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时至今日,朝代也许已是无从考证了,却是有过那么一段历史——过去的事,均能算是历史罢——是属一段宫中的风流韵事也好,是对于爱情强烈的执念也罢,也都已成过往烟云,被风一吹许就散得无处可寻了。
可于现世,或能算上一段值得留存的故事也未可知。
毕竟,发生过也存在过,爱过也痛过,于是,也就被人流传了下来。
屈平,是当今圣上派给二皇子的一位老师,那时被称为太傅——太傅虽应为太子的师傅,可在那时,皇子的老师亦皆可称为“太傅”。
他虽姓屈名平,可并非是楚国那位“疾王听之不聪,谗谄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虽九死却未悔”之屈平,却也是一位勤勉修行,公正明事之人。
至于他对于那位楚时的丞相大人,也是敬仰万分,从不敢拿之来与自身比较的。
不过年仅十九便为皇子太傅,已是闻所未闻。可那屈平才学品行修为,为人行事作风,为国兢业倾情,若为皇子之太傅,已是绰绰也有余了。
二皇子姓东方名颢,并非嫡出,虽年仅十二,却比普通人要早熟得多。也许是看惯了宫中阴暗晦涩之事,既不爱笑,对任何事也都是嗤之以鼻,完全不予理会的。
那一日,正是栀子花开,艳阳当空晴好之时,也是东方颢初次见到屈平之际。
由于时值盛夏,屈平只着一袭素色襌衣,身材修长而且瘦削,但并不显得单薄。阳光熙熙落落,正好洒在了他的身上、脸上,阴暗甚是分明。
但见清俊脸容,流光眉目,还有那举手投足间的一份淡然,就连同那头上枝叶,也衬的熠熠生辉。
东方颢知道自己从未在宫中见过此人。
他本以为皇子的太傅,不是年事已高的糟老夫子,便是那些只知道繁文缛节的达官显贵,何曾想到来得竟会是这样一位器宇非同寻常的青年公子。
微风徐徐,吹起了丝丝缕缕的发,像绸缎那般黑,像墨那般纯。
清冷的是眼眸,像是看破红尘却又深陷其中,于是,那黑色愈发清明,那眼神愈发平静。
两人分别站在庭院两端,屈平走到了明处,东方颢却仍是在那树荫底下,一动不动。
一夜梦醒,梦中人却依然在自己的身旁。
东方颢睁开眼,目光流转,转向那帘外之人。
又梦见了与他初次见面的那一日,那是一个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梦。
梦里来去,春秋已过了十载。
『屈平。』
曾几何时,已从“太傅”的称谓变成了直接喊他的名字。
随着帘子的掀起,帘外之人便走了进来。
比起十年前,多了一份成熟,却更增添了他那份凛然,还有一种自他的周身散发出的那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魅力,是无懈可击且致命的吸引力。
『皇上。』
是的,十载之后,东方颢已然成为如今的王。
——天上地下,惟他独尊。
『还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一天么?』
在屈平面前,他甚少用“朕”,只是屈平的一声“皇上”已是将他们的身份划清了界限。
『屈平记得。』
眼前的人,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从皇子变为皇上,却离自己也是愈远。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皇上曾说过想得到天下。』
『还有呢?』
——如果我能做皇帝,你就是我的丞相。
——我不仅要得到天下,我还要得到你。
『臣不是在皇上的身边吗?』
屈平抬起头,直视着东方颢。眼神依旧平淡从容,丝毫不动声色。
东方颢看着这黑如墨的眼眸,如此冷然,没有一点温度。十年了,他仍然看不透也摸不透。
可是他想看透也想摸透,他越是想,却发现他离自己越远。
一声叹息。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有些事,是无法回头的,皇上。』
东方颢闭上眼。
『真是冷淡啊……』
幕一
每每上朝,眼看着屈平给自己屈膝下跪,口称“万岁”时,东方颢的眉总免不了会纠结起来。
曾经拿这件事和他商量过,可屈平只淡淡地道,『我并不想成为特例,况且礼废了容易,再建立就难了。』寥寥数语,便被驳了回来。
行礼完毕,便听那右丞相魏奎元语态苍老的声音说道,『臣有事相奏。』
东方颢懒懒得靠着椅背,只瞥了他一眼,语气不甚好,『说吧。』
『前次我向皇上上奏请荐一个人为礼部侍郎,却被屈大人驳了数次,只是臣觉得那人确是个人才,此番想请皇上抽空见一见再行定夺。』魏奎元欠身道。
『哦?什么人值得丞相如此三番四次推荐给朕?』东方颢话虽这么说着,却是不大感兴趣的样子,视线转向了屈平,『屈……丞相的意思是——』
『礼部如今并不缺侍郎,屈平只想问魏丞相推荐那人到底有何用意?』屈平虽语气平淡,却直指重点。
『老臣是想那礼部事务繁重,再加一个人也无不妥,若说老臣有何用意,这个嘛却是万万不敢担当的。』魏奎元赶紧澄辩。
『礼部的人尚且没有提出,为何却轮到魏丞相如此在意?』
『那屈大人觉得老臣是何用意呢?』魏奎元也不愧是一只老狐狸,见屈平咬着那个问题不肯放,干脆推了回去。
『屈平只是就事论事,丞相是何用意只有丞相自己明白。』屈平一双眼眸清澈无比,直视着魏奎元。
魏奎元被他看得不禁有些心虚,心里也恨得牙痒痒的。
眼前这屈平,贵为左丞相,权位不仅在他之上,而且深得皇上看重,为官公正清明,娴于辞令,既不结党营私,也不爱钱财贿赂,就连半点把柄都抓他不到,简直无可挑剔。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皇上对他不仅仅是看重而已,也是极为的重视和信任,令人完全无法动他半分。
『皇上,老臣一向尽心尽力,决无半点不轨之心,请皇上明鉴。』魏奎元只得再次欠身,以表明自己的心意。
『够了,此事不用再议,就按屈丞相的意思吧。』东方颢只是挥了挥袖,甚是不耐地说。
『是,皇上。』魏奎元躬身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退朝之后,屈平如往常一样来到秦华阁,在长案后坐了下来,便开始翻阅今天一早到达的各地官员上柬的奏折。
翻了几个折子,屈平停了下来。
魏丞相所举荐之人,他不是不知道。
那睿丘茗,是洛阳有名的才子,生得风流倜傥,俊美非凡,府试乡试连战连捷,秀才举人都是头名,却偏偏极爱好风流艳月,莺歌燕语,便是让他做官,也是不甚妥当的。
礼部向来负责管理国家的典章法度,而且甚是能够接近皇上,所以他不得不想到魏丞相的另一层用意。
东方颢没有让人通报便轻轻推门走了进来,见屈平低头沉思也不去打扰,只是静静的在一旁坐着,安静地看着屈平的侧脸,那平静的脸容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屈平向来不习惯束发,只用浅色缎带在脑后随手扎成一束,于是便有几缕黑丝寥寥垂落于脸的一侧,使他瘦削的下颚看上去更加明显。
这时屈平感觉到有人进来,本以为是他的侍从,可抬头却瞥见了东方颢。
『……皇上。』他正想站起来,却被东方颢抬手阻止。
『无妨,你继续忙吧,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
屈平望了东方颢一阵,便从边上取过一本奏折,低下头仔细看了起来。
对于东方颢注视他的视线,他早已习惯,仍然能心无旁骛的专心批阅奏折。
屋内很静,只有纸张“悉嗦”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屈平又抬头,东方颢此时靠坐在椅子上,眼睛微闭,似已睡着。
他于是起身,拉过边上自己的一件大氅披肩,替东方颢轻轻盖上,然后又重新坐下。
『屈大人——』屋外突然有人唤他。
屈平轻轻开门,食指放在唇边,作了一个“嘘“的手势。
那传话的人看见皇上在里面不禁吓得噤了声。
屈平跨出门外,又将门轻掩上。
『什么事?』
『是、是祁尚书有事找屈大人,让奴才来通报一声。』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屈平再次回到屋子,东方颢已经睁开了眼睛。
『有事?』
『也许是刚才那事。』屈平点头说道。
『你是说魏丞相?』东方颢抬眼看他。
『臣去去就来,皇上若是无聊,可以翻一下这边臣已经挑选好将要呈上的奏折。』屈平没有直接回答,因为他也只是猜测,说着他就要推门出去。
『等等。』
东方颢将身上的披肩拿下递给了他,笑着说,『小心着凉了。』
屈平接过那披肩,看了东方颢一眼,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出了屋子。
见了那祁尚书,事情果就如他所料的一样,是魏丞相给礼部施的压。魏奎元这么用心想将那个睿丘茗拉进宫到底是什么目的?
屈平穿过长廊,又回到秦华阁。
他还在。
『屈平,这件案子是谁办的?』东方颢也不抬头,只听脚步声便知道是他。
屈平走近了东方颢的身边,只看了一眼他正在翻看的折子,便知道了他指的是哪桩,『是臣派崔胤云直接去办理的。』
那是一件徐州知县林敏私自侵吞金银粮食尽百万的案子,虽说是罪恶滔天,可一介小小县官,哪里来的这种只手遮天的本事。
折子一送到屈平手中,他便觉得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于是让崔侍御史去徐州查案,哪里知道一查却牵扯出一大堆当朝的吏部一品大员。如今,有一些只牵连少部分的官员写来了请罪折,被查出是罪魁祸首的已经全部问斩,也替林敏洗清了冤曲。
『那崔胤云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东方颢看完了最后一页,将折子甩在了一边闭了闭眼说道。
『嗯,臣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件案子办下来不容易,要挡得住压力。』屈平点头。
『也许做一个区区的侍御史有点大材小用了。』东方颢抬眼看屈平道。
屈平知道他的意思,略一沉吟,便道,『让他掌管刑部,如何?』
『这件事你就看着办吧。』
『知道了。』屈平点头。
『祁尚书找你可是为那魏丞相?』东方颢这时抬起懒洋洋的眸子,看着屈平问道。
『是的。』
『被你回绝了?』虽然是一句问句,可东方颢显然料得到屈平会这么做。
『魏丞相一心想推荐那人到皇上的身边,可依臣看来那人并不是很适合礼部。』屈平不偏不倚,只是沉声说着。
『其实……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东方颢说着不由眯起眼睛,抬手扶着下巴。
屈平看着东方颢。
也许让皇上产生好奇才是魏丞相的目的,既然这样的话——
『若皇上想,不妨召见一下。』
『哦?你没有意见?』东方颢的视线转向了屈平。
『臣想有些人和事皇上应该能自己分辨,不需要臣处处操心才是。』
自从作为太傅留在他的身边已经有十年之久,对于东方颢,屈平是完全放心的,既有野心又有耐心,而且拥有足够的才能和智能,所以才能成就今日的大业。虽说治要难于夺,可是他仍然相信东方颢是有这个能力的。
东方颢望着屈平的眼,那双眼的眼底无波无痕,若说好奇,所有的好奇相叠加,都是比不过对眼前这个人的好奇的。
『屈平,你有什么想要得到的东西吗?』东方颢忽然开口问他。
屈平不知道怎么话题一下子转到了自己的身上,可是若说想要得到什么,他便摇了摇头。
『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一国之君,说出这话并不算过分。
屈平看了东方颢良久,才淡淡说道,『我只是希望皇上能成为天下臣民的好皇上。』
『你自己呢?这么多年你在我身边该教的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可你都是为我为天下,那你自己呢?』东方颢的视线牢牢锁住他的脸,想从他的眉宇间,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些什么,可还是徒劳。
『这便是我想要的。』屈平平淡地说了一句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我不相信。』东方颢忽然站了起来,手撑着案几,于他面对面,两人平视,『你的感情呢?你把情感藏的如此之深,任谁也无法靠近你,究竟是为什么?』
屈平看着眼前的东方颢,似乎回到了和自己初识的时候,有着任性却执着的眼眸。
他不由失笑了。
『你真的,是一点也没有改变啊。』微微轻叹的语气,却满是宠溺。
自己的感情也许大多都献给了应该做的和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上了,为他也好,为天下也罢,至于对别的感情却是看得淡了。
可他似乎忽略了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如今已成为一国之君的男人对于自己过分依赖的感情,总是隐隐觉得他的眼眸中燃烧的是不应该再继续燃烧下去的火焰。
东方颢看着他的笑,那淡淡的笑容就像一阵春风般微微轻抚过,是如此的温暖和煦,也是异常的明朗动人,他看着看着,不禁有些痴了。
屈平这时看着东方颢,从初见到现在,他的脸庞已有了明显男人的轮廓,神情大多是傲然的,唇角坚毅冷俊,深不见底的黑瞳闪烁着幽幽的光,望着自己的时候不知为何,有时会紧蹙起双眉。
他缓缓伸手,轻轻抚过东方颢额上的刘海,右眉间一道长一寸之多的红痕便显露了出来,却是无伤脸部的,只更增添了几许倾动的魅力。
『有许多年了吧。』屈平微微叹息着说道。
东方颢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眉上的伤,看着屈平那有些黯淡的眸,他只抬了抬眉,却没有说话。
那年正是夏末秋来,树叶已片片凋零,只剩下那银杏,树叶变得金黄金黄的,却是不落。
东方颢向来不喜人多,也不爱有人前后伺候着,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了他和屈平两人。
屈平喜欢坐在廊上,倚栏闭目假寐,东方颢便坐于一旁写功课。
风轻抚,传来阵阵樟树的香味,耳畔是树叶相擦的声音。
感觉身旁有人靠近,便知是他,于是屈平微微睁眼,东方颢站在身边正看着自己。
『太傅,我写好了。』见他醒来,东方颢便递过一张纸。
屈平接过看了,不禁含笑点头。
东方颢那一笔字,流露着不同凡响的神韵,已是愈显大气。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所扰。
闯进来的是那当今的太子东方原,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侍卫,看那阵势,似乎是来者不善。
『给我进去搜——』太子原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吩咐着众人道。
『住手!』东方颢沉声道,『我皇子府,是你们想搜就搜得的吗?』
这话显然是朝着那帮侍卫们说的,东方颢平时深得皇上宠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于是,侍卫们一听,霎时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一双双眼齐看向那太子原。
『有人向本宫密告你蓄谋加害父皇,若不让本宫搜一下,那就是承认了?』太子原嘴角闪着一丝狞笑,冷哼着说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东方颢傲然而立,只冷冷地看着他。
太子原对东方颢本就打算除之而后快,只因最能威胁到他太子之位的,只有他。
『给我进去搜——』太子原显然不肯罢手,硬是要侍卫们闯进去搜索一番。
『殿下,没有皇上的手谕,谁都不能擅自闯入皇子居所搜查的。』屈平早就站了起来,这时走到太子原的跟前说道。
太子原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他看着眼前毫无惧色,平静地说着这番话的屈平,仍然强硬地说道,『若我就是要搜呢?』
『若太子殿下硬是要做无理搜查,只怕将来吃亏的是殿下自己。』
屈平此话,实是提醒太子原一个“理”字,只是那太子原向来骄横跋扈,仗着自己的身份,无威不作。这时候听了这番话,反倒觉得屈平是在教训自己,于是一怒之下扬手就一鞭挥下。
哪知说时迟那时快,东方颢不知怎的一个箭步挡在了屈平身前,顿时脸上就是一道鲜红的血痕。
『颢儿!』屈平惊呼出声,扶住向后退了一步的东方颢。
太子原显然没有料到东方颢会冲上来挡在那人之前,此时见自己错手伤了东方颢,不免有些心慌。
东方颢站稳后却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盯着太子原看,神情冷峭严峻。
太子原沈默半响,终于一挥手,和众侍卫退了出去。
屈平赶紧传来太医,查看东方颢的伤势。
『你——』等送走了太医之后,屈平来到床榻前,想说些什么,却看着东方颢的额至眉之间那道已经变得深红的伤痕,衬的他那更显苍白的脸,硬是没有说出口。
东方颢看着屈平紧皱的眉,却笑了。
『太傅在为我担心?』声音也是带着笑的。
『没头没脑地冲上来作什么?』屈平不忍骂,只是没好气地说道。
东方颢也不回答,看了屈平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有些阴沉,咬牙说着,『那太子,敢动我的人,迟早会让他好看的。』
屈平听后无言,只是静静看着东方颢的侧脸,表情却是若有所思。
太子如今早已是阶下囚,而东方颢却是高高再上,那日他说的话也已然实现了。
『太傅……』恍若回到从前的呼唤,让此刻的屈平竟也觉得有些恍惚。
东方颢很少笑的唇此时微微扬了起来,眼中比那时多了份沉稳安静的气质,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屈平从他额上渐渐离开的手。
触感是有些冷冰的,也许是刚从屋外回来的缘故。
『皇上?』屈平看他。
东方颢一怔,缓缓松开手。
幕二
只是后来东方颢见了那睿丘茗并将他留下来之事,却是屈平始料未及的。
知道此事已是第二天早晨了。
有人在议论的时候,被屈平凑巧听见了,是从为等待皇上召见的官员们端茶送水的那些宫女们的嘴里听到的。
『皇上见到那睿丘茗呀,有一瞬间都失神了呢。』那宫女说着还加了一句,『是我亲眼见到的。』
『哦?是吗?那睿丘茗真有那么……好看么?』没见到的人便问了。
『我看呀,也就长得漂亮了一些而已吧。』旁边又有一个人说着,语气有些不屑,顺口又来一句,『若论长相,谁能比咱们的皇上出色呢?』
『还有那屈大人。』随即有人附和着道。
『是呀,我倒觉得那睿丘茗不怎么样,乍一看还以为是女的呢!怎么能拿来和皇上还有屈大人比呀。』
『那倒是。』刚才说那睿丘茗好看的人这会儿反倒一个劲的点起头来了,直道是。
一路说得起劲,就是没注意到屈平正巧从对面走来。
『屈……屈大人。』看见的人慌了神,脸庞“刷”得红了起来,忙不迭的向他行礼。
一起走着说着的宫女听见了这一声『屈大人』,赶忙停嘴,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来。
屈平的脸色还是一样,平静自如,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没有起伏,就连眉也没抬一下,只是看看她们,便走了过去。
『吓死我了——』等屈平走得远了,才有一个宫女长长舒了口气,拍拍胸口道。
『还好碰见的是屈大人。』另一个宫女说道。
『都是你,以后别在廊上乱说话了。』边上一个宫女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刚才第一个说起的宫女道。
『不过呀,屈大人实在是——』那个宫女虽然点了点头,又开口道,『那种气质和风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边上一个稍稍有才学的宫女一听便笑道,『屈大人呀,光看外表样貌,是干净俐落纤尘不染,也不奢华,和别的大人都不一样。论才识能力,才而立之年已是当朝的左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种气质风采岂是等闲之人可比得的?』
一番话只听得刚才那宫女连连点头。
『好了好了,不要再议论了。』边上的人提醒道。
那些宫女们这才徐步转出长廊。
『是屈大人呀。』屈平一走进廷宣殿便有人迎了上来。
屈平一看,原来是那魏丞相。
『屈大人已经知道了吧?』魏丞相一脸的伪笑,看着屈平说道。
『嗯。』
屈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反倒是轮到魏奎元吃惊了,他笑着掩饰着惊讶的表情说道,『没想到屈大人的消息比我灵通得多了。』
『只是碰巧知道罢了,倒是瞭了魏丞相的一桩心事啊。』屈平淡淡地说道。
『哪里,要说也是皇上知道了臣是一片忠心呐。』魏丞相厚着脸皮地说着,然后他斜睨着屈平,假惺惺地问道,『屈大人是否在意?』
『皇上自有他的主张,屈平有什么可在意的?』屈平的神情仍旧是一派淡然。
魏奎元对于屈平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最是咬牙切齿,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越是无法摸透这个人的弱点。
上完早朝退朝之际,屈平被东方颢叫住了。等官员全都退下了之后,大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只是东方颢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屈平。
『皇上想说的是那睿丘茗的事吗?』见东方颢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屈平便首先打破了沉默。
东方颢一愣,可一想到屈平应该已从魏奎元那里听说了这事之后他又回复到了原先的表情。
『是啊,你应该知道了。』东方颢叹了一口气道。
屈平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你不问我原因?』东方颢一手扶着下巴,身体往前稍倾。
『只要皇上确实觉得他是个能用之人,屈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屈平淡淡说道。
东方颢的眼神闪烁着,『如果不是呢?』
屈平对上了他的视线,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愣了片刻才道,『那臣只有劝皇上不要做多余之事了。』
东方颢看了他良久,忽然垂眸,低声说了一句,『……只是那人的头发与太傅的太过于相似了。』
也是那乌丝,黑如绸缎。人虽美,可东方颢只眷恋那与心中之人相似的部分。
屈平只在心里惊了一惊,神情却还是冷静如往常。
『若没什么事,臣便告退了。』
殿内很安静,屈平的这句话回荡在整个大殿中,久久不去。
东方颢一时间没有响应,垂眸半响,方才抬起头来。
『陪我去看望母后吧?』东方颢的语气很软,夹杂着一丝倦怠,眼神微微有些黯淡。
屈平稍稍一愣,对上了东方颢的眼,他的眼里流露着些许的软弱,甚至还带有小时候那种撒娇的意味,屈平知道对于这样的东方颢自己最是不忍,也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也许东方颢也早已明了这点吧。
于是,屈平的眼里有了一抹笑意,是一丝怜爱的味道,他点头答应道,『好罢。』
东方颢的母后李筠也是如今的皇太后,东方颢携着屈平从走廊西侧迤逦进了春华宫——正是那皇太后的寝宫。
李筠在还是贵妃的时候身子就弱,这些年虽然一直吃着补药,却总也没有什么起色,她知道是东方颢所以就直接在床榻上见他,反正是母子,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见到东方颢和屈平一起走了进来,李太后苍白的脸上不禁有了一丝血色,一双丹凤眼也弯了起来,显然是非常高兴的。
此时见两人并肩而立,一个气度雍容,另一个则怡然自若,看在眼里,甚是相得益彰。
屈平见了李太后,正要拜见,却被东方颢一把拉住。
其实那李筠见了屈平也正想让他免礼,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儿子抢先了,她不免深深地看了东方颢一眼。
『屈太傅不必多礼。』出于礼节她还是这么说了一句,抬手示意道,『坐吧。』
床榻边有一张椅子,可东方颢偏偏只是坐在那床沿边上,执起了母亲的手。
『屈太傅,请坐。』李筠知道他儿子的意思,只笑了笑又说了一声。
屈平也不再说什么,欠身便坐下了。
『屈平近来一直都没有空来探望太后,不知太后的病好一些没有?』
『见到你们来了,我的病便去了一大半了。』李太后看着屈平,不禁展颜笑道,『况且屈太傅人虽未到,心里却是惦记着我,总会给我捎来一些珍贵的药,比起我这个儿子啊,要好太多了。』
说着她瞟了东方颢一眼,东方颢也不反驳,只是笑着说,『我人经常来,不好吗?』
『好、好。』李太后笑得眉毛也弯了起来,虽然年纪有些大了,眼角也多了皱纹,可还是依稀能辨得那时李贵妃的神采风韵,一笑倾城。
李太后又转向屈平,看着他眼底的沉静,她不禁暗暗赞叹。
自从成为东方颢的太傅以来,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他陪伴着他们母子一起经历宫中的风风雨雨,还助她的儿子登上了皇位。这么许多年,她也算是看着他走过来的,愈看便愈觉得他隐约有一种内敛的魄力,即使现在位高权重,眼眸深处却仍是一派淡然清明。
得这样的人在身边,颢儿实在是好服气。
于是她拉着东方颢的手,看着他说道,『颢儿,母后这些年感觉自己的身子是每况愈下,你又贵为天下臣民的皇上,事事都要操心,母后也不想拖你的后腿,你想怎么做便好好的去做,只是有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件就是要像你父皇一样,做个好皇帝,你不要忘记了。』
东方颢郑重地点头说道,『颢儿知道。』
『还有一件就是要好好对待你太傅。知道么?』李太后接下去又说道。
见了太后,屈平总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意,他母亲去世的早,自从留在东方颢的身边,李贵妃就拿他和东方颢一样的对待,对他来说,就像半个母亲一样。虽说现在总不太有时间常常来看望她,但是他总会时时关心她的病况和身体,是从来也不敢怠慢的。
此时听了李太后的话屈平不由一怔,李筠只是对他微微一笑,含着慈爱的表情。
『儿臣一定会的。』东方颢此时也看向屈平,口中承诺道。
『不过这点我还是很放心的。』这时李太后忽然抿嘴一笑,说道,『还记得那次你大闹干清宫的事么?』
东方颢不免一愣,随即点头苦笑,『儿臣当然记得。』
说起那件事,屈平倒不是很清楚的,因为当时他在北边办事,由于黄河决堤,误了归期。让他没想到的是因为没能按时回京,东方颢就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了找他竟然大闹出宫。
至于东方颢是如何闹的,屈平后来问起,东方颢也总是遮掩着带过,于是屈平便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此际李太后突然提起,让屈平不禁又回想了起来,听李太后的语气,显然是很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了。
『皇上有时候确实是有点胡来。』屈平微笑着说道。
『这个颢儿啊,有时候任性的可以,好在还有屈太傅你啊,也只有你才治得了他。』李太后这时候接下去说着,并微微叹了一口气。
屈平淡淡一笑说道,『皇上现在已经长大了,他自有分寸,太后不用太过于操心了。』
『那就好。』李太后笑着转向东方颢,又说道,『颢儿啊,有些事为娘的也不逼你,只要你能做到这两点,母后就心满意足了。』
东方颢显然明白母亲指的“有些事”是什么事,要说以他的年纪,早就应该是后宫佳丽三千,也许连皇儿都应该有了。可如今他却仍是孑然一身,身边无一嫔妃,即使有臣下上奏提及此事,东方颢也一概漠视不理。
不过,虽说身在皇宫,可也有像李筠这样亲身经历过来,对于这些事早已看透了的女人,就因为这样,也许她才会这么说。
更何况——
李太后看了身旁的屈平一眼,然后又回头看了看东方颢。她不再多想,一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只是眉宇间仍然浮现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来。
幕三
屈平见到睿丘茗,是在这年的元旦朝会上。
这次的元旦,正值大雪初晴,由于地上泥泞不堪,白天开始便有许多当值的太监在举行盛典的厅前扫雪,让前来参加元会的官员们免去那湿滑之苦。
盛典一般从元旦前一天的夜色渐起开始,君臣同聚一堂,直到元旦那天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才渐渐落下帏幕。
才过戌时,宫中已是华灯齐放,处处燃起了燎火,真是火树银花,一派“庭燎晃以舒光,炽百枝之煌煌”的热腾景象。
此时,东方颢一身绛色绫袍,坐于那金銮椅上,衬的人神采飞扬。李太后坐于他左手边,群臣皆身着华贵的衣裳,依次向皇上和太后拜贺献礼。
等到献礼完毕,便是大型的宴会。宴席上,珍膳杂烩,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堆得要从各色的盘盏中溢出来似的。于是,所有官员均笑坐一团,大块朵颐,中途举杯,更是你来我往,不久便已是酣态略显。
一边是灯火如火龙盘旋,飞丹流霞;一边是乐声不绝于耳,莺莺艳女,同舞笙歌,气氛好不热闹。
屈平贵为左丞相,此时向他敬酒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
东方颢远远的便见他的眉已经微微蹙了起来,他深知,每到了这种场合,屈平最觉困扰。
因为朝中也只有他一人知晓,屈平其实不胜酒力。想到这里,东方颢便不禁扬起了唇角。
然后,屈平便见着了那睿丘茗。
『屈大人。』
一声叫唤,让屈平回过头。
只见一人笑吟吟站在他身后,一双丹凤眼,剑眉略微向上挑,唇红齿白,黑色的发随风轻轻飞扬,偏偏这样的样貌出自一名男子身上却令人不觉矛盾,端的是与众不同,俊俏异常。
果然是个不俗之人。
『原来是睿侍郎。』屈平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谁。
『早就久仰屈大人之名,却未能及时拜见,还请屈大人别见怪才好呀。睿丘茗在这里向屈大人敬一杯酒,就当作是赔罪,可好?』睿丘茗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放在了身后,一边说着客套的话语。
屈平微微点头,却没说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算是回敬。
只是那眉又微微蹙起却不自知。
『屈大人可知皇上为何会将睿丘茗留下?』
『愿闻其详。』屈平漫不经心拈起一块点心,只拿在了手中,却是不吃。
『因为——』睿丘茗故意顿了顿,然后才说道,『皇上喜欢我。』
屈平听了此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将眼光瞥向东方颢,东方颢黑幽幽的眸子也正望向这边,却不知是在看谁。
屈平回过头,对着睿丘茗淡笑着说,『既然皇上他喜欢你,你便好好伺候他,不用特地来告诉我。』
睿丘茗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屈平对于此事的反应,可不曾料到眼前的左丞相却是如此的无动于衷。
他心中暗自镇定,又道,『屈大人您误会了,睿丘茗只是觉得皇上和屈大人的关系如此亲近,应该早就告诉了屈大人您才是。』
屈平只是微微一笑,平淡地说道,『屈某对于一些小事向来是不甚关心的,皇上想必也分得清楚,睿侍郎你多虑了。』
此时睿丘茗才领略到眼前这位左丞相大人的深不可测及对待任何事的那份从容不迫的态度,可脸上那笑又微微带有着一种冷然的味道,威而不怒,自有那股神圣不可侵犯的风韵。
看着屈平脸上那抹淡笑,睿丘茗顿时觉得自己矮了那么一截。
『那倒是,丞相您心系天下,想必也是事务缠身,只是您真的是不理会皇上那——』睿丘茗眼神滴溜一转,突然俯下身凑近屈平的耳边说道,『断袖之癖么?』
语调甚是缠绵,神态亦是妩媚,他一说完便又退回。
屈平听了这话,又再度深深地注视着睿丘茗,眼神中含有一种打量的味道。
睿丘茗看屈平突然不再说话,以为是自己占了上风,他竟有些得意地笑道,『屈大人就不怕皇上的事被天下人所知,成为一个大笑炳吗?』
屈平看了他半响忽地又笑了,他悠悠地啜了一口香茶,在睿丘茗身上瞟了一眼道,『看来睿侍郎今日故意和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对你有所安排吧?』
这睿丘茗此时得罪了屈平尚且不自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魏丞相一把扯过,换他上前来,脸上尽是笑,『屈大人说笑了,天下有谁不知道皇上只听屈大人你一人的话,只不过——』
魏奎元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世上——有一些事还是很难以预料的。』
『难以预料的,是人心。』屈平看了看魏奎元,笑着说道,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不是。
魏奎元看着眼前这眼眸微阖且态度淡然的屈平,心中不由猛的一凛,睿丘茗不了解,可他又怎会不知道眼前这位左丞相真正的实力?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那睿丘茗过早的泄漏了一丝端倪。
卯时未到,东方已是一片红光,隐隐显在那天际,甚是动人。
此时,群臣皆已酣态毕露,倒不见那引颈仰天望日的,竟都成了伏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的。
屈平并没有睡去,却也是倦了。
『秦儿,回府吧。』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感觉到额际隐隐有些胀痛,于是他抬手微扶,声音也透露着浓浓的疲惫。
『是。』秦儿是跟在屈平身侧的长随,听见他这话赶忙应声,并快步走上前去搀扶。
可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伸手便扶住了屈平的手臂。
秦儿抬头一眼瞧见那手的主人,一时间竟愣住了。
屈平感觉到那气息,又看见呆愣着的秦儿,便知道是谁了。
『太傅就去我的寝宫歇息吧。』东方颢的语意甚是平和。
屈平抬眼看了看东方颢,也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秦儿退下。
『太傅的忍耐力还是这么好,真是令颢儿佩服。』东方颢的语调竟有些顽皮似的,完全不像是出自皇上之口。
屈平听了这话,微微有些苦笑,斜睨了他一眼说道,『我的酒量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朝中的人却都以为太傅是千杯不醉的。』东方颢的声音里带着明显促狭的笑意。
屈平只是微扬起嘴角淡笑,并不反驳。两人此时的对话竟又像是回到了从前,那般自然那般亲昵。
东方颢扶着屈平渐渐步出大厅。
沁凉的晨风拂面而来,散了几分酒气。隆冬的晨曦,泛着些许轻微的薄雾,旭日从东方缓缓升起,此际望去,景象竟是壮观异常。
转眼又是一个年头过去了。
两人此时皆抬首望向东方,似是对于来年有所冀望,又或许是回忆到了过去的种种,一时间也不说话,各自怀揣着心事出了神。
『走罢。』片刻之后,屈平低下头说道,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是微微叹息。
东方颢侧头看去,屈平低垂着眼眸,唇角流露出些许孤寂的味道,心中不由也是一叹。
皇上的寝宫,是甚少有人能入得的,除了太后和一些打扫的太监宫女之外,也只有皇上自己了,也许现在屈平也能算上一个。
屈平却不在意这是谁的寝宫,倒是侵略席卷着而来的那浓重的睡意,让他这一刻躺倒在了柔软宽大的被褥上,下一刻便闭上了眼睛,几乎是立时睡去的,自是不知东方颢亲自为他脱靴,亲自为他盖被,甚至最后也和衣躺在了一边。
于是,到了醒来的时候便是微微一怔。
半撑起身体,看见了身旁的东方颢。阖着眼睑的那张脸没了往日的那股霸气,只显得平静异常,沉稳地呼吸着,睫毛竟有些微颤。
这情景,像极了几年前在那皇子府,眼前东方颢的脸容也恍惚和稚嫩的少年时光所重叠了。
他和东方颢并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罢了。
可如今看着东方颢的睡颜,又似乎觉得时间从来都没有流逝经过,一分一秒都还在,还是属于他们的,他还是他,他也还是他。
不自觉地抬手拂去东方颢脸颊上的乌丝,屈平的脸上露出一抹疼爱的笑容——真的,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将他当孩子看待了呢。
东方颢没想到自己一睁眼便能看见屈平的笑。
笑意溢满整个眼底,随着长长的睫散了出来,就落在了自己的眼前。那张脸的样子比初见的时候更加英气逼人,脸线亦是愈发的深刻,每一道都勾勒出的那绝对完美的弧度棱角的轮廓,使得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属于男人的成熟气息。
印象中,他的太傅从来都不曾大声笑过。
太傅的笑,有的时候是洋溢着满满温暖的淡笑,有的时候是微含着宠溺的轻笑,有的时候是被他的小花招骗过带着些许无奈的低笑,还有些时候是微微皱眉的苦笑……
如今在眼前的,也只是轻扬起那唇角,淡淡的且无声的笑。
而他,对于太傅任何的一种笑都是满怀着珍藏的心情的,就像拾到了那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然后将它们各自串连收藏。
因为他的笑,实在太动人也太珍贵了。
屈平见东方颢醒了过来,笑容未减,仍然垂眸看着他。
『太傅……是否想起了颢儿的哪桩糗事?』东方颢亦笑着,他的嗓音早已有了男人的那种低沉,此时刚睡醒,含了一丝沙哑。
屈平听他这么说,倒真想起有那么些事,眼底的笑意不禁加深,口中却道,『倒也不是什么糗事……』
东方颢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笑脸,又转而注意到了他自然垂落的发。
屈平的头发此时松散在了身后,散于床上被褥上,盘旋着纠缠着,就像那黑色的漩涡,无边无际,迷离了东方颢的眼眸。
他突然极想伸手过去,却终于还是没有动。
『还记得你十四岁那年淋的那一场雨么?』声音悠悠传来,带着点回味也似乎有着伤感。
东方颢又怎会不记得,那夜的雨似乎怎么也落不完,打在他的身上、脸上,竟是到了现在也能感觉到的那种生生的疼痛,可更痛的,却是当时的心。
『颢儿又怎会忘记?』东方颢的也是轻叹,可现在想来,何尝不是一种回忆。
『每次看见你躺在我的身旁,我便会回想起当时你在雨里的那一张脸来……』后面的话屈平没有说下去,他微微抬起眼眸,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雨夜。
那是每年一度皇族举行的骑射大赛,原本应是东方颢稳胜的,可当天他却被太子原设计灌了一壶烈酒,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因他输的惨烈无比,皇上对他也很失望,又得知他是喝了酒的缘故,更是将他狠狠地责罚了一顿,只让东方颢百口也是难辨。
屈平是深知东方颢的自制力的,而且,只要看那太子原在皇上身边一味添油加醋的劲,就知道一定是他搞的鬼了。
那天夜里,屈平听着外头的雨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觉得烦躁得很,总是会忍不住想起白天骑射场上东方颢那张煞白的脸,额上又满是冷汗,拳也是一直握紧,没有松开过。
那时的他一定是在咬牙硬撑。
且不说是喝了酒之后身体上的不适,更觉难受的,应该是他的心吧。
这时候家丁突然来通报说二皇子竟然站在门外,就是不肯进来。
屈平赶紧披上外袍出了房间。
外面是雷霆大雨,只那响声便已是震耳欲聋,屈平才从廊下经过院子,衣服已是濡湿了大半,即使有家丁一直在旁撑着伞,仍然挡不住那大风大雨。
来到屋外,他便见着了东方颢。
此时天空划过的一道闪电,正好照亮了东方颢的脸。雨已将他打了个透湿,满脸的水渍,也分不清到底那是不是泪水,只是令屈平感到心悸的是他那神情,与其说是满腹的委屈,还不如说那是一种冰冷到底的倔强——那种看了让人心疼的倔强。
屈平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向他缓缓伸出了手去……
那晚,东方颢便是在屈平的身边才渐渐睡去的。
『我会来找太傅,那是因为知道只有太傅相信我。』东方颢的声音很低,夹杂着一丝叹息。
屈平又怎会不知道这点,东方颢会跑来找他,不也正是代表着他同样的相信着自己么?
