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6

对镜毁容: 龙颜 21-40

第二一章

初冬天气,夜凉如水。
刚从热乎乎的玉澜堂出来,便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忙将侍书准备好的斗篷替王爷披上,不经意间却望见了跪在廊下的詹雪忧-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原本穿着漆黑的短衫,王爷刚刚出来,仆婢们便一一吹熄了玉澜堂的灯火,随着烛火逐渐熄灭,他也仿似逐渐融入夜色之中,微末残光洒在他光洁的面庞上,隐隐透出一种年轻人的闪亮光芒。
这样的人,身在光明之中,丝毫不显眼。融入阴影里,却偏偏弥散着惑人心魄的光华。这,就是王爷调教多年的梦魇魇主……却被我一念愚蠢,掀到了日光之下。
近日,似乎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呢。我愣在当场,暗暗想着。手中的动作却未停下,斗篷的锦带已然束好,王爷连眼角一丝余光都未曾留给詹雪忧,毫无眷顾地离去。
我慌忙埋头跟了上去。一路上王爷都不曾与我说话,没由来地感到一些惴惴不安。
回到墨竹居,侍墨便领着几个丫鬟迎了上来,递手炉的递手炉,搓毛巾的搓毛巾。王爷静静坐在窗前的小几旁,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地燕麦乳汤,没有喝的意思,也没有不喝的一丝,就静静坐着出神,脸上带着一丝倦意。
“茗儿……”
我迎了上去。王爷眸色飘忽地眼望着窗外,声音有些低沉:“吩咐玉澜堂的丫鬟,暖炉要一直烧着,不许熄了-记得明天早晨去唤雪忧起来。”
虽是冲我吩咐的,但这种事自然不必我亲自去叮嘱,侍墨微微一笑,站在门旁的小丫鬟便转身小跑了出去。侍书这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伶俐地朝王爷施礼,请示道:“王爷今晚召哪位主子侍寝?”
王爷将目光移了回来,看了侍书一眼,道:“不用侍寝了。”侍书便再施礼告退,刚刚走了两步,王爷忽然又改了主意,道:“唤影箬来吧。”
侍书退下召人,侍墨则指着丫鬟们准备洗漱沐浴的东西。一切收拾停当,丫鬟们便都退了下去。转到小隔间,被丫鬟们燃起的香料袅袅飘散着,加上烧着十多个暖炉,一片温暖怡人便扑面袭来。
伺候王爷除去了外衣,外屋便传来影箬请安的声音。
王爷看了我一眼,我正拿手揉眼睛,听王爷有些无奈地声音说道:“看你那副懒猫的样子。今夜不用你伺候了。去唤影箬进来。”
知道王爷是体谅我昨夜一宿未眠,然而有人侍寝,就必定要守夜这条规矩是从小便养成的习惯。暗中打着刺杀王爷主意的刺客并不少,虽然王爷武功修为素来比我高了不止一筹,但若与人欢好时有人偷袭,只怕也是措不及防的。
如今若水不在,守夜这差使自然落在我的头上。无论如何是不能自己溜回去睡觉的。因此也不离去,只抬头盯着王爷。半晌,王爷一笑无奈,道:“拿你没法子-去吧去吧,把雪忧召来守夜。若水不在,便让他贴身护卫好了。”
还是这么点小心思,又被王爷看穿了。下午做的蠢事,现在想起来还懊恼着,詹雪忧如今还跪在玉澜堂吹冷风,叫我躺回被窝里也必然睡不着觉。如今将雪忧召来守夜,我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去梦周公了。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么早就醒了,洗漱完毕便溜到小厨房,找了几块荔枝糕垫肚子。蓦地想起詹雪忧昨天晚膳还没用,只怕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吧?……居然把他忘得干干净净!慌忙找出食盒,厨房的小丫鬟帮着我装了几碟小点,一盅小米粥,我提着便往暖阁走去。
想着王爷应该还未起身,手脚未免放得轻些。走进院子不禁有些奇怪,王爷寝房大门竟然已经开了,天刚刚亮,王爷便起床了?正在迟疑,一眼便看见站在院中的詹雪忧。颇为苍白的面容,漆黑如夜的衣衫,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竟似雾湿霜打的。
禁不住有些气血上涌,侍书侍墨都是在墨竹居伺候惯的人,见着贴身侍卫替王爷守夜,居然不曾准备厚实大衣御寒,由着人家单薄衣衫吹了一宿的风!
一个轻手轻脚提着水桶的侍从路过,见我提着食盒傻站在风中与詹雪忧对望,转身便向侍墨住的小院子走去。
没心思去管那小奴的旁支末节,拖着詹雪忧在回廊一处木栏便坐了下来。打开食盒,先取出那盅小米粥,没想到仍是热得有些烫手,詹雪忧见我烫得手忙脚乱,便顺手接了过去。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一样,我心中不禁更是愧疚-若不是我自作聪明,他堂堂梦魇魇主,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是我疏忽了。昨晚便该给你送些吃食来的。害你饿了这么久,当真不好意思。”说着便取出一支瓷勺递了过去,顺便将食盒里的几碟小点都摆了出来。
我院子里的小厨房准备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没什么华丽菜肴,早晨匆匆出来,只收了一碟辣油浸萝卜,碎撕风鸡,蒜泥牛肉,还有几块甜甜的荔枝糕,四个蒸得十分漂亮的小兔馍馍。
我拣出筷子替他夹了一块萝卜在小碟里,他却是一脸迷茫地望着我,显然没料到我是专程给他送吃食来的。转角处,侍墨匆匆而来。我放下筷子,她已捧着厚衣服迎了上来,颇为无奈地望着詹雪忧:“原本以为是茗姑娘守夜的。因此没过来看看……怠慢大人了,实在罪过……”
詹雪忧望着我,又睨了侍墨一眼,却不说话。
暖阁里忽然传来一声锐利的声响,熟悉兵刃便都知道必然是利器破空的声音。詹雪忧想也不想便抽身跃了进去。我与侍墨对望一眼,也匆匆踏进了暖阁。詹雪忧站在门口便不曾再进,我与侍墨看见暖阁内的情景,也禁不住在詹雪忧身边停下了脚步。
只见影箬穿戴整齐地站在一旁,蓦地多出的一道颀长的身影,长跪在王爷身前,正殷勤而笨拙地替王爷佩带着翡翠珠串。见他衣着华贵,器宇轩昂,右颊还留着斑驳的伤痕-居然是瞳拓?!
眼见詹雪忧并无惊讶之色,显然不是瞳拓悄悄溜进来的。不过按理说,瞳拓此刻应该准备走马上任去东城了吧?谁想得到他堂堂武将,居然一大清早溜进暖阁,来伺候王爷穿衣佩饰?……
只适才那声利器破空的声音又是怎么来的?我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
詹雪忧神色奇怪地盯着侍立一旁的影箬,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影箬脸色有些古怪的惨白,正觉不妥,影箬便身形委顿地向地上缓缓瘫软下去。殷红地鲜血开始从他眉心汩汩流出,很快便将雪白厚实的地毯染成一片惨红颜色。
侍墨捂着嘴闷呼一声,人也跟着软了下去。
詹雪忧则快步走到影箬身边,察看他的伤口。根本不用多想,这世上有如此犀利快速的剑法,又惯取死者眉心,除了王爷,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昙光箭指,不适合你。”王爷忽然冒出一句。
瞳拓利落地替王爷扣好翡翠珠串,站了起来。詹雪忧这才意识到王爷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丢下仍在汩汩流血的尸体,顺势拜倒,恭敬道:“主人。”
“以后你无须再修习‘昙光心法’了,再如此下去,只是有害无益。”王爷淡淡吩咐着,顺手取过一条雪白手帕,轻轻拭了拭毫无血污的沥天剑。我知道这是王爷的习惯,无论是否沾血,只要剑锋噬体,总要把剑身擦一遍,方才安心。
王爷将沥天剑插入鞘中,颇有些感慨地摇头:“昙花一现,光如闪电,如此才是昙光箭。十年、一瞬,与悠长岁月比起来都不过是弹指之间,岂非都是昙光,转瞬而已?--幼时只教你如何练剑杀人,忘了教你读书养气,终究落了下乘,是本王的错。”
莫名其妙说起詹雪忧的武功,不单我与瞳拓,连詹雪忧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王爷又道:“既然你以后都跟在本王身边,便从头教你修习正道内功-其实昙光箭指也是极好的武功,可惜你心性如此,没法子再参悟更早一层,再练下去也只是这个境界了。”
别的没听懂,说詹雪忧悟性低劣倒是真的。詹雪忧脸色原本就难看,此刻更是苍白,呐呐应是。在他心目中,王爷便似生神一般,如今王爷口气虽温和,但毕竟是嫌恶他悟性不够,他原本自卑,此刻自然禁不住黯然。
王爷见他神色便知道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指着一旁软榻示意瞳拓安坐,自己则缓步到了詹雪忧身边,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微微抬手,詹雪忧便下意识地抬起头。
王爷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伸手轻轻抚着他苍白的左颊,淡淡道:“昙光箭指是佛门功夫,佛家忌‘花色’,讲究‘空’,你心中牵念太多,失于狭隘,昙光箭指练到如今的地步,已经超出本王的意料之外了。你很聪明,天分极高,不该妄自菲薄。明白?”
如此温柔地絮絮安慰,看得我与瞳拓都有些面面相觑。想来瞳拓是想起了从前与王爷的亲昵时光,有些失神地望着王爷安慰下的詹雪忧,很有些艳羡的味道。詹雪忧则是完全怔在了当场,自从我认识他来,他与王爷两次对话,王爷都是一副冷漠严厉的口吻,想来从小也便是如此厉声呵斥长大的,猛然被如此柔声细语安慰,回不过神来也是必然。
“茗儿。”
啊?我正看着瞳将军失神的样子发呆,闻言慌忙将目光向王爷递过去。王爷吩咐道:“待会去琢心阁把‘眷花姿’找出来,送到雪忧房里去。”
“是。”
王爷挥手让詹雪忧起身,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放在了瞳拓身上:“你何时察觉影箬是穆王府的人?”
瞳拓欠身答道:“昨天死那两个婢女,原本是他亲手杀的。”他指的自然是影箬,“他动手行凶时,我就隐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杀那两个丫鬟。后来见他换装出现,被茗儿带走,便一直跟在暗处。”
难怪那时候总觉得脊背凉凉的,有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原来是瞳将军一直盯在身后。想不到瞳拓轻功与追踪术如此厉害,我竟然半点都未发觉。
“后来他被侍卫带走,我见他手指奇怪划动,便知他大约是在茗儿身上做了手脚。只是我当时离得不近,对医毒也不甚了解,因此不曾看出什么名堂,原本想出声提醒茗儿,刚想现身便有侍女来唤茗儿去替若水看伤,想想便先跟着几个侍卫去了。”
对我下七情香的竟然是影箬?!可那种迷香既不伤身又不害命,只是在人喜怒哀乐上火上浇油,他对我下七情香干什么?难道算准了我正憋了一肚子气,然后激我冲着王爷拍桌子摔碗,最后被王爷扣上个犯上的罪名,喝令拖出去乱棍打死?--那他也太神算了吧?
王爷听到此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茗儿,从你那儿带走影箬的,应该是林钦对吧?” “确是林钦。”王爷怎么知道?林钦也有问题?
“他不叫林钦。本名叫秦凌。祖孙三代都是严肃家的奴才,七年前东征时便跟在柳煦阳身边。当时年轻,耳门也没那道疤。”王爷神色冷冷地嗤笑道,“东征结束,他费尽心思留在夜平川,为的就是洗白了身份好插进王府-可巧本王偏偏就认得他。”
严肃乃是先皇时代的老相国,严家次女便是已故的德太妃。德太妃育有一子,则是素来与王爷明争暗斗的穆亲王。林钦竟然是穆亲王处心积虑无数年,安插在王府的棋子!这枚棋子掩藏得如此之好,甚至连素来精明的若水都不曾看出破绽来。
再一次见识到王爷掌握全局的从容睿智。隐隐有些明白,看似淡漠的王爷,其实对微末细节记得比谁都清楚。七年前东征寒瑚,王爷与柳煦阳老将军同领先锋军。可林钦只怕死都想不到,王爷会对当初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记得如此清楚吧?
瞳拓盯着王爷许久,颇为尴尬地垂首:“王爷只怕是早有盘算吧?……倒是末将自作聪明,打乱王爷计划了。”
王爷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并没有安慰的意思,只道:“本王去看过那两名侍女的尸体。内家指劲配合着剧毒,一并摧肤入体,不用多高内力就能致人于死地。偏偏那两名侍女血色鲜红,并无中毒的迹象。照茗儿的说法,这便应该是以毒攻毒造成的效用了。”
王爷什么时候有空去见那两个侍女的尸体了?脑子里找着空档,忽然记得那时候我去替若水看伤,王爷一个人在墨竹居……王爷那时候就知道池影居发生的事情了?还装着一副不知道的模样……
一股凉气忽然从脊背窜了上来。难怪王爷昨天口气凉凉地问我,为何有事也不与他商量了,如今想来,却是一字字地敲打着我,斥责我对池影居发生的瞒而不报,侍主不诚!……颇为忌惮地望了王爷一眼,就此打定主意,从今而后,还是乖乖做我的小侍女,再莫干那犯上欺君的蠢事。
瞳拓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他如今还不知道穆亲王中毒的底细,我却已隐隐明白个中的缘由了。王爷微微笑道:“唤来大夫仔细诊察了那两个侍女,发觉内腑中还隐隐残留着剧毒。若没有推断错的话,因是极少分量的拜月教密毒。”
徜月修!果然如此。不过,拜月教密毒甚难探查,府中还有什么人如此熟悉医毒之术?
王爷见我一脸奇怪,便轻轻笑道:“好了。也不和你们慢慢扯了,直接说吧。月池原本是暮雪教巫医,影箬入府后便一直是月池盯着他的。前天月池便向我禀了影箬私藏密毒之事,只是暂时分不清他究竟想做什么,本王便命月池将他几个皮囊换了内容。”
这下我与瞳拓都明白了。剧毒之物若装在皮囊之中,大抵都是无色无味没什么辨识特征的。月池悄悄将影箬的毒囊交换之后,影箬下毒时根本无法察觉自己是否放错了毒。
那两个侍女应是被影箬迷昏时,影箬下错了药,恰好动用了徜月修,发觉不对便迅速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用内力将另一种剧毒推入她们体内,装成被人杀害的模样。
至于影箬为什么要对我下七情香……估计也是他闹不清楚自己毒囊里究竟是什么毒,又放错的缘故。
而影箬为什么私藏密毒。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王爷神色冷淡地盯了已渐成冷尸的影箬一眼,淡淡道:“好歹陪了本王两三年,若他不这么着急对本王下毒,本王至多将他送回穆王府,何至于要他性命?……”
这一句话,虽是对着影箬的尸体说的,但当中的含义却绝不单纯。穆王爷对王爷下毒,无非是想求得徜月修的解方,却不想弄巧成拙,被王爷权当一场猴戏看了。只池影居那两个侍女,死得实在冤枉。
王爷站起身来,淡淡道:“既然如此,茗儿,十天后你也不用去穆王府了。”


第二二章

东城。平原清旷,沙冷风疾。
我一手紧捏缰绳,迎着无数顶礼膜拜的目光,策马跟在王爷身后,深入大军方阵。平旷的郊地上盘旋着大风,不知是卷起了三十万大军中崭新的旌旗,还是撕破了空中哪路寒流,刚刚踏入辕门,便觉风声猎猎,不绝于耳。
回头去看那凛立风中的兵士,个个神色肃穆,眸色坚毅,只在王爷策马而过时,显出一种膜拜神祗的虔诚之色。一一望去,个个如此。
心微颤。很早便知道王爷在军中声威极高,当年随王爷南北征战,一呼万应的场面也并非没见过,如今又一次置身戎马秋原之间,却不自觉地感觉一丝难以置信。
在惊燕军人的心目中,有一个人是永远不败的。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天,惊燕就不会失去希望。这个人,十四岁领兵,十五岁成名,自掌握兵权至今十一年中,所历大小战役从无败绩,东征寒瑚,南战倚飒,敉平牟塞之变,“矜”字旗所到之处,可谓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争战时期,军队的反应是最真实的。一个能打仗,会打仗,可以打胜仗的统帅,无疑最能得到士兵的拥戴。打出一个名将,对鼓舞军队士气也有绝大的用处。
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当日倚飒之战时,军驿被截,东西两战地无法及时传送消息,好好一个诱敌之计险些被闹得全军覆没,直打到退守莫牝峡,只剩下四千残军,士气低到了极点。
其时王爷突围而出,“矜”字旗高竖,一声“跟我冲”,立时吼得众将热血沸腾,缺胳膊断腿的士兵都抓起大刀疯狗一般扑回去,愣是把近万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
战局在瞬间扭转。
这便是王爷在战场上的魅力。纵然是惊燕军中最大的支流,由柳煦阳一手带出、在夜平川与瞳拓阳奉阴违别扭了四年的灵、牙、肖、易四字营,听见“风矜”二字时,也是热血沸腾,恨不得顶礼膜拜。
有一种人,仿佛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
犹在失神之间,人已到了东城将军行辕。这原本是颜知的地方,如今颜知远调东北,大将军之职一直闲置,主帐没有任何人敢轻易出入。
东城驻扎着祁冷、天骄、翔灵、长风、秀、瞳字六营,计有三十万人。其中祁冷、天骄、翔灵、秀字营十一年前便由王爷统领,自然是自家最亲近的子弟兵。长风营则是颜知将军带惯的军队,瞳字营不消说,从前便受镇国侯府瞳家的管辖,只如今被并到东城,一并受颜知将军管制。
前来接驾的自然是六营将军。这六人我都认识,也是经常出入王府的熟客。特别是天骄营将军钱若望,十一年前便是天骄营副将,被王爷一路提拔上来的,如今刚刚四十出头,身姿矫健,杀气盈身,一望便知的虎将。
“王爷!”
没有多余的话,六名战将仰望着马背上流袂如风的君王,单膝点地跪倒,厚重的战甲触地便是一阵冷肃的声响。
王爷勒住马,淡淡回眸望向身前黑压压的方阵。寒风呼吼间,三十万人,只因那淡淡一个回眸,悠然一个侧身,便齐刷刷地跪倒于地,高呼“战王”之名!
战王……说实话,真的不太好听呢。崖寻殿下被封穆王,崖浈殿下被封琼王,就王爷十二岁封王便赐号“战”,那时候若水才九岁,捂着嘴偷笑,说人家王爷都坐着,我们家王爷天生就要罚站,王号都是“站王”,结果被王爷听到,拎他出去罚站了一整天。
可是再难听的封号,被三十万人一起喊出声来,就变得惊天彻底,鬼神齐惊了。 微微扬手,身侧便有令旗扬起。霎时间止了声音,兵士们站起身来。我耳朵里仍旧是一片嗡嗡作响……
王爷龙行虎步进了帅帐,顺手挥起了跪迎的六名将军,直至在早早安置好的九龙台上坐定,方才一凝眸色,直切正题:“颜知将军远调东北,东城兵权已闲置数日,如今瞳将军回京,本王的意思,是让瞳将军统领东城六营。”
这件事王爷显然并没有事先知会东城,因此此语一出,六名将军都显得有些迟疑。 瞳拓! 那个在燕子谷吃了败仗,丢了整个夜平川,朝廷上下都在传闻他与寒瑚国主暧昧关系的瞳拓! 要他来统领东城兵马?!--他也配?!
乌黑的深眸凌厉地向六个面露质疑的将领扫了一圈,王爷显出淡淡的微笑。没有给六位将军提供开口的机会,只等着哪个胆子大,看谁敢头一个出来质疑王命。
打头阵的赫然便是六位将军中,被人戏谑为傻大胆的杨刚。杨刚是秀字营统帅,人也不傻,只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生来一副热血心肠,冲锋陷阵上阵杀敌都是一员虎将,他是一刀一枪凭战功从士兵升上来的,秀字营部下都是他生死兄弟,厮混惯了便养成没上没下的习惯。
想也不想便冲了出来,瞪着瞳拓狠狠呸一口,冲王爷道:“王爷,要打仗我不怕,老子冲锋杀敌这么多年,啥阵势没见过?但是要老子跟着这个和敌军私通乱搞的老大混,老子怕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不干!老子不干!”
又是我又是老子,敢冲着王爷这么说话的,挨个数过去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王爷早知道他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只淡淡笑着,听他继续。
见王爷没有搭话的意思,杨刚急得有些红眼,几乎跳脚道:“那狗娘养的稀里哗啦就埋了灵字营十三万人,王爷你还敢叫他领兵?……调!你把他调来!老子要请命带秀字营去东北,上前线也不当这狗娘养的部下!”
王爷仍旧只是淡淡盯着他。
见杨刚实在闹得不像话,祁冷营将军严怀谷站了出来,施了半礼禀道:“杨将军素来便是如此脾气,不知上下,还请王爷恕罪-不过,杨将军的顾虑也并非虚妄,虽然末将不知道王爷任命瞳将军为东城统帅有什么玄机,也请王爷体谅东城上下军心。要一个败军之将来统领东城,莫说杨将军不服,末将,也不服气。”
王爷点点头,目光望向翔灵营将军夜流霜,道:“你。你也说吧。有话别憋着。说。”
夜流霜素来冷静沉默,各种场合都很少发言,如今却破天荒地开口道:“失疆兵败,军法当斩。”
不说什么私通敌军,只赤裸裸地将事实摆放台面。单议失疆之罪,瞳拓便该问斩了。
王爷再点头,指着长风营将军道:“你不也是一脸错愕?说。你也说。”
薛冷是颜知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年不过二十岁,年轻热情,很有朝气。被王爷用手一指,他显得有些错愕,愣了愣方才道:“末将确是想不到王爷会派瞳将军来接管东城兵权。”
接着便没了下文。
王爷禁不住有些好笑,道:“那你是个什么意思?总要回给本王听吧?”
薛冷道:“末将是兵,王爷是帅,王爷怎么说,末将怎么办。一切听凭王爷调遣。”
年轻的声气使得在场众将都有些脸色发红。军令如山,各人既身为将,却质疑军令,薛冷这一声“一切听凭王爷调遣”,无疑是狠狠掴了众将一巴掌。
王爷淡淡一笑,并不在“军令如山”这个问题上纠缠,轻飘飘将话头递向别处,道:“厉将军呢?你怎么说?”
厉仁,瞳字营将军。从祖爷爷那一辈开始,便追随镇国侯瞳家打仗,百年血肉打出来的交情,自然要不遗余力为瞳拓说话。可厉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任何可以为瞳拓开脱的话来,只得恭敬垂首,道:“末将没别的意思。一切听王爷吩咐。”
最后便只剩下天骄营将军钱若望了。
不待王爷开口,他也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上前两步,道:“末将跟王爷打仗也有十一年了。自然没有质疑王爷命令的意思。只是如今夜平川还在寒瑚国手里,王爷非但不曾处置兵败失疆的罪魁祸首,反而命他再领重兵,有过不罚,如此施为,又将军法置于何地?”
六名将军的意思都清楚了。除了一个薛冷一个厉仁,其余四将都对瞳拓掌兵心存异议。甚至还隐隐有劝谏王爷杀瞳拓稳军心的意思。
情势如此恶劣,我禁不住有些担忧。回头去看站在王爷身旁的瞳拓,只见他一脸平和,无喜无忧,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王爷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归位。随即道:“你们的意思本王都知道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瞳拓从今日起便是东城大将军,你们六人都归瞳拓管制,要好好辅助瞳将军领兵,不许阳奉阴违,各自为政。”
眼见着王爷含笑纳谏,杨刚几人都以为自己一番痛陈,能搅得瞳拓掌权这事没戏。没想到王爷谏言是耐心听了,自己的主意却仍是拿定了,笑眯眯地就下了王令,就此拍板定案。
我不禁为适才的担忧暗自好笑。以王爷的专断独裁,拿定的主意又怎么会是几位将军唧唧喳喳一阵就轻易改变的。侍从捧上令箭,王爷便要取过,亲手赐予瞳拓,杨刚腾地冲了出来,大吼道:“老子不服!”
宛如一头猛虎,龇牙咧嘴冲着王爷咆哮,“就他这样的败军之将,也配做我秀字营统帅?王爷!你就把自己和颜知将军,与这狗娘养的狐媚子相提并论?!”
说起“狐媚”,四大名将中,就数颜知将军最是漂亮。容颜绝美,风华如岚,气质凛冽,奔腾如风,那一种风华,瞳拓若水柳泫都要稍逊一筹。偏偏杨刚对颜知拜服无比,却说瞳拓狐媚,由此看来,颜知将军在东城可谓甚得军心了。
“狐媚”二字一出,瞳拓原本平和的面色变微微一变。王爷冷冷睨了杨刚一眼,沉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据本王所知,杨将军在柳河、沁穴山、招讨岭都是吃过败仗的吧?如今不也一样领着秀字营兵马?--颜知将军与瞳将军同为王朝四大名将,又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倒是你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少犯些口孽!”
杨刚哽着脖子直撅撅道:“末将吃了败仗,挨军棍降军职一样没落下!秀字营将军的职位,不是王爷提拔,是末将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老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恶狠狠地目光瞪着瞳拓,仿佛就是瞪着一个祸国殃民的妖精:“你除了狐媚姿色勾引男人,你还有什么本事?……和寒瑚国的皇帝搞到床上去也就算了,回京你不安分点躲在家里,还花枝招展往王爷榻上爬?……信不信老子一刀就把你个狗娘养的狐狸精劈了?!”
此语一出,不待王爷出言,在一旁的厉仁首先便按捺不住跳了出来,吼道:“狗日的杨刚!你他娘的闹够了没有?……瞳将军东征寒瑚的时候,你老小子还在下四营里扛铁锅熬狗肉汤呐!--拼刀子老子还怕你不成?”
锵一声,单刀便抽出了出来,雪亮的刀锋划过冷风,嗡嗡作响。
看不出来斯文秀气的厉仁,竟是这么火爆的性子,刀一出鞘,那边的杨刚哪儿还忍得住?一边咆哮着一边就向腰间的单刀探去。钱若望与夜流霜反应最快,一人拖住一个,登时四人扭成两团,严怀谷上前去劝,薛冷则笑嘻嘻地站在一旁。
瞳拓微微皱眉,望向王爷。王爷嗤笑一声,并不理会。好容易厉仁、杨刚都被生拉硬拽地按倒了,几个将军都是衣衫不整一身狼狈,被王爷淡淡的目光一扫,各自都觉得大失面子。
王爷笑道:“不服?凭什么不服?--论战功,你们哪个及得上他?杨将军,你站出来。你来说。你战功若有瞳将军一半显赫,本王把东城大将军的位置让给你坐。”
杨刚扯着自己适才纠缠时散乱的胸甲,吸着鼻子半晌没说话。
七年前,瞳拓方才十六岁,追随王爷东征寒瑚,统领左路军,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六年前倚飒战役,瞳拓单枪匹马以身为饵,引走秋袭大军,直接影响了倚飒战役最后完胜战局。五年前牟塞之变,瞳拓自引三百人,疑兵之计迷惑修伽王叔视线,争得七日调兵时机,避免京城易主之祸。
这赫赫战功,在场诸将没一个比得上的。
冷冷望了一眼沉默无声的众人,王爷又道:“再论弓马骑射,兵法策略,你们又有哪一个自认比得过瞳拓的?”
这句话可算触着杨刚痒痒处了,登时跳了出来:“嘿!兵法策略末将不懂,说起弓马骑射嘛-”居然又是一个斜眼瞄向瞳拓,“这细腰狐媚子就说不好了。”
乍闻此言,厉仁率先便是一声嗤笑。他家与瞳家何等亲密关系,自然十分熟悉瞳拓武艺,如今竟然有人质疑瞳拓“弓马骑射”的功夫,他自然觉得好笑。
想来这杨刚真的是两耳不闻营外事,一心只管操练兵。王朝四大名将,哪一个不是武艺超群,竟然被杨刚这个莽汉当成以色侍人的奉承宵小,传出去只怕要笑落无数人的大牙。
严怀谷显然与杨刚关系不错,轻轻扯着杨刚衣角,示意他不要胡闹。没想到他越扯,杨刚便越来劲,眉飞色舞地指着瞳拓道:“怎么样?狐媚将军。有没胆子跟老子比一场?--我说你个老严!你老扯我袖子干什么?!”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唰地集中在严怀谷身上。一直笑嘻嘻站在一旁的薛冷,看着严怀谷一脸的尴尬,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严怀谷原本尴尬,被薛冷一笑面上便有些过不去,再看杨刚还是一副直撅撅的模样,禁不住有些哭笑不得,干脆不去管他,看他如何出丑。
王爷微微侧目,侍立一旁的詹雪忧便站了出来。他是从前那身打扮,黑衣木簪,十分朴素,就如同一个潜身山野的少年剑客一般。
“这位将军,若要比试,在下奉陪。”詹雪忧江湖习气地抱拳。
从王爷身边走出来的人,自然是王爷的亲信。敢在中军帐中如此说话,必然身份不凡。钱若望、夜流霜几人从前都不曾见过詹雪忧,如今都颇为在意地仔细打量着,回头自然就要想办法打听詹雪忧的身份背景了。
杨刚看他一眼,咧嘴笑道:“老子不跟你小娃娃比试。你又不来做东城将军,瞎搀和什么?--狐媚子!够胆子就站出来,只会在床上打仗算……”
“杨将军。”王爷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本王念你性情率直,一直不怪你言语冒犯-口口声声说瞳将军爬上本王床榻,你就不怕本王问你轻慢君王之罪?”
无论什么时候,王爷说话都是极有威信的。适才杨刚敢如此放肆,也正是因为王爷一直含笑不语,将他娇惯出来的。如今王爷玩笑似地说了这一句,杨刚立马便收敛了许多,干咳一声,再不敢咋呼什么“狐媚子”了。
冷冷扫了众将一眼,王爷顺手取过侍从颤巍巍举了半天的赤金令箭,断然道:“瞳拓。接令。”
沉甸甸的令箭再一次落在了瞳拓手里。仰望着殿下如四年前一般信任眷顾的双眼,瞳拓却自心中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哀。
信任。仍是从前的信任。
却,再没有四年前那一种柔情,那一种贴近生命灵魂的倚赖。
缓缓站起身,接受六营将军并不完全心甘情愿地参见。瞳拓有些失神地望着帐外那黑压压的士兵,离身不过半月的沉重,再一次压在了他的肩头。
盯着杨刚那张轻蔑不服的脸,瞳拓静静道:“你。我接受你的挑战。”


第二三章

走出军帐,三百步外已有人准备好箭靶。
杨刚眉飞色舞地接过侍卫递来的硬弓,舒展双臂,“嘣”一声虚弦拉开,偶尔朝瞳拓投去轻蔑一瞥,极是得意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杨刚的得意劲儿,严怀谷站在一旁只摇头,薛冷仍是笑嘻嘻的,怎么看怎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王爷就静静站在大帐门前,神色淡淡地望着即将要比试的两名爱将。
厉仁取过自己惯用的角弓,捧给了瞳拓。瞳拓手法娴熟地振臂开弓,显然厉仁惯用的弓他用来也十分趁手。回头朝厉仁淡淡一笑,道:“几年不见,臂力见长啊。”
厉仁与旧主见面,这才说上第一句话,见瞳拓笑得清淡,便也笑道:“比不得少主神力。此弓可算趁手?”
淡淡瞥了一眼那边得意洋洋的杨刚,瞳拓轻描淡写道:“足够了-替我备马。”
虽有些迷惑好好的比试箭法,怎么要备马,厉仁却只是微微颔首,便匆匆吩咐侍从去牵自己的爱马来。杨刚已一手拽弓,咄咄逼人地走了过来,冲着瞳拓嘻嘻笑道:“怎么样?大-将军,准备好了么?”
一声“大将军”被他叫得怪腔怪调,怎么听怎么不自在。瞳拓却只是迎头一笑,道:“若要比箭法,远射箭靶自然显不出功力。百步穿杨的本事,只怕在场诸位个个都有,何必要我来卖弄这个?”
杨刚登时嗤笑出声,哈哈道:“大将军要是不敢,怎么不早点说?……刚才你只要不逞那个能,跑出来说什么‘我接受你挑战’,这个事不就这么算了吗?……现在才说射箭显不出能耐,大将军也不怕在三军之前失了面子?”
瞳拓淡淡道:“你我一人二十支箭。上马对射,谁先中箭算谁落败。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错愕失色。若是射箭靶,轻巧便分了胜负,纵然败了也不过是折损颜面而已。如今瞳拓提议策马对射,还得“谁先中箭算谁落败”,这要分出输赢胜负,就必定得有一人受伤。
伤的不是统领秀字营的将军,就是统领六营的大将军。无论中箭的是哪一个,日后恐怕都有得闹了。
此时厉仁已将马牵了过来,杨刚仍在迟疑之间,瞳拓淡淡笑道:“莫非杨将军上阵杀敌时,敌人都和箭靶子一样,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人射?”
就杨刚那火爆脾气,哪儿受得这种讥讽,登时跳脚嘶吼道:“比就比!老子还怕你不成?--把我马牵来!”
瞳拓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厉仁数出二十支箭,随即将箭囊递上,见瞳拓毫不在意地随手放在一旁,颇有些担忧地仰头道:“少主,箭石无眼,还是小心为上……”
大约是极少有人如此顾惜地与他说话,在厉仁关切目光的注视下,我分明看见瞳拓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王爷此刻正与钱若望将军说着话,根本没有一丝注意留在瞳拓身上。瞳拓满怀希望的目光望向王爷,又黯淡地收了回去。
杨刚那边也已准备好弓箭,策马向校场奔去。瞳拓一紧缰绳,却忽然俯下身,对厉仁低声吩咐了什么,声音极低,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眼见厉仁瞠目结舌的模样,瞳拓只含笑拍他肩头,见瞳拓坚决,厉仁则是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仿佛应承了什么。
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如今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瞳拓轻拍马臀,策马而去。
两人都到了校场之上,颇有默契地拉开了距离。策马不停自然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对方的目标,瞳拓一手挽弓,一手执缰,并没有立即出手的样子。杨刚则瞄准机会便是一箭射出。箭法确实刁钻,箭到半途忽然疾转,射的竟是瞳拓跨下马腹。
比的既是弓马骑射,瞳拓自然不会仗着精湛武艺取胜。眼见箭石近身,居然硬靠着娴熟的骑术,轻轻松松躲了开去。
杨刚显然清楚这一击很难得手。大手一扬,抓出五支长箭,趁着瞳拓耍小花样躲箭的空当,上三下二布局向瞳拓射了过去。这一击端的是箭如雨下,瞳拓骑术再精也躲不开。昂然挺身,振臂开弓,居然也是五支箭出手,犀利破空而出,迎头撞上那五支射来的箭,力道用得极其巧妙,登时一破二开,十支箭一并掉落在空地上。
杨刚这才想清楚,这个狐媚将军没自己想像中那么好踩,至少骑术箭法都不会比自己糟糕。现在自己比他多浪费一支箭,后面要怎么出手,可要小心计算了,否则自己箭射光了,岂非要做活靶子,给他撵得鸡飞狗跳?
远远望着瞳将军干净利落地破去杨刚的攻势,箭法超绝,难有匹敌之人。厉仁和薛冷都禁不住大声叫好,严怀谷、夜流霜二人虽沉稳,眼中也不由得闪出一丝激赏之色。王爷与钱若望一直在说话,目光也一直放在校场之上,钱若望禁不住苦笑道:“瞳将军武艺超群,杨刚如此冒失,必然要出丑了。”
说起瞳拓,王爷却只是笑,并不搭话。
校场上,骏马如飞,轻衣流袂。
仍旧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裳,衬着冷沙寒风,却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杨刚接连几箭射出,都被瞳拓一一破去。咬咬牙,杨刚最后三支箭脱手,一箭跟着一箭,次第而出,瞳拓璀璨的寒眸中,陡然流溢出一丝淡漠的笑,一支箭射出,隐隐带着天青色光芒!
电光火石,破去杨刚同一轨迹先后射来的三支箭。长箭落地之时,箭羽忽然脱出,“咻”地射向杨刚眉心!
感觉到额上一缕绝细的痛,杨刚彻底怔在了当场。这是怎样古怪希奇的箭!这是何等精准可怕的箭!这真的是人射得出来的箭么?!
只是箭羽!
瞳拓凝眸望着杨刚的动作表情。若是认输,此刻便该下马了。此时杨刚箭囊已空,如此呆在当场,难道非要逼着自己射他一箭才甘心?……
半晌之后,瞳拓缓缓抽出最后三支箭,慎重上弦。
到了此时此刻,胜负已是很明显了。薛冷仍在为那半枚箭羽喝彩,厉仁却不知到哪儿去了。忽然记起适才瞳拓与他的那番耳语,不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朝王爷望去,刚好对上他投来的凝重目光-王爷也觉得不对劲?
跟着王爷缓缓向校场靠近,瞳拓已射出了最后三箭。不少人已料定杨刚必死之局,却不想弦绷之后,瞳拓的三支箭却仍然紧夹在右手,并未脱弦而出!
马背的杨刚身形一震,便栽落下来。
一群人哄地拥了上去,七手八脚将杨刚扯了起来,看不明白杨刚究竟吃了什么暗亏,我顾不得尊卑,将王爷甩在身后,匆匆到了杨刚身边。仔细打量,他身上并无伤痕,只有三团白色粉末凝成的印记-光闻气味我便知道,那分明就是止血灵药绛草散!
瞳拓将长箭放回箭囊,望着杨刚,伸出三根手指:“你。三箭。我知你还不服气。”他忽然静静侧目,望着远处,“箭阵。敢不敢闯?”
不待杨刚答话,异变陡生!
一队弓箭手不知从何处迅速移来,个个弓弦紧绷,箭尖对准了瞳拓。在场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一蓬箭雨便飞射而出,密密麻麻的箭石咻咻破空而出,那气势,直如不将瞳拓万箭穿心誓不罢休!
瞳拓腾身跃入空中,胯下战马惨遭池鱼之殃,登时被射成刺猬。
铮嘤一声长剑出鞘,剑尖带着一缕青光绕身散开,逐渐氤氲成浅薄的光晕罩住全身,薄如天色,柔若春光。密集射来的长箭,沾上那天青色剑光便折羽坠下,空旷的校场上只剩下长箭断折的枯燥声响。
我就站在杨刚身旁,清楚地看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莫说他,就是王爷身旁的詹雪忧,看见如此漂亮的护身剑法也禁不住露出一丝艳羡之意。
青岚剑诀与若水修炼的凌烟剑舞同为成名数百年的绝世剑法,认识瞳将军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传说中的青岚剑诀。只见那天青色的光芒柔若春波地漾开,竟然将周遭萧萧冷肃的杀气轻而易举地包容,所谓正道武学,果然有其自命正道的缘由。
仔细察看在场众人的脸色,显然都已被青岚剑诀的浩然正气吸引,无一例外地露出钦服之色。心头暗赞瞳将军精明,将这么漂亮的剑法使出来,非但可以立威,还可以立德。须知武学一脉,讲究的便是心怀天道。若没有磊落心胸,如何钻研武技也终究下乘。稍稍懂些武道的人便可知道,一个人若能将青岚剑诀如此正道的剑法修至大成,纵然不入圣贤之境,也必然心怀磊落,绝非浅薄宵小。
正在窃喜之时,那一股怀柔天下的剑气中,陡然升起一丝破雪寒意。心中一窒,抬头便看见瞳拓眼中那一片死寂的空洞,根本来不及反应,瞳拓竟然蓦地撤去全身防护,曝身箭雨之中!
绝望在瞬间将我淹没……
来不及,根本来不及救他!在他撤去青花护身的瞬间,长箭便能将他全身刺透。他存心要死在此处,死在箭雨之中,死在王爷面前。
一个人拿定主意要死,你有什么法子把他救活?!
片刻失神之后,定睛望向瞳拓所在的方向。没有预料中的万箭穿心,王爷就站在他身前,银绣斗篷包裹着无数箭支落在地上,厉仁早在瞳拓撤去防护的一瞬便喝令停止了箭阵漫射。
是王爷。
回过神来的我,浑身竟忍不住有些发软。原本以为瞳拓死定了,却不想王爷一直盯着他,弹指之间替他挡住了箭雨,救他一条命。眼见瞳拓虽未立即毙命,但仍身中数箭,我慌忙迎了上去。
瞳拓右臂被王爷紧紧禁锢着,他神情寡淡地望着王爷,很有些心死的味道。就在准备开口问他伤势的时候,他忽然凝眸望着王爷,轻声问道:“殿下,您救的是瞳将军,还是,瞳拓?”
瞳将军,还是瞳拓?救的是臣下,还是情人?你救我,是因为你需要我、眷顾我,到如今仍然不舍得我死去,还是,只是单纯地因为惊燕需要我,所以你才救我?这样的问题,对瞳将军来说,应是很重要很重要吧。
不单他关注着王爷的反应,连我也忍不住将目光牢牢锁在了王爷身上,这个时候,王爷不会再狠心给他一个叫人心如死灰的答复了吧?
王爷只冷冷盯着他。无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脆弱,岔开问题,反问道:“是谁对本王说,此生夙愿,便是为本王守土开疆?”
如此无情的回答,令瞳拓哑然失笑。他有些疲惫地向王爷身边靠了靠,放低声音,浅笑道:“杨将军说我狐媚……殿下,若我真的如他所说,可以狐媚惑主,那我真的此生无憾了。”
王爷微微蹙眉,瞳拓左手已握住穿胸而过的长箭,猛地拔了出来。
一股血箭蓬地飞射而出。险些喷上王爷脸颊。
“你在胡闹什么?!”
王爷惊吼一声,迅速封住他几处大穴,神色颇为慌乱地向我望来。我立即摸出怀中的暖玉膏递过去。王爷一手扯开瞳拓衣裳,望着那汩汩流血的伤口,素来稳健的手竟有些发颤,不敢再迟疑,立即将暖玉膏厚厚涂了一层上去。
狠狠掐着瞳拓的右臂,王爷咬牙道:“你是记恨本王适才没替你说话,任旁人糟践侮辱你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的把戏,你也学会了?!”
面对王爷的逼问,瞳拓只能报以虚弱地微笑,顺手丢掉带血的长箭,带着些迟疑地碰触着王爷的脸颊,轻轻道:“我早该死了。对不对?……只要还活着,就记载着背叛。见我一次,就多恨几分,等到日后,好处都忘光了,就记得我做的错事……与其那样,不如早早死了算了……”鲜血随着嗤笑汩汩自口中溢出,那寒光流溢的璀璨双眸中,漫溢着一股浓浓的哀伤与眷念,声音已低不可闻,“只可惜……只可惜……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缓缓闭上眼,眼角浸出一滴泪,凄艳绝美地划过脸颊,落到了王爷掌心。
热泪坠到掌心已变得冰冷。人没有想像中的脆弱,也绝对没有想像中的坚强。瞳将军欲求死,不是头一次了。
“你若敢死,我杀你瞳氏满门!……”王爷厉声吼了出来。
我有些迟疑地退了两步。
吼这么大声,就算不会伤重而死都被吓死了。长箭穿胸而过,听起来是挺吓唬人,可又没伤到心房,又及时封穴止血。那么珍贵的暖玉膏,拿去抹糨糊似的抹了那么厚一层,想死哪儿那么容易啊?……
不过,看王爷现在这么紧张的样子,还是先别告诉他真相了。哄着他先陪陪瞳将军,一来二去陪来陪去陪得旧情复燃,那瞳将军也不用这么辛苦地寻死觅活了……
那夜,王爷便留在了东城。
瞳将军虽然一直在昏睡,但那几箭都没有伤中要害,所以并没有生命危险。
王爷也算粗通医术,再者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什么样的伤重,什么样的伤不碍事,他总还是看得出来。此刻虽守着瞳将军不肯离去,但情绪已不如白天那么激动。只静静捧着茶杯暖着手,等着瞳拓醒来。
王爷手里的茶都换了十多次了,我禁不住站起来,劝道:“王爷,还是先去休息吧。瞳将军一时半会醒不来,您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
王爷淡淡望了床榻上依旧昏迷的瞳拓一眼,道:“醒不来才守着他。他醒了,我们便回府。”
都把瞳拓逼到自杀这份上了,还不肯原谅他?我有些怔怔地望着王爷。照今天的情况看来,王爷分明还是很在意瞳将军的,可为什么就是一直不肯打开心结?秦寞飞不该放也放了,大错既已铸成,纵然要罚也该给个刑期吧?……难道真要晾着瞳将军一辈子?
王爷捧着茶杯,并不说话。微微蹙着眉,很有些忧虑的样子。
正在想着要不要再劝王爷一次,帐外忽然传来詹雪忧的声音:“主人。南书房余大人求见。”
余大人便是首席辅政大臣余光觉。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居然要他趁夜溜到东城来求见王爷?我迟疑间,王爷已放下茶杯,坐直身子,道:“请余大人进来。”
帘子掀起一角,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进来。这便是三朝元老余大人了。他刚军帐,王爷便微微抬手,道:“余老不必多礼,请这边坐-这么晚到东城来,可有什么急事?”
余光觉仍是十分知进退地施了半礼,这才在王爷指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原不该这么晚打搅王爷休息……”他说着话,又顿了顿,借着烛火,可以看见他表情极为古怪,“适才东北传来消息,说寒瑚国主派人递交国书……”
王爷诧异道:“交战之间递交什么国书?”
余光觉苦笑道:“使者已被颜知将军派人送到了京城。其实,说是议和书也未尝不可……”
王爷这才露出有兴趣的样子,笑道:“怀里揣着我惊燕的夜平川,却想来议和?怎么,秦寞飞是想把夜平川还给我们?”
没想到余光觉却竟然苦笑着点头。
非但是傻在当场的我,连王爷也禁不住有些怔住。余光觉苦笑道:“寒瑚国主开出条件,说若是我们答应,寒瑚国军队立刻离开夜平川,并保证他在位之年,绝不侵犯我国领土……”
王爷直接问到了问题的关键:“条件呢?”
余光觉便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寒瑚国主……要瞳将军……”
王爷忽然一笑,“哐当”一声将桌上的茶杯贯到了地上,砸得粉碎。


