在床上,眼睁睁看著日影在墙上爬走。

突然的声响将我从沈思中唤醒,我掩住手里的东西,换作吃惊的神情抬头望去。
二哥站在门边倒地的椅子旁边,低著头似乎愣愣的,侍女悄悄走过去扶好,二哥也不让开。
“二哥。”我疑惑的叫道,有点不安。
“哦。”二哥迟钝的转过头,“你叫我?怎麽了?”
我瞧著二哥有点蹒跚的脚步,越发惊疑不定:“二哥,出什麽事了?”
“哦。没事。”二哥笑一笑,伸出冰冷的手将我抱住:“没事,三弟。”
他的手那麽冰冷,连他的怀抱也不复温暖,可是他将我抱得那麽紧,似用尽全身力量,我挣扎起来叫道:“二哥,你怎麽了?”
二哥依旧紧紧抱住我,不让我看见他的脸,我听到他含糊的声音从背後传来:“子声,二哥对不起你,可是你听二哥一次。我不能让你也……。我会保护你,一定会保护你。”
二哥匆匆走了,我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脸,只有背部的衣服似乎传来淡淡的湿意。

鸽子扑楞楞飞走了,夕阳的金辉里那小小的影子越飞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这是我从前心血来潮和小孙一起精心驯养的信鸽,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消息。
我低头再次看向手里纸条上寥寥几个大字:
“白玉堂劫狱被杀。”


四 六 章

那个狂妄得没边的老鼠,总是自夸自己聪明绝顶,把旁人贬得一钱不值,怎麽会这麽蠢,竟会想到去劫天牢?
天牢里囚了多少人?除了得到赦免或变成尸体,无人能走出那个黑暗的窟窿。那个白痴笨蛋,竟异想天开,蒙上块面巾,拿著把剑就去送死?
不是说好等我一起想办法吗?为什麽这麽沈不住气?
难道他不知道这麽做和送死没有两样?难道他不知道人死了再不能复生?平时聪明得不吃半点亏的人,为什麽到头这麽傻?想起他平时自高自大,翘著嘴沾沾自喜的样子,我心里一窒,一股脑把桌上的杯盏扫到地上,杯盏碎裂的清脆声音似乎平息了我心头一点恨意。
“别说你,那种人物连我也觉可惜。”小孙安然听著他最喜欢的茶盏破碎的声音,眼睛也不眨一下,悠然向往道:“天牢的护卫啊,里三层外三层的,可是那麽多护卫都阻不住他──子声,他不是在往外逃,是在往里冲啊。”
“那又怎麽样?”我冷冷道,“还不是没见著人,反倒挂上彩。”
“连大内高手都惊动了,啧啧,可是白玉堂一人一剑,天神一样,锋芒无人能挡,五步溅血,十里成行,当时风采……”
“终究不还是死在忘天崖?”我冷冷站起身,“告诉我,他从哪边跳下去的?”
小孙睁大眼睛看我,摇摇头:“死心吧,子声。你也不想想,那些人没见著尸体不把那潭子翻个个怎肯罢休?可就没找著白玉堂尸体,尸骨无存……呃,好吧。在西边。”
潭水彻骨的冷,虽然已经春天,可是这潭水冻得我直哆嗦,我已经下水找了两次,却没找到一点线索。
也许小孙说得对,白玉堂真的死了,没人可以在这冰窟似的地方呆上两个时辰,何况白玉堂又受了重伤。
那个趾高气扬、怎麽看怎麽不顺眼的老鼠真的就这麽死了?
真的这麽死了吗?无声无息死在这连鱼都少的潭子里?作鱼肚子里的鱼粮?白玉堂,白玉堂,你怎麽甘心?你不是最爱臭美麽?你不是连衣衫上一点灰尘都忍受不了吗?你不是总说那只笨猫离不开你麽?可是他现在还在天牢受苦,你为什麽却再不回来?
如果我能早一点从家里逃出来,如果我回京後直接去开封府,如果我有权力,如果……至少我会阻止你。
为什麽这麽匆匆离去?难道你不知道展昭需要你?
如果你活著,我再不会和你争他,我会做你们的朋友,和你们喝酒吃肉,偶尔吵吵嘴,如果你活著……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争他,虽然即使看看他也会让我感到快乐,可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才是他最重要的人,和你一起的时候他的神情才会那样放松,你们并肩来去、双剑合壁的时候,即使我满怀妒意也不能不承认,真的是一幅很美的风景。和他一起经历风险的是你,几次把他从死亡中解救出来的也是你。而我,什麽也没做过,虽然我也很……爱他。从前没有陪他,以後亦不可能,我毕竟要成婚生子,延续安信公府的血脉……
只有你可以给他幸福,如果你活著。