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师生也像是兄弟。
屈平也是从那时开始,真正对这个二皇子重视了起来,悉心教导着他,更是在后来天下藩王叛乱四起,皇子夺位之际,一举灭藩擒太子,使得他登上了如今的帝位。
那年,东方颢只二十,屈平仅二十七。
屈平收回视线,看向东方颢。
忽地,他低下头在东方颢的额际印上了浅浅一吻,发丝垂到东方颢的脸上,痒痒的,他却没有动。
因为那吻,自自然然,清清楚楚,却只是一种疼爱,并无他意。
在屈平抽身离去之际,东方颢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颢儿?』
屈平看着东方颢,只见他那深邃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自己,眼底的神色一变再变,不停地闪烁着光芒。
然而紧抿的嘴角却是不发一语。
他看着屈平,那张脸上的每一种表情每一个细节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在他的心里也不知暗暗刻画了多少遍,可也就只能这么看着他,却是无法再进一步。
只因——
他——是他的太傅,是他最尊敬的人。
两人对视良久,东方颢终于松开手,坐起身来。
幕四
那天的事,终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
元旦过后的几日,凉州、并州各地连着闹饥荒的事陆陆续续地传到了京城,让屈平忙里忙外调派着人手,一日也不得空闲。
秦华阁外早已有一名太监候在了门口,见了屈平,忙迎上来道,『屈大人,崔侍御史辰时已经来了,正在廊外等着候见呢。』
『让他进来吧。』屈平说着,转身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崔胤云便推门进来了。
屋子里一股暖意,使得崔胤云顿时觉得全身舒畅起来。
屈平此时正坐在一张红木镂花太师椅上,宽大的袖袍层叠在外,面前的圆桌上摆着一些点心和茶食,他啜着热茶道,『坐吧,不必拘礼。』
虽这么说,崔胤云还是欠了欠身之后方才坐了下来。
『调令书收到了?』屈平问道。
崔胤云点着头,之后看着屈平,『突然让下官职掌刑部,不知……』
『你只管上任便是。』屈平见他一脸的小心,不由微笑道,『尽管放手去做,官无大小,该治的就治,该清查的就清查,皇上就是看重你上次办的那林敏的案子,才把刑部交给你的。』
崔胤云一听屈平这话,于是郑重地开口答应道,『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这就是了。』屈平点头,又道,『至于那林敏,你认为如何?』
『据下官那时观察所知,林敏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清官,此人一身的硬骨,遇事决不会轻易妥协,所以才会被排挤,作了别人的替罪羔羊。』
屈平听的仔细,沉吟了片刻说道,『如今凉州少说也有两万饥民,那集粮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徐州离凉州最近,你便叫于侍御史跑一趟徐州,叫林敏把粮食先运过去,等户部的银子一出,我便会派人将赈灾银两一并送过去。』
『下官知道了。』崔胤云欠身答道。
待崔胤云告退后,屈平坐在椅子上一时没有动静,也许是在忙碌之中稍稍歇口气。
无意识中转头看向窗外,因元旦之后又下过一场大雪,厚重的雪已将外头的树枝压得沉甸甸地弯下腰来,呼呼的大风不停地刮着,那树枝跟着上面的一层雪轻轻摇曳着,然后“咔嚓”一声就断裂了。
正看着,不知怎的,屈平突然想起那睿丘茗的事来。
东方颢后来始终也没有向他提及此人,可就睿丘茗说的话来看,东方颢也许不大愿意将事实告诉他,毕竟——那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想到这里,屈平站了起来,推门走出屋子。
屋外的空气清冷,北风吹在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隐隐有些刺骨。
辗转于长长的九曲回廊,来到那轩阳殿,却发现殿门紧锁,平日里跟在东方颢身边的小六子如今正守在殿外。
『屈、屈大人。』小六子此时看见屈平,脸上显得有些慌乱,忙躬身道。
『皇上呢?』
『皇上……正在殿内……』小六子不知怎么的,说话变得支支吾吾。
屈平不禁皱眉,正想推门进去,却在听了小六子的下一句话后又停了下来。
『那、睿……侍郎也在里面。』
屈平在殿外沉吟良久,方道,『……替我进去通报一声吧。』
他对小六子说着便步下了阶梯,独自走到了殿外的雪地上。
东方颢走出殿外便看见屈平一身绯绫袍外罩了层素色长纱卓然而立,负背着双手,遥望着远处的雪景,眉目间自是一片清朗,自于那皑皑白雪相融成就了一幅美妙的画卷,纠结着东方颢的心。
『皇上此时方便见我么?』屈平听见声音以为是小六子,没有转身便说道,语气甚是平淡。
屈平的声音虽低沉,却是与东方颢不大相同的,似乎字字都卷着珠玑,有着冰一样的冷粹质感,伴随着他的少言,便是怎么听也都是听不腻的。
半响没有回音,屈平便转过身,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东方颢。
『皇上。』屈平唤道。
『你找我有何事?』东方颢站在台阶上没有动,只是平静地问道。
若是往昔,屈平早已开口直言,可如今,看着东方颢的神态语气,此刻的他却犹豫了。
看着他和东方颢的距离,虽几步之遥,却已然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跨在了他们两人之间,就像皇上和臣下的身份,看似近,却已是渐行渐远。
也罢,屈平叹了口气道,『睿侍郎既然在殿内,臣想问什么皇上大抵也能猜想得到吧?』
东方颢注视他良久,才随口说道,『猜到又怎样?』
屈平微微一怔,然后才道,『若真是如此,臣便会插手此事。』
顿了一顿,他又道,『但是,臣还是想请皇上不要做那荒唐之事。』
他直视东方颢的眸子。
——荒唐之事?
若这是荒唐,那爱上了他的自己岂非更荒唐?
呵……东方颢盯着屈平,胸中猛然袭来的那种窒息苦闷差点让他放声狂笑起来。
他的手握紧了拳又松开,眼睛闭上深呼吸一下复又睁开眼,眼底燃烧着的是那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火焰。
『你会怎么做?』东方颢终于缓缓开口。
『将他撤职。』从屈平口中轻吐出简简单单四个字。
『若我不答应呢?』
『或者皇上可以娶妻。』屈平的声音仍然平淡无痕。
『看来太傅早已为我打算好了,那我还要担心什么呢?』东方颢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听出东方颢的语句里含带着的讽刺之意,屈平只皱了皱眉。
睿丘茗的出现似乎真的引起了他和东方颢之间的矛盾,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却又显然存在,而且忽然之间就摆在了眼前的矛盾。
见屈平垂眸不说话,东方颢便也不再开口,两人就这么站在殿外一上一下僵持沉默着。
屈平的意思很明确,可对于东方颢来说,他其实两者都可以不需要。
——他想要得到的,只有眼前的他。
呆呆地看了他良久,东方颢突然闭眼转身入殿,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屈丞相若想给朕安排婚事就请便吧。』
这是第一次,东方颢用这样的语调和他说话,而且是为了一个外人。
屈平闭了闭眼,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轩阳殿。
『听说你惹他生气了。』女子脸上带着轻柔的笑,轻移莲步,步入庭院。
『嗯。』屈平正坐在庭院中看著书,此时听见声音却没抬头,只是淡淡回答道。
『这种情况真是少见,为了什么?』她在屈平的对面坐下了,随手拿起了几上放着的点心,掰开了几片再放一小片进入嘴里。
屈平这才抬头,看着对面的女子无奈地笑道,『生气的人是他,公主怎么不去找他反而来找我?』
这名女子正是皇室中唯一一个早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却还不愿意出嫁的长平公主,也是东方颢的姐姐。
『他现在毕竟是皇上,和以前已经不同了。』长平听了这话之后便叹道。
屈平望着长平不由怔了怔。
连她都感觉到不同,更何况是他?
『可是你不同。』长平忽然直视着他,缓缓说道,『你可是这天底下唯一可以叫他名字的人,即使他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改变了,但是对你,绝对不会变。』
屈平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将这句话回味了良久,方才长叹道,『公主,你说得太肯定了。』
『是么?』长平不置可否。
她看着眼前的屈平,他的年龄愈长,便愈显得成熟,那一贯的从容以更加优雅的姿态展现出来,在一片雪白苍穹下,晕眩了她的眼眸。
也许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已被那份旖丽给深深吸引住了。
只要他还没有正式娶妻,她便也不嫁。并不是指望能成为他的妻子,只是在他有妻子之前,她不能容忍别的男人成为她的丈夫——这是她的坚持。
可是他至今未娶,长平却不甚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吗?』长平微微笑道,即便是这样偶尔能说上几句,自己也已是心满意足了的。
见长平又问,屈平只能两厢斟酌,选择了她比较容易接受的答案,『我让他娶妻。』
长平微微一怔,便又笑道,『是该娶妻了,以他的年纪再不成亲实在太奇怪了。』
听她这么一说屈平忽然笑了,说道,『公主似乎没有资格说他吧?』
长平硬是忽略自己心中的那份神伤,露出笑容反问道,『那你呢?为什么一直也不娶?』
是早该问的了,可话一出口,长平便后悔了,怕她会听到一个自己最不愿意也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屈平一怔便笑了,他的眼变得有些迷离,梦回千转,撩拨起了那埋葬于心底深处的回忆。
『我小的时候,是一直呆在生病的母亲身边长大的……』屈平悠悠的声音,恍惚从远处飘来。
他微仰起头,似乎又回到了那满是氤氲药香的房间,那药香,从来都没有散去,围绕着母亲的病榻,自他有记忆开始,便是守在母亲的身旁,一直到她去世。
印象中,父亲那高大的背影竟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就连知道母亲的去世,也已是那过后的第三天了。
『也许,那时父亲总是要我陪着母亲,是出自他内心的一种弥补吧……又或许那仅仅只是一种怜悯……』
屈平不再说下去,那时的他,是有些恨着父亲的,而他的母亲,总是用那恬淡的语调、潺弱的声音告诉他说那是因为他父亲身为朝中重臣,有许多事要忙……
『如果你母亲是心甘情愿的呢?』长平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没有看屈平,只是垂眸低语着。
屈平愣住,他转头看了长平良久,眼神是如此的不可置信,最终他还是皱眉道,『我不懂……』
长平抬眸,看着屈平轻轻笑了,『你当然不会懂,女人的幸福,有时仅仅是身系一名她深爱着的男子,能嫁于他,能相夫教子便已是于愿足已。』
屈平只有静静地听她说。
『也许你母亲自己觉得是幸福,至少她还有你……』长平说到后来,声音逐渐变低,轻声吟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对女人来说,也许只是在那梦境之中才能拥有的美好啊……』
长平的眼底泛起阵阵涟漪,她却笑了,可那笑竟是有些凄迷的味道。
父亲,是爱着母亲的吗?屈平不禁有些迷惑了。搜索着记忆,没有丝毫痕迹能证明这点。可母亲是深爱着父亲的,这点似乎越来越清晰了。经长平这一番话之后,屈平不禁想起了她母亲那双动人的眼眸,总是以温柔的口吻说着父亲与她之间的过往,提到父亲的时候不是哭,而是一种温婉的笑,现在想来,竟然都是明媚的。
也许,她真的是幸福的吧……
屈平静静地看了她良久,终于叹一口气,说道,『也许是出于我的自私吧,因为我并不想为此感到有所负罪。』
这也能算是自私吗?
长平不禁微愣,转而又笑了,看着眼前那她所认识的屈平,也许在他,确实是一种自私吧!
『又或许这只是你并没有真正爱上任何人的借口罢了。』长平轻轻叹息道。
有时,她不禁是羡慕着皇上的,因为东方颢拥有他全部的爱,即便那不是爱情,可是却仍然占据着他全部的心思……
这番话长平当然没有说出口的,也许是出于女子的矜持,又或许她根本没有自信,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屈平除了对皇上对国家,别的事似乎丝毫都不曾在意。
看着他清澈到透明却又无法穿透的眼,长平不由咬紧了嘴唇。
他,不是不懂爱,而是没有爱。
这个答案,虽不是她不愿意听的,却更让她感觉到残忍。
幕五
自那日之后,除了上朝,屈平都不曾私下见过东方颢,至于那娶妻之事,其实也是迟早而已,等请示过李太后,再操办也不迟。
这年的冬天,似乎异常的寒冷,皑皑的白雪始终不肯褪去,反而在那一场又一场绵细小雪中越积越深,整个皇宫都陷入了那片雪白之中,也把这巍峨的宫殿衬的更加晶莹剔透,精美绝伦。
屈平平日里除了会见一些官员以外,就在秦华阁里阅读各省送来的邸报,皇上批阅过的奏折,有时还需要草拟一些朝廷的文告以及官员的任命,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掌灯时分才在身边秦儿的提醒下乘轿回府。
今日比往常要略早一些,屈平独自缓步出宫,这时见那雪中屹立着的宫殿,在一片灯火阑珊下,竟是恁般的光彩夺目,也难怪天下间有那么许多人为名为利为皇权争夺成就了那万骨枯的惨烈场面。
屈平淡然一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人罢,可他为的又是什么呢?
天空又洒起了雪花,疏疏落落,看起来万分的悠闲。宫外早有轿子候着了,秦儿见到屈平不禁吃了一惊,赶紧小跑几步迎上前去,替他撑起了伞,并小心翼翼轻轻拍掉落在他肩上的雪花。
屈平弯腰坐进了暖轿。
京城里的夜晚本来也应是热闹的,只大约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到了夜里就完全没有了白天的喧嚣,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此时应该是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坐在有暖炕的屋子里享受着亲人之间的温暖罢。
屈平想到那幅画面,不禁微微牵起了嘴角。
天下太平,实在是一件让他觉得很欣慰的事。
屈平抬手轻撩开帘子往外望去,外面的雪似乎又大了一些。
正迷迷蒙蒙地赏着天际片片飞雪,突然听见阵阵马蹄声从对面不远处传来,听这声音,似乎是大队的人马正迅速朝着这边赶来。
屈平还来不及让随从停轿,就听得一阵马嘶的声音,于是,自己的轿子这时也停了下来。
想是因为风雪太大,冬天的黑夜又来得较早,所以两队人马都没有看清楚便恰好碰到了一起。
『是谁这么大胆,敢阻碍我们王爷的去路?』对方的人马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厉声喝道。
『你们又是什么王爷,却阻了我们大人的道?』秦儿也不甘示弱地反问道。
『秦儿。』
听到屈平的声音从轿内低低传来,秦儿立时低下头,『是,大人。』
『把轿子让到一旁,请瑞亲王的队伍先过去吧。』
骑在最前头领队的瑞亲王此时不免吃了一惊,刚才他的属下只不过说了一个王爷,便被轿中人一语道出了他的身份,倒是他反而一下子无法猜出轿子里到底是哪位大人。
只是听那声音,却甚是熟悉,这样的声音,听过一次应该不会忘记才对。
于是,他当下就开口言道,『不知坐在轿中的是哪位大人?』
只不过碍于身份,他还是坐于马上。
『是当朝一品左丞相屈大人。』秦儿忍不住说出了名号。
瑞亲王本来还是不甚在意的,却在听到了后面“屈大人”三个字时,脸色一变,赶紧翻身下马,来到他的轿子前。
『轩儿不知是屈太傅,请恕轩儿无礼。』
这一举动,却让之前发话的那个下属大是惊讶,若只是一般的左丞相大人,也不需要亲王给他行那么大的礼。
这时,他看见一只手撩起了那帘子,绯色软帘衬的那只手极其修长且风骨轻雅,然后他便见到了那人。
只见那名男子脸上带着淡笑,气定神闲地立于这片苍茫风雪之间。
在冰冷的月光映照下,那种流光熠熠神采飞扬,看在眼里,竟是那般风姿卓绝,他身上隐隐透露出的那种高贵的气质,优雅的神态,更是让人不禁屏息仰叹。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还好罢?』屈平淡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
瑞亲王这才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屈平讷讷说道,『轩儿很好,没想到太傅还记得轩儿。』
屈平仔细地打量着那瑞亲王,忽地叹道,『……你也长大了啊。』
瑞亲王听着屈平话中带有些伤感,不禁呆了一下。
他看着屈平比起几年前更加风采逼人却有些瘦削的脸容,不由问道,『太傅这些年还好吗?』
屈平只微微一笑,却不回答,『皇上前几日曾提起过你,不想你却回来了。』
『轩儿有点想家了,于是没顾得上向皇上打声招呼便进城了。』瑞亲王垂眸说道。
『也该回来看看了。』屈平点头道,『赶紧去见皇上吧,他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嗯,我也着实想皇兄了。』瑞亲王说道。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天色,又道,『外面风冷天寒,请太傅先回轿吧。』
然后他回头挥了挥手,示意他的人马退到一边,『还请太傅先行。』
屈平也不推辞,回身入轿。
等那一行人抬着轿子渐行渐远没入黑暗之中瑞亲王才又翻身上马。
『王爷,他……究竟是谁呀?』身边的下属这时才恍若从梦中惊醒,不由问道。
『他是皇上的太傅,没想到现在已经是左丞相了……』说着他不禁失笑了,『……这也是当然的事。』
『原来他就是屈大人,我以为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没想到还这么年轻,这么的……』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风度,只说了一半就没有声音了。
『他当然不老,他做太傅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而已。』瑞亲王悠悠说道,他的思绪显然已经陷入了从前,想不到这次回京竟然会首先遇到他,他眸色不由一沉,让人看不透他真正在想些什么。
回到府中,秦儿走在屈平身后不禁问道,『大人,那瑞亲王究竟是什么身份呀?』
屈平淡淡笑道,『他被封为瑞亲王派去西北早已是七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这么说来,他是皇上的……』秦儿突然隐隐想起自己曾经听到过的一个人。
『嗯,他就是九皇子东方轩辕。』
难怪呀,印象中是有一个皇子被派到边疆去的,又说了是王爷,难怪大人坐在轿中也知道了。秦儿这才恍然大悟。
那九皇子时隔七年突然返回京城,却不知是什么目的。虽然刚才看见的兵马并不算多,而且他对自己也是极为有礼,可屈平总觉得东方轩辕的表情中有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看见了自己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屈平一边想着一边步入了书房。
书房布置的清淡,几盆素雅的水仙在灯影下摇曳着身姿,甚是动人。
秦儿端着茶蹑足走了进来,又悄悄退了出去。
屈平坐下,正欲翻看一些文告,目光忽然掠过墙上那幅画,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来。
那幅画本没什么特别,不过是那《洛神赋图卷》中的一卷《辞别》,却也不是什么珍品,只是叔父自己随意描摹的。叔父每每描了一半便嚷着要裱起来挂在墙上让大家欣赏,剩下的那一半便夭夭无踪了,于是家中挂着的多半都是这种半残不残的摹本。
像叔父那种懒散的性格和他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向来是父亲最看不惯的,可屈平倒是有些向往的。
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话来。
——平儿,在皇上身边做事,事事都要小心谨慎。为父不要求你为皇上为天下有多大的贡献,只希望你最后能明哲保身,安然无忧。
也许直到那一天,父亲才真正明白,谅他官做的再大,死后却是什么也带不走的,像叔父那般自由自在的生活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官场上而且又是在皇上的身边,每走一步都是步履薄冰,暗藏着玄机,谁不是在那勾心斗角、攻于心计、尔虞我诈中求活命的?有时候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呆呆注视了良久,他站了起来,走到那幅画前。
又凝视了片刻,忽然将画卷掀开,墙中赫然嵌有一个暗阁,当他将那暗阁中摆放着的一个盒子拿出来以后,搂空的墙壁下面竟然还有一层机关存在。
想必这才是真正存放着贵重物品的地方。
屈平开了机关伸手取出一个黑色的铁盒来,搁在了一边的案几上。
这是父亲最后留给自己的物品,屈平虽然隐隐约约能猜到里面的东西是关于什么的,却仍不大愿意去细想。
因为父亲曾经告诫过他,不到有难之时,千万不能将它打开,不然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若不是今天遇见了东方轩辕,让他忽然感觉到有一丝的不安,他也不会想到要将这件东西拿出来。
可若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果真如自己所料,那却是万万留不得的。
他倒不是怕那杀身之祸,就怕会央及到东方颢,到那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从左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把金色的钥匙,却还是犹豫了半天,耳边又响起了父亲那时对他说的话来。
——平儿,“伴君如伴虎”,这句话错不了。若你将来有难,这盒子里的东西兴许能保你一命,让你全身而退。
终于,他叹了口气,又将钥匙摆回了抽屉。
还是等到自己将东方轩辕这件事确定以后再说罢。
幕六
瑞亲王一进宫,便被召进了那翡戎殿内。
没多久,东方颢便从内堂步入殿来。
东方轩辕看见东方颢赶忙下跪磕头,口称“万岁”。东方颢一向冰冷的脸此时竟也有了一丝的笑容,他抬手虚扶一下说道,『九弟远在边疆,朕虽然一直想找个理由把你给召回来又不知道九弟自己的心意如何,无奈之下竟没能开口,没想到九弟这么有心来见朕,实在是让朕很高兴啊。』
『是轩辕早就该回来觐见皇上才是,却偏偏疆边征战连连,竟然在皇兄登基这天都没能前来,实在是轩辕的罪过。』东方轩辕边说边抬起头来看着这位许久不见如今已是皇袍加身的兄长。
两人虽说是兄弟,这时见面却已是君臣。说的话表面上听起来是寒暄,却都是打着玄机,和当年的情形早已完全不能同日而喻了。
『坐吧。』东方颢一摆手,自己便坐在了殿内的金銮椅上。
太监进来为两人上茶完毕,东方轩辕便开口说道,『皇上,臣弟刚才进城前来的时候,路上碰见了屈太傅,没想到昔日的太傅已经成了皇上的左丞相了。』
『屈平……屈丞相为国尽心尽力,又曾经是朕的太傅,这左丞相的位置除了他还有谁呢?』东方颢说得轻描淡写,眼眸中尽是深沉一片。
东方轩辕没有忽略东方颢随口而出的“屈平”二字,却也是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着说道,『屈太傅才学渊博,又精通帝王之术,有他在身边,皇上的江山实在是坐得稳稳当当啊。』
东方颢又怎会听不出东方轩辕话语里那试探性的口吻,当下也笑道,『若不是有屈太傅,朕也不会有今天,你说是吧?九弟?』
东方轩辕听他这么一问,不禁心中一凛,感觉到眼前的东方颢毕竟已不是那七年前的二皇子了,实在是不容小觑,大意不得的。
于是他赶紧正色说道,『臣弟不敢这么说,其实是臣弟刚才不经意间见到那屈太傅的翩然风采,又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来,却不想说得有些过头了,还请皇上恕罪。』
这两句话说得也在理,只见东方颢轻挥衣袖,懒懒言道,『无妨,朕也只是随口说说,九弟不要多心了。』
他斜倚着椅子,口气平淡又道,『前几日屈丞相说要为朕安排婚事,九弟这趟倒真是来巧了。』
『哦?那臣弟倒要先恭喜皇上了。』东方轩辕举手作揖并躬身说着。
『不忙不忙。』东方颢笑着摆摆手,又说道,『不过你这次一来,可要留到朕婚后再回去,怎样?』
『那是当然的。』东方轩辕连忙道。
东方颢这时懒散的从椅中站了起来,看着东方轩辕说道,『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九弟又是长途奔波劳累,就在宫中早点歇息,明日我们再好好聊聊、叙叙旧如何?』
『那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东方轩辕起身回答。
东方颢微一点头便离开了。
东方轩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口中道着『恭送皇上』,眼睛却不禁眯了起来,目光闪烁跳动着,直到周围恢复一片寂静他才转身出了大殿。
出了翡戎殿,东方颢的步履显得有些沉重,偌大一个皇宫,他却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不知该走向何处。
『皇上,这里风大,还是先回殿吧。』跟在一旁的小六子轻声说道。
东方颢没有说话,目光仰望,看向那城墙外。风有些刺骨,雪也一直在落着,他的心却早已飘荡到了远处。
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来,这个念头又在一瞬间变得强烈,于是脚步便不由自主迈开去。
『皇上?』小六子跟在他身后,却奇怪他的去向,并不是回寝宫,而是朝着宫外走去的。
『皇上?要摆轿吗?』
知道东方颢要出宫,小六子又赶忙问道。
『不必,朕想走走。』
『奴才去替皇上取件披肩来吧。』
东方颢不回答脚步也未停,似乎显得有些迫切。
小六子回头拿了披肩追上东方颢并替他披上了,才将伞撑了起来,遮盖那寒夜里落下的片片飞雪。
屈平此时正坐在书房中仔细地阅读着一些书信,有私人信件也有官员的上表,还有一些推荐信函,边读有时他会边动笔写几句或在一旁做点批录和记载。
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温暖,只听得外面北风的“呼呼”的声音。
待又一阵北风吹过的时候,不知为何屈平一向平和的心竟有些浮躁起来。
这种感觉,像极了那个雨夜。
屈平站了起来,轻轻将门推开,走了出去。
庭院内的雪渐渐积了起来,穿过走廊,屈平来到前厅。
『秦儿,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是。』秦儿虽然不明白却还是走到大门口,将门闩拿下,打开了大门。
他走出去四处望瞭望,并没看见什么人,正打算进去回禀,却忽然瞥见了一个影子,似乎向着这边走过来。
过了一会儿,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秦儿看清楚后不禁愣住,他急急忙忙跑回去,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好象、是……是皇上。』
屈平也不禁愣了一下,赶紧走到门口。
此时东方颢也正好来到大门前,和屈平对了个正着。
想见的人突然出现,让东方颢一下子站住了。
『皇上?你怎么来了?』屈平迎上前去,看了看东方颢和他身边的小六子,两人肩上发上都粘着雪花,他又问道,『皇上一路走来的?』
『皇上说想走走。』小六子点点头,小声回答道。
屈平看着东方颢有些泛红的脸,不禁蹙起眉来。
『秦儿,你带小六子去前厅坐吧。』
小六子这时收起了伞,跟着秦儿走了进去。
『皇上,随我去书房吧。』屈平看着眼前一声不响的东方颢不由叹了一口气道。
东方颢却没有动也不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屈平。
『皇上?』
风雪中,屈平的声音不由大了几分。
东方颢突然闭了闭眼,叹道,『太傅还是叫我的名字罢,好吗?』
屈平看了他一阵,复又开口,声音里有些无奈却多了份疼爱,『随我进去吧,颢儿?』
东方颢的唇角划出了一丝微扬弧度,他渐渐笑了。
『太傅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屈平握着东方颢有些冰冷的手说道,『我怎么会知道,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罢了。』
『可是因为颢儿?』感受着屈平的温度,东方颢侧着头看着他,笑问。
『除了你还有谁?』屈平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
东方颢没有说话,却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廊外庭院中的飞雪。
这时的庭院,处处都被冬雪覆盖,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景色,变成了另一片粉雕玉琢的冰晶世界。
在宫里其实也是一样的雪景,可东方颢刚才在宫里的走廊上和现在站在这里的心境却完全不同。
似乎在他手里握着的,就是一个世界,即使落着雪,也仍是温暖的。
屈平随着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两人穿过走廊,走进了书房。
秦儿替二人看了茶,拿着托盘退了出去,回到前厅。
『秦管家,这皇上……经常会来屈大人的府里吗?』小六子叫住他。
『以前也有过几次,不过那时是皇上还是二皇子的时候,成为皇上之后倒是第一次来。你问这干嘛?』秦儿斜睨着看他。
『皇上……今晚还会回宫吗?』小六子的表情有点迷惘,心里拿不准。
『这我倒不是很清楚,好象有那么一次留在这里。』秦儿侧头想着,又说道,『不过记得以前,都是我们家大人在二皇子府上留宿的。』
『皇上和你们家大人的感情可真好啊。』小六子的语气有些向往的感叹着。
『那可不是?我们家大人可是皇上的太傅呀。』秦儿的表情有些骄傲,好象是在说他自己似的,敢情他作为一个下人,也因此占了不少光。
东方颢舒适地坐在一张宽大的圆木软椅上,整个人显得有些懒散,也有些疲惫,只是那眼神,却还是晶晶亮地瞅着屈平。
『这次来,颢儿没有给太傅添乱吧?』
『你是嫌那次不够乱,还想来一次?都这么大了还是喜欢胡来,病倒了就自己回宫找胡太医,我可懒得再管。』屈平懒懒地闭了闭眼说道。
想起那次东方颢的出现,使得全府上下一阵手忙脚乱的情景屈平就连连摇头苦笑。
而且那时东方颢的身上还带着高烧,一握住自己的手就倒了下去,府里的人就更觉心惊肉跳了,毕竟他是皇子,又不是平常的什么人。
最后好不容易请来了医生,熬了药让东方颢服下,在自己身边渐渐睡去,大家这才安心。
听着屈平那熟悉的语调和宠溺的口吻,东方颢只是笑,没有说话。
『见过你九弟了?』屈平这时开口问道。
『嗯。』东方颢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垂眸缓缓说道,『记得他离开那年才十四岁吧,比我还小两岁,个子也不高,一张脸哭得跟花猫似的,一个劲地抓着我的手不肯放,转眼间竟长这么大了。』
听他这么一说,屈平也不由微笑道,『你们两个那时候感情很好,哥哥闯祸,弟弟就陪着一起受罚,他闯祸你就替他顶着,虽不是同一个母亲,可皇宫里总能看见你们俩的身影。』
东方颢一阵子没有说话,思绪似乎停在了小的时候,转头看向窗纸上自己的影子,总觉有些孤单的味道。
『这些也只是过去的事了。』东方颢长叹一口气。
自从他做了皇帝之后,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似乎与所有的人,都隔了一层纸,看似薄却怎么也捅不破。
屈平又怎会不了解,看着东方颢转而变为平淡的神色,他也觉无奈。
生在帝王家,本就有许多无奈。
『那魏奎元,睿丘茗,再加上现在的九弟,我总觉得似乎有些什么联系,可是现在我还没有理出头绪来,太傅觉得呢?』东方颢低声说着,眼里闪着深沉的火光。
对于东方轩辕的来意,虽然两人都没有提及,可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
『东方轩辕远在疆北,当初虽是跟着樊将军去的,但是也是个亲王,即使不同与以前的藩王,可那些军队连同樊将军本人想必都早已归了他,兵符也在他的手上,算起来少说也有二十多万……』
屈平说着抬眼看东方颢,东方颢知道他的意思,摇摇头说道,『城外并没有消息传来。』
『不会这么快,不过也不可不防。』屈平沉声道。
东方颢点头说道,『刚到京城不至于会有什么动静,我用大婚作借口拖着他,时间久了,事情自然会浮出水面。』
屈平看着他,对于很多事,东方颢其实都是了然于心的,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他忽然长叹一声,眼睛望着幽幽的火光,沉声道,『我只希望,事情不要像我想象的一样便好。』
东方颢扶着下巴注视着他,半响,他低低问道,『若真是如此,太傅会怎么做?』
屈平转过视线对上了东方颢的,却不回答,『皇上呢?』
东方颢沉吟良久,忽然垂下眼,低声说道,『谁背叛我我都不会在乎,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本就是一个孤家寡人,若败了,便会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就像如今的东方原……』
他说着抬眼看屈平,眼底隐藏了太多复杂的情感,『天底下,我只相信你,屈平。』
屈平的心猛的被震动了一下,不是因为他的眼神,也不是因为他的话语,而是怕自己承受不起,怕自己稍一不留神,就到了玉石俱焚的地步。
可天底下,又有谁敢辜负皇上的这份信任?
