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17

红赝: 九宫•祭 第2部

序幕

晨曦微露,雾光初放。袅袅炊烟冉冉升起,叠叠彩云拂去了夜色的深沉。
一人静静地站在这片空旷无人烟的草地上,风吹散了他身后并未束起的发,那乌丝纠缠飞舞胶着着,便是怎么也分不开的。
塞外的天空广阔无边,蔚蓝一片,似乎离自己很近,抬头望去,便觉心胸异常开阔,思绪也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这时,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他知道来的是谁。
『公子,回屋吧,昨夜您又没睡吗?』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脸上的表情很柔和。青年边说边将手中的披肩轻轻地替他披在了身上。
『睡了一会儿,才起的。』他伸手拉了拉披肩说道。
『这几日天气渐凉,出来的时候别忘了加件衣服。』
『我会的。』他仍眷恋着那片天际,没有离去的意思。
『公子,最近您是不是特别的想家?』青年问道。
他听了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良久,他才低下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回头看着青年说道,『想,怎么不想?』
看着那优雅从容的淡笑,青年不禁一愣,即使是呆在他身边已有许多年自己,仍然免不了会有些微微的出神。
这种风姿,天上地下便也只有他一人才有。
那笑容,淡然如故,可在青年的眼里,在他离开了那个皇宫的这些时日里,却多了些许的温柔,也多了一种思念和一种寂寞。
是的,岁月无惊,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离开他,已有两年之久了。
他,还好吗?
屈平仰望远方的天空,在心里问着。
两年来,这份思念早已刻了骨,铭了心,尤其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分,记忆、思绪是怎么也无法停止的,透彻也迷离。
这是他早已知晓的结果,也早就甘之如饴的承受着,可每当他一想到远在皇宫里的东方颢,便再也无法入眠了。
『回去吧……秦儿。』他低语。


慕一

与草原和天空一线相接的地方便是一个山寨,炊烟便是从那里袅袅升起的。
寨子不大,名字叫基诺。
初来的时候,带给屈平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个山寨不论男女老少,耳垂上皆带有一对很大的七彩耳环。
这也能算得上是基诺山寨的一道风景了罢。
住的越久,屈平便越喜欢这个寨子里的淳朴风情,那也是他一直所向往的宁静和惬意。
『屈老师,早啊。』一走进寨子,迎面便有人向他打着招呼。
『早。』屈平微笑着点头。
眼前的女子穿著五色长裙,头上裹着头巾,手中提着一篮子衣物,看似正要去河边洗衣。
『屈老师每天都起得很早啊。』她笑眯眯地说道。
『就是啊,我们家公子似乎都用不着睡觉的……』秦儿这时插嘴对说道。
听出秦儿语气里明显的担心和埋怨,屈平只是无奈地挑眉看他,却也没说什么。
『是睡不着吗?』因这一句话引起了女子的关心,『这可不行啊,改日找诺风儿给看看吧。』
『没什么,我本就睡得很少。』屈平淡笑着说道。
『这怎么行呢?睡得好身体才好嘛,记得去找诺风儿,知道了吗?』
『我会带公子去的,敏姑娘请放心。』秦儿接下了她的话。
『那就好。』
屈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思绪早已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早晨。
那时正值三月飞花时节,他远在淮河以北,黄河以南之地。
虽没有和东方颢做过什么承诺,可他总觉得有一丝不安。
于是在那个落着细雨的清晨,当他看见东方颢的一刹那,便知道了自己心里的这种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无法看见却能切实感受到它存在的名为“羁绊”的联系。
而于东方颢,也尤为强烈。
看着东方颢那笑嘻嘻的表情,此时的他只觉得心惊。
他不是不知道此时的水路有多难走,黄河河水的决溃,早已淹没了主航道。他自己便是因急着回宫而被江水困住,小舟也一直搁浅并差些落水的。
太傅。
你——
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是来接你回宫的。
二皇子……
东方颢的身上早已湿透也狼狈万分,可他那时的神情那时的语调,却令人无法忘怀。
到如今,这个记忆突然变得清晰,也来得猝不及防。
屈平不由闭上了眼,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回忆,也一并感受着那一阵缱绻悱恻和心悸。
待他再度睁眼的时候,眼底复又变得清敛一片了。
此时,树叶飘飘绕绕,柔柔地落在了地面上,醉人的松香隐隐在周围荡漾。
薄薄的阳光镀在了木屋顶灰黑色的杉木皮上,使整个寨子显得深远而古朴。
屈平的脑海里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可只一瞬,便不再深想下去了。
基诺寨子里的房屋一般都用圆木搭建,分为上下两层,看上去别具风味。整个房屋结构也是精巧适用,室内的采光一般靠移动的木板窗来调节。
只屈平的住处有些许的不同,也是基诺寨子里唯一的偏向中原风格的四方型建筑。
院落坐北朝南方方正正的,三明两暗六耳一厅的布局,虽然是雕梁画栋,可每个房间的布置都极为简单朴素,像极了这个屋子的主人。
屈平只见过他一次。
那是一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平凡男子,谦逊有礼是屈平对他唯一的印象。
他只知道,那个男子是自己叔父极为重视的人。
无论天涯海角,都能相伴相随……
可这样的人,也许是自己这一生都追寻不得的罢。
回到书房,屈平随手取出一本书翻阅起来,那是《吕氏春秋》纪部中的第三卷第三篇。
“……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功虽成乎外,而生亏乎内。耳不可以听,目不可以视,口不可以食,胸中大扰,妄言想见,临死之上,颠倒惊惧,不知所为,用心如此,岂不悲哉……“
屈平细细品味这其中字字句句,竟觉胸口纠结异常,不由蹙起了眉。
轻轻合上手中的书,他缓缓闭目。
一直到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满屋子的寂静。
『屈老师。』随后便探进来一个脑袋,略显黑黝的脸上两只眼睛明亮而有神,穿著寨子里的孩子固有的衣服,对着案几后坐着的屈平唤道。
屈平看见来人,脸上浮起了一丝淡笑说道,『是你啊,进来吧。』
男孩一听这话就蹦了进来,同时也不忘将身后的门轻轻掩上。
『昨日教你的诗已经记熟了么?』屈平啜着香茶,微笑着问他。
『嗯,记熟了。』男孩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屈平点点头,随即起身拿出一卷纸摊开在了案几上,将一支笔递给了他。
『默给我看看吧。』屈平说道。
『好。』
男孩拿起笔蘸了墨,便在白纸上默了起来。
屈平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个男孩一笔一笔慢慢写来。
『太傅——』
与他一同憩息在廊边的少年忽然睁开眼唤道。
『什么?』
『太傅曾经说起过李白和杜甫二人在身为布衣时,曾经一同游玩于梁、宋之地,是一起吟诗畅谈饮酒的至交好友,是吧?』
『嗯。怎么了?』看着对面那个身穿华贵衣服的少年,他问。
少年亦看着他,一双眼睛透露着狡黠的笑意说道,『可颢儿总觉得那杜甫对李白的感情比李白对杜甫的要来得深刻。』
『哦?』他挑眉等少年说下去。
『颢儿这两日通读杜甫的诗篇,发现其中称道、怀念和赠送于李白的诗文篇目甚多,而李白的诗中却几乎不曾提及杜甫。』
听了少年的话,他不禁低头沉吟,将李白和杜甫的诗篇在脑海里逐一忆了一遍。
『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闻讯今和如……李白一斗诗百篇,自称臣是酒中仙……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金铿……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少年缓缓将其中的一些诗句吟诵出来,然后轻笑着问道,『太傅,难道不是么?』
他这时不禁失笑说道,『背诗你也能想到别的地方上去?』
见少年撇了撇嘴,他又说道,『他们之间的事光凭几句诗又如何能猜测得出来?即便真是如此,也早已化为尘土不复存在了。』
『太傅——』少年抿嘴,又忍不住扬起嘴角,无奈叹道,『太傅总是这样,对什么事都不甚在意……』
『是么?』他的声音被风轻轻地吹散,脸上的神情闲适也淡然。
少年这时的表情却有些许的出神,刚才想要说的一些话,也变得有头无尾不甚重要了。
『屈老师,我默好了。』
回过神,屈平此时看见的诗正是杜甫梦李白的其中之一篇。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即便已经散成了土化为了尘,也一定是一段存在过的美好的回忆罢。
也许当时,东方颢想说的便是这些。
屈平不禁淡然一笑,可这笑容里却隐隐有着一股惘然之意。
『听说屈老师的家在京城,是不是离皇宫很近啊?』男孩忽然问道。
屈平不由微微一怔,随即点头。
『那屈老师去过皇宫吗?』
屈平的思绪变得有些恍惚。
『算……是去过的吧。』
『皇宫很大也很漂亮对吧?』男孩的脸上写满了好奇,『我娘说如果我现在能好好读书认字,将来就能去京城见皇上。』
即便是远在这边塞之地的山寨里,还是有人对皇宫抱有着憧憬和敬畏之情的。
屈平见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只好又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屈老师也见过皇上咯?』
皇上……
『……见过。』
『皇上是不是很威武啊?』
『……嗯。』
『苍言长大了也想进宫为皇上效力。』男孩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是认真。
——我不仅要得到天下,我还要得到你。
声音悠远飘来,让屈平微微低下了头。
颢儿……
心里又出现的这个名字久久不去,压得有些沉重。
无法不想到过往他对自己的执着,可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回忆起来竟都是满心疼痛的。
那是因为感受到东方颢对他的爱——那份爱越深,此时的痛也就越重。
自己当初离开他,究竟是对?是错?
对自己苛责,因当时对他的残忍。
也许那时留下了也能习惯……
可若真的留下,他还会像今时今日这般想念他吗?
屈平苦笑,这答案他亦是无法知晓的。


幕二

这晚的月亮很圆,每到月圆之夜,基诺山寨的人们便会在空地上举行篝火大会。那是在寨子边山腰上的一个平坦之地,此处也是山寨举行重大祭祀活动的地方。
此时,所有人在篝火边围成一个大圈,中间则有男人女人一起跳着欢快的舞蹈,女子皆身着艳丽的百褶短裙,配以色彩明朗的蜡染刺绣,绾起的秀发上佩戴着叮当作响的银饰,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像彩蝶般纷飞着。
屈平只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负背着双手望着篝火边欢声雀跃着的人们。他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平静,也有着一丝无法察觉的羡慕神情,因为从小到大,自己都没有像那般放声欢笑过。
也许隐藏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狂放自由的潜质,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消磨得无处可寻也瞭无踪影了。
『屈老师。』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屈平回过头。
『敏姑娘。』他微笑。
『怎么又站在这儿,随我去那边吧。』
敏姑娘不由分说牵起屈平的手,拉着他便往山腰上走。
『屈老师。』苍言也在山腰上向他挥手。
屈平还是淡笑,随着她来到人群边。
『屈老师一起来吧。』此时一段芦笙的音乐结束,苍言这句话正好跟在了后面。
『屈老师和我们一起跳舞吧。』
山寨的人们一见是他,也很是热情,让屈平不禁觉得有些难以招架。
『我为你们弹奏一曲吧。』他说着看苍言,『帮我把书房的琴去取来,好么?』
屈平的语调从容,脸上带着浅笑。
月光盈盈下,他的笑容隐隐透露着一种华贵超脱之感,着实令人屏息倾叹,四周围忽然变得一片安静。
『……好。』苍言不禁呆了一呆,随即点点头转身跑回了寨子。
屈平的琴是他叔父留下给他的。
虽不怎么起眼,可却是一把上好的连珠式古琴,琴面用杉木制成,背板用的则是梓木,周身漆黑,并且已有了断纹。
断纹越深,琴的年代便越久远,音质也是越佳。
音质美则美矣,可在屈平指尖流淌出来的音律却不知该怎样形容才好。
他的手指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愈发优美,缓缓弹奏出来的旋律更是宛如天籁之音,十指配合的天衣无缝,低音的深沉苍劲,中音的淳厚纯净,高音的清晰明朗,泛音的透明晶莹,整个节奏浑然天成,如浪涛般一波接着一波深深浅浅滚滚而来。
琴音如此绝美动人,让人忍不住闭上双眼,脑海中只剩下了月光下那抚琴之人,恍惚中仿佛置身于天上的广寒宫,心绪神游不得自己。
一曲终了,却仍是余音袅袅。
众人这才回过神,睁开眼看着那风采卓绝的男子,刚才的乐声似乎仍在耳边盘旋环绕,回味无穷。
『好一曲《楼兰散》……』敏姑娘垂眸轻轻低喃,她抬起头望着屈平。
屈平看着她,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一抹悲伤,却不知是为谁?
『能为我再弹奏一曲《广陵散》吗?』敏姑娘缓缓走到了中间,对屈平说道。
『……好。』
屈平答应道。
广陵一曲,云卷风清,千龙为舞,百凤争鸣。
敏姑娘的脚尖轻轻点地,随着低婉的琴音自然流转。她的身姿曼妙动人,裙袂飘飘翩然飞舞。
这一人一曲一舞,早已分不清是谁为谁弹奏的曲,又或是谁为谁伴的舞了。
“多情自古空余恨,情到浓时情转薄……”
耳畔似乎传来了低吟,伴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叹息,仿佛又将他带回到了皇宫,回到了那窗外飞花如絮的秦华阁,回到了那熟悉的大殿,回到了平日憩息的长廊……闭上眼,似乎能闻到栀子花的淡雅幽香。
恍惚中,一人带着笑容而来,那双狭长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而在那眸中映照出来的正是自己的身影。
——太傅……
心脏纠结的感觉刹那间袭来,屈平猛然睁开双眼。
忽然间,“铮”的一声响,随着一道银光掠过,琴音嘎然而止。
断裂的弦上隐隐有着鲜红血色,沿着银丝滴落。
敏姑娘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她看向屈平,他的手背上俨然多了一道鲜艳红痕,有些怵目。
屈平皱眉看着那空了一格的琴面,不由暗暗发怔。
从这里的小屋隔着木板窗望出去,能看见不远处木制的吊脚楼,依山而建,高低错落,青山秀水静谧异常。
屋子里坐着一个面目沈静的老人,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脸上布满的皱纹显示出了他的苍老。他的表情无喜无哀无悲无怒,没有一丝生气,仿佛世界上的任何事都已无法影响到他一分一毫,可他睁开的眼睛里却有一种睿智和经过了洗练的深沉。
他的眼睛似乎能把人看透,直看进对方的脑海里。
屈平此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他也不躲闪,直视着老人的眼眸。
『既然选择远离了纷争,却为何又要挂心?若是放不下心,何不回去?』老人缓缓开口。
在他的面前,是几粒古怪的石子和满地堆起的细砂,老人用瘦骨嶙峋的手掬起砂子,又让砂子随着他的指缝缓缓顺流而下。
屈平不答。
『……有些事早已注定,我即使回去了也是没有用的。』他淡淡地说道。
老人的视线掠过了他带着伤的左手,又道,『弹琴之人最忌的便是琴弦挣断,即便你看得再透彻,有些事也是逃不了的。』
屈平的手微微握紧,抿嘴不语。
老人也不再说什么,他拿起身边的一个布扎着的小包递给屈平。
『这是……』
『这是青子上山采草药的时候发现的寒水石,可以帮助睡眠,敏儿知道他把寒水石放在了我这里,所以让你来找我。』
『敏姑娘真是有心人……』屈平不由说道。
『她一直是个好姑娘。』老人点头。
敏姑娘有一段过去,屈平只是隐隐约约有些耳闻,想到她昨夜的眼神,屈平忍不住轻叹。
『她和青子……』
屈平不用再问,因为这时老人微微点头。
青子便是屈平此时住的那间屋子的主人了。
屈平突然想到了长平,那个总是对自己笑着的温婉女子,有时候她不自觉间流露出的那抹伤感的神情,总是让屈平觉得不舍。
可自己却是没有办法对她作出任何承诺的。
『红藕香残玉簟秋。请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屈平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敏姑娘悠闲地靠在木屋外,口中轻声吟唱着诗句。
听见了木门“吱呀”的声音,敏姑娘就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屈平。
屈平微笑着看着她,随口便接下去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本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敏姑娘不由微微露出一丝赧然的笑容,可基诺山寨的姑娘一向也爽朗,她随即便笑着说道,『这首诗是他教我背的。』
屈平看了她一会儿微笑着问,『敏姑娘在等我?』
『嗯。』她点点头。
『有什么事么?』
『昨夜我看你的手被琴弦划伤,一定没有加以处理,所以今日特地给你送来了药膏。』敏姑娘说着便将手中的一个小瓶子递给屈平。
屈平不由一愣,开口说道,『屈平多谢敏姑娘,其实这点小伤根本不必劳烦姑娘挂心的。』
『哪里,要不是我让你弹奏,你也不会被割伤啊。』
『这怎么是姑娘的错呢,是屈平自己分心了才是。』屈平笑着说道。
敏姑娘听了他这话不知为何呆了呆,突然开口问道,『是否因为屈老师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心上人?
屈平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不禁愣住了。
颢儿么?他是自己的心上人?
屈平不由失笑,他摇摇头说道,『这“心上人”三个字不太适合他。』
敏姑娘愣了愣,随即问道,『既然不是“心上人”,那又是何人?』
屈平只是淡淡地笑了,注视着敏姑娘的眼,他缓缓开口说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敏姑娘看着他此时的神情,听着他的话语,不禁微微出了神。
那是一种回味一种疼爱一种美好,也隐隐带着一种伤感一种寂寞和一种隐忍的痛苦。
他口中的“他”究竟会是怎样的人?
她一直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子并不普通,无论是谈吐气质还是眼神,都显示出了他的优雅高贵,从容内敛和平淡沉稳。
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又为何要来到如此偏僻的边塞?
他的笑容里总有着一种深深的疏离感,仿佛隔着一层雾,让人无法看清。
想必在他的身边,有着深爱他的人存在吧……
那被他爱着的人呢?他们又为何要分开?
是无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可即便是分离,能被他这样的人思念也是一种幸福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在心里暗自叹息,真觉有种“别也应难见也难,住他应难去也难”的感慨。
『为何这世上总有许多孤独之人?』她低语。
屈平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仰头望向了遥远的天际,良久不语。
渺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也许,我不该离你而去——
回到屋子,秦儿告诉他苍言已经来了,正在等他。
苍言并不是他唯一教的孩子,还有其它几个,但苍言是其中最好学的一个孩子。
屈平点点头,刚想走进书房,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顿了顿,随后他转身对秦儿说道,『我暂时要离开寨子一段时间,你帮我去准备一下行李。』
秦儿一听这话不由吃了一惊,『公子,你……要回去?』
屈平垂眸半响,皱眉说道,『这个寨子地处偏远,京城的消息无法实时传到这里,说实话……我有点担心。』
秦儿看着他,他脸上的神色正是自己所熟悉的那种担忧,而他担忧的人便是远在京城的皇上了。
一直以来,他的这位大人最在意的始终只有皇上一人啊。
『秦儿知道了。』
屈平转身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不料还没等秦儿走远,就听见书房里传来“碰”的一声响,他不禁被吓了一跳,赶紧折回来看。
一走到门口,他更是大惊失色,不由出声叫道,『大人!』
书房里面一团乱,书架翻倒在地,让秦儿惊慌的是屈平被压在了下面。
秦儿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用力把书架推开,『大……公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屈平这时撑起手臂,看着怀里的苍言问道,『你呢?没伤着哪里吧?』
『我没事。』苍言赶紧摇头,『屈老师,你没事吧,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苍言刚才踩在凳子上找书,屈平走进来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他一下,结果重心不稳就翻了下来,连带整个书架和架上所有的书都砸了下来。
秦儿不等苍言说完,直接上前扶起屈平,不放心的又问道,『公子你真的没事?』
屈平微微摇了摇头,并拉起了苍言。
『公子你去那边坐一下,这儿由我来收拾吧。』秦儿把屈平拉到一边。
『怕我碍手碍脚么?』屈平笑着便俯身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
秦儿拿他没办法,也急忙蹲下身整理。
『我也来帮忙吧,都是我不好。』苍言也说道。
『你这小鬼!』秦儿不由瞪他一眼。
『刚才秦哥哥喊屈老师“大人”,屈老师以前是在京城里做官的吗?』苍言忽然看向屈平问道。
『嗯。』屈平只应了一声,仍然低头将书籍分好类,然后再一本一本摆放回去。
『是什么官呀?威风吗?』苍言毕竟还是孩子,一向都很好奇。
『你问题真多呀,赶快把这些书给捡起来掸干净了。』秦儿在一边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
『是。』苍言点头答应道。
不过过了一会儿苍言又开口了,『屈老师,这是谁呀?』
屈平抬头,见苍言手中抓着一张画,那画中人正用促狭的眼睛望着他,一脸的微笑。
他不由怔了怔,看着这张画微微的出神。
秦儿瞅见那人正是皇上,于是低下头不说话。
『这里也有一张。』这时苍言眼尖的又看见另一卷翻到一半的卷轴,他看了半天说道,『似乎是同一个人呢。』
『他到底是谁呢?』苍言抬头看着屈平又问。
屈平依然怔怔地看着那张画,这两年来,他闲来无事便会写字作画,可每次画出来的,又永远都是同一个人。
这些画秦儿是知道的,因他每次来整理书房的时候,案几上都有着一张同样人物却不同神情的画。
有带着笑的,有撇嘴的,有认真注视着什么事物的,也有懒懒的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在这间屋子里,也不知道堆了多少张了,张张都是那人,张张都是大人对他的思念。
『苍言,把这些画收起来吧……』
屈平收回视线,简单地说了一句。
『呃……好。』苍言点点头,他又看了画中人一眼,才将画卷仔细卷起来收好。
夜色深沉,秦儿来到书房,发现屋子里还燃着灯,便轻轻推开门。
一阵风将烛火吹得晃了晃,待秦儿重新合上门的时候又静止不动了。
秦儿走到房间的一侧,抬头望望窗外的明月,再小心的将窗掩上。
蹑足走到趴在案几上沉睡着的屈平身边,拿起手边的一件衣服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烛影煌煌,将屈平侧脸的棱角照得分明,秦儿看了他一阵,垂眼叹息,俯身就要吹灭案几上的烛火之前,他看见一张被屈平压在手下的画。
只见上面写道,“满目山间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最后一句话没有写完,秦儿掩上门立在书房的门外。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不如……』秦儿皱眉缓缓吟着,他记得自己曾背过这首诗,可此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幕三