“喂,姓叶的。”
我愕然抬头看著不远处贼眉鼠目的小个子,然後看看四周。
“别看了,就是你。你不叫叶子声吗?”
“你是谁?”我坐著不动,手指悄悄触到佩剑。
“别价。”那人忽然收了不耐烦的神气,换上嬉皮笑脸:“别摸你的剑,四爷的脖子可经不起。我五弟说了:‘我死的消息传出去,姓叶的多半会来给我收尸。’我还不信,说‘这些膏粱纨!有那个义气?上次咱们只不过那麽一晃刀,庞吉他儿子就吓成软脚虾。这个叶子声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怎麽倒敢来给你收尸哪。又没赏金。’没想到,嘿嘿,叶大人您还真来了,我五弟还真是诸葛亮……”
我听得有些发懵,正想著这人能看出我的动作须要小心对付,忽然又听他拉拉扯扯什麽五弟、收尸之类,然後转弯抹角指桑骂槐的骂我。
这个脾性,这个称呼,难道白玉堂果然未死,难道这是过江鼠蒋平?不错,除了他,谁能在这潭子里救走白玉堂?
“你……白玉堂活著?是不是?你刚才一直在旁边?你看著我下水瞎忙活,是不是?”我的脑子忽然象活过来,狂喜之後是狂怒,“你们兄弟都一个德行……”
“啊,好了好了,叶大人,是我的不是,我给您赔礼了。五弟真没说错,真不是个好惹的。……”

蒋平告诉我,展昭出事後他们陷空岛上其他四鼠就赶来京师,那夜听到街上警号长鸣就知道不好。
“不过好算赶得上接住老五。”蒋平擦擦汗,一脸庆幸。
我冷冷睨他一眼:“白老鼠知道你们来了,才往水里跳的是不是?”
“呵呵,”蒋平干笑两声,放下擦汗的手,“子声真是料事如神。我们在路上打过暗号了。所以五弟……”
我打一个喷嚏,对这个害我下水两次的人越发没好感。

“你怎麽才来?”白玉堂缠著一身绷带,依旧趾高气扬,说话的口气很不满意似的。
“还说我?谁让你去劫狱的?弄得不死不活,好看呀?”
“你还说?”白玉堂恶狠狠看著我,可惜一身绷带消弱了效果,“你躲在家里连个人影都见不著──大哥你别给他椅子坐。”
看他的样子,真没什麽大碍了。我放下心,才问起展昭的事。
“上下唇一合,怎麽说由他们呗。包大人作担保都没用,非说猫儿和天杀勾结,哼。如果不是笨猫拦著,那时白五爷就要他们好看。”
我皱著眉想想,道:“安心养伤吧。展昭的事我去想办法,也不知成不成。”
“你做什麽去?”
我瞧著白玉堂一脸怀疑的看我,脸上的块块青紫让他警惕的神气十分可笑,忽然从心底涌起笑意,骂道:“你以为我会蠢到也去劫牢?”


四 七 章

我瞪视包拯,可他只直直坐在椅中,眼睛望著前方某处,却不理会我。手里一份文稿,已经有了皱褶,也不知攥了多久。
这就是我拨开王朝马汉,强闯进开封府包拯的书房所见到的景象。
我瞧了好久,心下逐渐明白这个以执法严明、铁面无私著称的包青天决不会为了展昭违规半步,即使那是他心爱的部下,即使他心痛无比。
法,那是他的信念,他的坚持,超越一切的存在。
望著那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掩饰不了的憔悴,此时我只感到痛恨。
本来希望能和他商量一下,可是见了他之後我打消这个念头。白玉堂已经做了他能做的,剩下的该我去做了。

“叶大人,请您体谅卑职,”狱官几乎哭出来,“实在是因为上次有人劫狱汾王震怒,下令不许任何人探监。不然卑职天胆也不敢阻拦大人。”
我冷冷望定他,直到狱官被针芒似的目光刺得一颤,才低低道:“怎麽?你怕汾王就不怕我麽?你一个小小狱官,竟能在城东置地盖园子,还敢在我面前支应?”狞笑一声,我把话说得又狠又快,“汾王能杀你,我姓叶的就杀不了你麽?”

阴暗潮湿的地牢,见不到一点日光。
一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身上的衣服破碎成布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至於身上,我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不知道人的身体竟会变成这样,即使见惯了沙场杀戮、残肢断臂的我也感到一阵阵寒意。
而这,竟是展昭的身体,入狱不过十余天,上次分别时还笑微微的展昭?!
我说不出话,只在心底感到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展昭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在哪里,我在做什麽?
解下我的斗篷覆在那人身上,想扶他却不知该扶哪里,伸出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慢慢缩回。
身後传来狱官慌乱的辩白:“叶大人,不关卑职的事,是汾王……”声音弱了下去,狱官胆怯的望了望我。
汾王!!!
我低头,尽量让狱官看不见我的表情,袖里的拳握得生疼。缓缓站起身来,正要转身,腿忽然被拉住。一怔间看去,是一只遍布伤痕的手,地上那人正努力抬起头来。
展昭?!
血污乱发覆盖下是那张苍白的脸,眼睛失去了神采,没有血色的嘴唇无力的开合,一丝隐约的笑容却仍然浮现在眼里。
没有怨尤,没有惊恐,也没有要得救的狂喜,那人的微笑却是出自真心,宁静地注视,淡淡的喜悦,仿佛冬日微弱的日光,温暖而恒久,又仿佛白雪大地一点绿色,虽微小却让人充满希望。
俯身望向那人,我不知何时自己已痴了。世界在我身边消退,我的眼里只剩下这苍白无力的面庞,而那淡淡笑容已经盖住了所有血污,在我眼里凸现出来。
展昭也静静回视我,半晌才说:“我没事。玉堂呢?”
轻轻覆上他的手,我低声笑:“放心。”