『皇上,你不会败的,臣定会助你。』屈平定定地看着东方颢,心里已有了决定。
东方颢注视了屈平片刻,忽然扬起嘴角无声一笑,开口说道,『太傅,今晚颢儿就留在这儿了,好罢?』
屈平点点头,起身说道,『我这就安排下人服侍的就寝。』
正要向门口走去,东方颢却先一步站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太傅。』
屈平对上了东方颢那有些炽热的视线,心中不免一怔。
看着他眼底扬起的那种激烈的情感,屈平却不愿去碰触,怕自己一揭开这禁忌,就变成了惊涛骇浪,即便是他屈平,也是抵挡不了的。
他对东方颢,有的应是师生的情谊,可颢儿对他,似乎已远远超越了这份感情。
他以前是东方颢的太傅,现在是他的臣子,除了这些,他不想和他有更多的牵扯。只是让他也无法否认的是,这十年以来,不断积累的感情纠葛,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颢儿,你想让太傅怎么做?』屈平看着东方颢的眼神变得专注,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威严。
东方颢不由一愣,他看着屈平——他的太傅,无论任何时候都是这样淡淡的、坦然自若的样子,看不出他的情绪也猜不着他的心思,他的眼底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太傅对他,不是没有感情的,可那感情太纯粹,纯粹到让人不忍去破坏也不舍得让它消逝,正因为是这样,所以当他面对屈平的时候,反而觉得不知所措了。
『你走了那么多路,就在这里早点休息,知道吗?』见他不说话,屈平又开口,声音里有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关切。
东方颢看进屈平的眼里,那双清明的眼眸里有着自己的影子,面对他,他只有点头。
看着屈平走出门的背影,东方颢的嘴角不禁泛起了一丝苦涩的笑。
他深深地叹息,若有一天他离开了自己,叫他如何是好?
——朕不会放你走的,屈平。
东方颢不禁握紧了拳,他的眸卷起了狂艳噬人的火。
屈平走在长廊上,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刚才东方颢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落寞,他也无法忽略。
他不禁叹道,他该阻止的,早在很久以前就应该阻止了,可他却也不知该如何阻止。
也许还夹杂着自己的不忍,可如今后果却要让他来承担。
——父亲,当初你硬是把我荐进了宫,做了颢儿的太傅,如今又要我怎样全身而退呢?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该如何退?
他抬头仰望廊外阴暗的天空,那雪渐渐地停止了。
明天,应该会晴了吧。
幕七
过了一夜,京城便是一片银白,路上有许多人铲着自己店门前那厚厚的积雪,街道上也是车水马龙,人流不熙,煞是热闹。
这天,京城的角角落落都传遍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皇上即将选妃。
屈平一脚还未踏出门栏,后面便有声音传来。
『真不愧是屈大人呀,以前不知道有多少大臣给皇上上奏提过,可是都没有用,如今屈大人一开口,皇上就答应了。』
『魏丞相言重了,皇上娶亲是迟早的事,只不过现在正是时候罢了。』屈平停下脚步,转身说道。
『听说,皇上昨夜在屈大人的府里,是吗?』魏奎元的语意里带着一丝暧昧的问道。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魏丞相,皇上昨夜确实是在屈府。』
屈平的口吻只不过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皇上……是否太过于依赖屈大人了?』魏奎元的语调里有着揣测,『或者是……』
看着魏奎元那过于暧昧的眼神,屈平只是淡淡一笑,挑眉看着他,『魏丞相是否觉得屈平和皇上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这么说呢。』魏奎元连忙笑着摆手道,『只怕有别的小人会在屈大人背后胡驺制造谣言,到那个时候可就麻烦了啊,毕竟,皇上他——』
魏奎元拖着语调看屈平,一脸诡异的笑,『想必屈大人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了。』
『清者自清,屈平向来也不在意什么闲言闲语的。』屈平的语气甚是平淡。
『如此我倒是替屈大人担了不必要的心了。』魏奎元笑着掩饰说道。
『屈平多谢魏丞相费心。』
『对了,屈大人想必已经知道瑞亲王昨晚进宫觐见皇上的事了,可知那瑞亲王为何会突然回京?』
『魏丞相以为呢?』屈平看着他。
『这可说不好。』魏奎元捋着自己的胡子,意味深长地说道,『九皇子自小便离开皇城,照理说回来见见皇上也是应该的,可他并不是奉诏回京,老臣怎么想也觉得有点可疑。』
『昨晚我已经先皇上与那九皇子碰过一面,也许并无不妥之处。』屈平淡淡说道。
『屈大人难道也曾多心么?』听出屈平用的是“也许”,魏奎元立即反问道。
『我自然是希望一切都相安无事了。』屈平一语带过。
『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事事无绝对。』魏奎元笑道。
『抱歉,魏丞相,屈平还有事,先行告退了。』屈平似乎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和他多说,只是向魏奎元微一点头,便跨出了大殿。
魏奎元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僵在了嘴边。
他在朝中也能算得上是元老了,偏偏这个屈平,一上来官位就比他大,仗着有皇上在身后,从来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可为人做事,又是滴水不漏,比他的父亲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奎元的眼底逐渐有了些许阴霾之色。
皇上选妃之事一出,便闹得举国翻腾,沸沸扬扬。试问谁家不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入皇门,成为皇亲贵戚,一路飞黄腾达呢?
却也少不了那些个乘机大捞一笔的商家,或者想着加官进爵的富豪,或者一个劲钻空子的官员,事情虽然是层出不穷,可美女倒是一个也没少的都选进了宫里。
本来清清淡淡的皇宫因为多了这许多美女煞时变得鲜艳起来。
真是轻衣袂群,艳莺环绕,好一幅美丽的画面。
偏偏,东方颢对这些娇艳美丽的女子连一眼都懒得看。
他只是冷着一张脸,将她们缓缓扫视了一番之后,便对身旁的长平公主说道,『长平,你帮我挑一个吧,其余的想走的便走,想留的就留在宫中做宫女。』
『皇上?』长平诧异地看着东方颢,发现他的脸色着实不好。
东方颢也不理她,甩袖便走了。
长平也只有无奈的苦笑着答应。
东方颢穿过长廊,来到了秦华阁。
屈平一点也不意外东方颢这时候会来找自己,看见他那张没有表情冰冷的脸,屈平却忍不住想笑。
有的时候,东方颢还是和以前一样,脸上的好恶是那样的明显。
也许这一点,也只有他才能分辨得出来。
看见屈平的笑,东方颢脸上的冰也随之融化,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怎么了?』屈平以揶揄的口吻说道。
『我还以为太傅这时候见到我会骂我。』东方颢在屈平的对面坐下了,口中说道。
『皇上。』屈平的声音带着点无奈。
东方颢注视着他,渐渐的收起了笑脸,看似很随意地说道,『我好象从没问过太傅为何一直都不成亲?』
屈平愣住,他没想到东方颢突然间作这么一问,而这问题似乎不久前也才被问到过。
『……叫我怎么回答呢?』他的语调甚是悠闲,转脸望向窗外,表情变得迷离。
东方颢紧紧盯着屈平的侧脸,看着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另一只手扶着下巴,一副闲适的样子,似乎成亲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屈平没有接下去回答,东方颢也就不再言语。两人一时间都不再开口说话,只余下四周的空气围绕着这暖阁静静地流动着。
长平公主来到秦华阁的时候,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副静谧的画面。两人神态各异却又是那般和谐,一个淡雅一个从容,一个嘴角噙着笑,一个眉梢带着暖意,相映入了画,似乎他们生来便是一起的。
是自己的错觉吗?
空气中忽然伴着一丝清冷,让屈平转过头来。
『皇上果然在你这里啊。』长平收起了自己的错愕,笑着走进屋掩上门。
东方颢懒懒回眸,看着长平问道,『挑好了么?』
『回皇上,选妃乃是事关于皇上的大事,恕长平作不了主,但是长平已经挑选出十名才学姿色兼备的女子,还请皇上到时再亲自进行挑选。』
虽然长平说得也在理,可东方颢就是对于选妃的事感到不耐烦。
看着东方颢不由自主又拧紧的眉,屈平不禁莞儿一笑,开口说道,『皇上,让臣陪你一同去吧?选妃是大事,不要让长平为难。』
东方颢叹了一口气,终于点头道,『好罢。』
长平看着眼前的这二人,感觉到他们眼神中的互动,言语中的自然,心里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似乎,有什么被她忽略了,又似乎多了些什么,可又是无从说起的。
长平选出来的女子中也不乏有一些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的,有皇甫家族的千金,高阳王的妹妹,更有太原王氏的公主,南康长公主……此时,她们皆候于东侧的琅邪殿等着皇上的接见。
屈平、长平这时随着东方颢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那些女子赶紧向东方颢跪下请安,有好奇的人忍不住抬起脸悄悄地瞧着皇上。因为之前东方颢只露了一脸,又离得远,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现在他正经过她们身边,只要一抬头便能看见。
只见那东方颢身着一件翡白色的皂缘中衣,外面罩着略显宽厚的软绵龙腾刺绣罗锦袍,腰上则松松地系着一根同质地的带子,也没有带冠,整个人虽显得慵懒,却因脸上的神情比较冷,更有种冷峻傲然的味道。
这一看却不禁让人喜上眉梢,更觉惊艳,她们没有想到当今的皇上竟是如此的气宇轩昂,光彩夺目。
凡是女儿家谁不爱这英俊貌美之人?
『平身吧。』东方颢一抬手,示意她们站起来。
他走到大殿上方的椅子上坐下了,屈平和长平随侍在侧。
御炉里香烟袅袅,青紫的熏笼和鎏珐琅鼎中炭火熊熊,把大殿烤得暖融融的。
东方颢的视线缓缓掠过了那些女子,随口便说道,『这样吧,若你们之中谁能将成连的《水龙吟》弹得最好,朕便选她为皇妃。』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阵诧异。
屈平只是看了东方颢一眼,也没说话。而长平虽觉诧异,可她知道东方颢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她也没有忽略屈平看东方颢的眼神。
莫非——
长平忽然产生了一种联想,可她从不知道屈平也会弹琴。
《水龙吟》其实并不是大家所耳熟能详的曲子,因为这首曲子极难表现,速度又快,又由于用的是十五弦的筝,所以一般人练琴少有练到这首的。不过,凡是会琴的人,都是知道这首曲子的。
而且这首曲子只要听过一遍,绝对会让人难以忘记,所以称之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既然皇上开了口,自然没人反驳,于是会弹这首曲子的便留下了。
皇甫衾便是其中一位。
一筝古琴置于殿中,皇甫衾跪坐于席,纤纤手指搁在那琴上,稍一闭眼,手指如行云流水,一曲《水龙吟》便委婉而来,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小泉溪流,听来甚是流畅,节奏也掌握得恰到好处。
长平也懂琴,此时听那皇甫衾弹奏的《水龙吟》,心中虽暗暗赞叹着,却仍然不时的去注意东方颢和屈平的神色。只见那东方颢脸色如常,似乎听在耳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屈平听得仔细,可神情中带有一丝惋惜之色,不由令长平觉得十分好奇。
一曲终了,殿下的太监宫女宛如从大梦中苏醒,脸上皆是如痴如醉的表情。
『屈平,你觉得如何?』东方颢也不回头,只是问道。
『琴诣虽是不错,可惜太过妩媚,实在不适合于《水龙吟》。』屈平说得甚是平淡,竟有些轻描淡写的感觉。
东方颢点头。
皇甫衾虽觉不服,只因她后面还有两位没有弹奏过,所以暂时隐忍不表。心中却暗想道,自己一向以这一手琴而闻名,却被这么寥寥一语给轻松带过,那屈平也未免太自恃过高了。
至于后面的两名女子包括那南康公主在内,都是琴艺平平,虽能弹奏却有些小家子气,其中气势磅礴的那段完全没有弹奏出来。
东方颢和屈平也都不再作表态。
这时皇甫衾便开口说道,『皇上,方才听屈大人对小女子琴艺的评论,似乎甚是不屑,想来屈大人对琴的造诣更是高明,可否请大人赐教。』
她的语气明显的不服,脸上也带有微微的愠色,说罢,便盯着东方颢身边的屈平,竟有些挑衅的意味。
屈平对上她的视线,却不说话,因为他知道东方颢会代他回答。
『让朕来弹奏一曲,你且听一下,如何?』
皇甫衾不由一愣,看着东方颢,随即她便开口说道,『既然皇上也有如此雅兴,小女子当然愿意洗耳恭听。』
长平也是一阵诧异,因为她也从未听过东方颢弹琴。
当下,东方颢从容走下了台阶,盘膝一坐,手指一触琴弦,脑海中便变得一片清明。于是款款琴音便如那滚滚浪涛,席卷而来,手指所到之处,皆是铮铮脆鸣,铿锵有力。虽是同一曲,可在东方颢的手里,却宛如万马奔腾。这般气势的恢宏,与刚才那皇甫衾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境。
这才是真正的《水龙吟》。
长平虽已料到东方颢能弹琴,却不曾想象到他的琴诣竟然会如此之高。
这时她又看向屈平,只见他的眉宇之间有着赞许之色,唇角也多了一抹淡笑。又见那皇甫衾,脸上的愠色已经消去,似乎也逐渐沉迷于其中。
一曲奏磬,琴音虽嘎然而止,却仍是绕梁不绝于耳,弹琴人更是显得气魄非凡。
兴许这天下也只有皇上有如此的气魄。
东方颢待那最后一个音消失,方才抬起头看向屈平。
此时皇甫衾已完全明白到自己和东方颢的差距,脸上的神色变得佩服万分。
《水龙吟》乃是成连遇见那秦晋郩之战所谱成的曲子,那千军万马长驱直下的气势,也许真的得由男人奏来才能将此曲的意境表现的更加淋漓尽致。
她亦抬头看向屈平,想听他怎么作评。
屈平的眼里有着浓浓的笑意,他点头道,『不错,已经将那感觉完全表现了出来,只不过——』
他顿了顿。
一听他语意中的转折,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心里都不禁在想,皇上的这曲《水龙吟》难道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么?
『所谓“谈笑净胡沙”,皇上对于这一点,似乎仍是太过于执着了。』屈平注视着东方颢,缓缓说道。
屈平此话一说,大家却不甚明白了。只见东方颢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也不再说话。
可还是有人知道的。
“谈笑净胡沙”说的是东晋谢安曾在当年的淝水之战时,悠闲的在别墅里下棋,完全不动声色的事,引用在此处,也仅仅针对了东方颢弹奏此曲时的意境,也许太执着于成败,反而成为了弹奏这首《水龙吟》的一个缺陷了。
艺术家的这种不计成败得失的开阔胸襟,对于天子的东方颢来说,是不可能有也不能存在的,不然又怎能为王?
长平突然想到,若是换由屈平来弹奏此曲,用他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再以他的胸襟他的气度,就应该是完美了罢。
良久,东方颢终于开口,『也罢,便是如此也是无伤大雅的。』
说着他转向皇甫衾,『朕这一手琴便是屈太傅所授,你觉得如何?』
『皇上琴诣如此卓绝,皇甫衾甘拜下风,可这么一来,令小女子更加好奇屈大人的琴诣了,不知能否弹奏一曲,让小女子见识一下?』
这正是殿内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在见识了皇甫衾和东方颢的琴艺以后,更是想听一下那屈平弹奏的《水龙吟》了。
只是——
东方颢扬起了唇角,屈平也在一旁含笑不语,却没有人回答皇甫衾的那句问话。
只因——
太傅的琴,天下只有朕一人能听得。
『好了,你们跪安吧。』东方颢不再说什么,只摆了摆手。
皇甫衾站起来后,不禁深深地看了站在皇上身边的屈平一眼,然后才退出大殿。
幕八
经过那一场琴艺比较,皇甫衾自然就为钦定的皇妃。
只是那婚姻大事本就极为繁缛复杂,又因为是皇帝娶妃,聘娶过程完全按照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一一进行,缺一不可。
只不过,这些事自然不用东方颢来操心就是了,此刻,他正坐在方华园的御宿堂内和东方轩辕悠闲的下着棋。
那方华园始建于魏晋时期,园内殿宇环楼,景致众多,且规模宏大,装饰更可谓是富丽堂皇,气度非常。
东方颢虽嫌它过于奢华,却也因其地理位置极佳,靠山就水,景色怡人,于是命人撤去了一些只追求场面气派的装饰建筑,留下了御宿堂、紫微殿、轻云阁和那宜风观。
这一经改造,使园林变得清雅恬静,林木萧森,自然而错落有致。
如今冬末时分,残雪映照,树木微新,园林内显得异常幽静。
御宿堂内,小六子抱来了云子围棋盒子,替他们布了棋盘,然后随侍在侧。东方颢让东方轩辕执黑子,自己则执白子,两人便就着这良辰美景开始对棋。
若论围棋,东方颢和东方轩辕都是个中好手,两人的棋技又不相上下,连对了两局,皆是和局。
『皇上,依臣弟之见,今日直到那太阳落山,也难以分出胜负来啊。』东方轩辕数完棋子数,发现又是和局,不禁谓然叹道。
东方颢点头道,『这样才好,还是和九弟下棋最尽兴,谁也让不了谁。』
东方轩辕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天下有谁敢赢皇上的?这么一来,他当然找不到人和他真真正正的下一盘棋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道,『屈太傅不是也算一个吗?』
东方颢苦笑着摇头,『屈太傅早已不肯跟朕下棋了。』
『怎么?』东方轩辕好奇地问他。
『太傅的棋技九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谁下得过他?』
想起以前每当自己觉得棋艺有了进步的时候,便会去找屈平下棋,可还是每盘必输。有一次输的起了火,把棋盘上的棋子洒了满满的一地。
这之后屈平就再也没有和他下过棋了。
想来是因为屈平不会故意认输哄骗他高兴,也不想让他再感觉到那种输的郁闷罢。
这事东方轩辕自然不知道,听东方颢这么一说,他也不禁点头说道,『那倒是,永远赢不了的话,还是少下为妙。』
这时,有一名小太监从幽静的小径匆匆走来,启禀着道,『皇上,皇甫倾擎在园外等候觐见。』
皇甫倾擎是皇甫衾的兄长。
皇甫家族是京城的贵族,皇甫兄妹的祖父也曾是皇亲国戚,权倾朝野。他们的父亲更是前朝的护国大将军,虽然去世的早,可是皇甫家族至今仍是京城三大贵族之一的大家族。
可不知为什么,那皇甫倾擎无心仕途却喜经商之道,虽然他的父亲曾数次让他进宫为皇上效力,都被拒绝了。
如今,他的妹妹即将成为皇妃,他也是一步登为皇上的小舅子,身份与以前则是大大的不同了。
『宣吧。』东方颢随口说道,然后又看向东方轩辕,『再和朕下一盘,朕就不信赢不了你。』
『臣弟遵命。』
就在这收棋的功夫,皇甫倾擎就随着太监走了进来。
『皇甫倾擎见过皇上。』
『平身吧。』东方颢手执白子,转头看向他。
他和东方轩辕皆是第一次见到这皇甫倾擎。
只见他从容而立,真是人如其名,凌厉凛冽的气质,有着精悍的脸容,那双锐利的眼神加上挺拔的鼻梁,紧抿的嘴唇,怎么看都有一种非常的魅力。
又一身青色长衫,衬的整个人更加修长飘逸,看上去真是丰姿煞爽。不像生意场上几经打滚的商人,倒像是武林中的侠士,又或是闻名天下的文人墨客。
『皇上召见皇甫倾擎,不知是否是为了家妹之事?』皇甫倾擎言辞端正,看着堂内的东方颢问道。
东方颢略一点头,说道,『也不全是。宣你来,一是见见朕未来的小舅子,一是朕听闻你向来不喜为官,可如今你既为国舅……』
虽然东方颢没有说下去,可是皇甫倾擎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他就笑着开口说道,『皇上尽管下旨便是,家妹能蒙皇上抬爱,皇甫倾擎已是欣喜万分,为国效力自是不用说的事了。』
『嗯。』东方颢沉吟着将手中的棋摆下,然后说道,『如此甚好,你妹妹与朕的婚事一切皆不需费心,朕自会安排,你只等着喝喜酒便是了。』
『皇甫倾擎谢过皇上。』皇甫倾擎忙躬身谢道。
『这局棋,你看如何?』东方颢变了话题,忽然问道。
皇甫倾擎不知他是什么意图,微微一怔,见皇上这时转头看着自己,他只得趋步上前,近观棋局。
棋面上只有寥寥数子,若论观是可以的,可皇上问他如何,却一下子让皇甫倾擎回答不上来。
不过,皇甫倾擎对自己的棋艺也有自信,于是他便凝神细看,然后沉吟着说道,『这黑子的布局甚好,虽然总体看上去很平凡,然而各处都蕴藏着潜力,行棋也均匀到位,所谓“谋定而后动”,已执掌了先机……』
『这么说白子是困兽之兵喽?』东方颢挑眉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皇甫倾擎怎会没有注意到皇上手中执的白子,只是微微一笑便回答道,『也非如此,白子如今是守位,兵法有云:善败者不乱。擅长治理孤棋的高手,即使身陷于万马军中,也会游刃有余。』
『哦?』
『这几处的白子,虽然看似简单无用,却是撒豆成兵,手到捻来,可见皇上的棋感极好,非常人所能及,而且选点相当独特。只不过——』
说到这里,皇甫倾擎款款言道,『这仅仅是开始,之后的局势仍然掌握在皇上和瑞亲王的手中,胜败还是难以下定论的。』
『说得甚是,所谓棋差一招,还得走下去看了才知道,是吧,九弟?』东方颢点头说道。
『嗯。』东方轩辕笑着说道,『不过,听皇甫倾擎这么一说,臣弟很是好奇,若他看了屈太傅的布局又不知会做什么样的评论。』
东方颢刚想落子,听他这么一说便接下去说道,『朕觉得屈太傅的那一手棋,可以算得上是“神鬼莫测”,宛如神来一笔了。』
皇甫倾擎心中暗奇,前几日他曾听皇甫衾说起那屈大人,说他的琴艺似乎很是高明,如今又一次听到这个称谓,想必就是那人了。
可他却不相信,这世上无论弹琴还是下棋,竟有那种境界的。
东方颢不再说话,只是命人给皇甫倾擎看上了座,自己则专心对战。
皇甫倾擎也是好棋之人,看得亦甚是仔细。
围棋的战争中,虽然看似只有小小的三百二十四格,可是里面却蕴含着包围与反包围、联络与切断、做眼与破眼、筑阵与侵消、治孤与攻逼这些博大精深、复杂艰难、无穷无尽的变化。
是针锋相对也是寸步不让,既要有大智能也要有大勇敢。
如今东方颢和东方轩辕的对局就是这样,看似云淡风轻,却暗暗隐藏着玄机。
皇甫倾擎是越看越心惊,东方颢步步为营,东方轩辕却步步逼近。
东方颢的棋,虽围地但看来并不是他的目的,甚至也不是手段,而仅仅是实施手段的准备。
一方围起一片实地,就为己方棋子的生存确保了两个眼位;同时,也在棋盘上这个局部做好了将敢于入侵的敌方棋子全部包围的准备。
如果敌方棋子在这里侵入,就叫它无气而亡。
而东方轩辕则以攻击为主,带有一种极端性,从布局开始就咬住对手的大龙不放,甚至不顾实地大损而执着攻杀。这种攻击成功就会大胜,一旦失败那就毫无还手之力,兵溃如山。
皇甫倾擎抬眼看东方颢,只见他手执一颗棋,似是带着一股玩味,心中不禁感觉到眼前这个皇上,看似年轻,却不简单。
当他再低头看棋局的时候,眼睛忽然掠过一处,再仔细看,却大吃一惊。那是一处很细小的破绽。
果然,这个时候东方轩辕也注意到了,但当他拿棋的手掠过那方的时候却僵了一下。
脑海中闪过一丝怀疑。
若自己下了,那就稳赢了,可是若他赢了,又会如何?
他面对的是皇上,是故意的试探还是单纯的只是下棋?