笠日,秦儿随着屈平出了山寨,直至傍晚时分,终于来到距离边塞最近的一个小镇附近。
春末秋凉,小镇本就偏僻,这时却又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镇子不大,屈平一入镇就看见到处都张贴了征兵的布告。
由于如今的朝廷还是属于募兵制,所以一旦有战事发生就会在各地征兵。
『这位大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突然要征兵?』秦儿趁屈平在布告前伫立的阵儿,看见一个过路的人就问道。
『谁知道啊,又起战祸,安稳的日子怎么总也过不久,唉。』大婶无奈摇摇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自顾自地走了。
四年前那场藩王之乱也是祸起萧墙,战火遍及了整个中原。
『老人家,您知道这战乱是从何而起的么?』屈平看见路边一个靠墙而坐的老人,便蹲下身去问道。
那老人也不抬眼,只是摇头,声音苍哑地说道,『也许是哪里的外族入侵吧,朝廷的事谁又管得了那么许多呢?』
屈平停了片刻又问,『那老人家依您看呢?』
老人缓缓抬眼看他,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征兵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总之这个镇子的男丁基本被征走了,我老了也不中用,成天坐在这里看看风景,打发打发日子。』老人停了停,见屈平听得仔细又道,『听那些官兵说是北边边防被蒙古鞑子给突破了,朝廷派严大将军出兵阻挡,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严大将军?严霖么?
一月前、一月前……屈平低头沉吟。
他掐指算来,消息传到南边何止一月,估计战局早已展开两个月之久了。
『老人家,谢谢您了。』屈平微笑着说道。
『你们,这是赶着去京城吗?』老人突然问道。
屈平一怔,终于点点头。
『战火起了,你怎么反而要去京城呢?』
『老人家有亲人在京城吗?』屈平不答却问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京城,指不定被派去打仗了,都几年没有消息了。』老人低下头说道。
『老人家一直在等他?』
『不等他又等谁呢?』老人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屈平看着老人的侧脸半响没有开口。
老人的嘴角笑容惨淡,他缓缓闭上眼睛。
屈平无言,在这茫茫人海中,谁都会牵挂自己唯一的亲人。
『公子,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吗?』秦儿靠近他轻声问道。
『也好,如今天色已晚,这里离资阳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只有等明日再赶路了。』屈平缓缓起身说道。
他抬起头仰望北方的天际,眉头紧锁着,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公子,北边的边防不是一直有重兵把守,怎么会突然……』秦儿这时问道。
屈平锁眉沉吟,然后说道,『也许是哪里有了缺口,被别人看破了……』
北方一直以祁连山-阴山-燕山一线以北为防线,呈现巨大的漏斗形,可在这一防线部署军队的供给问题一直困扰着朝廷。
在东方颢执政之前,先皇曾一度放弃这一防线,导致北方游牧民族的军队很容易就沿河西走廊,或者沿六盘山、吕梁山、太行山这些呈南北方向的山脉进军中原。
而朝廷的军队却因山脉的阻挡难以及时横向调动进行堵截,所以落得个被动挨打的地步。几次击退游牧民族之后,朝廷便一直在这一地带布置了坚固的边防线。
若说有漏洞……
是了,若从燕山山口进入华北平原,便能形成向心突击的形势了。
只是这破绽又是从何而来?
屈平知道以自己目前远在南方,和京城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情况下,再想也是没有用的。
他只是低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只希望皇上他——能尽快的将这次战乱稳定下来,以免横生枝节。』
『公子指的是——』
『一方战火起,三面起寇心。』屈平神情凝重,缓缓言道。
秦儿心中不由一惊,看向屈平。
正如屈平所说,战局在他们到达资阳县取了马匹日夜兼程赶至京城的路上就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
一路行来,皆能对战况有所耳闻。
北方入侵的蒙古族因占据居高临下的地势,严霖的军队和他们几次交手都没能将他们击退出边防线,两军僵持不下已三月有余。
不仅仅是北方,四年前曾属藩王之一的白银王氏后裔趁势卷土重来,一月前占领了汾阳,现今在离太原城六百多里的郊外屯军十万,欲将太原城攻下作为和和北京城遥遥相对的据点。
两城只隔一座太行山。
得到军报后,皇上便立时命皇甫倾擎率大军救援太原城。
屈平和秦儿沿着汾河一路北上,已越来越接近汾阳城。
此时他们皆是一身极其普通的装束,且连日来不停的奔波显得风尘仆仆,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丝疲惫之态。
饶是如此,屈平还是心如火燎,巴不得能更早更快抵达京城。
可由于汾阳城被叛军所占,越是接近他便走得越慢,而且连马匹也只能舍弃在了霍州,和秦儿两人徒步穿越介休和晋中之间的一段山路,一路往太原城赶去。
即使和汾阳还隔着一条小河,屈平也不想有所惊动。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想到,白银王不只下令封了城,而且在方圆五百里之内一定都有人马巡逻看守。
『我们暂时在那里休息一下,入了夜再走。』屈平走到一处停了下来,看了看周围的地势,指着一处有遮蔽的山坳对身边的秦儿说道。
『好。』秦儿知道屈平的小心绝对不会有错便应了一声,随即他看向屈平问道,『公子,再往前就是太原了,如今两城正在交战,您看我们能入城吗?』
屈平双眼直视着前方,微微摇了摇头,言道,『不简单……可不管怎样还是要往前走。』
『太原城中的郡守不认得您吗?』秦儿又问。
『我离开京城两年之久,即使郡守没换,可如今守城的军官也不见得会认识我。』屈平笑笑说道。
若皇甫倾擎抵达太原城的话,也许便会容易些了。屈平想着。
秦儿能明显感觉到屈平这两年来逐渐的变化,变得比以前会笑,也似乎容易接近,至少没有了那种遥远的疏离感。
——那便是感情了吧。
也许正是皇上将大人一点一点改变了的,让大人的感情不再淡薄,所以离开了皇宫之后才会有这些自然的变化,使大人多了一种真切感。
『公子,回到京城……您、就打算一直留在皇上的身边吗?』
『……嗯,我是打算留下,除非——』
除非什么?
屈平微微一怔,停了下来。
时隔两年之久,与他再见面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是会像以前一样?还是会觉得陌生?
对他的感情和思念与日俱增,又怎样才会是个头?
屈平轻轻叹息闭上了眼。
暮色逐渐沉下,此时天地皆被黑暗包裹,似乎是静寂无声,可又随时能感觉到有一丝的风吹草动,仿佛在某一处潜伏着什么。
进入了树林之后,更是显得安静,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和风吹动着的树叶之间起的摩擦声。
一阵风吹过,屈平的鼻尖忽然掠过一股很细的血腥味,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秦儿觉得奇怪,他用很低的声音轻轻问着,『公子?』
屈平摇摇头没说话,用手指了指前方,示意继续向前走。
再走下去秦儿也闻到了,那股血腥味越来越重,几乎就在自己的身前。
就在此时,秦儿一个踉跄,感觉自己绊到了什么,人便向前摔去,幸好屈平在一旁及时拉住了他。
秦儿站稳后,低头一看,地上横七竖八地陈列着好几具尸体。
他不由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不过仍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活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
好在是借着月光,尸体并不是很清楚地呈现出来,不然自己晕在这里,无疑是给大人凭添麻烦。
屈平这时蹲下身去,仔细查看地上的其中几具尸体。
良久他站了起来,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秦儿的脸色苍白,可仍是摇摇头,说道,『公子,这些人……』
『嗯。』屈平点头,『看衣饰盔甲的区别,有叛军也有太原城的士兵,想必白天曾在这里有过追逐和厮杀。』
『白天?』
『尸体还没有完全变冷。』屈平简单说道。
『公子,他们……就在附近?』秦儿又问。
屈平蹙眉沉吟,然后看着秦儿说道,『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头,你放心,我会尽量保你安全的。』
秦儿不由一怔,想到自己在他身边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由暗自懊恼,抬眼说道,『公子,我跟着您,并不想连累您……』
屈平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说道,『秦儿,你跟我那么久,我当然知道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回京城,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局势会变成这样……到了现在,说什么也是多余,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要想办法安然离开。』
『大人……』
『嘘——』秦儿还想说什么,却被屈平的手势打断。
不远处似乎有一丝响动传来,屈平赶紧拉着秦儿隐在了身旁的一棵大树后。
响声来到近处,脚步声清楚了,听起来有点跌跌撞撞的,声音先停了一下,之后又走了几步停在某处,然后就是有些浑浊沉重的喘息声。
『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人沉声问道,同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屈平知道练武之人的警觉性和听力本就比常人好,心知躲不过,便示意秦儿不要出声,自己则从大树后现身走了出来。
『你是谁?』那人拔剑指着屈平。
屈平仔细看那人的样子,他穿著是士兵的盔甲,身上有大片的血迹,脸上也是混着泥血,很是狼狈。
『你受伤了。』屈平淡淡说道。
那人神情一紧,剑尖又向前送了几分。
『我只不过是一个过路人。』屈平平静地说道。
『深夜在叛军的范围内出现,好一个过路人!』那人冷笑,显然是不相信。
『我身上并没有武器,而且若我会武也不会容你像现在这样用剑对着我。』屈平的口吻仍是平平常常,就像讨论天气这么自然。
那人盯着他半响,没有出声,良久他才又开口,『即使你不懂武功,像你这样的人也决不会是寻常人,你到底是谁?』
屈平无奈抬眉,他现在无论从哪一点看都和普通人无异,若硬要说不寻常之处——
『我因有要事在身,赶着去京城,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屈平回答道。
那人看着屈平,还要说什么,终究忍不住身上的伤痛,身子颓然眼看就要落下,他用剑尖指地,撑住自己。
『你的伤口在流血,我帮你处理一下吧。』屈平看着他腹部不停涌出的血水。
『等等——』那人抬脸看着屈平,指着那棵树,『后面还有何人?』
『他和我是一起的。』屈平简单回答,随即便回头唤道,『秦儿,你出来吧。』
那人看着走出来的秦儿,又看向眼前的屈平,见他们两人穿著普通,特别是眼前的人,神情甚是自然,完全看不透,不由抿紧了嘴不语。
『我知道你仍然怀疑,不过阁下的伤势似乎很重,如果要继续怀疑到血流尽而死我也没有办法。』屈平淡淡地说道。
见那人还是没有反应,屈平也不多说,只是吩咐着,『秦儿,把我们的水拿出来,你扶他坐下。』
那人不再拒绝,任秦儿扶着自己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公子,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来吧。』屈平蹲下身子,看着那人腹部有些惨不忍睹的伤口,抬眼看他,『你忍着点。』
说着他就动手撕开了那人的衣服。
那人的眼光自始自终都落在屈平的身上,见他对着自己身上一大摊血也不皱一下眉头,看着他动作麻利的为自己清洗好伤口并仔细包扎着,还是觉得这人太不寻常。
『若你真像自己所说是个普通人,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那人低声问道。
『我叫屈平。』屈平也觉无需隐瞒,随口便回答道。
『屈平?』那人愣了愣,不由在口中又念了一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似乎在哪里曾经听到过。
『怎么?』屈平抬眼看他。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一向很少人叫,以前在皇宫的时候,除了皇上偶尔会叫他名字之外,别人提起他都是称“丞相”的,更不要说远在京城之外了。
『……没什么,我叫阮单云。』那人摇摇头,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屈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好了。』不一会儿功夫,屈平便将伤口完全包扎好了。
『……谢谢你。』阮单云说道。
『你是太原城里的士兵?』屈平这时看着他问道。
阮单云迟疑了一阵,然后点头。
『这里离太原城不远,你怎么会受伤的?』
屈平这么一问,阮单云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糟了!』他皱眉起身,却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跌坐在地。
『你不要乱动,牵动伤口再引起出血就更加难以愈合了。』屈平扶着他的肩膀说道。
『可如果再不回去复命的话,太原城一百名骑兵就要丧身在外了。』阮单云的声音里满是着急。
『究竟怎么回事?也许我可以帮你。』屈平安抚说道。
阮单云看着他,眼睛一亮,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般拉住屈平的手说道,『真的?』
『你先冷静下来把事情告诉我。』屈平点头。
『好。』阮单云虽然觉得屈平此时出现在这里值得怀疑,可是他直觉眼前的人绝对不是惺惺作假之人,于是便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原来阮单云是太原城派去查探军情的先锋之一,之前得到军报说叛军距城下还有六百里之处,可不料才过了这个树林就遭遇叛军骑兵的埋伏,太原军派出的一百多骑虽然急急撤退,但仍不免与叛军有所冲突,这些尸体正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敌军的骑兵以为我军是诱敌先锋,所以过了树林之后就没有继续追赶。』阮单云说道,『可如今我军离太原城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如果逃跑,叛军部队肯定会追杀上来,所以将军下令暂时按兵不动。』
『由于不确定叛军究竟有多少人马,于是将军便派我和其它几个士兵一起偷偷经过树林打探情报……』
阮单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喘了口气又道,『叛军在树林后还有一千骑兵左右,我想如果再这么僵持下去,他们肯定会有所动作。而且我们的行动也被他们发现,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追兵,不过其它的两名士兵已经遭遇不测了……』
屈平仔细听他说完,当机立断说道,『他们也许还在搜索你的行踪,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动身去报信,秦儿你带着他去刚才我们路过的地方躲藏,等安全之后我再派人来接你们。』
『可是,公子你一个人——』
『你要小心,只要离开这个树林就会比较安全了,快去。』屈平用着他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随即转向阮单云,『阮单云,秦儿手无缚鸡之力,你虽然受伤可毕竟比他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好,我绝对不会让他有事。』阮单云点头。
『那就好,如此我们便分头行事吧。』
屈平收好阮单云交给他的信物,便转身匆匆地离开,朝着北方赶去。
——大人,您千万要平安无事才好。
秦儿死死盯着屈平的背影,紧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念着。
一个人行动起来方便,即使遇险也不至于连累秦儿,这就是屈平所想的,毕竟这样的情况下一动不如一静。
幸好一路上没有被追赶,出了树林,屈平就看见了那一百名骑兵。
见到了将军,屈平就把阮单云对自己说的情况简洁地告诉了他。
将军静静地听屈平说完,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角肌肉微微跳动,隐藏着他的情绪,『你说他受伤了?』
『将军若不信任我,我也无法。可若将军再这样一直命令部下按兵不动的话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敌军识破。』屈平注视着将军,将他所担心之事一语道破。
『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将军的声音冷冷的,平板异常。
他不是不知道眼前的情况,也想过无数的法子,可找不到一种可行的,他也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只是他不觉得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人能帮上什么忙。
况且他对眼前这人的身份也存有怀疑。
『我有。』屈平看着将军,『只看将军愿不愿意一试了。』
『你可以说说看。』将军抱胸说道。
『既然敌军以为我们是诱敌,将军可以将计就计,继续整军前行,并且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惊慌之色,则他们必定疑惑,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发现敌军派人出来观察形势,便即刻将来人射杀。』屈平简单言道。
将军沈默低头不语,思量良久,方抬起头看着屈平说道,『我并不能完全相信你,你就跟在我身边,如果我们的行动有任何的不妥之处,我就第一个拿你祭命。』
『将军请便。』屈平神色平静,淡淡说道。
临阵布疑唱得本就是一出空城计,虽然险,可用计之人偏偏就是针对这个“险”字。所谓胆大包天棋高一着便是如此。
如此一来,敌军果然疑惑,眼看着他们渐行渐近,到了距离自己营地仅二里地光景的地方,敌军实在按耐不住派人查探,而太原城的士兵早就有所准备,一见敌军便冲杀过去,便将之射杀。
此时天色减缓,东方也露出鱼肚白,已有大亮的趋势。
经过了一整晚,敌军更加怀疑树林附近埋有伏兵,担心遭到大部队的突袭,于是便下令全军撤退。
至此,危机算是解除了。
所有的士兵包括将军直到刚才都是在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此际才稍稍感到有所松懈。
但见屈平眼底仍旧波澜不惊,从头至尾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极有把握又是理所当然,唇角更是携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将军不由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屈平坐于马上转头看他,回答道,『我只不过是想回京城见一个故人罢了。』
皇甫倾擎来到太原城已有五日,派去的一百名骑兵迟迟不归使他坐立难安,可是在不清楚敌军动向的情况下他并不想轻举妄动,以免己方的兵力有所折损。
来到高高的城头向远处望去,只见地平线上隐隐有着沙尘,皇甫倾擎不由紧紧盯着那一处。
终于在看清来人后他松开了紧握的手,长长舒出一口气。
『大将军,是戚将军。』他身后的副将说道。
『嗯。』皇甫倾擎闭了闭眼。
队伍渐渐近了,皇甫倾擎突然看到其中有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影。
——怎么可能?
他心头不由一震,不禁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可是,自己决不会看错!
『快!快将城门打开!』皇甫倾擎出声叫道。