第二四章

随着那翡翠玉盏混着热茶在地上摔得粉碎,突如其来地清脆碎响竟吓得我脊背一冷,一个寒噤抖了起来。分明脸上还带着笑,转眼却是龙颜震怒一个茶杯猛地摔了出来!莫说是我,连余光觉那样历经三朝的老臣,看着王爷骤然发作,也有些错愕地神色一惨。
听到屋内异响,詹雪忧一个跃身便窜了进来。见帐内并无异状,方才小心放下戒备,却不肯再出帐去,就站在一边,谨慎地望着军帐周遭。
王爷眼中阴郁之色已逐渐收敛,挨着椅子缓缓坐了下来。忽然抬眼望着余光觉,淡淡笑问道:“这事听来倒是不错,以一人止息干戈,兵不血刃收复夜平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余老怎么看这事?”
余光觉历经三朝,何等老练精明之人?且不说他早已洞悉王爷东征雄心,就依王爷的秉性,夜平川平白死了十三万人,王爷若不从寒瑚国手里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怎会善罢甘休?
拿王朝名将换王朝的领土?!丢得起这个面子也失不起这个里子。 王爷杯子一摔,余光觉心中便有了大概,此刻被问起,他回答得甚是干脆利落:“此事断不可为。”
“哦?”
“且不说寒瑚国主如此荒谬条件,究竟有几分诚意真实,就说我惊燕素来以天朝自居,四方天下,莫不臣服。寒瑚小国敢以兵戈相犯,有何颜面妄言和谈?若说递交降书,倒也罢了,如今竟敢以我惊燕领土威逼索求,此等狂妄宵小若不刀兵惩戒,将我天朝颜面又置于何处?……”
开始仍是语调平平,说到后来已是语调愤慨,辞色激昂。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旦措词冷厉言辞激烈起来,也是极有气势的。
王爷眸色一敛,却故意迟疑道:“夜平川一战,荒原埋骨十三万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不少老臣都对夜平川之战心存质疑,上上下下都在扯着和谈的意思。如今寒瑚国提出这么个条件……”
说到此处,王爷便停了下来,静静等着余光觉搭话。
朝廷里一直嚷嚷着和谈的,自然就是穆亲王与琼郡王麾下那帮文官。虽说琼郡王害得穆亲王如今还命悬一线,但这二个王爷一旦凑在一起祸国殃民,倒是配合得极为默契。那帮子文官,一个个老师学生先生弟子,关系脉络盘根错节,又臭又长,动不动就是百人联名上折子,悲天悯人直喊着天道仁恕,将士无辜,戍边可怜,活似夜平川丢给了寒瑚国,便应该由着寒瑚国收去,只求不要再打仗。
天道仁恕,不可再战,割土求和,苟且偏安。这么荒谬的说法居然也能在朝堂上站住脚。也不想想那寒瑚国都引兵打到了天险横山,此时以夜平川做代价求和,无异将京城门户大开,寒瑚国哪天一个高兴不高兴了,领着兵马就再进一步便直逼京城,若是京城沦陷,就凭那半死不活的穆亲王,再来个乳臭未干的崖浈殿下,仰仗着在西南休养了四五年的柳煦阳,他挡得住寒瑚国的攻势?
原本以为穆亲王是个精明的,没想到和崖浈殿下那样的少年,斗来斗去竟是越斗越天真。若王爷当真招架不住这片雪花般的奏折,将夜平川当作礼物送去寒瑚国,苟安求和,那“战神”之名必然蒙尘,军心若然失尽,穆亲王和琼郡王两个就有得乐了。
余光觉立马知道这是表忠心的大好机会,昂然应承道:“割土求和,国将不国!如此奸佞之言,必出奸徒之口。当今年幼,太后慈善,方才受此等奸邪之徒蒙蔽,老臣恳请王爷拟诏,显戮妖言奸佞,以清君侧!”
王爷微微蹙眉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朝堂大势如此,实在不太好办……不过余老既然有此意思肃清君侧,以正视听,本王忝为摄政王,自然是要支持的。”
一个眼色便将烫手山芋丢给了余光觉这样的老狐狸。想来余老如今必然是心下忐忑,又无奈又叹息了。也亏他忠心表得快,既然王爷摆明了要他出头,他若不乖乖效力,莫说三朝老臣,四朝元老估计也没了善终。
床上的瞳拓似乎动了动,我微微转身,王爷也已察觉。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本王还要赶回王府处理些事情,余老是否也要回去写折子?--不若乘本王的銮舆一起走吧?”
可怜余光觉一把年纪,坐顶轿子好容易颠颠颠,颠簸到东城,凳子还没坐热,便又要颠回去。不过王爷盛情相邀,他哪里推辞得过去,愣是被王爷拉着,一并坐上了明銮九龙舆,心惊胆战得比在小轿上颠还难受。
虽有些不满王爷就如此一声不吭地将瞳将军丢在东城,但如今有余老在场,我自然不敢乱插嘴。王爷忽然吩咐掀起车帘,招我过去,说道:“你就留在此处照顾瞳拓。旁人看顾,我不放心。”声音陡然压低,补了一句,“-小心厉仁。”
小心厉仁?厉仁不是瞳拓家奴出身么?想着军帐中厉仁为瞳拓与杨刚亮刀子,校场上与瞳拓那么亲密,难道他反而是不怀好意的一个?我正在迟疑之间,王爷已吩咐起驾,銮铃庄严,车驾已远。
回到军帐中,瞳拓已醒了过来。有些失神地望着空落落的斑驳帐顶,神色寡淡得半点不似从前神采飞扬的瞳将军。适才王爷在帐中,因此将侍从都打发了出去,如今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快步走到瞳拓身边,他脸色仍是苍白得可怕。捧过细乳粥,却已冷得透彻,唤来侍从,交代重新热过,这才试探着问道:“瞳将军?伤口可还疼?……茗儿这有止疼的药。”
瞳拓有些目光呆滞地望向我,那眼中的空洞竟让我心中腾地一酸。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不许我死。茗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什、什么怎么办?”不敢去看他黯淡的眸子,那一种寂灭绝望的黯然,不是什么人都承受得起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女人的把戏。我瞳拓,怎么也学会了?”仿似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瞳拓黯淡的眼中,挣扎出一丝叫人心悸的亮光。
是自嘲,是讥笑,是叹息,是陈述,瞳拓的语气沉静得让我想逃。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开,只怕一个转身,眼前这个脆弱的人,便会立刻粉身碎骨。
“-说出来,你会信么?连我都不敢相信,枯修十七年的剑心,只被殿下冷冷一瞥,居然就立时破散……破得干干净净……”
剑心?!剑心不纯,护身剑气必然涣散。
白天瞳将军竟然不是寻死,而是被王爷一记冷眼破了剑心,方才在箭阵中失算?!
倏然间明白,一向谨守君臣之礼的瞳将军,在校场中被王爷逼问之际,为何笑得那般嘲讽:我为你剑心破散,险些万箭穿心,你却疑心我苦肉求恕,将我与市井女子相提并论,肆意鄙夷,说到底我瞳拓,在殿下心目中,竟是这样的人?
眼前晃动的尽是白天瞳拓嗤笑拔箭的一瞬,那飞溅的鲜血,鲜红炽热,当中夹杂着多少自弃自厌?映衬着瞳拓自嘲地微笑,依然不减的眷念,最后他惋惜的,只是日后再也不见王爷了……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不知为何竟紧紧捏住了瞳拓微凉的手,颤声道:“我信。瞳将军,我信。”除了这两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半晌,瞳拓忽然闭上眼,口气说不出的萧索寡淡:“信与不信,又如何?……死在当前,也不过一声怒斥。从此后,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我呆呆听着他绝望的语气,半晌回不过神来。
烛火摇曳中,一滴泪缓缓自瞳拓眼角溢出,划过脸颊,炽热到冰冷的过程,缓慢得如同经过了一场轮回。我怔忡地望着床榻上,那个分明还死死掐着腕上水滢色链子的男人,湿冷的痛钝钝地拖过我的心窝。
只是,谁来守护遗忘的哀伤?
次日,厉仁亲自带来几名侍从,全被我好言好语挡了回去。我一个人照顾受伤的瞳将军自然不行,但王爷既吩咐了要小心厉仁,我怎么还敢用他挑来的侍从。
慢慢盘算着东城几个将军的可信度,自然不能去找杨刚帮忙。杨刚是个死脑筋,认定了瞳将军什么“狐媚惑主”,一时半刻必然改不过来,虽然昨天比试输了,但也未必就放弃对付瞳将军的想法。
薛冷自然也是不行的。他是颜知将军的心腹,虽然颜知将军曾经态度暧昧地私信为瞳将军开脱,但在上林城时,颜知将军派东城密探掳劫瞳将军也不是作假。这薛冷一直笑嘻嘻的,白天仍为瞳将军说话,谁知道他会不会笑里藏刀来一记阴的?
相较起来,钱若望夜流霜与严怀谷这三人倒是比较可信。好歹是王爷亲自提拔上来的干将,虽明摆着不愿受瞳拓节制,但王爷眼皮底下,仍然不敢学夜平川四字营一般和瞳拓作对。
严怀谷与杨刚交好,能不找他帮忙,自然不找他帮忙。夜流霜为人少言寡语,看不出他深浅,但王爷历来信任他,应是可以信得过的。钱若望更不用提了,王爷素来就喜欢和他说话聊天,最是器重。
想了想,便决定去钱若望营中挑选侍从。到了钱若望的军帐,他人却不在。瞳将军此刻虽行动不便,但人已清醒,并不用我时刻守着,因此左右无事,便在钱若望军帐中等他回来。
直等到午时过后,守卫都换了一班,方才听着几个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
“……十六岁就领兵十万,追随王爷东征寒瑚,战功显赫得连单将军都差了不止一筹。看人家那气度涵养,哪儿是你这丘八爷们比得上的?”没听错的话,应是严怀谷的声音。
接着便是杨刚的豪爽声音:“老子看他脸都气绿了。屁的个气度涵养……”
“你还好意思说?!”没好气开口的却是钱若望,听声音已到帐门口,“王爷叫你故意挑衅,输一场好给瞳将军立威,你一口一个狐媚子,把王爷也往里面扯,最后气得瞳将军险些自杀,你就不怕王爷拖你出去乱棍打死?”
我原本捧着茶杯在喝茶,听到这句险些呛死自己:杨刚挑衅瞳拓,竟然是王爷授命?!
难怪他一副有恃无恐的狂妄模样。也难怪王爷竟然一直沉默着不肯替瞳将军说话。竟是一早就盘算好的。
一面顺着气,一面仍是忍不住细细咳着。外面的人显然已经听到帐内的声音,钱若望一掀帘子便走了进来,看见是我,禁不住有些发怔。外面的守卫已狠狠挨了杨刚一记耳光,听严怀谷沉声怒道:“帐内有人为何不禀?”
我慌忙道:“我来了很久了,一直没出声,他换岗来应是不知道我在吧。” 严怀谷与杨刚一齐走了进来,最后跟着的却是夜流霜。
“是茗姑娘。”严怀谷稍稍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王爷身边的红人呀。那听到这些也是不碍的。”
我已站了起来,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各位将军了。”
钱若望是此间主人,自然开口招呼,笑道:“看看茗姑娘说的都是什么话?您肯赏面光临我这破军帐,自然是钱某的荣幸。来,来,请坐请坐-你们几个还我招呼你们?自己找地儿坐着。”
“茗儿受命伺候瞳将军,不敢耽搁太久。”没兴趣和这四位将军慢吞吞打趣,我直接转到正题,“今天到这儿来,是有事想请钱将军帮忙。”
钱若望诧异道:“什么事?--茗姑娘有事尽管说。能办到的,钱某定然给你办妥。”
“也不是什么大事。瞳将军帐内如今没有侍从,侍卫也是要配的……”
话未说完,便给钱若望截了过去:“这个是钱某疏忽啦。实在罪过罪过。我这就亲自挑人,送去主帐。茗姑娘不必担心。”忽然又补了一句,“瞳将军伤得如何了?自颜知将军远调东北后,主帐积了不少军务急需处置,不知道瞳将军什么时候能处理军务?”
照如此看来,这四人都绝对是王爷心腹,这话问得应是没有恶意。想了想,却仍是一笑,道:“钱将军无须忧心。瞳将军伤势并无大碍,过几日便能恢复-既是如此,茗儿先告退了。各位将军……”
屈身道了万福,钱若望一直将我送到了帐外。回到主帐,瞳拓竟然已爬起来,坐在案前翻阅积累多日的军报。见他穿得单薄,我立即找出一件厚实大氅给他披上。他抬头朝我淡淡一笑,也不说话,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钱若望不多时便带着侍从侍卫求见。瞳拓微为诧异地看了一眼懒坐在一旁磕瓜子的我,方才吩咐钱若望进帐。钱若望谨守上下之仪地施礼,随即将挑选侍从侍卫的事回禀。六名侍从被唤进来,我坐在一旁冷眼瞧着,个个看来都极为伶俐。
瞳拓抬头淡淡扫了一眼,道:“侍从不用太多。留一个替我收拾军帐的就行了。就他吧。”指的却是惟一一个不曾低头的少年。
钱若望应是。再问要不要叫侍卫也进来瞧瞧,瞳拓摇头道:“不用着急。钱将军,主帐积累了许多军务,都是着急处置的。我这儿马上就能看完,你去问问另外五为将军,若没事的话,今晚到我这儿来,该办的急务,今晚便商量着办了。”
钱若望显得有些惊讶,颇为担忧地望着瞳拓,道:“将军箭伤未愈,实在不宜如此操劳。”
瞳拓道:“微末小伤,没什么大碍。就照我的吩咐,钱将军去办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端起大将军的架子。钱若望只得领命而去。另外五个侍从都退了下去,留下那个乖巧地屈膝行礼,道:“蝉澈拜见大将军。”
好清脆明亮的声音。我禁不住侧目去看他。虽然单膝点地跪着,但一张童稚未脱的脸上,却带着毫不卑微的笑容,顶多十四岁年纪,身姿挺拔,脊骨挺直,已是相当有风骨的军人了。
瞳拓连头也不抬,淡淡吩咐道:“以后无须这么多礼。我这里事不多,收拾军帐洗洗衣裳就是。丑话说前头,我这儿只两条规矩,一不许碰任何军报文书,二不许泄露议事内容,犯这规矩没别的处罚,拖出辕门直接打死。其他的,都容得你。”
“蝉澈知道。”见瞳拓没再搭理他的意思,便站了起来,打量着四周,准备找点活干。
我见他东张西望的模样忍不住好笑,招手唤他过来。顺手倒了杯茶给他,拉他坐我旁边,笑道:“没伺候过大人么?”
蝉澈摇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很是漂亮。
“大人在帐里的时候,是不能打扫收拾屋子的。如今瞳将军在看军报,你晃来晃去,不是惹人心烦么?……乖乖坐着,和我一起喝茶吃瓜子,等会儿说。”
蝉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显然没见过我这么“懒惰贪吃”的侍女。我抓了一把瓜子递到他手里,目光却忍不住向瞳将军望去。
昨天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便会粉碎的瞳拓,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的瞳将军,少言寡语,面色温和,目光深邃坚韧,一如四年之前-可,怎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第二五章

一晃便是半个月。
朝廷的消息总是很快便传了过来,余老联合几个颇有威望的大臣上书弹劾议和派言论,在王爷的捉刀处置下,南书房五个议事大臣便有三个倒台,三品以上官员林林总总杀了十一个,革职拘押的也有不下二十人。
正是王爷一贯雷厉风行的手段。
其实王爷早就有对付穆亲王的想法,然而要一举拔除穆亲王在朝廷上的势力却不是太简单的事,动静太大,一个弄不好便会动摇国本。纵然是穆亲王中毒,王爷也有意思伸手救他一命。只可惜影箬的事惹翻了王爷,借着如今突如其来地寒瑚国和谈,一股脑儿把穆亲王在朝廷的势力扯得七七八八,不得不承认确是龙有逆鳞,触之即怒……
仔细一数,被杀的多是穆亲王那一干系的人,与琼郡王走得亲近的议和派官员则大多革职拘押。三品以下官员则因为人数众多,实在不好处置,但如此清洗之下,已不少人墙头草地倒向了主战派,朝野虽是一片风声鹤唳,但有余老那样的老狐狸带着一帮人从中斡旋,却也很快就安定下来,未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瞳拓的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蝉澈也很快适应了瞳将军的生活习惯。东城上下没人敢明里暗里刻意与瞳拓为难,积累多日的军务,很快便被瞳拓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偶然看见厉仁的时候,我仍然忍不住心中一紧。
商议完军务,几位将军相继离去。寒风呼啸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玲珑玉碎之声,极远又似极近,飘忽于耳畔。一股阴寒腾地从我脊背窜起,分明记得那日在销魂谷,珑落催蛊谋害柳泫时,便有如此玉碎之声辅咒-谁在捣鬼?!
寻声望去,独身一人逐渐远去的薛冷,身上赫然挂着一串翡翠。
离开销魂谷时,王爷曾经向万俟梦裳索要过这么一串翡翠,日日把玩之下,我自然认得。如今薛冷虽隔得远,但我自忖不会认错。留心便向薛冷追了过去,他如闲庭散步似悠闲地转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忽然转身扮个鬼脸,嘻嘻笑道:“出来吧!--现在没人了。”
知道我跟着他?耳力很是不错。我缓缓自暗处走出。
薛冷笑道:“我猜就是你。”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不信你是销魂谷的人。”若是销魂谷的人,怎么会挂着翡翠珠串四处跑?那不摆明了给人捉的。
薛冷嘻嘻笑道:“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才-”他将翡翠珠串晃了晃,“这样。”
我微为诧异地望着他。他将翡翠珠串解了下来,递给我,笑道:“我军帐里莫名其妙出来这么一串东西,我想了半天,就算有人孝敬我,也不会做好事不留名吧?既然如此,自然不是栽赃,就是嫁祸。”
“你说这是有人放进你军帐的?”
“准确来说-是军帐里的地下暗阁!”薛冷笑容忽然有些僵冷,声音变得轻轻地,“藏得那可叫隐秘,我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
不得不说薛冷这家伙还真懂得当机立断,发现有人栽赃,干脆把赃物直接挂在身上四处乱逛,等我找上门,他便立即撇清关系。暂时还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厉仁。
厉仁。我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名字。他知道我一直在留心他?所以才会狗急跳墙地栽赃在薛冷头上?……可到如今我也没发现半分不妥,他如此作为,岂非是自露马脚给我?厉仁,不会如此简单吧?
除非他又干什么事了!--翡翠珠串?……蛊毒!
匆匆赶回主帐,瞳拓一身轻便装束,坐在帐内看书。见我来的匆忙,微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已急急到了他身边,将翡翠珠串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还在沉思,我已经准备着动用灵识术诊视他身体了。
瞳拓一手阻止了我的探查,眸中寒光一闪,道:“不可能是我。若被人下蛊,我能察觉出来。”
“不是蛊毒,那……”
怎么可能不是蛊毒?既然不是害瞳将军,那就是……
瞳拓已霍地站了起来,冲出帐外厉喝一声“备马”,立即便有人小跑着将马牵了过来。马鞭都来不及取,瞳拓一整缰绳便策马狂奔远去。我慌忙招人替我牵马,瞳拓着急,我亦是一样心急如焚。马刚刚牵出来,我才捏着缰绳,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却是已然奔出辕门的瞳拓又疾风一般地刮了回来。
瞳拓直接自马背上跃了下来,未曾收缰的快马一径向前横冲而去。瞳拓已冲到我身边,原本平静的气质换作满身焦躁之气,瞬时将我淹没,使得原本就有些心慌的我险些把持不住自己。
“医毒之术我一窍不通,去也无用。”悦耳的声音稍稍带着一丝微颤,语速极快,一双微凉的手将我亦是稍稍发冷的手握住,紧得有些压抑,“茗儿,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什么?不用说,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如何,要保王爷平安。
瞳拓一身焦躁之气渐渐消弭,眼中凝重依然,却再无慌乱之色。他缓缓镇定着,我也逐渐冷静下来。翻身跃上马背,带着一心焦虑惶惶而去,耳畔听着瞳拓冷静地吩咐着下属:“升帐!”
至此时,我便知时局动荡,已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销魂谷素来和穆亲王关系暧昧,如今穆亲王身中奇毒,又朝堂失利,逼到极处自有困兽之斗。穆亲王手里确实没有一兵一卒,可他妻兄却是能征善战的柳煦阳!
柳煦阳原本是灵、牙、肖、易四字营统帅,他父亲是穆亲王外祖父严肃老丞相的学生,素来便和穆亲王走得近,王爷一直忌惮着这层关系。七年前王爷东征寒瑚时,刻意将此四营留在夜平川,柳煦阳当时便是夜平川守将。四年前,穆亲王迎娶柳煦阳胞妹为正妃,王爷当下便急急将瞳拓调往夜平川,直接架空柳煦阳,接掌了夜平川兵权。这一来,却险些闹得灵、牙、肖、易四营哗变。
无计可施之下,王爷只得再封柳煦阳大将军,命他驻守西南。两年前王爷借口“让小将多历练”,将柳泫捧上了西南驻兵主帅的位置,打发正当壮年的柳煦阳早早卸甲荣养。此番动作下来,西南虽表面上仍是柳家兵权,但好歹借着柳泫与王爷那一点裙带关系,不至于那么剑拔弩张。
可说到底柳泫毕竟是柳煦阳亲儿子,如今事到临头,他帮老子还是帮王爷,谁说得清楚?--纵然拿定主意帮王爷,那西南兵权,柳泫他拿得稳么?
若拿不稳,此刻柳煦阳是否已准备举兵北上了?--恰好王爷被暗害,瞳拓失军心,颜知被绑在夜平川,单只一个被困在王府做了四年男宠的单若水,凭什么力挽狂澜?
猛地一鞭抽向马臀,我心急火燎地向王府赶去。
蛊毒,蛊毒!
偏偏是我一窍不通地蛊毒。
从来不曾有过的自厌自鄙涌上心头,我知道我在痛恨自己的浅薄。若我医术与颜知将军一般精湛,纵然是蛊毒,那又如何如何如何?!
赶到王府时,天色将暮。
大门已紧紧关上,显然是拒绝任何人进出。拍了门半天也没人搭理,恨得我一个翻身从高墙跃了进去。人还在半空,如雨长箭便齐刷刷向我射了过来,王府的防备我最是清楚,早有准备自然不会慌乱,撤手、扬剑、护身,一气呵成,当当当斩落数十支长箭,大吼道:“我是洛茗!”
借着依稀的浅薄天光,终于有人认出了我。王府里很少有人知道我懂武功,见我自墙上跃出,都显得微为诧异。小心跃过埋在墙内草坪里的几个小陷阱,我飞快窜到一个侍卫身边,急问道:“王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想问的当然是王爷。但若王爷下令封锁消息,我此刻张口便问王爷有没受伤异常,岂非泄了消息。
侍卫摇头道:“不清楚。王爷下令戒备,不许多问缘由。”
“王爷现在何处?”
“应是墨竹居。”
再也顾不得废话,我慌忙便向墨竹居方向跑去。一路上防卫极其森严,到墨竹居范围内却见不着半个侍卫的影子,只詹雪忧一人站在院子里。他显然早已察觉有人靠近,我刚刚走进院落,他目光便凛凛射了过来。见是我,方才眸色一柔。
“詹大人。王爷呢?”书房,还是暖阁?
推开书房大门,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血腥之气。
月池就站在竹榻旁,王爷脸色苍白,一手垂于榻沿,食指指尖一点一滴缓缓溢出鲜血,落进地上的痰盂里。血流虽缓慢,但痰盂里也积了一小潭黏稠的鲜血。
我知道这是暮雪教对付蛊毒的办法,通过身体血液的流失,减少异蛊发作的频率,延长异蛊寄主的寿命。心中虽早有准备,但还是存着一线侥幸的希望,如今见到王爷果然中蛊,心中仍是忍不住一窒。
“是茗儿回来了。”王爷居然毫不在意地露出微笑,“方才派人去东城传令,你倒回来得快。”
我连忙将薛冷和翡翠珠串的事说了,王爷闻言只是淡笑,道:“东北捷报刚刚传回来-颜知。”念着这个名字,再是一抹更为柔和的笑意,“人在东北,还留了一个眼线在东城。”
眼线?说的是薛冷?
王爷笑道:“厉仁又不是傻瓜。我若中蛊,怎么问也不会问到东城去,他何苦把翡翠珠串栽赃到薛冷头上去?岂非是自暴身份?”
那薛冷此举又是什么意思?
“不开窍啊。”王爷叹息着摇头,眼中却显然带着笑意,“只怕现在厉仁还在四处找那珠串呢。他怎么想得到,居然被薛冷偷了?”
这才醒过神来。薛冷居然是早就察觉厉仁意图,偷了珠串来提醒我小心保护王爷的?难怪王爷念着颜知将军的名字,眉开眼笑,薛冷原本就是颜知将军的人嘛。只是没想到薛冷仍然慢了一步,王爷此刻已然中了蛊毒了。
月池颇为忧心地望着王爷,轻声道:“销魂谷蛊毒素来刁钻古怪,此刻纵然放血强抑,但也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月池虽也懂些蛊术,可和销魂谷比起来便不堪一提了……”
拜月教擅长毒咒,销魂谷则擅长异蛊,暮雪教闻名于世的却是剑法。月池是暮雪教巫医,要她来解销魂谷的蛊毒,也确实难为她了。
蛊毒蛊毒,怎么办?我只觉得血气都往头上涌,居然连些许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若颜知将军在,他多翻一些医书毒典,总还有破解的法子,可我对蛊毒却是一窍不通,这叫我怎么办?!
王爷居然淡淡笑道:“穆王爷浑身肿成那样子都没着急,本王就咳些血,你们就急成这样?”笑着笑着,逐渐一凝眸色,望着我,“瞳拓伤都好了?”
现在还有闲情逸致管瞳将军的箭伤。我有些气急败坏。
王爷道:“销魂谷的蛊毒,也未必就要销魂谷的人才解得了。月池,今天是什么日子?”
月池道:“十一月十二。”
王爷朝我笑道:“算算日子,若水也快回来了。”
“若水又不会解蛊毒!”
一口气说完之后,王爷笑意更甚,忽然间记起王爷当日的吩咐-“顺便带话给明珀圣女,请她祭典之后务必往京城一行,本王与她有要事相商。”
若水不会解蛊毒,可若水曾说过,明珀圣女原本是销魂谷万俟家的女儿,后来破门入了暮雪教,她自然是懂异蛊的。
难怪王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来竟是早就盘算好了!害我白白揪心这么久。我松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发软,靠着椅子坐了下来。望着竹榻上脸色苍白却一脸微笑的王爷,却是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中了蛊毒,反而笑得如此温柔?……眼前这个,是摄政王?还是,风矜?
“茗儿,替我拟旨。”
王爷忽然吩咐,我颇为诧异地望过去,是准备对付穆亲王了么?谁料王爷居然淡淡一笑,道:“东北浅草谷大捷,颜知居功甚伟,赐颜知‘翠羽侯’爵位,词句你斟酌着用,快马传旨到夜平川去。”
“翠羽侯?!” 素来封侯,不是永平永安,便是镇国镇边,忽然下旨封出个“翠羽侯”? 我迟疑着,脑子里飞速闪过的是,简直能让人喷鼻血的画面。王爷与颜知床第欢爱时最是纵情,时常用些希奇手段在颜知身上,曾有一次便是用三枚翠羽将颜知折腾得大声求饶。
没想到东北捷报传来,王爷居然直接封颜知将军为“翠羽侯”-不知道圣旨传到夜平川,颜知将军会是何种表情?
“容茗儿先看看战报,免得拟旨时措词荒谬,失了朝廷颜面。”
王爷点头示意我自己去书桌上找。东北捷报应该是刚传来不久,那湛岚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捷”字,我翻开仔细一看,里面详细交代了浅草谷大捷的经过。说白了便是一场奇袭,打得寒瑚国措手不及。
令我奇怪的是亘雪草原忽然出现的八千奇兵。浅草谷一战,大胜之局虽已注定,但若没有亘雪草原忽然出现的八千奇兵,奇袭亘雪城西门,一番攻坚下来,被寒瑚国推上城楼以做人盾的浅草谷百姓,必然伤亡惨重。
绝不认为颜知将军会心疼亘雪城的百姓,颜知将军用兵素来便狠辣无比。
当初东征寒瑚,为隐藏行踪奇袭天南五城,他曾严令部下,行军所到之处,人畜一律灭口,直杀得血流成河。兵临天南城下,寒瑚国见实在抵挡不住,捉了居住在天南城的惊燕子民做人盾,岂知还未开口威胁,颜知将军便喝令攻城,挡在最前面的惊燕子民死得最快。一战打下来,寒瑚国总算见识了那个十五岁少年的心狠手辣,恨得咬牙切齿,怒骂为“修罗颜”。
如今夜平川战局如此恶劣,颜知将军急着收复疆土,必然强攻亘雪城。至于被寒瑚国推出来做人盾的浅草谷百姓,那绝对不在颜知将军的考虑范围。 而这八千奇兵,打的竟然是祁冷营的旗号?!
祁冷营将军如今还在东城,怎么会有八千人溜到夜平川去了?我瞠目结舌地盯着王爷。
王爷显然早料到我会如此疑问,见我抬头,便道:“祁冷、天骄、翔灵、秀字营,各有八千兵马秘密出京,隐藏在夜平川。浅草谷大捷,颜知居功甚伟,若水,也是功不可没。”
若水功不可没?这八千奇兵竟然是若水秘密调出京的?……从东城三十万兵马走悄然抽走三万余人,一路行军到了夜平川,消息居然被严密封锁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听王爷这一提醒,我这才想起,当日在销魂谷,若水曾送信来禀报战局,王爷亦曾亲命,准许他动用琢心阁的御印兵符。只是我当时万万想不到,若水寥寥几字的奏折中,居然蕴涵了这么多意思。
摊开空白的诏书,我小心翼翼地落笔草诏。只写到“翠羽侯”三字,仍是忍不住觉得好笑。圣旨递到颜知将军手里的时候,颜知将军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呢?真的很期待耶……