念头一转即过,他将手移向了别处。
东方颢显然已经察觉了他的犹豫,他忽然开口笑道,『朕疏忽了。』
他把手中的棋子往盒子里一扔,笑叹道,『九弟想必已经看见了这一步,再补救为时已晚,是朕输了。』
东方轩辕若下了这一步,显然是必胜的。可此时见皇上如此轻松的便认输,东方轩辕和皇甫倾擎心中却皆是一惊。
东方轩辕赶紧低头说道,『臣弟不敢。』
『只是下棋而已,不必这么慎重,赢了朕也没什么。』东方颢轻描淡写地说着站了起来,『朕坐的有些乏了,你们陪朕走走吧。』
东方轩辕看不出东方颢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的神情,当下站起来笑道,『皇上说的是,臣弟与皇上在这里一坐就是两个时辰,是该起来走走了。』
皇甫倾擎也随即站了起来。他是在商场中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刻很自然地注意到那瑞亲王和皇上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又不由想到刚才那一局棋。
虽然看似平淡,输赢胜负只在一瞬间,可他又觉得不仅仅是如此,总感觉有一丝危险的气氛存在。
『皇甫倾擎,明日你就去见屈丞相,他会帮你安排宫中的事务的。』东方颢转头,对着皇甫倾擎说。
『是,皇上。』皇甫倾擎回答道。
不管如何,自己将来也要小心应对才是。
幕九
『大人、大人,到府邸了。』秦儿掀起帘,轻轻唤着。
屈平缓缓抬眼,向外张望了一下,问道,『几更天了?』
『四更天。』秦儿答道。
屈平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直接去皇宫吧。』
『大人不进屋睡一会儿?』
屈平摇摇头,随即又将眼睛闭上了。
屈平一向不喜应酬,可昨夜是景天王爷的酒席,既邀了他,他也不能不去。
那景天王爷是前朝皇上最小的一个儿子,小的时候生得聪明伶俐,可因从小在那漫天官员的拍马逢迎下长大,如今又是整日的花天酒地,身上早已没了那份灵气。
只是本性还是不坏的。
官轿在那月华门前停了下来,秦儿又掀起帘子,他见屈平仍旧闭着眼睛,侧着头,一只手微扶着,也不知是否睡着,正犹豫着该不该出声的时候,屈平却睁开了双眼。
他的瞳仁清澈透亮,只带着些许的疲倦。
『大人,到了。』秦儿轻声说道。
屈平从暖轿中下来,微觉有一股冷意向自己袭来,无意识的他在手上轻轻呵了一口气,秦儿早已从轿中取来了披肩给他披上。
此时仍是满天的星斗。
屈平并不急着进去,只是搓着有些冷冰的手,在外头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将身上的酒意驱散了几分。
想起昨夜景天王爷问他的一些事,屈平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无事风声起,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正胡乱想着,却见迎面走来几个手里提着琉璃宫灯的小太监,走在最前头的小太监眼尖地看见了屈平,赶紧加快脚步走到他跟前,向他请安说道,『皇上知道屈大人必定来得早,特地让奴才们在这里候着,没想到屈大人已经到了。』
『哦?皇上已经起来了?』
『是的。皇上让屈大人直接去轩阳殿见他。』
轩阳殿内,东方颢正坐在案几一端翻阅奏折,双眉有些微蹙,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便抬起头来,却在瞥见屈平那有些苍白的脸色之后,他的眉又拧得紧了几分。
『太傅昨夜在景天的府上?』东方颢起身扶他坐下,开口问道。
『嗯。』屈平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因为东方颢向来关心他。
『还没有用过早膳吧?没有休息便来了?』
屈平微微一笑,说道,『皇上不用过分担心了,臣一向不嗜睡的。』
『不嗜睡可不是不睡。』东方颢说着便吩咐道,『来人,传御膳。还有,太傅喜欢淡粥,不要弄得太咸了。』
『是。』身边的太监支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皇上刚才在想什么事?』屈平的眼掠过东方颢适才翻看的奏折,似乎是一折密折。
『没什么。』东方颢的目光有些闪烁,却只是笑了笑,将折子摆在了一边,『有件事倒要和太傅说,我明日便打算出宫,去一趟淮南,宫里的事便都交由太傅你了。』
『皇上可是要去视察黄河运河那一带的河防?』屈平看着他问道。
这种事,其实只要钦差一名户部尚书就足够了,莫非——
『嗯,你想的不错,这只是其一。』东方颢看着屈平不确定的神色,说道,『其实我的目的是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屈平看了他半响,没有说话。良久,方才点头道,『皇上放心出去吧,朝中的事臣会仔细料理的。』
『有太傅在,我便放心了。』东方颢看着屈平的眼说道。
说话的功夫,早膳就布置好了,太监进来传过话之后,东方颢便和屈平起身来到隔壁的厅房用膳。
屈平一向厌荤,御膳厨子早已知道他的口味,端上来的粥清淡可口,柔顺爽滑,吃来甚是合口。
『怎样?』东方颢自己先没动,看着屈平吃了一口便问道。
屈平淡笑着点头道,『甚好。』
东方颢又替屈平夹了一些咸笋,这才开始动筷用膳。
『太傅昨夜一定喝了不少的酒,要去小睡一下吗?』东方颢问道。
『不用了。』屈平摇摇头,然后盯着东方颢开口说道,『皇上此次出宫,万事都要小心,毕竟不是从前了,知道吗?』
『嗯。』东方颢点点头,『我会小心的,有周廷护驾,太傅就放心吧。』
周廷是大内禁军统领兼护圣驾,是屈平荐的。
屈平当年曾在淮北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之后又被他所救,因见他为人诚直而不显山露水,武艺又深藏不露,于是就推荐他为宫廷护卫。
至于后来他一路升为大内禁军统领,则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有他护驾,屈平确实放心不少。
从轩阳殿出来,屈平迎面遇上了东方轩辕。
『屈太傅。』东方轩辕似乎没有想到会碰见他,稍稍一愣,随即叫道。
『可是去找皇上?』
屈平停了下来,看见东方轩辕的身后跟着一个人,可是当他看过去的时候,那人马上便将头低了下去。
屈平却在瞬间瞥到一抹熟悉的神色。
『是的。轩儿先行一步。』东方轩辕说完,便从屈平身边走了过去。
屈平回头看着两人的背影。
那人穿著侍卫的衣服,可走路的姿势却好生奇怪。
『屈大人。』这时从廊下走过来一个小太监,低头对屈平说道,『皇甫倾擎正在秦华阁候着,等屈大人的接见。』
『知道了。』屈平微一点头,脑海中忽然闪出了一人来。
是了,刚才跟在东方轩辕身边的人是曹公公。
曹公公是前朝皇帝身边的一个老太监了,皇帝驾崩后向东方颢请辞回家养老,可是并非不能再进到宫里来,为什么要故意装扮成侍卫呢?
而且现在还在东方轩辕的身边?
——睿侍郎前日告诉我,魏奎元最近一直去到东方轩辕的府上拜见,不知为的是什么。
屈平不由想起适才东方颢说的话来,此时又见到那曹公公……
屈平边走边低头沉思着,却不料与皇甫倾擎撞了个正着。
『失礼。』
屈平抬起头。
眼前的男子一身华贵的服饰,俨然是一派风采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屈平一看便知道他就是谁了。
『想必公子就是皇甫倾擎吧?』屈平微笑着说道,『皇上刚刚还和我提到你,果然风采不凡。』
皇甫倾擎刚才远远的见他走来的时候就在猜想着他是不是那屈丞相,本来还觉得他太过于年轻了,可现在人到了眼前,听他的谈吐看他的气质已不由得他不相信了。
他一定便是当今的左丞相屈平了。
『皇甫倾擎见过屈大人。』当下他便躬身作揖道。
『免礼。』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秦华阁,屈平让他坐下了。
太监端来了点心水果,又看了茶,退下去之后,屈平缓缓开口,『我一直听闻皇甫公子是经商的,现在有一件差使也许适合公子你,虽然有点困难,可也是要有人办的。』
『屈大人请吩咐。』皇甫倾擎谦恭有礼,略一作揖说道。
『今年的漕粮已经差不多运进京城,如今只差浙江一省而已,这件运送漕米的任务便交托给你了,如何?』
皇甫倾擎心中一惊,他怎会不知道这事,浙江漕米欠帐达三十多万石之巨,而且之前运送漕米的藩司也因此自杀身亡,早已闹得京城满城风雨。
其实运送漕米本来是一项肥差,偏偏浙江上年闹灾害,钱粮征收不上来,且河道水浅,不利行船,直至十月漕米还没有启运。
再加上那漕米由河运改为海运,要由浙江运送到上海再用沙船运往京城,夺了漕帮的饭碗,他们巴不得漕米运不出去,哪里还肯下力?
皇甫倾擎不禁皱起眉头深思起来。
屈平见他一阵沉默,便开口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处,之前的那个官员便是因为压力太大,被抚台催逼着自杀了。这件事我不要你在这月完成,只希望尽早将这漕米运进京城,如何?』
皇甫倾擎抬眼看着屈平,知道他并不是故意刁难,于是点头说道,『待在下回去想想有何妙策,这件事皇甫倾擎定当全力去办。』
『嗯。』屈平赞赏地看着他点头,『皇甫公子不愧是皇甫将军的儿子,若这件事办妥了,我便和皇上奏明,封你为晋州刺史,怎样?』
晋州刺史大部分出自皇室,有较重要的地位,如今皇甫倾擎即为国舅,担任这个职务并不过分,看来运送漕米这件事只不过是个考验罢了。
当下,皇甫倾擎便开口回答道,『屈大人如此看重皇甫倾擎,在下一定认真办差,不辜负大人的厚望。只是——』
屈平抬眉看他。
『若在下能在这月底将差办好,便有一个请求,还望屈大人答应。』
『哦?』屈平诧异地看他,说道,『你说。』
皇甫倾擎微微一笑说道,『皇甫倾擎想见识一下屈大人的棋艺。』
屈平稍稍一怔,随即便淡笑着说道,『一定又是皇上说得过分了。也罢,若皇甫公子真能在这月底将事情办完,我便抽时间和皇甫公子对上一局又有何妨?』
『那屈大人便是答应了。』皇甫倾擎注视着屈平,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屈平微笑着点头。
又会见了几个官员之后终于有了一丝空闲,屈平伸手轻揉自己有些发胀的额,起身走出秦华阁。
清爽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月桂的清香,款款扑鼻而来,令人感到有一丝初春即将来临的气息。
自从做了东方颢的左丞相以来,他已鲜少有自己一个人的时间了,也早已没了少年时的那份逍遥自在,太傅时的那份闲暇。曾经有过的一些雄心壮志,在如今的他看来,也不过如此。
终日被政事所缠绕,也只是他该尽的分内之事罢了。
也许已是习惯,可不能否认的也有着怅然。年纪越长,他越是看得清。
十年的春秋,在他的身上也不是没有留下痕迹的。
至少,所有关于东方颢的事,已经深深留在了自己的记忆里,怎么也抹不掉了。
东方颢的成长,东方颢的执着,东方颢每次唤他的语调、神情……这些年来的自己,所有的事几乎都和他有关,回忆里,也总多出这样一个身影。
所以,即使看清了,他也是走不掉的。
——因为他已成了自己唯一的不舍。
也许再等几年,等到他完全不需要自己的时候,那时就可以抽身离开了。
这个念头,在屈平的脑海里转过好几遍,每次心里便会有这样一个声音传来,让他迟迟不能放手。
他和东方颢之间的纠缠,到最后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势,又会怎样收尾?是在又过了几年之后变成了完全生分的君臣,还是仍旧和现在一样?
也许是因为东方颢明天的出行,让屈平一直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他缓缓迈开步子,离开了秦华阁。
大内殿周廷早已接到圣旨,这时正在吩咐手下的副统领杨绪一些事宜,听到通报说屈平进了大殿不由一愣。
他赶紧撇下杨绪走出厅室,转入大殿便看见了萧萧而立的屈平。
周廷自从升为禁军统领之后,已经很少能见到屈平了,这时突然见到了自己一直想念着的人,不由有些微微发怔。
他赶紧掩饰着说道,『周廷见过屈大人。』
正想行礼,却被屈平一把扶住。
『周统领不必多礼。』屈平微笑着看着他说道。
『屈大人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周廷请他坐下了,又让手下端来茶水,这才坐在一边说道,『大人最近可好?』
屈平轻呷一口茶,却不回答,只是淡淡笑着说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说着他放下茶杯,这动作甚是优雅。
周廷自从第一次遇见屈平,就已被他的才情、风姿吸引了,从此之后,便一直追随左右。即使知道这份感情注定只有自己一个人默默品尝,他也从不后悔。
而且,随着时间越久,他就越是能了解屈平;越是看重他的人,便越能将他深埋在心底,小心珍藏,从不表露半分。
『多谢大人挂心,周廷一向很好。』周廷看着屈平的脸,一寸一寸,不想放过任何地方。
『嫂夫人也还好吧?听说最近又有身孕了?』屈平因周廷对他有过救命之恩,虽然两人不常见面,可是对他的事情还是特别关心和在意的。
周廷比屈平要大上两岁,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放下对屈平的感情之后才和自己的青梅竹马成亲的。
『嗯。内子经常提起大人你呢。』
『是该去拜访一下嫂夫人了,自从五年前一别还未曾再见过。』屈平谓然叹道。
『无妨。她只是说说而已,她也知道大人忙于国事,请大人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周廷温和地笑着说道。
屈平若有所思得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茶,望着杯里漂在水面上的几片茶叶,径自不语。
周廷见他不说话,便也停下,望着眼前触手可及的他,不禁也是一阵感叹。
他的侧脸比起上一次看见的时候,更加富有立体感,许是又有些瘦了,可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仍旧无一不美好无一不让人思念。
周廷别过脸。
周廷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因为皇上看他时的眼神,和自己的太过于相似了,以至于自己在一瞬之间就能分辨出皇上对他的心意。
记忆中,二皇子那鹰隼般的眸子经常是直直地盯着屈平看的,从不曾落下过一分一毫。
至于屈平,这几年来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二皇子的?若说是为相,也是为了皇上的。也许这世上也只有像皇上这样的人,才能和他在一起吧。
『周廷,这次皇上出京你要事事小心,有些事该坚持的就要坚持,你跟在二皇子和我的身边也有很久了,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良久,屈平才转过脸来看着周廷,仔细嘱咐着说道。
『周廷知道。』周廷的表情也极其的郑重其事,他点头认真回答道。
『嗯,我相信你。』屈平扬起唇,淡笑着看周廷。
——我相信你。
虽然只有这短短的四个字,可已是足够的了。即便是为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也已是心甘情愿的了。周廷心想。
『大人放心,周廷说什么也会保皇上的周全,请大人不要过分担心了。』
屈平缓缓点头,又叮嘱了两句,方才离开大内殿。
夜,清凉如水。
屈平从大内殿出来后又被那李太后召见,用了晚膳之后陪她聊了几句,从春华宫出来的已将近亥时。
一轮弯月明晃晃地挂在宫外,皇宫显得冷冷清清,除了偶尔有一些轮值的太监或侍卫经过之外,就只剩下屈平了。
秦儿跟在屈平的身后,说道,『大人,您该回府了。』
屈平仰望那轮明月,却没有出声。
『大人,昨夜您一宿未眠,今日又忙碌了一天,早点回府歇着吧。』秦儿又道。
屈平看了秦儿一眼,心里却突然想到了东方颢。
此时,他应该已经歇息了吧。
『……我去看看皇上。你——先在这里等我……』屈平蹙着眉,停了一会儿又改口道,『你先回去吧……』
说完他径自往皇上寝宫的方向走去,秦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在了原地。
小六子和另一个当值的小太监蹲在东方颢的寝宫外,似乎睡了过去,手中提着的宫灯也早已滚在了地上,连火熄灭了也不知道。
屈平站在黑乎乎的夜色里,也不上前,只是静静地盯着寝宫的那扇紫金镂花门,不知再想什么。
心里的那种莫名的担忧已经困扰了他一整天,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四周寂静一片,他似乎能想象东方颢正安静地躺在寝宫里的那张大床上。
怔忡半响,他轻叹着转身。
只走出一步,便听到身后的门“吱呀”打开的声音。
小六子和另一个太监被声音惊醒,揉了揉眼睛赶紧跪在地上,叫道,『皇上。』
东方颢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便盯着廊下的那个身影。
『太傅?』他的声音低哑,这一声“太傅”唤来却是那般的自然。
屈平缓缓转过身。暗夜中,只能看清东方颢黑幽幽闪着光的瞳仁,是清醒的,丝毫没有睡意。
『皇上。』
东方颢只是静静地望着台阶下屈平那双明郎淡然的双眸,也不言语。
过了好久,屈平出声打破这份沉默。
『进去吧,小心着凉了。』
东方颢还是没有动静。
屈平忽然想走上前,可黑暗中忘了前面的台阶,刚跨了一步,脚下一绊便往前跌去。东方颢虽然眼明手快地接住他,可也没注意到台阶,一步踏空失去平衡也向后摔去。
结果两人一下子都摔倒在地,东方颢在下,头枕着阶梯。
『皇上,你没事吧?』屈平苦笑着说道,暗暗责怪自己的不小心。
屈平说着便想撑起来,却不想东方颢伸手使劲一拉,让他又重新跌回他的身上。
于是,便四目相对,呼吸亦近在咫尺。
『皇上?』
『太傅是否担心颢儿明日出行之事?』东方颢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想放开身上的人。
屈平一愣,不过还是点头回答道,『是有一点。』
感觉到东方颢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屈平也不挣扎,只是语气中含有一丝担心地问道,『皇上,你不要紧吧?』
『我只是去淮南,离这里不远,八百里加紧文书隔天就一个来回,太傅没有必要为颢儿担心。』东方颢的声音还是稳稳当当,他的嘴角甚至还有一抹笑,轻轻漾了开来。
『虽说是淮南,可毕竟不是在皇宫……』屈平话说了一半,注视着东方颢的脸蹙起了眉,『你笑什么?还不快让我起来,躺在这里像什么话?』
『太傅好象又瘦了。』东方颢微一皱眉,看着屈平的脸说道。
『颢儿?』屈平无奈唤道。
东方颢忽然伸手一把圈住了屈平的颈项,拉近了两人最后的一点距离,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让颢儿就这么躺一会儿吧……』
听着东方颢那带点撒娇的口吻,头埋在自己的颈肩处,声音显得闷闷的,屈平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却也无可奈何。
这东方颢执拗起来,任他说什么都没用。
两人的身体隔着一层衣物紧靠在一起,能感觉到互相传递着的体温,也能感觉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很有规律,也很平静。
他对屈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情变得不一样了呢?是在与他相处了以后渐渐改变的,还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陷入进去了?
两人并不是没有如此靠近过,只是东方颢知道,他对于屈平的那份眷恋,早已不像以前那样单纯了。
如今,“屈平”这个名字和他的人早已深深刻入了自己的骨髓,就像毒药一样生了根,融化在了血液里面,是再也不可能消失的了。
『怎么了?』屈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带着一丝温柔。
『刚才一直听到太傅叫我的名字,于是便走出来看,太傅你果然在门外……』东方颢轻轻地低喃,这种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却也并不是第一次。
『……是吗。』屈平低低说着,想到之前东方颢来找他的那次,也是类似的情形吧。
黑暗中,感觉到东方颢身体的温暖,让屈平闭起了眼睛。
『若当初做皇帝的不是我,太傅早就不在颢儿的身边了吧?』东方颢一直没有忘记,生在帝王家的兄弟倾轧、不成功便成仁,若不是有屈平和他的父亲助自己一臂之力,恐怕现在成为阶下囚的就是自己了。
这个皇位,说什么也是要得到手的。
不管这是为了成就自己的野心,还是为了能留住他。
『太傅?』
东方颢的耳边传来了屈平平稳的呼吸,却已是睡着了。
他不由苦笑一阵,随即缓缓坐了起来,小心抱起屈平,走进了寝宫。
——也许太傅这阵子,着实是太累了。
正走来看到这一幕的秦儿从走廊的柱子后面悄悄退下了。
将屈平轻轻放在柔软的床上,替他脱去了外袍和中衣,盖好了被子,东方颢轻叹了一口气。
本想就这么在他身边躺下,却终究还是忍不住俯身凑近他。
月色下,屈平那张清俊的脸显得愈发瘦削,在自己的眼前不断放大。
东方颢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又用食指划过他轻轻薄薄的唇畔,然后他缓缓地吻了上去,只是很浅很浅的一个吻,就像屈平以前常常吻他的额一样,虽然是淡淡的,却带着屈平特有的味道。
这一夜,恐怕又是无眠的了。
寅时未到,房中已有了一丝的晨光。熏炉里香烟袅袅,帐幔围绕之下,人影显得异常朦胧。
东方颢辗转反侧,终于还是坐起身,随手拉过一件皇蟒青袍披在身上,靠坐于软垫上,垂首望着身旁依然安睡着的屈平。
他的呼吸安稳,表情亦是平静,许是有些疲倦的缘故,只有双眉微微蹙着。
东方颢伸出一只手把玩着屈平枕边的一缕乌丝,绕了几圈在那手指,又轻轻松开,发丝缱绻,柔顺如绸。
『屈平……』一声叹息,悠悠的,却蕴含着无限的情感。
注视了良久,他方才起身下床。
『不要让人惊扰了太傅,好好在这里守着。』东方颢低声吩咐着站在寝宫外的小六子和另一个太监道。
『是,皇上。』两人赶忙应道。
东方颢抬头望了望逐渐露白的天色。
『朕立即出宫,去传周廷。』
『可是——皇上,那大驾仪仗还没有准备……』
东方颢打断小六子的话,『朕微服先走,大驾还是准时出发,你好好看着,不准露了口风,听见了?』
『那要是屈大人问起——』小六子抬起脸小心翼翼地问着。
东方颢转头看向房间,停了一会儿才说道,『照实说吧。』
『知道了,皇上。』
屈平只睡了四个时辰便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了东方颢的寝宫里,这才想起昨日的事来。
也许那时的自己实在是有些困了,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昨晚的东方颢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
屈平只觉得隐约有着模糊的印象,可想了再想,仍旧一无所获,只好作罢。
他起身下床,穿戴好衣冠走出了寝宫。
此际已近卯时,大驾仪仗并未出发。
『大人,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小六子看见屈平出来连忙问着。
『皇上呢?』
『皇上已先一步出宫了。』
屈平微微一愣, 随即便点头表示知道了。
幕十
当日,大驾仪仗一出宫,魏奎元便来到瑞亲王府。
『王爷。』
『嗯。』东方轩辕正在书房写字,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瞥到睿丘茗,他开口问道,『怎么?皇上没带你去?』
『皇上对他早起了怀疑之心,怎么还会带在身边。』魏奎元陪着笑说道。
『也许皇上对我们也早就起了疑心。』东方轩辕把笔一搁,背负着双手,走到他们面前盯着睿丘茗看。
睿丘茗一阵心慌,急忙说道,『下官什么也没有和皇上提过。』
东方轩辕看了他良久,忽又淡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皇上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比你更清楚。走罢,边吃酒边聊。』
一桌酒席早已摆好,魏奎元请东方轩辕先坐了,自己方才坐下,睿丘茗只是站在一边,还有几个下人在一旁伺候。
『皇上挑这个时候出宫,莫非真如王爷所料——』魏奎元其实无心喝酒,一直在意着这件事。
『怎么?你在担心?』东方轩辕挑眉看他。
『这种事,说不担心是假的……』魏奎元四处看了看,话说了一半。
东方轩辕挥了挥手,摒退了下人,对着说道,『放心吧,这里都是我的人,有话但说无妨。』
『王爷对此事可是有十足把握?』魏奎元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东方轩辕拿起酒杯,慢悠悠地晃着,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皇上一出宫,正是最好的时机,况且……瞻前顾后永远成不了大事,你说是吗?魏丞相?』
『可刚才王爷不是说,皇上已经对我们起疑心了,这次的出行莫不是故意的?』魏奎元皱眉看东方轩辕问道。
『当然是故意的。』东方轩辕冷笑着说道。
这话一出,魏奎元不由吃了一惊,『怎么?』
『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那一场棋局吗?』东方轩辕忽然扯开了话题。
『记得。似乎最后一局是王爷胜了。』魏奎元略一点头,眼睛望向东方轩辕,心中一怔,问道,『难道——皇上是在试探王爷?』
『我当时就在怀疑了,可现在他的行动更加确定了我的想法。』东方轩辕抬眼看了看魏奎元,缓缓言道,『那时的破绽和这次的出行一样,都是有目的的,就看我会不会往里跳了。』
『那王爷您还——』魏奎元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更不明白了。
『我若没有完全把握,也不敢就这么贸然地跨出这么大一步。』东方轩辕没有回答,反而笑着说道。
魏奎元疑惑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有人笑着说道,『九皇子说得不错。』
挑帘走进来一个人,魏奎元听着声音有点耳熟,再仔细一看,竟然是曹公公。
『见过曹公公。』魏奎元吃了一惊,赶紧站起来一揖说道。
曹公公在魏奎元刚进朝为官的时候就已经是主事太监了,而且经历了两代皇帝,所以魏奎元对他也不能说不熟了,甚至还有那么点交情,毕竟自己每次要觐见皇上都是要通过他的。
『魏丞相多礼了。』曹公公那有点尖细的声音,如今早已变得老态了。
『曹公公请坐。』东方轩辕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笑着做了一个手势说道。
『谢过九皇子。』曹公公一向也是个守礼的人,谢过之后才坐了下来。
魏奎元看着东方轩辕,又看看曹公公,还是想不到为什么这两个人突然会联在一起。
『曹公公,魏丞相如今也不是外人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他吧。』东方轩辕抿了一口酒,然后看着曹公公笑着说道。
曹公公点头,转向魏奎元说道,『魏丞相也是当朝元老了,应该知道老皇帝驾崩时候的事吧?』
『知是知道。可不知公公指的是哪桩?』魏奎元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皱眉问道。
『可知皇上驾崩的时候最后见的一人是谁?』曹公公眯着细小的眼又问。
魏奎元回忆了片刻,说道,『似乎是屈正。』
那屈正便是屈平的父亲了。
『这便是了。』
『可是……这又代表了什么呢?』魏奎元回想当日的情形,正是屈正告诉自己皇上驾崩的消息的。
『之后屈正是否宣读了一份诏书?』
『没错。』
『丞相可曾见过?』
『见过,确实是皇上的大印。』
『皇上的玉玺这不假,可那内容并非皇上亲笔所写……』曹公公欲言又止地看着魏奎元。
魏奎元沉吟了一阵,似乎想到了不该想到的,不由打了个激灵,有些颤抖地问道,『公公的意思是……那份诏书是屈正篡改的?』
『魏丞相说得不错。』曹公公点头说道,『其实皇上病重,让屈正代笔那是自然,只是诏书的内容么……』
曹公公的目光闪烁,显得阴恻恻的,显然这话里头另有文章。
魏奎元盯着他,那目光似乎要将他看穿似的,语气也变得沉静,『想必曹公公早已听到了诏书真正的内容了。』
『可以这么说。』曹公公点头道。
『这么说来,当时的那份废太子的诏书也是伪造的?』魏奎元的仍有一丝怀疑,只因那张诏书魏奎元看得明明白白,上面的字迹确是皇上亲笔。
『魏丞相可不要忘了,那屈正还有个弟弟,他可是临摹的好手啊。』曹公公提醒道。
魏奎元低头沉思良久,越想越觉得心惊。以他所知的屈正,决不是这等弄虚作假之人,可这若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也是有理由这么做的。
若果真如此,那便是欺君灭族的大罪了。
魏奎元心里不禁有一丝难掩的兴奋,眼中同时也闪动着光芒。
东方轩辕见他的表情,便能猜到他这时的心情了,于是开口说道,『这可是天大的秘密,曹公公当初便是为了这个秘密辞去了总管这一职的。』
魏奎元沉吟半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两人迟迟没有言语。
良久,他下定了决心开口道,『瑞亲王要臣怎么做,尽管吩咐便是了。』
东方轩辕满意地点头微笑,可眼底渐渐凝起了阴噬之意。
东方轩辕的府邸,彻夜闪着幽幽的火光,大门紧闭,直到黎明时分,方有人乘坐官轿从大院里出来。
祸起萧墙,京城中,隐隐有着蠢动,一场腥风血雨似乎就要来临。
屈平一直无法安睡,自从东方颢出宫以后,他每天直至深夜才回府,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便又进宫,除了料理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之外,便觉得心里好似空了一块,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将他笼罩着。
前两日,开封巡抚有密旨传来,说圣驾已经到了汝州,屈平看见后还是能放下心来的,可近几日却什么消息也没有。直到今天,竟接到了“圣踪不详”的讯息,屈平手微一颤,手中的邸报便掉在了地上。
『大人。』秦儿弯腰将抵报捡起,轻轻唤着他。
屈平回过神来,看着正站在自己面前的一位官员,开口说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回大人,下官因为衢州欠粮的事,屡次被户部催银,再加上河南藩库银子又要调京库,思尚书行文叫藩里说清白,职藩那里也一直没个交代,下官只好来求见大人了。』
屈平仔细听完,沉吟着说道,『这件事我也知道,思尚书管着通政使衙门,自然要按规矩办事,既然你来找我,那也不好叫你就这么回去,衢州欠粮的事我会吩咐派人去户部调银。』
『下官谢过屈大人。』
屈平微一点头,便低头看着手中的公文。
那官员正欲离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随口问道,『屈大人,最近京城里可是有什么重要的活动?』
屈平听他这么一问,不解地抬起头来看他。
『下官来京城已经三天了,发现最近每天都有很多人进京,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屈平心中一惊,暗暗思索了一阵,才淡淡说道,『也许有,不过京城里向来热闹。』
『是吗?以前我来京的时候好象没那么多人。』那官员喃喃自语,方才告退了。
这句话,让屈平的心起了一阵波澜。他低头沉吟,随后吩咐道,『秦儿,备轿去城北大营。』
皇甫倾擎已在廊下等候良久,见那个官员匆匆离去,刚踏上台阶,见屈平蹙眉走了出来。
『大人有急事?』
屈平一愣,这才想到还有人等着见他。
『皇甫公子来找我,是否为了那漕米之事?』屈平没有回答,只是开口问道。
『是的,大人。事情均已经办妥,特来向屈大人禀报一声。』皇甫倾擎长身而立,一躬身说着。
自从东方颢离宫至今,这是屈平听见的第一桩好事,他不由舒展了眉头,微微一笑说道,『甚好,皇甫公子果然能够说到做到。』
『大人最近是否日夜操劳,多日不见,您看上去更清瘦了。』皇甫倾擎稍稍走近一步,皱起眉看着屈平轻轻说道。
屈平没想到他会有此一说,停了一会儿开口道,『多谢皇甫公子的关心,屈平一直是如此的。』
皇甫倾擎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又问道,『大人刚才神色匆忙要去何处?』
『嗯。有些事要去处理一下。』
『皇甫倾擎能否跟随大人一起去?顺便和大人回禀一下那漕米之事。』
屈平看了他一阵,点头说道,『也好。』
两人同上了一辆马车,往城北大营驶去。
『其实要解决漕米这件事并不难。』皇甫倾擎这时看着屈平说道。
『哦?』屈平微微一笑,『愿闻其祥。』
『只要采用就地买米的办法,就能省去了漕运的麻烦,也能尽早办成这件事了。』
听皇甫倾擎这么一说,屈平立刻就明白了,眼中也不禁多了一抹欣赏的神色。
因为反正是米,不管哪里的都一样,只要能在上海将漕米交兑足额,浙江就可以在上海买米交兑,连漕运也省去了。
许多官员在看这件事的时候,想到的只是漕米欠帐太大,一时难以筹足;或是想到那漕米由河运改海运之后漕帮会从中作梗,即使筹足也很难尽早运出之类的问题,却是没能想到漕米改海运之后实际上为同时解决上面两个问题提供了契机。
可生意场却不同,要想得开阔,也要不拘成法。
所以皇甫倾擎能利用这两点在短时间内便解决了这个困扰许久的问题。
屈平点头说道,『看来我真是找对人了。』
皇甫倾擎不禁笑了笑,然后又开口,『大人应该没有忘记答应在下的事吧?』
屈平亦笑了,唇角弯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屈平自然不会忘记。』
皇甫倾擎看着屈平的笑容,没有再说话。
城北军营离皇宫不过三十里左右,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屈平让马车停在军营前,然后两人下了车。
还没有走近,便听见一个守门的军士大声喝道。
『什么人?站住。』
一个军校听到了之后便马上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屈平和皇甫倾擎一阵,沉声问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找谁?』
屈平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了平日批阅公文的随身小印递了过去,『拿给清军门看,他自会知道。』
那军校接过小印看了看,又抬眼看着面前这位从容优雅,面容端正的人,虽然身着的是一品官服,可无奈自己并不认得。而且军营也有军营的规矩,清军门早已吩咐过,只认兵部堪合不认人。
不过眼前的人神情内敛,隐隐含着一股威严的气势,似乎确实来头不小。于是他让他们先等在外头,自己匆匆跑进去汇报了。
这清军门规矩好大。皇甫倾擎不由皱眉暗道。
他转向屈平,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愠色,只是一派自如的静静站在原地。
看他的态度他的神情,就仿佛是个远离凡尘,从来都无需为了这世上一切的纷纷扰扰费神的那种超凡脱俗之人,可偏偏他又穿著一身官服,身陷重重官场之中,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极端的矛盾,可又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契合感。
看着他,皇甫倾擎不禁一阵失神。
清若凛一看那小印,就知道来人是谁了,眼前的军校也是按规矩办事,所以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的和他说了一句,『他就是我和你提到过的左丞相了。』
那军校不由愣住了,茫然地望着清若凛的离开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了出去。
『大人。』清若凛快步走到屈平跟前,将他迎至大营内的议事厅坐下了。
皇甫倾擎并没有跟进去,只是在帐内悠悠地喝着茶,一边等着屈平和那清军门议完事出来。
他啜了一口茶,抬眼看见刚才那位军校一脸凝重地守在议事厅外,不由失笑说道,『不知者不罪,你这么紧张干嘛?』
那个军校听到皇甫倾擎和他说话,转过脸来瞪了他一眼道,『我也知道,况且,我哪有……紧张啊?』
皇甫倾擎只是耸耸肩,又道,『你们军门看上去很严肃,这里想必军纪严明,看得出左丞相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那军校微微一怔,忽然问道,『你是谁?』
因为皇甫倾擎并没有穿官服,看上去也不是左丞相的长随。
『我么?』皇甫倾擎笑了笑,『我不是谁。』
『不说就算了。』
军校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刚才的屈平有着不一样的气势,但一看却都是极有城府的那种人。
正在这时,清若凛的声音传来,军校一听叫的是他便应了一声抬脚走进大厅。
屈平这时端坐在椅子上,目光正看向他,他头一低躲开了那视线。
『还不快见过屈大人。』清若凛站在屈平的身侧说道。
『卑职见过屈……屈大人。』军校讷讷地说着,可是仍旧没有抬起头来看他。
屈平倒不介意,只是含笑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就是严云的孩子么?长这么大了。』
听他这么一说,那军校不由一阵恍惚。
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霾的雨天,雨水和泪水迷蒙了他的眼,可却有一位优雅少年轻轻将他扶起来,用他那干净的衣袖擦去了他一脸的泥泞和污浊。
事隔这么多年,他虽然依然牢牢记得那件事,却已然认不出他来了。
可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爹爹的名字。
严云正是被那屈正所救,见他无处可去又有点身手,于是将他安置在大营,这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的屈平最多也只有十五、六岁而已。
如今,严云早在几年前因病回了老家,将严霖留在了大营。
『怎么了?』屈平的声音温和,和那时相比多了些低沉却依旧优雅。
『我……我……』严霖眼眶一热双膝一软突然就跪了下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哎。』屈平轻轻一声叹息,上前把他扶了起来,『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你也早已长成了一个铮铮的男子汉,怎么还能像以前一样轻易就掉泪呢?』
『严霖竟然没能将恩人认出来,实在是万分的该死。』严霖伸手一抹,擦去眼泪。
屈平扬起轻笑,『你那时才几岁,况且救人的是我的父亲。』
那有什么分别。严霖刚想抬头说,猛然看见屈平那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不由心中一暖,眼眶不禁又红了。他赶紧低下了头。
『好了,说正事吧。』清若凛无奈的看看严霖,没想到这小子还是这么爱哭,他只能吩咐道,『严霖,你去把前几日守城的军士找来。』
『是。』严霖应了一声又抬头看了屈平一眼,方才走出议事厅。
『若凛,刚才我说的事就交托于你了。』屈平看着清若凛,缓缓言道。
『大人请放心,大营一定会守好,不会有丝毫差错。』清若凛说道。
『嗯,另外八百里之外的军报一定要尽早送到我的手里,让你手下的人看仔细了。』屈平又嘱咐道。
『若凛知道。』
走出大营,严霖跟了出来,『大人。』
风轻吹起屈平的一角衣袂,一缕乌丝,他回过头。
『屈……大人,卑职想送大人一程。』严霖正视着屈平。
屈平一笑说道,『回去吧,好好习武,跟着清军门,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严霖看着他透彻的眼,深邃的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去吧。』
屈平上了马车之后静静地想着刚才军士汇报的情况一直没有开口,皇甫倾擎也不打扰他。
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当皇甫倾擎撩起帘子准备下车的一霎那,就看见一只手握着一柄剑向马车中刺来。
皇甫倾擎反射性地躲开,却发现那把剑已然来到屈平的胸前,他不由大惊失色,一掌推开了屈平。
行刺的人一击失手,剑锋一转还是对准屈平。
皇甫倾擎想也没想就护在了屈平的身前,可这时他却听见身后的屈平闷哼一声,似乎承受了很重的一击,回头一看,屈平已是脸色煞白,身体歪向了一旁。
这是从车厢外刺来的剑,看来行刺的人不只一个。
皇甫倾擎赶紧拉过屈平,自己一跃出了马车。
事情来得太快,被一剑穿透了肩胛骨让屈平痛彻心肺,紧紧抓住车窗的布帘,指关节也已泛白,他强自咬牙硬忍,牙关被咬出了血来。
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人的名字。
——难道是他?