幕四

——屈平!是屈平!
皇甫倾擎的指甲嵌进了手掌而不自知。
他不知自己何时迎到了城门口,也不知屈平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前,一切仿佛是虚幻,犹如身在了梦境之中。
屈平的样子没有多大的改变,虽然衣着普通,可无法掩盖他身上的那种独特的气质,依然优雅依然高贵,也依旧倾动天下依旧迷蒙着皇甫倾擎的眼。
两人对视良久,也沉默良久,这一瞬间有一种故人相见的感慨。
先开口的是屈平,他含笑看着皇甫倾擎,声音如珠般圆润,低沈而平和,『皇甫将军,很久不见了。』
这时见到屈平,听到他的声音,让皇甫倾擎有种梦回深处之感,仿佛他的离开已过了一个轮回。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低声唤道,『……屈大人。』
这一声“屈大人”唤来所有人皆是诧异万分,也甚是震惊。
阮单云此时正伏于马背上,听到这一声“屈大人”猛然抬头看着屈平。
他和秦儿在军队回城之前,屈平就让戚将军把他们一同接回了。
此际他才明白早先的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难怪啊。
那时屈平随随便便说出的名字,他又怎会联想到这人竟是当年的左丞相?
戚将军也终于知道了屈平的身份,他呆愣着看他,感觉到眼前的人隐隐有着一种雍容尊贵的气度,难怪是如此的从容不迫临危不乱,可却又是那么淡然处世,显得云淡风轻。
——原来是他啊。当年皇上的太傅和后来的左丞相,果然是名不虚传。
屈平不禁苦笑着说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皇甫将军叫我的名字罢。』
皇甫倾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的眸色比之前显得更深了一些,只听他低沉着声音缓缓说道,『大人你可知道,左丞相这个位置至今仍是空着的,因为在皇上的心中,大人永远都会是皇上的左丞相,倾擎自然也不会例外。』
这是屈平两年来第一次在旁人的口中听到他的情况,而且还是出自皇甫倾擎之口,可内容竟仍然是关于自己的。
『……他这又是何苦?』屈平忍不住垂眸轻轻叹息。
『因为是你啊……大人。』
皇甫倾擎也是低喃,可屈平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蓦地抬眼看他,脸色突然之间变得煞白。
——因为是你!
这句话让他无所遁行。
屈平不禁闭眼。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紧窒了,疼痛异常也酸楚异常,一时间他竟无法开口,就连呼吸都似哽住了一样。
也是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永远都再难逃开东方颢所编织的那张网,那是一种羁绊一种束缚,是禁忌也好是毁灭也罢,即便会将自己缠绕到死,他也不会再逃离了。
——呵,他的颢儿啊……
屈平唇角泛起了一抹苦涩的笑。
皇甫倾擎看着他,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屈平神情中那一抹并不容易察觉的脆弱,这是从来也不曾有过的事。
这样的屈平不禁使他动容,也让他对于一件事有了更加确定的认识。
他不由静静地注视他良久,终于还是无言,只是轻轻说道,『大人来到这里必定经过了长途跋涉,还是先进城休息吧。』
屈平睁开眼,此时他的眼底已平静如常,他对皇甫倾擎点头说道,『好罢……』
沐浴更衣用过饭之后,皇甫倾擎便请屈平到太原城军营的大帐内。
刚踏入军帐,戚宁威就迎上前来深鞠一躬说道,『这次多亏有大人的相助,我军一百骑兵才有幸能在敌军的眼皮底下逃脱,之前戚某对大人的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原谅。』
屈平摇摇头,语调甚是淡然,说道,『戚将军言重了,那时的情势将军也是不得不怀疑的,况且屈某早就不是左丞相了,没什么冒犯之说。』
屈平的这些话说得甚是轻描淡写,他从来不会端起左丞相的架子,即使当年在皇宫也是一样,只因他的言行一贯如此。
戚宁威这时抬眼看他。
他一直只知道左丞相的大名,却从没有见过他,昨夜见到的时候虽然觉得此人特别,可也因为不知道,所以不会将他当作丞相来看待。
如今自己知道了他的身份,即便他自己不承认,可戚宁威仍然觉得他的言谈举止中自有一股身为丞相大人的威严。
『可无论怎么说,这一百名骑兵的性命还是因为有了大人才能得救。』戚宁威又道。
『不错,大人。皇甫倾擎在这里代替他们谢过大人了。』皇甫倾擎把话接了过去,边说边向屈平躬身行礼。
『皇甫将军请免礼。』屈平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他说道,『屈平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之后的平定叛乱还是要靠二位将军的。』
皇甫倾擎抬头看他,认真地说道,『请大人放心,这件事我皇甫倾擎自当全力以赴,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的。』
『嗯。』屈平看着他点了点头,他一向知道皇甫倾擎的能力,也知道正是如此皇上才会派他来这里。
『戚将军,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到时我再和你商讨一下该如何布阵对敌。』皇甫倾擎这时转向戚宁威说道。
『是,大将军。』戚宁威躬身说道。
待戚宁威退下之后,皇甫倾擎便请屈平坐下,替他看了茶,然后自己才坐下。
『大人一定有话要问我吧?』他看着屈平问道。
屈平怔了一怔,知他是意有所指,便苦笑承认道,『你也知道我最在意的便是皇上了,此番回京正是这个原因。』
见他说的恁般自然,皇甫倾擎也是一怔,随后便忽然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说道,『大人,皇上他——』
『他怎么了?』他这一停顿,屈平便不由接口问道。
看着皇甫倾擎此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不禁想到了琴弦挣断的那个月夜和自己与他之间种种莫名的灵犀,莫非——
是什么不祥之事的预兆?
屈平这么想着的时候,双眉就不免有些纠结了。
『我来到太原的路上便接到了皇上御驾亲征的廷寄,只怕此时皇上已经到达燕山了。』皇甫倾擎看着屈平缓缓说道。
『御驾亲征?』屈平不觉重复了一遍,他握着杯的手也紧了一些,看了皇甫倾擎一阵,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最终问出口的却还是只有一句,『好端端的为何要亲征?』
皇帝亲征,一向许胜不许败。他也知道东方颢决不会做出没有把握的事来,可毕竟关心则乱,而如今自己却偏又和他相距了千里……
屈平的神情变得悠远绵长也有些飘忽,他就杯于唇,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焦躁。
他真想现在就能见到他!
想见到他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想看见他唇角那一抹顽皮的笑意……屈平闭了闭眼不再往下想,轻啜了一口茶之后,缓缓放下杯子。
皇甫倾擎怎会不了解屈平的担忧,他又道,『大人,皇上是天降大任之人,况且皇上的决断力大人最清楚不过,我相信皇上必定能平安得胜返朝的。』
『嗯。』屈平点点头,他只是笑笑说道,『这点我也知道,只不过还是会担心。』
他心里就算有再多的念头和想法,也是不会表现在脸上的,始终是一贯的冷静淡然。
随后他看着皇甫倾擎问道,『蒙古族突然入侵中原,想必势力已经得到了统一,依你看,皇上他有何打算?』
屈平始终是屈平,即使不过问朝中之事,但头脑还是最清楚,也能轻易掌握到大局,就像之前他将一百名骑兵安然带回太原城一样,毕竟这左丞相之职也不是谁都能胜任的。
听他这么一说,皇甫倾擎便点头回答道,『不错,事实确实如大人所言,蒙古族的首领鄂尔和突殳统一了整个草原,而且野心不断扩大,为了夺取中原,遣大军压至燕山,又以十万精兵围困住了丰宁,并且派使臣来我朝进行军事讹诈。皇上龙颜大怒,将使臣扣押下来,退朝之后便和臣商讨该如何收复蒙古的事,谁知汾阳城又兵变突起,于是皇上只好先派臣到这里来平定叛乱。』
『原来是这样。』屈平低头沉吟,片刻之后他便抬起头看皇甫倾擎说道,『皇甫将军能为屈平准备一匹快马么?』
『大人?』皇甫倾擎心中一惊,盯着他问道,『大人难道是要只身去燕山?』
『嗯。』屈平点头。
皇甫倾擎怔了怔之后说道,『大人想必心意已决,倾擎拦也是拦不住的,不过如今战火起,虽然仍在燕山那一带,可毕竟路途遥远,沿途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危险,若大人一定要前去,还请让皇甫倾擎挑几名护卫保护大人的安全。』
见他神情坚决,屈平便知道无法推辞,于是点头答应道,『如此便有劳皇甫将军了。』
『大人打算何时出发?』
『越快越好。』
皇甫倾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他忽然又开口说道,『不过倾擎想请大人在离开之前去见一个人。』
『谁?』屈平不禁疑惑问道。
皇甫倾擎微微一笑,却没有说出名字,只说了一句,『大人见到她时便会知道了。』
看着他脸上温和的笑容,屈平没由来的感到一丝暖意,只不过任他头脑再厉害此时也无法猜透皇甫倾擎想让他见的人究竟是何人。
因为他万万想不到长平竟成了皇甫倾擎的妻子,这本就是他离开之后的事了。
『你想不到是我?』长平笑盈盈站在了他的面前,声音如往常一般温柔娴静,却也比以前更多了一种属于女人的动人韵味。
『想不到。』屈平确实是吃了一惊的,他摇摇头苦笑着说道。
『听倾擎说你马上要赶去燕山?』
『嗯。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屈平看着她问道。
『嫁夫随夫啊。』长平温婉一笑便又说道,『倾擎曾对我许下诺言,这一生都会相伴左右不离不弃,所以他去哪里我自然也去到哪里。』
长平这一番话说来甚是平淡无奇,仿佛是这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可在屈平听来却觉动容无比。
『不离不弃……』屈平仰起头喃喃自语,随后他微笑着看长平说道,『看见公主有了一个好归宿,屈平也放心了。』
长平看着他,不由觉得有点恍惚了。这两年他离开的岁月里,她有了皇甫倾擎的陪伴,虽然也会时常想起他,可她也能渐渐把他收进自己的心底,沉淀为自己那最初的爱恋,对她来说,那是一种美好也是一种回忆。
可毕竟只有短短两年,终究抵不过之前十年的岁月和十年的单恋,所以长平仍然不免会有些失神。
也许这次的见面便是要对以往的爱恋作一个最后的告别,因为她将来的人生是和另一名男子共同度过,与他祸福与共生死相随。
这也是自己所期望的一种人生。
她不会不知足,因为皇甫倾擎也是一名出色的男子,因为他愿意陪伴自己。
『你呢?』于是长平问着屈平道。
『我?』屈平不禁一愣,随即苦笑着说道,『我只希望他莫要怪我。』
长平笑了,她的眉和眼弯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弧度,眼睛也似乎闪着异常倾动的光芒,她轻轻说道,『你若肯回去,他是决不会怪你的。』
『这么肯定?』屈平看着这样的她不由也淡淡地笑了。
『嗯。』长平点头。
屈平看着她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说道,『即使他不怪我,我也会怪我自己的。』
『屈平,你变了。』
『是么?』唇角溢出一抹淡笑,屈平看她。
长平眨眨眼又道,『变得比以前多情了些。』
长平口中的“多情”之意屈平自然明白,他无奈挑眉看她,唇角笑容未变言道,『公主莫要取笑我了。』
长平还是笑着看他,她总觉得此刻屈平的神情与往常相比要生动得多。
『你肯回来,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长平注视着屈平说道。
“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尤其那真正动人的爱情更是难能可贵。
对于屈平的改变,长平还是很乐见的,因为她知道——
皇上——已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屈平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移开了视线,目光所及的是那淡青苍穹,大雁排成了一条直线一掠而过,便又只留下了一片空寂。
……他,还好吗?屈平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喃喃自语,宛如来自那片天际。
长平没有回答,此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屈平,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绵长情意,她知道,他感同身受,因为他确实是爱了。
爱着那个执着的少年,爱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其实一直都是爱着的——对于那个人,即便那不仅仅是爱,可却在转变为爱的同时,一起叠加而来,变得更重也更痛,这样的爱,决不会亚于世上任何一种,也不会亚于皇上给予的。
所以长平感到动容,对于眼前的他。
同为男子,也有违常理,要逃开何其简单,可他却回来了,因放不下也因为爱。
因他面对的坦然,所以这份爱也变得坦然起来。
『公主,我该走了。』看见皇甫倾擎牵着马朝这里走来,屈平便微笑着对长平说道。
长平只有点头,她亦希望——他与他,能早日相见。
『保重。』所以她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只是眼底的留恋之意却仍是难掩。
『大人一路小心。』皇甫倾擎将马缰递给了屈平。
屈平点头,翻身上马。
皇甫倾擎和长平并肩而立。
他们身后,一朵云彩轻飘飘移动着,棉絮般柔软。