汾王在内堂见我。他的笑容明朗灿烂,和狱里展昭惨白血污的面容对比那麽强烈,让我生出一拳将他的笑容打散的冲动。
“子声,你来了?听说你又病了,怎麽回事?”
我尽量笑笑:“贱躯微恙,王爷不必挂怀。”
“子声回京,差事必定办好了?”
“没有,只不过子声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处理。我手里有份图,也不知什麽用途,只不过看起来很奇怪,因此想请教王爷。这张图,有几个鬼画符似的东西,几道弯弯的线,还有些大大小小的墨点,王爷可知道是什麽意思?”
汾王的笑容慢慢变得不自然,可是待我说完,反而笑得更加幽深化去。
“你看懂了?”
“似懂非懂。”我抿抿嘴,尽量说得淡然,“只不过觉得奇怪。”
“那麽那几个人是你派的?”
我完全不懂汾王的话,也许他指的是取走这份图的人?现在正是上风决不能松口,我当机立断道:“只是碰巧罢了。”
汾王低头想想,反倒笑了:“那我倒放心了。好,咱们言归正传,你所求为何?”
和汾王谈判总是痛快,我暗暗吁口气:“没什麽。放了展昭。”
“就这个?”汾王愕然看向我,神色间仿佛倒有些恼怒似的,“哼,展昭也在查这个,可惜没拿到。”
“就这个。”我站起身,“王爷放心,不会有第二个人见到那张纸,我也什麽都不知道。”
“那麽急?”汾王忽然眯起眼,“本王还没答应呢。”他目光在我的长剑上转一转,笑了起来:“比试比试吧,你若胜了本王就答应。”

我把直指汾王心口的剑收回来,干脆利落地插回剑鞘。
这场比试我赢了,赢得极漂亮。因为疾病的关系,始终有些旋晕,胸口也空落落的,可是一定要赢的信念仿佛将潜力全部激发出来,手中的剑破出了以往的拘谨,仿佛变成身体的一部分,轻灵得象飞翔的鸟儿,飘洒得象天边的清风,其中几剑几乎已经达到师父“不著痕迹”的境界。
“真是神妙。”汾王有些失魂落魄的望向他的金刀,“子声,师父没说错,你果然将他的武学发扬光大。你赢了。你可以和展昭一起离开。”
“不过,如果展昭知道你做了什麽,你想他会领你情吗?”
“那又怎样?”我无动於衷的回答,“大不了他和我绝交。来之前我什麽都想到了。”

我没有去天牢接展昭,我对曾经插手这件事严守秘密。汾王说得不错,展昭若知道了,一定会对我不齿的。或者他已经知道了,汾王一向喜欢做点破坏的。
可我真的不後悔。我只是觉得,这麽做了以後,我已经无法面对正直的展昭。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展昭依然活著,白玉堂也活著。
杨湛留下的那张纸,终究发挥了作用。之所以最後窥破了机关,是我想起那日汾王召见我时他案上放的那几张纸,本来都是汾王闲暇时的涂鸦,可是却让我联想起,很久以前为了应付师父,我和汾王玩的小把戏。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墨点代表不同的含义, 鬼画符通常代表王牌,不管细节怎样,那张图是一张军力布置图。
很重要的东西,可我还给了汾王。
杨湛留下这个,是什麽意思呢?我想也许是因为他无法破解其中含义吧。可是汾王那句问话“那几个人是你派的?”总让我觉得其中似乎有古怪。


四 八 章

“公爷说,现在抽不出空,请公子自去忙吧,不必讲这些虚套了。”侍童的声音清脆甚至还带著几分奶气,向我传达父亲的话。
回家几天了,可是父亲一直不肯见我,连每日的晨昏定省也托词不见。
看来上次我偷偷离开府里,真的让父亲十分震怒。终究是我的父亲,也许我所作所为都在他预料之中吧。还有二哥,也竭力阻拦我,深恐我卷入其中。可是我如何能做到袖手旁观,“花开花落,由它去吧”。
我已经卷入其中,其实从那张纸落入我手中就开始了,不,从两年前我奉调入京就已经卷进来了。和汾王达成的这个交易,不过是层层因果後的必然,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幸免的余地,二哥说要保护我的时候已经晚了,现在不过是踏入等待我许久的命运之笼,我再称不上赵氏的纯臣,因为那张纸就是证据。
我低头退开。
仿佛在回廊尽头的小屋里,父亲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叹息象炉香在风中消散:“痴儿,见又何益?你好自为之。”

“王爷说,一切都办好了。展护卫已经回了开封府,诬告他的人已经下狱,另外白少侠也回来了,听说他前些日子被一些江湖人打成重伤,”罗飞低头站在我面前,外表十分恭谨,可是此时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好像忍俊不禁似的,“有蒋四侠作证,证明白玉堂不是那个劫狱的匪类。”
我几乎可以想像出蒋平尖细的嗓门,嬉皮笑脸的样子,当时一定把他们弄得笑不得,骂不得,白白吃些哑巴亏。
“这样就好,”我在阴影里笑一下,“你回去禀告汾王,我下午过去拜见。”