马车外有三个身穿黑衣的人,眼看其中一个正欲再行刺,皇甫倾擎抢过马鞭便是一鞭,马车便在嘶声中疾驰而去。
那些黑衣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都想追过去,却都被皇甫倾擎挡了下来。
再转头看去,马车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那三个黑衣人霎时一齐攻向了皇甫倾擎。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人竟是身怀绝技,即使皇甫倾擎手无寸铁,却还是无法伤他分毫。
皇甫倾擎此时心中着急,看见其中一人拿剑刺了过来,当下抬手握住那剑刃,然后使力将那刺客带到一边,自己虚晃一招转到他的背后便制服了他。
将那三人连连打晕之后他赶紧往那辆马车消失的方向追去。
想起刚才屈平苍白的脸,皇甫倾擎不禁心急如焚。
追出大半里左右,皇甫倾擎终于看见了停在悬崖边的那辆马车,他提气一步冲到马车前,掀开布帘,看见屈平已经昏迷在车厢里,左肩上一大片的殷红,伤口还在汩汩的向外冒着鲜血。
皇甫倾擎只觉自己的心脏一阵收缩,像是要窒息了一般。他从来没有想过,除了自己,他还会如此在意一个人的生命,不是因为他是朝廷大员,仅仅因为他是屈平。
慕十一
东方轩辕知道这个消息已是两天之后了。
『混帐!』他从案几上惊起,拍案大声斥道,『本王什么时候让你去刺杀屈太傅的?』
他的视线紧紧锁住眼前的曹公公,像是要把他生吞似的。
『是我。』门外一人低哑的声音传来,随之走进门来的是东方原。
东方原一直被圈禁,长久不见阳光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可他的眼神却没有因为两年的禁锢而变得呆滞,他眼中射出的那股阴狠之意,像是要立时将所有背叛他的人都置于死地。
『是你。』东方轩辕对这个大哥并没有半分情意,冷冷看着他。
『九弟好大的脾气,区区一个太傅就让你气成这样了?』东方原嘲讽地吊起嘴角说着。
曹公公看见东方原走过来赶忙给他行礼,东方轩辕看在眼里无动于衷,魏奎元却不由暗暗吃惊。
『九弟也不是已经派人去暗杀东方颢了么?』东方原依旧嚣张,俨然以太子自居。
『那是两回事。』东方轩辕冷哼一声,瞥他一眼沉声说道,『如今屈太傅是左丞相,朝中的事务都要倚靠他处理,我并不想乱了朝局……』
『我就不信少了屈平会怎么样。』东方原打断他的话,『想当初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你以为如今的你还有多少能力,不要给我再轻举妄动,到时我保不了你,你只有自求多福的份了。』东方轩辕冷声言道。
『只要能找到那份诏书,我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倒是不知九弟会怎么样?』东方原冷笑着说道。
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曹公公赶紧出来打圆场道,『王爷,太子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相信王爷也是一样,其实屈丞相不在更好,我们可以将皇宫的消息进一步封锁起来。』
东方轩辕斜睨他一眼,紧抿着嘴没有说话,然后一甩袖便向门外走去。
『等等,九弟你要去哪儿?』东方原的声音在后方传来。
『去见屈太傅。』东方轩辕停下脚步,缓缓吐出了这几个字。
『你这一去,岂不是不打自招?』东方原的语调带着一丝嘲笑。
东方轩辕不再搭理他,一步跨出了书房。
魏奎元赶紧追了出去,走了一段路后,他看着东方轩辕说道,『如今太子一出来,事情恐怕对您不利啊。』
魏奎元想到东方原刚才的气势,不禁有些担心。虽然他也很希望借东方原的手除去屈平,可他并不是东方原的亲信,若最后东方原得了势,恐怕局势会对自己不利。
『你担心?』东方轩辕挑眉看他。
『……臣是担心王爷……』
『无妨,他不会有太大的碍事。况且我早就知道那曹公公是一心想要救他才会与我合作。至于我要救他——』东方轩辕停下来看他,嘴角扬起一抹冷酷的笑,『只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罢了。』
『既然王爷有自己的打算,老臣便放心了。』魏奎元缓缓说着。
『还有什么事?』东方轩辕看他的表情,似乎欲言又止。
『……王爷,你真的要去?』魏奎元于是开口说道。
『嗯。』东方轩辕点头。
『你不担心被屈平怀疑?』
『我自有主张。』东方轩辕淡淡地回答道。
房间里有着氤氲的药香,东方轩辕走进寝室便看见屈平安静地躺在那病榻上。
散在枕边的乌丝衬的屈平的脸色更加苍白。
屈平只是浅眠,尽管东方轩辕尽量放低了自己的脚步声,他还是感觉到了。
『抱歉。』东方轩辕看见他睁开眼睛,于是轻声说道,『轩儿惊扰了太傅的休息。』
屈平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阵,方才低低说道,『扶我起来吧。』
东方轩辕依言扶他坐了起来,虽然牵动到了伤口时屈平只皱了皱眉,可东方轩辕没有忽略掉他额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
刚才他在屋外已经问过了秦儿,屈平的伤势很严重,一定要好好调养,将来才不至于会落下病根。
他也知道屈平一定很疼。
东方轩辕心里愧疚,却没有办法说出口,他只好拿起搁在一边的白巾,替他轻轻擦拭着额上的汗珠。
『宫里还好吧?』屈平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嗯……一切都好。』
『你和皇上从小的感情就很好,我不想看到你们之中谁伤害了谁,我只希望你们都好。』屈平缓缓开口言道。
东方轩辕静静地看着屈平,目光闪烁却不言语。
屈平吃力地闭了闭眼,又道,『轩儿……你要做什么,我阻止不了你……我只希望天下太平。』
只此一点,予愿足已。屈平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语调虽然缓慢,声音也很虚弱,可每个字都敲打在了东方轩辕的心里。
东方轩辕的手不由僵了一下,『可是为了皇上?』
屈平看着他不语。
『轩儿知道该怎么做。』
东方轩辕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东方轩辕不否认自己是嫉妒着东方颢的。
因他不仅有父皇的宠爱,更不用被派去边远的寒苦之地,又有如此为他尽心尽力的太傅,叫他怎么不羡慕怎么不嫉妒?
可他也没有忘记小的时候和东方颢一起贪玩一起被骂一起受罚的经历。
只是,人长大了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欲望,即使小的时候再亲近,也是永远留在了过去,再也找不回来的了。
如今已然走出了这一步,他是万万不会回头的,只怕是要辜负了眼前之人的期望了。可若说是要天下太平,东方轩辕自认还是有能力替他办到的。
『太傅请好好休息吧,轩儿还有事要先告退了。』东方轩辕站起来说道。
屈平点点头,注视着他的眼却没有再说话。
『秦儿,去请皇甫公子进来。』
东方轩辕离开不久,寝室里忽然传来屈平的声音。
『是。』
皇甫倾擎没有离开,因为他怕有人再一次来行刺屈平,于是打算留在屈府保护他。
『大人,你找我……』皇甫倾擎推开房门,却没有在床榻上看见屈平,心中不由大惊,连忙转眼看去,发现屈平正坐在边上的一张案几旁低头写着什么。
『大人。』他的语气里不禁带着一丝责怪。
屈平这时正好写完最后一笔,他抬起头说道,『有一件事我想让你去办。』
『大人还是请先回床上躺着罢,大夫说了大人近期内不能下床的。』皇甫倾擎上前两步扶起了他。
屈平抬头见他那略显强硬的表情,不由微微一怔,他于是轻点头,缓缓站了起来。可刚想跨步,就被那皇甫倾擎横抱了起来,再轻轻放置到了床上。
动作轻柔仔细且一气呵成,免去了屈平扯痛伤口之苦。
『谢了。』屈平知他是好意,于是开口说道。
皇甫倾擎只笑了笑,然后轻扶住他,在他身后叠好了软软的垫子,让他尽量坐的舒服。
屈平一时间不再说话,因他伤口的疼痛并没有消失,而是一阵一阵席卷着而来,刚才又勉强下了床,此时只觉得全身没有丝毫的力气。
『大人还是先躺下休息吧?』皇甫倾擎担心地看着他,皱眉又道。
屈平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然后轻声问道,『你手上的伤势怎么样?』
他并没有忽略皇甫倾擎缠着纱布的手。
『小伤而已,大人不用在意。』皇甫倾擎摆了摆手,语气不甚在意地说道。
屈平抬眼看他,『这次多亏了皇甫公子,屈平才能幸免一难,屈平不知该如何谢你?』
『大人言重了,幸好这次大人没有生命危险,不然的话,皇甫倾擎就是赔了性命也是难辞其咎的,况且还让大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皇上要是责怪下来,皇甫倾擎自当一力承担。』皇甫倾擎脸上没有半分矫饰之情,只有懊悔之意。
屈平看着他半响,无奈说道,『皇甫公子你言重了。』
『哪里。』皇甫倾擎只回了这一句。
他注视着屈平,见他这时垂眸沉吟,耳畔的一缕发丝缓缓垂落,黑和白互相映衬着。他只感觉病中的屈平更有一种坚韧和忍耐,让皇甫倾擎又迷惑于屈平那特有的气质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皇甫公子,案几上那封信是我写给皇上的,你带着信和边上那块御印,去大内殿见禁军副统领杨绪,让他派二十名大内侍卫随你一同乔装前去迎接皇上。记得,一定要将皇上安然护送回京城,知道吗?』屈平忽然抬头看着皇甫倾擎说道。
皇甫倾擎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愣住了,半响他才开口,『那大人呢?谁来保护你?』
屈平淡淡说道,『你出城时经过大营,和清军门说一声让严霖过来便可。』
即便受了伤,他的气势口吻中也带有一种身为左丞相的威严,让皇甫倾擎不能违逆,他只有点头答应。
『见到皇上即刻向我回报,派人送信至府里。还有,不要告诉皇上我受伤的事,知道了么?』屈平一一吩咐着说道。
『皇甫倾擎知道了。』
『大致的线路我已经画在了那张地图上,你一定要尽快将皇上接回来。』
看着屈平对自己信任的眼神,皇甫倾擎抿了抿嘴,认真地点头,躬身说道,『请大人放心,皇甫倾擎一定会将皇上安全地护送回来。』
『嗯。快去吧。』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早已显出了一丝无力。
『大人还请躺下休息吧。』皇甫倾擎再次说道。
屈平不再说话,他只是闭着眼睛,任由皇甫倾擎重新将自己抱起,平躺在了床上,因为他实在已用不出半分力了。
皇甫倾擎为他仔细盖好了被子,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宇之间有着一丝担忧。
停了片刻,他才走到案几前,收好了刚才屈平所说的那几样东西,转身离开了房间。
慕十二
长平公主这日乍听闻屈平进宫的消息,不由呆了一呆,没等那名婢女把话说完,她就踏出了飞云阁。
屈平这些日子一直称病,但是长平知道决不会是生病那么简单。若不是严重到不能走动的地步,皇上又不在京城,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可能不来处理朝政的。
可当她匆匆来到秦华阁却不见半个人影。
『公主、公主。』那名婢女好不容易跟上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屈大人在轩阳殿。』
轩阳殿?长平一愣,那是皇上和大臣平常议事的地方,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不管他在哪里,长平也要去到见他,因为她实在很担心他的情况。
到了廊下拐弯之处,长平和杨绪撞了个正着。
杨绪一把扶住冲过来的人,看清了是长平公主之后惊讶地问道,『公主?这么急急忙忙地做什么?』
待长平站稳后杨绪便退开了一步。
长平脸色微赧,抬头看他,『杨副统领。』
『公主,你这是——』杨绪看长平行色匆忙不解地又问。
『杨副统领刚从轩阳殿过来?』
『嗯,刚见过屈大人,有些事要去办。』杨绪回答着,随即问道,『公主要去找大人?』
『嗯。』
『屈大人现在就在殿里。』
『屈平——』轩阳殿殿门未阖,长平公主一进大殿便见到了他。
屈平此时正背对着她立在长几一边,身上披了件青色长袍,这么看去就和往常并无两样,只是在他缓缓转过身来的时候,长平没有忽略屈平那微撑着案几的手。
『公主?』屈平听到声音便已知来人是谁,这时见她脸上那股担忧的神色心中已是了然,于是便微笑着说道,『屈平最近身子有些微恙,还让公主担心了。』
长平走近看他,却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觉他的脸色有些清淡,又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好再问什么,于是开口说道,『这几日宫中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你一来就找那杨绪,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可知道太子原让人劫走的事?』
那日屈平见到曹公公的时候,便对他有所怀疑。虽然他也派人去做了监视,可一时之间并无动作,后来又由于自己受伤的事耽搁了,所以今天他一到宫中便派人去查探与那曹公公相关的人和事,当然也包括那东方原。
他肩上的伤不可能一下子复原,可如今的事却是等不得的。
『什么?』长平不由大吃一惊。
长平也是聪慧之人,如今太子失踪,皇上又不在京城,那即将要发生的事便已然呼之欲出了。
『你找杨副统领不仅仅是为了寻找那东方原吧?』长平随即便问道。
屈平轻点头却不再开口,只是紧锁着眉沉思。
曹公公的出现,太子原被劫,自己又被刺,东方轩辕的来访,还有最近大批伪装进京的人……想必樊将军的军队也早已向着京城而来。
虽然他刚才已经命杨绪带人去封了那瑞亲王府,可也许已经晚了。
而皇上又不知在何处。
到底该怎么阻止?
也许有人能帮到他……
想到这里,屈平忽然抬头注视着长平说道,『长平。事不宜迟,你即刻去找太后,让她下一道懿旨,召集所有的大臣到干清宫去。』
长平见他神色凝重,目光闪烁不定,知是事态严重,立即点头答应了。
——父亲,今日之事,若您能预料到,想必不会将它留下来了吧。
屈平轻叹一口气。
『严霖。』
严霖一进殿便见到屈平微微轻晃的身子,赶紧上前搀扶。
屈平抬手轻扶额,低声说道,『叫秦儿备轿回府。』
此时,他的声音早已疲惫至极。
其实以屈平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坐轿,官轿至府邸停下的时候,屈平的脸色已是一片煞白了。
秦儿掀起帘,扶他出来,『大人,您觉得怎么样?』
屈平下了轿,停了一下说道,『我去书房,任何人找我都说我不在,知道了么?』他的声音虽低,却还是吐字清晰。
『知道了,大人。』
屈平微一颌首,趋步走了进去。
只是,屈平还是晚了一步。
他刚走进书房关上门,从暗阁中取出了那个盒子,便听到外面一阵的嘈杂。隐隐听见秦儿的声音,『大人不在府里,你们请回吧。』
『走开,不要挡道,他在也好不在也好,今天就是来搜他的府的。』一人彪捍的声音,横冲直撞而来。
接着就是兵戎相见。
于是,屈平轻轻叹息,将盒子放在了案几上。
『严霖,不要和他们动手,让他们进来罢。』
门一下子被踢开了,两名侍卫便冲了进来,严霖赶紧来到屈平的身旁以防有人对他不测。
『幸亏我早一步派人守在了这里,要不然等屈大人毁掉了这盒中之物,我再想夺位可就难了?』
略带嘲讽之意的声音传来,屈平不意外地看见了东方原和跟在他身后的曹公公。
『太子以为这盒子里装的会是什么?』屈平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东方原,静静地站在原地说道。
『若不是,屈大人何苦堪堪赶回府来呢?』东方原慢条斯理地反问着。
屈平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却也只有一瞬。
东方原却没有忽略,不由得意地笑了。
『屈大人对于自己父亲所做过的事应该不会不知道吧?』这时,一直站在东方原身后的曹公公开口了,『当年我亲耳听见先帝口述说要把皇位传给太子的,可奴才试问屈大人,后面的那份废太子的诏书又是从何而来?』
屈平直视着曹公公,沉声说道,『想必曹公公对那日的情形早已了若指掌。至于我父亲,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当时所发生的事,皇帝和臣子的对话不得外传这一点,曹公公恐怕不会不知道吧。』
曹公公不禁被屈平那锐利的视线盯得一阵心虚,他定了定神,又冷笑一声说道,『那屈大人的父亲就可以这样只手遮天,不顾先帝的遗愿了么?』
『就凭曹公公你的一面之词,怎么能让屈平相信呢?况且这是对我父亲的一种诋毁。』屈平回答的一派淡然。
『呵呵……』曹公公尖声地轻笑起来,『诋毁不诋毁,只要屈大人敢打开眼前的这个盒子,一切便自有分晓了。』
『看来曹公公很肯定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屈平抬了抬眉问道。
『不错。』曹公公缓缓说道,『若奴才没猜错,盒子里面的应该是那份真正的立太子为储的诏书。』
『哦?』屈平虽然在听,可是有点漫不经心。
不过东方原倒是吃了一惊,他不由回过头问道,『曹公公,你不是说在屈平手上的应该是那份伪造过的废太子的诏书吗?』
曹公公赶紧躬身回禀道,『回太子,那份诏书前几日奴才在宫里找到了。』
『什么?』东方原看着他。
『那份废太子的诏书,要说笔迹,那是丝毫不差。要不是奴才曾亲耳听见先帝所言,也决计不会相信那是一份伪造的,所以这份诏书当然留在了宫里。』曹公公继续说道,『可后来奴才又细细回想了一下那日的情形,觉得屈正所代笔拟的诏书应该有两份,不然他骗不过先帝。』
『曹公公的意思是我父亲用了掉包之计?』屈平看着他问道。
『幸好那日我在门口偷听,不然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此事了。』曹公公阴阴地笑了起来,『屈正一定是用真的让先帝过了目,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大印按在了假的那张上,屈大人说是也不是?』
说着他看向屈平。
屈平的眼波澜不惊,他淡淡回答道,『曹公公若硬要这么说,屈平也没有办法。』
『哼!只要证据确凿,也不怕你不承认。只怕到时候那欺君犯上的罪名你屈平担待不起啊。』东方原忽然冷笑一声说道。
『看来太子十分信得过曹公公了。』屈平的眼忽然瞥过两人,叹息着说道,『不过,实在很可惜,太子还是来晚了一步。』
说着,屈平伸手便将那盒子打开了。
太子和曹公公的脸色不由大变。
盒子里只有一些残留的灰烬。
『原来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东方原阴沉着一张脸,一字一句地说着。
『太子说错了。里面确实是一张诏书没错,可屈平对于它的内容却丝毫不知,也没有兴趣知道,何来早知之理?』
『休要再狡辩了。』东方原狠狠打断了屈平的话,忽地咬牙一笑,『你以为烧了诏书就没事了么?今日我既然来到这里,这份诏书就算不是也要让它变成是!』
『来人!』
『住手!谁敢碰屈大人一根汗毛,我严霖就让他血溅当场。』严霖挡在屈平的身前沉声道。
『你以为以你一人之力就能保住他?笑话!』东方原不禁冷笑,他看向屈平说道,『当初要不是你和你父亲,我也不会被白白囚禁了两年,这笔帐我怎么也要和你好好算算的。』
『严霖,你退下。』屈平的声音在严霖背后轻轻响起。
『可是大人你——』严霖回过脸,只见屈平的脸色平静依旧。
『无妨,就凭太子和曹公公是奈何不了我的。』他淡然说着,语气甚是肯定。
严霖不禁觉得诧异。
『不错!』这时门外又有声音传来,严霖一看,却是那瑞亲王。
『九弟?』东方原猛地回头,『你什么意思?』
东方轩辕笑了起来,『大哥还不明白吗?你看看你周围的侍卫,他们哪一个不是我的手下?还有——要伤害屈太傅你还得问过我,已经让你得逞了一次,难道还会有下一次么?』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来人,将废太子和曹公公拿下!』
『瑞亲王你……你……』
曹公公不可置信地盯着东方轩辕,语不成语。
『好!哈哈!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东方原怒不可遏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东方轩辕,我早知不能相信你,要不是屈平提早将那诏书焚毁……』
『你不要弄错了。』东方轩辕忽然打断他的话,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说道,『曹公公救主心切,我可以理解,可那份废太子的诏书是千真万确的。』
『你胡说!』曹公公听他这么一说,差点没有跳起来,『这是我亲耳所闻,怎么会有错?』
东方轩辕转向他摇头“啧啧”说道,『你还在嘴硬,要知道“无巧不成书”,你说伪造临摹诏书笔迹的是屈正的弟弟,可在两年前,也就是二哥继位之时,我在疆边曾经遇见过他。』
『怎么可能?』曹公公瞪大了双眼叫道。
『我骗你做什么?』东方轩辕冷冷说道,『我一早就知道你编造一份诏书的事就是为了救东方原,我又恰好想利用你们来引开屈太傅的注意,所以将计就计罢了。』
『你——』东方原这时将脸转向了曹公公,他的表情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终于他垂下头。
眼看着两人被拖了出去,只是那曹公公的嘴里还是不停的在呢喃着什么。
屈平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口说道,『其实你不必这么做。』
东方轩辕一怔,然后笑着说道,『轩儿也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傅。』
屈平不置可否,注视了他片刻问道,『皇上呢?』
『原来太傅关心的人只有皇上啊。』东方轩辕垂眸轻轻叹息,忽然他又抬头看着屈平说道,『若太傅想见皇上,那就请太傅先随我进宫向朝中的大臣宣布皇上的死讯之后,我再考虑让太傅见他,如何?』
『若我不去呢?』屈平反问。
『太傅不愿去,轩儿也不会勉强。只不过到时候难免就要用到武力了,并不是所有大臣都会轻易臣服的,毕竟这事由太傅来说,比较容易让人信服。』
东方轩辕这番话说得虽然轻巧,可语意中却含带着威胁,屈平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静静地注视着东方轩辕,良久,只听他缓缓说道,『只怕要让你失望了,瑞亲王。』
东方轩辕忽然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个声音便从他身后传来。
『不错,要见朕,又何需劳烦太傅进宫呢?』
声音低沉且平稳,这声音的主人,不是东方颢又会是谁?
见到他,屈平不禁牵起嘴角,挽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轻笑。
东方颢的表情,仍旧是他所熟悉的那种张扬,眼神也专注依旧,只不过大半月不见,似乎有些清瘦了。
东方轩辕已不用回头,他只闭了闭眼,然后缓缓睁开。
『九弟,樊将军虽然有二十万大军驻守在城外,可你也别忘了朕这次出行的目的。况且,早在朕出宫之前就已下旨将元郡守的军队调回了京城。』东方颢的语气甚是闲淡自如,『至于朕,幸亏有太傅派皇甫倾擎来接应,不然就算周廷的武功再厉害,朕怕也是难逃你布下的那些天罗地网啊。』
东方颢的出现,其实已经代表了一切。
这些话不用说,东方轩辕也早已明白了。
他不由深深叹息,『没想到皇上早就作了万全的准备,甚至还借故出宫,再有太傅的从旁协助,今日我东方轩辕败得彻底也输得无话可说。』
『不愧是九弟,够干脆。』东方颢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东方轩辕不由闭上眼苦笑。
此时,胜负成败,皆已成了定局。
『将瑞亲王和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天牢,等候听审。』东方颢冷冷地吩咐身边的侍卫说道,然后他看向屈平,『太傅,你随朕进宫去吧。』
屈平看他转身就要离去,突然出声说道,『皇上,臣有话要说。』
东方颢回过头,见他神情甚是严肃,不由呆了一呆,然后挥手摒退了众人。
待书房终于只剩下他二人的时候,东方颢刚才冷硬的神情已然软了几分,他的声音更有着疲倦,『太傅想和颢儿说什么?』
屈平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到那卷《辞别》前,掀起那幅画,又开了暗阁中的机关,然后取出了一个黑色的铁盒子,将它摆放在东方颢眼前。
这个盒子和案几上放着的那个竟然是一摸一样。
东方颢盯着两个盒子半响,方才抬头看屈平,眼底竟多了一份阴冷。
『皇上果然知道诏书的事。』屈平虽然不觉得意外,可仍然忍不住叹息道。
东方颢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他。
屈平拿出钥匙,将盒子打开了。
盒子里躺着的赫然就是一份完整无缺的诏书。
『曹公公没有听错,可他只听了一半。』屈平看着东方颢,缓缓地说着,『先帝因不愿废了嫡长子继承这一规矩,曾经写过一份诏书,要立太子为帝。可太子原事事都比不过皇上你,所以先帝也犹豫着迟迟没有诏告天下,最后在病重那天将废太子和立太子两份截然不同的诏书一并交给了家父。』
东方颢一直没有开口,只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低头又瞥了一眼案几上的那份诏书,再抬头的时候,眼神又阴沉了几分。
屈平没有忽略他的沉默,可仍然继续说道,『家父拿着两份诏书,就像手持一把双刃剑。这时却逢各地藩王趁先帝病重叛乱四起,于是家父便明白他应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了。』
屈平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后面的事他已不用再多说了。
后来,便是东方颢称帝,废太子灭藩王,坐稳了天下,可却独留下了那么一份诏书。
对于这些事,屈平也是当曹公公出现了以后,将那盒子打开,在看了父亲留给自己的一封信时才知道整个原委的。
今天的事他也只不过是故布疑阵,毕竟没有谁真正见过诏书的存在,也不能让它的存在立于世上。
况且,关于立庶子东方颢为帝的怀疑不是没有,景天王爷那时找他问的便是这些事,宫中一向人多嘴杂,东方颢也必定早有耳闻了。
东方颢注视着屈平良久,他的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当时的情形也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如今这份诏书竟然没有毁去,而是被先帝最信任的臣子堂而皇之地藏在了府里,要说他不心惊那是假的,毕竟这是能动摇他皇位之物。
看着屈平,他无法怀疑,可事情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又让他怎么能不多心?