幕五

离开了太原城,屈平和四名护卫一路朝着燕山疾驰而去。
到了阜平的时候传来了关于燕山之战的消息。
皇帝亲征果然使得军士们士气大增,一鼓作气将蒙古军击退至滦河以东地区。
可屈平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只因蒙古军异常彪悍勇猛,反击能力亦强,只怕到时再集结军队一齐攻来,恐怕会更加难以抵挡。
经逐鹿便是京城,屈平不敢稍作停留直接绕过久违的京城便至燕山,又经过半天的路程终于抵达丰宁。
日月无光。
此时的丰宁城就像是一座死城,孤零零的伫立在黄沙万里的戈壁之地,并在昏黄的阳光照射下投下了一大片黑到无边无际的阴影,显得孤绝,死绝。
从燕山一路行来,放眼所及之处皆是尸体遍布,血流成河,屈平不难想象那日战况的惨烈,也让他此刻的担心变得尤为强烈。
——他,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来者何人?』守在城门口的士兵看见来人喝了一声。
屈平没有下马,直接将皇甫倾擎给他的半块虎符拿了出来。
那名士兵即刻便把城门打开,让屈平一行人策马进去了。
城内也是静寂万分,屈平直接来到驻扎在城西的军营,同样出示了虎符令牌。
严霖看到虎符的时候便吃了一惊,他想不出到底是谁居然能拿到皇甫将军手中那块调动全国兵马的令牌,可在看到是屈平的时候却显然愣住了,因他更想不到来的人竟会是他。
『大人,别来无恙吧。』严霖一回神就赶忙迎上前去。
如果是他的话,那有令牌之事就不足为奇了。
『严将军,好久不见了。』屈平微笑,随即便问道,『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军容整齐肃穆,正在点兵,严将军是否马上就要出兵?』
『大人注意到了?』严霖一怔之后点头回答道,『皇上命我午时前带齐一万人马整队接驾。』
『皇上如今在何处?』屈平马上问道。
『滦河边。』
屈平不免疑惑。
严霖接着又道,『今日两国约定在滦河定桥行结盟之礼。』
滦河边。
风平浪静,犹如当年的逐鹿河畔。
看见了。
离得很远,可他看见了那熟悉的背影。在他的左右两边,是一字排开的军队,个个都是挺直的脊背,军容整齐一致。
顿时心脏鼓动,屈平紧紧拽住了手中的缰绳。
此时蒙古军在滦河的另一边,两军隔河相对。
“将欲夺之,必先固之。”这个道理屈平自然明白,东方颢提出结盟正是最正确的做法。
只见东方颢翻身下马,没有带任何人,走至桥的中央,对方亦有两人走上了桥,想必就是鄂尔和突殳了。
严霖和身后的大军也策马越走越近,在距离河边不到一里之地便停了下来,不动声色,静静观望着。
屈平站在队伍的最后,视线从东方颢身上移至河对岸。
蒙古军数万大军,黑压压一片在桥对岸严阵以待,而自己这方却只有区区一万多人。
屈平突然看见一丝空隙,心中不禁一动。
如果这阵势是威压倒也罢了,可是——
于是,屈平策马上前,来到严霖的身边低语唤道,『严将军。』
『大人?』严霖不解地转头看他。
『你仔细看对岸的军队,最右至最左,后排至前排,看见什么了?』屈平低声说道。
严霖顺着他的话看过去,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队伍中有一处很奇怪的空隙,方向却是直指定桥。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屈平看着严霖。
『严霖知道了。』他慎重地点头。
屈平说完没有退下,反而缓缓驱马走至最前排,下马之后却径自往桥上走去。
走得近了,便能听见东方颢与鄂尔的对话了。
『……蒙古民风剽悍,非你鄂尔大汗,无人可弹压得位,但中原并非牧场,立国之道与大草原迥然而异,也非鄂尔兄所能预料,中国帝王劳心费力,以仁义治国,与大汗以武力治国毕竟不同,若鄂尔兄真想以武力征服我中原,也未必是件容易的事。』东方颢声音沉稳,低而缓慢,一字一句清楚传来。
鄂尔听后便也说道,『自我一统蒙古以来,草原各部落皆来臣服,人口日多,仅以游牧为生已不敷日常所用。中原膏腴之地,东方兄又汇天地之财,怎么忍心坐视我部落穷困潦倒呢?』
他这一番话分明是恺视中原的地大物博,实是无赖之至也是无理之至。
屈平听了这话脚步不由停了下来,这时他已经离东方颢不远,站在鄂尔身边的突殳也早已看见了他,不过由于屈平的身份他是知道的,所以便什么也没说——因为他觉得屈平的前来是理所当然。只是屈平离开两年的事他却是不得而知的。
东方颢当然也听见了脚步声,来人显然没有经过自己的允许,可忽然间又有种奇妙的感觉将他整个人包围了,很自然也很熟悉。
他没有回头,仍然注视着鄂尔,不愠不火款款言道,『四年之前我曾向鄂尔兄借兵,并与你并肩作战,情同手足,蒙古也属我兄弟之邦,我又怎会坐视不管,只要数目合理,我可逐年派人送到蒙古,不劳鄂尔兄长途奔波至此。』
鄂尔不想东方颢轻易就说出这番话来,因他根本就无意与他结盟,此时不免一怔,随即笑道,『好,若东方兄愿意逐年供我玉帛以助我渡过难关,我便与你缔结盟约,退回大漠,永不再进犯中原。』
『可汗你一句话说得甚是简单,却让人无法相信。』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屈平。
他简单一句话,东方颢差点站不稳。
是他?竟然是他!
他狠狠的将眼睛闭上,抿紧了薄唇。
鄂尔却没能注意东方颢乍变的脸色,只是看着他身后的屈平,沉声问道,『左丞相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你父辈图琛大汗不是也曾与我朝立过盟约?为何此次又来进犯?』屈平眉也不抬淡淡答道。
『原来丞相指的是这件事啊。』鄂尔对此事似乎有些嗤之以鼻,只见他自恃一笑说道,『图琛当年只不过是蒙古一个小部落的首领罢了,与我鄂尔又有何干?如今我收服契丹、横扫回纥,疆域之广,足以与你朝平起平坐,就凭这一点已经足够。』
『疆域再广也仍是边疆部落,若真要我朝逐年供给贵邦玉帛,还希望可汗出示一点对我朝的诚意。』屈平的话说得有理有据,鄂尔不露声色,只是和突殳对看一眼,却不再开口。
『丞相说得不错,鄂尔兄不妨考虑一下再作出答复,如何?』东方颢说道。
屈平这时才把视线转向了他,看着他那略显孤单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自己很难控制心绪。他的手握得很紧,手心早已被冷湿的汗水所浸透,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皇上,皇甫将军让臣将虎符交还给您。』
这句话他说得缓慢异常,声音也极低,可他仍觉得说出口时的困难,一点也不亚于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所说的那六个字。
这一声久违的“皇上”从屈平的口中唤来,让东方颢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疼的碎裂了,转身之际,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变得虚幻了起来,直到他再一次用自己的眼睛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看见了屈平为止。
真的是他!
一样的黑发,丝丝缕缕垂在耳侧,一样的眼眸,还是那样的清澈明朗,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许是在那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情愁,少了几分寂寥。
屈平伸出手,将虎符递给了他。
他似笑非笑,目不转睛,仔仔细细端详着东方颢的脸容。
发现眼前的他,好似瘦了一些……
东方颢当然知道此时屈平这么做的用意,他淡淡说道,『丞相一路上辛苦了。』
『无妨。』屈平微笑着看他。
东方颢收起虎符,转向鄂尔说道,『鄂尔兄考虑得如何,只要你们愿意退回到多伦—赤峰一线以北的地区,我便逐年供你玉帛,怎样?』
鄂尔阴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不语,边上的突殳已经忍不住低声叫道,『大哥。』
鄂尔瞥了他一眼,再看向对面的东方颢和屈平,只见一人眼神隐藏着精芒神情冷峻,一人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带着淡然的镇定,再看河对岸虽只有区区一万多人却有着非常整齐的队伍,一个个端坐于马上纹丝不动。
那虎符他又怎会不识,莫不是援军已到?
念头转了几转,他终于点头说道,『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便让出多伦—赤峰,希望东方兄亦能遵守承诺。』
『好,如此你我便在此定桥上结盟。』东方颢爽快说道。
结盟仪式并不复杂,饮血为盟,立下盟约状。
屈平一直都站于东方颢的左手边,神情自若的为他拂袖磨墨。
写毕,东方颢和鄂尔各点燃一柱香,插进香案上的香炉里。
『东方颢谨对天盟誓,与蒙古永结兄弟之邦。』
『鄂尔谨对天盟誓,既为兄弟邦,蒙古将永不侵入中原。』
两人相互击掌,仪式方才结束。
鄂尔此时神情复杂,又看了屈平一眼这才转身离去,突殳亦紧随其后,两人接过亲兵送来的马匹,翻身上马。
蒙古军已在远方开拔,鄂尔一声令下,中军起动,马蹄声响彻震天,一盏茶功夫便已远去,只留下一片黄土烟尘。
东方颢和屈平站在滦河桥头,一直目送他们离去。
滦河水水波粼粼,一根枯枝顺着水流慢慢腾腾蜿蜒而下,遇上小小的礁石,便绊在了那里,几经水流也无法将之冲走。
远处的烟尘渐渐散去,没有了刚才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此时只显得空旷。
天空湛蓝,云朵缥缈,骄阳的光芒透过云层变幻出了千万种色彩,洒在桥头两人的身上。
东方颢不动,屈平也不动。
他望着东方颢隐约的侧脸,虽然轮廓清晰可见,可却无法看见东方颢此时的表情。
时隔两年,刚才一见,那张在自己心里不断刻画的脸容变得更加深刻和成熟,也带着些许的疲倦和苍白。
——他,是否还会像以前一样对自己顽皮的笑?
屈平忽然觉得自己异常在意,此刻他将所有的东方颢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可他发现自己却是那么的在意这样的细节——因为这在他,是万分珍贵的。
——颢儿……
屈平很清楚自己的心里全都是这个名字,感情就像潮水般涌了上来,让他无处可躲。
他不禁闭上眼,轻吐着呼吸。
『……皇上。』他开口。
东方颢没有出声,头微微低垂了一些。
屈平只听见他一声叹息,低不可闻。
『皇上。』他又唤道。
东方颢终于转身,他定定地看了屈平一眼——只一眼,快到让屈平来不及分辨他眼底的情绪。
亦或是他隐藏得太深。
那双眼还是一样深邃,却少了一些该有的温度。
屈平不由心中一紧,刚想说什么,东方颢却一个转身径自走下了桥,顺手牵过自己那匹马,飞身一跃而上。
屈平不免怔了怔,急忙开口唤道,『皇上——』
话音未落,东方颢手中的马鞭就已狠狠落下,那匹骏马受痛猛然张开四蹄发足了劲狂奔起来,不一会儿就绝尘而去。
他的举动实在有些突如其来,屈平三两步便走下桥,也取过自己的马匹。
『大人?』严霖迎了上去。
『你派一些人马守在此处,其它人回城,我去把皇上追回来。』屈平翻身上马,对他匆匆吩咐道。
『是。』严霖答应着,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叫道,『大人!』
『怎么?』屈平回头。
『皇上他——前日曾受过一点伤……』严霖不知此时是否该说出来,不过他直觉还是应该告诉屈平。
——什么?
屈平听后又是一惊。
受伤?难怪刚才他的脸色如此苍白。
『伤在哪里?』屈平问道,他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一样慌乱过。
『在背部……』
屈平还是没能等严霖把话说完,他一抖缰绳就往东方颢消失的方向追赶过去。
他怎么会受伤的?他又为什么要逃开?
此时骑在马上的屈平,心中只觉翻腾不已。
他这番举动是任性,还是——屈平没有再想下去,因他不确定也不敢想。
毕竟离开的人是自己,就算一切都已改变,他也无话可说。可这次,他无论如何不能也不想轻易放手。
——自己果然是个自私的人。
可爱上了,便早已是无药可救了。
屈平不由皱眉低笑。