罗飞一走,我立刻跌落到椅子上,浑身脱力似的虚乏到极点,自从和汾王比试完,这种感觉愈来愈明显,也许真不该抱病和他比试。想想从回京路上到现在,我的病一直没好呢。这付躯体,好像也越来越差了呢。
举杯,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碧绿通润,水汽嫋嫋的升到空中,复又散开,窗外草虫鸣声忽起忽断,树冠的青青浅绿不知何时已化深了去,甚至可以投下一地树阴。
这样的清闲静谧,我从未认真体会,匆匆放纵了二十多年风华,现在却忽忽有些沈醉。我伸出手指到阳光下,苍白的皮肤让日光一照,仿佛立时显出生机。
我笑了。

下午踏入汾王府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我特地换上颜色鲜的服色,以免显得脸色苍白。
屋里坐的不止汾王一个人,事实上,坐著一圈人,其中一个圆脸肥胖,永远一付笑面孔,──京卫指挥史许拥。他怎麽在这里?周边都是汾王亲信?难道……
“子声,这些人你都认得,也不必介绍了,坐吧。”汾王微笑说道,轻轻拍拍身边的座位。
汾王要我当著这麽多人给他,似乎是要逼我投向他这一边了,而且既已到了这个尴尬场合,再想装作什麽不知道退出,好像已经不可能了。
曾经为了许拥的调职朝堂争了个底朝天,难道竟是虚的?他何时投入汾王帐下?许拥就坐在我左手,胖脸是依旧笑嘻嘻的,对我扫去的目光浑无所觉似的。
我取出袖里那张破损的纸,默不作声递给汾王。
汾王笑起来,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後落回我身上:“子声,你知道这是什麽?”
我蹙蹙眉:“细节不太清楚。王爷思虑周全,怎麽会让人全部猜出来?”
“可是子声猜出了大半。”汾王笑笑,“我当时就想,除非你,别人再破解不了这个图。”
“这个图,画得就是京城,”汾王戳戳墨点,“这些都是我们的人。哪里都有。不单有军队,更有些武功高强的奇人异士,还有咱们的耳目。”
“这几个符号麽,”汾王点一下鬼画符,望望许拥,又看看我,“就是二位。”
“王爷不必说得这麽详细,”我终於再忍不住,霍然站起来,“叶子声一介武夫听不懂这些。告辞了。”
周围的人坐著不动,一丝声息也没有,可是似乎空气突然厚重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汾王一抖手抓住我的左手,淡淡笑道:“子声,已经来了干什麽急著走呢?难道到了这一步,你还想作他的忠臣?”
汾王提及皇上时这种不敬的口气惊吓了我,我想我的脸都白了,狠命道:“放手。”汾王脸色一暗,手上猛然加了力气,我踉跄扑倒他身上。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汾王的脸色有些古怪,张嘴道:“子声你……”忽而又闭住口,看了看目不斜视的诸将,吩咐道:“你们先回去吧,本王再和叶将军谈谈。”

“你的武功散去了,你知道吗?”
汾王的话出乎我的意料,我冲口道:“胡说。”可是旋即紧闭住嘴,连日来虚乏无力,胸口空荡荡的提不起真力,单单用疾病是解释不通的,何况我的身体一向健康,可是最近十分虚弱……
一股寒意散发出来,我张著嘴茫然看向汾王。
一个武将失去了武功……
依仗它历过多少艰险才得以平安……
自小修习,寒暑不断,师父对我期许甚高,希望我可以发扬他的武学……
那天和汾王交手那种心剑合一,自由!翔的感觉……
“是谁?”汾王的声音异样的低沈。我茫然看向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算了,看你的样子就不知道。最近你的脸色一直不好,我还以为是生病……”
是谁似乎在很早以前也这麽对我说,“子声,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呢”可我没放在心上。
是谁?是谁散去了我的武功?
“你的脉搏虚乏,没有一点真气运行的迹象。应该是药物。那天和你比剑,大概提前促发了它……不过不要紧,没有武功,我会保护你,这次…你不想参加就不参加吧,我不强迫你。那些文官没有武功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子声……你不要这个样子。这也不一定治不好,我为你寻药,也许有一天会恢复的……”
是汾王吗?我迟钝地看著汾王惶乱的脸,不象他做的。是谁?是谁这样害我?
“子声,没什麽,上将斗智不斗力,兵书上不是这麽写的吗?……”
“那天我不该迫你和我比试。可是我一听说你是为了展昭,我就忍不住生气,哪怕当时你提出更难的条件,哪怕你要我封你为王,我都会答应,可是你只要求释放展昭,你怎麽能让我不生气?”
“唉,你说话呀,子声……”
“其实我小时候和皇兄感情也不坏,一起玩过好多次呢,可是後来当我明白,不管我做什麽都得先让他,哪怕我做得比他好十倍,也没人称赞我一句,哪怕他做得再差,也没人摇一下头,什麽都先尽著他,可是背书他不如我快,武功他不如我好,连胆子他也没我大,可就因为他比我大,他就是太子,就一切注定比我好,那个时候,子声,我真的不服气,我发誓会用自己的力量证实他们错了,──我才是那个优秀的。……”
“……子声?”