东方颢拿出那份诏书,看也不看,只是走到熏炉旁引了炭火便又将它扔回了盒子里,眼看着它越烧越旺,最终化为了一片灰烬。
『今日之事,朕就当没有发生过。』
东方颢只说了这一句,便推开书房的门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出去。
待东方颢的身影消失不见,屈平方才扶着几缓缓坐了下来,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
皇上始终是皇上,早已不是当年的二皇子了。而他,却把自己的退路给封死了。
——父亲,我这么做,您一定会笑我傻吧。
淡笑轻轻溢出了唇角,他闭上眼。
皇上,不要让我失望啊……
幕十三
二月一过,春的气息便悄悄的来临,花骨朵飞上了枝头,轻雅一片。冬日的雪也已渐渐散去,整个皇宫浸沐在一片春暖花开之下。
青云冉冉,锦瑟年华——依旧是那秦华阁。
得知昨日东方颢一回宫,便叫大内禁军把所有牵涉在这件事情中的人全部捉拿收了监,显然已是怒极,偏偏今日……
屈平苦笑着收回了视线,窗外春色如絮,可却与他丝毫无关。
『大人的伤势好点了么?』
『是你啊。』屈平只抬眸看了一眼,声音平淡如初。
皇甫倾擎救驾有功,如今已被封为晋北侯,官至二品兼任晋州刺史,隔日便要去晋州负任。
『大人还没有回答我。』
皇甫倾擎的眼神,竟像极了他眼中的那种执拗。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屈平回过神。
『大人不用瞒我。』皇甫倾擎的表情很是认真,对于屈平的伤势他再清楚不过了,想到屈平那时的担忧,他又道,『如今皇上已安然回京了,大人应该能安心养伤了吧?』
屈平抬眼看他,微微笑着说道,『皇上的事真是多亏有皇甫公子你,至于屈某的伤势还请皇甫公子不必太过于挂心了。』
皇甫倾擎听了这话也不再说什么,他只是注视着屈平,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今日皇甫倾擎来见大人,是来向大人辞行的。』
『嗯,也是。』屈平看着他点了点头,忽然他想到什么,于是又开口道,『不过你妹妹大婚在即,你没和皇上提过么?』
『本想和皇上说的,可似乎不是时机……』皇甫倾擎说到这里便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知道他在迟疑什么,屈平只是淡淡笑道,『一事归一事,这点皇上还是分得清楚的,你就放心去说好了。』
皇甫倾擎不禁苦笑,『大人虽然这么说,可我不是大人你,可以无视皇上的怒气。』
『是么?』屈平听后不由一愣。
此时他不禁又想起了刚才在那大殿之上,两人所起的争执。
『所有的大臣都无异议,为何你却要保他们?』东方颢看着屈平,冷声问道。
『臣只是不希望皇上背上弑兄的罪名。』屈平的语气依旧平静。
『是他们负朕在先。』东方颢背负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站在金銮殿上,『如此的欺君犯上,为何不能判处死罪?』
『还请皇上三思。』
『三思?难道朕还要给他们第二次机会吗?』东方颢冷哼一声反问道。
屈平无视他脸上的冷然,一双眼微波不兴,『若皇上一定要将两位皇子处死,那就请皇上也赐屈平死罪。』
『你——』
东方颢一瞬不瞬地盯着屈平,紧抿着嘴,终于还是不发一言的离开了大殿。
『也许吧……』屈平怅然道。
也许他那句话,说得是有点过分了。
他不是没有看见东方颢眼底那隐忍的怒火,可毕竟他也有他的理由,即使逾越了君臣之礼,这件事他还是要阻止的。
但是,东方颢终究还是皇上。
屋内一阵沉默,皇甫倾擎静静地看着屈平,只觉他脸上的神情甚是难解,虽然蹙起的眉依稀带有着一丝烦躁的情绪,却也不知他在烦恼着什么。
『我去见皇上,你的事我有机会顺便帮你提一下吧。』忽然屈平打破沉默站了起来,对皇甫倾擎说道。
皇甫倾擎微微一怔,只得点头。
也许——
那关键还是在于皇上吧……
皇甫倾擎看着屈平的离去的背影突然这么想到。
东方颢这时正坐在轩阳殿上翻阅着这半月多来的奏折,每看一本,他便觉自己的心情烦躁一分。看着折子上这些圈圈点点的批注,他似乎能够想象到屈平一个人坐在秦华阁,仔细地做着批阅的情景。
屈平低头写字时的神情一向最是专注和认真,就连他周身的空气也会变得轻缓起来,东方颢每每都不忍去打扰,只是安静的在一旁坐下,静静地陪伴着他。
这些日子他远在京城之外,身边少了他总觉得心里也落了空,可不料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却和他之间有了这般的矛盾,想到这里东方颢的眼神不由黯然,他烦躁将手中的折子随手一扔,于是,“啪”的一声,折子便飞到了地上。
空旷的大殿被这一声响打破了原本的静寂,站在他边上的小六子被吓了一跳,赶紧走上前去,刚弯下腰便听见一人叹息着说道,『皇上还在气臣么?』
他捡起折子转头看去,正是屈平。
屈平步入殿中,取过了他捡起来的奏折,对他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
屈平停在原地,见东方颢深沉的眸盯着自己一声不响,他只微微欠了欠身便正色说道,『皇上,今日早朝之上是臣说的话太重了,请皇上恕罪。可臣还是想请皇上顾惜手足情谊,饶恕了那太子原和九皇子的性命。』
东方颢看着屈平,忽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人便懒懒地靠向了椅背,闭上眼睛说道,『罢了,就听你的吧。』
『这几日的奔波皇上定是累了,大婚在即,就请皇上好好歇息吧。』屈平又淡淡说了一句,然后走上前将折子轻轻摆放在了长案上,看了他一眼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东方颢听着屈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将眼睛缓缓睁开,感觉到殿内那寂寥万分的空气,他不由扯出一抹苦笑。
过了两日,便是东方颢的大婚之日。
婚庆礼仪在那时一向极其讲究,皇帝就更加不能例外,排场也很是宏大壮观,贵族臣子一个都不少地来旁观礼庆贺。
时辰一到,只见那金椅撵车缓缓来到东上阁,施步障,降车,铺了席道,东方颢便牵了皇甫衾的手带她入了昭阳殿。
整个婚典从寅时开始准备一直持续到申末时分,过了申时又有婚庆筵席,此时便没有了白天的严肃,而是多了几分放浪喧嚣。
酒席中的人各个脸上都带了喜气,纷纷举杯向皇上庆贺。
东方颢一眼望去,却独独少了屈平。
他起身离席,走出了宴会厅。
厅外也是熙熙攘攘的官员,就着那庭院的春景,夹着渐渐亮起的盏盏琉璃宫灯,灯火阑珊,各自聊着天饮着酒。
屈平其实刚离席不久,只因他伤势未好,这一整日下来也着实疲惫,更加难以应付官员们的敬酒,于是便打算提早回府。
只是他刚穿过人群,便听见身后东方颢的声音低低传来。
『屈平。』
屈平转身,『皇上。』
『你要走?』东方颢看着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臣因不胜酒力,恕臣先行告退回府。』屈平忍住不适,勉强回答道。
见东方颢不再开口,屈平便微欠身想要离去,可不想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东方颢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这一拉扯之间,即便东方颢没有用力,屈平也无法抵挡那一瞬间传遍了整个身体的剧痛。
屈平踉跄着倒退了一步,他的脸色变得惨白,眉像刀绞般拧了起来,紧闭了双眼。
东方颢也被惊到面无人色,他反射性的将手松开,屈平眼见便要倒下,幸好被跟在他身旁的皇甫倾擎轻轻扶住。
『……怎么回事?』东方颢猛的回过神来,一把抱过了屈平就往寝宫走去,『来人!快传太医!』
被皇上这么一声叫唤,所有官员一下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阵惊惶惊恐乱成了一片,于是筵也不成筵了。
『皇上,请小心大人肩上的伤。』皇甫倾擎紧跟在了东方颢身后说道。
东方颢听了这话往屈平肩上看去,果然隐隐有着血迹渗透出来。
『该死!』东方颢不禁低声咒道,他皱紧了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屈平这时终于缓缓睁开眼,看着东方颢,勉强扯起嘴角,『……我没事……』
『不要说话。』东方颢低头看他,心里一阵纠结。
把屈平轻轻放置到了床上,东方颢便让胡太医过来替他查看伤势。
『为什么没人告诉朕太傅受伤的事?』东方颢这时在寝宫外大发雷霆,冰一样的眼神冷冷地扫视着台阶下跪着的一群不知所措的官员,『还是说你们全不知情?』
空气一下子就冻结了,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皇上,他们确实不知情,屈大人没有告诉任何人。』皇甫倾擎当下站出来说道。
『你一直都知道?』东方颢眯起眼,问道。
『回皇上,是臣没有护好大人,还请皇上降罪。』皇甫倾擎对上东方颢的眼,没有丝毫逃避的意思。
东方颢看着皇甫倾擎那双沉静的眼,忽然觉察到什么,他不禁想起了刚才那一瞬间他冲上前来扶住屈平时流露出的那抹担忧的神色来。
东方颢眸色一沉,冷哼一声说道,『你留下,朕有话要问你,其它人都退下吧。』
『太医,太傅怎么样了?』东方颢返回寝宫,走到床榻边沉声问道。
此时,屈平的衣衫被褪到了肩膀下,胡太医正小心翼翼地拆着绷带,待绷带完全取下,那怵目惊心的伤口便露了出来,东方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顿时心如刀绞般疼痛起来。
怎么会这样?
胡太医这时回禀道,『回皇上,左丞相的伤势很重,一剑透骨,加上连日来的操劳,现在还引发了炎症,情况不是很妙。』
东方颢越听眉拧得越紧,胡太医看着他的神色赶紧接下去说道,『不过只要调养得当,再加上臣调制的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会留下什么不好的症状吗?』东方颢盯着他问道。
『应该不会,只要在伤口愈合之前加倍小心,千万不要轻易移动,以免再次撕裂了伤处,并且在最近这三个月内要仔细调理,这样便能完全康复,只是——』胡太医有一丝迟疑。
『只是什么?』
『这疤痕是没办法消去的了。』胡太医回答道。
东方颢又瞥了一眼屈平的伤口,心里已是怒极,究竟是谁干的?他很容易的便联想到了这几天的事,心中不由一动。
——是东方原吧!
虽然东方轩辕也有可能,但是他对屈平一向尊重,不至于会下如此重手。
他想到这里,咬牙狠狠说道,『来人!去把东方原给我——』
不料他话还没有说完,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太傅。』
东方颢转头,便对上了屈平的眸。
胡太医这时已经在为他清洗着伤口,屈平痛得无力开口,只是从被褥底下伸出右手紧紧抓着东方颢。
他看着东方颢微微摇头。
——你答应过我的。
东方颢怎么会读不出他眼神中的意思,可是——
他仰头闭目,感觉屈平抓着他的手因吃痛又握紧了几分,他垂眸叹息,『好罢,就随了太傅。』
听他这么说屈平才放心地将手松开,可这次却被东方颢握住了,握得死死的,怎么也不愿松开。
屈平没有挣,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唇角似乎多了一抹淡笑。
皇甫倾擎看着他们相握的手,霎那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他了然的笑了,只是那笑容之中微微带了些苦意。
待一切事宜处理完毕,已过了子时。
屈平伤口疼痛,即使上了药他还是没能睡着,感觉到身旁多了一人的气息,于是他便睁开眼。
借着月光,他依稀能分辨东方颢如星光般闪烁着的眸,可看不清他的轮廓,于是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刚见到东方颢时的情景。
也是在阴影下,可那双眼如今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分明。
『怎么还不睡?』东方颢见他睁眼于是低声问着。
『皇上呢?今天是皇上的大喜之日却被臣……』
『太傅。』东方颢打断了他的话。
黑暗中,两人对视着。
东方颢突然一声叹息,低低说道,『直到伤好之前请太傅留在宫里吧?』
屈平一时之间没有回答。
『太傅?』东方颢微微低下头,忽然感觉到了屈平那特有的气息,他忍不住又凑近了一些。
『皇上……』
屈平忽然开口,气息就落在了东方颢的唇边。
东方颢突然吻了下去,他还记得离京之前留在唇上的那种味道。
『……』屈平不料东方颢会突如其来的吻他,不由怔住了。
『皇……』屈平伸出手想要阻止却被东方颢一把握住了,开启的唇更是让东方颢加深了这个吻。
于是,唇齿相依。
……很温暖。
黑暗里,眼睛一旦无法辨别事物,感观就会变得特别清晰。
东方颢唇畔的柔软,屈平气息的沉稳。
缱绻缠绵的唇舌,忽然之间就变得滚烫了起来。
两人相握的手,不知何时交叉在了一起……
也许,这一刻谁也忘记了思考,只一味地贪恋着彼此的温暖,沉沦在了黑暗之中。。
可这,依旧是超越了礼数常伦,也打破了某种禁忌的。
长平见到屈平已是第二天的晌午时分了。
屈平仍然睡着,只眉头微蹙,领口处,能依稀见到纱布缠绕,虽然早就隐隐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可长平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那天还明明站在自己的眼前……
『公主?』屈平微微转醒,发现长平正看着自己发怔。
『……你醒了。』长平回神看他,见他想坐起来便赶紧扶住了他。
『嗯。』屈平点头,随即看着她,脸上露出淡笑问道,『公主是否在怪我?』
长平撇了撇嘴,瞪他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可你这么胡来……岂不是让人更加担心?』
『那时情势所逼,屈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屈平待长平一向就如同自己的亲人一样,语调甚是自然。
『这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长平咬唇没有再说下去,她也不清楚可是什么,在知道他受伤的一刹那,她的确是怪他的,怪他连这么要紧的事都不告诉她,怪他始终还是一样,即使认识再久,他对她,永远也不可能像对待东方颢那样。
『皇上他怎么说?』想到这里,长平赶紧转移话题。她不喜欢自己的哀怨,即使对他永远只是单恋,她也希望自己是笑着面对的。
『皇上……』屈平提到这两个字,不免又想起了昨夜与东方颢的那个吻,他微微苦笑着说道,『皇上自然是生气的。』
长平看着他此时的表情,不由微笑着说道,『他怎么会真的生气,我想他心里的紧张与担心不会亚于任何人吧。』
屈平听了这话还是苦笑,正在想该说什么的时候,抬眼却瞥见了站在门口的东方颢。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碰在了一起,而屈平在一愣之后便平静地望着他,一阵无言。
随着屈平的视线,长平回过头。
『皇上。』
『长平,你也在啊。』
『我担心屈……丞相的伤势,所以前来看看,既然皇上来了,长平就先告退了。』长平微微躬身行礼说道。
『嗯。』东方颢点了点头等她出了寝宫才走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手上端了一碗汤药。
屈平见此情形,不禁微微皱眉说道,『不是说只要上药便成么,怎么还要喝药?』
『这是胡太医特别交代的,请太傅勉强喝了吧。』
其实东方颢也知道屈平不太能喝药,每喝下去便难受欲呕,所以一般的小病痛他宁愿忍着也不去喝一口药,可现在的情况毕竟不同,胡太医说得很明白,一定要好好调理才能痊愈,所以这良药还是免不了的。
见东方颢说话的时候表情也有些无奈,屈平只好闭了闭眼说道,『好罢,我喝了便是。』
东方颢听他这么说便亲自端起那碗药,屈平一只手接过,看了一眼黑乎乎的药汁瞬间拧紧了眉,犹豫了片刻,终于一口气将药全部喝下了。
『怎么样?很难受吗?』东方颢边问边拿过碗递给那名太监,挥手让他退下了。
『……还好。』屈平轻拭着自己的嘴唇,勉强说着。
东方颢这时很自然地抬手便替他把唇边残留的药汁给抹去了。
屈平一愣,注视着眼前的东方颢,过了一会儿,他低低说着,『皇上,还是让臣回府吧……』
东方颢明显怔住了,对上了屈平的视线,半响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垂眸轻声说道,『太傅是否想要避开颢儿?』
屈平不想他会这么说,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良久,他开口道,『皇上,臣……只是不想越了矩。』
『太傅就留在这儿吧,我今晚会去别的寝宫。』
『臣不是这个意思……』
东方颢当然知道屈平的意思,只是他不想放手也不愿放手。
他抬眼看着屈平,眼神专注的让人无法忽视,声音低沉而强硬,『朕不许你走。』
『皇上你……』
屈平愕然看着东方颢半响,却在他眼底读出了那份恳求和盼望,终于还是无法拒绝。
可是,隐约的,他和皇上之间所存在的一种平衡逐渐变得倾斜起来……或许,待他伤好之后,便是应该真正离开的时候了罢……
屈平没有再想下去,他注视着眼前的东方颢,虽然他的轮廓他的身影已经有了明显成熟的味道,可映入他眼帘的始终还是多年前那个孤傲的二皇子,他的倔强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改变,他究竟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太傅……』东方颢轻轻地叹息,缓缓地闭目低头。
其实真正越矩的人,是他啊……
昨夜的唇舌纠缠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是那样地渴望着他的温暖,明知道不行却还是冲动地吻了……
沉静良久之后,东方颢感觉到一只手缓缓抚过了自己的脸颊,然后落下了,睁开眼看却发现屈平的笑容里有着的是一层落寞。
『为什么?』东方颢的声音无奈低沉,眼底也有着不解,他握住屈平还来不及收回的手。
为什么?他明明是皇上,只要太傅想要的他都能为他做到,可为什么太傅的眼底还是会有如此悲凉之色?
屈平长叹一声,垂眸低声说道,『也许,是因为你真的已经长大了……』
曾几何时,那些年少痴狂那些风花雪月早已被岁月磨平了痕迹,无处可寻,可在东方颢身旁的日日夜夜,他却不曾有一丝落下过……想来自己的确是太过于贪心了吧……
屈平的笑容不变,望着东方颢的眼却多了几分柔和之色,感觉到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传来的丝丝暖意,他忽然伸展开自己的手轻轻对比了上去,已是一般大小。
『我们,已经相处了十一年了……皇上……』
是漫长的十一年,也是短暂的十一年,到最后,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了。
他突如其来的感慨迷朦了东方颢的双眼,恍惚间,那日的明媚阳光,那日的如絮飞花,那日屈平的清朗风姿又重回到了自己的眼前。便是从那日开始,就注定了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都将会深深进驻到自己的心里,这辈子恐怕都无法磨灭无法消逝了。
太傅,就请你继续陪伴在颢儿的身边吧……
屈平不答,只是将他的手握紧了一些,有些事,他自己也是不甚清楚的,更是无从预料的了。
幕十四
烟花三月里,阳光疏懒地照射在了整个御花园内,空气清新诱人,四处飘散着隐隐的桂花香。
屈平此时正舒适地靠坐在一张柔软的宽躺椅上,手边的一张案几上则摆放了一些奏折和朱墨砚观,东方颢便坐在一旁。
这些日子,屈平明显清闲了许多,要见他的官员一概被东方颢挡了,有要事的写成奏章或递牌直接见他,于是大多数的时候,两人便是像这样坐在一起,一个批阅着奏折,一个则闭目养神。
天空虽蓝却微微发亮,光芒透过枝叶变得些许错落,洒在了两人的身上,显得异常柔和。
长时间的安静让屈平睁开眼,只见东方颢依然端坐于案前,一边看奏折,一边提笔濡了朱砂,边斟酌边写下了什么,偶尔皱一下眉,又暗自微微点头,神情甚是专注。
屈平看着这样的他不由浅浅地笑了起来,在他的眼里,东方颢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丰富,完全不似旁人所说的那种冷峻淡然,有时他脸部的一些细微表情屈平立时就能分辨出来。
似乎注感觉到了屈平的目光,东方颢抬眼,见他果然看着他,于是嘴角便多了一抹笑,『太傅,你看。』
说着他便递过了刚才的折子。
屈平伸手接过,仔细看着折子上的内容,然后淡笑着说道,『如此甚好,赦免本就应宽容,却又不能纵容,三纲之内,宽严尺度还是得靠皇上自己来把握。』他停了一下又说道,『至于奏章后面的内容则不看也罢了。』
东方颢听后点头接道,『这些士大夫之间的互相攻击,陈述利害之词本就无什可取,太傅想必也是不予理会的。』
正说到这里,小六子走过来躬身说道,『皇上,屈大人的药已经煎好了。』
『端上来吧。』
胡太医这时和那端着药的小太监一起走上前来,东方颢起身将药端至屈平的面前。这药屈平每日要喝三次,可即使他从不开口说,东方颢还是知道他每次喝了就很难受。
『胡太医,这药还要喝多久?』见屈平不可避免地皱起了眉,东方颢的眉也不禁纠结了,他看向胡太医问道。
『回皇上,直到屈大人肩上的伤好透为止都是要喝的。』胡太医躬身回禀说道。
『可你看太傅喝这药似乎很勉强,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反应?』东方颢说到这里又回头看屈平,屈平已经把药都喝下了。
『太傅,你感觉怎么样?』东方颢接过那碗,神情担心地看着他问道。
屈平闭上眼,只是摇头却不能说话。
『胡太医?』
胡太医走近仔细看着屈平的面色,他边抚须边沉吟着说道,『屈大人不知为何对药物有所抗拒,也许是艾叶和香附子的缘故,待臣回去想想,看看可不可以用其它的法子或药物将之代替。』
『如此就劳烦胡太医了。』屈平这时才缓缓睁眼,看着他低声说道。
屈平抬眸看着东方颢,微微笑着说道,『皇上,你不用太过于担心了,臣没事。』
东方颢压紧的眉,显得那双眼睛无比深邃,黑黝黝的瞳仁里闪着清亮的光,在阳光下异常耀眼。
『扶我起来走走吧。』屈平笑着又道。
御花园内的景物,有些虽是人工但宛如天成,穷极天巧,又有庭院穿筑,更是别致而错落。
屈平和东方颢就着幽幽暗度的花香,信步在瑶亭,穿梭于枝林,好不悠闲。
『太傅,再过几日,便是颢儿的生日庆典,太傅想要什么?』
按朝廷的惯例,每每一到这种庆典,便要制作大量的金银、犀象、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钱币,还要将金银铸造成各种各色样式的花果,赏赐给臣下,从宰相一直到史台谏官。
只是,在东方颢继位后便在屈平的提议下把它给废除了,只因这种花费均无益处,赏赐也毫无名目,对恭行节俭来说无疑是背道而驰的。
所以东方颢才会有这么一问,只是屈平一定也不愿意接受罢了。
『是否臣要什么,皇上都会答应?』举步上了轻云楼阁,近瞻烟雾,远睇着风云,屈平的发丝被风轻轻撩起,他的声音似乎也伴着风,飞舞在空中。
东方颢没想到屈平并没有像往年一样简单的拒绝,反而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他不免觉得诧异,目光转向屈平,虽然此时屈平的眸依旧淡定,可从他的语意中东方颢已察觉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他心中不免一动。
见东方颢的神色不定,目光闪烁着怀疑之色,屈平只淡淡一笑,说道,『罢了,只当臣没有说过,只是皇上的生日,应当是做臣子的来想送礼的事,对吧,皇上?』
屈平虽然将刚才的话云淡风轻一瞬带过,可东方颢的心里还是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但他只笑了笑说道,『那太傅想送颢儿什么?』
屈平看着他眼底的戏谑,不禁了然笑道,『皇上一定早就想好了,说吧,想要什么?』
东方颢扬起嘴角,有着顽皮的味道,『颢儿的确有一事想劳烦太傅——』
屈平挑眉不语,等待他的下文。
画室中,人影浮动。
屈平没有想到东方颢指的事就是想帮他画一张画像,偏偏他又不肯让宫廷画师来动笔,一定要亲自画才行,见他一笔踌躇半天才下,屈平不禁有些无奈。
不过屈平还是很有耐心地等他一笔一笔慢慢琢磨着。
想到去年自己替他画的时候,也不过用了半个时辰,现在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了。
『皇上?』
东方颢弯着嘴,一边仔细的下笔,一边回答道,『就好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东方颢终于搁下了笔。
屈平走过去一看,不禁呆了呆。只见画中的人眉目传神,唇角轻扬,表情带着暖意,整个人似乎沐浴在了阳光下,显得舒适从容,他从不知道自己在东方颢眼中竟是这般风采,屈平忍不住抬眼去看那东方颢。
『像吗?』东方颢的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他轻轻问着。
屈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见到他眼底的执着后,他不禁一阵动容。
『太傅来题字吧。』东方颢将笔递给了他。
屈平点头,微一沉吟,便写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岁月峥嵘,旁观笑疏狂。』
行笔毫无间断,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正当屈平要将最后的句点圈下,东方颢却忽然在屈平身后伸出手来覆盖住了他正握着笔的手,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东方颢便握着他一起写着,『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皇上说的是你自己吧。』屈平看着运笔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字,微微笑着说道。
『是我们,屈平。』东方颢在他耳际低语,随即便将手松开了。
屈平听后不由一怔,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缓缓将笔搁下了。
皇上的生日庆典就在眼前,这时上奏的折子多半是关于庆贺和典礼的,只鄱阳郡县那一折是蠲免折,是请求蠲免鄱阳地区每年向朝廷进贡的黄金千两。
这日,仍然是那御花园,天色也依旧美好。
『太傅,可知这鄱阳的岁贡是始于何时?』关于这些事皇帝都不会记得特别清楚的,但对于小小的郡县来说却是事关重大。
屈平对于朝廷的文告和一些史料记载知道得颇多,加之他又是过目不忘,所以资料一向是信手拈来,可这件事,并没有过明确的记载。
屈平边想边说,『这件事臣并不是很清楚的,不过据说是我朝太祖初下江南之时,当地郡中的仓库正好存有黄金,郡县的长官便将这些黄金取出,作为皇帝生日长春节的贺礼献上。似乎是从那时开始,便成为一项固定的制度沿袭至今。』
『皇上,皇甫倾擎递牌求见。』正在这时,执事太监走上前来禀报说道。
『哦?他这么早便到了?』东方颢淡淡说道,『宣吧,就让他来这里见朕。』
『是,皇上。』
『如今鄱阳县要求蠲免,恐怕是力有不逮,皇上打算怎么做?』屈平看着折子,抬眼问着东方颢。
『唔,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如今国泰民安,财政赋税也是年年都有存余,鄱阳地区并不算富庶,可能也有他的难处,就这样罢。』
东方颢说着拿起笔蘸了蘸朱砂,屈平见状便将折子递回了他。
『皇甫倾擎见过皇上,屈大人。』
『嗯,平身吧。』
东方颢在折子上画下圈之后便阁下笔放到了一边,这才抬头看向皇甫倾擎,『刚回京城吗?』
『是的。』
『前几日朕看了你上奏的折子,关于曹刘氏那案子现在有结果了吗?』
『回皇上,这事臣已经查明。』
『因为这事,臬司衙门四十名七品以上官员请旨罢革的事知道了吧?』
皇甫倾擎抬眼看他,『臣不知。』
『之前审曹刘氏的刑断司官傅尹贪墨不法,草菅人命,幸好那时有你路过插手了此事,那臬司衙门背着朕也不知道帮他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如今一句请旨罢革就想草草了事。』东方颢的语气硬了起来,他冷冰冰地说道。
『皇上,臣手上有保奏傅尹的折子,估计臬司衙门这里也有内情,既然事情牵涉出来,还是叫人去核查一下。』屈平这时开口说道。
『嗯。』东方颢说着看向皇甫倾擎,『你把案件的细节到时候呈上来给朕,这件事确实还有待查证。』
『臣知道了。』皇甫倾擎躬身说着。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望向屈平说道,『不知屈大人的伤势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屈平见他问到了自己,便笑着回答道。
『可我觉得大人的脸色不是很好……』
『太傅是不能喝药,每次喝了药就这样,也不知道胡太医有没有想出别的方法来代替那汤药。』东方颢皱着眉说道。
『皇上不要总为了这事困扰了。』屈平无奈地微笑着,声音低沉却也带着柔和。
东方颢深深地看了屈平一眼,微微苦笑了一下。
皇甫倾擎了然,他忽然说道,『大人可还记得与皇甫倾擎的约定?要与在下对上一局?』
屈平笑着看他,『当然记得。』
『那不知大人何时可以兑现?』
『其实早就应该兑现了。』屈平低声笑着说道,『不过现在皇甫公子难得回京,不如就今日吧,皇上你说可好?』
提到下棋,东方颢当然也是好奇皇甫倾擎的棋艺的,于是他笑道,『就随太傅吧。』
东方颢让小六子取来一张软麘云椅,好让屈平坐得更加舒服一点,同时命人布好了棋盘,于是两人开始对弈,而东方颢则闲闲地坐在一边观棋局。
屈平的布局东方颢是了解的,皇甫倾擎却是第一次见识到。
他发现屈平的布局和之前自己所见过的皇上和东方轩辕的都不相同,他的大局观极好,节奏变幻异常迅速,难怪那日东方颢会说他的布局是“神鬼莫测”,宛如神来一笔了。
并且不仅仅在于布局,他一手绝妙的弃子功夫,也让皇甫倾擎不太适应,就算皇甫倾擎在局部斩获颇多,可回头看时,大局已然落后。
『这一步真是妙。』皇甫倾擎终于放下手中的棋,谓然叹道,『屈大人棋艺高超,皇甫倾擎实在自叹不如。』
屈平微微一笑说道,『屈平只是小胜半目而已,皇甫公子何来此一说呢?』
输赢不过半目,可实力还是有差。皇甫倾擎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一层呢,眼前的他连数都没数就知道相差了半目,已可谓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
皇甫倾擎摇头说道,『屈大人你过谦了,皇甫倾擎曾经听皇上提起过大人的棋艺,只是臣一直不相信,今日终于领教到了,果然是名不虚传。』
屈平听他这么一说便转向了东方颢,只见他挑眉一笑,很是得意的样子,屈平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然后无奈摇头。
东方颢这时转向皇甫倾擎说道,『既然来到了宫中,就去昭阳殿见一下贵妃吧。』
皇甫倾擎一听便站起来躬身说道,『也是,皇甫倾擎先谢过皇上。』
『嗯,你先退下吧。』
『是,皇上。』
皇甫倾擎没有忽略皇上和屈平之间的那种仅仅是一个眼神便能领会的相濡以沫,他们两人的羁绊似乎已经缠绕到无法分辨了。
若那人是皇上……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
他的脚步放慢,并没有去昭阳殿,反而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随意漫步,心中总有所想。
『皇甫公子?』长廊上这时传来长平的声音。
皇甫倾擎微微一愣才恍然间醒悟过来,转头看向走廊上亭亭而立的女子。
『皇甫倾擎见过公主。』
『免礼。』长平微微一笑,『皇甫公子刚才似乎有心事?怎么不去见皇甫衾?』
皇甫倾擎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勉强抬了一下嘴角说道,『在下确实被一些事所困,思索之间便来到了这里,惊动了公主。』
『皇甫公子哪里的话,是我打扰了你才是。』
『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长平笑了笑便答道,『去见一个人。』
她的笑容如此美好,却又宛如带了某种孤寂的味道,皇甫倾擎仿佛能在她的笑容里看到一个极其相似的影子,不由有些怔住了。
幕十五
皇帝的生日庆典,自是隆重盛大,当日又是群臣齐聚。只不过这次东方颢让屈平跟在自己的身边,寸步不离。
屈平也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受伤而不能喝酒的缘故,也就随了他。只不过这样一来,那些想趁机见屈平的官员都不禁止了步,即使还是有向他敬酒的官员也被东方颢给挡了,倒是让屈平图了个清静。
当宴会散去,已是午夜时分。
屈平虽然滴酒未沾,也已是累了,只不过——
他转向东方颢,『皇上,臣先扶你回寝宫吧,你喝多了。』
东方颢这几日本就因国事繁重,有些疲惫,喝了酒之后额际难免觉得有些胀痛,脚步也变得有点不稳起来。
『不用了,太傅伤还没好,先去睡吧。』东方颢勉强笑着说道。
『小六子,过来扶皇上一把。』屈平不理他,径自吩咐道。
到了寝宫,见小六子服侍东方颢躺下了,屈平便想离去,却被东方颢伸手拉住了。
屈平停下来,低头看他,黑暗之中他的轮廓显得异常模糊。
『太傅……是不是想离开?』这句问话也许过于突兀了,却也是两人心知肚名的,于是东方颢还是问了出来。
屈平沉默一阵,低声道,『……嗯。』
他是想离开,相信他也能看出来,之所以一直没提起,终究是因为他的不忍心。
『颢儿想了良久,太傅其实不愿呆在宫中吧……』东方颢缓缓闭上眼,轻轻说着,『当日我见到那份诏书,心里便一直有了这个疑问,如果这份诏书还在,你又会怎么做?』
『……也许你确实能用它来牵制朕,又或许屈正早就看出朕对你的用心,知朕不忍为难你……』
『屈平……前几日你想朕答应的便是这件事吧?』
黑暗里,东方颢的声音显得异常的孤寂,竟有种说不出的悲凉苍茫之意。
『皇上既然已经猜到了臣的心思,就请皇上恩准吧。』屈平仰起头叹息,这十一年的种种忽然历历在目,确实是不舍的,可他已实在太累了。
『若朕就是不答应呢?』东方颢一字一句说道。
『你这又是何必?』屈平不禁闭上眼。
『你知道的,太傅。』
屈平对上他晶亮执着的眼,『知道又如何?』
『我对你的爱……你知道的,太傅。』东方颢的声音近似于低喃,柔的仿佛要让人落下泪来。
屈平只觉胸口猛的一窒,呼吸也不禁僵了一下。
这一个“爱”字,在于他们,实在是一种禁忌,可说出来却又是如此的自然无比。
屈平深深地呼吸,良久他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带着浓浓叹息,却是清晰无比,『皇上,臣可以为了你的爱而死,却不愿为了你的爱而留下。』
只这一句,已沉重得让东方颢喘不过气来,他渐渐的松开了手,闭上眼不再说话。
屈平低下头看东方颢,心中一阵绞痛。他在黑暗中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迈开脚步轻轻推门离开。
第二日,屈平便向东方颢递了请辞的折子,只不过他也知道东方颢一时之间是不会松手的。于是他还是照常回到秦华阁处理事物,只是从那一日开始,除了早朝议事,他便甚少见到东方颢了。
一晃之间已到了中旬。
开封府和国子监的考试便是定在这月底,这次依旧选派四名大学士作为发解官。
经过商议,定下了由著作郎直史馆方齐云,翰林学士郭以辰,兵部员外郎徐元和枢密直学士王羹明共四位作为此次的发解官。
屈平推荐的便是其中两位。
『那王羹明似乎是你的门人?』东方颢看着屈平问道。
『是的,皇上。』屈平点头。
『这人朕似乎有点印象,记得有一次一位侍讲给朕讲解《毛诗》的时候,引用了孔子在《论语》中所说的“不学《诗》,无以立”之句,那时王羹明也在一旁,听后便当场指了出来,说道“立字是言字之误”,那个侍讲一开始还不信,回去查了书才将“立”字改了过来。』
『那王羹明为人太过耿直,不懂婉转,是优点亦是缺点。』屈平微微一笑说道。
『屈丞相说的没错,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东方颢点了点头,然后便吩咐边上御史说道,『明日便宣他们四人进宫见朕。』
『知道了,皇上。』
『好了,退朝吧。屈丞相留下,朕还有话要问。』东方颢忽然摆了摆手说道。
屈平听后不由一怔,抬头看他。
『皇上找臣有何事?』
东方颢从台阶上缓步踱了下来,来到屈平的面前,很自然的便去牵他的手。
屈平看着他眼里的执着,不由在心底暗暗叹气。
『……太傅能让颢儿再考虑一段时日吗?』
东方颢的语调在屈平听来是怎么都不忍心拒绝的,看着他注视自己的双眼,屈平微微闭了闭眼终于还是点头。
『之前我曾经问过太傅,若我不是皇上,太傅是否早就不在我的身边了,可如今看来,不管我是不是皇上,同样都无法留住太傅你,是吧?』东方颢苦笑着低语。
屈平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已有了不舍,可他无法留下,不仅仅是因为东方颢对他的爱,更有他自己都快控制不住的情感。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臣子,若不放手,又该如何继续?