第二六章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王爷有交代,丫鬟仆从都不许进墨竹居打扰,膳食由沫萍打理,侍书、侍墨也只许在书房外伺候。月池随侍王爷身侧,我匆匆整理了下书桌,书房里已黑成一团,刚刚点燃一盏灯,王爷便阻止了我的动作。
“点一盏灯就够了。放窗边去。”
黑暗中,王爷低沉华丽的声音传来。
我放下挥灭了火折子,回头望向王爷,角落一片黑暗,只看见那双闪亮的眸子。分辨不出情绪,只觉内里带着少有的柔和。捧着琉璃灯盏到了窗前,放在小几上,清澈的光芒冷冷散开,已是十二,月色也是极好的,灯月辉映之下,竟也颇有几分清朗疏冷之意。
半晌都没有声音,只听到王爷指尖的鲜血,良久挤出一滴,“滴答”落进了痰盂里,轻微得叫人心悸。
我靠着窗,在小几边缓缓坐了下来。移目窗外,清冷月光下,詹雪忧萧然站在院中,十一月的天气,他却依然一袭黑色短衫,穿得极为单薄-这点倒是和瞳将军一样,都是不喜欢穿厚衣裳的。
想着去给詹雪忧找件大氅,才刚刚站起身,王爷便微微侧身坐了起来。月池换痰盂去了,我疾步过去,拿软枕垫在王爷身下,扶他半仰在榻上。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王爷身体的重量,第一次感觉到无所不能的王爷,也是那样的无力。
“王爷……”小心翼翼避开滴血的食指,将王爷一直静置在竹榻旁的手捂在掌心,果然已是冰凉一片,“僵成这样也不动一动。拿个手炉来好不好?”
王爷淡淡一笑,道:“哪儿那么娇惯。月池,不是会吹箫么?……吹个曲子来听听。”
月池已捧着痰盂走了过来,朝王爷笑了笑,轻声道:“箫声晦涩,易伤心骨。王爷大福之人,还是不听为好。”
有些惊慌地发现,握着王爷的手暖了这么久,仍然是冷得浸人。我努力地揉搓着,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大约是感觉到我的焦虑,王爷柔和的目光向我望来,道:“别费心了。中蛊以后我浑身都是冰凉的。不只这只手。”
浑身冰凉?!
是四大异蛊之死蛊!
呼吸陡然间一窒,我身子后倾竟是一个失衡,险些坐在了地上。月池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有些瘫软地站了起来,“是‘死蛊’,这蛊毒最是耗命折寿,拖得越久于身体越是有害,王爷何不早说?!”
“早说又如何?你不也没法子么?只要是毒,原本就是害人性命的。”王爷淡淡一笑,旋即若有所思地一声轻叹,接的却是月池的话,“人世繁华,须臾无常,谁说得清楚,到底是你有福?还是本王有福?……”
说着说着,眸色陡然一凝,扬声道,“-雪忧?”
这时我才听到院中一点轻灵的脚步声,沾瓦即去,显然是有人闯了进来。
随后便是“铮”一声脆吟,自然是詹雪忧长剑出鞘的声音。奇怪的是,打斗声并没有如意想之中地传来,正在奇怪,却见门外一道单薄身影闪过,说不出的熟悉。
居然是若水?!
不似从前一般得到准许方才进屋,若水径自闯进书房,一眼望见了竹榻上的王爷,方才缓住了身形。初七方才是祭雪大典,如今才十二,他就从暮雪山赶回了京城,难怪一身风尘,面带倦色。只那双眸子衬着月色仍是清亮如水,稍稍漾着一丝波澜。
“王爷。”
见王爷安详恬静的躺在竹榻上,若水稍显波澜的眸色终于平息下来。如从前一般屈膝行礼,抬起头,明静的视线与王爷相交。只是一个淡淡的交叠,随即敛眸垂首。
“……不过,你说得倒也不错。箫声凄涩,听多了终是要折福寿的。”王爷淡淡一笑,指着镂花格木上一支竹箫,朝若水道,“她不吹,你来吹。你也会的-有诗云,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下九泉。真要喜欢,何必左右烦恼日后那些有的没的?”
这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伤感。 我就在王爷身旁,听着他缓缓低沉的谈笑,心中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 不是未曾见过王爷脆弱的模样,但如今月池、若水都在,王爷竟也容忍自己如此温颜笑谈生死?王爷中的蛊毒当真如此厉害?……若非厉害到叫王爷无法抵抗的地步,怎么会连强撑威仪的力气都没有了?
箫,原本是若水最爱。若水刚刚入宫时,方才六岁,人小气短便知道动用内息来吹箫。他吹的曲子极为奇怪,时而灵动如光,时而欢腾若水,时而凝若青山,时而逸如烟云,我从来不曾见人将一支竹管玩得那么顺溜,幼时便常常逼着他吹箫给我听。好在他自己也喜欢,总是笑嘻嘻地叫我拿糖人和他换曲子,到头总是我听了曲子,他没拿到糖人。
然,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若水便再不动箫了。或者是都长大了,镇日随着王爷奔忙,谁都没空去管那支竹管。记得曾有一日,王爷亦是如此命若水吹箫,素来温顺的若水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从命。素来严苛的王爷居然也没生气,只淡淡一笑作罢。
原以为若水又会拒绝,却不想若水应了声是,便转身向那支竹箫走去。我抬眼看了王爷一眼,因离得近,纵然光线阴暗也能清晰勾勒出他每一个表情,我明显看见王爷眼中那一丝矛盾。
矛盾?为什么会是矛盾?矛盾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箫声响起。
近在耳畔,远在天涯。枯叶一般萧瑟的腐朽之气,缠绕着若水呼吸间的清冽气息,冷冷洞彻于身姿左右。人在箫声中逐渐融化,灵光神识一并吸附于笼罩这方天地的音灵之上,悄然失去自己的本色。
感觉到王爷稍稍用力掐了我手指一下,心神一晃这才从箫声中醒了过来。没由来一身冷汗浸出,适才竟是被若水箫声掌控,连呼吸都忍不住跟着那凄涩声音一起一落,没半分自持。
忍不住狠狠瞪了若水一眼,却见他十指灵动,悠然按孔,容色恬静,从容运声。琉璃灯盏散出的光线,大半映照在他俊逸如水的脸上,说不出的潇洒圣洁。
月色渐冷。
箫声陡然窜入云霄,带着一丝海阔天空的悲凉,隐喻着碧落潮汐的无常。然而这一种悲凉与无常糅合在一起,却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潇洒从容。非是不敢言悲,只因悲痛至此,已是淡薄无味,非是不敢感慨世事,只因无常至此,已能从容应对。
谁言箫声凄涩,易伤心骨?世事无非如此,又有什么不可面对?
自燕柔是销魂谷刺客一事揭穿后,我一直忧心若水心黯神伤,从此消沉。实在想不到,他心境竟是如此清旷悠远。所谓出世之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曲终了,月色依旧。
只窗外萧然卓立的詹雪忧,隐隐有了一丝触动,颇为迷惘的眸子往窗内望了过来。
王爷躺在竹榻上,看不见詹雪忧的动作,只微微点头,示意若水上前。若水放下竹箫走近,缓缓跪倒在竹榻另一侧。王爷刚好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拭他光洁的面庞。不似从前的别扭,若水容色平和,眸色温文,直视着王爷。
半晌,王爷放下手,似乎印证了什么,闭眼靠回软枕,无声地笑了一阵。直笑得我与月池面面相觑,他方才微微抬手,示意若水起身,问道:“明珀圣女现在何处?”
若水道:“属下适才见王府戒备森严,未得王爷吩咐,不敢请圣女殿下擅自进出。如今圣女殿下暂时安置在柳街烟水栈,王爷若要见,属下这便去请。”
“现在什么时辰了?”没正面搭理若水的请示,王爷忽然岔开话题问了句。
月池道:“戌时初刻。”
“整整一个时辰了。”王爷居然一笑,说道,“依穆王的行事作风,此刻府外应已被团团包围,想要出去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腾地站了起来:“穆王爷?!……他哪儿来的兵?”
王爷淡淡一笑,道:“皇城守军虽只有五千,但围着我这小小的摄政王府,也足够了。”
“城卫军首领不是孤竹群?!……他敢私通穆王?!”虽明知道王爷此刻还能安坐,必然是早有对策。可如今情况如此危急,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疑问。
若水微微蹙眉,道:“若没错的话,孤竹群的兄长,应是容太妃妹婿吧?”
王爷居然悠然点头。容太妃的亲戚,岂非就是琼郡王的人?!王爷居然把五千城卫军交给琼郡王?!那不成心给自己找乐子么?!
琼郡王险些害死穆亲王,如今穆亲王还能和琼郡王联手?还是穆王爷还崖浈殿下是早就算计好的?两人合计着对付王爷?……那徜月修密毒,影箬之死,也是他们弄出来惑人耳目的?
越想越是心惊,王爷居然还在笑,淡淡道:“崖浈握着城卫军,穆王手里捏着柳煦阳这张王牌。一个捏着匕首,抵着本王咽喉,就等着另一个揣着弓箭的,搭弓射箭,好叫我万箭穿心呢-是不是,月池?”
没由来问到月池头上,我心中已缓缓溢出一股寒气。
月池虽不动声色,但被王爷如此一问,迎着王爷犀利如刀的目光,也禁不住身姿微微一颤。王爷取过一条素帕,缓缓擦去食指的血迹,将那沾着鲜血的帕子递给月池,笑道:“虽然是动了点手脚,也好歹让本王暂时控制了‘死蛊’。如今茗儿若水都回来了,便无须再劳烦你了。”
月池脸色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王爷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王爷嗤笑道:“该听的不该听的,你听得都够多了。明白不明白,有什么打紧?--知道为什么不许茗儿多点灯?……黑漆漆的一片,你才瞧不见本王运功逼毒。”
话说到这份上,再赖也赖不掉了。
月池傲然抬头,清秀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决绝:“果然不愧是摄政王。如此微量的‘滔天’也瞒不过你-只是我不明白,你明知我对你下毒,为何隐忍至此方才开口?不说府中侍卫,纵然你身中蛊毒,我也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滔天”,源于暮雪教。既中滔天之毒,必然大祸临头。中毒者筋骨松软,浑身乏力,若是武者,还得加上一条内力渐失,只消七天便能要人性命。难怪王爷一直软绵绵地直不起身子,原来是一直在装成中了“滔天”的模样。
王爷靠在软枕上,淡淡道:“若早揭穿你,你有机会给穆王送信儿么?--若非知道本王确实伤得起不了床,穆王敢贸然动手么?”
月池这才明白,王爷竟是故意将自己无力起身的消息传给穆王,好让穆王放心大胆地围困摄政王府。既如此作为,必然是个圈套。此刻虽不明白穆王必胜之局中,王爷能玩什么花样,但已知是圈套,必然要奋力突围,将消息告知穆王。
心念既动,忽然一爪向我抓了过来。这一爪虽来得凶狠,但我并不是她印象中那个不懂武功的侍女,只轻轻在她神门穴上一点,便阻了她攻势。侧身绕到她身后,便是一掌拍向她后心,她显然料不到我身形如此快速,被我一掌拍实,“哇”一口鲜血呕出,人便委顿于地。
她也是急昏头了,我既然能从戒备森严的守卫中闯入王府,怎么可能真的不会武功?盯着月池蜷缩地上不住颤抖的身体,我禁不住有些慨叹,或许,她并非是昏了头,只是被逼到极处,也是没办法了。王爷她自认打不过,若水也肯定没希望,便只能拣我这个不知深浅的软柿子来踩。
不得不佩服穆亲王的高明。牺牲一个影箬,成全一个月池。月池终于获得王爷信任,果然,轻而易举地下蛊害了王爷-可月池分明是暮雪教巫医,怎么会和穆亲王扯上关系?
“圣子殿下……请、请宽恕我的罪责……”
鲜血自口中不断呕出,几乎塞住了她的声音,她哀伤地望着若水,目光脆弱得如同欲坠的玉石。命悬一线之时,她挂念的却是暮雪教的宽恕,挣扎着解释,“虽然我站在与……您不同的方向……但……始祖见证、见证……我的虔诚……”
没法子抗拒一个将死之人的哀求,若水已走到月池身边,缓缓将她扶在怀里。
白皙修长的指,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血渍,目光却是柔和而悲悯的:“不需要我的宽恕。月池。无论身在何方,做任何事,我相信你崇敬始祖的心,始终虔诚。殛雪,安佑。”
身为暮雪教的圣子,若水的谅解对于月池来说,不啻天神令谕。她紧紧拽着若水的手,泪水在“殛雪”的祷祝声中滑下。随着呼吸的逐渐急促,月池神色越发安详,呼吸终于完全停止。
若水五指并拢,在她沾染鲜血的额头印下。
一连串生涩古朴的咒文自若水口中漫溢而出,庄严而凝重。因屋子里的黑暗,我清晰地看见若水掌下绽出一抹紫檀色的光芒,散入月池额头,将她苍白的面容映得璀璨如星,绮丽异常。
若水为月池赐福之后,便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朝王爷屈膝,静静道:“王爷见谅。”
没有更多的词句,只是静静跪倒。为暮雪教众赐福,原本是明珀圣女的职责,然而为了那个刺杀王爷的刺客能安心闭目,他逾越自己的本分,做了不该做的事。
隐隐察觉到若水的改变。若是从前,他绝对不会如此不顾后果。而如今,却能为心底一念慈悲,承担任何。
半个月而已,究竟若水经历了什么?他的箫声,他的改变,他如今的澄澈慈悲,如今的恬淡从容,究竟是因为什么?祭雪大典么?别告诉我是顿悟,我不信。
王爷此时却显得极为疲惫。他没有再看月池一眼,靠着软枕,不知道目光在探寻何处。空中弥散着浓浓的血腥气,有王爷的,也有月池的。周遭却是说不出的死寂,安静得只剩下枯燥的呼吸。
良久。良久。
王爷忽然缓缓开口道:“就埋在院子里吧,纵然委身污泥,与花木同朽,也终是陪在王爷身边,还有再见之日-她笑起来,和泉水一样,叮咚叮咚,很好听呢。”
素来低沉华丽的声声音中,带着一丝凝重。
想来,王爷仍是十分喜爱月池的。自己想想,像月池这样温柔的女子,纵然明知她下蛊害了王爷,却仍然没法子恨得起来。虽明知王爷非杀她不可,可想起是自己一掌将她送下九泉,还是忍不住有些唏嘘。
那是枕边的人呵。曾与王爷肢体纠缠,爱欲缠绵,转眼却都忘记了花前月下的温柔,芙蓉帐中的缱绻,一个毒手暗害,一个无情诛戮。说到底,究竟是你无情,还是我薄幸?也不过是各为其主,各走各路罢。
清晰地记得影箬死后,王爷眉间那股淡淡的痛楚。如今代他杀了月池,是否可以稍稍减去他心中的隐痛?


第二七章

不多时,便有侍卫来禀报府外的情况。
果然,孤竹群领着一千城卫军将王府围了起来。说是东城守将瞳拓兵变,奉皇上圣旨,调一千名护卫,看守摄政王府,保护王爷安危。
王爷哑然失笑道:“玉玺御印都在本王这里,也不知道他那圣旨是从哪儿出来的?”
想不到王爷此刻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我禁不住头疼道:“如此枯守王府也不是办法。如今瞳将军应已兵临城下,若非忌惮王爷安危,弹指便能将那五千城卫化做齑粉-王爷,不如先请明珀圣女替您拔蛊,只要能到瞳将军营中,便万事大吉了。”
“除非你有法子悄无声息,瞒过任何人耳目将明珀圣女接进来。否则,不准。”
我霎时没了声音。要杀出去,接了明珀圣女再杀进来,并非难事。可要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一出一进,只怕凭王爷的轻功也没办法办到-可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只要王爷蛊毒一除,五千城卫怎么可能困得住王爷?届时到了瞳拓营中,三十万大军光跺脚都能震跨城楼了,还怕对付不了穆王?
见我一脸迷惑,王爷笑着补充道:“费尽心机等的便是穆王这一步。我们这一走,本王先前的盘算岂非要全部落空了?”
“可这‘死蛊’于人伤害实在厉害。王爷若不及早拔蛊,只怕日后会落下隐患。要对付穆亲王,也不必非要如此折腾自己吧?”死蛊死蛊,顾名思义,中蛊之人便会肢体僵冷,一如死人。如此下去,对身体自然大为不利。
岂知王爷竟笑道:“穆王垂死之人,何必设计于他?”
“那王爷是要对付琼王?”只有这个选择了吧?
“他一介少年,也就牵扯几个京官,偶尔非议朝廷,对付他做什么?”
既不对付穆亲王,也不对付琼郡王,王爷如此费尽心机地等着穆王爷调兵围困王府,究竟是为什么?
颇为迟疑地望向王爷,却见他眸色幽冷,淡淡道:“柳煦阳惹出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本王没时间再跟他继续耗下去。穆王敢在此时动手,柳煦阳必然已领兵北上了-如今穆王等的便是他。你以为柳煦阳是蠢蛋?若他知道穆王控制不住局势,掉头便回西南去了。”
原来王爷是想对付柳煦阳!
不得不承认,柳煦阳的存在确实给王朝添了无数麻烦,光从四年前他从夜平川的调离,险些酿成四营哗变的闹剧便可看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究竟有多惊人。
如今王爷一心想着对西南用兵,柳煦阳一日不除,便一日腾不开手脚。何况,柳煦阳背后还有个穆王爷。若是放手南征,与寒瑚、秋袭二国开战,那时手中兵力吃紧,穆王爷在京城一番动作,只怕小皇帝都要被他捏在掌心肆意亵玩。
事实上,穆王爷这计划虽冒险,但也并没有太大疏漏。如今王爷中蛊,被困在王府,他以王爷要挟,城外瞳拓捏着三十万兵马也不敢轻举妄动。届时柳煦阳领兵北上,到了京城,兵力虽有差距,但穆王手中还捏着王爷这张王牌。一旦王爷中蛊身亡,只留瞳拓一人,孤臣孽子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跟他斗?
只穆亲王千算万算,算不到明珀圣女会与若水一起回京。王爷此刻虽中蛊毒,然明珀圣女就在柳街,一旦王爷蛊毒除去,区区五千城卫如何拦得住王爷?
既然王爷是打定主意要等柳煦阳进京来“犯上作乱”,我自然不敢再多聒噪,在王爷身边蹲下,仔细诊察着脉象,蛊毒是看不出名堂来,“滔天”却已被王爷运功逼得七七八八了。取出银针,照着《化郁方》里解除“滔天”的法子,几针走过,王爷便口鼻溢出污血,余毒清除了。
想着还要忍着蛊毒几日,若水便照着“噬血”的方法,在王爷中指上开了另一道口子,继续放血抑蛊。我取出暖玉膏想替王爷收拾食指上的伤口,岂知王爷先前还不住淌血的食指上,竟是光洁完好,没有一丝伤痕。
这下不得不承认,三大教派的密术确实有其神通之处,“噬血”密法,确实非同一般。
深夜。
若水接替詹雪忧,守在院中。
知道情势危急,詹雪忧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王爷半步。王爷无奈,便让我在地上铺垫子,叫詹雪忧睡地上。如今詹雪忧便小猫一般乖巧地睡在王爷榻旁。他显然是累的够呛,睡着后便再也顾不得太多,鼻翼微微翕动地打着鼾。
毕竟十一月的天气,王爷中蛊后又受不得炉火,整个书房便冷得跟冰窖一样,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垫子,但我仍是害怕他会着凉,想着去侍墨院子里给他再拿了床被子,刚刚起身,他便猛地惊醒了。
抬手示意他安静,不想他仍是惊动了竹榻上的王爷。王爷一直放血,血流虽慢,却很难入睡。何况王爷休息时原本就恨人打搅,如今被惊扰了自然有几分不悦。
阴沉着脸色原本要发作,却见詹雪忧炯炯的眸子带着丝惊惶地望着他,不知为何,竟忍不住脸色一柔,呵斥到了嘴边换成了关切,柔声说道:“是冷么?……早说别在这儿睡了。茗儿,让侍书在隔壁房间烧个火炉,领雪忧去那边睡-你也别守这儿了,有若水在,你还担心什么?”
烧炉子是不成问题,不用劳烦侍书,我就能升好。可是詹雪忧他肯去么?正想着,詹雪忧已爬出暖烘烘的被窝,惶然磕头道:“对不起,主人。请息怒。我不睡了,就在这里伺候主人。绝不会再打扰主人休息。”
“穿这么单薄还往被子外面跑……”注意到詹雪忧的单衣,王爷显然有些无奈,指着一旁的厚衣裳,示意我给詹雪忧披上,仍是一脸的好脾气,道:“这里没那么多刺客,不用你伺候,好好去休息,明天再过来。”
詹雪忧却固执地跪在一旁,并不说话。
“说。到底怎么回事?”
詹雪忧历来听话,如今一连两遍都没说动他,王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颇为不耐地挥手,神色也已冷了下来。
“雪忧不放心。”
“还饶舌?”
“雪忧不敢。雪忧是……不放心茗姑娘。”
我原本静静听着他回话,还在为王爷逐渐不耐的口气担心,陡然听见詹雪忧这一句,一口气呛进胸膛,吭吭闷咳起来。
不放心我?怕我剑法太糟护不住王爷么?……望着脚下所在的位置,忽然间明白詹雪忧说的意思。就在几个时辰前,月池便是倒在这里的。詹雪忧不放心我,是害怕我和月池一样加害王爷么?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王爷一步?
如此小心翼翼,忠心耿耿,纵然经验才华都比不得若水瞳拓,但也足够让王爷记挂于心了吧?……不知为何,忽然间想起柳泫。那个任性自我,耍着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却屡屡被王爷拨弄于掌心的少年。
王爷断定柳煦阳此刻必然已领兵北上,那么,便是断定柳泫没法子阻止,或者,柳泫根本不曾阻止了?若柳煦阳领兵北上,必然与王爷正面为敌,到那时,柳泫又将如何自处?看得出他对王爷的迷恋,纵然王爷捧出毒酒给他,他只怕也会乖乖喝下,没半分迟疑。可柳煦阳到底是他父亲,若王爷杀了柳煦阳,柳泫可怎么办?
到那时,他还可能如从前一样快乐无忧,还可能在王爷面前蹦蹦跳跳,耍宝邀宠了么?忍不住心底的黯然,我甚至回想得起从前,那少年拽着我胳膊,要我想法子替他讨王爷开心的模样。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王爷方才淡淡道:“茗儿不是月池。你不用担心。何况,若不是我愿意,月池也没机会在我身上种蛊,你无须太自责-好了,别跪着了。既然不放心,便睡这里吧。”
詹雪忧没想到王爷分明不悦之下,却没坚持让他出去,如此意外让他有些喜出望外。利落施完全礼,便带着一丝微笑靠近竹榻,殷勤地替王爷掖被。我有些恍惚地想起从前,王爷一旦留柳泫住在墨竹居,他也是如此欣喜的模样。
“茗儿,在想什么?” 忽然被王爷拖回现实,我有些怔忡地望了过去。半晌才知道傻傻回答:“想……从前。” “我与茗儿说说话,你自己睡。”王爷朝詹雪忧如此吩咐,随即道,“我知道你在想柳泫-我也在想。” “是、是么?”王爷也在想柳泫?我倒真的不曾想到。
詹雪忧不敢刻意听王爷说话,乖乖爬进被窝,闭上眼睛睡觉。王爷淡淡扫了他一眼,又靠回软枕,静静道:“书桌有个檀木盒子。你知道在哪儿的。去拿吧。”
书桌上的檀木盒子?我隐隐记得位置。借着琉璃灯盏的光线,轻而易举地拿到了那个盒子。很漂亮干净的一个盒子,王爷从来不曾打开过,我每次都是收拾桌面看见这个盒子,看见的时候就动打开它的心思,可转眼收拾完桌面便忘了,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柳泫。若真想给他指条明路,把这个盒子给他送去-原本是算着快到十二月十七了,叫人快马给他送去倚飒城的。人算不如天算,这便送过去吧。”王爷静静说道,分不清楚什么情绪。
十二月十七,柳泫的生辰。还以为王爷懒得记这些日子,却不想王爷偏偏记得如此清楚。这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竟然如此救命?……
疑惑中,我将盒盖轻轻打开-竟是空盒?!
瞬时明白王爷的意思,却禁不住多了一丝迷惘。宠柳泫是为了西南兵权,如今正是用兵之时,怎么就把柳泫这颗棋毫无作用地丢了?
在若水护送下,我轻而易举地杀出城去。
沿着南下倚飒的方向,我碰运气地向柳煦阳可能驻扎的地方寻找着。王爷的预料果然不错,只向南走了两天,我便碰见了疾速行军的西南驻兵。黑压压的队伍蜿蜒在平原上,根本看不到边际。
瞪着简直望不着边的队伍,我不禁暗自叫苦,王爷交代的差使实在不太好办。这么一大队人,又全都不打旗号,我上哪儿去找柳泫?若我这么几十万人一个个找遍了,才发现他被他爹困在倚飒城,那我也太冤枉了不是?
刚烦了一阵,却见枯燥行军中忽然刮出一道白影,登时眼前一亮!
烂银战甲,雪色披风,胯下骑着神驹照夜玉狮子。人若疾风,貌似骄阳,除了柳泫,还有哪个有这样的气质风华?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左看右看,也没见着柳煦阳的影子,刚想窜出去和柳泫碰头,却见一匹快马追了上来,一面喊着“少将军”,一面已准备去拦柳泫的马。
柳泫明显有些不快,却无可奈何地将马勒住。
这几步奔驰,已越发靠近我藏身之地。我正好将那追上来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仔细打量,是个长相颇为周正的青年。穿着一身青铜甲,和身姿灵动的柳泫比起来,他便显得极为壮实。
见柳泫勒了马,他脸色稍稍好看了些,顶着烈日寒风,稍稍眯着眼,说道:“少将军,柳帅让你不要走那么快。你大病初愈,还是悠着点的好……”
柳泫冷漠一笑,尖刻道:“我走得快走得慢还要别人来管?……至于‘柳帅’-程城,程将军!你要不要告诉我一声,柳帅是叫我呢?还是叫我爹?”
面对这样的质问,程城显得有些狼狈。他勉强道:“少将军,不要这样子。和柳帅斗,你不可能赢的……他是你父亲,你根本……”
扬手便是一鞭甩在了他脸上,霎时间抽断了程城未完的话。柳泫冷冷望着程城古铜色的脸上缓慢浮起的鞭痕,刻薄说道:“本帅素来事亲纯孝,和来与父争斗之说?你敢离间我父子情谊,当心我不顾袍泽之情,将你立斩马下!”
说着便策马而去。 只留下被抽了一鞭的程城,摸着火辣辣发疼的脸颊,一脸苦笑,不住摇头。 我潜身暗处,将柳泫作为都瞧在眼底,禁不住暗自摇头。如此天真稚气,任性妄为,和老成持重的柳煦阳比起来,不知差了多少。也难怪西南兵权名分是在柳泫掌握,实际上,“柳帅”却是他爹柳煦阳。
心知此时是不可能和柳泫见面了,暗自留心着那道白影的去向。只见柳泫一路疾驰,向队伍最前端奔去,雪色披风在风中翻腾纷飞,说不出的英姿潇洒-光一身行头置得好看有什么用?若在柳煦阳身边的是瞳拓、颜知、若水任何一个,西南驻兵也绝不会如此轻易落在柳泫手中。
想着又忍不住笑自己本末倒置。西南兵权原本就是为安抚夜平川柳煦阳的旧部,才交到柳家手里的,接掌兵权的若非是柳泫,柳煦阳当初又怎么肯轻易交出帅印?柳煦阳既肯不吵不闹交出帅印,自然有控制自己儿子的办法。
王爷之所以弃用柳泫,必然也是早就明白,无论柳泫怎么斗,也绝对斗不过柳煦阳吧? 儿子,能斗得过老子? 纵然有那个本事,也绝对没那个狠硬心肠。何况,这个柳泫……我暗自苦笑。
傍晚,大军扎营。
我小心隐藏着身形,寻找着与柳泫见面的机会。然而寨中到处都是人,想要混进去实在有些困难。若我是个男人还好办,捉一个敲昏了换上他衣裳,大摇大摆就进去了。偏偏军营中不可能有女人,我只能看着人来人往的营寨干瞪眼。
等了一阵,阵阵米香已传得十里可闻。我已跟了他们差不多一整天,早饿得头晕眼花了。此时还看得到、吃不着,饥肠辘辘的我直气得想冲进去把柳泫拎出来,狠狠打一顿出气。就在我几乎想放弃的时候,柳泫忽然只身一人走了出来,散步似地往僻静的地方走去。
跟着他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我闷了一肚子火,懒得再跟他客气,“唰唰”就是三枚银针向他射了过去。他玩手段不行,武功却是不错,一个漂亮翻身便将三支银针都接了下来。捏着银针看了一阵,喜出望外道:“茗姑娘,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差点没把我饿死。我小声嘀咕。
刚刚现身出来,柳泫便朝我跑了过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急道:“告诉我,京城出什么事了?王爷怎么样?……王爷没事,对不对?”
这少年眼圈已微微有些发红,分明是算准了王爷已然出事。若非京城有变,王爷有难,柳煦阳哪儿有胆子不奉王命便领兵北上?
“王爷中了蛊毒……”
我话未说完,柳泫紧握着我的手已颤抖起来,眼中泪意更甚,“现在呢?现在怎么样?是什么蛊毒?没请颜知将……对,对啊,颜知将军在东北的……那大夫怎么说的?……茗姑娘,请巫医啊!……”
柳泫拖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话,见他吓得不轻,我慌忙接口道:“没事没事。已经找着会拔蛊的人了。不要着急,看你都急成什么样儿了。”
听说王爷没事,柳泫登时便镇定下来。用仍旧红通通的眼圈望着我,说道:“茗姑娘,你现在来,是王爷有话要给我么?”
“王爷要我带样东西给你……”取出盒子,交给了柳泫。
拿到盒子的柳泫有些迷惘,随即打开,看着那精致柔韧的软垫上半弯的凹痕,稍稍有些怔住。半晌才缓过神来,将贴身收藏的白玉扳指取了出来,放进去,却是契合得不落一丝一毫。
盯着那盒子,柳泫身躯微微一震,竟然失神地跪了下来。
见柳泫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禁怀疑他是否会错意了,慌忙提醒道:“柳将军?……王爷是好意啊。请您务必保全自己,如此爱护,难道您还不……”
柳泫苦笑着合上盒盖,摇头道:“王爷的意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真知道了,怎么会这副模样?
柳泫低头道:“知道王爷让我保全自己,不要干蠢事。茗姑娘,谢谢你。请代我转告王爷,柳泫此生,必不负他。”
一股阴云陡然腾起,我下意识地捉住了转身欲走的柳泫,颤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柳泫不语,笑得苦涩。
情知他就是要做蠢事,我却更知道他的自我任性,想要阻止他?除非王爷。拉着他的手,逼他承诺:“答应我,无论如何,要活着到京城再见王爷。”
不答应,我绝对不会放手。这一刻,我如此笃定。


第二八章

虽然此刻也不知道柳泫给的承诺到底守不守得住,但如今总是要逼他应承下来,方才放得下心。
柳泫无奈苦笑道:“你认为我要做什么?”
呃?怎么会是这种表情?难道我想错了?……想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和小孩子说话,也没什么丢脸不丢脸,我强撑着说道:“反、反正我知道你是要干蠢事。”
正在与柳泫拉扯纠缠,忽然听到一点细碎的脚步声。我猛地回头,一道人影飞闪而过,顺手便是两支银针射了出去!
柳泫匆促间弹出一缕指风,虽不如王爷昙光指箭凌厉,却也轻而易举地拦下一枚银针。那飞影在空中一个漂亮的腾挪,险险避开我另一支银针,身形变化已到了极处,只得一个旋身落在了地上。
我方才看清楚对面是个戎装少年,他身姿一拧,剑便出鞘。剑尖如灵蛇般游来,夹杂着一股奔腾剑气,根本不用多问,这少年必然是剑道高手。丝毫不敢大意,我翻腕抽出软剑,还未出招,柳泫已厉喝道:“飞歧住手!”
柳泫叫的惊急,我只得侧身避开。那少年收剑速度倒是一流。凌空两个翻身,强行将剑尖扭向后方,一道剑气咻地破空而去。虽未斩中任何,却将气流生生划开,发出尖锐的刺响。
“泫。她是谁?”收剑站起,少年明显带着戒备地盯着我,向柳泫靠了过去。
柳泫拉着他向我走过来,笑道:“茗姑娘,这是莫飞歧,夜字营将军。”说着踹了那少年一脚,“这是王爷身边的茗姑娘。什么她呀她的。”他勉强笑着与那少年说话,样子甚为亲密,只眉眼间仍带着一丝凝重。
“战神的影子!”莫飞歧眼睛登时亮了起来,“难怪这么俊武功!茗姑娘,得罪了!……您使软剑,剑法肯定绝妙,不如与我过两招?我……”
话未说完,便被柳泫又踢了一脚。
莫飞歧有些气急地住了嘴,掉头去瞪柳泫,不满道:“你踹踹踹、踹什么踹?我话说完你再踹行不行?你是年年都见得到传说中的战神,我长这么大还就看过画像呢!好容易来了战神的影子,我这话还没说,你老踹我干什么?……去,闪一边去!”
我想不到这个看似桀骜的少年,一听到王爷的名号却疯狂成这样。有些尴尬地看着柳泫,半晌不知道如何言语。柳泫自觉大失颜面,拎着莫飞歧的领口便冲他吼道:“没见我说正事呢?!你半路插进来干什么?……你闪一边去!”
莫飞歧便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是你叫我扎营后就沿着标记过来找你的!什么叫我半路插进来?!……你说的是正经事,我说的难道是不正经的事?”
“你、你、你!……”
柳泫显然词穷,火起来竟然一拳挥了过去。
莫飞歧冷不防被他打了个正着,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把拽着柳泫衣领,两人登时扭打在一团。分明都是武学高手,却如同孩子一般厮打,一会便滚得一身狼狈,满头枯叶,各人顶着脸上青紫,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
“你道歉!”瞪着对方,居然是同时开口。
半晌,柳泫有些气急败坏地将目光移向别处,重重叹了口气。很是颓唐地坐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沉默。
莫飞歧走到他身边,轻轻踢着他,“喂、喂喂……怎么了?”
两人显然是闹惯了的。如今柳泫心中有事,莫飞歧自然看得出来,见柳泫怎么踢都没反应,莫飞歧疑惑的目光自然而然移到了我这边,毫不避嫌地问道:“矜王爷真的出事了?”
柳泫与王爷的关系并不高调,京城都没多少人知道,莫飞歧远在西南倚飒,却连柳泫心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显然是柳泫密友,否则不会连如此隐秘之事都肯与之分享。我见柳泫颓丧的样子很是忧心,方才想前走了两步,柳泫忽然一个扫堂腿袭向莫飞歧下盘,莫飞歧在空中狼狈翻身两次方才站稳,柳泫已狠狠瞪他一眼,怒道:“你死无全尸王爷也会好好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王爷没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做什么?”莫飞歧懒洋洋地靠着他,坐了下来。
看得出来,如此打闹一阵,柳泫心情已不似先前抑郁。终于知道开口了:“我爹和王爷对上,哪个输,哪个赢?”
“若王爷无恙,凭他战神之名在军中的声威,一呼百应之下,王朝之中谁敢匹敌?”话才说完,莫飞歧这才想到问题关键。不过他半点不似柳泫的神色凝重,反而捶地笑道:“既然知道王爷没事,那京中必然安宁。我们便不必谋算着夺权勤王。直接将此事回了柳帅,以他老人家的谨慎,必然领兵撤回西南。”
乍闻此言,我冷汗登时浸了满身!
王爷费尽心机,拖着蛊毒不除,也绝不打草惊蛇,如此万分算计都是为了引柳煦阳领兵进京,这才好将“犯上叛乱”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哪晓得我适才见柳泫着急,竟然想也不想就把实话告诉他了。
柳泫这时要真把这事告诉柳煦阳,柳煦阳带着兵就回西南去了,我跟王爷怎么交代?--呃,跟王爷说,我看柳泫着急您病情,便直接告诉他您安然无恙了……
王爷不气得拆了我才怪!
如今怎么办?……杀、柳泫?……且不说他与莫飞歧联手我打不打得过,就照着这么多年情谊,我也绝对下不了手。可、可不杀、怎么办?他是柳煦阳儿子,决计没有眼见着自己父亲送死的道理。白白送掉这么一个除掉柳煦阳的机会,王爷雷霆大怒之下,我就有好戏瞧了。
柳泫苦涩道:“王爷分明安然无恙,京城却传出东城叛乱、穆王围城的消息。此事如此反常,必然是王爷计谋……王爷忌惮父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偏偏父帅还真有叛乱之心。”
“王爷此刻请茗姑娘送来消息,无非是教我抉择罢了。”
莫飞歧诧异地望着他,连我也禁不住一怔。抉择?有么?王爷送他那个盒子,意思不就是要他善自保重,不要插手王爷与柳煦阳的争斗么?……怎么会是逼他抉择?
“将王爷无恙的消息禀告父帅,我失君。将王爷无恙的消息瞒下,我失父。”柳泫忽然将脸埋在掌中,声音很有些惨淡,“终是要从中抉择。也是王爷顾惜……否则,我父子二人领兵北上,只有死路一条。”
莫飞歧跳了起来:“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还能犹豫?!……就算是这样,你不会为了讨好王爷,让柳帅去送死吧?他是你爹耶!……既然你也说是王爷顾惜你,难道你不承这个情么?”
这两人还在争执,我已听得冷汗淋漓。难道王爷真的是这个意思?还是被我不小心泄密无心插柳?……一时半刻,我也想不清楚。王爷素来心思缜密,也许他就算准了我会把京城的虚实透露给柳泫?
我还在斟酌,柳泫已下了决定:“父帅一定要保。”
果然是如此决定。
情人可以有很多,父亲却只有一个。救了父亲,王爷顶多震怒;顺了王爷的意思,父亲却会丢了性命。也罢,既然柳泫如此决定,纵然为这泄密之事丢了性命,我也认了。
就在我准备告辞之时,柳泫却又补了一句,“王爷心腹之患,也必然要除!”
王爷心腹之患便是柳煦阳。你要除你父亲?我瞠目结舌地望着柳泫。
“飞歧,还是按原计划行事。你一定要帮我。”柳泫紧紧握着莫飞歧的手,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你知道的。父亲、王爷,我一个都不能辜负。”
原计划是什么计划?我拼命搜寻着他二人混乱词句中的线索,猛地想到适才莫飞歧说的那一句-“既然知道王爷没事,那京中必然安宁。我们便不必谋算着夺权勤王。直接将此事回了柳帅,以他老人家的谨慎,必然领兵撤回西南。”
“我们便不必谋算着夺权勤王”?……是这句话吧?当初柳泫以为京中有变,王爷有难,因此想着褫夺柳煦阳兵权,勤王保驾。这便是所谓的原计划? 我禁不住一股气血往头上冲,抓着柳泫左手便吼:“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和柳煦阳斗?!” 他若真有本事压得住他老子,西南驻兵就不会一举北上了。
我口气确实轻蔑,柳泫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张牙舞爪,凝眸道:“论军心,我与我父帅比起来,确实天差地远。”
听柳泫这话,还有另一论?柳泫补充道:“自两年前我接掌西南大将军职位后,上层将领遴选一直是由我父帅把握。所以如今父帅下令,西南驻兵便乖乖跟着父帅北上。”
“倚飒城内,谁都知道我柳泫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荫生将军。连我父帅也这么认为。”说到此处,柳泫嘴角竟然流露出一丝淡淡得意之色,“可你知道在我名义掌权这两年中,新老兵丁的交替有多快么?--我曾在半月之内发了三次征兵告示。一旦兵员超编,我便把随着我父帅那一辈打过仗的老兵全裁掉。如今西南二十万驻兵,多是少年人。”
少年人又如何?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柳泫带着丝骄傲自得,朝我笑道:“少年人如何?少年人便和飞歧和我一样,听见战神的名号便会疯狂。我自己,不也是听着战神传说长大的?……少年时投笔从戎,不也正是为了战神之名疯狂?--论军中威望,王朝之内,哪一个比得上王爷?”
“我父帅与一干将领关系熟稔,我便镇日厮混在下营。真要对付那干将军,几个狐朋狗友便可办妥。届时副职升正,统治大军,打出王爷的旗号,还有哪个多一句话?--西南驻军的大将军,原本是我柳泫。”
怔怔望着眼前少年天真稚气的脸,我实在难以想像,这个悄无声息蚕食掉柳煦阳在西南根本的少年,就是那个在人前任性妄为、做错事连谎也不会撒的柳泫。
人人都认为他少年稚气,不懂经营,谁曾想,他却是扮猪吃虎笑到最后的那个?
这么说来,今天早晨见他打骂下属的骄纵模样,也是他刻意作出来的了?暗中耻笑自己有眼无珠,不过说起来,除了王爷,当世又有哪一个真正把柳泫放在眼中的?就连柳煦阳自己,只怕也认为自己儿子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吧。
“茗姑娘,王爷便请您照顾了。”
柳泫郑重站起,一揖到地。见他一身铮铮战甲,却行文人重礼,仿佛甚是滑稽,然而受这一礼的我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怎么看,这一句都像是道别,像是命终之嘱。
既不辜负王爷,又不伤害父亲,柳泫,你如何能两全?
眼见着柳泫转身欲走,我快步拦在他身前:“我随你回营。助你夺权。”
如今离京城不过两天路程,柳泫若要夺权,必然就在这一两天之间。虽还是不明白柳泫夺权之后想做什么,但亦心知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不好,柳泫的小命就会折腾掉,原本就是想护柳泫,方才送那盒子过来,现在折腾来去竟到了如此地步,我自然放不下心。
听柳泫所说,要抢柳煦阳手中的兵权,似乎并不困难。只要将柳煦阳一手带出来的将领革除,再重新提拔新将就是。如今随着柳煦阳打仗的老兵都已解甲归田,新兵素来和柳泫的一干子兄弟厮混,应该不至有太大反弹。
但这事毕竟都是柳泫一厢情愿地估计,既然是柳煦阳带出来的将领,绝不会容易对付。万一出了一点滴岔子,露了一丝风声,以柳煦阳的精明干练,要反制柳泫绝对易如反掌。人说虎毒不食子,可碰上个一心一意褫夺自己兵权的儿子,谁知道柳煦阳会如何打算?
柳泫蹙眉道:“助我夺权?”
莫飞歧已断然道:“此事万万不可。军营里藏不下女人。一旦走露风声,引起柳帅猜疑,我们谋划之事必然胎死腹中。”
“那我不随你们回营。就在外跟随。你们行事之时给我讯息,我来帮你们。”知道莫飞歧说的是事实,我也不坚持跟他们回营。但要我放柳泫一个人对付柳煦阳,我实在放心不下。
见柳泫不语,莫飞歧迟疑,我立即补充道:“柳将军知道的。我擅长医、毒二术,要悄无声息一举放倒统领二十万大军的上层将领,有我帮忙必然事半功倍。”
莫飞歧眉毛一扬,显然心动。我稍稍放下心,柳泫应不会拒绝吧?岂知我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柳泫已摇头道:“不行。茗姑娘跟在营外太危险了。当年父帅随王爷东征寒瑚时,曾见过茗姑娘的。以父帅的谨慎,茗姑娘还是早早回京的好。”
这么说就是不放心我的追踪术咯?横眉欲怒,却见柳泫颇为伤感的神色,到嘴的犀利词句登时又吞回肚去。柳泫不许我跟着回营,必然是别有所图。可他如此伤感,究竟为了什么?……
不等我多想,柳泫再次颔首为礼,与莫飞歧往大军扎营驻地走去。
“柳泫。”
见那两道人影逐渐走远,我忽然追了上去,斟酌着,补了一句,“无论如何,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父亲只有一个。”
没有答我的话,柳泫垂首,默然离去。
莫飞歧颇为震动地看了我一眼。显然也料不到我这道王爷的影子,会为柳煦阳说话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说出那句话来。
是为柳煦阳说话么?……我只是,不想那个会拽着我胳膊,吵着让我替他想法子讨好王爷的少年,从此毁灭吧。
可自古,忠孝难两全。于王爷可是忠?于柳煦阳可是孝?
如此抉择,竟落在柳泫头上。