四 九 章

“明天下午,你到留园去等我吧,”汾王和我这麽说的时候神采照人,脸上还有一丝神秘的笑意,“咱们再过过招。”
拿著枯枝坐在椅子上比划?多可笑。我无动於衷的摇摇头。
“去吧,子声,”汾王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悦,低头看向我,眼里潋滟的都是柔情,“或许你会喜欢我带给你的东西也不一定。子声?”
“哦。”我不置可否地应一声,换来汾王笑开的眉峰。
自从知道我武功尽失,汾王就象换了一个人,天天想法逗我开心,好像我是个正赌气的三岁小孩。我真奇怪他哪来这麽多时间来和我闲扯。
虽然知道许拥投靠汾王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却没有为这个苦思冥想,更让我沮丧的反而是自己失去武功这种小事。
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後天下之乐而乐。”这麽看来,我实在不是个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磊落男子。
可是我现在真的不愿想。因为我总觉得在杨湛留下图纸、我找汾王谈判、我失去武功之间,仿佛有些什麽关联一样。在这些表面的事情之後,似乎有更大的手掌在背後运作,不,我感到,甚至连上一次科考案的平息,达成双方暂时的缓和,虽是经由我的斡旋,可是似乎也在那手的操控之中。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在京里,谁有这麽深沈的智慧,险壑的城府,谁能有这麽大的手笔?谁能这样不动声色地调遣这麽多人,安排下这麽隐晦的一盘残局?
我一定是太累了。
睡一会吧,好好休息一下心神。我点上安神的炉香,合上眼睛。

我梦到好多人。
最早出现的人七窍流血,无神的双眼望著天,旁边的人一身鲜血,不知被割了多少刀,他们的脸部表情极端痛苦,仿佛要呐喊却喊不出来一样。梦中的我感到寒毛都竖起来,好半天才想起这俩人不是被天杀杀掉的陆某杜某麽?
然後是范鑫,脸上笑眯眯的走过来,我似乎忘了他已经死去,很惊喜的走过去想捶他一下,不料扑了个空,这才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变成黑紫,笑容也僵硬了,在我面前直直仆倒下去,他的嘴似乎还在开合:“小心,小心。”
最後出现的是汾王。汾王身上溅满血,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远远看著我笑,我疑惑的走过去,只听他说:“子声,对不起,我想带给你的东西永远也不能亲手送给你了。我也不能实现诺言保护你了,解药你只能自己去找了。你要珍重啊,子声,因为我那麽珍爱你……”我吃一惊,伸手过去,汾王竟应声而倒,脖子里的血象泉水一样直喷出来,豔丽得象花。

我蓦地惊醒。天色暗了,模糊可以看见房间内的摆设,是在我自己的屋子,在公府里。
我拭了拭满头的汗水,披衣下床,刚才的梦让我心神不定。
我想,还是去留园看看吧。

留园里没有人。
这个春日的傍晚,气候有些反常的燥热,连空气里的寂静都让人不安。知了在树上叫,不到时间呵,我模糊地想,今天真反常。
出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碰到,大哥从昨天起就不见人影了,二哥也不知去哪了。连街上都那麽静,小贩都没见一个,怎麽回事?

什麽声音都没有。可是我却觉得心惊肉跳,好像什麽事已经发生了。
我想回家休息,觉得透不过气似的难受。可是又好像有什麽胶住了我的双脚,让我徒劳地在这里等待。
月亮已经升到半空,皎皎地照著园里扶疏的花木,可是汾王依旧没有来。
我的手渐渐变得冰凉。

这时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知为什麽我的心一松,几乎瘫倒。勉强镇定一下才回头看去。
花间小路上一人在月色下缓缓走来。
轻袍缓带,步履从容。
他的面容白皙柔嫩,他的笑容温和雍容,可是看见他时我却几乎张裂了眼睛,几至不能呼吸。
“叶爱卿,你在等朕的御弟麽?他来不了了。”我看他张开口,薄薄的双唇上下翕合,优雅的笑容里吐露残酷的字句:“今天下午许爱卿围住了他的府邸,进攻禁城的乱党也被拿下了,他就畏罪自杀了。唉,痴儿,其实朕何尝想过杀他?”
这人,这人,竟是皇上陛下,众口传扬中仁慈得近乎柔弱的皇上?!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再开不了口,脑子里轰轰直响乱成一团。
许拥,自始至终就是皇上的人,皇上开始就没打算把他调离,一个月前为了这事的争执,根本就是演戏给汾王看。
从前的百般忍让夸奖,边关回来百官郊迎,酒醉後下令汾王总理政务,由著他调张三升李四,由著他势力坐大,由著他利欲熏心……
根本就是郑庄公克段之计。
我几乎想哭,败得这麽惨呵,何止是汾王,还有我啊。
把我从边关调入京城,决不仅仅是为了平衡,更有帝王的机心在内。我击退了萧克长,皇上对我大加赞赏,号我为“名将之花”,令我守卫京师,分出汾王之权。
连同我的入狱出狱,都有帝王的深心。小小的警戒,之後的示恩,嘿嘿,可惜我没领情。
我之前的感觉没有错,真的有一只手在背後轻轻落子,就是皇上的手,那麽白皙修长的手。
什麽事是他不知道的?科考案的平息,正合他的意思,因为那时他亦未作好周全准备,乐得暂缓局面。
杨湛给我的图纸记载著汾王真正的势力,可是以汾王势力之大,竟抓不到杨湛等人,反而会让他们夺走图纸?是谁在背後帮助杨湛?
直到我破解了部分,直到汾王亲口解释後,又有许拥的核心位置,才在汾王决定兵变时,毅然落下最後一子,让汾王落入张好的陷阱──尘埃落定。
多少事,在我脑海中闪电一般掠过,清晰得象镜子里的影像。
我明白了,也晚了。
无论汾王,还是我,还是杨湛等人,都一直被人玩弄於掌上而不自知,当然,当然还有包拯、展昭,可笑他们还在担心皇上柔弱……