『朕只想知道,太傅的心里是否有我……』东方颢缓缓地说着,手指穿梭于他的指尖,想闭上眼仔细感觉他,想紧紧拥抱他,想完完全全的得到他,这去留之间,他根本无法抉择,他怎么舍得就此放手?
屈平看着他的脸一时之间竟无法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若说有,可屈平确定不了那究竟是不是爱?若说没有,那他的心疼与不舍又是从何而来?
也许还是因为他看待东方颢一如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年,即使能称之为爱,可与东方颢对自己的毕竟不同。
至少,在现在,他很难分清究竟。
他不由避开东方颢的视线轻轻叹息。
秦华阁外春色袭人,依依扑面而来。
见过了那王羹明和其它三人之后,屈平对于这次的考试还是放心的,东方颢对他们也很是满意,接下来只需等待选出贡士进京便可。
将手中的文告放下,屈平推门走出了房间,边上有一个太监走过来提醒着,『大人,换药的时间到了。』
屈平微微点头便往寝宫的方向走去。
自己肩上的伤也已经渐渐结痂,想到东方颢一直以来为自己所做的,屈平便会觉得一阵难受,他一向平静如水的心如今也似乎泛起了涟漪。那日虽然东方颢后来什么也没说,可屈平又怎么会看不见他眼底的伤痛和唇角的那抹苦涩,只是有些事,却不是那么简单想要就能要的。
胡太医早就在寝宫外候着他了,见屈平走了过来,他便笑道,『屈大人的脸色好了很多,看来那药丸还是有效果的。』
屈平淡淡一笑点头说道,『还真是多亏胡太医了。』
自从胡太医将汤药调制成了药丸之后,屈平便不用为了喝药而苦恼了。
『大人说哪里的话,您这样日夜操劳,下官这点辛苦算不了什么。』胡太医笑着随屈平进了寝宫。
『大人坐着便可。』胡太医将手上的药放在一边,让屈平靠坐在了床缘边。
『伤口这几日还痛吗?』胡太医边问着边动手替屈平解开衣服的前襟。
『还有一点。』屈平说着闭上了眼睛,任由胡太医为自己拆着纱布。
谁知道这时突然传来了东方颢的声音,『你下去吧,朕来替太傅换药。』
胡太医怔了一怔,随即便躬身道,『是,皇上。』
屈平暗暗叹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东方颢等胡太医退出去后才走进房间,顺手将门阖上,便走了进来。
屈平静静地看着他却不说话,东方颢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只见他走到自己的身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便伸手继续刚才胡太医的工作。
将纱布完全拆下,屈平便觉裸露的左肩上有一丝凉意。
本来平坦的皮肤上多出了一道殷红的凸起,令东方颢的手指不由的去轻轻抚触。
『若受伤的是我便好了……』只听东方颢低喃着。
『皇上——』屈平看着他,正想说什么却被东方颢的下一个动作打断了。
他不料东方颢竟会忽然低下头去亲吻自己肩上的那道疤痕,舌尖轻舔,一种说不出的轻柔。
感觉到伤处的温热与麻痒,屈平不由闭了闭眼,他皱眉说道,『皇上,请你住手。』
东方颢这时抬起脸来与他对视,忽然的,他便倾身上前,按住了屈平垂放于身侧的双手,就着他的唇便吻了下去。
这吻让屈平来不及反应,双手被压制住也无法推开,只是往后退去,便碰到了身后的床柱。
东方颢啃咬着屈平的唇不肯放,舌尖抵住了屈平的齿,硬是撬了开来,进入后便随之挑逗了起来,气息也变得有些紊乱了。
那近似疯狂的索取,竟有种诀别的意味。
——我爱你,屈平,我爱你……
屈平似乎听见了东方颢心里的声音,一声一声敲打着自己的心,他终于将眼睛闭上了,开始响应着,与他的唇舌纠缠了起来,不知疲倦。
既然这是禁忌,便让两人一起来承受吧。
东方颢的爱,层层叠叠卷着浪花而来,屈平亦不是无心之人,又怎会感受不到?
宛若沉溺在了一个黑色的漩涡之中,是绝望亦或是渴望,昔日的少年今日的皇上,难以预料的——果然是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颢终于放开了屈平,只是他的眼眸变得深沉,幽黑闪着亮光,只静静地看着屈平却一言不发。
屈平苦笑着回视,也是无言。
良久,他叹息着闭上眼,口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皇上,臣只是累了。』
累到不想说爱,也没有力气来爱,是借口也好是逃避也罢,最终的结局终归还是一样……
东方颢依然没有开口,屈平只感觉到他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肩,轻柔的为自己涂抹着药膏,然后重新缠上纱布,再替他将衣服轻轻拉上并整理好了前襟,直到最后离去也没有说一句话,似乎已是无话可说。
幕十六
枫晚亭下只有屈平一人,他靠在东边的安乐椅上闭目假寐,斜阳懒懒照着,神情看上去似乎略带忧伤。
长平从来也没有像这一刻般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孤寂,浓浓的将眼前之人包围,竟让她看得透不过气来。
她趋步上前,惊动了屈平。
屈平随即便睁开了眼睛。
『公主。』
『怎么没见到皇上?』长平勉强笑着问他。
『他还在轩阳殿。』屈平的语气显得意兴阑珊,心不在焉。
『昨日皇上来找过我……』长平忍不住说道。
屈平了然,他别过脸看向远处,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淡然,声音缥缈传来,『皇上——也许并不会这么轻易的就让我离开……』
『你……真的要走?』长平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那皇上呢?』
『他已经长大了,不是么?』屈平皱眉。
『我以为你会一直呆在他的身边……』
『我也曾经这么认为,只是——』屈平没有再说下去,他缓缓垂下眼睑却不知想到了什么。
残阳下,长平忽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长平,别这样。』屈平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看着长平脸上那抹强颜的欢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可他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好。
『……我不会怎么样,有些事本就是注定了的,如果他都留不住你,我又拿什么来留住你……』长平的语调轻柔,却隐隐有着凄凉。
屈平只有叹息,他发现自己这一阵子的叹息比往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太傅又为了何事叹气?』忽然的,东方颢的声音从长平身后传来。
长平不由吃了一惊,她赶紧回头,『长平参见皇上。』
『皇上。』屈平此时也站了起来。
『太傅还没有回答朕。』东方颢走近了屈平笑着问他。
『也没什么。』屈平平淡地看着他回答道。
『陪朕去用膳吧?』东方颢不以为意,忽然握住了屈平的手。
屈平的心中不由一惊,想抽回却被东方颢握得死紧,他的脸色不禁变得有些苍白起来,虽然这个动作在他们之间极其的自然,可总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有。
现在不仅长平在,东方颢身边还跟着一名太监,对于他们这种过于亲昵的举动都不禁显得吃惊。
长平虽然见过同样的情形,可那早已是东方颢年少时候的事了。
屈平注视着东方颢的双眼,只见他目光流转,眼神中比往常多出了一份霸道,径自盯着自己不肯放。
屈平的手不再用力,可亦不再看他。
长平这时呆呆地站在一旁,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东方颢看屈平的眼神,竟是连自己也不敢轻易流露出来的那种赤裸裸的情意。
她在忽然之间似乎全明白了,明白了那种隐讳那种禁忌,明白了屈平之所以要离开的隐藏的原因,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所痴迷的那个梦境的现实,明白了一切过眼便化为了烟云的无奈。
『皇上,长平先退下了。』她以从容的姿态离去,可也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当时的脚步到底有多沉重,回头间那无法抑制的泪水便涌了出来。
『皇上,你究竟想怎样?』屈平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深深的疲倦,也许他是被东方颢的爱压得喘不过气来,又或许因为是在这深宫之中城墙之内,多了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太傅——』东方颢正想开口,却发现屈平的脸色变得越发的苍白,他深邃的眸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看。
只见屈平紧闭起双眼,似乎连呼吸也不太顺畅起来,一手抓紧了胸口,没有预兆的便倒了下去。
『太傅?』东方颢一把接住他,声音里尽是紧张。
『快,传太医!』他大声叫道。
那小太监赶紧跑去通传。
偌大的寝宫内,烛火幽幽地跳动,昏黄的光将帐幔团团围绕,人影若隐若现,浮华若梦。
东方颢坐于床沿,执起屈平的手放于唇边亲吻,他的眼始终没有离开过一直静静躺在床上的他。
屈平的脸容经过了十年的洗练已是越发的清俊,可依旧淡然如故从容如故,他的情绪从不曾有大起大落,可如今——
——屈丞相是由于近来精神太过于疲劳,加上之前的伤势伤了元气才会导致突然晕厥的。
东方颢想起胡太医的话来。
也许,自己的爱让他为难了……
刚才屈平脸色发白的那一幕让他的心纠得紧紧的,直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害怕失去他,却注定要失去他。
也许……真的该放手了——想到这里,东方颢不禁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为了太傅做些什么,可每每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了回去,只因他的私心,因他难以割舍的感情。
『……太傅,你叫我该怎么放手?』他低语着。
两个时辰之后,屈平才悠悠转醒,他轻轻侧过头,便看见了陪伴在自己身旁的东方颢。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总会静静地陪伴着自己。
屈平看着东方颢沉稳的睡脸,唇角扬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能被他这样对待这样重视,实在已是足够。
感觉到很轻微的动静,东方颢便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屈平,眼底满是复杂的情绪。
『皇上,让你担心了。』屈平淡笑着轻轻说了一句。
良久,东方颢才吐出一句话来,『……太傅不气我?』
『怎么会呢?』屈平平淡的语气里有些许的宠腻,他的笑容依旧。
东方颢凝视他半响,终于垂眸不语。
终究还是无力说出口,他怕自己的一句话换来的会是永久的离别,到那时他又该如何是好?
『太傅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想睡么?』过了一会儿,东方颢忽然抬眼问道。
屈平摇摇头,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那就和颢儿说说话吧?』
『皇上想说些什么?』屈平的笑容显得温和,他说着便撑起手坐起来。
东方颢起身替他垫好了软垫。
『给颢儿讲讲太傅小时候的事,好罢?』其实东方颢早就想问,无奈一直都没有机会,而屈平也甚少提起自己的过往。
屈平注视了他一阵,笑容不减,他轻轻言道,『我小的时候每天读书写字,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太傅不愿意告诉我么?』东方颢看着他低声笑着问道。
『你真的想听?』屈平抬眉看他。
『想,想知道太傅从出生开始一直到成为颢儿太傅之前的所有事。』此时的东方颢在屈平的眼里像极了吵着要糖果的孩童。
他不禁哑然失笑,『我哪能记得这么许多事?』
东方颢看着他的笑容,想伸出手拉他来吻,终究还是忍住没动。
『那太傅还记得什么?』他只是低低地问着。
『还记得……』
他记得父亲冷漠严肃的背影,记得母亲纤柔的手指抚上琴弦时的声音,记得秋末时分树林里红透了的枫叶,记得贪玩被父亲责罚的情形,也记得母亲去世之后没日没夜学习的艰辛……
屈平将视线转向了前方的某处,回忆逐渐浮上了脑海,也许有些记忆轻易就能淡忘,可也有一些只怕是早已埋藏在了内心深处,怎样也不会消失的。
随着屈平那平缓淡然的语调,东方颢的心也渐渐的沉静下来,他专注地看着他的侧脸,仿佛见到了年少时的屈平。
东方颢的夜,向来孤寂。可这夜,有着温暖,也有些缱绻之意,却也只是这短短一夜罢了。
于是,转眼便到了牡丹花开的季节。牡丹的花名一向好听而且诱人,有粉色的“碧波霞影”,“雁落粉荷”,有花瓣为白色花蕊为桔黄的“羞月”,也有粉白的“雪映朝霞”,“蓝田飘香”,还有最特殊的“雏鹅黄”,是轻轻淡淡的嫩黄色。
在皇宫某一处的庭园里便栽满了这些牡丹,显得十分错落而且每一朵都是无比的美丽娇艳。
“牡丹花开,芍药相接。罂粟满园,木香上升。杜鹃归林,荼穈香梦。”远处,依依悦耳的歌声缥缈而来,甚是动人。
庭园内,长平和皇甫衾正裙袂涟涟,漫步于花径丛中。
这时,皇甫衾忽然出声问道,『屈大人这几日似乎都没有在宫里出现过,公主可知道原因?』
长平微微一怔,看向皇甫衾,虽然她的语调似乎显得不甚经意,可神情里却隐约有着落寞之色。
长平淡淡一笑摇头道,『我也想知道,可屈平如今早已不再留于宫中,我见他的次数也已经不多了。』
皇甫衾当然听不出长平那句“已经不多了”的意思,她只是轻轻叹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也知道嫁给皇上并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可是……』
后面的话她已不必再说。长平当然也能了解,作为女人对于爱情的渴望和期盼她不会比皇甫衾少半分,可在她或是皇甫衾,其实谁都无法得到谁都无法如愿的,也许皇甫衾也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
崔胤云此时正从廊下经过,却瞥见两名女子从花径从中款款步出,定睛一看,原来是长平公主和皇妃,他赶忙上前请安。
『下官见过公主殿下,贵妃娘娘。』
『免礼。』长平微微一笑,『崔尚书行色如此匆忙,是否有要事在身?』
『回公主殿下,下官确实因有要事前来找屈丞相,可却被告知丞相如今不在京城。』崔胤云躬身回答道。
『哦?』长平听了此话脸色不由一变,随即问道,『崔尚书可知屈丞相离京所谓何事?』
『下官也正为此感到奇怪。』崔胤云脸上也有着疑惑,微微皱眉说道。
『怎么?』长平又问。
『照理说,开封发解官失职并畏罪自尽一案应由刑部主理,并派按察使去便可,从来都无需劳烦丞相亲自出京察案,况且……』崔胤云沉吟一下,又道,『那自尽的官员王羹明又是丞相的门人,本应引嫌回避,却不知为何皇上将此事全权交由屈丞相处理。』
长平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她问道,『这么说来,这件事竟牵连到了屈丞相?』
这件案子她只是略有耳闻,却不是很清楚的。
她只知道这次考试中有一批落解的举人上告朝廷说此次考试选取不公,要求重新考核,同时又传来身为发解官之一的王羹明畏罪自尽的消息。
此事一出使得朝廷颜面全无,皇上也因此龙颜大怒。
崔胤云微微摇了摇头便说道,『牵连是说不上的,即便是门人,犯下的罪也不至于连累到丞相本身。依下官的推测,或许是丞相觉得此事有隐情才会插手,可这也只需吩咐一声便可,却为何要自己亲赴开封,着实令下官费解。』
长平低下头来沉思着,此事在她的心里总和屈平说要离开产生着莫名的联系,只是她无法看透这其中的联系究竟是什么。
春的时节,多半是细雨绵绵的。
如今京城这雨,已经落了三日却仍不见停歇。天色如此的阴霾,就像此时东方颢的心情,始终无法开怀。
雨滴顺着飞檐流淌,形成一道道水帘,东方颢长身立于殿外,虽然有屋檐的遮挡,可他的下摆已被雨水濡湿,看得出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长平停在了廊下,看着东方颢的身影,她犹豫着该不该举步上前。虽然无法看清他的脸容,可此情此景,若不是在思念某人又是为了哪般?
长平长叹一声,终于还是走近他并出声唤道,『皇上,这几日天气转凉,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是你啊,长平。』东方颢微微回头淡淡地说道。
『是我,皇上。』长平站在他的身后,轻轻说道。
东方颢只一句又不再出声,仍然面对眼前的雨帘,而长平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间两人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相对无语。
雨声缠绵不绝于耳,“滴滴答答”地溅在了湿漉漉的地面,带起圈圈的涟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颢终于叹气,然后转身看她说道,『你来找朕,是想知道他的事吧……』
长平抬起头看着他的眼,那双眼深邃无比没有一丝波澜,她不由一怔低声问道,『他……已经离开了么?』
东方颢注视了长平一阵,才开口言道,『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皇上?』长平有些许的不解。
『你可知道他的去意有多坚决?』东方颢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他的声音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听来有些模糊,『他知道朕不会提起那件事,于是便当着满朝文武官员的面和朕作了约定。』
『约定?』
东方颢闭了闭眼,想起那日的情景,他缓缓开口说道,『若王羹明徇私舞弊不公之事果真是冤屈,那此事一旦了结,朕便要放他离宫。』
『如若不是呢?』
『这便是他聪明的地方了……』东方颢低低地笑着,那笑声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他知道朝中不乏有那些想要把他拉下来的人,便是故意让那些人有机可乘的。』
长平心里也明白,位高至此,本就是一种危险。
——若屈丞相无法将事实澄清又如何?