幕六

风在耳边不停得撕扯,把东方颢的心也扯得生疼。
他真的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
为何此时还是感觉疼痛万分?为何想要逃离?
明明一直就想着他,明明就想好好看看他……
刚才站在自己眼前的他,是一身的风尘仆仆,想必是从远方一路马不停蹄奔波而来的,他神情中的疲倦自己不是没有看见,可又为什么……
是否是由于他无法确定一件事——
他愿意回来,代表了什么?是他终于会留在自己身边,还是因为如今的战祸?
是纯粹因为自己,还是为了整个家国天下?
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可又不免怀疑。
屈平,屈平,屈平……
心绪始终起起伏伏,东方颢悲喜交加,无法平静。
『皇上——』身后传来了渐近的马蹄声,也听见了他呼唤自己的声音。
东方颢没有回头,他又狠狠地甩下马鞭。
追逐之间,心跳之间,呼吸之间。风云变幻,奔跑于空旷的天地之间,万物似乎都苏醒过来,等东方颢回过神来的时候,方觉体力已有不支。
身后马蹄声终于不再,他惊觉回头。
——屈平?
——他在哪里?
东方颢停了下来。
蓝天白云下,只剩他一人。
『屈平!』他方喊。
却听不见有人回答他。
东方颢紧咬牙。
良久,在地平线另一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手牵着马背光而立,离得很远,让人看不真切。
是他……
东方颢不禁微微扬起唇,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屈平!』他又喊。
那人站住了,远远地望向他。
『屈平!』又一声。
『屈平!』
『屈平!』
东方颢策马向前,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人的身影之处。
渐渐的,他的样子变得清晰起来,东方颢看见了黑发在他身后轻轻飞扬,看见了他唇角的那抹笑意,恍惚间,他也看见了在他眼眶里凝结的泪水。
他下了马,快步奔向他,将他抱了个满怀。
『我回来了,皇上。』屈平抱住他,笑中带泪。
『真的是你……』东方颢的声音近似呢喃,他感觉到屈平的气息落在了自己的颈侧,有点痒也有点温热,此时方觉不是虚幻。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周遭的空气、时间、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了他们彼此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层云万里,如棉如絮,太阳的金光渐渐隐去,泛起了柔和的红光,两人脚下的阴影也黯淡了下来,交叠在一起,随着阳光的倾斜而缓慢移动着。
终于回过神时,天空只余下一抹残阳。
屈平忽然意识到之前严霖对他所说的话,于是赶紧松开手,扶着东方颢的肩问道,『严霖说你受伤了?你怎么会受伤的?严重么?』
他边说着边仔细看着东方颢的脸,只见他的脸色与之前相较起来显得更加苍白,可因激动泛起的些许潮红却让他的脸又多了几分生动。
东方颢也对上屈平的眼,那双黑澈的眼底写满了担忧和紧张,东方颢望着他片刻忽然摇了摇头,又一把抱住他,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始终不发一言。
他将屈平拥的死紧,也不管自己身上的盔甲是否坚硬,屈平亦不在乎,即使被尖锐的铁甲碰得生疼,他此时也只觉自责——因东方颢的这番举动而自责。
他一向是知道的,因他太了解东方颢了。
他也知道东方颢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表现出脆弱的情感来,可偏偏伤他最深的人就是自己。
这两年他究竟是怎么过的?
屈平闭上眼,他的心纠紧了,因他根本无法想象。
他本想开口问,可此时已然清晰可见,他亦不用再问了。
『朕很想你啊……』东方颢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闷,竟是有着些许哽咽的。
屈平心痛,伸手抱紧了他,仰起脸轻轻低语道,『……我知道……皇上。』
望着天际那片晕红,他觉得自己心中长久空着的一块就这样突然被填满了,很暖,也很感动。
『这两年你过得可好?』问出这句话的人当然不是屈平,而是东方颢。
此时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在残阳下,风轻拂,带来些许的凉意。
『我……』屈平知道东方颢会问起的,可他在说了一个字之后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下去了。
东方颢转头看他,见他暗自皱着眉头,垂眸不语,便淡淡说道,『无妨,就当朕没问。』
屈平苦笑着对他摇头,随即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我那样算好还是不好……其实……除了想你,其它都好。』
东方颢停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屈平,『你——』
屈平叹息,他注视着东方颢的双眼,神情专注而认真地说道,『我回来,是为了你,皇上。』
东方颢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了屈平良久,忽然也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手。
屈平不禁愕然,这个一向是俯瞰天下、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竟是这般的小心在意,他忍不住抬手轻抚上东方颢的脸颊,拂过垂落于他眼前的一缕发丝,将他揽向了自己,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除非皇上不要我,我才会离开。』
屈平对待任何事物一向都是无愧于自己内心的,所以此刻他这番话说得也是极其自然,没有丝毫的忸怩和做作。
既然爱了,承认又有何难。
东方颢蓦地抬起脸,视线紧锁住屈平的脸。
『你还是不信我?』屈平看着他的神情,不由一阵苦笑。
东方颢缓缓摇头,轻轻说道,『不是不信……而是……』
而是什么……东方颢垂眼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今屈平千里迢迢只为他而来,他如何还会不信?
只是他一直不敢抱有奢望,因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曾伤害过屈平,即便是现在,他也还是不能将他留在宫中的——因他始终是天子。
『你会等我么?』东方颢忽然抬眼问他。
『什么?』屈平不解。
『待朕收复了蒙古,便让出皇位,你说可好?』东方颢这句话说得不算轻松,可却也不是玩笑。
『颢儿你——』屈平吃了一惊,倏地盯着他看,半响他才低低说道,『你知道……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回来,如此而已。』
只是想能留在他身边,他从没想过让东方颢为了自己放弃皇位。
『我在乎。』东方颢低沉着声音说道,『我只是想陪着你,况且——你为朕做的已经够多了。』
屈平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是心甘情愿的,而且……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你相信我。』东方颢只简单地说出了四个字,看着眼前的屈平,他终于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为他,自己又怎么会后悔?
东方颢的任性和执着屈平早就知道,只要他不后悔,他又怎会拒绝他的相伴?
他淡淡地笑了,与东方颢手指交叉相握,口中低声吟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暮色逐渐沉下,浮云跟随着他们的影子,追逐在他们的身后,边关的月亮升起,泛着怜人的白光,也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层亮丽月色。
“……不如怜取眼前人。”
只这一句,反反复复悠远回荡,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皇上,您可回来了。』回到军营,却见一名随军的御医迎上前来说道,他似乎是早就候在了营前的。
屈平这时不禁看向东方颢,皱眉问道,『你到底伤在哪里?』
那御医不认得屈平,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皇上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而且直称呼“你”,他不免觉得有些吃惊,抬眼看了看屈平。
此时天色黯淡,屈平又正好站在了背光处,所以也看不清他的脸容。
皇上却是丝毫不在意,转向那人说道,『没事,小伤而已,你不用担心。』
那人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皇上,似乎是挑了挑眉,显然并不是那么相信。
皇上的表情有些无奈,看着那人片刻忽然回头说道,『你说吧,朕的伤势严不严重?』
见皇上突然问到了自己,那名御医赶忙躬身回禀道,『皇上的伤势……也不是那么严重。』
明显的停顿。
东方颢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御医倒是知道自己回答的不是很明确所以也不敢抬头看他,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屈平在一旁不由失笑,看了东方颢一眼说道,『你就别为难他了,我先去找严霖,待你的伤势料理好之后再派人传我,嗯?』
『好罢。』东方颢点头。
屈平问过严霖之后才知道,原来东方颢是在冲入敌军阵前的时候被鄂尔所伤,鄂尔的陌刀在他背后划下了一道很深很长的口子。
『皇上他受伤之后并没有停止追击,那一战也全是因为皇上才能将敌军逼退。后来直到在回营的路上,皇上突然倒在了马背上,我才知道他的伤其实很严重,之后他昏迷了整整一天。』严霖如实说道。
屈平听后一直没有再开口,尽管他知道刚才东方颢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才会那么说,尽管他也早已料到东方颢的伤势其实并不轻,尽管如今东方颢已安然无恙,可他却还是感到一种异常的不安,一直在心底扩散着。
他忽然起身。
『大人?』严霖不解地看他。
屈平的表情里有种不易察觉的痛苦,他看了严霖一眼,叹息着说道,『我……去见皇上。』
严霖虽没有看透他此时的表情,可却感觉到了他声音里带有的某种压抑,他怔怔地看着屈平踏出军帐。
独自站在东方颢的大帐外,屈平只觉自己此时心绪混乱已极,竟似完全失掉了方寸。
于是,东方颢披衣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一眼看尽了此刻屈平脸上所有的表情,他不禁觉得震惊,也惊慌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因屈平的眼底有太多的自责,更有着痛苦有着慌乱有着心疼还有着不舍,让东方颢觉得一阵揪心的疼痛。
屈平一向是在意他的,即便在从前也是一样,他怎能忘记了这一点?
拉着他进了帐,东方颢才低低开口,『你知道了?』
屈平点头。
『我便是不敢自己告诉你。』东方颢看他。
此时想来,也许还是由自己亲口说出来比较好,东方颢不由苦笑,拉着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屈平始终看着他,眉紧紧纠结着。此时他闭了闭眼,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你若是再因为我而如此放弃自己,我不会原谅你。』
东方颢愣住。
他知道了。
东方颢又一阵苦笑。
他是屈平啊,又怎会想不到?更何况他一向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自己之所以会不顾性命,完全是因为无所谓,因为失去他的这两年太痛苦,他不求死,只是寻求一种发泄。
只是此刻,当东方颢看着屈平的表情,听着他这样的话语的时候,他却无法怪他。
他当然也能听出屈平隐藏在这番话后面的意思。
——若自己因此而失去性命的话,他又怎么会原谅他自己?
所以他如何会怪他?
东方颢忽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知道他的心意,自己此刻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对不起……』东方颢揽过了屈平,缓缓抵上了他的额,低语着。
屈平摇头,抬手捂上他的唇,掩去了他后面的话,『你不该道歉,都是我不好。』
东方颢握住了他在自己唇边的手,就这样轻轻吻了起来。
感受到东方颢唇畔的一缕温热,屈平不由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拥住了他。
他不敢用力,因为在东方颢的衣料下有层层纱布的触感。
『我以后都不会了,你放心,嗯?』东方颢低低说道。
屈平只是点头,却没有开口。
东方颢这时伸手回抱住了他。
他亦是了解屈平的,与他相处了十年之久,遇事他从来都是镇定自若,几时见过像刚才那样的神情?
『记得你曾说过愿意为了我的爱而死,我又何尝不愿意?』东方颢闭眼在他耳畔低喃道。
得知是由于自己,他更加不能无动于衷,只因他的爱,他着实已等得太久了。
屈平听了他的话,不由松开手,摇头苦笑说道,『那时是我的话过重了。』
东方颢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他忽地扬唇轻轻笑了,低语道,『我知道,以后我便为你好好活着,可好?』
屈平没有回答,只是抬手缓缓抚过他的眉,抚过他那狭长的眼,抚过他深刻的脸线,抚过他的薄唇,然后拉过他来浅浅印上了一吻。
那吻经过他的额,又落在了他的眉上、眼角,一路向下,来到了他的唇畔。
气息近在咫尺,是熟悉却也是久违的。
屈平停了下来,他看着东方颢低垂的眼不语。
东方颢的视线落在了屈平的唇上。
于是,很自然的便吻了。
两年的思念化为了如今缠绵缱绻的唇舌纠缠,轻柔地舔吮着品尝着索求着,呼吸间均是彼此的味道。
一吻终了,两人的气息都乱了。
东方颢看着屈平此时仍显得有些湿润的唇,视线不禁变得炽热起来,他对他的欲望从未减少过,此际由于得知了他的心意反而变得更加强烈和渴望。
而且,除了他,他从不想碰任何人也从未碰过任何人,就连皇甫衾也是一样。
他一向都只要他一人。
只是此时却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只因他多日的奔波劳累,也因这帐外还有士兵巡逻把守。
其实屈平又怎会看不出来,此时他只是注视着东方颢的眼却不言语,只因为如果他想,自己断然不会拒绝,也因为他知道东方颢对自己向来都有分寸。
东方颢看了屈平一会儿忽然移开了视线,他抿了抿嘴说道,『母后一直都念着你,此番见你回宫她一定会很高兴。』
『太后……』听他提起李后,屈平开口问道,『……她的身体还好么?』
『还是老样子。』东方颢耸肩回答道。
屈平听后不禁皱眉,正想说什么,却忽然想到了自己和东方颢的关系,他不由怔了怔。
宫廷深帷禁忌重重,即便他是天子,只要不与人言,终究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可对于李后,那个一向看重自己,对自己很疼爱的女人,同时也是东方颢的母亲,他不禁深觉愧疚。
『你在担心?』屈平的不语让东方颢察觉到了什么,他隐隐觉得屈平并不只是在担心自己母后的病况那么简单。
『一回到皇宫,我便去向她老人家请安。』屈平点了点头,勉强笑笑说道。
东方颢看出他笑容里的勉强,停了片刻他突然说道,『你放心吧,母后不会怪你的,要怪她也只能怪我,是我先爱上你的。』
屈平听了这话不由又是一怔,这一刻的东方颢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记忆深处的那个清晨,那个狼狈万分却笑着对自己说“我是来接你回宫”的二皇子。
『你真是——』屈平无奈看他。
眼前的人无论是二皇子也好是皇上也罢,始终都还是颢儿,对自己,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我怎么了?』东方颢促狭地笑。
屈平笑了,笑容中有着往常对于东方颢的那种宠溺。
——爱上他,也许早已注定。
屈平这样的笑容,看在东方颢的眼里是最觉温暖的,他又何尝不怀念他的笑容?
从白天在定桥上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东方颢就一直觉得自己宛如处在梦境之中,此时见到了那异常熟悉的笑容,他不禁有些出神。
怔怔看了他半响之后,东方颢突然长长一声叹息,他握住屈平的手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太傅……』
他这一声“太傅”唤来着实让屈平也有一种恍然若梦之感,回想过往的成长,他自己的也好,东方颢的也好,都让他觉得感慨。
只因所有的牵扯羁绊都是因这“太傅”而起的。
那些过往的岁月虽然让人难忘,可是人生不能重来,只愿能好好把握将来的岁月,待将来的将来再回头看时,仍然会让人觉得值得,那样便足够了。
『若真是梦,也是一场好梦。』屈平低低说道。
『再好不过了……』东方颢闭眼。
能与他再见面,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东方颢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他不由抬头问道,『今日你会在定桥上出现,是否是因为蒙古军那边有什么不妥之处?』
屈平不料他会在此刻提起,怔了一下便说道,『的确……是有些许的不妥。』
『鄂尔本无意结盟,我早已料到,所以他要什么我都许给他,看他如何作抉择。』东方颢眸色深沉,缓缓言道。
屈平知道东方颢一定是有所打算的,他点了点头说道,『要不是四年前曾和鄂尔打过交道,我也不会贸然上桥,不然定会惹他生疑。』
『他生性本就多疑,不然又怎会在你拿出虎符之后这么快就答应那结盟之事。』东方颢
说着唇角扬起一抹笑,他注视着屈平又道,『他自然不知你我之事,也不知你是专程为我而来的。』
屈平看着他也是淡淡一笑,说道,『其实我上桥之后便觉安心了。』
东方颢一向胆识过人,扣下了使臣,又故意只让一万人马接驾,言语中也是不愠不怒,态度更是款款大方,以退为进,任鄂尔再精明再胆大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东方颢听着屈平的言词总觉得其中有一些闪烁,不由心中一动便问道,『你在桥下是否看见了什么?』
屈平看着他不语,只是略一点头。
东方颢垂眸回想之前的情形,忽地抬头看屈平,皱眉道,『你担心对岸的蒙古军会对我不利?莫非——』
屈平心知瞒不过他,于是又点头道,『不错,敌军军阵中的确暗藏了玄机,若我猜得没错,如果结盟之事不顺利,鄂尔便会有所行事。』
『难怪……』东方颢喃喃说道,忽然他的视线锁住了屈平说道,『原来你一直挡在我身前?』
这答案自然不用屈平说,东方颢也已然明了了。
他不禁苦笑着看屈平,当时的情势当然不容自己有什么动作,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免有些心惊。
『你……』东方颢不由轻轻叹息,看着屈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屈平只是淡淡一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我知道……』他低语道。
他知道,只因这种感觉他不久前才体会过。