我一个人施展轻功返回京城,自然比二十万人冗杂行军要快得多。
瞳拓调来的东城兵马,已将京城九门重重围住。只是顾忌王爷安危,并不敢强攻,与四千城卫僵持着。如今两军对垒,城墙上架着一排排弓箭,局势牵于一线,一触即发。我躲在暗处看了许久,终也不曾找到入城的法子,无奈之下,只要调头去找瞳拓。
刚进营寨便被人拦住,好在王爷曾赐我九龙令,亮明身份便有人引我去中军帐。营中戒备森严,偌大的军营,几十万驻军,竟是静能闻风,不见丝毫嘈杂,如此严谨军风,便不知究竟是哪位主帅留下来的严厉军纪了。
我到中军帐时,蝉澈刚好走出来。一见是我,便迎上来,低声笑道:“是茗姐姐来了。昨天还梦见你呢,今天你就来了。”
想不到这少年竟还惦记着我,我有些受宠若惊地笑道:“梦见我什么?”
“梦见姐姐又叫我吃瓜子。”蝉澈吐吐舌头,忽然醒过神来,“茗姐姐是来找将军的吧?这会儿将军正闲着呢。快请进。”
被蝉澈引着进了主帐,瞳拓正颇为失神地坐在书案前。一眼便瞧见他手中那条水滢色的链子,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酸酸地发疼。瞳拓已察觉有人进帐,若无其事地将链子收入怀中,抬头便看见了我。
“是你!好歹你来了。”瞳拓黯淡的眼中闪出亮光,“我派了无数探子入城,却都没有消息。如今城卫军将我拦在城外,王府出了什么变故?……王爷无恙吧?”


第二九章

不禁暗想王爷心狠,将消息瞒得如此滴水不漏,叫瞳拓干等在城外,不知道京里的具体情况,既不敢攻,更不敢退,心心念念紧张的都是王爷是否被蛊毒戕害。他如今还能稳稳坐镇城外,也实在定力惊人了。
我四下一望,蝉澈便机灵地退了出去。帐下无人,我方才将王爷的盘算一一告诉瞳拓。听说王爷虽中蛊,但明珀圣女已在城中,瞳拓好歹是放下心来,一直紧绷的神色霎时间多了一丝从容。
虽然局势仍是一触即发,但此刻王爷安全无虞,瞳拓手握大军,便绝不会让穆王、柳煦阳几人翻了天。我又忧心忡忡地将自己泄露王爷无恙消息给柳泫的事说了一遍,瞳拓禁不住好笑道:“你担心这个?……如今柳煦阳领兵北上,到京城不过两日距离,光一个私离驻地的罪名就能将他问斩,何况他还带着几十万军队进京?--就是他此刻调头回西南,也是重罪难恕,有死而已。”
“何况照你所说,柳泫也不会轻易将王爷无恙的消息传给柳煦阳。他就是说了,柳煦阳也未必肯信。”瞳拓慢慢分析,“再说王爷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既然派你去传信,那么真是看在柳泫面上,要放柳煦阳一条生路也未可知。”
两天时间,已足够我想很多事情了。如今听着瞳拓的分析,心底更是阴沉。
王爷会轻易放掉柳煦阳?……说来哄小孩还差不多。夜平川如今还留着柳煦阳旧部,瞳拓驻守夜平川时,不敢换、不敢碰,一碰便有反弹,如今颜知将军能顺利控制住夜平川军队,也是因为十三万将士血淋淋的教训,使得夜平川众将不敢再耍滑头。柳煦阳的在夜平川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若王爷当真是借我之口,逼柳泫在王爷和柳煦阳之间选一个,那么只怕柳泫选的若是柳煦阳,王爷转眼便能狠心挥军南下,以犯上叛乱之罪血洗柳家满门。
丝毫不怀疑王爷真的会这么做,我的矜王爷,素来都是如此决绝。
仿佛看得出我的心思,瞳拓也陷入沉默。半晌,方才若有所思抬头,道:“柳泫若真如你所说的聪明,他会知道怎么做的。茗儿,你也无须太担心了。如今要回城里确实有些麻烦,你暂且在营中住下吧?”
心知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益。点头听从瞳将军的吩咐,便在营中住下。
次日清晨。
刚刚洗漱完毕,蝉澈便急惊风似地冲了过来。我顺手拧着仍湿漉漉的头发,笑道:“干什么这么着急?……慢点,小心摔了。”
“刚才探子回报说,百里之外出现重兵,大将军已经急招六营将军商议军务,应该要开战了,我怕姐姐一个人不安全,所以请姐姐去帅帐,待会跟在大将军身边,总有人照应着……”
蝉澈唧唧喳喳将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直听得左右几个路过的兵丁瞠目结舌。
我慌忙丢了头发便去捂他的嘴,那少年一脸迷惘地盯着我,我好笑又好气,道:“你当瞳将军说话是好玩的?当初怎么告诫你的?--中军帐内听到的任何都不许往外带。你还嚷嚷这么大声?”
蝉澈这才惊醒过来,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我放开捂着他嘴的手,小声道:“幸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多少人知道。以后小心些就是了-我把头梳一下,你等等我。”
进帐将湿发匆匆梳理一下,只拿条锦带束在身后。顺手取过软剑,扣回腰间,便跟着蝉澈向中军帐走去。将军升帐,仪仗齐全,眼见钱若望、严怀谷几人都肃立帐中,厉仁已不见踪影,多了一个身姿翩跹的青年将官。
瞳拓简短下令,无非便是布置几营应敌,几营继续缀视京城。像钱若望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瞳拓命令方才传下,他们便知道如何施为。我与蝉澈方在帐外站了一会儿,几名将军便得令而去。
薛冷走出来,眼尖地望见站在人丛里的我,朝我嘻嘻一笑,方才飒然离去。
“茗儿来了?”
瞳拓一手执剑走出来。按说此刻人在军营,他应是戎装战甲才对,然我见他许多面,都是一身淡淡的青衫,再没见他披上从前威风凛凛的黄金战甲。“既然柳煦阳来了,咱们也该进城去见王爷了。有没兴趣一起去看看?”
颇为无趣地摇摇头:“五千城卫对数万大军,撑不了多久。何况,王爷还在城中,形势扭转只在瞬息之间。”
马已牵来,瞳拓顺手接过缰绳,笑道:“不去?不去就待在营里哦。我得去督战了。”
城门打开,不就能进城见王爷了?我暗笑自己愚笨,慌忙接过另匹马的缰绳,翻身跃上马背,道:“去去,怎么不去。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瞳拓呵呵一笑,指着蝉澈道:“给他也备马-少年人,该见见血了。”
负责强攻城门的是天骄、翔灵两营。
瞳拓领着我们直接往正南门而去,远远便望看偌大的“夜”字旗迎风飘扬,正是翔灵营将军夜流霜亲自督战。城楼上箭如雨下,地上已有不少尸体。
跟着瞳将军策马挤到了最前面,停在刚刚可以避开箭阵攻击的范围。
开战才不到半刻钟,夜流霜便已激动得双眼发红。
他素来寡言少语,此刻一手搭着硬弓,“唰唰”专瞄着城楼上的白羽射。王朝军制,只有校尉以上军职才能在头盔上簪带白羽。夜流霜臂力惊人,所使弓箭都是特制的,一箭干掉一枚白羽,杀到此刻已是双眼通红,兴奋得勒马乱窜。
城卫军只有五千人。一千人围困王府,剩下四千人分守九门,平均算下来,门个城门只有不足五百人守护。纵然城楼上箭雨撒得密实,但总归抵不住城下一拨接一拨的攻势,兵力悬殊实在太过惊人。
不多时,便有云梯架上了城墙。眼见着便要城破,城楼上忽然亮出明黄色的“矜”字旗。杀喊之声瞬时间停止,连攀登在云梯之上的兵士看见旗帜之后,也顾盼迟疑,不知如何动作。
城楼上不住飞射的箭雨,自然在矜字旗出现之前便停了下来。
夜流霜有些怔忡地放下弓箭。城楼上刚刚出现若水清冷挺拔的身影,瞳拓已先一步翻身下马,上前迎了两步,满地横尸血污之间,蓦地拜了下去。
仰面望去,璀璨朝霞之下,王爷的身影缓缓在城楼上映明。多日的失血让他脸色稍显苍白,只一双深邃锐利的眸子,俯瞰着脚下属于自己的大地,依旧是那样的从容威仪。若水清冷出尘,雪忧忧郁俊雅,在王爷逼人心魄的气势中,都禁不住淡然失色,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残影。
长天万里,楼高千尺,满地血污,都黯淡不去城楼上王爷倨傲的身影。分明人在城楼之中,却似万物都在脚下匍匐,那一瞬,只觉这天高地远,都逃不过王爷那淡淡一望,山川河流,亦都在挥手间尽数折腰。
随着瞳拓的下拜,夜流霜也飞速下马,拜倒于地。主帅将军都已俯首,数万兵士自然没有再直着腰的道理。见四周众人都矮了半截,我立即甩身下马,一眼向蝉澈望去,却发现那小子还直愣愣地坐在马背上,盯着王爷、一脸景仰地发着呆。
狠狠扯了他一把,他方才醒过神来,动作迅速地滑下马,与我一起跪下。刚刚屈膝跪倒,“战王”之号便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我有些受不了地缩了缩脖子,看了身边的蝉澈一眼,居然也陷入癫狂地山呼“战王”,满脸的眉飞色舞痴狂之色。
祁冷、翔灵、天骄几营都是十一年前便在王爷麾下的,如此崇拜王爷自然不奇怪。蝉澈一介少年,亦是如此疯狂,我禁不住暗叹王爷手段厉害。自东征结束之后,王爷方才意识到柳煦阳在夜平川的影响力,回来便秘密召见了若水。
先是暮雪教在传教时,将王爷东征的几个战役说得神乎其神,随后便有人写了弹词唱曲,街头巷尾纷纷都在说什么“修罗颜千里斩南城,战王爷百骑扭乾坤”,到最后,翰林院的也凑来拍马屁,写了本《平川史话》,将东征几个战役,写得天外飞仙,神魔乱窜,当中王爷更是天神下凡,专为敉平战乱而生(天晓得战乱就是因风矜而起?-_\)。几年下来,王爷被捧得天上无双,地下一个,越吹越是神奇。
像蝉澈这样年纪的少年,应该便是从小就在战王传说的神话中长大的,如今眼睁睁地看见战王雄姿英发、气势逼人地出现在跟前,也难怪心潮澎湃,激动得难以自持了。
忽然间想起莫飞歧,他也是听着传说传奇,便一心倒向王爷的一个。如今西南大军仍然向京城而来,是柳泫的计划失败了么?……若失败了,柳煦阳会怎么对付他们?柳泫大约只是被囚,莫飞歧便说不好了-或者那个初看桀骜,实则爱玩闹的少年,如今已被斩于辕门之外,身首异处了罢。
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懵然不觉城楼上的王爷已走出城来。九龙仪仗铺开,王爷骑着踏云驹从容出城,若水雪忧随侍身侧,令人奇怪的是,穿着一身雪白狐裘的琼郡王崖浈,居然也跟在王爷身旁。
挥手虚扶起地上的瞳拓,王爷深邃的目光望向远处。
那时西南驻兵前来京城的方向。

主帅虽仍是瞳拓,但王爷既已出城坐镇,自然以王爷为尊。各营旗号尽数撤换,全都换上了明黄色的“矜”字旗。阵列很快重整,天骄、翔灵、秀字入城驻防,祁冷、长风、瞳字三营则于京城南郊布防。
众多将军面前,自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若水目光搜寻到我,投来一丝微笑,詹雪忧则一心一意跟在王爷身边,从我旁边走过也没发现我。拖着蝉澈起身,策马跟在了瞳拓身后,随着九龙仪仗向军阵深处行去。
到达军阵极南时,行营已然搭好。既然西南驻兵百里之外,疾速行军而来也要花些时辰。王爷与崖浈殿下、瞳拓都进了军帐,若水与雪忧侍立帐外。我拖着蝉澈摸了过去,若水与雪忧凌厉的目光同时向我射了过来。
不愧是侍卫出身的。我吐吐舌头,朝若水招手。若水望了詹雪忧一眼,终是移步走了过来。
“琼王怎么会和王爷在一起?”我现在最奇怪的就是这个。
若水望了我一眼,见他神色表情,正以为他有下文,哪知道他轻描淡写干脆利落地甩出一句:“不知道。”
好你个若水,回一趟暮雪山,又知道捉弄人了是吧?我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若水淡淡一笑,道:“真不知道。今天在百里之外发现西南驻兵的消息,刚刚由信鹰报到王府,王爷便让我去琼郡王府请崖浈殿下。崖浈殿下听是王爷相召,立即便赶到王府,城卫军首领原本由崖浈殿下控制,当下便撤了下去。”
我怔怔看着若水。照若水这个说法,那岂非就是说,崖浈殿下也一直是为王爷效命的?那么琼郡王一直私底下勾结京官,唧唧歪歪非议朝廷,最后直接和穆王爷对上,对穆王爷下毒,也是出自王爷授意?……
王爷不愿杀穆王,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如此苦心安排,难道只是为了除掉一个柳煦阳?……忽然间,想起当日在穆王府杀紫娑的一幕。又或者,王爷如此经营,只是想逼穆王爷承情,从此绝了争斗之念?
稀里糊涂想着,也只是自己揣测。
“穆王呢?王爷如何处置穆王?”
“原本围困王府那一千兵马,现在去穆王府了。”
万俟霈剑法虽妙,但如今拖着沉疴缠身的穆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出来。此刻不动穆王,是要等擒下柳煦阳之后,方才一并论罪吧?
若水又回到了帐前。我与蝉澈就坐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午时,起锅造饭,青菜白米,正合我胃口。眼见着送进军帐的亦是如此简单菜色,蝉澈原本就一脸崇拜的眼神更加炙热起来。
王爷口腹之欲原本极淡,通常都是厨房做什么,他便吃什么。自少年从军后更是没什么讲究,如今和大家一样吃青菜白饭,自然没什么奇怪。我只可怜崖浈殿下,他这辈子只怕没吃过这么简陋的膳食吧?……只怕是要饿肚子了。
冬日天气,刚到酉初天色便开始暗淡。一支响箭射入空中,尖锐破空之声传来。谁都知道这支响箭射出,就意味着西南驻兵的缓缓压近,我与蝉澈对望一眼,目光同时向军帐移去。
响箭刚刚入空,瞳拓便匆匆走了出来。防御阵势早就排开,无须再备战。顺着平旷原地望去,天之尽头黑压压地压近一支队伍。旗帜渐渐明晰,赫然便是一个大大的“柳”字。
大约是看见军中高悬的“矜”字旗,西南驻兵在两里之外缓缓停止了前进。
不多时便有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显然是柳煦阳那边的信使。随着快马地逐渐靠近,我禁不住霍地站了起来,竟然是莫飞歧?!
他既然安然无事,那是柳泫没有行动,还是柳煦阳已经败了?……柳煦阳若然败了,柳泫为什么还领兵进京?……他此刻来,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消息?……求和?什么立场?……我茫然看着莫飞歧下马,被带到了军帐之前。
王爷恬淡从容地自帐中走出,身后跟着昏昏欲睡的崖浈殿下。
尽管莫飞歧此刻神色极为凝重,隐隐带着几分忧虑,但在看见王爷的一刻,眼中仍有一抹极为炽热的光芒转瞬即逝。我在想像,他要用多大的定力才能控制自己不跳起来,要知道就在两天前,他光是看见我-所谓战神的影子-便兴奋得语无伦次。
“叩见王爷。”带着一种莫名的虔诚,莫飞歧屈膝跪倒。
王爷炯炯地目光打量着他,半晌方才缓缓道:“看你的装束,应是校尉以上将官。怎么会派你来交涉?”
莫飞歧慌忙道:“末将莫飞歧,西南驻兵夜字营将军。”
此语刚落,王爷竟然指着他,朝左右一笑,道:“原来他还知道自己是‘西南驻兵’的将军-既是西南将军,未得调令,私领重兵进京,还有什么话说?”
并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王爷轻轻一个挥手,便有人上前摁住莫飞歧,向辕门之外拖去。
莫飞歧双肘轻轻一错,便将押住他的两个小兵甩开。再是一个错身,人已离开若水、雪忧一击可中的范围。不等众人反应,他已大声道:“我私领重兵离开驻地,自知死罪,求王爷念在我擒拿叛将、将功赎罪的份上,饶我不死!”
谁都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连我也禁不住心中一沉,一脚踩在凸石之上,若非蝉澈眼疾手快扶住我,我便跌了下去。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柳泫,柳泫的计划竟然真的成功了?……可,可他居然擒了自己父亲来邀功讨宠?!……为了王爷,他竟然疯狂到如此无耻卑鄙的地步?


第三十章

王爷眸色一沉,瞳拓已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莫飞歧道:“王爷若不信,可发出三支响箭。自有人将柳帅押解过来!”
三支响箭立时破空射出,两匹快马几乎在同时自对方疾驰而出。其时初月新升,暮色如冰,平原上回响的马蹄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每个人的目光都交聚在逐渐奔驰而近的两匹快马上-是否真是柳煦阳?是否是局是诈?是否是柳煦阳自知再无侥幸之理,因此送来代罪羔羊,自己则躲回西南?
年轻小将抵达营外,勒马之时一声口哨,跟在他后面那匹马也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容色憔悴,满身狼狈,束缚着身体的粗绳深深陷入衣物之中,只隐隐能看见捆绑的轮廓。根本不用看他散发下的面孔,单看他身形影子,我一眼便能认出来,这个人,赫然便是柳泫!
这就是他的两全之法。
自以为是地扛下叛乱之罪,柳氏九族自然被牵连,柳煦阳纵然逃脱,也永远被扣着叛臣之父罪名,东山再起是决计不可能了。替王爷除掉柳煦阳的心腹之患,又保住父亲的性命,只献出自己一条命,成全如此两全之法……
蠢事!蠢事!蠢事不是么?!我强抑着自己闷笑的冲动,只觉得心底一股彻头彻尾的冰凉。 盯着柳泫步步行来,王爷眼中惊、疑、怒、痛种种表情竟然在瞬间一一闪过,最后,狠狠向我瞪来!
心虚地承受不起那怨愤震惊的目光,我脚下一软便跪了下去。
若我不曾泄露京中消息,柳泫怎会如此行事?若我不曾泄露京中消息,王爷怎么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地步?……王爷,也不是我自以为那般机关算尽。他命我送那个盒子给柳泫,亦只是单纯地想让柳泫置身事外吧?
奔波数日,原本只想保他一命。谁曾想弄巧成拙,反而造成如此局面?王爷非但不曾等到柳煦阳,反而痛失柳泫,情何以堪?
夜色中的柳泫相当恬静安详。尽管身上带着伤,嘴角还挂着一丝绝细的血丝,脸上却依然勾勒着浅浅地微笑。他走近军帐,跪在王爷身前,仰视着王爷情绪不明的深眸。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
柳泫一个趔趄偏过头去。终于垂首不再抬头。这一记耳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掌掴,何等亲密的惩罚?对于西南叛将,不是应该直接喝令拖出辕门斩首么?怎么会是如今这么一个积孕着痛惜、愤怒的耳光?
莫说顶着王爷怒气的柳泫不敢抬头,纵然是躲在一侧的我,此刻也不敢举目直视王爷痛恨的目光。 杀柳泫,王爷真下得了手?不杀柳泫,岂非白白放过这个让柳家永世不能翻身的机会? 众目睽睽望着军帐前的一举一动,是赦是杀,只等着王爷一声令下。 谁也想不到,王爷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径自接过侍从缰绳,翻身上马,只加一鞭,便在夜色中萧然策马离去。若水与詹雪忧原本是贴身侍卫,此刻自然不敢落下,两人同时上马扬鞭,一左一右追了上去。
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处置。
瞳拓目光向崖浈殿下望去,崖浈殿下何等狡猾,打个呵欠便唧唧歪歪说道:“天色很晚了,适才三皇兄还让我陪他赏月呢,不耽搁了。本王先行一步。”
学着王爷的模样,抢了一匹马便匆匆离去。他自然不肯牵扯到这件事里来,又是西南兵变,又是穆王夺权,当中还夹杂着王爷都不愿处置的柳泫,一个处置不好就被王爷记恨在心,就算处置好了也要得罪一大批人,这么有害无益的事,他自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崖浈殿下一走,整个营中位份最高的便是瞳拓了。他自然不能学崖浈殿下一走了之,看王爷的意思,似乎是很想保住柳泫,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如何办妥这件事,实在有些伤脑筋。
正想着,瞳拓已有了决定,喝令左右将柳泫押去刑部大牢。要如何处置,自然听王爷吩咐。随后便又命人唤来钱若望和严怀谷,显然是要去西南驻兵那边收缴兵权。
回头,蝉澈正一脸紧张地望着我。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扶着我站了起来,小声问道:“王爷适才是在冲你发火么?”
我无力笑道:“不是冲我发火,我会吓得站都站不稳么?”
蝉澈摇摇头,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可怕的眼神呢。分明瞪的是茗姐姐你,把我都吓得不敢乱动一根手指头……可王爷为什么见到他就冲你发火?”他显然还不认识柳泫。
我苦笑道:“总之是我又做错事了……我要回王府向王爷复命了。你自己跟着瞳将军吧,好好伺候,记住,不要再把中军帐听到的消息四处嚷嚷了。”
回到王府,天已黑尽。
从大门到墨竹居,一路上的花木摆设都是破碎狼藉撒了一地,不少仆婢都神情惊惶地收拾着。若水与詹雪忧站在暖阁门外,不敢进屋。屋子里不断传来瓷器破碎的砸闹声,根本不用多想,敢在王府里闹成这样的,除了王爷,还有哪个?
知道王爷生气,只是想不到王爷竟然气到如此地步。一路砸东西砸到墨竹居,完了还在暖阁继续砸,跟了王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着王爷如此可怕的怒气。
詹雪忧目光一直放在王爷身上,不曾留意到我。若水却是一直注意着周遭的气息变化,我刚刚踏入院子,他便朝我望了过来。见我还想往里走,若水皱眉向我摇头。忌惮着王爷百年不遇的怒气,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调头先躲一阵,詹雪忧却在忽然之间窜入暖阁之中-有事?!
顾不得火气不火气,我与若水双双随着詹雪忧的脚步跟进了暖阁。却见满地碎瓷,原本干净整洁的暖阁已被王爷砸得不成模样,王爷就站在碎瓷当中,大约是太过激动,双手竟被瓷片割破,滴滴答答流着血。
詹雪忧便紧张地跪在王爷身旁,谨慎却小心地护着王爷正滴血的那只手,显然已劝过了,只是我与若水都未听到。
王爷原本盛怒之中,如今见我傻站在门口,眼中怒意更盛,却是半个字都吼不出来,只狠狠挥开了詹雪忧,一掌拍在满布碎瓷的几案上,登时又添几道伤口,鲜血竟如细泉一般汩汩流出。
詹雪忧不敢再去拉王爷的手,更不敢再让王爷受伤,急得脸色煞白,惊惶盯着王爷不住淌血的伤口,不迭道:“主人息怒!主人息怒!……”除了这四个字,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看着王爷不断滴落的鲜血,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回府时,想了无数种王爷泄怒的法子,却万万想不到,王爷竟然恨到自残?……舍不得柳泫,又不得不杀柳泫,因此,又恨又怒,其实心底藏得最深最深的,是无奈吧?
半晌,王爷方才缓缓伸手,轻轻抚了抚詹雪忧苍白的脸。闭眼,喃喃吐出几个字:“……茗儿,你对不起我……”
淡淡七个字,便足以叫我天旋地转,万劫不复。
心中揪着一股剧烈的痛,一股气血抑制不住便往咽喉涌出,喷地吐出,一片殷红血色中,眼前的一切都逐渐黯淡下去,耳畔仿佛有若水颇为急切的呼唤,然,已是好生遥远……
我对不起你……
醒来时,沫萍坐在我身边。
浑身骨头似乎被人拆开,又重新组好一般地奇怪感觉,酸软疼痛叫嚣着。沫萍笑嘻嘻地看着我,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羹汤,偏着脑袋说道:“终于醒了。饿了吧?……你最喜欢的牛肉羹哦。”
“今天……什么日子了?”窗外,日头正好。
“十九了。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沫萍笑眯眯地补充,“大夫来看过你的身体,说没什么大碍,好好调养就是-我说你吃是不吃?手酸耶。”
活动着身子,半仰着靠在软枕上,我捧过沫萍递来的碗。很香。闻闻,就觉得很饿了。取勺吃了两口,忽然有些奇怪:“……怎么是你来照顾我?”
沫萍笑嘻嘻道:“侍书侍墨在书房暖阁忙得抽不开身。别人照顾你,王爷不放心,所以就想起我,把我调来照顾你啦。”
是、是么?到如今,还不曾被王爷厌弃?……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照那日王爷的怒气,克制着没将我一掌劈死,我就很意外了。
“那……穆王呢?……”想问柳泫,却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地不敢。是害怕听见他被王爷下旨处死的消息么?
沫萍颇为唏嘘地表情,说道:“削爵,圈禁。贬为庶民了。”
素来喜欢唧唧喳喳议论“好玩事”的沫萍,这次竟然不曾顺着话头说下去。我有些黯然地不想开口。沫萍微微叹息着,拍了拍我,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好了,也不逗你玩了。犯上作乱,素来只有死路一条。今天正午,柳将军就被处决了。”
真的杀了。
原本干涩的眼,却禁不住泪水簌簌而下。没什么撕心裂肺的痛,只是觉得难过,只是控制不住泪水往外滚。将碗递还给沫萍,我将脸埋在锦被中,泪水一点一滴被吸干,又一点一滴溢出。
茗儿,这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所以我从不试图让你理解
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去爱人,爱会让他们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
是如此么?我只惘然。

沿着流花溪,向墨竹居走去。
耳畔是流花溪潺潺的水声,仿佛还能闻的见清水淡淡的馨香,温暖的日头驱散冬日的严寒,风到身侧仍是一股透心的寒。一直忐忑着不知道见着王爷该如何说话,不知不觉间,冷汗已渗了满身。
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一睡饱便忍不住往王爷身边窜-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我,是否还有资格站在王爷身畔?
墨竹居近在眼前。正迟疑着脚步,忽然听见侍书清脆的声音:“茗姑娘?你醒了?刚刚王爷还问起你呢。说是那方‘玉澜堂’的钤印不知道放哪儿了,素来都是你收的,我和侍墨也不知道在哪儿。”
玉澜堂?那方印不是许多年都不曾用过了?怎么这会儿来找?……想也不想便踏步进了墨竹居,朝书房方向行去。侍书笑眯眯地跟在我身后,刚刚走了两步,便再也走不动了。
院子里,日光如晕,璀璨挥洒。
一个白衣少年长跪在温柔天光下,散发如丝,容色平静。淡淡的光线氤氲在他身旁,宛如明珠一般的流光溢彩,整个院子便似寂静的春林,说不出的温宛和谐。
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是柳泫?!……柳泫怎么还能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当真恍惚了么?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只恐怕自己梦中未醒。
侍书在身边颇为唏嘘地说道:“昨天单大人带他回来就跪在这儿,王爷既不叫进,也不叫免,生生跪到现在,连茶都不曾赏一碗呢。好可怜。”
我已经在咬自己的手指了。会痛。不是做梦。
侍书傻傻看着我的动作,我已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死。柳泫没死。今日正午处决,昨天王爷便叫若水将他从刑部大牢带回来了。是了,已王爷的权柄,悄悄从刑部带走一个人算什么?要救柳泫,岂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匆匆走进书房,找出玉澜堂的小印,交给侍书。转身便向暖阁走去。
踏进暖阁,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但见若水侍立一侧,王爷坐在几案旁,正在与詹雪忧说着什么,詹雪忧听得倒是认真,不住点着头。
“是茗儿。”没有意料中的震怒,王爷只是抬眼淡淡看了我一眼,嘴角竟然还有一丝笑容,“本王就一句话,你就急得呕血晕了三天。以后可不敢再刺激你了。”
讪讪着不知如何答话,王爷已笑道:“别那副小媳妇的模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所谓‘眷花之姿,生意不绝’,便和适才说的将逝朝露,欲凋嫩蕊是一个道理。世事无常,捕捉得到的东西并不多,然要从容于世,不迫应对,只矜持心底一点灵犀便已足够。”
却是在和詹雪忧说那本“眷花姿”了。詹雪忧颇有所悟地点头,王爷微笑着说道:“多读些书,多看些生老病死万物更替,不求你和若水一样入世出尘,好歹多些宽容慈悲,于你才是有好处的。”
入世出尘?若水?王爷亦是如此看待若水的么?我禁不住向若水望去。
他一直静静听着王爷与詹雪忧的对话,面色沉静,气质温文,只到王爷提起他、詹雪忧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才淡淡露出一丝笑意。若是从前,必然只是淡漠一瞥,绝不会如此表情吧?
从前一直觉得,若水在努力学着出世,游离世外,宠辱不惊。然而他故意的淡漠和隐忍,反而让我觉得他活生生地存在,他也是有喜怒哀乐,有不能碰触的底线的。
可如今他不再故作淡漠。他会微笑,他的慈悲,他将隐忍换作了包容,甚至还会向小时候一般和我开玩笑,看起来变得不再苛求自己出尘离世,但这样我却反而捕捉不到他的情绪,真真正正感觉到,他不再是尘世中人。
努力出世,是因为仍在红尘之中。不再苛求出世,是否是因为,他已走出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囹圄? 若不入世,如何出世?若已出世,纵然身陷红尘俗世又有何困扰? 若水,你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么?……我该替你高兴,还是替你悲哀? 缓缓放下茶杯,走到窗前。王爷静静凝望着院子里默然垂首的柳泫。能生气么?这少年只为不辜负王爷,便毫不犹豫地将性命奉上,能生他的气么?可如果不气,为什么任他跪了一个昼夜,也不给半个温柔眼色?
“茗儿。你害我丢了一个将军。”王爷低声笑道,说不出的苦涩惋惜。
纵然自刑部救出了柳泫,从此后,也不能再名正言顺命他领兵了。我害王爷丢了一个将军,确实如此。可如果王爷杀了柳煦阳,柳泫还能安安分分替王朝驻守西南么?……这个问题不能去想。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
很有些懒散地回过头,王爷忽然望着若水,笑道:“你,为何而生?” 若水亦是淡淡一笑,答了一个字:“你。” 暮雪教命定的圣子,天生便是惊燕强者治世的利剑,若水为王爷而生,确实如此。 王爷淡淡笑着,表情却极是奇怪。说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神色,糅合了无数的唏嘘感慨,又带着剑一般的锋利,神一般的悲悯。
“那么,我,风矜,又为何而生?”
王爷为何而生?风矜为何而生?为惊燕?为王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若水眸色一柔,吐出两个字:“苍生。”
仍是初月新升,冷光如银。
我静静坐在那枝弱柳上,看着暖阁的门打开,柔和的灯光映照在柳泫年轻英俊的脸上,一片的温柔和谐。
柳泫,你赢了。
父亲与王爷,你终究一个也不曾失去。
王爷,您说得不对呢。爱,也会给人无上的勇气。