五 十 章

我望著面前的皇上,他也静静望著我,他的目光那麽温柔,以至於我忍不住再次颤抖起来。当他看著已入局中的我们兀自不知时,也是在这样温和的笑著吧?当汾王自杀时,他也这样淡淡笑著等著消息吧?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小学习帝王之术的书生,就这麽不动声色地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想起昨天汾王的笑容,俊朗自负:“明天下午,你到留园去等我吧。”“去吧,或许你会喜欢我带给你的东西也不一定。”
短短一天,在我睡觉的时候,已是天人两隔,人鬼殊途。他要带给我什麽,我也永远不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自己,回视这个至高无上的皇上。
我笑,还有几个问题我要弄清楚,虽然可能不知道答案更好。
“范鑫,是怎麽死的?我本来以为是汾王下的手。”
皇上颇为欣赏的看我一眼,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如果不是他投案,朕还不知他是何许人呢?”
“我的武功没了。皇上一定早知道了吧──皇上敢单身来见我这个叛臣呢。是谁下的药?”
“你明明知道,为什麽不敢承认呢?除了他,还有谁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你服下药?”
“真的不是杨湛。”我笑笑,怎麽也抑不住从心里泛上的绝望,“怪不得他说他要保护我,因为废了我的武功?”
“这也不能怪他,”皇上不以为意的笑笑,“谁让你那麽馋?那些茶是用药炼好的,普通人喝了没事,有武功的人就要小心。本来计划让你两个月服的量,你半个月就喝光了。哪能不伤身?闻风为了这事惴惴不安,生怕你真有了闪失。再说,闻风已经尽一切能力阻止你了,就算是陷阱,也是你自己非往里跳的。”
我想起那夜二哥听说我已经把他给我茶都喝光时,一瞬间变得呆呆的面容,当时他还骂我“饮茶不是饮驴”。
原来他还是关心我的,我笑起来,不久前他不准我离家也是怕我有这一天吧,可惜可惜,我大笑起来,几乎笑出泪花,还有什麽可以信任?我忽然觉得从前的一切都那麽可笑,更可笑的是,我还为这些可笑的东西伤脑筋。
“我都知道了。不过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麽不杀我,反倒费心下药?”
“既然如此,又何必杀你?”
不错,既然一切都在掌握中,又何必杀我。我只是他手心挣脱不了的一只鸟儿,还是一只伤鸟。
我真的输了。我淡淡笑一笑,这样一个人是天生的皇帝材料,甚至对庞吉的偏袒也是一种帝王权术吧,“制衡”俩字便是精要。
“我明白了。” 沈思片刻我简短说道,抬头直视他,然後发现对面的人真正的笑了,他没说话,只那麽看著我,目光似已穿透我的骨头。
“当初你二哥很夸奖你聪明,朕还不信”,那人忽然说道,望著升到天顶上的月亮似乎回想起什麽,“这些日子看下来,果然不错。”唇边笑意朦朦胧胧,却象此时的月光惨淡地渗到我的心里、骨里,一时我几乎失神,二哥,为什麽,二哥?
那人也不言语,微笑看著我,似乎早已料定如此。
想起这次回京後的种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防不胜防,原以为结束了,却掉进更大的陷阱,我头一次觉出力不从心的悲凉,也许当初卫元帅被踢出局时也是这种感受吧,只可惜我连出局的幸运都没有。现在我明白了祖父和父亲为什麽要躲在家中,恁事不理,如果玩不了这个游戏,退出是最聪明的办法了,只是,我现在才明白也太晚了些罢。
“想这麽一走了之,恐怕不行吧。” 幽暗的月光下那人的脸也隔了雾似的看不清楚,偏那话却似利剑一样直透我心,闲闲地说著,手指还悠闲地敲著桌面,听到我心里,却如雷声震耳,心里一疼,几乎窒息。
我不说话,其实以我现在的身体,只怕连小孩子也未必打得过,何谈闯出京城呢。
忽然间觉出,我的腰已被人轻轻环住,一愕间,脸颊也被人轻轻吻了一下。全身变得僵硬,我挣扎起来。
那张脸忽然变成前所未见的阴沈险戾,可是很快平静下来,只是嘴角的那丝笑容再不象往日那样温和无害,反而有种浅浅的却是说不出来的无情森冷,眸光黑杳杳的看不见底,不知怎麽竟象一张网一样笼住了我全身。
“朕听说,你把那张图还给汾王,只有一个交换条件,”他顿一顿,侧脸看看我,我心里已起了不祥的预感,“展昭和这事什麽关系?”
……展昭,……展昭,什麽都瞒不过你的圣主。
我并不在乎自己,事情发展到如今,我已一无所有。无论是对王朝的责任,还是对家族的忠诚,还是对亲人的信任,已然全部粉碎。我真的不在乎。生活於我,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我不能连累你,不能让我最爱的人因我而有任何伤损。愿你能和你爱的人,永远活在阳光下,你们能双剑合壁,锄奸荡魔,相视一笑间心有灵犀。
而我,便化作黑色的蝴蝶吧,围绕那地狱的黑色火焰起舞。什麽是必须坚持的,什麽是宝贵的,其实从大梦中醒来,没有什麽不能舍弃。
我笑起来,翩然甩落外衣,站在月光下傲慢地看他。
他背对著月光,脸上一片幽暗,只是那眸子在黑暗里仍熠熠发亮,象火焰一样灼烧著我的脸庞,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有种温和的残忍,和胸有成竹的淡定。他缓缓向我走来,就象老虎向他的猎物走去,优雅的懒散,和笃定。