幕七

第二日,东方颢便决定收军启程回京。
京城里自是闹闹哄哄,御驾亲征燕山大胜,蒙古鞑子如今已然退回了大漠,百姓对这位皇帝皆仰望俯首,只盼他能早日班师回京,好一睹龙颜。
皇甫衾早就收到了这个消息,待御驾过了逐鹿一路往京城而来时,她这个贵妃在宫里再也坐不住,抓了身边的随侍丫头装扮一下就悄悄溜出宫去。
京城本就繁华,此时更是满街香案铺设,人声鼎沸,香烛鲜花无处不在,满目欢腾热闹之极。
皇甫衾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只盼能尽早见到那久未谋面日日思念之人。
十几万的大军班师回朝,场面自是浩荡,前面有五百名校尉开路,甩步整齐面色严整,之后便是一路仪仗摆开的一道道阵势。
皇甫衾不禁屏息以待。
果然隔着不远,便能看见东方颢端坐于马上,在千乘万骑的簇拥下凛然而来。
此时,皇甫衾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是他。
皇甫衾目不转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她知此刻的东方颢看不见自己,可当他渐渐走近的时候她仍然咬紧了下唇。
他好似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是否是受了伤?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还是存有期盼的。
两年了,东方颢对她不可谓是不好,也放任她留在身旁,可只有一点皇甫衾早就知晓,那便是没有情——一丁点也没有。
可她却还是无法死心,也许那日在琅邪殿内,东方颢的一曲《水龙吟》便已然将自己的心虏获了,虽然注定是满心伤痛无可奈何,不过若能天天注视着他,自己也定能满足了。
她又抬头。
东方颢的眸子黑漆漆的,神情还是冷峻,眼神也依旧懒散……不对,皇甫衾不禁睁大眼,她忽然觉得他有些什么地方改变了。
是了,他这样慵懒的神情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了。
自从那人离开了之后——
他的眼底早已冰封一片,又怎会有现在的温度?
难道——
皇甫衾的心无可抑制的跳动起来,不会的,怎么可能?
此时街上众人见驾皆跪拜于那飞扬尘土之中,只剩皇甫衾一人独自站立于偏远之处。
『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连绵不绝于耳,可皇甫衾听不见,她忽然之间就变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是呆呆地盯着东方颢身侧那人。
她的脸骤然间变白了,仿佛见到了一个鬼魂。
东方颢很少勾起的嘴角此时也有了一个弧度,他正转头和那人说着什么,那人微笑点头,眼底一派清明也一派温柔。
这个人当然不是别人,正是屈平。
他回来了……他竟然回来了……他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满心欢喜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打的她手脚冰凉,连站也站不稳了,只余下满心疮痍。
『娘娘,您怎么了?』一旁丫头赶忙扶住了她,低声问道。
震了震心神,皇甫衾方才开口,『我们……回宫……』
好不容易吐出了这句话,她堪堪闭目、转身,不再看那马上之人。
她转身时还是被屈平抬眼的一刹那给瞥见了。
『怎么了?』东方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皇甫衾的人影已然消失在了那灰白城墙之后。
『……没什么。』屈平低声说着。
他怎么忘了,不仅仅是太后,宫中还有一名痴心的女子一直守着皇上。
屈平闭眼,他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刚回到宫中,屈平还来不及细想皇甫衾的事,便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
太后病危。
什么?
东方颢手中的茶碗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屈平亦惊起。
春华宫。
还未走近便能听见阵阵咳嗽的声音。
寝宫内帐幔飞起,药香扑鼻袭来,熏香袅绕。
屈平在门口站住了。
这景象一如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刻。
没发觉屈平的反应,东方颢心急如火燎一个箭步便冲到了李太后的病榻前。
『母后,你……你怎么样?』东方颢低沉的声音有着颤抖。
李后病得厉害,双颊凹陷,眼角的皱纹深刻,可病中仍是有股柔韧之感。
她伸出瘦可见骨的手抓住了东方颢,露出一个笑容,虚弱地说道,『母后……终于等到颢儿了……』
『是我……颢儿回来了。』东方颢勉强露出笑容看着李后。
『好、好,让母后……好好看看你。』李后仍然笑着说。
人难免一死,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只是……她唯一放不下心的便是东方颢了。
『可惜……』她喃喃道。
『可惜什么?』东方颢赶紧问道。
『可惜……你……屈太傅……他不在……』李后缓缓说道。
『他在。』东方颢想也没想便说道,『他在,他跟着颢儿一起回宫来了。』
『真的?』李后不敢相信地问。
『真的真的。』东方颢一阵点头,他转向仍呆立在门口的屈平,『屈……太傅,还不进来。』
屈平的心一紧,他快步走向前。
『太后……』看着李后的病容,他涩涩开口。
『屈太傅……真的是你……』李后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东方颢说道,『颢儿……母后有话……想单独和你太傅……说,你……先出去一下……』
东方颢虽然疑惑,可此时他也不想违逆母后的意思,于是摒退众人将寝宫的门关上了。
『屈太傅……』李后这时又看向屈平唤道。
屈平难忍心中悲痛,加之本又心有愧疚,便在李太后的病榻前缓缓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后睁眼看他,想伸手拉住屈平,可无奈躺在床上本就无力可使。
屈平只是垂眸缓缓摇了摇头。
『你……』李太后停下微微喘了口气,随后便是一声叹息。
『太后有什么话请尽管吩咐屈平。』屈平仍旧垂着眼,他此时心中主意已定,无论太后说什么,他一定会竭力做到。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他做事向来对得起自己的心,可这时他却发现自己竟无法面对她。
『我不怪你……』缓缓地,李后慢慢说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让屈平吃惊,他抬眼看着她。
李后看着他微微地笑了,『平儿,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屈平只觉心下酸楚,一时间没能开口,只是点头。
『我……真的不怪你……』李后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屈平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话问道。
『你为……颢儿……尽心尽力,我怎么……会怪你?』李后的话好似理所当然。
『可是……』屈平还是摇头,为他尽心自是当然,可自己却不该爱上他。
『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两年……他是怎么过的……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能在一旁看着,却不能替他痛……』
『太后……』
『颢儿的执着……你也清楚,我自知……阻止不了,他做皇上……本就孤独,有你在身边……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
『太后……我……』
李后摇摇头,她缓缓抬手抚上屈平的脸又道,『平儿,你们的感情……确实不能容于天下,可我却是一步一步……看着你们的,虽不能感同身受……可我也是懂感情之人,你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我只希望把颢儿交给你……让他开心,这样我亦能走得放心……』
只这一句,让屈平眼眶里凝聚已久的眼泪终于滑落,他点头面对李后缓缓说道,『太后请放心,皇上我一定会照顾好的。』
他真的没想到太后会这么说,他差点以为又要失去东方颢,到时他真不知该如何自处。屈平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用力地握紧了。
『傻孩子……你是该为自己多想……』李后似是看出了屈平此际的想法,微笑着替他抹去了泪水说道,『颢儿任性……可因为有你……很多事他才会愿意……不过在这宫廷之中……也难……』
屈平默然,他如何不清楚,可再难他也不想再离开他,即便他们的感情再见不得光,他也心甘情愿。
『屈平知道,屈平会小心行事的。』他点头承诺。
『那就好……』李后一脸的笑意,缓缓闭上眼睛。
她着实太累了。
屈平心惊,『太后!』
东方颢一直就在门外,一听到屈平的惊呼就推开门冲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跪在床榻前的屈平,他一怔,随即快步上前。
『母后——』
东方颢眼睁睁地看着李后的手从屈平的脸颊边滑落,声音霎时停住,只觉眼前一黑便也倒了下去。
阖上眼睑之前是屈平惊愕的眼神,恍惚间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母后……屈平……
意识,渐渐远离了身体。
皇太后薨逝。
屈平从灵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寅末时分。
守了整整一夜,此时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眼前的皇宫是一片白布白麻帐,显得无比的阴瑟冷清。
来到东方颢的寝宫,屈平问守在门外的太医,『皇上还没有醒么?』
『回大人,皇上就快醒了。』
屈平点点头,步入寝宫。
东方颢醒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屈平修长的背影,他没有出声,只是缓缓坐起身。
屈平本站在窗边,这时听见动静便回过头。
『你醒了。』他转过身。
『嗯。』东方颢应了一声后便没了反应。
屈平看着他,只觉心疼。
良久,东方颢才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陪我去看她……』
『好。』屈平点头。
李后的遗体看上去很安详,脸上还微微带着潮红。
东方颢默不作声跪了下来。
屈平亦跪在了他的身后。
灵堂内的空气充满的悲凉。
『母后她……昨天对你说了什么?』东方颢忽然低声问道。
『太后……』屈平停了一下才道,『……把你交付给了我。』
『她始终是不放心……』东方颢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落下了,他垂眸叹道。
『太后只希望你开心……』屈平低语。
东方颢闭眼,泪水便又滑落。
『……屈平。』隔了一会儿他开口唤道。
『……』屈平抬眼。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东方颢的声音低缓,『……你明白么?』
『我……明白。』屈平闭眸。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始终还是要活下去的。
东方颢当然明白。
轩阳殿内,朝臣如常议事。
屈平仍是左丞相。
关于他和左丞相这个职位,只要是朝中之人大抵都是知道的,所以之前有关太后丧礼的一些事宜,由屈平一手来操办,谁都没有异议。
屈平也并不是想把所有事都揽上身,只因去世的是东方颢的母亲,所以他才想亲力亲为,想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
这日的议事,已是太后去世的第三日。
『微臣认为,如今太原仍有战事,此时并不宜将太后薨逝之事布告中外。』说话的是职掌礼部和理藩院的尚书令廖宛,他这话是针对刚才东方颢提出的一些太后薨逝事宜来说的。
东方颢点点头,随后看向屈平。
『嗯,臣也是这个意思,之前臣只是让太医院将数日前太后病情脉象,用药医案还有各地给太后慈躬请安的折子汇成了一份抵报呈上,还没有发布。』屈平点头回答道。
『那好,接下来的一些事就交由廖宛去办吧,丞相意下如何?』看着屈平略显疲惫的神情,东方颢不禁微微皱眉。
『也好。』屈平点头。
『关于太后的谥号,礼部拟好了没?』东方颢又问。
祁名欠身并递上手中的奏本,说道,『已经拟好了,只等皇上定夺。』
东方颢翻开仔细看了,又转而递给了屈平,然后对祁名说道,『朕认为应再加上一个“端”字, 如何?』
祁名听后沉吟片刻,点头,『皇上提的是,是臣疏忽了。』
『丞相的意思呢?』
『臣觉得可以。太后待人宽厚,庄重慈和,“端”字甚合。』屈平合上奏本回答。
『如此,太后的谥号便这么决定了,等哀诏下去之后,照礼部殡仪司安排办。』东方颢揉了揉太阳穴,又道,『这番大事出来,内内外外平添了许多事,朕虽是居丧期间,可有些急务还是要料理。丞相这几日也暂且留在宫里帮朕处理,等朕居丧之日过了再回府。还有你们要格外留心太原来的军报,知道了么?』
『臣等知道了。』
『皇上你觉得怎么样?』待官员都退下之后屈平问道。
东方颢却不回答,只一味地问他道,『你怎么样?朕昏迷那晚你一直替朕守灵,昨日又忙了一整天,没事吧?』
屈平摇摇头回答,『我没什么,倒是你,太医说你这段时间不能太过于操劳了。』
『朕若静下来,便会想到母后……』东方颢垂眸。
『皇上。』屈平叹息。
失去亲人的悲恸屈平亦能了解,况且——他也一直把太后当成半个母亲来看待。
『那日朕好象看到你哭了?』东方颢忽然抬眼看着他说道。
屈平怔了怔,随即缓缓说道,『太后一向待我很好,她还说……她不怪我。』
东方颢看着屈平,看见了他眼底深刻的悲伤,那悲伤绝不下于自己,他想伸手拥抱他,可还是忍住了——只因这里是皇宫。
他看着屈平低声问道,『母后已经知道了?』
『是啊。』屈平仰起头来轻叹。
——也许她一直都知道。
她给予的爱,对他和东方颢来说,是一种宽容也是一种谅解。
他们,是幸运的。
只是——还有一人……
想到她,屈平无奈闭眼。
——皇甫衾。
守灵需要三日,东方颢让屈平早些休息,自己独自去到灵堂。
屈平本打算稍适歇息一下便去陪他,只是他刚走出轩阳殿,便被一名宫女唤住了。
『屈大人。』
屈平停下脚步。
『娘娘有请。』
屈平一怔,随后苦笑。
走之前,他不由回头看了看正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的东方颢的身影。


幕八

昭阳殿。
一缕斜阳,独自照在了飞檐的一角。廊外飞花,抖落一地的花瓣。
『娘娘你找我?』屈平站在廊下。
皇甫衾站在殿内。
『听说皇上让你留在宫里?』她的话中含带着讽刺。
『暂时是的。』屈平回答。
『你走了,为什么要回来?』
说话间,皇甫衾欺身上前,一把明晃晃的剑就横在了屈平的颈侧,锋利的剑刃只轻轻一划,一道血痕便显现出来。
屈平并不觉意外。
皇甫衾会武,两年前她躲过东宫的守卫时便能想到。
她要杀他,是因为她恨他。
『我回来,是为了皇上。』屈平平静地回答。
『哼,说得倒好听。』皇甫衾嗤笑道,『谁又能想得到原来天下闻名堂堂的左丞相大人竟然和皇上有不明不白的关系。』
屈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你不怕我现在一剑杀了你?』皇甫衾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恨意,就跟当年一样。
『我怕。』屈平直视着她,淡淡说道,『世上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皇甫衾看着他的眼,那双眼波澜不惊,哪里像是怕的样子。
她真不明白为何皇上眼里只有这个人,只爱这个人。
——他明明就是个男人,为什么?
——真想毁掉他!
『你一直欠我一个人情?』皇甫衾忽然笑了,笑的很美丽却有些冷。
屈平点头。
『若要你还,你肯么?』她又道。
『娘娘请说。』屈平看着她。
『我想和你赌一把。』皇甫衾忽然悠悠说道。
『赌什么?』屈平还是不动。
皇甫衾这时做了个手势,就看见一名侍女端着两杯酒走了过来。
『你应该猜到了吧。』皇甫衾说道。
屈平抿嘴不语。
『其实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要你答应,你没得选择。』皇甫衾说着手中便一用力,屈平颈侧的剑痕更深了几分。
『娘娘不用多说了,两杯酒不管有毒无毒,我都喝了便是。』屈平忽然说道。
皇甫衾脸上笑容变得有些怪异,她冷冰冰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那就请娘娘先挑吧。』屈平微笑有礼地说道。
皇甫衾不由一怔,定了定心神之后随手便拿了一杯。
屈平拿起另一杯。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
颢儿……
屈平闭上眼,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皇甫衾放下剑,也抬头将酒饮尽。
『这样我便不欠你了罢?』屈平轻轻放下酒杯说道。
『你是不欠我了,不过——』皇甫衾的笑容又浮现了,只是眼神却仍然冰冷,『你就要欠他了。』
『什么意思?』屈平微微皱眉。
『我没有傻到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害死你,你真以为这酒是毒酒么?』皇甫衾的笑容忽然之间变得扭曲了,她不禁笑了出来。
屈平没有说话,他忽然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这是——
『没错,这是“五石散”。』皇甫衾说道。
屈平不由苦笑,在宫里这么多年,他多多少少听说过——“五石散”是宫廷一种秘制的春药,对男不对女,亦无药可解。
『“五石散”虽不致死,可药效能维持十二个时辰,而且这味药只有与人肌肤相亲,享受床第之欢方能解除,请问屈大人要去找谁呢?』皇甫衾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和。
屈平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你可以找我……也可以去找皇上,或者……』皇甫衾的眼睛瞥在那个宫女的身上。
『你以为我会去找谁?』屈平忽然淡淡地笑了,『既然我已经不欠娘娘了,请恕屈平先行告退。』
皇甫衾愣住了,她愣愣地看着屈平拿起一只酒杯,转身离开了昭阳殿。
『小六子。』
小六子正在太监的管事房休息,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声音叫他,他抬头。
『屈大人?』
『你……你帮我准备一盆冷水,再替我找一根锁链拿到我房里来。』屈平吩咐道,他的声音在小六子听来有种说不出的勉强。
『是、大人。』小六子站起来的时候眼里忽然瞥过一抹突兀的红。
『大人,你的手在流血?』小六子说这话的时候猛然间又看见他脖子上的剑伤。
『我没事,你快去。』屈平将手握紧了一些,让碎片扎得更深,以痛觉来抵挡身体难耐的燥热感和那种要夺去理智的晕眩。
小六子当然不敢再耽搁,他赶紧踏出管事房去办屈平交代的事。
只是——
屈大人这个样子,要不要告诉皇上?
他没有忘记之前屈大人受伤时皇上的震怒。
皇甫衾正要去找东方颢的时候就看见他面无表情的从灵堂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小六子和其它两个太监。
『皇上。』她上前叫住他,『皇上匆匆忙忙要去哪里?』
东方颢见是她,脚步不由一窒,『朕……去找丞相。』
『臣妾和皇上一起去。』
东方颢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来到屈平的房门外,东方颢唤道,『太傅,你在里面么?』
房间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东方颢抬手敲了敲门。
仍然毫无动静。
『你确定太傅在里面?』东方颢望向小六子问道。
小六子点头,『千真万确,屈大人似乎还将房门用锁链锁了。』
东方颢一愣,『怎么回事……快去找人来将门锁和铁链撬开……』
『……皇上,住手……』东方颢的话音未落,屋里就传来一声很低很低的声音,声音虽然低,可隐约听出是倚在门边说的。
那声音着实不对劲,让东方颢心惊。
『太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快步走近问道,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担心。
停了一会儿,才又传来屈平的声音,『……皇上,臣想单独……和你……说……』
东方颢回头,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屈平。』
『我……中的是……“五石散”……你……千万……不要进来……知道么?』屈平的话断断续续,似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东方颢整个人不由怔住了。
『……怎么会……』他不禁眸色一沉,问道,『是谁?』
『……你……不要怪……她……等十二个……时辰……之后,我自会……出来……』
『可是——』东方颢握紧了拳,他忽然看见门框上有一丝未干涸的血迹。
“五石散”,屈平他莫不是——
东方颢知道自己此时只要闯进去就能解了他的痛苦,可是——
他知道屈平顾忌的是什么,也知道他的一片苦心。
『屈平……我找个女人进来……可好?』不知为什么,这番话从东方颢口里说出来也显得有些吃力。
『不……用了……』
『屈平,你不用为了我……』
『……颢儿……即使……不为……你,我……自己……也不……愿意……你……不要……让我……为难……好么?』屈平似乎是一直紧咬着牙关才能说出话来。
东方颢抬手抚上那抹血迹,他感到自己的心疼得就如同刀割一样。
——他恨不得能陪他一同受苦……
『你……去……陪……太后……我知道……你……也难受……』
东方颢紧闭上眼,良久他说道,『我今晚过了再来。』
听他这么说,房间里便不再有声息。
东方颢静静的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去。
转出长廊看见皇甫衾,东方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问道,『你很失望?』
皇甫衾忽然有一种惊慌,她没有想过屈平会选择最艰难的方式,她本就没有优势,这么一来,她连见东方颢的面都觉得无颜。
她更加无颜面对的是屈平。
她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朕若进去,正合你意。』东方颢背负双手,语气平淡地说道,『其实朕也不在乎,可他在乎,他在乎朕,所以朕不会辜负他,你懂么?』
皇甫衾抬头,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眼里有了哀愁,『若是为你,臣妾就是死也愿意。』
『可朕并不需要你为朕死。』东方颢的声音森冷,转而又变得柔和,只听他喃喃道,『他要朕不怪你,朕听他的……』
皇甫衾的心冷了,她确实已经把自己逼得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你留下,直到他出来之前你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能去。』东方颢命令道,『你们给我看着她。』
『是,皇上。』
秋末的夜……
……很静。
……
也很冷。
……
这晚的风没有一丝温度。
第一次见到屈平的时候,他只静静地站在皇上身后。
虽然没有开口,却不会让人忽略掉他。
他的神情显得淡然,看着皇上的时候会流露出一种疼爱的笑。
她知道,他就是皇上的太傅。
黑暗中,树叶发出一阵阵很轻微的声响,往屈平的房间里望去,没有光。
似乎……偶有一点水声。
悠远的、清澈的、透明的……
那日她的琴败给了皇上,她心服口服,可当她要求他弹时,却被皇上拒绝了。
为什么?
那时的她不会明白。
皇上只是扬起唇角,眼底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在和世人宣告着什么。
是了,她的新婚之夜似乎也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度过的。
只因那日,皇上发现他受伤了。
终于,她明白了。
什么都明白的那夜,她仍是在黑暗中。
东宫的灯熄了又亮了,她看见皇上进了他的房间,之后她一等便又是漫长的一夜。
清晨,当一缕晨曦微露的时候,他一人出现在庭院,倚栏独自站了良久,之后他缓缓在廊边坐下,闭目憩息。
感觉有种悲伤,将他笼罩了,很深沉很……绝望。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
下一刻,皇上出现了。
她清楚地看见,皇上抬起手抚上他的脸,然后俯身吻上他的额。
一切都是静谧安详的,时间也仿佛静止了一样,那样的景象似乎是被一笔一笔地刻画在了画纸上的,如此自然如此亲昵,也倾注了无限的……情感。
她知道,这就是爱。
是她一直渴望盼望着却永远碰不到摸不着的——皇上的爱。
闭上眼轻摇头,她不愿意再想了,因那本就不属于她。
于是她抱膝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将头埋在膝间。
天色微亮,东方颢便来了。
皇甫衾起身看他。
他的脸色只剩下苍白一种颜色。
『你应该谢我。』皇甫衾忽然开口。
东方颢没有理她。
『你应该庆幸我下的只是春药。』皇甫衾又道。
东方颢停下脚步。
良久,从他嘴里吐出一句话来,『你最好祈祷他不要有事。』
皇甫衾看着他,不再开口。
东方颢越过了她,径自向屈平的房间走去。
他如今什么都不想理会,只想静静地守在他的门外。
此际,十二个时辰才过去一半。
皇甫衾转过身,她痴痴地望着东方颢的背影,也不再动。
从未感觉时间是如此的缓慢,等待它的过去竟有如此的噬心之感,无法不去想屈平此时此刻所忍受的一切,东方颢不由紧紧闭上眼。
随着天空中最后一缕阳光的消失,东方颢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十二个时辰将满。
他回头对身后的小六子说道,『你去传太医,让他们过来候着。』
『是。』小六子应了一声便转身下了台阶。
——屈平,你一定不要有事。
东方颢咬紧牙。
时辰已到,房间里仍然没有动静。
东方颢盯紧房门咬牙不语。
皇甫衾也没动,只是远远地望着。
正当东方颢准备让侍卫将门撞开的时候,房间里终于有了一丝响动。
那是锁链碰撞的声音。
冗长的时间之后,锁链掉落在了地面上。
门有了一丝松动。
这一瞬间,东方颢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呼吸。
门开了。
东方颢便看见了屈平。
皇甫衾也看见了。
屈平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身上的衣服丝毫不曾改变,只是浑身透湿,一只手紧抓着门框,顺着手腕向下落的水是极淡的红,流到手肘处,再滴落到地面。
此时他的脸色白到接近于透明,乌黑的发丝揉成几股散落在身前,滴滴水珠顺着发丝流淌,亦有些许细碎的乌丝粘于脸颊处,蜿蜒而下,黑白分明。
他的嘴唇早已没有了一点点的血色,可神情依旧沉静,一双眼虽透着疲惫,却依然清澈,黑到透亮。
整整十二个时辰,一天一夜的时间,一天一夜的折磨。
皇甫衾呆呆地看着他——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竟能忍耐到如此地步,也才知晓,原来他们之间根本无人能够插足,任谁也不可能取代他在皇上心目独有的位置。
——这样的一个人,叫皇上如何能不爱上他?
『……屈平。』东方颢这时开口,他的声音竟有些低哑。
屈平看着他,他忽然扯起了唇角,淡淡地笑了,轻轻说道,『皇上……臣、有点…累了……』
他说着,便疲倦地闭上了眼,人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东方颢心一痛,赶紧上前扶住了他,触感一阵冰凉。
『叫太医进来。』东方颢说着就要扶他回房。
『是。』小六子应着。
『不要……进去……』屈平忽然睁开眼,他抬起手,遮住了东方颢回头的视线。
东方颢一怔停了下来,他很自然的去拉他的手,可却在碰触到他手上那纵横交错的伤口时又赶紧松了开来,生怕自己弄疼了他。
此刻他的心除了疼痛还是疼痛,他把视线转向屈平的脸,那张濡湿的清俊脸容显得很是瘦削,也更添了几分凛冽和倾动。
他知道屈平定是不忍自己看了难受,于是垂眸低低说道,『好,我不进去,你闭上眼好好休息,别再说话了,嗯?』
屈平只微蹙了蹙眉,闭上眼轻轻点头,将手缓缓放下。
『太医?』东方颢随即转身问道。
早已站在皇帝身后的太医这时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请容臣先替屈大人把脉——』
东方颢听后便轻拾起屈平的一只手,让太医搭脉诊断。
『怎样?』见太医皱起了眉,他的心也跟着紧了一分。
太医沉吟片刻,回禀说道,『回皇上,那药伤身而且药性过强,屈大人为了与之相抗耗尽了体力,而且依臣看丞相定不止手上有伤,身上也许还有……那些伤处因长时间浸于水中不曾止血,所以血气不足……不过——』
『不过什么?』东方颢皱紧了眉。
『最麻烦的其实是丞相身上过重的寒气,若不将之驱散,待伤入了脾肺便会留下隐疾。』太医说着抬眼看着皇上又道,『如今只有用热水不断浸泡加速气血运行以便恢复体温,但是丞相此时的体力不够,所以一次时间不宜过长,最好分成几次,每次间隔半个时辰,直到体温回复过来为止。』
『嗯,朕知道了。』东方颢微微点了点头便道,『太医随朕去寝宫候着,小六子照太医的吩咐行事,另外找人把这间屋子收拾干净了,莫留下一丝痕迹,知道了么?』
『是,皇上。』
东方颢不再说话,他轻轻抱起屈平,便离开了这里。
皇甫衾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当东方颢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她看清了屈平那张清淡脸容,也看清了东方颢神情中的不舍与心疼,看得分明,也痛得分明。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有几个太监默默地走了过来,想是来收拾那间屋子的。
『等等。』她突然开口。
『娘娘?』那些太监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她。
皇甫衾没有回答,只是径自穿过庭院来到了那个房间,来到了刚才东方颢站的位置。
于是,她一眼便看见了屋子里那一盆淡红色的水,她的脚步未停,可却有些迟疑,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进来,是想用自己的眼睛证实一些什么?还是想借此看清自己对东方颢的爱究竟有多少?
她不知道,也没有再想下去,只因她整个人已呆愣住。
不是因为地面的血迹,也不是因为那被血和水沾满了的床单薄被,而是她忽然发现,残留在那张床上的竟全都是大小不一的碎瓷片。
——不要进去……
那句话屈平说得很轻,可皇甫衾是听见的,所以她此时亦明了了。
她走近几步来到床畔,忽然拾起其中一片往自己手上狠狠划了下去,顿时,血就涌现出来,雪一般的肌肤映衬着鲜血,红得刺目。
她怔了片刻,缓缓笑了,慢慢将手垂下。
——心……该死了,也该放手了。
手上的伤隐隐作痛,可抵不上她此刻的心痛。
她紧紧咬唇,硬是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滴落。