第三一章

清晨露重,暖阁里却是一片融融暖意。
王爷一早便去了东城,要我留下来照顾柳泫。原本还有些迟疑,柳泫个大活人,没缺胳膊少腿儿的,做什么要我照顾?刚刚一走进暖阁便知道原因了。
九龙玉榻上,柳泫呼吸均匀地沉睡着。脸色潮红,发根也浸着细细的汗,只看那一脸疲倦,就知道必然是整夜承欢累坏了。从前柳泫都是自己清洗,如今累成这样子,难怪王爷会把我留下照顾他了。
调头便去隔间准备洗漱的东西,等回到暖阁时,床上的柳泫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孩子气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仿似全天下的好事都堆在他身上一般。实在有些不想把他碰醒,想了想,找来半截“醉梦”,点燃了放在香炉里。袅袅紫烟很快便氤氲成雾,柳泫呼吸一促,睁开眼来,见是我在身旁,便放心昏睡过去。
这才将如何折腾都不会醒来的柳泫搬进汤池。灭了那半截“醉梦”,点上一截“醒世”,唤侍书进来撤换被褥。转身走进隔间,仔细替柳泫清洗了身体,虽和王爷欢好了一夜,但王爷很小心,并没有弄伤他,我取干毛巾替他擦干身体,便又将他搬回了床榻。床上铺褥都已被侍书换了,暖熨烤过被窝,自然不怕他身体乍冷乍热着凉。
折腾一歇终于都办妥了,昨晚在外面守了一夜,如今倦得有些想睡,便趴在床榻上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腰拧得有些疼,柳泫却还在睡,打量天色,已是下午了,算着柳泫也差不多该醒了,便去厨房准备吃食。
回来时柳泫正一脸迷糊地坐在被褥间,柔顺的长发衬着他略带几分稚气的面孔,眼中更是一团稀里糊涂,不知道他怔怔在想些什么。我取过长衣替他披上,他忽然问道:“王爷走了?”
这才醒过神来呀?我禁不住好笑,“一早便走了-还要睡么?起来吃些东西吧。再过会儿王爷也该回府了。”
柳泫盯着我,脸色忽然有些发红:“那、那……是你替我沐浴的?”
看着柳泫红通通的脸,我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还道什么事呢,原来是害羞。他从前都是自己清洗,绝不许别人碰的,上次中毒浑身没力气,也是王爷代劳,别看他成天蹦蹦跳跳地搞精搞怪,脸皮最薄的。
见我半天不说话,柳泫似乎很丧气地扑倒在床上,一脸的沮丧。
“怎么了?……不高兴?--怪王爷不够体贴?”用手拨弄将脑袋埋在锦被的少年,禁不住好笑。如今看来,这个柳泫终于还是改不掉任性别扭的小孩脾气,半点不似几日前那个敢作敢为的少年将军了。
柳泫苦着小脸道:“是不是男宠都是这样子?”
男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这小子到底怎么了?
迎着我迷惑的眼神,柳泫叹着气,头枕双手仰面躺在床榻上,嘀咕道:“以前都是一次、两次,最多三次。可是昨天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耶!将军和男宠,真的差这么多?”
柳泫话未说完,我已闷笑于胸,一个不小心,被呛得连连干咳起来。
好在柳泫没在意我奇怪的咳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做到后半夜,我简直睁着眼都能看见周公了,可是就是不敢睡。茗姑娘你不知道吧?嘿。我在倚飒城也有男宠哦,一切都按规矩来,主子不睡,男宠就不许睡,主子要,男宠就不能不给……虽然从前王爷要,我也不敢不给,可是现在不一样。我是男宠耶……”
顺着柳泫最后那句“我是男宠耶”,那么顺理成章地溜出来,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终于把柳泫笑懵了,侧过身子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茗姑娘,你笑什么?……难道我连做男宠都不配?”
“不是不是,茗儿不敢。茗儿只是奇怪,柳将军何必妄自菲薄,自视为男宠?”还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这小子难道睡了一整天,到如今还没梦醒?
如泉水般欢悦流动的眸光,陡然间凝滞,柳泫很安静地将身子恢复原来的模样,仰望着暖阁上空的玉石浮雕,半晌,方才轻轻说道:“茗姑娘认为,我除了掩藏身份,规规矩矩在王爷身畔做个乖乖的男宠,还能做什么?--柳泫昨天午时已经被问剐刑,这世上,哪儿还有什么柳将军?”
柳泫淡淡的声音在我心中不啻一阵闷雷。
当初他一眼看见王爷,当初王爷一眼看见他,当初情欲利欲纠缠在玉澜堂下那一个淡淡的回眸,就注定了柳泫此刻的哀伤。
谁让他爱上了王爷,谁让他是柳煦阳的儿子,谁让他牵扯着西南兵权?
谁让他,偏偏在玉澜堂撞上了王爷?
早早就算计着柳泫的结局。自尽?背叛?情灭心死?……又一直拒绝去盘算柳泫的结局。因为,若王爷一天容不下柳煦阳,柳泫就得一天天地背负着越发冗重的悲哀。
如今看着柳泫努力修来的两全之策,心中既骂他愚蠢,又敬他聪慧,更怜他那份痴情。诚然,他成功了。既保了父亲,又成全了王爷。可他于王爷的关系,原本就是三分真挚夹杂着七分利益,如今那七分利益已用不上了,只剩下三分感情,能满足他么?
“我以为这一次,我必死无疑,想不到王爷居然把我救回来。好歹是没变成北城那一堆凌迟碎剐的肉片-说起来,砍头我不怕,千刀万剐听起来还真的挺吓人的。”
柳泫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忽然笑了笑,道,“茗姑娘,你别笑我。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这么憋得慌。就想和你说话。你不知道,昨天,我跪在院子外面,别看我脸沉沉的,什么表情都没有……其实,我心里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在南郊见王爷的时候,我哽着脖子豁出去,一死而已。到了刑部大牢,也就一心等死,没别的想法。什么热血,其实就那么回事,过了时辰就没了。就等我往脑门子上冲的气血都缩回四肢的时候,王爷把我召回王府。我真的怕得手指都发颤。”
听他声音微微颤抖着,习惯地伸手拍拍他,安慰他。死,可以从容面对。却对可能出现的冷眼和责难恐惧到如此地步。其实,跟随在王爷身边的人大都一样,并不畏惧责罚,只是,单纯地害怕王爷龙颜一怒。
惟一一个例外,也只有若水吧?也只有若水,很少会触怒王爷。
“后来,王爷终于开门,唤我进屋,那时侯,我简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柳泫重复着昨天的心情。似乎终于有点醒过来了,调头扑到我身边,抓着被子直擦脑袋,半掩着脸,小声说道,“虽然伺候王爷我是心甘情愿,不过做男宠真的很累。我现在都还会痛。”
“还痛么?……我替你揉揉腰好不好?你先吃东西,然后休息下去汤池泡泡。我这儿有浸浴的药水,泡泡应该会好些的。”纵然没受伤,但照柳泫的说法,王爷昨晚应是足足折腾了他一宿,身体不适也是正常的事。
正准备招呼侍书传膳,柳泫忽然一把揪住我袖子,道:“茗姑娘,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男宠都是这样的?”
我好气又好笑,道:“您在倚飒城不是也有男宠么?您难道不知道?”
“可是我那些男宠都是买来看的。从来没用过。”柳泫老实答道,“而且,我问的是王府的男宠……王爷的男宠是不是都要……一个晚上?”
“好了柳将军,别胡思乱想了。您怎么样都是王爷喜爱的人,怎么会是男宠?……”和这小孩子也说不上羞涩腼腆,见他歪着脑袋一直胡思乱想,便挑明了直说道,“至于您说王爷折腾您一整夜,依茗儿看,也不过是王爷险些痛失将军,所以才爱不释手,不肯轻易放您睡觉吧?”
得到这个答复,柳泫立刻便将脸埋进锦被里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高兴还是在不好意思,反正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男宠的奇怪想法了吧?招呼侍书去厨房传膳,回来便捉过柳泫,运劲于指替他揉按穴位。
他懒洋洋地任我摆弄,忽然冒出一句:“幸好我自幼练武。”
我一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唧唧歪歪说的都是男宠的事情,哭笑不得地懒得再去理他,侍书刚刚送来膳食,便听着院子外面忙成一团,柳泫急急找鞋子要下床,王爷已出现在暖阁门口。
“王爷。”
我跟着侍女们一起福身施礼。斜眼看见柳泫匆匆将一只脚蹬进靴子,来不及照顾另一只脚便慌忙屈膝行礼。
王爷一边由着詹雪忧替他解下斗篷,一面朝暖阁里看来,见膳食还没摆上桌,便笑道:“先用膳吧。泫儿,用过膳到书房来,爷有事吩咐-茗儿也一起来。”话说完便转身离去。詹雪忧又捧着斗篷匆匆跟了出去。
王爷一走,柳泫便翻身坐了起来,就窝在地上穿着另一只靴子。我帮着侍书将菜盘端上桌子,柳泫使劲蹬着靴子靠了过来,一面接着筷子,一面拉我坐下,嘻嘻笑道:“茗姑娘从来不和我一起吃饭。这下可没讲究了吧?”
虽然肚子是有些饿了,可也心知不能和他坐一桌吃饭。阻了他的动作,道:“怎么没讲究了?您是主子,茗儿是奴婢,哪儿有同桌吃饭的道理?”
柳泫嘿嘿笑道:“我现在是男宠。说起来你比我高贵呢-再者说了,没人时候你都和王爷同桌吃饭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彻底没了语言。顺手将碗碟摆在他面前,懒得和他多扯淡,转身便向厨房走去。我可饿得不行了,待会再去书房,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有饭吃。到厨房捧了碗热乎乎的汤面吃下肚,脑子里也没那股寒森森的凉气了,柳泫嬉皮笑脸站在暖阁门前等我,加快脚步迎了上去,与他一起进了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王爷站在赏书玉格上,正打量着上面的三幅卷轴。习惯地走到王爷身边,将琉璃灯盏捧了过去,王爷拿玉骨折扇指了指那三幅画,道:“泫儿,你来看看,哪幅好?”
柳泫遵命走了过来。那三幅画画的并非山水仕女,而是丹青素笔勾出的极为简单的三张人脸。画者显然功力深厚,寥寥几笔便画得极为传神,奇怪的是这三张脸看似绝不相同,然气质神韵却又有五分相似,右边额头上有一道清晰的伤痕,狰狞过眼,直到颧骨之上。
柳泫看了许久,也分不出好坏,答道:“这三幅画,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爷笑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叫你来看,不是看哪幅画得好,是问你喜欢哪张脸?”
柳泫显然有些怔住。我已明白王爷的意思了。柳泫一直嚷嚷着自己是男宠,他愿意一辈子躲在王府,王爷也未必肯轻易放他虚度时日呢。这世上有个奇门妙术,唤作“妙手易面术”,相传懂得这门奇术的人,可以在瞬间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并不借助所谓的易容物品和人皮面具。
既然名分上柳泫已被处死,那么换张面孔,换个身份,不是照样可以从军效力?
柳泫也想明白王爷的意思了,垂首道:“一切听王爷吩咐。”
“本王看了许久,也不知道哪个好。所以叫你来看。无论如何,这脸日后也是跟着你的,总得要你自己满意才行。”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折扇扇骨,王爷淡淡笑着,口气却是不容违逆。
柳泫不敢再多话,指着离他最近的一幅,说道:“那么就这幅吧。”
画中的脸,面容清癯,五官俊朗,并不难看。而且气质神韵原本就与柳泫有几分相似,想来王爷挑出这张脸,也很是费了些功夫的。只额头上划下的那道疤痕实在有些难看,好好一张脸,败笔就在此处。
“奇怪么?”王爷一面摇手示意我将灯盏放下,一面向书桌走去。
柳泫跟着往书桌挪动,不解道:“奇怪什么?”
“为什么好好一张脸,却要画蛇添足加上额间这一处败笔。”
柳泫垂首道:“泫确实不明白。”
王爷淡淡一笑。取过书桌上一个锦盒,顺手递给柳泫。柳泫有些迟疑地打开,里面放的却是一个银光闪闪的护额面具。中间开一个小洞,以供目视,若戴在脸上,恰好可以遮挡住右边额头和颧骨。
“从今天开始,你就只有一只眼睛是自己的。”明亮的灯光照得王爷的每一个表情都清清楚楚,他深邃的眸子带着一种统治钉向柳泫,声音轻缓而温柔,透出一股魅惑人心的魔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告了所有权,“戴上这个面具。透过这个面具。用另一只眼睛,替本王看守惊燕。这是你这辈子惟一要做的事情。”
不知道柳泫此刻的想法,只看见他明亮的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指尖颤动着抚过那银灿灿的面具,半晌,方才点头低声应了声“是”。书房里半晌没有声音,王爷一直静静望着窗外,手中一刻不停地把玩着玉骨折扇。
月色清朗,带着触目可知的寒,院中的葳蕤青绿,此刻也已稍稍消残,风吹过,偶然坠落的叶子便打着卷儿的盘旋。
“永不凋残的花木。”王爷笑着摊开折扇,露出扇面上秀骨铮铮的墨竹,“只在画中。”不知道想到什么,很有些感慨地用指尖描着那墨色如煮的竹枝,微微笑道:“传承千载的,就是如此脆弱的丹青字墨。哪里写得清楚当中的辛酸血泪。”
谁都不敢接这话头。王爷却似乎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吩咐道:“雪忧,你准备一下,今晚就替柳泫换面。”
詹雪忧恭敬应是,与柳泫一起离去。
书房里便只剩下我与王爷二人,王爷颇为疲惫地坐了下来,倦倦地揉了揉额头,轻声道:“你还不知道吧?秋袭国七天前犯境,倚飒城已经失陷了。”
柳煦阳自领着西南驻兵北上,秋袭国自然趁虚而入,倚飒城留守兵力只怕不足五千,失陷并不奇怪。不过七天前秋袭犯境,如今消息传到京城,王爷却还按兵不动,实在有些反常。
“那王爷如何打算?”既然王爷如此说,自然就是叫我搭话了。当然要顺着王爷的口气说下去。
“茗儿应该知道‘惊鸿’。”
惊鸿,王朝最神秘的两支军队之一。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处训练,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处驻扎,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他们效忠于王朝,却不隶属朝廷,相传他们只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莫非‘惊鸿’驻扎在西南?”灵光一簇闪过,脱口而出。
王爷倦怠一笑,道:“‘惊鸿’一直驻扎在西则穆沙漠。你知道,西则穆沙漠号称‘修罗哭’,和秋袭国交战几次都因为这个大沙漠功亏一篑。如今秋袭国绕道汀兰川,避开西则穆沙漠侵袭倚飒城,多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必然会认为我们被寒瑚国拖在东北,抽不开身。等他们加大兵力集中在西南,‘惊鸿’直接从西则穆沙漠切入秋袭国腹地,就等着瞧他们的乐子吧。”
“王爷的意思,是暂时不管倚飒城?”
“面子还是要做的。只是迟两天再派兵过去。”王爷想了想,道,“今日去西南驻兵营中看了看,大都是些年轻人,应该都是没上过战场的,调派指挥起来应该有些麻烦。”
“王爷的意思,是想把西南驻兵留在东城?”
王爷点点头,道:“说起西南作战,翔灵、长风两营六年前就和秋袭军队交过手了,地形气候也比较熟悉。瞳拓刚刚在东城稳住脚跟,我属意若水领兵前往西南。”
“王爷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还故意来找茗儿说着好玩?这些事茗儿也不懂的。”眼见小火炉上的水响了,便笑着去沏茶。
“这么多年了,遇着事总要找你说说话才习惯。”王爷莞尔一笑,道,“京城的事也处置得差不多了。如今盘算着南征,便想着到西南就近观战。京城到倚飒城毕竟是远了些,消息传回来,都不知过了多少天了。”
将茶碗捧给王爷,又取出一碟酸梅,道:“王爷若如此打算,那茗儿这就去准备行装……只不知王爷如何安置柳泫?”
王爷抬头笑道:“当初问你是不是喜欢柳泫,你偏不承认。事事都想着他念着他,还说不是喜欢?--碰上柳泫的事,平日矜持都忘了。”
一眼就能看出王爷是在玩笑。禁不住失笑道:“王爷又来旧话重提了,茗儿只是看他年纪小,忍不住多照看就是了。”
王爷忽然神秘兮兮问道:“茗儿不想嫁人?”
简直为之气结:“想嫁也不嫁给柳泫啊。”
“那就是想嫁了?”
“今天什么大好日子,王爷有空来打趣茗儿?”见着王爷眼中流动的幽幽笑意,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取颗酸梅塞在嘴里,含糊道,“还没说怎么安置柳泫呢。”
王爷笑吟吟道:“你这么喜欢柳泫,我怎么好意思把你们分开?你随我去西南,他自然也要跟着你去了。”
望着王爷一脸温柔笑容,实在想不透今天究竟怎么了。一个柳泫一直唧唧歪歪闹着做男宠,如今王爷也把我和柳泫扯在一起纠缠不清,难道今天真是饶舌打趣的黄道吉日?


第三二章

既然拿定主意要去西南前线督战,王爷次日第一个召见的便是南书房几位议事大臣,仔细交代了离朝期间的事务,令我吃惊的是,听王爷的意思,似乎是想让琼郡王监国。隐隐知道琼郡王与王爷关系不单纯,可近年一直将琼王视为政敌,如今一下子愣是转不过念来。
几个大臣离开之后,王爷又命人去请琼郡王。侍女们收拾着残茶,我也将王爷的茶撤了下去,捧上热盏。王爷想了想,忽然道:“茗儿,去把琢心阁东西拿来。”
琢心阁东西?--御印和兵符?!王爷不是准备把这个也一并交给琼王吧?……虽在惊疑奇怪,但前几日胡乱插嘴已经惹了不少麻烦了,如今盘算着自己身份,还是闭嘴为妙。福身应了声是,便转身向琢心阁走去。
捧着那两样重愈泰山的物件,缓缓走向玉澜堂。堂前已多了不少护卫,琼王已经来了?王爷真要把御印兵符都交给琼王?琼王可不是若水,他与王爷一样的先皇嫡血,如今在王爷默许下也培植了不少自己的势力,若兵符交给他,他一个转念,江山便能在瞬间倒转……
正在胡乱思忖着,转进玉澜堂,这才发现站在堂下的不是琼王,而是身形颀长的瞳拓。他穿着一身黑如夜色的长袍,腰束游龙缎带,到底是人在军营,衣饰比从前要质朴得多。然毕竟是世家出身,纵然一身简单装束,依然掩盖不了骨子里的雍容华贵之气。
“……西南四营打散后,营号全部作废。按‘天’‘地’‘玄’‘黄’重新编制。入驻东城后便由你亲自负责。本王去东城看过,都是些年轻人,大部分入营还不到三年。好好带,日后便是你的兵了。”
王爷敛着眉与瞳拓说话,声音神态都很是柔和,带着点叮嘱的意思。
如今东城几个营名义上是瞳拓手下,其实都各有各的心思,钱若望几人都是王爷心腹,服的是王爷不是瞳拓,薛冷明显就是颜知的人,瞳字营几经周折,也不知道有几个是真心待瞳拓的了。
现在将西南驻兵打散重编,没了那些死忠旁人的将军校尉,过一段时日,上上下下自然而然就成了瞳拓的心腹。
我微微屈身施礼,将御印和兵符放在了王爷手边。
王爷缓缓道:“军驿战报你也看过了。如今秋袭犯境,倚飒城已经失陷。说到西南作战,还是若水熟悉,近日本王便会下令,由若水领着翔灵、长风两营前往西南应战。本王会随军督战。琼王监国,余老、李格致、燕隆辅政。大抵是没什么问题的。”
御印和兵符被王爷捏在掌心,最后终于放在桌前,望着瞳拓说道:“从前本王离京,这两件东西都由若水掌管。如今,若水也要前往西南,京城之中,本王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了。”言罢点点头,示意瞳拓自取。
瞳拓原本静静听着,此刻却显然有些震惊。御印和兵符!这两样东西,一件可以下诏废帝,一件可以调动天下兵马,都是重愈泰山的物件。自夜平川兵败,上林城私纵秦寞飞之后,王爷竟然还如此信任,实在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见瞳拓呆立当场,王爷看我一眼,我便会意。
取过御印兵符,绕近瞳拓身前,交到他手上。东西刚刚触手,瞳拓便屈膝跪倒,朗声道:“末将领命。必不负王爷所托。”
王爷静静道:“你做事原本沉稳,本王放得下心。只如今你手握着惊燕江山命脉,断不可再纵情肆意抛洒恩义。”见瞳拓情绪不明地低头,王爷又狠心地淡淡补了一句,“上林城的事情,你仔细记在心里。”
提起上林城,瞳拓便只有俯首受斥的份儿。好在王爷只是提个醒,并没有一直纠缠下去的意思,又说了些闲话,瞳拓便告退回东城去了。
见玉澜堂中只剩下一个换茶的侍女,我禁不住吐舌道:“还以为王爷要把兵符御印交给琼王呢。原来是给瞳将军。”
王爷只是一笑,顺手端过热茶,门外侍从禀报道:“琼郡王求见。”
见王爷正喝茶,我便招呼道:“快请崖浈殿下进来吧。”
不多时,崖浈殿下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姿态优雅地向王爷问安,不待王爷说话,他已含笑问道:“三皇兄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吩咐?”
王爷笑道:“如今又不做戏给人看了,何必那么多礼?起来。坐。”
“多谢三哥。”崖浈殿下一笑,站了起来。
“好些年没听你叫过‘三哥’了。崖紊都叫我作‘兄王’,以为我不知道,他那副小花花肠子,其实是喊我‘凶王’呢。”
与从前不同,王爷如今见崖浈殿下,说话随意了很多,居然把小皇帝拿出来开玩笑。见崖浈殿下笑得开心,王爷便指着他说道,“看你笑成那样-‘兄’谐音‘凶’,你先前也知道这事。对不对?说,背后是不是也这么叫我?”
“皇上年幼,确实顽皮了些。”崖浈殿下笑道,“不过,三哥若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实在有些吓人。”
王爷道:“过几日我便要随军南下。父皇没什么兄弟,如今惊燕上下,也就只我一个摄政王,你一个琼郡王。崖紊还小,我若离京,监国只能是你。朝廷里的事,便要你多费心了。”
崖浈殿下明显有些怔住,半晌方才道:“可小弟从未主理过政务,只怕不能胜任。”
“余老和李格致、燕隆会辅助你。”王爷一笑,道,“说穿了只是叫你坐上台面镇着他们。朝廷事务无论如何不能叫外臣全权处理。有两条你要记住,第一,西南、东北两方战局的粮饷,绝对不能轻慢了。若是在粮草方面出了问题,导致战局失利,莫怪本王不念兄弟情义。第二,有事做事,不能没事生事。军务你不能插手,南书房几个大臣也不许插手……这话什么意思,你听得明白吧?”
崖浈殿下道:“三哥这么说,小弟就明白了。三哥放心,翘脚做主子,看奴才办事,小弟还是会的。”
王爷笑道:“这话在这儿说说可以,出门就不许胡乱嚷嚷了。”话锋陡然一转,忽然静静冒出一句,“-你喜欢紫娑?”
没料到会忽然转到这事上头,崖浈殿下脸色在瞬间僵硬苍白下来。半晌,方才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三哥知道了?”
王爷淡淡道:“当日看你反应就知道了。”
杀紫娑那日,崖浈殿下确实抱着紫娑尸体,哭得泪流满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原以为王爷没在意,没想到非但记得,还在此时重新提起。
崖浈殿下垂首淡淡道:“若不是我执意与她相交,她也不会就此殒命。是我对不起她。”
“昏聩。”
王爷冷冷盯他一眼,“到如今还没想清楚来龙去脉。执意要你与她交往的不是你,是拜月教。如此明显的美人计,你也看不明白?”
崖浈殿下张口欲言,却又沉默。过了许久,方才静静道:“紫娑已经死了。三哥还说这些做什么?……是要怪罪崖浈擅自结交拜月教么?”他缓缓跪了下来。
王爷凌厉的目光盯着他,转瞬却又变得柔和,“不该结交拜月教,你也结交了。当初是三哥不曾仔细叮嘱你,怎么会怪罪你?……只是你如今镇日在青楼楚馆厮混,琼王府也被你搅得乌烟瘴气,当然,若你当真喜欢如此,做哥哥的也绝不计较。”话锋一转,音色更柔,“只是你分明就是失了紫娑,方才如此失魂落魄在坊间胡闹。如此耽误折腾,是想就此毁了自己,给杀紫娑的三哥一个好瞧么?”
王爷竟如此娓娓细语,实在绝少见到。不知道崖浈殿下如何想法,反正站在一旁的我,听见王爷低沉柔和略带忧虑的声音,也禁不住心神恍惚,只觉得让王爷如此忧虑担心,实在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崖浈殿下一直低垂着头,身子微微颤动起来,面前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便多出几滴湿润。王爷离座去扶他,崖浈殿下微微抬头,泪水已湿了满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也不想如此……只是、只是我忘不了她。三哥,我忘不了她……”
我递过手帕,王爷顺手接过,替他拭去泪水,他才缓缓平复下来。
王爷吩咐我把下午的召见的几位大人都回了。留崖浈殿下在府中用过午膳,下午便与崖浈殿下一起去了紫墟湖,虽然艳阳高照,寒冬天气仍然冷得惊人,王爷与崖浈殿下就静静站在紫墟湖畔看了半天湖光水色,直到天色将暮方才打道回府。
整个下午都没说什么话,崖浈殿下心情却显然好了许多。进城之后,崖浈殿下便告辞回了琼王府。望着崖浈殿下一行人逶迤而去,王爷居然朝我低低一笑,道:“杀错人了。只怕,崖浈要记那个紫娑一辈子。”
还在揣测王爷这话的意思,王爷已扬鞭策马而去。
……王爷是在担忧,杀掉紫娑,崖浈殿下会因此记恨?可照今天上午崖浈殿下失态的模样,与王爷感情应是很深很亲密的,埋怨应是有的,记恨不太可能吧?

回府之后,王爷吩咐将晚膳传到书房。
上午交代离京事务,下午陪着崖浈殿下在紫墟湖,耽搁了一整天,昨天送来的奏折还没翻过,显然是要挑灯夜战了。伺候王爷换了宽松衣裳,膳食也正好摆了上来,侍书侍墨掌灯,我便替王爷布菜。
“主人。”
屋外传来詹雪忧的声音。
王爷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说道:“这么快办妥了?进来吧。”
詹雪忧便走了进来。恭敬施礼之后,便跪在王爷身边,小心禀道:“已经办妥了。因为脸上还有细小创口,两天后才能见风,所以雪忧先送柳大人回去休息了。”
“茗儿多备副碗筷。”王爷示意雪忧在身旁坐下,又指着桌上那碟红油胭脂萝卜,“那个,对,就是那碟。端过来,放这儿。”顺着王爷的意思,将碟子放在詹雪忧面前,王爷一笑,道,“没记错的话,雪忧是喜欢吃这个,对吧?”
詹雪忧微微颔首。在王爷面前,他素来不敢多话,如今王爷温柔待他,他心中激动,也只能勉强压抑着,不敢有什么表示。
侍书侍墨既在书房伺候,我便溜去厨房找东西吃。一路上都在奇怪,若水怎会整整一天都不见影踪,刚刚转到厨房门口,便看见若水从对面花庭走过。
“若水?”我招呼。
若水分明是看见我的,只是装着没看见而已。如今我出声招呼他,他总不能再装听不见了。转身微微一笑,道:“茗姑娘。”
“一整天都没见你。你忙什么去了?”拜月教如今在京城也没分坛给他血洗了,他怎么会又是如此一脸疲惫?
若水道:“圣女殿下今天回暮雪山,我送了她一程。”
在我离京那几日,明珀圣女替王爷拔蛊时,王爷就顺便把事情与她谈妥了,究竟商议的是什么,我一直都没问过王爷。因为明珀圣女鲜少离开暮雪山,也不喜欢在外面多作逗留,我便以为明珀圣女早已离开,没想到她竟是今天才走。禁不住有些可惜:“明珀圣女这几日都在京城?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实在可惜了。”
若水淡淡一笑,道:“圣女殿下在京城开了三天法会,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很是疲累了。就算告诉你,只怕也没机会相见。”
“原来如此。”
柳泫入狱、穆王被囚那天,便是王爷请明珀圣女拔蛊的那一天,正是十一月十六。如今方才二十,明珀圣女连开三天法会,显然便是替王爷拔蛊之后便开始了,连着十七、十八、十九三天,不眠不休,今天竟然也不休息,径自回了暮雪山。这份体力实在惊人。
“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若水微微颔首,便淡然离去。
知道他是在避忌王爷,我只一笑,转身走进厨房。几个丫鬟大约是听见我与若水的对话,正在唧唧喳喳谈论着明珀圣女在法会上的绝世风华,我吃着小菜,喝着银叶汁听她们闲话,她们扯着扯着,便将话题扯到了若水身上。
“圣女说法,圣子护法。啧啧,你们是没瞧见,我们单大人那时候的风采,一身月白色的流澜玉衣,七个护法灵女簇拥着,守在明珀圣女身边。那模样……啧啧,简直、简直……”“简直”了半天,也没“简直”个所以然来,挥手眉飞色舞道,“-我也不会说了。反正就和生神一样,简直浑身都发光……”
听她最后一句,我险些笑得将口中银叶汁全喷了出来。少女们都在哄笑,其中一个怪笑道:“浑身发光?你当我们单大人是琉璃灯盏呀?”
此语一出,几个少女又笑成一团。
“听说明珀圣女说法三天,单大人也护法三天呢。那明珀圣女是坐着只动动嘴,可怜我们单大人,硬生生站了三天呢!--难怪刚才看着一脸疲惫。”一个紫衣少女颇为心疼地说道。
“是啊是啊,听人说,那七个护法灵女都换了好几拨,就我们单大人没得换,硬是站了三天三夜。就算单大人武功高强,到底也是个人,哪儿经得起那么折腾?”旁边的青裳少女就更心疼不忿了。
若水替明珀圣女护法,连续三天三夜?……可是不对啊。昨天下午我不还在墨竹居见过若水么?他怎么会替明珀圣女护法这么长时间?--何况他前天还去刑部救了柳泫……
想起柳泫,这才转过念来。不禁暗道王爷心思缜密,为柳泫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在明珀圣女法会护法的,显然不是若水本人。王爷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更好掩藏柳泫身份,日后若有刑部的人,透露出一星半点关于若水带着王爷命令去救人的消息,也自然被指无稽-当日圣子大人在法会护法呢,怎么会去救人?
当日柳泫受缚而来,柳煦阳已不知被他藏到哪儿去了。穆王府除穆王之外,尽数处斩,柳家更是祸延九族,但柳家人丁单薄,最后上刑场的,只有一个假柳泫和已经嫁作穆王妃的柳玎玲。
柳煦阳如今依然是朝廷钦命重犯,四处都在通缉。崖寻殿下王爵已除,人也被圈禁,柳煦阳沦落到如此地步,就算让他混到夜平川,除了他旧年几个生死旧部,只怕底下兵士也没人敢公然和他一起造反。
正因为如此,所以王爷网撒下去,却没有想着捕上鱼来的意思。捕令一出,四海同知,偏偏柳煦阳的画像却被画得稀里糊涂,只怕柳泫看着画像,也认不出来画中那人是他爹。梦魇的势力也一直不曾动用,否则依梦魇精准迅速到可怕的探查能力,柳煦阳如何还能逍遥法外。
稀里糊涂想着,杯中的银叶汁已冷透。紫衣过来替我换了热盏,笑眯眯道:“茗姑娘累了么?坐在这里发呆。”


第三三章

接过紫衣递来的杯子,触手一片温热,朝她微微一笑,“谢谢你。这么晚还打扰你们。”
紫衣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原本就是干这个的。何况墨竹居的厨房十二个时辰不熄火的。茗姑娘什么时候来,我们都伺候着。”
“别这么说。”
见她如此逢迎的模样,虽不厌恶,却觉可悲。至少与她说话的兴致是全没了,就当我是倨傲好了,总觉得叫人如此谄媚殷勤是罪过。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别处。
紫衣见我转脸不理她,一笑便没了声音,径自去了。
窗外,天色昏暗。
禁不住莞尔一笑,如此的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大好时节。正闷在心里自己和自己开着玩笑,一个转眼却看见一抹流白自远处倏然掠过-有人闯入!
不及思索,已下意识拔足点窗,一个旋身追了出去。边跑边喊抓贼那笨事,我素来不做,紧盯着前面一抹倏忽飞窜的白影,轻功已运至了极限。
越跟越觉不妥。这人轻功显然很是不错,至少不会弱于若水瞳将军任何一个。我努力追也只能不远不近跟着,若非他穿着白衣,一个闪身我肯定便会跟丢。如此追下去,我也讨不到好处,三支银针缓缓抖出袖口,估算着与他的距离-约莫五十尺,只要他不察觉,射中他并不困难。
此念刚动,沉腕便将银针射了出去。银针刚刚出手,我立即破空挥出一剑,撕裂的气流发出刺耳的声响,淡去银针带出的一点杀气。果然,那白影感到周遭弥散的剑气便立即有了反应,翩身扬出一层血色光辉,竟然是先天护身真气!
好在扬剑只是虚晃一招,剑气在瞬间被对方的护身真气消弭于无形。银针先出后至,毫不费力融入那层淡薄的血色真气之中。虽不明白这银针的内在精巧,但王爷教我银针手法时就曾告诉过我,这银针破风无声,只带一点杀气,莫说护身真气,铁甲钢盔也能轻易穿透,刁钻犀利非常。
果然,银针的一点杀气,被剑气轻易遮掩,那人又自恃护身真气,不察之下三支银针尽数没入身体。身形一个踉跄,脚步自然凝滞,只这一个瞬间,我便抢进了三十多尺,已能清晰看见那人面容。
入目是一张坚冷如石的面孔,仿佛刀斧雕凿的锋利轮廓,眉目沉静,神色冷漠稳重,绕雾青山一般的坚毅气质。人决计不认识,也没什么印象,但那怪异的气质却让我猛地心弦一震,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见他稍稍运力,三支银针被他轻易逼出体外。他盯着我的目光明显带着几分不耐,转身便欲再走,刚刚侧过半个身子,便又僵住了身形。汩汩鲜血顺着他身上三枚银针带出的创口中流出,他迅速运指封穴止血,只是徒劳。
“没用的。除非我独门金疮药,否则你只有血尽而死。” 敢在晚间穿着白衣在王府乱窜,既不蒙面也不遮掩身形,想来不是偷鸡摸狗的宵小之徒,“-你是谁?”
我直接问。原本以为他看在性命的份上,至少给我一个正眼,没想到他居然头也不抬,顺手便抽出一柄短匕,向我贴身攻来。
流着血还敢与人游走轻身缠斗,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我使软剑,若被他近身纠缠显然不利,然他身法极快,恍如鬼魅,我一念未转,短匕已擦近我咽喉,再一翩身,他已贴近我背后。
情急之下,错身一剑挑他执刀手腕,反手便是一掌向他胸前拍去。狠狠一掌过去,却被他护身真气震得气血翻腾。一阵晕眩之下,发现他也枯站原地微略失神,脸色惨白,显然也受了轻伤。
如此看来,他内功与我也只在伯仲之间。如今他身上带伤,打到后来吃亏的必然是他。我心中有了分寸,只小心翼翼注意他是否还有杀着,一番缠斗之下,他身上三个银针带出的小孔不断流血,失血脱力自然逐渐不支。
纵然他体力稍逊,我也不能轻易胜他。久战不胜我已有些沉不住气,挽出剑花暂时阻他一招,趁着空当“咻”地放出响箭。
他也是老江湖,见我发出响箭,便知我有强援。招式仍然缜密如风,却已开始寻找脱身之法。既看出他的企图,更不能让他轻易离开,心知若水不时便会赶到,我豁出力气展开剑锋密实的风月剑法,将那人牢牢锁在剑势之中。
远远看见紫檀色的剑光冲天而起,我知道是若水已经赶来,只是找不准我具体位置。那光华四射的剑光我可使不出来,只能抽空再放出一支响箭,岂知就在我分神放箭的瞬间,那人短匕飞掷而出,破开我水幕一般的剑势包裹,人已振臂飞窜而出,向远处踉跄而去。
顺手在廊柱上刻了标记,留下一支银针。以若水的谨慎,到此处必然能发现。再顾不得许多,立即跟着那人追了上去。
身后传来若水一声清啸,人已在不远之处。我干脆咬牙将轻功再次逼到极限,那人轻功再好,毕竟是失血脱力之人,我全力施为之下,几个抢身就将他截下。
若水恰好跟了上来。我这才松了口气。
剑尖一颤便欲出手,若水已反手拦住了我,道:“王爷有命,放他走。”
“放他走?!”
怎么可能?吃惊。错愕。不解。王爷好好坐在墨竹居和雪忧吃饭,他怎么就知道我追的是谁?还命我放他走?
若水没有多的解释,只是眸色淡淡地望着我。被他沉静的眼神一望,我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片刻失神之后,猛地想起被我截下的那人,然而只在这迟疑之间,那人已化作一抹流白,萧然远去。
为拦下那人费了我不少心机,眼见就能留下他,可居然在眼皮底下溜了!我站在当场,想气气不出来,想说话,盯着若水一脸的恬淡,竟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只不明白,王爷怎么会下这么道命令?
“自己人?”我问。
若水沉默。不说话,自然就是不否认。
果然是王爷手下人,难怪若水会带着这么一道命令来。
“是‘惊煞’的月缺孤。”若水思忖之后,淡淡吐出那人的身份,“不只茗姑娘不知道。湛岚事情之前,王府上下也只有‘惊煞’成员和王爷才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么说来,若水也是在湛岚被擒之后,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的。难怪当初我向王爷禀报湛岚的事情时,王爷还一脸诧异,转个身就把事情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是这个所谓的“惊煞”调查出来的结果。虽早知道王爷手下有一股隐藏势力,然在上林城见识过梦魇之后,便自以为是地认为梦魇便是我隐隐察觉到那股势力。没想到,梦魇亦只是王爷隐藏势力的其中一股。
可既然这个“惊煞”这么多年都潜藏得好好的,怎么今天会如此大意被我发现了行踪?疑惑地望向若水,他显然没王爷那看穿人心的本事,只缓缓转身,向王府走去。
“四天前你在哪里?”
若水脚步未停,淡淡道:“明珀圣女法会,我护法去了。”
“前天我还在书房见着你了。在法会护法那个怎么会是你?”
“我在法会只待了前一天。没有圣力加持,殛雪玲珑盏不会绽光。明珀圣女说法时,使用了‘惑心术’,我离开时,在场的听众都已经没有自我意识,后两天他们看见的只是我的残相-法会开始后,历来是许出不许进的。”
若水语速缓慢,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然而这番话,将事情说得太清楚太明白,甚至连我未考虑的细节也解释得很完美,怎么听怎么都像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原本问若水那日的去向,只是隐隐觉得有问题,随口一问罢了。如今若水给出这个答案,我反而更加笃定当中令有玄机。
若水很少说谎,纵然有,也必然出自王爷授意。什么事情值得王爷如此兴师动众?……今晚那位月缺孤,是否也和王爷交代若水办的事有关?
我胡乱思忖着,若水忽然回头,道:“若没有别的事,茗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话是极平常的话。但近年王爷越发厌恶我与若水亲近,因此我与若水都自持了许多,他很少会如此说话了。忽然冒出这一句来,显然是要劝我别多管闲事、自寻烦恼。
想起前几日胡乱揣测王爷心思闹出来的麻烦,如今终也有些觉悟。说穿了我只是个侍女,管那么多王爷的事做什么?未必就与我有关系了,何必呢?
心底没来由升起一抹自弃,颇为黯然地收了软剑,转身便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洗漱之后便爬进了暖烘烘的被窝,原本以为沾枕便能入眠,却不想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纠纠缠缠都是若水淡漠的言辞,还有适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的月缺孤冷硬的面容。一直揣测着月缺孤的出现绝非偶然,可是他到底为什么才会如此不小心被我发现了行藏?
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折腾了几个时辰,爬出被窝时,才发现竟然开始飘雪了。天气骤变,我自然要去王爷身边看看,反正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了。穿戴清楚之后,又仔细梳了个流光髻,撑着一把伞就往墨竹居走去。
这一场雪倒下得汹涌,风不见大,卷着雪却是冷入肌骨。走进墨竹居,出乎意料地未见到侍卫,纵然詹雪忧没有守夜,若水也该在的才对。有些奇怪地四下张望,却发现一道人影蜷缩在廊下,颇为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看身形打扮,依稀便是詹雪忧。
顾不得灯笼雪伞,一股脑儿全扔在了地上,提起厚重的斗篷下摆,我慌忙加快脚步向廊下走去。詹雪忧脸上已是一片病态的苍白,素来明亮的眼紧紧闭着,左手拼命抠着耳门,很是痛苦的模样。
“雪忧,雪忧?……你哪儿不舒服?手伸出来,我看看……”
顾不得他扭曲挣扎的动作,我费力制住他,一面探视他脉象,一面看着他一举一动。他只是无意识地挣扎扭动,光看他拼命抠着耳门的样子,便可以知道他必然是头痛。
暖阁的灯也在此时亮了起来,匆匆走出来的竟然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若水。看见詹雪忧奇怪的模样,他也没有多余的话,快步走过来,帮助我扶住了詹雪忧。
詹雪忧左手一直死死抠着耳门,一番折腾下来,眼角已滑出一片湿润。
看着詹雪忧稚气清秀的面容上一片泪光,我禁不住头皮发麻。认识詹雪忧以来,早已明白他是个最能忍疼的,如今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痛得流下泪来,替他号脉,却没发现任何不妥,我这半吊子神医这次可得认栽了。
若水见我半天不说话,抬手便将詹雪忧抱了起来。詹雪忧忽然猛地向一旁撞去。因是靠墙站着,他脑袋离着墙不过半尺,若水见势不妙已往后退,但这一撞仍是撞了个结实。若水微微蹙眉,抱着詹雪忧便向暖阁走去。
匆匆跟进暖阁,顾不得向王爷见礼,我径自去找药箱。若水在王爷示意下将詹雪忧放在玉榻上,转身去将暖阁的灯都点了起来。我拽着药箱三两步抢到玉榻前,王爷正仔细看着詹雪忧的伤口。
也不知道詹雪忧究竟是怎么撞的,分明是横着脑袋往墙上冲,怎么是额头开了个小洞?我还特意找了把剪刀替他剪头发呢,如今是用不上了。取来冰肌露洗净他额上创口,再挤出暖玉膏止血,灵药在手,处理这样的伤实在小菜一碟。
让我奇怪的是,詹雪忧自从将脑袋撞破之后,就再没有死命抠着脑袋挣扎了。等我替他裹好伤口之后,他已恢复了神识,看来仍是脸色苍白,十分虚弱,但好歹是没有继续闭着眼乱扑腾了。
“……主人。”
眼下的詹雪忧,只匆匆望了王爷一眼,就低下头。尽管我就站在詹雪忧身边,但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仍旧是王爷。
到现在我才看清,王爷和若水一样,披散着长发,只穿着一件单衣,神色颇为凝重。知道王爷此刻恼怒的是什么,半夜三更这么折腾,若非我走过来的说话声惊动了他们,只怕詹雪忧疼死在外面也没人知道。
“怎么回事?”王爷虽看着詹雪忧,问的却是我。
“单号脉,看不出什么不妥来。”我小心斟酌着词句,“若可以的话,茗儿用灵识术替詹大人看看。”
王爷点点头,我缓缓将手掌贴近詹雪忧百汇穴。一点灵识开始在詹雪忧体内游走,却意外地没有任何收获。敛神收掌,我朝王爷摇摇头。
半晌,王爷方才盯着詹雪忧,吩咐道:“日后你不必再贴身伺候了。”
詹雪忧一直低着头,我与他离得最近,清楚地看见他听见这句话时身躯微微一颤。王爷如此吩咐自然是担心他身体,他这样希奇古怪的病症,连灵识术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若再像今晚这样折腾,他有几个脑袋够撞的?
詹雪忧默然起身,垂首应道:“是。”他声音哀伤,却没有坚持留在王爷身边的意思。显然是他自己也知道,病症一发作,他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从我踏进暖阁开始,王爷一直就没给詹雪忧好脸色看,不是略略忧虑就是神色凝重,总之没有半个温颜。如今见詹雪忧可怜兮兮的模样,王爷禁不住摇摇头,道:“暂时就住在暖阁吧。你在本王跟前,本王也放心些-茗儿现在就写信给颜知,把雪忧的病症说清楚,看看他怎么说。”
我从命转身,准备去写信。刚刚走到书桌前,抬头寻笔,却看见詹雪忧身子一软,跪倒在王爷脚边。詹雪忧见了王爷就变磕头虫,我早已习以为常,王爷亦是不甚在意。直到王爷已在床榻上坐下,詹雪忧却还一直伏在地上,微微颤动着身躯。
詹雪忧素来自持,在王爷面前多说一句话都不敢,如今一反常态,不单我奇怪,王爷也有些诧异了。
“怎么回事?”王爷微微蹙眉,“-又头痛?”已是颇为担忧地站了起来。
若水一直站在一旁,听王爷如此说话,立即上前将詹雪忧扶了起来。果然是病症又犯了,脸色苍白冷汗交下,一意坚持之下,下唇已咬得鲜血淋漓,竟是勉强支撑着不曾失去神识。
王爷一直凝眸注视着詹雪忧。他目光已有些涣散,但只要看见王爷,便会有一种闪烁焕发的光芒炯炯而出。然而就在詹雪忧素来干净纯粹的眸光中,却倏然闪过一丝狼狈的回避和吞吐犹豫之意。我眨眨眼,是看错了么?
若水此刻已不再指望我了,请示王爷之后,指尖一点紫檀光芒闪过,凝起先天圣力,在詹雪忧眉心轻轻一抹,詹雪忧便不再强忍痛苦,安安静静地昏睡过去。只那张沾着冷汗鲜血的清秀面孔,看来实在惹人心疼。
唯今之计,也只有赶紧把信写好送到颜知将军手里,看他有没办法帮得了雪忧了。取过一支御笔,舔了墨,匆匆记下詹雪忧的病症状况。若水将詹雪忧抱上王爷床榻,替他除去鞋袜,又细心盖好被子。