床边的帐帷仍在晃动,象此时我的心,和脑。不知晕过去几次,又醒过几回,连挣扎的力气都已失去。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子声,子声,答应朕,不要离开朕。”
“我有多恨你,你知道吗?恨得我夜夜睡不著觉,只能念你的名字。”
“我这麽恨你,也……这麽地爱你,子声,你二哥的眉眼略有三分象你,朕对著也觉得欢喜,你可知道?”
“小时候你送我画眉鸟儿。朕一直记得,你却……忘了。”
爱我?爱我?这样一个人也说爱我?
因为爱我,所以将我诱回京师?让我和汾王争斗,做他们皇权的工具?让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逼我做出叛逆的举动?因为爱我,所以折了我的双翼,废去我恃以自由来去的武功?最後将我逼到绝境,让我沦落到玩物的地步,再对我说他爱我?
我笑,在他身下,在狂涛般的起伏中笑出眼泪。
以爱之名,可以这样为所欲为?

……“那是个早晨,天气很好,太阳刚升出来,霞光还没有散,你双手捧著一只画眉,向朕走来……”
不,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个昏黑的傍晚,风很大,有个穿明黄服饰的小男孩孤独的站著,仿佛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把没处放的画眉鸟儿塞给他,然後自顾自回家吃饭。
那是十九年前,罗网已经张开……


尾  声

汴梁城仍然热闹非凡。
展昭匆匆走在街上,刚刚办完一个案子,却顾不上休息,开封府里的事太多了。
蓦地停下脚步,立在街心,周围的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展昭却象痴了一般,望著前方一动不动,只在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一时仿佛风也暖了,时间又回到那个时刻。
那时候,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一身便装,背对著夕阳,神态安祥,风华飘逸,高傲地面对著他,把一锭黄金扔进了污水沟,然後扬长而去。想起来真好笑啊,京里盛传的新贵重臣,初见时竟象小孩子一样和自己赌气。
想起那人顶盔披甲,在沙场上的英武勃发之气。
想起他坚持与自己比剑,却摔在自己身上哈哈大笑的样子。
还有,他浇花的样子……
……闯进天牢看望自己时怒气勃发的样子
还有,还有……
千峦山上那人飘然坠落,如被风卷起的秋叶一样飘向深崖……
那双眼睛,展昭忘不了那双眼睛如何深深望著自己,仿佛要将他刻在心里,神情轻松,笑意从容,就那麽在自己面前,……永远消失……
子声,……为什麽?
究竟发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使你这样决然而去?

白玉堂静静陪在旁边,少见的没有聒噪。
展昭在想什麽,白玉堂其实十分明白。虽然从没有提过那个人的名字,可那映著空谷蓝天衣袂纷飞的身影,苍白恣意的笑容,在风中狂舞的头发,却让人无法遗忘。
三年前危机的消弥十分戏剧化,狼子野心辜负圣恩的汾王的不臣举动,激动了许拥将军的忠烈心肠,在汾王叛乱的当日反戈一击,致使汾王叛乱失败,自杀身亡。虽然一众大臣认为汾王罪证确凿、罪不容诛,仁心的陛下却深悼爱弟之死,於同年秋,登千峦山祭天并为汾王祈福,谁想就在千峦山上,武安将军叶子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足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虽经多方勘探却没有结果。如此年少有为,竟英年早逝。皇上的脸色当时极为难看,几乎失态,直至现在白玉堂也清楚记得当时皇上可怕的脸色。
叶子声为什麽这麽做?在这次谜一样顺利解决的叛乱中到底埋藏著什麽秘密?自从展昭出狱後,无论是白玉堂还是展昭都再没见到他,听说他患了重病。

当看到那人飘落的身影,巨大恐惧忽然湮没了展昭的理智,不顾一切的跃过去却没能抓著哪怕一点衣袖,十指间空空的空气,仿佛展昭当时的心。失去的是什麽,为什麽象失去了整个世界,展昭不明白,只知道有些东西随著那个人永远失去了。
身边伸来一只手,温暖的将他握住。
玉堂……
几乎和叶子声离开这个他不喜欢的牢笼同时,一向无拘无束深恶官场的白玉堂,却受封四品御前侍卫,自愿的投进这个牢笼里。
三年了,玉堂始终陪在身边,无论什麽时候,转头总能看到玉堂的笑眼。玉堂…玉堂甚至体贴的始终不提那个名字。
风依旧温暖的吹,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过著自己的生活。展昭微微扬起了头。那段相逢的日子,那段似有似无的情意,真的曾经存在过麽?又或者,如轻烟一样,散入这温暖的阳光下,似乎消失又似乎无处不在。
一只手轻轻覆上另一人的手:
“玉堂,这麽急召我们回来,为了什麽?”
“我也不知道,”白玉堂怔怔地摇摇头,迷蒙後忽然现出狂喜神色,“只知道是皇上召见。”