幕九

落英初始,坠露冉冉,空气中微微薄雾萦绕,显得冷冷清清。
屈平长身立于庭院纷飞红叶之中,一袭丝织素白长袍使他看起来有些许的清减,袍内衬着的皂缘中衣宽松折叠着,领口处隐隐有一道红色细痕,身后束起的发偶有几缕拂过,不时将之遮去了几分。
东方颢每每看到他独自一人站立的身影时,就会不由的停下脚步。
看着这样的屈平,他心底总会涌起万般复杂又难以言喻的情感来,那是关于相遇,关于过往,关于他的一言一行,关于许许多多的点滴,爱过的痛过的……
就像他每每唤他为“太傅”的时候,屈平眼底总会闪过的丝丝暖意一样。
这些回忆带给他的是怀念,是美好,也是无悔,是他想要紧紧抓住,永远珍藏在心底的。
『这么早就起来了?』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屈平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问道。
东方颢没有回答,却说道,『怎么自己下床了?』
『我已经没事了。』屈平淡淡笑着说道。
听着他的话,东方颢不禁又回想起了几日前看着他从房间里出来时的情形,那一身透湿勉强站立的屈平让东方颢的心底除了不舍还是不舍。
看着屈平此时略显得瘦削的背影,东方颢不由自主伸出手来将他轻轻环抱住,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他身体异常的体温,心知他的身子尚未痊愈。
将双手交叉置于屈平的身前,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顺势将头靠上了他的肩,鼻尖传来的是屈平特有的淡然清敛的味道,也混杂着一股清凉药香。
东方颢没有忘记屈平身上的那些伤,只要一想到,他就会皱紧眉。
那日自己替他褪下湿衣亲自为他浸泡时并未察觉,只因伤处早已被水浸透,直到后来看见第一盆由清逐渐变红的水时,方才想起太医曾经提及过的事来。
整个过程中屈平一直是忽醒忽睡的,可他紧蹙的眉却一直都没有舒缓过,想是因为那些伤在碰触热水时产生的疼痛。
看着这样的他,东方颢的心早就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更不用说想到之前屈平在那房间里所受的煎熬了。
对于东方颢的沈默,屈平自是明了,于是他低低开口说道,『都已经过去了,颢儿。』
东方颢只是在他身后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因他心底满满的全是疼痛。
他抱着屈平的手稍稍用力却又不敢太用力,只将头埋的更深了一些,他发现自己真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他,一直感受着他,永远都不要再放开。
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依赖,屈平不由低低笑了,他抬手覆盖上了东方颢的手,与之交叠,缓缓说道,『我本来以为喝下那杯酒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想到又要把你一个人留下就觉得心很痛……』
屈平说着抬起头,仰望宫外片片云彩,他的声音低沉,语调平稳,停了一下又道,『当知道不是毒酒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轻松不少,只要还能再见到你,怎样我都能忍受。』
『你——唉……』东方颢心下感动,也着实动容,听到了最后不禁紧紧闭上眼。
『屈平……』他低喃着这个让他感到刻骨铭心的名字,他能体会到屈平对他的爱,可这种体会的代价实在太大,就像此刻他反握住屈平的手,可触碰到的却是他手掌掌心那纵横交错的伤痕一般。
他把脸闷在了屈平的颈间低声说道,『那日皇甫衾说我应该觉得庆幸,可你知道吗,若真是毒酒,这次我会跟着你,无论生死,可我现在却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知道。』屈平不由叹息了,他轻轻掰开东方颢的手转身,不意外地看见他那双写满了心痛的眼眸,他低低说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一向最在乎我,所以我更不能再丢下你。』
『太傅……』东方颢轻叹着唤道。视线相对,他看见了屈平眼底的那抹认真,也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他闭了闭眼,待他再度睁开眼时,眸色已是一片深沉。
『你可知道我不会再放手了……屈平?』直直注视着眼前的屈平,东方颢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也带着深重的感情,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已经失去了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一次是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屈平只微微一怔,随即也笑了,回答道,『我知道。』
东方颢看着他脸上那抹极为温暖的笑意,忍不住伸手拉过他便要吻。
『……』屈平刚想阻止,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被东方颢的唇给堵住了。
东方颢一直就想吻他了,如今因他养伤搬来此处,也命人不准随意进出打扰,所以才会在这里放任自己。
屈平本想说什么,可无奈此刻被东方颢一个劲地吻着让他无法把话说出口,于是只好作罢,任他的舌闯入自己的口中不断挑弄舔吮。
唇齿相依,东方颢紧闭上眼感受着屈平异常炙热的温度,舌尖细细品尝他所能接触到的每一寸黏膜,鼻尖亦全是他的气息,沉稳也绵长,深深诱惑着东方颢,让他一直地沉沦深陷下去,无法自拔。
吻逐渐的加深,手指相互交缠,身体亦紧紧相贴,两人均能感受到彼此心跳的声音,感受到心底丝丝的悸动,也感受到那种悱恻缠绵的涓长情谊。
清风微拂,晨曦透过了云隙洒下点点青芒,琉璃瓦泛着银亮的光,飞檐宛如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势陡峭耸入了云霄,屋脊辗转延绵不绝。
树叶浮动,轻飘飘落下几片。
树下有低低的喘息声,温柔若水,缱绻如梦。
『……屈平。』悠悠的叹息伴着口中呼唤的名字,东方颢的声音低哑,唇际有着丝丝笑意。
齿轻咬他的唇,唇与唇撕磨碰触着,便是不舍分开。
『也不怕我把病过给你?』屈平低低开口,语气里尽是宠溺和无奈。
『就是想你早日康复。』东方颢感受着屈平温暖的气息,与他微烫的额相抵,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轻笑。
『你唉——咳、咳……』屈平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因刚才那长长一吻使他气息变得紊乱,呼吸也不是那么顺畅。
看他稍稍别过脸去低头轻咳,东方颢一怔,赶忙扶住他想拉他坐下,屈平只是摆了摆手。
该死、自己怎么竟忘了他的咳嗽,只顾一个劲越吻越深……
『我没事。』屈平这时平复了呼吸回头看他,笑着抬手抚平他拧紧的眉道。
东方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断。
『皇上——』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了进来。
『什么事?朕不是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的么?』东方颢瞪着他。
『可、可是……』小太监被他突如其来的迁怒吓得后退了一步,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屈平看了看东方颢,只微微一笑,便转头问那小太监道,『什么事?』
他的声音向来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小太监先看看他,再看向皇上,这才说道,『是……娘娘她出事了。』
『怎么?』屈平不由担心地皱起了眉。
东方颢却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皇甫衾面色苍白,双眼紧闭,静静地躺在柔软的羽榻上。
意识逐渐恢复,她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娘娘她似乎是一心求死……好在奴婢发现得及时……』
皇甫衾的长睫微眨,她想起自己是在温池里沐浴的时候……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因她当时确有轻生的念头。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听出那是皇上的声音,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被褥。
他是否已经更加厌恶自己?她不敢想。
『……娘娘已经脱离了危险,很快就能清醒过来。』只听太医说道。
一阵脚步声过后,皇甫衾似乎感觉有人来到了她的身旁,也听见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她睁开眼,看见的是冷着一张脸的东方颢,还有他身边的屈平。
清澈的眼眸,从容的神色,仿佛是看透了世事的一种云淡风轻,抬眼间一切便渺若浮云。
他——连生死也能看透吧……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得不到的始终得不到——终究……是自己太傻,所以无法看透罢了。
皇甫衾闭了闭眼。
『我先出去了。』见她醒了,屈平便对东方颢说道。
他的声音温和,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
东方颢『嗯』了一声,同时抬眸看他。
见他转身便要离开,皇甫衾突然动了动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说道,『……对不起,屈太傅。』
屈平的脚步一停,他低下头叹息了一声,然后缓缓回头看她说道,『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皇甫衾看着他摇了摇头,『其实皇上他……早就和我说得明明白白,说他永远不会爱我,是我自己执迷不悟……』
她苦笑,视线慢慢转向了东方颢。
他脸上的轮廓一贯冷硬,坚毅的嘴也抿成了一条直线,狭长的眸一片深沉,可每当他看着屈平的时候,眼神里的温柔却丰富了整张脸庞,表情亦显得生动。
『若说执迷不悟……朕又何尝不是?』东方颢的声音低沉,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显得异常柔和。他看着皇甫衾,低声道,『你应该明白朕的,不是么?』
屈平这时轻叹着转身离开。
——因为无论颢儿他说什么,她都注定要伤心。
“莫回首,云飞风起,望神州,此意仗江月……龙鱼悲啸,不暇顾诗愁……”
风信子在园中冒出了淡紫色的影子,风吹动,显得有些飘零。
一起一落之间,风云皆变了颜色,宫廷深处,不闻鹧鸪。
她走了。狭长的眼里始终只有他的身影,他注视着他说道。
他点头,却是无言。
——为何这世上总有许多孤独之人?
突然想到了敏姑娘,想到了青子和他的叔父,也想到了那日自己在小寨中的遐想。
那种金芒,那样耀眼的光……
他不禁闭上了眼。
——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谁让他独独舍不下眼前之人呢……