第三四章

王爷就坐在床榻上,看着若水一举一动,忽然捉狭一笑,一把扯住若水手腕,轻轻用力,顺势便将若水搂在怀里。
若水武功不如王爷是真的,但这么轻易就被扯进怀里,那也决计不可能。被王爷扣住手臂时,若水下意识地沉容欲挡,却在瞬间反应过来,温顺地接受了王爷的控制,任王爷将他扯入怀中。
看着王爷轻佻的动作,居然怔怔地忘了仍提着笔。滴答一声,一点墨落在信笺上,登时污了一团。手忙脚乱也来不及收拾那一团乌黑,咬着唇暗骂自己一声,匆匆换了张信纸,准备从头开始重新誊写一遍。
王爷只是静静将若水搂在怀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自从诅咒事件过后,我便发现王爷待若水并不如从前那么苛刻了,特别是若水自暮雪山回来之后,王爷与他关系变得亲密融洽了许多。而且,王爷似乎越来越喜欢将若水静静搂在怀里,仿佛很是喜欢那一个拥抱、一抹气息当中纠缠的那一种温柔恬静的气氛。
听王爷的意思,纵然随军到了西南,也不会和大军一起行走。若水既要挂帅领兵,过两天必然就要离开了,正是临别之时,我自然不敢多在此处耽搁,打扰王爷与若水温存。
“唰唰”动笔飞快誊写着那封信,暖阁中安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瘦了。”
暖阁中忽然传出王爷温柔的声音。
我禁不住抬头,恰好看见王爷一只手在若水窄腰上轻抚而过,凝眸望着若水光洁如水的面庞,一举一动都是温柔爱惜。那一瞬的温柔是从前极少看见的,甚至以前安抚柳泫时,那一种温柔也不如此刻的纯粹。
相较之下,若水恭顺淡漠的表情就显得实在有些扎眼了。
正在温存之时,院子外面忽然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起来,我有些诧异地放下笔,朝窗外看去,仍是一片茫茫的雪,院子里却已多了不少侍卫。窗外火把连绵,连侍墨侍书也提着灯笼趿着鞋跑了出来,唧唧呱呱问出了什么事。
王爷放开若水,任他静静站了起来。不多时便有侍卫在暖阁门外禀报道:“惊扰王爷!秋水涧潜入刺客,朝墨竹居来了……”
若水顺手取过衣物匆匆披上,人已走到暖阁门前,果断道:“噤声!--搜。”
做了四年侍卫长,王府里的侍卫对若水没一个不钦慕宾服的。在若水的喝令之下,嘈杂的人声顿时消停止息。数十名侍卫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地开始在墨竹居搜寻刺客的身影。
匆匆落笔将最后几个字写好,稍稍抬头,王爷便会意移步过来,龙飞凤舞在落款处草书一个“矜”字,我已准备好印泥,王爷取印钤下,一点殷红在灯光下甚为醒目。
我吹干墨迹准备折入信封,王爷忽然又摊开信笺,提笔加了几个字上去。王爷下笔极快,写的又是一笔狂草,我与他对面而立,一时竟看不懂他写的什么,还未反应过来,王爷已将信笺折好,直接送入信封了。
隐隐看见王爷做了个细微的手势,令我吃惊的是,就在王爷手势刚好打出的同时,暖阁之中便多了一股陌生的气息。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自阴暗处逐渐走出,竟然是时时刻刻都潜藏在暖阁之中的!
“主上。”
缓缓跪倒于地。那人有着与月缺孤一样孤冷的面容,大约习惯了生活在黑暗之中,他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整个人如同被水逐渐泡开的墨一样,有着分明涣散却似凝固的气质。
这种阴冷的气息,我确是陌生的。但他这种奇怪凛冽的气质,我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目光颤栗着从那人身上移到王爷脸上,王爷却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只是简单交代他道:“看着他。别再出岔子。”
他,自然就是詹雪忧。
“缺清遵命。”
那道阴暗中走出来的影,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清澈好听。
王爷回头去看搭在一旁的衣物,心知王爷是要出去,我立即绕身过去,伺候王爷将衣裳穿好。没有再多的话,跟着王爷匆匆到了院子里。墨竹居占地不小,光暖阁小院和花间楼就绵延着十数个楼台,侍书侍墨两个丫头裹着厚斗篷,提着大灯笼,傻呵呵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侍卫们动作敏捷地搜着墨竹居,一片火光映着白雪,终究有些萧瑟的晦暗。
一番折腾下来,墨竹居已搜得差不多了。却始终没有发现刺客的影踪。领班侍卫站在花间楼簪花间门口,有些拿不定主意地向匆匆行来的若水望去。
“怎么了?”若水有些奇怪。
领班侍卫禀报道:“……是柳公子居所。”府中上下再没人敢提“柳将军”三个字,因而都唤柳泫作柳公子。
“……”
若水禁不住一怔。他倒真不知道柳泫住在花间楼,不过外面这么热闹,以柳泫的耳力,不会睡得这么沉,没半点察觉吧?想想终觉有些问题,挥手示意侍卫们退开,径自上前,谨慎地敲了敲门。
笃笃几声,屋里却没有声音回应。
若水微微皱眉,就在此时,听到柳泫困倦疲惫的声音问道:“……是谁?”声音清晰明澈,分明已经贴近大门,却没有将大门打开。
“是我。单若水。”若水一面说话,一面仔细倾听着簪花间里的一举一动,像他这样耳力惊人的高手,除非对方亦是同样的武功卓绝,否则很难在二十丈内掩藏行踪,“有刺客潜入墨竹居,王爷命我带人搜查。”
“哦。单大人要进来吗?……”柳泫询问,却没有主动开门的意思。
按说此刻柳泫就应该开门了,既然身在王府,自然一切以王爷安危为重,纵然深更半夜敲他的门有些失礼,但柳泫也绝对不是如此小气的人。说穿了,若水对柳泫仍是有些顾忌,无论如何柳泫是王爷的人,拂了柳泫面子就是成心让王爷难堪。因此有些迟疑地顿了顿,最终方才静静说道:“若不打搅柳公子的话,请开开门。”
听见柳泫在屋里的轻笑声,随后大门缓缓开启。刚刚打开一道门缝,王爷已与我匆匆来到簪花间门口,若水与一般侍卫垂首施礼,王爷已将簪花间大门轻轻一拉,吱呀一声合上了。
“王爷?”
里面的柳泫,外面的领班侍卫,都禁不住有些诧异地唤出口。
王爷只淡淡看着若水,吩咐道:“他这几日不能见风。无论什么事,不许打扰。”
这才猛地想起詹雪忧昨晚说的话,柳泫这两天之内都是不能见风的。若水不知道,柳泫不肯说,我竟然也忘得干干净净,若不是王爷记得,只怕柳泫这下得大病一场了。
若水垂首应是。
隔着门,王爷问道:“泫儿,你适才没有看见刺客?”
“王爷恕罪。”柳泫声音顿了顿,方才接下去说道,“适才睡得有些沉了,因此没太注意。这屋子里也没什么藏人的地方,应该是不在了。”
“那你好好休息。”王爷嘱咐一句,便示意若水与一班侍卫退下。
王爷有命,若水与侍卫们自然撤得最快。侍书侍墨一直跟在我们身边,两人都支着灯笼,柳泫屋子里则一直黑漆漆没有燃灯,然在转身随王爷离去的那一刹那,我眼角却看见柳泫房中幽幽闪过的一道弱光-是刀兵寒光!
极弱,但也足够我看清楚了!
还未及说话,王爷举步时稍稍侧身,掩住众人视线,轻轻捏紧我的左手,我登时将到嘴的话吞进肚子里-王爷知道柳泫屋子里有人,非但自己装着不知道,也不许我提。
刚刚离开花间楼,王爷便停住了脚步。召来侍卫问道:“闯进王府的是什么人?”
这也是我好奇的问题:究竟什么人能让柳泫冒着触怒王爷的危险,如此苦心维护?……柳煦阳老奸巨猾,此刻再傻也不会冒死进京,那么这个人究竟会是谁?
领班侍卫被问得有些尴尬,半晌方才回禀道:“刺客是由秋水涧潜入的。在煮墨阁附近绕了一圈才藏身墨竹居,应该是只看过王府地图,不曾进过王府……”
这么说,显然是也不知道刺客是什么人了。王爷挥退了侍卫,只叫他们自去值夜,不用再管刺客的事了。侍书侍墨听得一脸迷惘,若水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目光再次向簪花间投去。
雪一直都在飘。
站在廊下虽不沾雪,但也冷得够呛。
“王爷是要在这里等……刺客出来?”原本是想问,是不是要等柳泫把刺客送出来,但想着此刻还是少提柳泫的好,免得惹得王爷心头光火,柳泫那小子可就有乐子瞧了。
王爷一直静静站在廊下,盯着簪花间的方向。好在我说话王爷仍旧会搭理,微微点了点头,王爷毫无疑问地断然结论道:“适才若水已经敲过他的门,以柳泫的谨慎,他不会让刺客留到天亮再走。不出半个时辰,他必然会让刺客出来。”
话说到这份上,王爷自然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了。我顺手接过了侍墨手中的灯笼,她会意地向暖阁走去,没多久便抱着一件厚实斗篷走来。
斗篷还没替王爷裹上身,王爷便摇摇头,指向若水。侍墨看了看,便将斗篷给若水送了过去-王爷出来时我特意拣了件紫貂衫替他穿上,虽仍嫌单薄,但若水如今只穿着两件单衣,说冷,自然是若水冷得厉害了。
雪夜中看不清若水表情,只那双清澈如水的眸,仿佛微微掠过一丝波澜,转瞬平息。
王爷的判断素来不会错,盘算着时间,果然不足半个时辰,簪花间旁边的另一间小屋,小门忽然打开一道小缝,一道人影飞快地窜了出来。我与侍书手中都提着灯笼,他在花间楼看不清楚,一走出来便发觉了,原本灵动的身形立即窜得更快。
可再快也快不过若水。只一个刹那,若水轻灵的身影便已跃上了花间楼,紫檀色剑光在瞬间怒绽,风雪中宛如一朵盛放的紫莲,光华万丈笼罩在花间楼上空。倒不是若水爱显摆,暮雪教这数百年前就闻名于世的剑法,原本走的就是花俏眩目的路子,配合着神兵玉蕊,每每出鞘就是紫华如岚般氤氲而出,大约也和暮雪教传教说法时搞氛围有关系。
那道人影被若水一剑刺落,狠狠摔向雪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柳泫显然一直都在屋中看着他一举一动,情急之下便要开门,狠狠拖了两次,大门也不曾打开。我提着灯笼紧跟在王爷身后,隐隐记得适才王爷曾碰过那扇门,显然那时王爷便做了手脚了。
屋中传来柳泫的脚步声,显然是打不开门要跳窗了。抬头一看,果然,柳泫的身影已到了窗前,王爷警告道:“你若敢出来……”
后果如何,王爷没继续说下去。但这短短五个字,已足够柳泫忌惮的了。不敢去动那扇窗,他在屋里急急哀求道:“请王爷饶他一命!王爷……”
我这才将目光放在今夜的主角上面,一身颇为污秽的囚服,长发散乱,身形狼狈,被若水一剑刺伤了大腿,内脏也被剑气所伤,鲜血很快就沾满了全身。将灯笼往一旁放了放,恰好他抬头-莫飞歧?!
怎么会是他?!他此刻不是应该在东城大营么?……怎么会深更半夜闯入王府?……还穿着囚服?!……盯着王爷略略了然的神色,瞬间明白了因由:王爷打定主意要将西南驻兵收作瞳将军的心腹部队,西南将领参与柳泫勾结穆王爷谋反(台面上来说,是如此……汗),恰好一道谕旨全部清洗。夜平川的柳家势力暂时动不得,对柳家在西南的残余势力,王爷自然是错杀一千,不放一个。
莫飞歧身为西南驻兵夜字营将军,首当其冲就是王爷要铲除的。
想起当日柳泫与莫飞歧玩笑打闹的模样,禁不住心中一寒。若王爷当真杀了莫飞歧,柳泫能承受得住么?……还有莫飞歧,莫名其妙死在他最崇拜的战神手中,他九泉之下能瞑目么?
“谁给你王府地图?”王爷盯着莫飞歧,问道。
莫飞歧吐着口中牵丝不断的鲜血,始终不语。
拷问口供这些事,历来都是若水在行。我抬头,若水已不在屋檐之上,他穿着一袭月白色衣裳,身姿如雪,悄然融入夜色之中,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回到王爷身边的。
不待若水动手拖人,屋里的柳泫已拍着窗户,急切道:“飞歧!快说,你说啊!……”
莫飞歧恍若未闻,忽然抬头盯着王爷,说道:“我说的,你信不信?”
王爷淡淡道:“本王只信事实。”
换句话说,就是你说实话我就相信,你说谎话我自然不信。至于你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我自然知道-这就是王爷的自恃与自信。
莫飞歧闭上眼,静静道:“杀了我吧。”
清楚听见院子里的对话,柳泫在屋里将窗户拍得山响,“飞歧!别犯傻了!到底谁给你王府地图,快说!快说!”
柳泫又惊又急,若非忌惮王爷命令,只怕早就跳窗出来了。柳泫跟在王爷身边也有些年了,他自然知道王爷有多少种方法,可以从一个人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来,真要把那些手段用在他身上,只怕十个莫飞歧也不够看的。
莫飞歧丝毫不为所动,侍书有些怯怯地看了王爷一眼,她历来心软,想是在担忧王爷会如何处置莫飞歧。王爷素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多做纠缠,自有若水处理,冷冷看了莫飞歧一眼,转身便欲离去。
柳泫急急喊道:“王爷留步!王爷!……”
想来柳泫私留刺客已触怒了王爷,因此柳泫虽唤得凄惶,王爷也没有稍稍停步的意思。想着柳泫那小孩子不管不顾的性子,又想起他与莫飞歧的交情,实在料不准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帮柳泫阻王爷一步,那边柳泫已“哐当”一声砸碎了窗户,一个旋身跃了出来!
寂静雪夜中,这一声也算得上惊天动地了。王爷猛地煞住脚步,霍然转身,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
侍书侍墨原本就害怕王爷生气的模样,如今见王爷一言不发冷森森盯着柳泫,侍书提着灯笼的手已微微开始发颤。
我也禁不住头皮发麻,柳泫小祖宗啊,你闯祸还没几天呢,就又迫不及待往王爷枪口上撞了?……想起他前天趴在床上,唧唧咕咕和我说的那些后怕的话,我忍不住心底拼命叹气,这小子是不是总是气血上涌把祸闯了,事情做过了最后才晓得怕?
如今柳泫的整个脑袋都被纱布包了起来,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露在外面乱转。
他原本是想抢身护在莫飞歧身前的,但以若水的谨慎,怎么会如此轻易让他占了先机,他刚刚破窗而出,若水便毫不客气地将莫飞歧擒在掌中,柳泫稍有异动,若水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捏死莫飞歧。
何况若水与王爷都在,柳泫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抢了莫飞歧,带他逃命。
莫飞歧被若水捏在掌下,见柳泫出来,仍是忍不住艰难地开口:“……你怎么、怎么出来了?……”
柳泫根本不敢往王爷这边看,急得跺脚道:“还不是为了你个蠢货!……说,王府地图是谁画给你的?……你还看?!东张西望什么呐?”
“地图是谁给他的,他迟早会说。倒是你,是不是该为自己担心一下了?”王爷冷森森的声音,自我身畔幽冷地传到柳泫那边。
明显看见柳泫身姿一僵,又瞬间欺近莫飞歧身旁,急切道:“你若不说,现在就死。”他动作果断地向莫飞歧心脉截出一指,下的确是杀手。
柳泫比莫飞歧明白,若当真落在若水手里,还不如此刻就死了干脆痛快。


第三五章

柳泫刚刚欺身靠近莫飞歧,若水便已防备着他动手抢人,如今虽由抢人改成了杀人,但若水防备之下,柳泫自然不能得手。若水只轻轻一个旋身,便险险避开了柳泫刁钻的杀手,柳泫一指戳入莫飞歧胸膛,鲜血汩汩而出,却不曾伤及要害。
莫飞歧原本就浑身是血,如今被柳泫指劲穿身,更是浑身无力,若不是若水抓得紧,险些就要委顿于地了。
柳泫倏然出手也不曾得逞,再动手显然也没什么胜算。
回头小心翼翼向王爷张望,刚好迎上王爷冷厉的目光,登时将脑袋埋了下来。与莫飞歧说话时还嚣张厉害到了极处,被王爷一瞪就立刻像是咬到舌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带他下去。”王爷静静吩咐若水。
柳泫一直低着头,没接到王爷杀人的目光,登时又气焰高涨起来,见莫飞歧被若水拎着往外走,急得舌头打结般地说道:“他、他不是……我说那个什么……单大人等一下!”人又窜到莫飞歧身边去了。
他还未有下一步动作,若水已冷冷出掌,锋利的掌风生生将他逼退两步。
不是柳泫武功太糟糕,只如今若水奉命带走莫飞歧,柳泫此刻若与若水动手,无疑是公然违逆王爷的意思,他自然不敢。如今的情势,求动王爷或者劝动莫飞歧,局面才有一丝转机,他若敢硬来动手抢,只有两个一起玉碎的下场。
柳泫偷偷瞅了王爷一眼,显然是放弃了求王爷的想法。可有什么办法在几句话之内就劝动莫飞歧?……柳泫还在原地发呆,若水已带着莫飞歧逐渐走远。
我一直都盯着柳泫,谁曾想他竟然忽然尖叫一声,我禁不住心里打了个突,柳泫撕心裂肺吼的却是:“……我不敢了!……”
怔怔看着柳泫动作迅速地跌跪于地,正是适才莫飞歧呕血的地方。雪积得不厚,因此柳泫一把抓下去,恰好抹了一手的鲜血,他穿着雪白的衫子,这么一滚,立即沾上血污,很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
莫飞歧不知从哪儿腾地升出一股力,竟挣脱若水片刻,回头望向柳泫-柳泫正好刚刚歪头倒向一旁,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
果然是活宝柳泫。
我强忍着笑,看着他唱作俱佳的表演。
若水显然也发觉了柳泫的把戏,事情既然有转机,若水便稍稍停下脚步,看着下一步发展。
柳泫瑟瑟地伏在王爷脚边,身子微微地颤动着。因为脑袋被纱布包得太严实,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谁知道他肚子里是不是已经笑翻天了?
莫飞歧眼中却是带着惊慌急切,可他怔怔看了柳泫许久之后,竟一笑又转过头去,丝毫不为所动。
看着莫飞歧洞穿柳泫的小把戏,我禁不住有些诧异-单看柳泫瘫软无力的模样,若非清清楚楚看见柳泫的动作,知道王爷并没有动手惩戒他,我只怕也被他瞒过去了。这莫飞歧一双眼睛倒很是厉害。
柳泫一直偷偷看着莫飞歧的反应,见莫飞歧忽然扭头不看自己,禁不住有些诧异。
莫飞歧咳嗽几声,吐出喉中逐渐凝聚在一起的血水,笑道:“他若真打你,你会叫得这么惊天动地吗?”
此语一出,谁都知道莫飞歧确实是看穿柳泫的小把戏了。
柳泫怔怔站在当场,看着莫飞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手指微微发颤,激怒道:“你以为你一个莫飞歧就扛得过暮雪教的手段?!我不曾和你说过那个行尸走肉的萧澜么?……若你还心智清楚地活着,我磕破头也为你求来一线生机。你若变成萧澜那样的傻子白痴草木人,我怎么救你?!……”
猛然听起柳泫提起萧澜这个名字,我心中霎时如被冰水浸泡过一般的冷。萧澜,那个至今都不知道受谁指令来刺杀王爷的销魂谷杀手,用“沧海月明珠有泪”毒害柳泫,因此有了王爷的销魂谷一行。珑落之死,万俟解语之死……都是因为他。
柳泫忌惮、害怕、恐惧的,就是莫飞歧变得和萧澜一样-甚至宁愿先杀了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与萧澜一样做失去魂魄的木偶人。
“我为你不惜触怒龙颜违抗王令,你就这么不领情?!……”话说到此处,柳泫激动明亮的眼神终于有些黯淡,声音也低沉下来,“是,我是做戏骗你。可你就这么笃定,我违逆王令不会付出代价么?!……还是你认为我仍旧是从前那个西南统帅柳泫,一身牵系着整个西南一触即发的局势,无论怎么胡搅蛮缠,王爷也终究会容忍我?……”
柳泫一口气说完,身子真的瑟瑟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或是后怕。
西南事件过后,失去身份的柳泫一直都在惴惴不安的惶惑中,这个我是清楚知道的。他向我说过心中的惶恐,但我始终没办法开解他。卑微地奉献出自己的价值,换取一点温存,一个笑容,我素来认为柳泫太痴。然后直到他失去价值那一刻,我在柳泫茫然失措的眼中,方才逐渐发觉,在从前被王爷操纵控制的柳泫,对于王爷的攫取索求竟是那样的甘之如饴。
再没有利用价值了,王爷究竟会不会如从前一样待他呢?……从此后不敢任性,从此后不敢顽皮,要乖乖听话,否则,失去价值又不懂逢迎不知进退不听话的男宠,随时都会被遗弃。
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王爷会遗弃他。因此那夜分明疲倦得要昏死过去,也不敢要求停止欢爱,因此王爷要他易容换面,刻意在他脸上留下狰狞伤痕,他也不敢拒绝。
他藏了莫飞歧,骗了王爷,王爷让他在屋中照顾脸上的伤,他却又为了莫飞歧跳窗跑了出来。一条欺瞒,一条抗命,不是大罪,可偏偏都是最伤彼此信任的错失。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如今再伤了信任,那究竟还剩下什么?……柳泫惨白的脸中,我可以清晰看到这些局促与担忧。可为了莫飞歧,他又是气血上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侍书侍墨都被柳泫的话惊呆了。柳泫的声音很是惶惑哀伤,纵然不明白柳泫担忧局促的是什么,光听他的口气,也足以让人察觉到他的茫然无措。
王爷一直冷森森的眸光,在此番话之后,也禁不住稍稍敛去几分冷意。
这一短暂的沉默,仿似漫天风雪都在瞬间窒息了。
莫飞歧错愕怔忡地再次扭头望着柳泫,眼中的桀骜终于淡淡散去,半晌才沙哑着声音说道:“适才我在你房中躲了那么长时间,此刻再说出那人的名字,你认为王爷会相信么?”他低下头,顿了顿,又开口道,“……你如此处境,若王爷再迁怒误会你,你-你怎么办?”
莫飞歧这话说得倒是奇怪,柳泫怔怔看着他,显然也有些迷惑。
王爷示意若水将莫飞歧带回来,若水动作已尽量轻柔,将莫飞歧放在王爷脚边时,浑身是血的莫飞歧仍旧颇为吃痛地皱紧了眉头。
“你若说的是实话,本王自然信你。”华丽低沉的声音,带着王爷独特的气韵,已颇有些宽容恩赦的意思,“说吧。”
柳泫睁大眼睛看着莫飞歧,惟恐他再咬着那人名字不放,耽误了自己。莫飞歧被柳泫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是薛冷。”
“薛冷”两个字一吐出,柳泫立时脸色一僵。
无怪莫飞歧先前死都不肯说。
薛冷是颜知心腹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若莫飞歧一口咬定薛冷画王府地图给他,事情必然查到颜知将军头上。柳泫陷害若水的事到如今还不到两个月,王爷若再疑心柳泫与莫飞歧窜供陷害颜知将军,那柳泫可就麻烦了。
连柳泫利用湛岚陷害若水这样的事,莫飞歧居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不得不说柳泫与莫飞歧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你认识他?”王爷道。
莫飞歧缓缓摇头,道:“不认识。今天下午他来找我,说,明天午时我们就会被问斩。问我想不想死。”他停了停,继续说道,“他说他可以救我出去,但我必须替他做一件事。”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一件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莫飞歧身上,连侍书侍墨也不例外。
“他画给我王府的地图,让我记熟。然后给我这个-”自他怀中摸出的,赫然是一支玉色温润的玉簪。
我看了王爷一眼,俯身将玉簪接了过来,触手一片温热,却是莫飞歧的体温。侍墨将灯笼提到我身边,借着柔和的烛火,我仔细端详着那支玉簪,明显是男子佩用的,簪身浮雕着游龙,做工甚为精致,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凑近嗅了嗅,隐隐带着一股血腥气-是莫飞歧身上的吧?
莫飞歧道:“他让我从秋水涧潜入王府,找到墨竹居后的澜水井,然后,把玉簪捏碎放进去……”
居然连澜水井都知道?!澜水井就在墨竹居小厨房旁边,历来厨房用水都是用那口井,捏碎玉簪放进井中,是何居心已不言而喻了。想也不想便取出一颗千叶百草丹,捏碎后沾雪涂在玉簪之上,那温润白皙的玉色,瞬间就变得乌黑一片,自然是剧毒!
王爷看了我手中乌黑的玉簪一眼,淡淡问道:“侍卫说你曾绕到煮墨阁,最后才来到墨竹居-既然去了煮墨阁,澜水井就在附近,你没发现?”
莫飞歧嘲讽一笑,眼中又逐渐浮起那股少年桀骜,仰面道:“丈夫杀人,不屑宵小手段-何况,王爷若死,惊燕必乱。”
“你既不是来下毒的,逃出来何不远走高飞,偏偏要自投罗网?”
“王爷既要杀我,天下之大,怎会有我容身之处?此番前来,原本就是自投罗网,敢以一死请王爷留心身边小人。”他最后又是自嘲一笑,道,“临死之前,原本想再见柳帅一面。不想恰好在柳帅房中被王爷撞见,想做个壮烈尽忠之人,也畏缩不敢了。”
明白看得出莫飞歧眼中的情意,柳泫痴恋上王爷,这莫飞歧竟是一心一意爱上柳泫了。如此轻而易举就摊出自己对柳泫的情感,也不怕王爷犯忌之下更加不饶他,想来确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柳泫瞪直眼睛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默然不语,忽然朝侍书吩咐道:“去提桶水来。”
侍书遵命匆匆而去。
“-这个人,本王还给你。”王爷指着莫飞歧,望向柳泫,“这是最后一个。你若再为旁人脑子进水违逆本王,本王不会如此轻易卖你情面。”
突如其来的一道赦令,让柳泫既惊且喜,立即翻身拜倒,不住叩谢。
王爷冷冷道:“抬头。本王有话问你。”
柳泫从命抬起头来,王爷目光犀利如刃,他清澈的眸色立即有些闪避。
“他分明藏在你房中,本王却一直等到他走出簪花间再擒他,你知道本王是为了什么?”
“……王爷、是顾忌柳泫脸上的伤。”
“本王警告过你,不许你走出簪花间,给你这道命令,又是为了什么?”
柳泫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爷的目光越发冷厉,柳泫再不敢与他对视,猛地俯下身去,哀求道,“我知错了!”
显然王爷不仅仅是要他认错那么简单,厉声逼道:“说!”
提灯侍立在王爷身畔的侍墨吓得浑身一颤,颇为畏惧地向我靠了过来。
柳泫也禁不住微微有些颤抖,嗫嚅说道:“……王爷还、还是顾忌泫儿脸上的伤……”
“原来你知道本王是顾忌你脸上的伤?”王爷冷冷一笑,道:“委婉护你不从,警告你不听,你这样子,算不算给脸不要脸呢?--恩?!”
被王爷如此疾言厉色呵斥,柳泫登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王爷指指身侧一块空地,柳泫颇有些畏惧地起身,在王爷指定的空地跪了下来。
王爷倒是熟悉我的习惯,伸手便自我腰间抽出了软剑,“铮”一声在空中抖直,指向柳泫。没感到王爷一点杀气,因此并不着急。莫飞歧却不知道王爷想法,见柳泫一动不动跪在剑下,惊然跃起欲阻止王爷,却在瞬间被若水制服。
片片落下的是柳泫脸上包裹的纱布。纱布下,已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可以清晰看见柳泫脸上还未愈合的细小创口,右额上刻意雕琢而出的那道伤痕,更是狰狞可怖。
“脱衣。”
脱衣?……柳泫一怔。却见王爷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只得乖乖从命,将上衣脱了下来。他原本穿得不多,两下便脱得只剩里衫,王爷却仍不满意,柳泫又将里衫脱了下来。精赤上身跪在雪地里,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直到王爷让侍书把提来的一桶水放在柳泫身边,我才有些明白王爷的意思。来不及斟酌词句替柳泫求情,在王爷的命令下,柳泫已硬着头皮,将那桶已微略凝着冰渣的水当头淋下,哗啦一声下来,人已冻得有些受不住了。
“王、王爷……”
我颇有些惊惶地唤着,罚跪不是稀奇事了,可这种天气,不教穿衣,当头浇了冰水,在雪地里罚跪,那不成心要冻死人么?……柳泫脸上的伤连风都不能见,再给这么风卷雪地折腾,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
“天不亮不许起身。”王爷冷冷吩咐,将软剑递还给我,指了指地上被若水封住几处大穴的莫飞歧,道:“交给你了。”
“可是王爷柳泫……”
被王爷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有些闷闷地闭上嘴。侍书接过我手里的灯笼,拖着侍墨,跟在王爷若水身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不得莫飞歧满身的血污,将他扶在怀里,刚刚替他解开穴道翻过身来,便见一缕鲜血自他口中溢出,顺着下巴的斑斑血迹殷红滑下。取出手帕替他擦拭,却是越擦越多。心知他是伤了内腑,一掌抵住他命门穴,将内力缓缓度入先稳住他伤势,随后将他抱入簪花间,招呼侍女烧来热水,处理他腿上的剑伤和胸膛的指痕。
匆匆处理着莫飞歧的伤,心里却一直想着雪地里的柳泫。没王爷的赦令,就算拖他起来,他也不敢。悄悄让花间楼的侍女把沫萍唤来,沫萍虽怕王爷,但只要不正面对着王爷,她什么花样都敢跟着我一起翻。
不多时,沫萍便睡眼惺忪地出现在我面前。拖着她衣角央求了几句,她立即就卷起袖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去了。片刻功夫便在柳泫身边架起十七个火炉,炭烧得足足的,火炉再外围便是一个大帐篷,头顶可盛雪,四面可挡风。她自己搬个小凳子坐在柳泫身边,拿小火炉煮着乌果子汤。
我收拾好莫飞歧的伤,走出簪花间,正看见沫萍一手搅着小烧锅,一面笑眯眯问道:“柳公子喜欢什么口味?酸一点好还是甜一点好?”
柳泫跪在几个火炉中央,额头已隐隐冒出汗来,哭笑不得看着她。我登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一把拖过沫萍,头疼道:“你太嚣张了吧?……我只叫你烧几个火炉,你怎么这么大阵仗?”