换上四品侍卫的服色,两个曾经笑傲江湖一身傲骨的青年,对著高坐在九拱上的帝王拜了下去。
君王的神情和往日不同,没有了平时雍容的笑容,静静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目光幽深得如不见底的古井,默默俯视跪在下面的侍卫。
他的手里拿著一份密奏。
“展护卫,白护卫,朕闻你们勤劳王事,出手必胜。”
“谢皇上夸奖,这些是臣等的本分。”展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君王的眼里露出笑意,象计算妥当的老狐狸看著猎物自己踏入陷阱。
“这次,朕要你们再去办一件差。”
“请皇上示下。”白玉堂抬起头。
“没什麽大不了的。就是拿一个人。”皇上悠然站起来,顺便把手里的奏章扔在侍卫们面前。
“朕接到密报,这人就在宛州,以养花为生。详细的你们自己看吧。”
“这人你们也认识,断不会拿错。”
“前武安将军,叶、子、声。”
好像轰雷在耳边炸开,展昭失神地抬头看向帝王春风般微笑的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叶将军……还活著?”白玉堂咽了下唾沫,开口时忽然感到口干舌燥。
“若不是有人密报,朕也几乎被他骗了过去,”仁宗轻轻笑起来,轻盈而优雅的笑声完全听不出是喜是怒,伴著轻轻的鼓掌声:“好一招金蝉脱壳。”
然後带著笑意的眼神扫向下面:
“朕听说叶子声和包拯一度交好,你们可不准徇私啊。”
“其实你们两个人足可以拿下叶子声了。不过为防万一,朕已命颍宛宣抚使、宛州知府、刑部协同捕拿。你们务必将他拿获。朕要活的。”
白玉堂望著帝王看起来有些柔弱的身影,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君王分明什麽都布置好了,即使自己和展昭有心抗命放叶子声逃走,也逃不过宣抚使、知府和刑部的重重锁拿(是“协同捕拿”而不再由自己调度),何况还有那句与包大人交好,勿要徇私……
这个人真的是人们印象中那个仁慈柔弱的皇上吗?
“你们去吧。”仁宗摆摆手,“一个月内朕要见到叶子声。”

幽静的山谷里,一片花海,夏日夕阳的余辉温柔的洒落,给这些花度上一层瑰丽的色彩,宛如世外桃源。
一个人影在花间。
那人正忙忙碌碌地剪枝、培土,浑没注意来了人。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身影上凭空多了一层光圈,虽然低著头看不清容颜,可是那熟悉的身影却让展昭心也停了跳动。
一个女孩快乐的声音传来:“叶大哥,我回来了,快来吃饭。”
女孩的声音带著娇憨的任性和霸道,引得埋头工作的人低低笑起来,却仍然没有抬头。
“叶大哥,”女孩似乎有些气怒,威胁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把饭全吃了,今天可是你最爱吃的银针豆芽,还有半只烤鸡。”
一阵大笑传来,埋在花间的人终於直起身子。
消瘦的脸庞被太阳晒得微黑,唇色却透出不健康的苍白,右鬓角斜过眉毛留下一道怵目惊心的疤痕,双眸笑意顽皮十分讨喜,可是却失去当年的奕奕神采,还有额角不停流下的大滴汗珠,微微急促的喘息。五官虽然没变,却不再是记忆中那人清贵风华照人神采。
眼前这个模样憔悴的青年,难道真的是那个曾经跃马扬威、名传塞外的名将之花?曾经以五千孤兵力抗契丹三万之众的武安将军?是那个骄傲无比胆大妄为的安信公府三公子?

那人的笑声忽然停住,锐箭般的目光扫向展昭白玉堂的方向。
展昭望著他,隔著一片花海却象隔著千山万水,那双眼睛在百步外一眨不眨的望著他,就如三年前坠入千峦山前的凝视一样执著。
天地仿佛再没有别的颜色别的声音,只剩了千万繁花中那苍白的容颜,无语的凝视。仿佛过了几个轮回,那人忽然惊醒一般转头四顾,分明看见山谷四周突然多出的无数衣角。
他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憔悴黯淡的容颜刹时有了种俯仰天地的从容,双眸不知是绝望还是宁静,竟自深沈的有若大海的波涛微微起伏,又象广袤的夜空深远不可触及,连带著那苍白的唇色,鬓角的疤痕也显出奇异的美丽。独立在这夕阳欲下极盛繁花,和远远近近重重包围,竟缥缈得似会随时化风而去。
那青年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的士兵,仿佛受到极大压力,目光过处士兵们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青年微笑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里不是惯用的剑,而是一把修花枝的剪刀。
可是青年眼睛忽地燃烧起来,过去横扫千军的豪气一霎那间回来,他的眼睛凌厉如刀,越过花越过草,对视著前面刀剑出鞘的重重人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