终幕

太后薨逝哀诏下的第二日,太原传来捷报,钦命大将军皇甫倾擎将白银王一干叛军处死于汾阳城,二十万叛军半数归降,叛乱已然平定。
那日,东方颢率群臣亲于午门亲迎皇甫倾擎凯旋,丹陛乐声中,一路行至干清宫殿。
皇甫倾擎并没有在朝礼中见到屈平,就连现在筵席上也不见他的身影。
——他不是应该已经回来了么?
就杯与唇之际,皇甫倾擎心中想着。
『皇甫将军这次立下了大功,真是可喜可贺,容我敬将军一杯。』边上走过来一位官员,笑着向皇甫倾擎敬酒。
『祁尚书言重了,如果叛乱不能平定我的麻烦可就大了。』皇甫倾擎笑着说道。
『皇甫将军说笑了。』
正在这时,皇甫倾擎看见了屈平。
屈平是由长廊步入庭院的,他一见皇甫倾擎就朝他点了点头。
皇甫倾擎只是看着他。
只见他先走到皇上的身边和他说了些什么,皇上附耳听着,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屈平,忽然笑了一下挑了挑眉,又对屈平说了一句话,屈平也是微笑点头,之后他才走向自己。
见他向自己而来,他也不由迎上前几步。
『大人。』
『皇甫将军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你了。』见了他,屈平微笑着说道。
他一身丞相官服,负手而立,显得几分清静几分简约。
『大人的气色……』皇甫倾擎仔细端详了他一阵,越发觉得他此时的脸容中竟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苍白。
屈平听他这么一说却忽然皱起了眉,看着他抿了抿唇垂下眸,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皇甫倾擎不由问道。
屈平的脸色平静,可眼底神色复杂,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掺杂着,似乎还纠结着一种自责。
他抬眼看着皇甫倾擎静静地说道,『因为我的缘故,令妹离开了皇宫。』
皇甫倾擎愣住。
屈平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身从酒桌上取了一个干净的酒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他执杯在手,对皇甫倾擎说道,『一切皆是由我而起,我在这里向将军致酒赔罪。』
皇甫倾擎又是一愣,随即唤道,『大人——』
屈平没有理会,只是径自将酒杯置于唇际,一饮而尽。
见他又斟了第二杯,皇甫倾擎伸手阻止道,『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应该知晓……可是……』屈平叹息着摇了摇头。
皇甫倾擎以为他会说,可屈平皱了皱眉之后终究没有说出口,趁自己微微松手之际他又端起酒杯将之饮尽。
屈平将酒杯置于桌上,便欲斟第三杯。
此时伸手的不是皇甫倾擎,而是不知何时来到屈平身旁的东方颢。
只见他握着屈平执着酒壶的手也往酒杯里注满了酒,而后他端起那杯酒,看向皇甫倾擎,眼眸深沈,缓缓言道,『负你妹妹的是朕,和太傅没有关系,要怪便怪朕好了。』
『臣不敢。』听皇上这么一说,皇甫倾擎哪里还受得住,便欲下跪。
『皇甫将军。』屈平赶紧伸出手扶住了他。
皇甫倾擎的眼突然掠过了几道凌乱伤痕,那是掩在屈平袖口之下的。
『大人,你这是……』皇甫倾擎站直后一把抓住屈平收回的手。
不止是手腕,他看见屈平的掌心也有划伤。
『没什么。』屈平笑笑,便抽回了手。
皇甫倾擎心中疑惑,见他不说也不知该如何问,抬眼看了看皇上,皇上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仰头喝下了杯中的酒。
『皇上,你过来做什么?』这时屈平也转头看着东方颢,表情微显无奈道。
『也没什么。』东方颢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着,忽然他看向皇甫倾擎问道,『说起来,朕似乎没有问过你,当日你是怎么和太傅相遇的?』
皇甫倾擎看着东方颢眯起的眼,总觉得眼前的皇上似乎有一丝不悦。
『回皇上,当日丞相是跟着戚将军一起进太原城的。』皇甫倾擎不敢怠慢,赶紧躬身答道。
『哦?』东方颢转头看屈平一眼,道,『你都没跟朕细说过。』
听着他那埋怨的语气,屈平有些哭笑不得,『让皇甫将军明日再说予你听,今日就让他早点回府歇息吧,嗯?』
『不好。』
『皇上,你喝多了。』屈平无奈叹道。
『朕没有。』
『小六子,帮我一起扶皇上回寝宫,他该休息了。』屈平不理他,只是回头吩咐道,随后他看着皇甫倾擎说道,『代我向公主问好。』
『倾擎知道了。』皇甫倾擎微笑着回答。
『嗯。』屈平点头。
『皇上,走吧。』屈平扶过东方颢低声说道。
『朕没有醉。』东方颢说着整个人靠在了屈平身上,头凑到了屈平的肩颈处,吐着微热的气息说道。
『还说没醉?』屈平笑着看他。
皇甫倾擎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敛了敛神情低下头,看到桌上空荡荡的酒杯,他不由微微发怔,随即又轻轻笑了。
——皇上,也只有在那人面前才会这样啊……幸好,如今那人回来了。至于衾儿……
他眼神黯了黯,因他知道,有些事实在是无法勉强的。
颈间温温热热,一直到了只剩下两人的时候东方颢还是粘着屈平不肯放,反而伸出手围在他的腰际,将他拉近自己。
『刚才你在气什么?』屈平低低问着,他对上了东方颢的双眸,那双眸子清清亮亮,哪里有一丝醉意。
『我气——』东方颢边说边将唇凑近了他,贴着屈平沉着声音道,『皇甫倾擎看你的眼神……』
『你啊……』屈平无奈低笑,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叹息,低语道,『有时候真是有点没头没脑的……』
『是么?』东方颢低笑,他的舌趁势卷进了屈平的口中,品尝起他独有的味道来。
屈平闭眼,用心感受,也细细响应。
唇舌纠缠之间,点燃了东方颢身体里埋藏已久的热度。
他几乎是贴紧了屈平的,明明吻着,可他的舌却还想要更加深入,使得他整个人都往前冲去,屈平只好不断向后来配合东方颢的角度。
一边吻一边来到了床边,两人磕碰了一下便一同躺倒在了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抬起脸的时候,东方颢看着屈平那稍稍湿润了的嘴唇,不由又伸出舌舔吮起来。从唇畔一路来到屈平的颈项,吻上他的喉结,吻过那道红痕。
他手未停的将屈平的衣服褪去了一些,便看见他肩处的剑伤和其它一些点滴伤痕。
触摸到的时候东方颢停了下来,他微微撑起身体,对上了屈平清明的眼眸。
『怎么了?』屈平的声音低沈,听来似乎是从喉间溢出的。
『你……受了好多伤。』东方颢皱起眉,手指抚摸上去,他轻轻叹息。
知道他的自责,屈平不禁伸手将东方颢拉近,抱住他亲吻着,一边在他唇畔低语道,『太医说过会消失的,你不要总放在心上,嗯?』
『太傅——』回答他的是东方颢浓浓地叹息。
他抵着屈平的额,注视着他的眼,便是这样的深邃,早在十三年前,他就已经陷入了这片黑色的漩涡之中,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抽身而退了。
也曾问过自己,为何会对一个人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最后知晓了那原来是爱。
『我是不是已经得到你了?』他问。
屈平静静地凝视着东方颢,他眼底的执着从不曾消减,而自己也是因此放任了一颗心的沦陷。
他不答,只是笑着以亲吻响应。
东方颢扬起了唇角,同样回吻着屈平。
想要亲吻,是想感受他的气息,想要拥抱,是因为想念他的怀抱。
层层迭迭的情感化为了无数的肌肤相触,碰触过的地方又燃起了点点飞扬的火花,衣衫褪尽之后的纠缠、渴望、迷离,无一不让身体产生了最诚实的反应。
曾有过一夜,也是如此的缠绵,那时燃烧过的火焰似乎还残留在彼此的身体深处,如今一经撩拨,便一发不可收拾,散了,乱了,醉了。
帷幔下,缭绕着的是旖旎情色,交缠的身躯若隐若现,只闻低低的喘息声,有着隐忍也有着满足。
屈平许久之前从不曾想到过,自己会和一个人如此靠近,如此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更不会料到那人就是和自己相处了十年之久的二皇子、如今的皇上。
只是他们之间的事又发生的如此自然而然,就像他们本就该在一起,本就会爱上一样。
而东方颢又总能撩起他身体内沈寂已久的温度和情感,让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深陷。
本该逃离,本该拒绝,可想清楚看明白了之后他才发现,一切无论禁忌与否,其实都没有眼前这个人来得重要。
承受着他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屈平勉力睁开眼,伸手抚上了东方颢那因情事而被汗水濡湿的脸,此时的他有种说不出的俊美惑人,原本冷硬的脸线被凌乱的发丝掩盖了不少,眯起的眼总有种诱人的味道,微热的气息散落在了脸畔,有些晕眩,有些迷乱。
人影摇曳,帐幔撩人,细致的金丝线扭曲却动人,床单上的祥兽妖艳且美丽,可在一阵低低的喘息声之后一切便又恢复了平和,仿佛刚才的艳丽景象全是幻觉。
东方颢停下之后没有再动,因他忽然看进屈平的眼,此刻那双眼眸里有一股淡淡的慑人之感,让他的心神瞬间被夺去了,视线一旦锁住,便再也不舍离开。
手指滑过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忍不住俯身又吻上他的唇。
『……屈平。』
一声呢喃自唇中溢出,像是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那梦,很绵长……很优美……很醉人……
他安心地阖上了眼。
夜空繁星点点,深邃的天际被圆月沾染上了一层月的晕黄,自有一股淡淡的朦胧之感。
结香花总在夜晚时分静静地散发出浓浓的清香,淡黄色的小花在夜色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明亮,花瓣层层迭迭,繁复却又显别致。
香味伴着入梦,待到梦醒时,天色已渐亮。
庭院里海棠花飘落了一地,清白的花瓣仍然有股淡雅幽香。
屈平靠坐于舒适的躺椅上,翻看着手边的一些奏折,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便回过头。
『公主?』看见是长平他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怎么来了?』
长平看着他的笑容,不禁有些出神。
——似乎又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长平微笑,随后说道,『我刚才去了春华宫。』
屈平了解地点头。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长平问道。
这个时候通常是在早朝。
屈平微微一笑说道,『他说不喜欢见我向他下跪。』
长平笑了,『如今你不反驳他了?』
屈平无奈道,『所以我只能不参加早朝了。』
『你——』长平看着屈平坦然的表情,却不知该怎么问。
『你在担心?』
长平点头。
『放心吧,我只是陪着他,仅此而已。』屈平微笑着看长平说道,『该怎么做,他自有分寸。』
长平不由轻轻地笑了,凝视着屈平的眼眸,她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只是以笑容代替。
『长平。』廊下忽然有一人唤她。
长平只听声音便知是他……皇甫倾擎。
屈平抬眼望去,只见他的眉目中一片温柔。
他不禁微笑。
『我该走了。』长平笑道。
『嗯。』屈平点头。
望着长平和皇甫倾擎离去的背影良久,他才收回视线。
缓缓起身,便看见了站在月桂树下静静凝视着自己的东方颢。
看着他狭长的眼,他便笑了,那笑容纯粹温暖,犹如微风轻拂,迷蒙了东方颢的双眼。
远处,有悠扬乐声轻轻传来,甚是优美动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只听得这几句,平平仄仄,情意婉约。
他笑容不减,轻轻问着,『想听我弹琴么?』一贯的语调,他的声音低沈煞是好听。
『当然。』东方颢抬眉笑着看他。
花开花落间,已是一世的爱恋。
尾声
青山绵绵碧草芊芊,举目皆是一片绿意盎然,草原与天相连,望去是蜿蜿蜒蜒的曲线,可却像那海市蜃楼一样永远也走不到边。
阳光和煦,透过薄薄的晨雾洒下,纵马驰骋的两人,似是与天、与地、与马都融为了一体,穿梭过金芒,飞跃过时光。
奔跑得久了,便逐渐慢了下来,虽不似刚才的酣畅淋漓,却也是悠然自得。此时微凉的晨风拂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再往前去能看见有徐徐炊烟升起,升到了天际便消散的了无踪影。
吊脚楼依山傍水而建,浮云靠着杉木屋顶,自是风景如画祥和一片。
快接近山寨时,两人便下得马来,牵着马缓步而行,几分闲情几分自在。
耳畔传来了嘻笑玩闹的声音,几个小孩的身影便进入了视线。
最前面的那名孩童似乎是回头扮了个鬼脸,然后转身撒腿就跑,脸上的笑容万分得意,像是什么恶作剧得逞了一样。
边跑边回头,一不注意就撞上了来人。
『哇——』
差点就要向后倒下的时候被人一把拎了起来。
『放开我!』小孩踢着双腿。
『活该,哈哈!』身后的几个孩子一下子便笑开了。
『放开我!放开我!』小孩瞪着眼前抓着他的男人,就看见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眯着看着自己。
『小鬼。』那人咕哝了一句。
『我才不是小鬼。』小鬼立刻回嘴。
『屈老师?』小鬼这时忽然听到身后有同伴吃惊地叫道。
『咦?』
屈老师?他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不是自己认识的屈老师啊?
难道屈老师变样了?
等等。
他这才发现男人的身旁还有一人,只见那人看着自己淡淡地微笑,不是屈老师又是谁?
『这小鬼也是你的学生?』抓着他的男人转头问屈老师。
『放他下来吧。』屈老师笑着点头。
还是屈老师好呀。
小孩心说。
『苍潋,你哥呢?』
落地之后小孩听见屈老师问着自己。
『我哥在念书。』小孩兴匆匆地跑到屈平的身边,拉着他的衣服说道,『屈老师这几年去了哪里?我哥可想念你呢。』
『我回家了。』屈平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道。
『哦,哥哥和我说过屈老师的家是在京城,是不是很远啊?』小孩又问。
『是啊。』
『屈老师给我们讲讲京城的事吧?』
『是啊是啊,听说京城很繁华很大,是吗?』
『有没有我们这里漂亮啊?』
这时不止苍潋一个孩子,其它的孩子也围了上来,皆七嘴八舌不停地问东又问西。
东方颢在一旁不禁直皱眉。
真是一群小鬼。
『屈……老师?』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东方颢回头,见到一名挽着黑发扎着头巾的女子,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愣愣地看着屈平。
她又是谁?
屈平也听见了,他回过头,『敏姑娘。』
『真的是你啊,我还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呢!』敏姑娘说着笑了起来,之后她看向了屈平身旁的东方颢问道,『这位是?』
这个男人一眼看去,就像是她第一次见到屈平时的那种感觉,气质风度和平常人完全不同,似乎隐含着某种特殊的威严和气势,可眼底那懒懒的神情又有一种睥睨天下之感。
屈平看了东方颢一眼,瞥见他皱起的眉不由笑了,他转向敏姑娘说道,『敏姑娘想必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吧。』
敏姑娘看着屈平,见他脸上的笑容干净明朗,纯粹到了极至,早已不复当年的那种偶有的孤寂和淡淡的哀伤,再看那人看屈平时的眼神,瞬间便明白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笑道,『当然能猜到,他便是屈老师您的……』
敏姑娘说了一半眼珠转了转,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东方颢忽然发现眼前这位敏姑娘的笑有些奇怪也有些意味深长,他不禁疑惑地看向屈平。
屈平转向东方颢,笑容不减言道,『没错,他便是我的“心上人”。』
第一次听见屈平这么说的东方颢不禁愣住了,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心底有种奇妙的情绪在滋长,嘴角不由勾起。
『心上人、心上人,耶!』一阵安静之后,几个小鬼突然兴奋地叫起来。
『可是心上人不是应该是女孩来的吗?』另一个小孩奇怪道。
『你笨的!』有人敲他的脑瓜子,说道,『你忘了青子哥哥了吗?』
『哦,对哦。』那小孩这才恍然大悟。
『只要喜欢都能算是心上人哦,懂不懂?』那个小孩叉腰讲解道。
『懂啦懂啦。』
几个小孩只管自己吵吵嚷嚷,让人听了不由失笑。
敏姑娘也不去理会那些烦人的小鬼,她看向屈平说道,『你们一路奔波一定很累了,那间屋子苍言经常会去打扫,先去好好休息吧,晚上我做好吃的招待你们。』
『也好。』屈平微笑着点头。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敏姑娘的笑容里不由多了几分惆怅的味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若有情天亦老……』她垂眸低声念道。
然,此情此景,叫她怎能不羡慕?
『哥哥、哥哥。』苍潋还没进屋就鬼叫起来,『哥哥……』
『怎么了,我正在读书呢。』苍言满脸不耐烦地抬头。
『屈老师回来了啦。』苍潋一脸的笑。
『什么?』苍言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苍潋猛点头,又说道,『屈老师的心上人也来了呢。』
苍言一愣,『心上人?』
『是啊,是啊,很好看的人,就是有点凶。』苍潋想起那对黑黑的眼睛。
『心上人……』苍言喃喃道,『屈老师的心上人,莫非——』
苍言这时想起书房里的那些画。
——莫非就是那画中人?
许多年之后,苍言去到京城才知晓,那画中人原来竟是前朝的天子。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
每每到了宫廷里玉兰花开的时节,长平便会想起一个人。
对于那人的爱恋早已淡去,可是对他的怀念却不曾减少。
『你和我一样么,倾擎?』她回头看着皇甫倾擎问道。
皇甫倾擎笑而不答。
『他们此时会在哪里?』长平偎进皇甫倾擎的怀抱。
『你想去么?』皇甫倾擎低头,亲吻她光洁的额。
『你空了便带我去,好吗?』长平的笑容温婉,语调轻柔。
『好。』皇甫倾擎许下承诺。
此时,玉兰花散发着淡雅馨香,洁白的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清亮,似是露出了淡淡的笑厣,微风徐徐,花瓣摇曳,恍惚间,见到一人的笑容,那笑容淡然而优雅,高贵而温暖,刻在了心底深处,留于这九重宫阙之中。
风乍起,吹落了片片花瓣,也吹皱了一池碧水。
耳畔隐约传来悠扬婉转的琴声……
霎那间,回忆如潮水般涌现,蓦然回首,已然过了一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