第三六章

沫萍举着小勺,笑眯眯说道:“王爷只说不许柳公子起身,又没说不许搭帐篷-怎么?你害怕了?”
“阳奉阴违的事就你干得最顺溜。你弄出这么大动静,被王爷知道了,那不成心再给柳公子找乐子么?”没好气地抢过她手里的汤勺,顺手丢进小烧锅里,“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早早把你藏在煮墨阁,否则,你迟早被王爷剥掉两层皮。”
“这会儿又来怪我了。适才是谁那么紧张要我烧炉子的?……冻的又不是我,我才不着急呢。你要不怕这乍暖乍冷的惹柳公子生病,我这就叫妹妹们把帐篷撤了。”捉狭的笑脸就在我面前晃荡,嘻嘻笑道,“撤不撤?撤不撤?……撤还是不撤?”
“不撤不撤不撤。”见不得她那副得意的模样,轻轻将她推出帐外,“屋里的人拜托你照看了。我看看柳公子的伤。”
沫萍一脸可恶笑容地盈盈去了。
说是替柳泫看伤,转身却只垂首看着地面,不愿抬头看柳泫。因那张脸,已不是从前。只气韵风华,依稀仍同往昔。揪着良心问自己,既然王爷已打定主意要他日后都带着面具度日,当初我为什么不出言替柳泫求情,留下他从前的面容呢?
其实自己心底明白得很,当初不是不能替柳泫求情,是不敢替柳泫求情。刚刚弄巧成拙害王爷失去了杀柳煦阳的机会,又让王爷失去一位将军,害怕那时出言求情会触怒王爷,耽误了自身。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明哲保身的胆小鬼,分明想保护柳泫,在王爷面前却不敢多说一句。
“……茗姑娘?”大约是我许久没抬头说话,柳泫开口唤我。
他既然先开口说话,我自然不能失了礼数,只得抬头望向他。柳泫脸上原本有细微的创口,见风之后便翻起一丝丝绝细的血痕,看来极为可怖。我心中隐隐一痛。
“这些东西还是撤了吧。”柳泫颇有些尴尬地看着我,神情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原本不是什么大事,王爷只罚我跪,我身子再不济,这么点冷还是受得住的。您这么又是火炉又是帐篷的,传到王爷耳里,再触怒王爷怪罪下来,我可真的承受不起了……”
他忽然玩笑地加了一句:“若真连男宠都不许我做了,那我可要去大南门讨饭吃了。”
可这玩笑半点都不好笑,盯着他满脸浅淡交错的血痕,我心中紧窒着,屏着呼吸还觉得心口会痛。他见我半天都沉着脸,笑容也逐渐淡了下来。
半晌,柳泫方才敛敛眉,轻声说道:“茗姑娘跟了王爷这么多年,想必比我清楚。王爷手底下的人做错事,素来不是处死就是驱逐,如今只是罚跪,自然是仍旧念旧情,拿我当心腹看待-从前做错事也拿脚踹我呢,今天若不罚我,我才害怕王爷日后会不会寻着机会赶我走。”
声音硬在喉咙里,纵然有话也难以吐出,何况,此刻已再无言。心中莫名其妙地难过,也不知是因为柳泫,还是因为自己当时的怯懦。微微转身,一点温热自眼中滚落,滴答到了手背上,瞬间已是冰凉。
柳泫微微笑道:“茗姑娘待我好,我都记在心里呢。日后,我都叫你做姐姐好不好?--茗姐姐?”
他拖长声音叫我,中间还希奇古怪地变了声调,我心中再是沉郁,听见他这花里胡哨的声音,也禁不住好笑起来。
一指擦去眼角余下的一点湿润,我在沫萍适才坐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照看着她那锅汤。别说,她手艺还真不错,顺手取过一只青花瓷碗,热腾腾地盛了一碗,捧给柳泫,笑道:“既然叫我姐姐,当然不能亏待了你。喏,这碗给你,暖暖身子。”
柳泫慌忙摇头,道:“火炉帐篷已经够出格了。甜汤还是茗姐姐自用吧。
“这里四处都是王爷的耳目,真要为难你,老早遣人来兴师问罪了。王爷命我留在这里,不就是让我看着你别出岔子么?你要冻坏了,王爷才真要怪罪我了。”话虽如此说,还是将碗收了回来,素来不喜欢喝酸酸甜甜的东西,此刻自然也没兴趣,随手就撂在一边。
一阵寒风袭来,接着便见帐外一点暖光亮起,披着一身锦绣棉织披风的侍墨便出现在面前。她微微颔首施礼,温婉笑道:“王爷让奴婢来告诉柳公子一声,今日午时便要离京,请柳公子如今便准备行装,切不可误了时辰。”
我禁不住一怔。王爷原本还预计过两天再启程的,怎么忽然如此匆忙了?
侍墨又转身朝我说道:“茗姑娘收拾下也回墨竹居来吧。我与侍书姐姐已经着手替王爷打点行装了,只是不知道还缺些什么,要请茗姑娘盯着。”说着再道个万福,笑笑径自去了。
我转身出帐吩咐侍女去拿衣裳,回头见柳泫仍有些迟疑的跪着。走进沫萍一手摆出的“火炉阵”中,将柳泫扶了起来。他少说也跪了一两个时辰,双腿自然有些麻木,人还未站稳,就步履踉跄地往外走去。
“……好歹等衣裳取来了再走啊。”眼疾手快扶住就要跌倒的柳泫,我有些无奈。
柳泫揉着双腿,片刻便恢复过来。也不管衣裳不衣裳,赤着上身三两步就闯进簪花间大门,四下张望着寻找莫飞歧。我跟进去时,他已站在莫飞歧身边,问着莫飞歧的伤势。
若水下手并不重,剑刺下盘只不过是阻滞莫飞歧行动,带出的剑气也不过是轻微震乱他内息,稍稍伤了腑脏,虽也让他呕了血,但并不严重。倒是柳泫后来狠狠出的那一指有些惊人,虽未伤及要害,带出的指风内劲却狠狠伤到莫飞歧内腑,可见当时柳泫是当真下狠心肠要杀了他的。
莫飞歧脸色死白,却还会玩笑,龇牙咧嘴道:“……你给我记着!下半晌我能起床,看我不踹你。”
“你还会贫嘴?……原本简单到极处的一件事,被你藏着掖着搅得一塌糊涂。你若早一刻把薛冷的事情告诉我,当时我就面禀王爷,你会受这一身伤?--踹我?我看你就是犯贱自找的!”
柳泫没好气地看着他,说到后来,已带着浓重的忧虑,“别以为事情过了便雨过天晴,王爷面前,就你那点小花花肠子还是趁早全部都收起来。再这么下去,你迟早要栽在‘侍君不诚’这上头。”
莫飞歧便闭上嘴,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侍女抱着衣裳,有些忐忑地站在一旁观望,不敢上前。我顺手取过一件长衣,替柳泫披上,他长发被那桶水打散,如今状甚奇怪地披在身后,很是狼狈的模样,便说道:“适才被水淋得满头满脸,不如先去沐浴吧。这里有沫萍看着,不会出岔子的。”
柳泫不动,我拉他手轻轻一扯,他才有些不情愿地跟我走了。小隔间里,侍女们匆匆准备着沐浴用的东西,柳泫就坐在白狐暖垫上,任我替他清理头发。
半晌。
“茗姐姐……”柳泫直直盯着铜镜,颇为沉重地开口,“……我现在这副鬼样子,王爷还会再要我么?”
他的脸血痕满布,特别是王爷特意留在他右额上的那道伤痕,狰狞蜿蜒至颧骨,连眼睑都微微伤着,很是可怖。
王爷刻意削去他脸上的纱布,意图显然就在此处-王爷既是有心惩戒柳泫,我自然不会蠢到明目张胆和王爷作对。纵然有灵药可以替柳泫修补伤口,也不敢轻易替他敷上。
明白柳泫自弃的想法,微微斟酌着词句,安抚着他:“待王爷气过了,姐姐便想法子替你把脸弄回原来的样子。你别担心,王爷是喜欢长得漂亮的,可王府里不少倌人都长得不错,怎么不见王爷费心恩宠?”
“……凭良心说,王爷待你好不好?销魂谷时,王爷如何温柔待你?--话说到这份上,也不遮掩了,就算先前宠你是为了西南兵权,可说到底,若非王爷真心喜欢你,怎么会勉强自己来讨你的好?”
恍惚间,在镜中看见柳泫眼中闪过的一点光亮。随即又低下头,“可我如今这个样子,怎么……怎么配得上王爷?”
“王爷喜欢你,你便配得上-老实说,想不想讨王爷喜欢?”
柳泫讶然抬头,旋即噘嘴道:“茗姐姐果然会藏私。当初泫软磨硬泡让你做回军师,你就是不肯答应。如今才认了你做姐姐,马上就有法子了。”
言辞中却是比从前更深的倚赖。我知道,如今我才是他靠近王爷的最后一根浮木了。就算他就在王爷身边,他也要紧紧抓着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风浪带离王爷身畔。
“就算和你做了姐弟,我也不敢背着王爷太多钻营。讨王爷欢心,只是小事,我帮得了你,自然要帮。大事仍要看你自己,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侍女,正经事,我插不上嘴。”
手中的白玉梳轻轻梳理着柳泫的长发,轻轻道,“没记错的话,王爷最喜欢的就是乌黑柔亮的长发了。论姿色,四位将军中当数颜知将军为最,但头发长得最好的却是瞳将军。王爷从前便最喜欢枕着他长发睡觉,也不只一次称赞他的头发长得好看。”
“我头发……”
“你头发也长得很好。可惜不够柔亮。你头发很细呢,王爷喜欢细头发的。”微微一笑,放下白玉梳,将他长发扣在掌心,又忽地打散,瀑布似地长发丝丝袅袅披散下来,凝起一层薄且柔的光晕,很是漂亮,“我有滋养头发的方子,回去就配药水给你用,每天用一次,不用三天,头发一定漂亮起来-不过,瞳将军头发比你长些,你可以稍微蓄发。”
柳泫一面认真听着,一面揪着自己头发看。看他一脸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有些心疼。这一疼才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居然教柳泫荣养身子讨好王爷?!堂堂王朝四大名将之一的柳泫,居然沦落到如此田地?!……
“茗姐姐?……”柳泫有些诧异的回头,“怎么了?”
这才稍稍回过神来,想起适才真正想说的话。斟酌词句,小心问道:“……泫儿准备怎么安置莫飞歧?”
“……飞歧?”
“王爷有命,午时便要离京。莫飞歧如今的伤势,恐怕不能跟我们一起走吧?……”最重要的是,莫飞歧那小子摆明了就是觊觎着柳泫,把他带着跟前跟后地碍眼,王爷不剥了我的皮才叫奇怪了。
柳泫神色微微一凝,根本不用多想已断然道:“他不能跟在王爷身边。”
“那……他还有别的去处么?”莫飞歧是兵部逃犯,与柳泫一样不能再见天日,除非王爷明发恩谕,否则他这辈子都只有隐姓埋名过日子,“你也该知道,王爷到如今也没有册立正妃,王府里上上下下恁多的主子,各种势力都在明争暗斗……莫飞歧留在府中,再聪明也未必逃得过算计……”
话说到此处,蓦地想起颜知将军那嗜血绝美的笑靥,他说过要杀柳泫的,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时至今日,柳泫无所恃,更无所失,惟一的破绽便是莫飞歧,将莫飞歧留在台面上,无疑是把短匕露刃递向柳泫。
“他当然更不能留在王府。”柳泫果断地说道,忽然认真盯着镜中的我,道:“待他伤好之后,自有去处。不过,飞歧在王府养伤时候,请姐姐护他周全。”
禁不住暗暗叹息,这府中除非王爷点头,否则谁护得住谁的周全?见汤池的水已放得差不多了,便唤来侍女伺候柳泫沐浴。点上一截凝神香,隔着屏风对柳泫说道:“他若不嫌生活清苦,我倒可以送他去个地方好好修养-泫儿可知道无名斋?”
“……茗姐姐说的,可是雾山无名斋?!”柳泫颇有些吃惊的声音传来。
“是在雾山。那地方清静,读书习剑参天悟道,都是好的。只是离尘俗远了些,不知道莫飞歧能不能习惯?”无名斋素来许入不许出,山门五年方才开启一次,真把莫飞歧丢去雾山,那可省了不少麻烦。
只怕莫飞歧自己不愿意。我还在想着怎么说服柳泫和莫飞歧,柳泫已笑道:“习惯习惯,怎么不习惯?……他长这么大,一直念叨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要见王爷,二便是要入雾山。人在军中,不慕战神圣颜实在可惜,既是武者,不入武学圣地更是人生憾事-茗姐姐竟然有法子送人去无名斋?!”
“听你这口气,活似也想挤破脑袋去瞧瞧?”我禁不住好笑。
柳泫嘻嘻笑道:“若有机会,世间武者哪个不想去看看传说中的无名斋?……我师父想了一辈子,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临死也大叹遗憾。”
柳泫的师父是谁,我不知道,但柳泫武功不弱,这倒是不能不承认的。由此看来,他师父也必然不是无名之辈。自幼跟着王爷大江南北地跑,却甚少接触武林中人,知道无名斋是个极有名气的地方,却不想竟然被武者推崇到如此高的地位。
午间便要离京,时间实在紧迫,既然柳泫这边说通了,我便到簪花间问莫飞歧的意思。我提出送他去无名斋,柳泫果然没说谎,莫飞歧黯淡的眸色登时便亮了起来。他见没反对的意思,我自然没傻到把雾山“许进不许出”的规矩摆出来吓唬他。
和沫萍交代了几句,要她立刻便送莫飞歧到雾山去,她二话不说便命人备车去了。她做事虽有些出格,但也不会出大的岔子,我自然放心。花间楼这边事了,我便匆匆往墨竹居赶去。
中午便要离京,这下时间可就匆忙了。日常用的物件,侍书侍墨自然知道准备,王爷的印鉴令符之类的东西,便必须由我亲自整理了……一边思忖着要带的东西,一边匆匆走进墨竹居,刚抬头便看见侍书侍墨与一群仆从战战兢兢侍立院中,没一个敢说话的。
这又出了什么事了?……我有些奇怪,暖阁里住的是詹雪忧,此刻应是还未醒。侍书侍墨都是垂首面对书房远远站着,那想来王爷是在书房里了?
刚刚举步上了书房的台阶,便听见王爷冷冷的笑声:“封了七情,就能把红尘看作破烂?初时见你安忍不动如大地的模样,还以为你回一趟暮雪山,真的悟了。没想到又是你自作聪明玩小把戏。”
听到“暮雪山”三个字,便知道王爷发作的对象必然是若水。回味着王爷说的话,禁不住手中一点冷汗。封了七情?!那是暮雪教的密法。一旦施为,中者指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俱熄,若水竟然用在自己身上?……难怪王爷要大发雷霆了。
一面想着,不由得便将脚步放得更轻,悄悄站在了书房门口,只见若水屈身坐在竹榻上,王爷一手绕过他窄腰,毫不留情地揪住他长发,另一只手则紧紧掌控着若水下巴,攫取他眼眸中丝丝的淡漠。修长笔直的腿强硬地挤进若水胯下,将若水顶在竹榻上,姿态甚为暧昧。
若水淡淡道:“王爷若不喜欢,若水除去圣力禁锢便是。”
如今淡漠的神色只有更激怒王爷而已,果不其然,王爷阴冷一笑,道:“喜欢,怎么不喜欢?……连你六欲一齐封了,本王就更喜欢了。--茗儿。”
呃?……又知道我躲在旁边?……虽知道此刻王爷唤我进去,必然没什么好事,但要我转身溜走,毕竟是不敢的。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施礼道:“王爷。”
“取针。封他六欲。”
王爷神色极为冰冷,嘴角却一直带着微笑。松开控制若水的手,将他狠狠推搡出来。若水却似被他封了武功,脚下一个踉跄就摔在我脚边,下巴磕在地上,虽有厚实地毯垫着,但也撞得够呛。


第三七章

所谓封掉六欲,就是封掉人的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和人想欲。
和若水封住七情的法子一样,都是用圣力加持金针,然后在特定的祝祷下以独特的手法刺穴,以封掉人的感官情愫。除此之外,暮雪教密法之中,还有封掉五识的针法。这些法门,素来只是用来帮助初入门者驱除邪想杂念,达到静心修为的目的,但到底是外力强行扭曲,并不能真正修为心智,因此暮雪教也并不轻易施用。
若水七情已封,如今再把六欲封了,那简直就和强行捏造的草木人没什么两样了。这样子活着,还不如不活了……正想着如何替若水说几句好话,若水已缓缓挺直脊背,跪了起来。
看他一副不肯低头求恕的模样,我禁不住头皮发麻。艰难地找着理由,委婉地拒绝王爷的命令:“……茗儿虽然知道封住六欲的法门,可是……可是金针需要圣力加持,还要特定的祝祷下才可以进行……”
王爷洞见的目光森森朝我望来,我立时便呼吸一窒,正想着或许能侥幸,王爷已明白说道:“圣力加持找若水。他如今七情已封,你只须下针,便能封住他六欲,无须什么祝祷仪式。”
……怎么王爷都知道了?
磨磨蹭蹭取来金针,交给若水。若水倒是毫不迟疑,修长的手指夹着六枚金针,右掌凝起紫檀色圣光,轻轻自金针上拂过,随着那声庄严而低沉的“殛雪,安佑”,金针便开始隐隐绽出浅淡却不微弱的紫檀色光芒。
若水将圣力加持过后的金针交给我,伸出的右手便放在我面前。暮雪教封闭七情六欲五识的密法,玄机奥妙全在那一点圣力和独特的祝祷上,针法倒是简单,要刺的穴位都在右掌之上。
取针在若水合谷、神门、少府、少衡四穴刺下,若水浑身一颤,竟溢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呻吟,立时吓得我不敢再轻易施针。回头去看王爷,他脸色虽冷峻,也稍稍露出缓和关注之色。
正想着借此求王爷饶了若水,哪想我还未开口,若水已蹙着眉,轻声说道:“没事。下针吧。”
王爷一声嗤笑,忽然起身,举步向书架走去。
取出最后两支金针,刺向若水右掌少泽、后溪两穴,总算完成了王爷的交代。随着金针上紫檀色的光芒逐渐消逝,若水略有些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好在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奇怪的反应,我稍稍放下心来。
随着熟悉的压迫感逼近,带着一缕幽淡的檀香,王爷缓缓靠近若水。感觉到王爷散发出的幽冷气息,已知道有些不妙,但此刻也不知如何劝阻,只得规矩地站起,退了两步,侍立一旁。
送到若水面前的是一个精巧的玉瓶,瓶身浅浅浮雕着羽翼宛若云彩的凤凰,色泽柔和,却是触目可知的冰寒。
望着王爷微微带笑的神色,我手指开始发颤。若水不知道那药里装的是什么,我却是知道得极清楚的。当日轩辕帝国密使进京拜会王爷时,神秘兮兮地将此药奉上,正是与剧毒太平乐齐名的烈性合欢之药-解忧!
王爷在床第之间,从来不屑用药,此药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我不曾亲眼见过。然“解忧”在外界早已传得声名震天,相传无人能抵得过“解忧”的侵蚀,纵然是拜月教前护法岑焰水那样心智坚强之人,误服此药之后,亦丧失理智向白园三公子无耻求欢。一代奇才惊艳一生,却在此药上栽了跟头,事毕之后自断心脉,死得极为难堪。
眼见若水接过玉瓶,我简直头发都根根竖了起来。第一次封人六欲,谁知道到底成功没有?若成功了还好,若未成功……根本不敢往下想。
一直知道若水极是坚韧隐忍,但若水服下“解忧”之后,六欲却未封住,让若水变成失去理智沉沦爱欲的玩偶,纵然只是一时,可如此屈辱,若水这样水一般干净清澈的人,怎么承受得住?
陡然间,想起柳泫那张满布血痕的脸,心中又狠狠痛了起来。说吧,开口吧,阻止吧。只是几句话而已!若当真触怒王爷,也顶多是拖出院子大棍打死而已。当初的怯懦已赔上柳泫一张脸,如今还要冒险赔上若水下半生么?!
拿定主意,便硬着头皮出声,说道:“还请王爷三思!……如此烈性合欢之药,用在单大人身上,实在有失体统!”惟恐一个人说话不抵用,便想着将此药的药性告诉若水,他若真识趣,见我明知王爷不喜欢我与他亲近、亦不顾忌惮王爷替他求情,便该懂得进退,俊杰些向王爷低头求恕了。
“只是试试封欲之法究竟有无效用而已。”
王爷沉静地目光向我望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王爷这么静静一望中,顿时烟消云散。无论什么人,直面王爷时,想要说出违逆抗争的词句,都是需要绝大的勇气和毅力的。不幸的是,这两种东西我实在少得可怜。
“何况,本王这里并非没有解药。若是抵受不住,马上可以喂他服下。”
又一只玲珑精巧的玉瓶。带着一丝寒意落在我手里,自然就是王爷说的解药。
“-不喝么?”最后一句,温柔却咄咄逼人,是朝着若水说的。
若水微微敛眉,默不着声地拔去瓶塞。一缕淡淡的柔色紫烟便氤氲而出,透着薄薄的寒意。这药极珍贵,必须用万年寒玉珍藏,放得久了,自然而然也变得寒冷如冰了。根本不等我阻止,若水已没有任何迟疑地一饮而尽。
王爷倒是半点不着急,自书架翻出一本书,静静在书桌旁坐了下来,悠闲自在地翻了起来。
我紧拽着装着解药的玉瓶,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若水波澜不惊的神色。
半刻钟之后。
王爷缓缓将手中的书卷在一起,抬头向我这边望了过来。若水依然脊背挺直,跪在地上,容色沉静,没有丝毫异色。王爷淡淡挑眉,示意我将解药给若水服下。
我老早就站不住了,看如今的情况,若水六欲确实是封住了,但那烈性合欢散也确实被他吞了下去,纵然情欲未动,服下烈绝天下的“解忧”也毕竟伤身。拔开瓶塞,解药却是粉末,忙取出一盅清泉将解药化开,见若水服下才稍稍松了口气。
“-若水。”
王爷一手捏着手卷,一面微笑着唤若水的名字。雪天的清晨,天光带着晦暗之色,书房里仍旧燃着灯,照着王爷俊朗的面容,却是那样一片温柔儒雅的气质。只因为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书么?
若水抬头,如水的眸光直视王爷,一如从前的温顺恭敬,淡漠。这样的目光,让王爷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更加浓重。
原本以为王爷会说些什么,却不想王爷顺手便放下书卷,大步走了过来。不待我做出反应,王爷已一把抓住若水左臂,将他从地上拖起。
若水习惯性地微微蹙眉,王爷抓着他手臂的手已绕到他腰间,将他单薄的身子牢牢锁在怀里,膝盖轻轻一顶,便轻而易举地将他修长的双腿分开。
“……王爷。”
如此姿态实在太过暧昧,若水淡淡瞥了一旁的我一眼,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好歹跟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虽笑得温柔,但周身散发出的幽冷气质,我却能轻易感知。情知王爷绝不会如此轻易放了若水,此刻若水脸皮再薄,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王爷若真做得太出格,才好及时劝阻。
若水此刻六欲已封,连“解忧”服下去都没有丝毫反应,王爷应是没兴趣和一个毫无反应的人床第欢爱吧?……可如今偏偏又是如此暧昧的动作,实在让我有些摸不透了。
“解忧服下去都没反应,你当真是七情六欲都断绝了。”
温热的气息,带着魅惑低沉的声音,几如喃喃地缓缓靠近若水耳畔,再如暖风一般雍柔地灌入若水领口,明显看见若水平静的身躯微微一颤。
从未见过如此魅惑的王爷,声音是那样的低沉华丽,气质是那样的雍柔儒雅,撤下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俊朗绝美的容颜立刻便成了最致命的吸引力。
温柔的吻,一个接着一个在若水耳畔落下,绵延到颈项、咽喉,衣衫不知在何时被轻轻扯开,直到王爷温热的唇,轻柔地落在若水白皙清瘦的胸膛上,若水方才颇为失神地将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王爷身上。
王爷在低低地笑。
这一种笑,我很少听到,我惟一听见王爷如此笑,便是当日柳泫中毒,颜知将军故意挑衅那一次。通常这一种笑,只在王爷有心于床第之上操控旁人身体时才会出现。
在床第之间,王爷虽然都是进入的那一方,但无论是与颜知将军的纵情,瞳将军的契合,还是与柳泫的温柔,王爷对枕边人都极为珍爱尊重。纵然常常逼得颜知将军流泪求饶,却只是兴趣所致,两厢情愿,丝毫没有玩弄操控之心。
这种笑,是一种宣告,也是一种强势。这一种笑,代表了王爷高高在上的身份,代表了王爷操控一切的能力-纵然是床第之上,纵然是衣衫尽除,没有龙袍布衣贵贱之分,依然如此。
不是欢爱,只是控制。
“可是,本王总是不相信……”修长的指,缓缓在衫下移动,指尖的冰冷,指腹的温柔,致命地蛊惑着胸膛上逐渐挺立的茱萸,“……那些希奇古怪的法咒,真的阻得了……本王对你的控制?”
王爷修长结实的右腿,微微磨蹭着若水大腿内侧,那一股久违的酥麻,化作一簇簇根本分不清流向的奇异感觉,瞬间向身体四周飞快流窜。魅惑的气息,温暖而雍柔,淡淡萦绕在若水耳畔颈项之间。王爷的笑容温柔而淡定,却让我有些心虚地发现,若水纵然七情六欲被封,却似乎根本扛不住王爷的碰触,因为-若水那双素来淡漠的眼,已在王爷的爱抚下,缓缓闭上。
“真的……没反应么?”灵动修长的手指,忽然间滑下若水小腹,把握住那温顺安静的欲望。几乎可以看见若水单薄的背影在倏然间紧窒,呼吸也在那一瞬稍稍停止了片刻,随后极为自持地放缓了呼吸的频率,一呼一吸间,努力平息着胯下那只手带来的感觉。
只是徒然。
床第的技巧,没人比王爷更精通。若水的身子,也没人比王爷更熟悉。甚至若水自己,也未必比王爷清楚自己的敏感脆弱之处。封住了六欲,却未曾封住五识,更不曾封住心灵-面对撤下威仪,以无尽温柔魅惑人心的王爷,纵然是若水,也抵挡不住。
不着痕迹地仰面,乌黑的长发在空中留下一抹绝美的残影。
冷静,冷静。冷,静。
只要离开萦绕在颈窝耳畔的温热气息,就可以寻找到一丝冷静。
虽然不明白为何分明封住了六欲,依然会对王爷的套弄产生感觉,但像若水这样自持的男人,纵然在不断挑逗之下,也可以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察觉到若水默不着声地逃避,王爷并不阻止。若水仰面向后,意图离开王爷魅惑的气息,王爷便顺势将吻落在若水脖颈之间,缓缓下移……
轻衫,再褪下两分。唇,顺着白皙的胸膛,流连在殷红的乳珠上。忽然噬下那优雅的茱萸,来回啮吮,立即便看到若水清瘦的身躯微微颤动。
王爷又是那低低地笑声。
“封掉七情,想逃避的,究竟-是什么?”一直流连在若水胯下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咄咄的逼问,亦如同温柔惑人的呢喃,轻柔得几乎让人融化,始终带着一种让人不能忽视的凝重。
随着王爷手下的动作越发灵动,若水沉静的面容上,终于稍稍染上一抹求之不得的痛苦。狠狠咬着下唇,睁开眼,几乎痉挛着吐出几个字:“……王爷以为呢?”
王爷阴冷一笑,俯首落在若水眉间眼角的吻,却是极度温柔的:“本王以为……就算你封掉七情六欲,只要你不死,你就永远逃避不开。”
捧着若水的后脑,温柔地将吻送上了那淡如水色的唇。
带着征服般的浓重气息,奇迹般温柔地在口齿间攻城略地。魅惑的快感,温柔的气息,使得若水原本到了极限的身子终于忍受不住,一阵痉挛之后,拼命吞下了痛快的呻吟,体液却在王爷手中淋漓地释放出来。
王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笑着若水。若水却又一次闭上了双眼,淡淡的眉紧蹙着。此刻的他,丝毫没有伪装防备,再不是那如水的淡然,神色中有屈辱,有恍惚,有不堪,也有黯然。
封了六欲,服下解忧也没有任何反应的若水,却在王爷的爱抚下失控?……

怎、怎会如此?……
七情已封,六欲已灭,身体怎么可能还会再次沉沦色欲之中?!纵然五识不熄,身体仍有感觉,但也不可能会被欲望操控,适才服下的解忧便是明证。
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在我眼前,根本已经忘记了如何分析判断。
“睁眼,看着我。”
那一瞬,君临天下的气势,高高在上的统治,又一次居高临下地攫取了若水烟水般浅淡的凝眸,一字一字的宣告:“你逃得过燕柔,逃得过仇恨,逃得过宿命,可是,你逃不过我。”
始终温柔笑着,自称我,而非本王。主从的分际,只因这一个“我”字,瞬间便得虚无。微笑的脸,也终究变得真实,尽管,仍是那样颐指气使地命令,“-记得住么?恩?”
回答王爷的,是长长的沉默。
没有丝毫的愠怒,王爷俯首轻轻啮咬着那淡如水色的薄唇,“-说话。”
不知道被眼睑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情愫,许久之后,若水方才缓缓睁开眼,颇为黯淡的眸光疲倦地望着王爷,却有了一种骨子里的锋利:“王爷想听什么?……”
丝毫不在意这样的挑衅,王爷埋头在若水的肩颈中,嗅着他的体香,声音依旧温柔,答得更是强硬:“你知道本王想听什么。”-言下之意,你若说出半句不合我心意的话,便有你的乐子瞧了。
若水倦倦的眸子,稍稍亮起一股桀骜。
我心中一紧,惟恐他心防溃破之下,失去理智激怒王爷,好在我一个念头未转完,他眸色已逐渐向水般的清澈淡漠恢复,毕竟不是柳泫那般冲动热血之流。
若水微微敛眉,温顺恭敬答道:“属下失言冒犯。还请王爷宽恕。王爷的训诲,若水都记住了。”
服软的言辞,并未能让王爷满意。嘴角勾起那丝阴冷浅淡的笑容,王爷凑近若水耳畔,低声笑道:“本王可以让你失控一次,也可以让你失控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本王等了十六年,不介意再等十六年。”
微笑着松开了禁锢若水的手,王爷转身向书房外走去。若水匆匆整理了衣衫,挺直身形垂首跪送王爷离开。
薄汗的长发,俊秀的容颜,挺直的脊背,触目惊心的,却是那双倦到了极处的眸。从来未曾看见过到的倦。深入骨髓,骨髓已带着深深深深的倦。几乎不敢再待在书房,因不能忍受若水那一种破碎的痛苦。
他是水,被迫凝成了冰,此刻却又被残忍地打破、摧毁……因为王爷不许他成冰,要他再化作水-粉身碎骨那一刹那,痛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无法想像。相识十六年,第一次发觉若水竟是如此陌生。或者,从前我认识的若水,只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假象?……走出书房那一步,我回头。烛火微弱,残影落在若水清秀的脸上,依稀带着一丝湿润的痕迹。
……是泪么?


第三八章

跟着王爷来到暖阁,人仍旧有些恍惚。
隐藏在阴影中的月缺清幽魂般地出现复命,王爷并没有多余的吩咐,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之后便缓缓靠近床榻坐下,静静看着仍在昏睡中的詹雪忧。
“……王爷!”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快步走到王爷身边,直到膝盖终于碰触到厚实的地毯,方才听见自己胆大妄为的声音:“您就放过若水吧。其实,其实既然若水也和柳泫颜知将军他们一样喜欢您,您何必非要逼他承认呢?……”
听见我的话,王爷颇为好笑地回过头,道:“你认为若水会和柳泫一样爱上我?”
“若非如此,适才若水怎会……”若非爱上你,若水怎会服下解忧都没反应,被你揉揉捏捏反倒在情欲中沉沦下去?
“要破暮雪教先天圣力,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轻轻扬手,一点绚烂的银光便在王爷指尖燃亮,醒目而璀璨。
带着那绚烂的银光,在詹雪忧眉心处轻柔抹过,立时便轻而易举唤醒了被若水圣力禁梦的詹雪忧。詹雪忧缓缓睁开眼,炯炯的眸色看见王爷,立即便要起身施礼,却被王爷轻轻挥手,阻了下来。
王爷居然能轻易破除暮雪教的先天圣力?!……那么,被金针带入若水体内,封他七情六欲的圣力,岂非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祛除?这样说来,若水之所以会失态,是因为六欲本来就没被封住?
禁不住暗骂自己蠢,那玉瓶虽是装“解忧”的瓶子,可里面装的未必就真的是“解忧”啊。若只是普通药水,若水喝下去当然不会有反应。六欲既然未封住,被王爷那样折腾,若水要是都没感觉,那也该让我替他瞧瞧是不是身子有毛病了。
如此简单一个计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若水自以为是的防备。或者到如今,若水还在为自己身体异乎寻常的反应震撼、绝望、茫然无措。他绝对不可能想像得到,这一切只是王爷轻描淡写设下的一个局,一个如当初揭穿燕柔身份、让他险些失去生命热情的局。
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有些人无论如何苦心经营,无论他的局多么精妙完美,却总是被人毫不费力的拆穿,而有些人,用的计谋分明简陋,设下的局分明拙劣,却根本不能让任何怀疑-谁会相信素来倨傲的王爷,会用这种浅薄手段来对付他倚重珍爱的单若水?
若非王爷点明,我此刻也只会拼命奇怪若水的的反常,而不会将问题怀疑到王爷身上去吧?
“我一直以为,燕柔的身份揭穿之后,他会放弃那些无聊的向往和追求。”
凝望着詹雪忧颇为忐忑的眼,王爷的声音一如若水适才的神色,同样的倦到了极处,“没想到我们的若水,却是这样的固执,坚定-始终相信,宿命以外,还有属于他的东西。比如说,完整自我的心灵?”
王爷的话,让我透骨生寒。错愕地反问:“难道他不该拥有自我么?”
“一把拥有思想的剑,谁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反刺主人的双手?”王爷一直在和我说话,目光却一直落在詹雪忧身上。半晌,他有些疲惫地说道,“茗儿,不要再管若水的事。你管不了,也无法理解……”
“或者王爷要的只是一个宛如行尸走肉的若水?”很尖锐的语调。
我很自然地看见詹雪忧向我盯来的冷厉目光。这个心怀虔诚的少年,容不得任何人冒犯亵渎他心目中的神明。
温柔的手抚平了詹雪忧的戾气,此刻的王爷显得平静而疲惫:“不用担心他会崩溃。他没有你想像中的脆弱-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收拾自己的心情。他很快就会在书房找到,对他而言远比挑衅我更重要的东西。”
挑衅?!挑衅王爷?!是么?若水是在这么做么?……他始终隐忍温顺,毫不违逆,这样的顺从,也被王爷视为挑衅?……我有些不能接受。半晌才慢慢回味过来王爷的话,禁不住有些迷惑:书房里有什么东西,能让那样黯然失神的若水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
王爷温柔一笑,眼眸深处却藏着一点寒冰:“适才东北传来消息,颜知已经收复岢泽禾以南平原。不出半个月,东北战局就会彻底扭转,南征步伐必须加快。”
颜知将军用兵竟犀利到如此地步?!岢泽禾以南平原都已收复,那基本上整个夜平川就重新回到王朝手里了啊。瞳将军苦战数月,终也丢了夜平川,颜知将军只领残兵便气势如虹杀了回去,究竟是颜知将军太厉害了?还是秦寞飞丢了瞳将军正闹脾气?……
“虽然差不多取回了夜平川,东北的情况却比先前更糟。”王爷静静说道,“浅草谷大捷之后,寒瑚国军队一反先前沉稳姿态,几乎是不做抵挡,稍稍交锋便往后撤。军中有人刻意散布谣言,指称颜知与秦寞飞暗地媾和,意图不轨。”
听着王爷温柔清晰地说着夜平川的情况,我险些咬破下唇。敢情这秦寞飞不是失恋闹脾气,是盯准了驻扎夜平川的守军历来与朝廷貌合神离,打着动摇军心兵不血刃再取夜平川的主意?……这招可真毒了。
王爷看我一眼,微微笑道:“颜知收复夜平川的消息传到京师,瞳拓在东城就更难待得下去了。也许,秦寞飞只是不想在战场上和瞳拓见面?”
瞳拓折了十三万将士性命,仍旧丢了夜平川。颜知将军却是轻而易举就将夜平川取回。将从前瞳将军与寒瑚国主的种种暧昧传言联系起来,京城众人必然毫不怀疑是瞳将军故意将夜平川送给秦寞飞的。
此一计,可谓一箭双雕。既乱了夜平川军心,又隐隐除掉瞳拓这一隐患。
夜平川素来是王爷心头重病,若非要借着东北战局之名,奇袭秋袭国,王爷只怕头一件事就是先解决夜平川。
难怪王爷决定如此急匆匆地赶往西南,奇袭之计结束,便是正面结束东北战局的时候了。
侍书匆匆来到门前,谨慎禀道:“王爷,薛冷将军来了。”
“这么快?……”王爷稍稍有些诧异,必然是莫飞歧的事出了之后,王爷才遣人去召他来的。按说薛冷在东城,没道理来得这么快,“不用让他进来了。请他到簪花间去,见见莫飞歧。然后再来见本王-安置好柳泫,不许他与薛冷照面。”
侍书福身应是,正要离去,被我阻止了下来。
王爷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硬着头皮答道:“莫、莫飞歧……我已经请沫萍把莫飞歧送走了。”
王爷挥挥手,示意侍书退下。问道:“你的意思?……还是柳泫的意思?”
“是茗儿的主张。”召薛冷来见莫飞歧,如今又问送走莫飞歧是谁的主意,王爷难道真的疑心莫飞歧昨夜的说辞,认为是柳泫与他密谋陷害颜知?“……王爷并不相信莫飞歧?”
“莫飞歧并不认识薛冷。那他又如何知道给他画地图,让他谋刺本王的人就是薛冷?”
王爷直视我,说话极为慎重。
“王爷的意思……是莫飞歧耍了手段?”我禁不住有些心虚。王爷的推断很少会出错,若真如此,那么我让沫萍送走莫飞歧,岂非就是私放重犯了?
王爷微微一笑,摇头道:“不,莫飞歧说的是真话。只不是事实而已。”
我微为诧异地抬头。
“薛冷是颜知手底下的人,堂堂长风营将军,又是东城密探的副首领,不会蠢到收买杀手还自暴身份的地步。”王爷顿了顿,继续说道,“确实有人要陷害颜知,但不会是柳泫-只看他昨夜的样子,就知道他如今没这个胆量。”
“……王爷,心里已经有数了?”我小心地问。问不出答案也没关系,反正只要不是莫飞歧在玩手段,柳泫便不会受牵连。
显然王爷无意在这上面纠缠,低头轻轻揉了揉詹雪忧的头发,问道:“头还痛不痛?”
王爷突如其来的问话,突如其来的温颜,让詹雪忧有些无所适从。他颇为慌乱地收拾着词句,到嘴边最后只剩下老老实实三个字:“不痛了。”
“你若有什么话要说,随时都可以告诉本王。雪忧-本王喜欢你的眼神,虔诚、清澈,毫无隐藏。”轻轻唤他的名字,温热的手掌,温柔地包裹住那犹带稚气的半边脸庞,眸色中闪烁的是说不出的平易近人,“但是如果,有一天这双眼,不再如此清亮……”
话,不曾说完。王爷只是微微一笑,余意便自袅袅而出。
这一笑极是浅淡,却足以让詹雪忧浑身一震,澄澈的眼波漾起一丝薄薄的惊惶。不止他,望着王爷那样浅淡的笑容,我也禁不住脊背一阵轻寒-终于,连詹雪忧也不放心了么?
王爷,您似乎掌控了一切。握住您的手,是不是才可以最终地发现,其实,在无数种控制掌握下,原本属于您的东西,也在悄然流逝?
比如,瞳将军?
比如,詹雪忧?

雪依然在飞。天色冷沉。
匆匆准备好的三辆马车,刻意撤了奢华装饰,由五十名假扮仆从的飞骑侍卫护从着,几近微服地向南门前行。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多数人都躲在家里吃热乎乎的火锅,偶然有人看着车马经过,也丝毫不以为意,只道是哪个富贵人家出行。毕竟京城里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侯爷公爷也是一墙倒下压倒三个,讲排场斗富贵的实在不在少数,京城百姓也早就看习惯了。
我与侍书侍墨坐在一辆马车上,她们二人已抱着锦被倒头睡去了,我将帘子稍稍掀开一点,披着厚斗篷坐到了车驾旁边。因王爷只带了五十名侍卫,若水挑选人手时,便将王府侍卫中的精英都派了出来。
驾车的是冷竹轩的领班侍卫叶弦,有着颀长匀称的身材,颇为憨厚的面孔,说起话来却是慢条斯理,极为温柔凝重。与他我是绝对不陌生的,当时王爷还未封王建府,仍住宫内晴好斋时,他便是王爷的贴身侍卫,很受王爷倚重。后来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王爷罚做低等侍卫,直到近两年才又慢慢升了上来。
“这么冷的天,姑娘还是进去比较暖和。”叶弦静静开口,不抬目,不敛眉。单纯的关心,并没有平日里我看惯的谄媚意思。
雪花一片片落在我身畔,并没有太冷的感觉。因朝他笑了笑,道:“不冷。出来透透气。吹吹风-”
当街风是极大的。话还未说完,斜斜搭在头上的风帽便被吹落了,几缕发未绾在髻里,被风卷着疯狂地飞舞起来。我有些狼狈地去抓那几缕头发,叶弦登时便笑了起来。
“很好笑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头发塞回去,风帽也扯了上来。
尘封多年的熟悉与亲密,在这一笑一嗔中缓缓恢复了色彩。叶弦不笑时,看来确是十分憨厚的,然后只轻轻一笑,整张脸便立即灵动鲜活起来。
丝毫不敢小觑他的才华,他原本就是一个灵动如泉的妙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与若水还镇日在晴好斋打闹厮混的时候,他那时也不过十六岁而已,便能不翻书本倒背如流地伺候王爷诵读《亘乐典藏》了,那可是我到如今还未从头至尾翻完过的宏篇巨著。
扯着风帽的同时,目光不经意地向远处飘去,却意外地发现了一道熟悉而恍惚的身影。
蝉澈?!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还在迟疑,前面的车驾便缓缓停了下来。叶弦颇有些奇怪地停住马车,向前面张望着,他不能擅自离开马车,我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便跳下车向前面匆匆赶去。
前面就是王爷的马车,我走过去时,车帘也刚刚掀起,走出来的是詹雪忧。雪色虽茫然,但也未到不可辨人的境地,几道人影出现在前方,被侍卫挡了下来,然而不久侍卫便又放行。有些诧异对方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王府侍卫不加阻拦?
一道黑影自风雪中步步行来,詹雪忧已谨慎地挺直了脊背,随时准备动手。待那人走近马车前,我才猛地松了口气,雍容而来的竟然是披着一件紫貂长衣的瞳拓。
难怪侍卫不敢拦,这位贵人是谁?--纵然失疆兵败,王爷亦是亲自将他接回京城,安置府中(谁知道是当日瞳拓自己跟王府住下来的?……-_\\),朝野议论还未平息,便又受封东城大将军,统领东城六营兵马。换了旁人,单一个丢失夜平川就该死千百次了,他却能圣眷不衰长享荣华,这样的权势容宠,哪个敢轻易得罪?
见瞳拓解下厚实的紫貂长衣,我慌忙上前接了,瞳拓内里穿着一件白色金绣长袍,长发束在脑后,因狂风吹拂而肆虐舞动,丝毫无损他的雍容气度,显得极为华贵。他朝我微微一笑,寒光流溢的眸子在风雪中甚是美丽。
我退了两步,示意詹雪忧向王爷回话,车帘子刚刚掀起,瞳拓已默然屈膝,朝着马车磕头施礼,动作极为雍容漂亮。
片刻之后,便听见王爷的声音自马车中响起:“瞳将军如此匆匆来拦本王车驾,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瞳拓披着一身风雪,巴巴地赶来拦王爷车驾,傻子也看得出来他是来送行的,没想到王爷这么横插一句,连我站在一旁都觉得有些尴尬。
风冷飕飕地卷着瞳拓雪白的衣衫,映着他丝毫不以为忤的平静脸色,只垂首恭敬答道:“倒没什么紧要事,只是听闻王爷便要离京,特意前来送行。是末将唐突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王爷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本王上午才拿定主意,今日午时离京,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
如此笑问的一句,让瞳拓也有些不好招架。原本以为王爷是躲在马车里不会出来了,没想到这话刚刚说完,瞳拓还没想好怎么回话,王爷便下车走了出来。
见瞳拓衣衫单薄跪在雪地里,王爷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我的身上-我手里正捧着瞳拓的紫貂长衣呐。既然得到王爷指令,此刻便该将衣裳赶紧给瞳将军送去了,转念却想起当初瞳将军中箭卧床黯然落泪的模样,心念一动,便将身姿一拧,直接将那件紫貂长衣塞进了王爷手里。
若王爷当真打算决绝到底,此刻大可以把衣裳交给詹雪忧,若王爷不假手他人,而是亲自将衣裳披在瞳将军身上,那么……事情就是还有转机咯?
王爷狠狠瞪我一眼,我只装着没看见。王爷又将目光放在瞳拓身上,大约是看见他脸上斑驳的伤痕,眸色竟为之稍稍一柔,举步上前将紫貂长衣替他细心披上,再将他扶了起来。
面对久违的温情,只这一个披衣,一个虚扶,便让瞳拓手指微微发颤,垂首不能多言。
“你处事素来沉稳,本王就不多嘱咐了。”王爷声音依然冷淡,转身向马车走去,“天气寒冷,若没什么事,便早些回东城吧。”
话刚落地,人已进了马车,吩咐启程。
“王爷珍重。”
依然是那样恭敬的声音,瞳拓再次跪倒在风雪之中。原本想与瞳将军告别,却不想他目光始终锁在王爷的马车上,一丝一毫都不落旁人。
叶弦驾车自我身边徐徐而过,我便跃上马车,坐在叶弦身边。片刻之后,忍不住再次回头,蝉澈已赶到瞳拓身旁,瞳拓却丝毫没有“早些回东城”的意思。
他披着紫貂长衣,在雪色中极为显眼,漫天风雪衬着那一抹深邃坚毅的玄色,竟真挚深沉得那样触目惊心、叫人心痛。


第三九章

越往南,天气便越暖和。
出了北川省,王爷便吩咐弃车乘马,侍书侍墨虽不会武功,骑术却是了得,一路下来丝毫不落行程。倒是柳泫脸上的伤见风化脓,我与詹雪忧忙了一阵总算将他脸救了回来,人却发热瘫软,病了好大一场。
王爷原本急着赶去西南,见柳泫实在病得不轻,也只好放缓行程,吩咐在秀泽郡多住几日,让柳泫好好养养病。病去如抽丝,纵然柳泫服药后稍稍缓了过来,人也相当虚弱,其实病也不严重,只是这几日拼命赶路,他又一直胡思乱想,招惹点小病就受不住了。
“……都这会儿了,还想着管我要药水养头发?”将半截宁神香丢进香炉,我差点没想转身骂这小子一通,转眼看见他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又狠不下心来,只忍不住叨唠道,“你这病就是胡思乱想搅得心力交瘁才惹出来的!……好歹也是一大老爷们,我就想不通,你怎么跟那争风吃醋的市井女子一模一样了?你再这么唧唧歪歪扭扭捏捏下去吧,瞧着王爷耐不耐烦你这小女儿姿态!”
柳泫尚在病中,整个人瘫软无力地埋在锦被里,只一双眼睛清净明朗,颇见几分生气。他眼中稍稍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轻轻笑道:“茗姐姐果真一矢中的,踩着我痛脚。我也觉得自己越发像个市井女人了-既是女人,自然惜发,茗姐姐再不把你那宝贝收藏的养发药水给我,我就上街买胭脂花粉打扮去!”
“你买胭脂花粉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妖精,被王爷瞧见,不讨喜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才不着急。”
柳泫小声笑道:“你当我要打扮自己?……”他忽然从被子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捏在手里晃了晃,“无色无味‘寒烟翠’,茗姐姐若自问躲得过,当然可以不着急。”
他把那小瓷瓶拿出来的一瞬,我就有些头大了。
这小子,竟然悄悄偷了我的寒烟翠!这药于身体没什么害处,只是药性较强的安眠药,吸入一丝便会昏睡,我近日总有些失眠,因此带着自己用的。寒烟翠原本是液体,用内力微微一催便化作无色烟雾弥散而出,没有一丝味道,简直防不胜防。
“除非……茗姐姐一见着我便时时闭气,否则……”
他又笑了起来。眼中狡黠流动,看在我眼里简直可恶至极!
自从那日他认我做了姐姐之后,连日厮混下来,这小子与我越发熟稔,从前还茗姑娘前茗姑娘后极为讨好恭敬,如今一口一个姐姐,越来越会捉弄我,我每日都被这活宝气死又再气活过来。
“你还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狠狠盯着他:你这小子,就是如此不俊杰,你如今可是病人,要打架抢东西,咱们瞧着哪个抢得赢。
见我目露凶光,柳泫慌忙道:“姐姐你可要想好。我既能从你手里拿寒烟翠第一次,自然也可以拿第二第三次,你若哪天睡醒发现头发短了胭脂红了眉毛断了,可别怪做弟弟的没给你打过招呼。”
还敢威胁我?!……只觉得头发都根根炸开,气血腾地往头上涌。
我洛茗自幼跟着王爷,尊宠容养作威作福惯了,明里暗里谁敢这么要挟我?这臭小子绝对是第一个!掀起裙角便要动手掐人,柳泫已怪笑着往床边缩去,他身子大好时,武功与我也只是伯仲之间,何况如今病得七昏八素的,自然不是我对手。
轻而易举便揪住他衣领,作势欲打,他只无力举着瓷瓶要挟我,已累得有些喘息,闹得正欢,忽然有人轻轻扣门。
我与柳泫都吃了一惊,凭我二人的耳力,不至于让人如此轻易靠近吧?……与柳泫对望一眼,松开了紧揪他衣领的手,柳泫有些无力地靠回软枕,我则匆匆扯了扯衣衫,向门口望去。
这一望,便禁不住有些头皮发麻-站在门口的竟然是王爷。
刚刚在这间客栈安顿下来,王爷便带着詹雪忧出门去了,我留下来照顾柳泫。原本以为王爷还会在外耽搁一段时间,纵然回来也不会头一个就往柳泫房里赶吧?……这几日王爷简直连看都没看柳泫一眼,只把柳泫冷淡得跟热锅蚂蚁似地乱窜。最稀奇的是,王爷身边居然没人伺候,进柳泫的屋子竟然还敲门等在门口。
见我抽身出来,王爷便淡淡一笑,走了进来。径自走到室内,朝床上的柳泫望去,温颜笑道:“对面都听见你们闹腾,本王才过来看看。才休息半天,身子就好得差不多了?”
听王爷口气温和,半点没有生气的模样,我登时放下心,转身去替王爷斟茶。
柳泫哪儿想得到来的是王爷,听见王爷声音才睁开眼,也顾不得只穿着单衣,掀开锦被便赤脚跳下床。人还在病中,又躺了一个上午,脚沾地就是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向地上栽了下去。
王爷禁不住莞尔一笑,顺手一捞便扶住了柳泫。我捧着茶过去,柳泫才稍稍缓过来,王爷将茶碗递给柳泫,柳泫盯着王爷一脸的温柔,竟然忘记了伸手接茶。
“……回魂了,小色鬼。”
王爷微微笑着拍柳泫脸颊,动作很轻,显然是怕触动他脸上的伤口。
柳泫这才有些讪讪地醒过神来,王爷已将茶碗送到柳泫嘴边。柳泫想也不想便傻傻地猛啜了一口,热茶入喉,立即被烫得一声惊呼。王爷哭笑不得地将茶碗放下,摇头道:“叫你回魂,还在犯迷糊……看看,有没烫伤?”
柳泫乖乖张开嘴让王爷察看。见王爷认真的模样,我禁不住好笑。一碗茶再烫,也不可能把嘴烫伤,王爷又在逗柳泫好玩了。
“适才信鹰传来战报,秋袭国左路军已经攻破尚阳城了。西南战事紧急,我们在这里至多盘桓两日,后天一早便得上路。”
说着,王爷便容色温和地看着柳泫,叮嘱道:“此处再往南便是秋绶要塞,离尚阳城也不过五百里。如今这里四处都有秋袭国探子,出入言行务必小心,切记掩藏本王身份。本王这两日还有些事要做,不能陪着你,便留茗儿在你这里伺候,好好养病。”
不等柳泫说话,王爷便笑着将他抱上床榻,王爷并没有在此多做停留的意思,扯过锦被细心替他盖好之后,便准备起身离去。柳泫却忽然伸手扯住王爷衣角,这动作倒让王爷一愣,停住了脚步。
怔怔看着柳泫转身,在床榻一侧开始胡乱捣腾,最终找出三样东西,摆在王爷面前:鞭子、匕首、竹签-他什么时候把那么多东西藏在床上的?怎么我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只罚跪怎么能出气?……”柳泫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声音,清亮一如往昔,解去上衣的手指却明显有些哆嗦。好在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两下就扯了下来,转过身去背对着王爷,建议道:“先、先鞭子吧。等……等我昏了再上竹签,指骨、肩骨都可以穿……其实也不一定要穿指骨肩骨,王爷看哪儿不顺眼,就往哪儿扎好了。疼一疼,应该会清醒的。然后,然后匕首的话……手脚筋脉,还是心脉,都随王爷处置。”
敢情这小子准备用苦肉计?还说得这么鲜血淋漓,先鞭笞到昏迷,然后再竹签穿指,最后再匕首挑筋?……说到这份上,这苦肉计简直不用牺牲自己皮肉,单纯用“说”的就够叫人胆战心惊的了。
王爷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摇头表示我绝对不知情。
我确实不知情,只是前天柳泫病得稀里糊涂,半夜又哭又闹,死活不肯睡觉,非要当夜就把王爷掀起床,问清楚王爷为什么离京之后就不搭理他。
他病得七昏八素,什么都糊涂了,我可没傻到跟他一起疯。一口咬定王爷之所以冷待他,是因为王爷还在为先前柳煦阳莫飞歧的事生气,那时候让他找机会向王爷认错,只是为了哄住他、让他安静睡下去的权宜之计。
没想到他烧得糊里糊涂,这事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王爷顺手取过鞭子,“啪”地一声破空甩出。鞭风凛冽,对准的分明是柳泫光滑的脊背,落下时却偏到了柳泫身子右侧-我都以为柳泫这一鞭子要挨实了,却不想王爷只是虚晃一招。柳泫身子明显绷紧,显然也感受得到袭近的鞭风,既然未闪半分,那这苦肉计,似乎也不只是用“说”的了?
王爷缓缓将鞭尾卷了回来,失笑道:“做什么?……真想挨鞭子?”
“是柳泫应得的。”他面对着墙壁,看不清他眼中究竟是什么情绪,只听见他声音极为低沉慎重,带着一丝惶惶的歉疚和负罪,“我不该打乱王爷在西南的部署。不该欺瞒王爷,包庇刺客。……先前不知天高地厚,借用湛岚设计单大人,还记着一顿责罚……”
提起从前,王爷陡然甩鞭,“啪”地狠狠一鞭落在柳泫脊背上。虽不带内力,也确实毫不留情,一鞭落下,柳泫白皙的脊背上登时便翻起一道血痕,闲置身侧的双手也紧紧扣住了床上的锦被。
见柳泫闷不吭声地闭了嘴,王爷却似乎还有动手的意思,我慌忙劝阻道:“王爷息怒。柳泫如今还在病中,只怕受不起鞭刑,王爷千万手-”
“手下留情”四个字都还未说完,居然又是狠狠一鞭破空甩在了柳泫身上。我不知所措得简直有些头皮发麻,这么些年,素来只要我开口,王爷怎么都会我一点点面子,纵然最后还是坚持己见,但总还是要听完我说话的,这次居然连话都不听我说完了?
柳泫如今还在病中,照王爷这手劲打下去,不到十鞭就能要他小命。活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个弟弟,死活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被王爷打死了。
“救柳煦阳是为孝,救莫飞歧是为义,陷害若水那是为了您!纵然罪不可恕也是情有可原、其情可悯,他如今病得稀里糊涂才胡言乱语,王爷难道要依着他的话,就如此打死他?!”
抢在第三鞭出手之前,不知死活地拉住了王爷袖子。
王爷看了我一眼,眼中虽有坚持,却没有丝毫愠怒之意。一个小绕花指错开我牵扯着他衣袖的手,再是一鞭行云流水地甩了出去-柳泫白皙的脊背上已翻出三道血痕,这样的天气,颈项竟疼得渗出冷汗来。
“扶他坐好。”王爷缓缓收了鞭子,吩咐道。
手扶着柳泫身子,才发觉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浸着一层薄薄的冷汗。贴身衣物是暂时不敢替他穿的,取过一件长衣替他反套上去。王爷虽是让我扶他坐好,但他此刻在床上哪儿坐得稳,扶着我下了床,就跪在王爷身边。
王爷皱眉道:“不是让你扶他坐下么?”
我望向柳泫,柳泫只垂首不语。王爷道:“本王是有话要对你说,不是要教训你。既不想坐床上,就坐本王对面好了。”
王爷坐在一张小圆几旁边,顺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柳泫不能再违逆,我便扶着他坐了过去。
“下个月便二十岁了吧?”王爷忽然问道。
柳泫不敢如从前那般嬉皮笑脸,规矩答道:“是。”
“本王二十岁时,接掌‘天下兵马大元帅’帅印,已经历过第一次东征,倚飒战役。杀了无数人,夺了无数城。”王爷神色淡淡地娓娓说着从前,声音平静而温柔,“你也二十岁了。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不是要你也如同颜知瞳拓一样守土开疆,单说你都这么大了,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哪些事该想,哪些事不该想,你心里总归有个数吧?”
这番话说得问罪不像问罪,训诲不像训诲,柳泫听了也不知道如何答话,只低头道:“是柳泫的错,实在不该如此昏聩……”
王爷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见他素来明亮的眼中分明浮着一丝痛苦,显然是背上那道鞭痕的结果。回头示意我取药先替柳泫裹伤,我转身走近小药箱,想也不想便翻出暖玉膏,替柳泫敷上止痛。
“这几日不召你侍寝,原本是让你清楚,本王从来不曾将你视为床榻上泄欲的玩物。谁曾想你个小色鬼,竟然能东想西想想生病了。”王爷神色声音都是一个情绪,那便是无奈。非但无奈,还有些哭笑不得。将卷作一团的长鞭放在小几上,说道,“鞭笞,不是本王想给你的。是你自己想要的-你就当本王如今气消了。既是气消了,自然还和从前一般待你,你还是做从前那个活宝泫儿罢。”
我正替柳泫敷药,王爷话刚说完,他倏地站了起来,动作之激烈,直将我手一撞,险些将暖玉膏抹了我一脸。没好气地看着那小子跪在王爷身前,小心翼翼说道:“……只‘当’是王爷气消了,那王爷还是生泫儿气?”
这个笨柳泫,王爷话都说如此清楚了,他竟然还在钻牛角尖想不明白。
翻翻白眼便想插言,柳泫已一眼瞪向我,霸道说道:“我和王爷说话,茗姐姐你不要再来胡搅蛮缠了。”
到头来竟是我、我胡搅蛮缠?……这小狗柳泫,咬吕洞宾了!气呼呼地回瞪他一眼:好,我胡搅蛮缠是吧,那我闭嘴就是了。看你怎么耍宝。
“王爷不想用鞭子,那要用什么?……只要王爷能消气,怎么处置柳泫都好-”他有些可怜兮兮地低头,小声道,“就算赐死,也没关系。反正,反正像如今这样,活着惹王爷讨厌,还不如死了给王爷消气的好。”
从前见他耍宝只觉得好笑,如今见他耍宝,又心疼又觉得没面子-有这么个活宝弟弟,我这辈子可有乐子瞧了。
“本王从不置疑你的忠诚。”王爷慎重地托起柳泫的下巴,与他对视,眼中隐隐含着一丝几乎不能发现的心疼,是对柳泫?“可我们之间,缺乏信任。”
柳泫急道:“只有这三次!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求求你了,不要不信任我,我以后绝对不会阳奉阴违,绝对不会欺瞒您一丝一毫,我、我……”
“别急别急,本王话还未说完。”王爷抓住了手足无措,急着表明心迹的柳泫,“本王对你素来是很放心的。可是你并不放心本王-就是说,我们之间缺乏的,是你对本王的信任。”
柳泫傻眼了。
“你觉得,本王有没有喜欢你?”
“……有、有吧?”迟疑。
“这么不确定?”王爷紧紧逼了一句,强硬地勾着柳泫下巴,不许他的目光从彼此的对望中撤离。
半晌,柳泫方才低声道:“泫不敢多想。”
王爷深邃的眸中淡淡浮起一丝惋叹,放开勾着柳泫下巴的手,顺手将他扶了起来,淡淡道:“若单纯只为了西南兵权,杀你便能永除后患,何必把你从刑部救回来?--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不会自己盘算当中的利害关系?”
“别以为你离了西南就成了废人。从前本王还念着你牵扯西南兵权,对你猜忌三分,不能完全信任。如今你前尘过往身世姓名都已被千刀万剐得支离破碎,本王若连你也不信任,还能相信谁?”
“你以为本王带你到西南来做什么?本王难道还差一个护卫,差一个暖床的?话说到这份上,也无须遮掩了。本王宠你,确实有几分笼络西南的意思。可你也不用一直烦恼,离了西南就失了价值-你的价值素来不在牵制西南兵权这上头。”
听王爷如此说话,明显是已对柳泫的将来做了安排。我脑中灵光一闪,立时便想起了王爷从前提到的“惊鸿”,带柳泫到西南,是打算让他在惊鸿效力吧?
难得见王爷如此敞开心扉地说话,柳泫显然很是感动,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又老实将嘴闭上。
“依我从前的性子,这些话原本都不该和你说了。”
王爷似乎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声音变得淡淡的,带着异常的哀伤和疲惫:“适才只要顺水推舟赏你几鞭子,你受罚之后依然安得下心,我则依然是‘高高在上’‘天心难测’……犯得着和你说什么喜欢信任的?”
“你好好休息吧。本王还有些事,不和你罗嗦了。”
柳泫慌忙屈膝,跪送王爷离去。望着王爷渐行渐远地轩昂背影,我隐隐有了一丝担忧,王爷从来不在旁人面前如此拉下身份地说话,更不会轻而易举在旁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疲倦。
王爷如今的心思情绪,很不妙很不妙。


第四十章

柳泫也隐隐察觉到王爷有些异常,盯着王爷背影半晌都没动。过了片刻才醒过神来,想也不想便猛地从地上跃起,牵动背上的鞭伤,痛得龇牙咧嘴,不停嚷嚷。
“你就继续耍宝吧,若不是王爷今天心情好,看你会不会趴地上起不来?”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伸手去扶他。心里其实清楚,既是心疼他胡闹挨了鞭子,也忧心他如此情绪牵惹了王爷。王爷今天哪里是心情好,分明就是心情不好。若按着王爷平素的自持冷静,柳泫耍这点小花样,不被打趴下也要受一顿训斥,哪儿会坐下来慢慢和他说什么信任不信任。
柳泫被我拖进被窝,趴在床上,紧蹙的眉稍稍平复,忽然抬头问道:“茗姐姐,要不你去瞧瞧王爷吧。这几日你都照顾我,王爷那边少了你,怕是不习惯。”
王爷如今的情绪,我就算凑过去,王爷也未必肯搭理我,不若过两天再说。因而笑道:“那边侍书侍墨都是伺候了几年的人了,不缺我一个。护卫还有詹大人呢,再说王爷武功那不比我们都强么?不碍的。”
柳泫忽然咧嘴呵呵笑了起来。
我在收拾药箱,听他笑得又憨又傻,禁不住问道:“你傻笑什么呐?”
柳泫将脑袋埋在枕头里,闷着笑了一阵,又抬起头,清亮的眸光如同欢唱的小溪,流动着喜悦的神采,我直觉他肚子里闷着那股笑,已经快要破堤而出了。果然,我一个念头未转过来,他又呵呵傻笑出声,笑了半天才停下来,稍稍一敛容色,说道:“我以为今天过不去了。”
“什么今天过不去了?”
“王爷第一鞭甩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今天死定了。”柳泫抱着枕头,还在笑,“茗姐姐,你都不知道,痛死我了。除了痛,就知道-这次死定了。”
“你那叫活该。自找的。好好儿的没事提从前干什么?--若是从前,你还真就是死定了。”
“……姐姐你还别说,王爷再这么把我晾下去,我就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柳泫声音闷闷的,却是很认真,半点不似玩笑。我心中稍稍一酸,已刻薄扬声道:“你就这点出息!……不就是冷待你么?犯得着去死?真本事就把王爷勾回来,学回狐媚子又怎么了?”
“没学狐媚子,王爷也回来了。”柳泫埋着脑袋,抱着枕头,想是回想着王爷适才的温柔言辞,不停地闷笑着,“兵行险着,大获全胜呐!……哇!”
一声惨叫传来,我恰好放下药箱,回头去看,那小子正翻躺在床上,痛得哇哇乱叫-自然是得意忘形就在床上乱滚,全忘了自己背上还有伤。
看他那副模样,我后悔得想跺脚,把暖玉膏替他敷上去了,确实止痛了,也搅得他现在动不动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这么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他伤口哪天会愈合。
想着交代厨房做的燕乳粥应该差不多了,便准备去厨房看看。才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声响窜入云霄。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正是王府特制的响箭。分辨着响箭射出的位置,耳力已运至极限,不多时便听见前庭兵刃相交的金属脆吟,离这跨院已是极近了。
柳泫在屋子里扬声问道:“……茗姐姐?什么事?”
未来得及答话,衣袂破空之声便清晰传来。明白听见几点轻微的踏空之声,不禁暗道来人好俊轻功。指尖刚刚触及腰间软剑,一道浅灰色人影便自墙头飞跃而下,空中几个翻转,人已顺势掩藏在廊柱之下,身姿之轻灵,与若水也不遑多让。
片刻之间已看见那人穿着店小二的灰布衣裳,显然是打算混进来,却被前庭侍卫发现了。微微抽剑,已准备擒下那人,再是两道人影翻转过来,却是一色的青色长衫,一眼便认出左边那个是叶弦。
被若水挑选出来随行的侍卫,武功自然不差的,叶弦使剑,脚未沾地便一剑向那刺客的藏身之所刺去。剑光倏然间急绽如雪,映得四下都是一片黯淡。
我紧紧盯着那刺客,暗想他轻功了得,叶弦这一剑未必会得手-根本不考虑他还有反制的能力。没想到那刺客竟然一个跃身腾挪而起,刀光如月,竟反手抹开一圈触目惊心的青蓝之色。丁丁当当几声兵刃交错之声,刀与剑显然在瞬间交手七次以上,我隐隐知道不妙,叶弦与身旁的侍卫同时退了两步,手中长剑已断成碎片!
那店小二装扮的刺客挺身傲然一笑,月白色刀光衬着他精美的五官,泛着一种诡异的湛蓝光芒。他看着叶弦的神色竟有几分激赏,又回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撤身匆匆向王爷所在的庭院飞掠而去。
我原本早就应该出手了,可想着屋子里还有个病歪歪的柳泫,硬是忍了下来。这人武功高低不明,轻功却恁是了得,抽空溜出去给柳泫一刀,我可没把握跟得上他。这边这么大的动静,王爷那边应该早就惊动了。
柳泫趿着鞋子跑了出来,手里倒提着他的澜水剑,一脸沉郁之色。
那边还有詹雪忧,再不济王爷自己也能擒得下那刺客,你着急什么?
莫说等我把这话说完,我简直连一个字都没出口,柳泫便看也不看我一眼,足尖轻点,翩然踏空向王爷所在的院落赶去。
上一刻还病歪歪地躺在床上,现在马上就这么生龙活虎了,敢情适才有气无力的模样都是装的?……心中藏着疑惑,一眼望见柳泫颇为踉跄的身影,才稍稍放下心来:还好这小子不是在玩花样。
不是在玩花样,那就是身子还虚着。刚刚连下床都有问题,现在提着剑去找刺客,那不成心添乱么?我匆匆赶到庭院时,柳泫就斜靠在廊柱上,气喘吁吁地看着詹雪忧与那刺客动手。
詹雪忧剑术造诣其实很高,虽比若水、瞳将军还稍逊一筹,但像万俟霈那样的江湖高手,已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了。他用的剑法似乎是“胡笳十八拍”,这套剑法灵动清雅,最重腾挪移动,且招招都是拍穴,相对来说,很是仁慈的一套剑法。
那刺客轻功原本不弱,对上以轻灵缠绵取胜的“胡笳十八拍”,原本冷森森的刀剑对决,立时化作两抹寒光,缱绻缠绵在一起。
刺客的短刀构造奇怪,颇类似于剑,只刀尖流出一抹微弱的弧形。铸造质地不明,一旦舞动便闪烁出一片月白色的寒冷光芒,足以叫人眼花缭乱。
自踏进院落到如今,也不过片刻,立时便觉得詹雪忧使的剑法有些不对劲。当日在上林城,他剑出如风,快得惊人,剑法犹如行云流水,招式之间缜密得如同水幕一般,简直没有丝毫破绽。如今一看,却是承转生涩,出招前仿佛总在犹豫什么。
王爷此时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自屋中走了出来,只穿着两件薄衣,脸上还带着几分水气,适才必然是在沐浴。
刺客原本一直与詹雪忧近身缠斗,见王爷出现,刀势倏然改变,一股倨傲凌厉之气脱势而出,咄咄逼近詹雪忧,那一瞬似连空气都化作锋利刀刃,迫得人肌肤生疼。詹雪忧此刻居然还在犹豫,王爷脸色一沉,一汪清泓倏忽刺入月白色的刀光中,是柳泫已抢先一步出手了。
“我柳家的胡笳十八拍被你使成这样,你还要不要我姓柳的活下去了?”横剑死死封住刺客的刀锋,一剑在手的柳泫英姿勃发,神采飞扬,朝着詹雪忧龇牙咧嘴,很有些少年的忿忿与轻蔑,“眷花之姿,背水一战,不舍不倦,生生不息-是让你心怀生机、战意不死,不是让你放敌人‘生生不息’。”
柳泫说着便跃身而起,振臂向那刺客挥出四剑,用的也是胡笳十八拍,手法身形一般的灵动,效果却是大不相同。
詹雪忧出剑总有些迟疑,柳泫可没那份顾忌,拍穴之时顺便刺、抹、撩、划,一点寒光随着秋泓似的澜水剑灿亮抹过,纵然是青天白日,依然清晰璀璨,纵情肆意得仿佛不是与人动手,而是自顾自的舞剑一般。
虽然从前见王爷使过这套拍穴剑法,但一直都不觉得这套剑法有什么稀奇。如今见柳泫动手使出,这才惊然发觉这剑法竟然如此灵动漂亮,说快,此剑确实快得惊人,然而却又绝对不是王爷手中那种一击即中,以绝对力量为基石而衍生出的丝毫不花俏的快剑,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过如此了。
王爷将柳家的家传剑法教给詹雪忧,显然是为了配合那套眷花姿的心法。眷花姿中“不舍不倦,生生不息”的法门,显然和这套拍穴剑法中小绕花一般缱绻的剑势不谋而合,不过好像詹雪忧琢磨了十多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剑法使得极为犹豫。
既是快剑,瞬间便过了不下百招。柳泫仍在病中,勉强出手剑势已有些涣散。就在此时,我才发现那刺客似乎也是有伤在身,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左腿。柳泫与他动手,显然早就发现了,凭着少年的自持,自然不会刻意去攻他伤处。眸光陡然一转,流露一丝狡黠之意,忽然间撤剑退了两步,他如此一退,右手变化已到尽头,根本无法再动。柳泫将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刺客直觉有诈,倏地停住脚步,只反手挥出一刀。
果然,柳泫左手竟毫不在意直拭剑锋,见剑柄倒转直袭刺客。这一着自然在刺客意料之中,刀剑理所当然地在空中碰撞,失算的却是剑柄上坠着的天青色剑穗子,“咻”地自空中划过,好巧不巧极为刁钻地砸中了刺客眉心-带着柳泫刻意贯注内力的穗子,登时让刺客浑身一软,缓缓倒在了地上。
见叶弦的剑已抵在刺客咽喉,柳泫方才一手撑剑,缓缓靠着一旁的围栏坐了下来,盯着地上逐渐睁眼的刺客,得意洋洋却无力地笑道:“……这么笨。”
听他呼吸已有些紊乱,我走过去扶着他,将准备好的玉髓丸喂他服下,他扶着我的手都有些发颤。王爷留意到柳泫的模样,示意我将他扶进屋休息,刚扶着柳泫站起来,詹雪忧忽然一剑刺向那刺客,一声微弱的脆响,断开的是两枚银针。
王爷自出来之后,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刺客身上,不可否认的,这个刺客与萧澜影箬都不同,他刀法很好,有着触目可知的倨傲,尽管穿着店小二的衣裳,却依然掩盖不了他的卓然气质。他的人如同他的刀,一样闪烁着月白色的光芒,湛冷神秘而优雅。
王爷微微挥手,叶弦这才想着封住那刺客几处穴道,将他架了起来。
柳泫停住脚步,想想朝着那刺客说道:“你一身好武功,如此狼狈自尽,不嫌可惜?”一面说着,一面注意着王爷的反应。看他小心谨慎的模样,竟是动了惜才之念。
没想到刺客清冷沉毅的眸子牢牢锁住他,忽然冷漠一笑,道:“-柳泫。风矜果然舍不得杀你。”
柳泫原本脚步有些虚浮,闻言更是浑身一软,大半身子靠在了我身上。少年意气锋芒毕露,想都不用想,必然是适才那一套胡笳十八拍泄露了他的身份。
王爷淡淡扫了柳泫一眼,柳泫哪儿敢与他对视,只将头低下去。就算王爷心里也颇有些爱惜这刺客的刀法武艺,被他认出柳泫的身份,也是不能再留了。随后,便听王爷淡淡地吩咐道:“既如此,就地处置就是。”
叶弦从命,长剑原本就在鞘外,顺手便向刺客咽喉抹去。
眼见那刺客就血溅当场,柳泫急急道:“王爷!--”
令人错愕的是,柳泫方才出声,詹雪忧便已出手。他剑快如电,“当”地向叶弦长剑削了过去,叶弦哪儿想得到跟在王爷身边的詹雪忧会遽然出手,剑尖一挑便被詹雪忧挡在了一旁。
只一刹那,叶弦错愕,刺客错愕,柳泫错愕,我自然也是一脸错愕。
对自己出格的举动,詹雪忧显然也有一时地惊愕。不过他醒得极快,瞬间便弃剑跪倒,似乎想替刺客求情,却不知道如何说话。
詹雪忧这一剑刺得在场所有人都有些犯傻,惟独王爷深邃的眸光未现异色。见王爷并没有赦免刺客的意思,叶弦已缓缓再抓起剑,柳泫也醒了过来,急道:“王爷,如此人才不用可惜,与其杀之不如留下?--他若非受伤,我此刻决计胜不了他。”
王爷并不理睬柳泫,径自问詹雪忧:“你认识他?”
詹雪忧从前执掌“梦魇”,秘密钳制拜月教时,曾在惊燕大地四处奔忙,偶然认识结交江湖人士并不奇怪。因此王爷有此一问。
众人注视下,詹雪忧缓缓摇头。王爷眸子倏然一冷,示意叶弦不必再耽搁。
詹雪忧素来都是少言寡语的行动派,叶弦指掌微动,詹雪忧便身子微微一挺,看他模样,竟是一手握剑想要再次跃起,再救那刺客一次。
我都注意到詹雪忧的动作,王爷怎么会看不出来。詹雪忧手刚刚碰到剑柄,还未有下一个动作,王爷已断然一缕指风弹出,大约是诚心要教训他,因此丝毫不留情面,指风之犀利,看得我有些胆战心惊。
詹雪忧动作霎时间僵硬下来,左手紧紧扣着右腕脉门,额上浸出一层薄汗。
叶弦却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真的杀那刺客。王爷脸色阴郁,轻轻一指詹雪忧,便有侍卫将詹雪忧双手反扣住,将他带到王爷身边。他右手已被王爷伤了,再被侍卫一拧,疼得脸色有些发白,呼吸着颇为轻寒的空气,略略带了丝喘息。
王爷的心腹素来不许旁人乱动,纵然做错了事,也绝对不会让侍卫动手惩戒。如今让侍卫反扣贴身护从,如此举动,实在有些奇怪。我还在奇怪,王爷已冷冷道:“不认识他,何必非救他不可?--适才久战不下,也是你刻意为之。”
詹雪忧颇为哀伤地低头,却不说话。
没有人怀疑詹雪忧对王爷的忠心,心中奇怪的问题都一样,那便是詹雪忧为何会一而再地救那名刺客。
“本王问话,你敢不答?”
“雪忧不敢。”詹雪忧下意识地答了一句话,却又没了声音,半晌方才抬头,带着几分迟疑地说道,“-他右手,有雪花标记。”
王爷一直深邃沉寂的眸光倏然犀利起来。叶弦“嘶”地撕开了刺客右边衣袖,刺客小臂上果然有一枚铜钱大小的雪花刺青。着色极为瑰丽,淡淡天光下,流溢着剔透如冰的光芒。
眼见着自己手臂上的刺青被发现,刺客脸色剧变,死死盯着詹雪忧:“-你是谁?!”
詹雪忧已黯淡垂眸,艰涩道:“……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想救他。”他忽然捋起自己的右手衣袖,上面却是一道青色的刺青,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图案,一眼望去,只觉得那一股流动的风,青色的风。
“我记得这里是有一枚雪花刺青的,主人也应该记得。我和他一定有些什么关系……也许,我根本就是他那个组织的人!”詹雪忧已颇为激动,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身子依然微微发颤,垂首道,“谋刺主人,祸延九族,雪忧既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原本干涩的声音竟是一沉,决然说道,“请主人赐死。”
他一心求死,顾忌的显然不是自己与那刺客的身份关系。而是蓦然发觉,自己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所有人都在奇怪,他为何当着王爷的面也敢救王爷要杀的人,原来竟是控制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