——那就请皇上定屈平的死罪。
殿堂之上,屈平字字清晰,至今还隐约在东方颢的耳际回响。
『皇上……你答应了?』长平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颤抖。
『嗯。』东方颢垂眸。
当日的情形不容他拒绝,屈平正是将这些加以利用,让东方颢在所有官员的面前答应了此事。
『朕知道他要离开,可不想却是以这种方式,他连一点机会也不留给朕……』东方颢轻轻地呢喃道。
即便那王羹明的案件属实,他也罪不至死,可他却偏偏要求死——
东方颢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他转过身去,不再看长平。
幕十七
屈平在开封停留了三日,先是对这次考试的事情做了彻底的了解,并仔细询问了那些落解的举人。至于方齐云,郭以辰,徐元这三个人的口供也是一致,都说王羹明自尽前一晚确实有一丝异状,当时也没有怀疑,现在想来果然事有蹊跷。
又经检验尸体的医官检查,除了脖子间那条明显的勒痕之外,其余地方均无异处。
是夜,烛影煌煌,屈平坐于开封府衙王羹明呆过的房间里沉思,窗外望去便只有他孤身一人。
『大人。』门外传来秦儿的声音。
『何事?』
『王羹明大人的书僮有事求见。』
『让他进来吧。』
开门走进来的是王羹明的随侍书僮王林,此人聪明伶俐,很受王羹明的喜欢,所以总会将他带在身边。
『小人叫王林……』王小林跪下给屈平行礼说道。
『我知道你,起来吧。这么晚来找我有何事?』屈平打断他的话,语调平和地说道。
因他之前找他问过话,所以记得他是谁。
『丞相大人的记性真好。』王林不由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即悄悄抬眼看他,见屈平只是望着他不语,便赶紧正色说道,『小人想起了有一件事没有和丞相大人说。』
『是何事?』
王林恭敬地开口说道,『小人记得在一月多前开始,我家老爷变得经常咳嗽,有时会喘不过气来,而且眉头紧皱很是痛苦的样子。』
『哦?』屈平蹙眉,印象中王羹明确实并无此疾,于是他问道,『你可知道确切开始的日期?或者一月之前你家老爷去见过何人?又有哪些人?』
王林听他这么一问低下头细想起来,良久他才抬起头说道,『我家老爷向来是甚少出门的,可一月前正是老爷呆在京城里的那段日子,他那阵子见过很多人,小人无法一一记得。』
屈平扶着下巴点头说道,『这件事我回京以后会去查,你家老爷自尽前还有其它什么不妥之处吗?』
『容小人想一想……』王林边沉吟边道,『记得那日小的陪我老爷去药铺买了药,回来之后老爷就在书房看书,之后其它三位大人来找老爷一起吃饭,老爷回来的时候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结果第二天就发现老爷悬梁自尽了。』
『那晚你一直跟在你家老爷身边吗?』
『没有,那晚小人一直在闹肚子,老爷让小人去休息了,所以老爷吃饭的时候小人也没陪着一起去。』
『那是谁陪你家老爷去的?』
『老爷自己去的。』
屈平停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问,『你刚才说的买药……买的什么药?』
『就是治咳嗽的那种药啊。』王林理所当然的回答。
『我知道了。』屈平点点头,『你先下去吧,若还有什么细节遗漏,这几日随时来找我,知道了么?』
『小人知道了。』
王林退下之后,屈平又独自沉思良久,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什么。
『秦儿,你进来。』
秦儿听到屈平的叫唤便走了进去。
『大人有何事吩咐?』
屈平把纸迭好放进了一个信封里将口子封好以后递给秦儿,说道,『这封信你拿去,今晚就把王羹明的尸体运回京城,连着信一并交给崔尚书,一定要亲自交给他,知道了么?』
『秦儿知道了。』秦儿接过信收好,然后抬起头迟疑着问着屈平,『大人、这件事是否有了什么眉目?』
『现在还说不上什么,不过——』屈平的脸转向黑黝黝的窗外,只见树影随凤“簌簌”晃动着,他停了一会儿回过头看他说道,『王羹明不会是自杀的,你速速回京吧,我隔日便会回去。』
秦儿听他这么一说也放下了心,便躬身答应着,『知道了,大人。』
方齐云才刚洗漱完毕便被告知屈丞相已经在府里等候多时了。
他听后不禁气的直骂,『你是怎么做当差的?怎么不叫醒老爷我?』
『是屈丞相让小人不要叫醒老爷的。』那当差的侍从一脸委屈,低声解释道。
『现在屈丞相人在哪儿?』
『小人已经带屈丞相去了书房等……』他话没说完又被方齐云瞪了一眼,吓得他把后面半句赶紧缩了回去。
『算你聪明,知道要请他去书房。』
方齐云也不敢怠慢,快步走向书房。
『屈丞相。』他在外头敲了敲门叫道。
『进来吧。』里面传来屈平沉稳的声音。
方齐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屈平身上披了件宽大松软的素色白裬袍,腰间束着同色缎带,正翘足坐在书案前椅子上悠闲地看书,案几上还放着一杯香茶和一些点心。
『昨夜睡得可好?』见到方齐云进来,屈平便悠悠地笑着问道。
『不敢劳烦大人关心。下官真是该死,让大人等候良久,还请大人恕罪。』方齐云恭敬的一躬身便说着。
『罢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坐吧。』屈平淡笑着说。
『屈丞相一大早来找下官……』方齐云没有坐却斟酌着问道,『不知有何重要之事?』
屈平低头啜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着,『是有一些事,却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
『还请大人吩咐。』
『陪我去御庆堂走一趟吧。』屈平缓缓说着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方齐云不禁呆愣住。
御庆堂是开封城内的一家年代有些久远的药铺,由太祖御笔亲题的“御庆堂”匾额依稀可见药铺当年全盛时的辉煌,可毕竟也有没落的时候,如今那匾额上的字早已斑驳凋残,只是这家店铺终究还是一代一代传了下来,至今在城里也算是很有名气的了。
方齐云摸不透屈平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一路跟着来到了药铺。
这时来药铺的买药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看上去像学徒的少年坐在柜台前发呆,见有人进来了也没搭理。
方齐云赶紧上前敲了敲桌面问道,『药铺的掌柜在吗?』
那少年回过神,看了屈平和方齐云一眼便扭头向后叫道,『师父,有人来啦。』
过了好半天,楼梯上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走下来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
『请问客人要买什么药?』那老人鬓发斑白,声音显得有些颤抖。
『哦,我想问一下治痰渴之疾什么药最佳?』屈平微微一笑便问道。
『瓜蒌仁、桔梗。』老人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那若有时候无法喘过气来呢?』屈平又问。
『那便要加上一些“莱菔子”了。』
『前些日子是否有过一位患这种疾病的客人在你们这里买过这几味药?』
老人细想良久,却没有什么反应。
这时他身边的少年突然开口问道,『这位客人问的可是那位王大人?』
『你知道?』屈平笑着看他。
『这早已是开封的话题了,我当然知道。』
『还记得那日他来买药的情形吗?』屈平微笑着又问。
『记得啊。』少年点点头便说道,『那位王大人咳得很厉害,惊天动地的,也不知怎么会得上这么严重的肺痨。』
『然后呢?』
『那位大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所以我就按之前老师配给他的那些药称足了分量卖给了他啦。』
『那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这药是不是不对或者分量不够,为什么他咳得要比以前厉害了,我说没有不对啊,要不再让师父给您瞧一次,他又说其实他已经找了好多大夫……后来让师父又替他看了,结果还是一样。』
屈平微微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其它的细节便走出了御庆堂。
方齐云这时的呼吸也突然变得沉重,他忽然发现屈平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要来药店的,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从刚才他开口询问病状的时候,方齐云就有了一种不是很妙的感觉。霎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脚步一滞。
是了!想要自尽之人却为何还会上药铺买药?方齐云的后颈不禁冒出了冷汗。
可再细细想来,这也是无法证明什么的,只要到时候自己和其它二位大人一口咬定,屈平也奈何他们不得。
想好了以后,方齐云暗自镇定下来,开口说道,『大人可是已经有了什么线索?』
『嗯。』屈平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没有了后话。
方齐云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只怕问得太多反遭屈平猜忌,正在想的当儿,便已是沉默了,最终他还是没有再问。
屈平笠日便启程回京,却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绕道从汾阳北上,途中又在朔州停留了半日,最后才回到京城。
屈平进京之后并没有进宫,直接转到了刑部。
『屈大人,大人吩咐下官的事已经办妥。』崔胤云一见屈平便开口说道,『请大人随我来。』
『嗯。』
『大人,里面的味道有些……』崔胤云停在了一个房间的门口说道。
『无妨。』屈平当然不会不知道殓尸房里会是什么样的味道。
门一打开便是一阵极其恶臭又泛着酸腐的味道熏了过来,屈平即使有了准备还是不免深深地皱起眉。
殓尸房里停放的正是王羹明的尸体,边上还有一位佝偻的不成样子的男子在做着解剖尸体的工作。
『他便是那位极懂解剖之术的裴总管了。』崔胤云在一旁说道。
这位裴总管从小便被卖进宫中做了太监,性子古怪到非常人之所及,也非一般人所能忍受,于是便把他调入殓尸房,却不料这一调反而遂了他的心愿,终日沉湎于研究各种各样的尸体,乐此不疲。
『奴才见过屈大人。』裴总管的声音竟也十分怪桀,在这种阴瑟瑟的环境下听来不禁有种毛骨悚然的味道。
『王羹明的死因你可查出?』屈平的忍耐力本就极好,竟然也是面不改色,话音也是平静如常。
『回大人,眼前这人确实不是死于悬梁自尽。』裴总管歪斜的嘴角一边吊得老高,看得出仍有一丝得意的神色。
『怎么说?』
『闽中自古就流传一些极其诡异的杀人手法,让一般的验尸官根本无法查出其根源而被遮掩了过去,而且很难弄清死者的死因,更不要说取得罪犯作案的真实凭据了。』裴总管森森一笑又道,『但是崔大人把尸体交给奴才的时候曾将他死前的状况告诉过奴才,所以奴才才能迅速猜到他的死因就是他那突如其来的怪病。』
这话说出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恐怖的感觉,让崔胤云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抬头看了屈平一眼,只见他紧抿着双唇不发一语,眼神中透露出了冰冷之意。
『依裴总管所言,那王羹明的咳嗽症状便是他的死因?』崔胤云出声问道。
『不错,说得更加准确一点,他的死因是窒息。』裴总管的目光尖锐直直盯着屈平,随即他又解释道,『不是上吊的那种窒息,而是因肺部无法呼吸所造成的一种窒息而亡。』
『那令他发病的原因又是什么?』
『是他肺部的锯末所造成的。』裴总管停了一下又道,『锯末有黏附性,若将锯末掩于桂花菊花一类茶中让人喝下,便会导致肺部黏连,呼吸受阻以至痰渴之疾,并且痛苦难当,最终导致窒息而死。』
『手段果然狠毒。』崔胤云低声说道。
屈平一直到出了殓尸房才深深叹一口气说道,『只希望明日朝堂之上莫要出什么差错,可以还王羹明的清白。』
『大人可是在担心什么?』崔胤云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开口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屈平皱了皱眉说道,『如今案子虽然已经明朗,可裴总管的证据只能使王羹明脱罪,并不能指向真正的凶手。』
『看得出那方齐云、郭以辰和徐元其实早有预谋,这样一来,这件事和贡士头名的李稹也脱不了干系。』
屈平这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对崔胤云说道,『这件事一结束我就要离开了,后面的事便交给崔尚书你了。』
『屈大人……你果真要走?』崔胤云忍不住问道。
『嗯。』屈平答得干脆,对他来说,已经决定的事是不会回头的。
九重宫殿,重楼飞阁,向来是巍峨庄严,只见那飞檐入云,金柱盘龙,在初升的太阳柔和的光照下,干清宫殿显得无比璀璨辉煌。
不知为什么,那金光在屈平的眼中忽然变得有些刺眼起来,他微微抬袖,遮住了那片眩目的光芒。
『皇上万岁万万岁。』朝堂之上,群臣跪拜叩首,东方颢居高临下,俯仰而视,目光在掠过屈平的时候跳动了一下,细微到令人无法察觉。
『这三日之中屈丞相不知有何收获?』东方颢端正的在金銮椅上坐下了,看着殿下的屈平,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地问道。
『若臣能证明王羹明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所害,皇上是否会按照约定放臣离开?』屈平同样注视他问。
『是。』东方颢紧抿的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字来。
『如此就请容臣将证人带上朝吧。』屈平躬身说道。
『宣吧。』
裴总管这人似乎天生就适合呆在阴暗潮湿的地底。
屈平第二次在这种祥云万里的白天见到他,竟然觉得这个人完全不似昨日的那种精芒乍现,本来那种锐利的眼神也变得呆滞了起来,在众人的眼皮低下佝偻着身躯瑟缩地走上殿来。
『奴才裴立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东方颢眯着眼睛,懒懒地说道,『你就是裴总管?』
『奴才正是。』裴立恭敬地回答。
『可知屈丞相找你来是为了何事?』
『奴才知道,是为了证明王羹明大人的死因。』
『这么说,王羹明的尸体你已经仔细检查过了。』东方颢又问。
『是的。』
『他的死因为何?』
『王羹明大人的死因是窒息。』
『哦?那导致他窒息的原因呢?』
『回皇上,是脖子上的勒痕。』
这话一出,屈平的心猛然一震,他转向裴立,『裴总管,你——』
东方颢也不看他,打断他欲说出口的话又问道,『这么说来,那王羹明确实是死于自尽喽?』
『千真万确。』
『屈丞相,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东方颢这时转向屈平,见他脸上没有什么具体的表情,知他这时心里定是不甘。
『臣只想知道裴总管所言为何与昨日的完全不同?』
『奴才昨日说了什么?』裴立这时才转头看屈平,脸上的表情竟是茫然的。
屈平心下怀疑,却也只能一躬身对东方颢说得,『皇上,昨日之事,崔尚书也在一旁,请皇上传崔尚书上殿。』
『崔尚书昨晚已经离开京城了。』
屈平猛地抬起头来,视线和东方颢的相对,一字一句问道,『可是皇上的旨意?』
东方颢的神情不变,深邃的眸注视着他,平静地回答说道,『不错,是朕的旨意。』
听到了这个答案,屈平也无需再多说什么了。虽然已在意料之中,可他的心还是免不了的一直在往下沉。
东方颢当然没有下旨赐死屈平,只说他的性命留待这件事查明之后再作处置。
一时间,殿堂下的众臣议论纷纷。
对于这些,屈平只是疲倦地闭上了双眼,无意再去理会。
幕十八
九重宫阙不知深几许,回廊辗转无边无际,自古千秋帝王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却没有人能够真正潇洒地离去。
东方颢既是不能,他便只有留下屈平。
『屈平,朕知道你生气……』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东方颢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此时两人一人站在屋外,另一人在屋内。
『臣怎么敢生气?臣只是感到很失望罢了。』屈平的语气很淡,隔着一扇门却显冷漠。
东方颢叹气,『……朕——能进来吗?』
『臣可以说不吗?』冷冷清清的语调,却是明显拒绝的意思。
东方颢默然。
这一夜,东方颢只静静地站在门外,更深露重,沾湿了他的衣襟。
『皇上,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平直到第二日才在御花园内见到东方颢,也没注意他一脸的疲惫,脱口便问道。
东方颢此际穿了一件碧纱袍,外头罩了一件紫貂金色端罩,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小六子在一边伺候着,边上还站有一人。
长平一看,原来是皇甫倾擎。
长平见到他不由怔住,脸上表情变得有些赧然。
想起上次匆匆离开枫晚亭时,被他撞见自己流泪的那一幕,长平就觉得有一丝尴尬。
『皇甫倾擎见过公主。』相对于长平,皇甫倾擎倒是显得平静自然,躬身行礼道。
『……嗯。』长平的声音似乎梗在了喉咙里。
『你先退下吧,到时朕会正式拟旨召你进宫。』东方颢摆摆手说道。
『臣谢主龙恩。』皇甫倾擎说着就退下了。
『长平,怎么这么匆忙?』东方颢的语调甚是悠闲,随手端起边上的一碗银耳燕窝羹吃了几口。
『皇上,我想知道屈……丞相现在在何处?』长平看不出东方颢此时的心情,只能按耐着性子问着。
『你想见他?』东方颢抬眉瞥了她一眼问道。
长平有些迟疑地看着东方颢,『皇上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东方颢放下了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长平,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朕不想说。』
『连我也不能见他吗?』长平看着东方颢,突然觉得他似乎变了,变得难以应对。
东方颢不响。
『皇上……你为何要那样对他?』
『为何?』东方颢低低地笑了,他抬眼,眼底尽是蚀人狂艳的火,『难道你不知道吗?』
长平惊的倒退一步,她瞪着眼前的东方颢,突然觉得陌生。
『皇上,你可不要忘记了,他是你的太傅啊。』
长平的话语犹如一个紧箍咒,圈紧了东方颢的心,让他觉得一阵疼痛。
太傅……太傅……
东方颢低下头反复念着这两个字,他捏紧了拳。
——便是太傅又如何,天下朕只爱他一人,也只想要他一人。
屈平自然是在这深院皇宫之中,只是东方颢将他软禁在了东宫的凌霄阁里,却是长平无法料到也猜不到的。
每到夜晚,东方颢便会出现在楼阁之外,一直没有进去过,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注视着房间里的那个身影,直到熄灯了他才会转身离开。
屈平注意到之后熄灯的时间便一天比一天早,这夜他索性连灯也不点了,独自坐于黑暗之中,可这么一来他竟然更加能够感觉到屋外东方颢的存在——他向来都是能感觉到他的。
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他的固执,更加知道他对自己的执着,所以变得无法原谅。
夜,很静。
听到窗外衣料“悉娑”,随即而来的是一连串低低的咳嗽声,似乎是捂着嘴尽量压低声音的,让屈平无法不在意。
『……皇上,请回去吧。』他叹息着言道。
良久,却没有回音。
屈平长叹一声,『皇上,你这又是何苦?』
『朕只是想见你……』
东方颢的声音听来很是低哑。
屈平不再说话,只是俯身将桌上的油灯点亮了,然后走到门口一把将门推了开来。
东方颢就在眼前。
『太傅……』东方颢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眼前便一阵发黑,在他阖上眼帘的一瞬间,看见了屈平眼底那抹担忧的神色,不由地扬起了唇角。
屈平自然地抱住了他,见他紧闭着双眼,苍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晕,便知道他在生病。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怀里的人抱上了床。
东方颢一直在发着高烧,从第一天夜里便开始了。
他的头很晕很重,感觉到自己在做着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梦里的屈平对他笑着,那笑容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轻松,笑的时候又说了一些什么就低头吻住了他……
东方颢不想醒过来,他宁愿永远这样梦下去。
『皇上、皇上。』
耳边竟也传来了屈平的声音,这声音显得很焦急。
究竟怎么了?
梦境突然消失了,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不要走,屈平。
他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
『皇上。』
东方颢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太傅……』
他一睁眼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屈平,自己的手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里,他的眉轻轻蹙起,脸上的神情也显得有些担忧。
『皇上你一直在呓语,高烧也不退……』
『你担心朕……』东方颢打断了他的话。
屈平注视着他半响,方才开口说道,『请皇上保重龙体,以后莫要再这样胡来了。』
他说着便轻轻松开手站了起来。
东方颢听着他这种淡漠的话语,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焦躁,他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屈平。
屈平也没料到东方颢会突然使力,一个没站稳便跌在了床上,被东方颢翻身趁势压住了。
『皇上。』屈平看着东方颢沉声道。
『叫朕的名字!』东方颢注视着屈平低声说道,无视他此时的情绪。
『皇上,请放开我。』屈平的声音依旧冷静,可心底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不放!』东方颢突然低下头吻住了他。
仿佛那个梦还在持续着,只不过换成自己吻着他了。
东方颢的气息很热,不仅是因为带着高烧的缘故,还在于他对身下之人的那种欲望。
『朕要你!屈平!』东方颢边吻他边说。
这句话几乎是一种命令。
屈平不由皱起眉,他承受着东方颢硬闯进自己口中不停逗弄的舌,『……皇上请你……不要乱来……』随着他支离破碎的语句,东方颢吻的更加深入。
局势变得让屈平无法控制了。
他本就被东方颢占了先机,整个人被压得死死的,身体又紧密相贴,即使抬起手想推开他也没处着力,双腿也因和东方颢的交错相抵无法起身,而东方颢那越来越深的吻,只让他想呼吸也是觉得异常艰难。
因东方颢的呼吸灼热,连着屈平的唇舌也变得滚烫了起来,东方颢也因有些呼吸不过来才稍稍地放开了屈平,可依旧轻舔着他的唇畔,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屈平低喘着。
这时东方颢的手探入了他的衣襟,触摸到他清凉的肌肤,他的锁骨,他肩上的伤……
呼吸乱了,发丝乱了,衣衫乱了……
屈平感受着东方颢近在咫尺的呼吸,感觉到他的睫毛轻触着自己的脸颊,还有他那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手。
可即使身上的温度不断地在升高,他的思绪还是没有乱。
他没料到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处境,心里不由一阵苦笑。眼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皇帝,又想到他带着高烧,屈平终于放弃了挣扎。
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双眼阖上了,身体也逐渐地放松了,可他的心却随之一沉到了底。
绣着双龙戏珠的被褥被踢在了一旁,金色的丝线蜿蜒曲折,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之中。
床单渐渐倾斜向下,一角缓缓垂落于地面,那上面绣的一朵绯红的花因扭曲而变得狰狞。
丹青纱帐将一切笼罩,帐内的人影显得婆娑而朦胧,只露出一只修长而优美的手,此时也因紧紧抓住床沿而使得那指关节泛起了近似透明的白色。
『……』
屈平一直在忍,忍着自己快要溢出双唇的呻吟,忍着东方颢一次又一次深入自己的体内,忍着自己身体上那种不适的疼痛,忍着东方颢在自己身上点燃的火,也忍着自己此时被分开双腿的不堪。
这过程似乎永远也无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东方颢终于在最后一次深深抵住他释放之后,屈平才渐渐有了将手松开的力气,可这时他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了。
东方颢也没有再动,他只是伸手轻轻将他拥住了。
屈平听到他在自己耳边满足地喘息的声音,也听见了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却不知是谁的,只是一声紧接着一声,清晰异常。
他仍然闭紧了双眼,无力睁开。
身体的不适让屈平始终无法入眠,听着耳边那逐渐变得均匀的呼吸声,他知晓东方颢已然熟睡。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微微侧起,将东方颢抱着自己的手松了开来,又小心的把他从自己的身上轻轻推开,这才缓缓坐起身。
于是,他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一身的狼狈。
衣衫半褪不褪,下身却是完全裸露在外,和东方颢的交缠在了一起,床单上也满是狼藉,帐幔下氤氲着一片情色之意,屈平难堪地闭了闭眼。
在床上靠坐了一会儿,他看向了身旁的东方颢。注视着他那安稳的睡脸半响,然后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发现高烧已退掉了许多,想必是因为出了一身汗的缘故。他轻轻叹息着拂去了东方颢脸上沾着汗水的发丝,终于起身缓缓下床。
当东方颢醒过来的时候,已过了卯时。
春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地照射进来,屋内的空气也已清朗如新。
屈平?
转头看见身旁空空荡荡,东方颢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又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完好无损,他不禁一阵怔忡。
要不是床上还显得凌乱,床单上也留有一些痕迹,东方颢会以为一切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罢了,梦一醒便什么也不剩了。
脑海中浮起了昨夜屈平那张被汗水濡湿了的脸,煞白的脸容因情事而泛起一层奇异的红。可即使是在那种时候,他的太傅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清醒,几乎是没有丝毫吭声一直忍到最后的。
『太傅……』东方颢低头苦笑着叹息道。
屈平还是喜欢靠在廊边假寐,所以东方颢丝毫不费力的就在一处树荫下找到了他。
他的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外头罩着长衫,腰上的带子垂落于地面,随着风有一下没一下轻飘飘地晃动着。他身后那乌黑的发随意束着,另有一些零落地垂落于耳畔,脸容看上去仍然带着疲倦,也依旧苍白。
东方颢万般眷恋地抬起手来轻抚上他的脸颊,想起昨夜的缠绵,那种感觉至今还残留在自己的身体上肌肤中,他虽不后悔,可也免不了会后悔,因为他无法想象此刻的屈平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屈平感觉到东方颢手指上的温度,他缓缓的将眼睛睁开了。
他的眼眸清澈分明,眼波沉静无痕,带着些许的倦意,看着眼前的东方颢。
东方颢痴痴地望着他,慢慢将手收回,『太傅我……』
『皇上去上朝吧,屈平想休息了。』屈平打断他的话,别过眼,不再看他。
东方颢动了动嘴,终究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悠悠地注视着屈平的侧脸,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屈平的额角,他的发丝落在了屈平的脸颊上,轻拂而过。
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儿,东方颢的唇才缓缓离开,他转身便要离去,可突然间又停下了脚步。
只因在那庭园苍郁树木下,皇甫衾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她的一角裙袂。
此刻她只苍白了一张脸,眼神里尽是彻骨的寒冷。
死一般的寂静。
屈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脸。
皇甫衾的眼神就落在他的身上,那眼里的恨意浓到无法化开。
瞬间知道皇甫衾眼中的这股恨意代表着什么,屈平即使再坦然也觉难以面对。
『你怎么在这里?』东方颢沉声问道。
『臣妾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皇甫衾冷笑着反问。
『你跟踪朕?』东方颢眯起眼来。
因不想声张,他在东宫门口仅派了两名侍卫把守,每晚他也是屏退了身边的太监自己一个人来的。
『皇上可知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皇甫衾只是冷声说道。
『放肆!』东方颢低喝。
『昨夜臣妾在这里等了一宿也想了一宿,却始终无法猜透这楼阁里究竟藏着何人,能让皇上这样的流连忘返……』
皇甫衾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深刻的嘲讽,『今日臣妾终于知道了,原来皇上夜夜都来到这里,竟是为了丞相大人啊!』
皇甫衾的话语,字字都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扎进了屈平的心脏。
『住口!』东方颢的眸阴晴不定地注视着皇甫衾,他没有回过头去看屈平,因为他不敢回头。
『只许皇上做这不伦之事却不许让人说吗?』皇甫衾毫无畏惧,双眼直直地盯着东方颢言道。
『皇甫衾,若你再多说一个字,朕就诛你九族。』东方颢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嘴里迸出来的一样,他的眼底扬起了深沉的怒火。
皇甫衾敢这样和东方颢说话,已然没有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可是“诛九族”的罪名却是她担待不起的。
不过她虽然闭上了嘴,眼神却依然凌厉。
『滚!朕不想再见到你!』
东方颢不会在乎,可他知道他的太傅不会不在乎。
——臣可以为了你的爱而死,却不愿为了你的爱而留下。
此时,他终于了解到屈平这句话的含义了。
东方颢紧握住了双拳,痛苦地将眼睛闭上了。
屈平、屈平、屈平……这个名字合着心跳的节奏,一声声地在啃噬着他的心。
『皇上……』屈平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的声音从耳畔低低地传来,依旧的优雅也依旧的从容,但这“皇上”二字听来却是万分的沉重。
『为什么朕就爱不得?』东方颢低喃着,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满是悲恸,可依旧没有回头看他。
『朕只爱你只想要你!』他的声音还是执着也还是坚定。
『我知道,皇上。』
正因为知道他才没有拒绝,也是因为知道,所以现在看到他的痛苦,他觉得不忍。
『吻我,屈平。』东方颢忽然转过身和屈平面对,望进他那深邃无比清澈无比的眸,又开口要求了一遍,『吻我。』
视线交汇,屈平不由微微一怔,因他脸上的倔强竟和当年的一模一样。
屈平注视着东方颢的脸,注视着他那双充斥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注视着他那紧抿的嘴唇。
他抬手轻抚上了他的脸颊,经过耳垂到了后颈,然后将东方颢拉过来靠向自己。
气息越来越近,双唇也渐渐相触。
屈平的吻不似东方颢的那般狂热,却有着涓涓细水长流的味道,也带着他对他特有的情感。
朝夕之间,海棠花瓣落了满地,那春去秋来的十一年岁月里,也满是你的痕迹。若说这世上最是难以割舍的,便是树荫下那双鹰隼般的眸,冷傲孤绝的容颜和如今这微烫的唇,还有这份异常执着却难以承受的爱了。
虽然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却是让他也动容了的。
——这也许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吻了,颢儿。
幕十九
这夜,皇宫里并不安宁,皇上也没有去那凌霄阁。
『大人。』房门外,传来轻轻的叫唤声。
屈平打开门,不意外地见到了周廷,『你还是来了。』
『我找遍了整个皇宫就是没有想到皇上会把大人安置在这里,幸亏公主一得知就来告诉了我。』
是她吧……听周廷这么说的时候,屈平想起了白天那双美丽却含恨的眼。
『大人,我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快跟我走吧。』周廷低声催促道。
『难为你了,周廷。』屈平注视着他片刻,却也只能这样说。
在去开封之前他曾经找过周廷,因他感到东方颢不会轻易的放自己离开,而凭他一己之力要离开皇宫离开京城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唯有让身为大内禁军统领的周廷助他。
这其中风险和后果的不堪设想,屈平和周廷也都是心知肚名的。
『大人别这么说,周廷是心甘情愿的。』周廷对上他那如墨般纯黑的眼眸,心中早已下定了决心。
屈平亦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便跟他出了凌霄阁。
一路来到东宫之外,屈平莫名回头望了望那远处燃着幽暗灯光的小楼,心里有什么突然落空了,脚步不由一滞。
『大人,怎么了?』周廷看着他。
『哦,没什么。』屈平回过神。
东宫离正宫有些偏,不过在接近南面月华门的地方,却能听见正宫那边的嘈杂,隐隐传来“有刺客”的声音。
『是皇甫公子。』周廷见他暗暗皱眉便解释着说道。
『是他呀。』屈平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们的声东击西。
『听公主说皇上他每晚……』周廷说了一半突然改口说道,『因为想尽早将大人救出,所以就决定这么做,好让皇上暂时分心。』
屈平当然明白让周廷觉得难以启齿的是什么,可是这点却是他不能辩解也无颜辩解的。
周廷对屈平本就有爱慕之心,刚才的话实属无意,可屈平的无言让他心底已是了然。
但见屈平脸上此刻隐忍的神情他更是觉得万分不舍,于是便故意接下去说道,『大人请放心,那皇甫公子的武功很高,当时我便是和他合力才能把皇上从瑞亲王请的高手手中救下来的。』
『嗯。』屈平不再去多想,事实本就是如此,容不得他说什么。
只是——
『但愿过了今夜,一切都能安好。』屈平仰头望着天际皎皎明月,叹息一声说道。
周廷看着他那被月光映照的皎洁无比的侧脸微微出了神。
月华宫门的尽头,正焦急地等待在那里的是长平。
虽然知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离别之情长戚戚,这一别,也不知道今生能否再见到他。
长平注视着他半响,终于还是忍不住泪湿了衣襟。
屈平将她轻轻地拥入了怀中。
『公主,珍重。』屈平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柔和。
对于像亲人一般的长平,要和她分别也是无奈的。
长平在他的怀里点着头,一时间哽咽的竟然都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屈平缓缓放开了她。
长平看着他那清俊无比的脸容,她忍住了泪水,对他挽起了一抹笑,作为最后的离别。
请你,不要忘记我啊——
屈平。
长平的眼里说着。
屈平深深地看着她,微微点头。他能读懂她的意思。
——祝你幸福,长平。
这是他心底希望的。
屈平不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长平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似乎要把刚才他的样子他那优雅的身姿牢牢地刻进脑海深处,一直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马车此时已经在月华门外等候了,秦儿见到屈平出得宫门来不禁一阵喜出望外,『大人!』
『你怎么还没走?』屈平皱起眉看他。
『秦儿要跟着大人。』秦儿回答道。
『我那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况且日后我也不再是什么大人,不需要谁跟着。』屈平平淡地说道。
『大人当日回府后吩咐秦儿将府内的家仆全都遣散,他们本都有家可回,可秦儿自小就一直跟在大人身边,还请大人成全。』秦儿说着便跪了下来。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娶妻生子好好生活,何必一定要跟着我?』屈平无奈道。
『即使娶妻生子秦儿今生也要留在大人身边照顾大人。』秦儿仰起脸说道。
屈平心知此时并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于是俯身将他拉了起来,『随你的意罢。』
『多谢大人。』听到他的首肯,秦儿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
『大人,时间不多,快上车吧。』周廷在一边开口说道。
『嗯。』屈平朝他一点头,便提起下摆跨上了马车。
『保重,大人,恕周廷无法远送了。』
屈平微微点头,周廷便将车帘轻轻放下了,车内的身影便被隐了起来,再也无法看清了。
马车渐行渐远,远离了月华门。
屈大人——
周廷的目光变得深远,望着马车远行的方向。
马车一路飞驰,来到城北。
守城的将领也早已换成了严霖,一见到马车飞奔而来,便下令打开城门放行。
至此,才算离开了京城。
东方颢得知屈平离京的消息已过了丑时,联系到这夜皇宫里所有的事,他便知晓一切皆为了屈平。
——屈平。
东方颢眯起眼咬紧牙,『追!』
马车停于那逐鹿江畔。
屈平站于江畔,他的发丝随风轻轻扬起。
『大人,真的会有人来吗?』秦儿问。
屈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平稳的江面。
身后忽然马蹄阵阵嘶鸣声声,屈平转过身,便见一人金蟒黄袍飞舞,身后跟随着几十名护卫伴着滚滚的尘沙飞踏而来。
『皇上。』屈平的声音纯粹如珠,冷冷清清。
『你一定要走?』东方颢那狭长的眼里满是危险之意。
『是。』屈平的眼波平静如那白茫茫的江面。
『你若走,朕便将昨夜所有牵连在内的人全都治罪。』东方颢的语调平静,可却攸关他人的性命。
『皇上请三思。』
『背叛朕的人,朕决不会轻易放过。』
『包括我吗?』屈平淡淡说道。
东方颢死死地盯着他,抿紧了嘴不语。
『若皇上想治罪,便先治屈平的罪,那日在殿堂之上屈平便早已是死罪了。』
『你敢威胁朕?』
『屈平不敢,屈平只愿皇上能做个天下臣民的好皇上,如此屈平便是死也无怨了。』
晴空之下,屈平的眸还是如此的清静,他便是能放下一切,静的仿佛不存在任何感情,一袭素色长衣,容颜在那苍茫白日之下,显得纯净淡然。
突然间,东方颢只觉胸口痛苦难当。
喉间一阵腥甜狂涌而来。
他硬是将它咽了回去。
只是残留于口腔中的鲜血还是免不了顺着唇角缝隙间流了出来。
『是我负了你,皇上。』屈平闭上眼。
『你可知道,天下谁负朕朕都不在乎,除了你,屈平。』
『屈平知道。』
便是离得这般远,可目光却为何会缠得如此疲倦?
『你没有负我,屈平。』东方颢忽然说道。
『皇上——』
屈平抬眼。
『太傅,你走吧……』
东方颢闭了闭眼,说道。
屈平静静地注视着他。
『此生便是因为有了你,朕才是朕,即便你走到天涯海角,朕也会惦着你念着你的。』
屈平的心也是一痛,身子轻颤,他无奈地垂眸。
这份深情,如何让他不感动如何叫他不动容。
可偏偏也是他承受不起的。
『皇上,请你珍重。』这六个字说出口着实不易。
这时江畔不知何时漂过来一艘孤帆。
那撑篙之人轻哼着小曲儿,待到岸边便出声问道,『客官可要搭船?』
天地苍穹间,隔了这一汪江水,屈平在船首卓然而立,却见那岸上之人不知何时下得马来,与他隔岸相忘。
——颢儿,珍重!
此番别离,不知何时再见。只是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会将他牢牢地放在心里,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忘却的。
东方颢沉默着,那帆船早已失去了踪迹,可他似乎还能望见他的身影。那人影分明,笑容依旧,连他平时对自己的宠溺,对自己的疼爱,都还历历在目。
他深知自己身上仅有的温暖仅有的情感都随着他远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往昔的二皇子,也再没有了那个偶尔会露出顽皮笑容的颢儿。
秦华阁不再有他的身影,皇宫里也不会有自己的欢笑。
他想大声喊,想放声吼,想狂笑,也想痛哭。
只是一切其实皆无意义。
东方颢明了,他一直不放他走,便是因为这分离带给自己的痛已让他此时连站着也是无力。
那压抑那痛苦向着他生生袭来,他却无处可逃。
他转身重新上马。
回宫吧……
他对自己说着。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出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沧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河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戴着蓑立、一身蓝色的布衣的男人摇晃着篙撸,悠悠唱道。那声音华丽,词意豪迈,人也逍遥,随着在江面轻轻摇晃的小船,总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潇洒。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屈平仍然伫立船头,这时他听着男人的词曲,口中也吟诵起来,然后他缓缓转身望着那摇撸的男人淡笑道,『好一个千古兴亡,百年悲笑。叔父,别来无恙啊。』
那男人也是一笑,只见他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极其英俊端正的脸庞来,那眉目乍一看虽和屈平有些微的相似之处,可再仔细打量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前者有着放浪和洒脱,后者却是内敛而沉稳。
『平儿,和你一别又已有三年了吧。』
『是啊。』屈平叹道,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脸上那种闲适的笑容和轻狂不羁的神态,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狂放和张扬。
『平儿,你变了。』男人看着他笑着说。
屈平听了他这话不由微微怔住。
『你的眼里似乎有了某种和过去不一样的温度……』男人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他轻轻问道,『离开那里,你不后悔么?』
屈平回头望向刚才自己一直注视着的方向,他低声说道,『……也许吧。』
男人看着屈平的侧脸,微笑不语。他这个侄儿向来是个对感情淡薄之人,像极了他的哥哥。可此时,他见屈平原本淡然的表情里多了一丝难掩的情愁,不禁觉得有些欣慰了。
男人思及此便又随口吟唱起来,“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男人将这句反复地唱着,却不知是有意亦或是无意。
屈平似是痴了。
衣带渐宽……衣带渐宽……忽然想到那一夜的纠缠和忍耐,想到东方颢那滚烫的唇畔和火热的肌肤,回忆起那时的肌肤相亲,那时的耳鬂厮磨,竟是恍然若梦。
——离开那里并不会后悔,可离开了那个人,却是会感到心痛的。
屈平深知。
镌镂浮雕,沥金飞兽,鎏珐琅瓦,重檐飞阁,琉璃影卧着蛟龙,藻井上舞着祥云。
乐声袅袅群莺环绕是为了庆贺那李太后的寿辰。
『儿臣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东方颢撩起衣摆堪堪跪拜朗声说道。
『起来吧。』李太后的声音里满是慈爱,只眉宇间却免不了带着一丝伤感。
看着眼前面露微笑的东方颢,她只能在心底叹息。
『这几日你定是累了,先去歇息吧。』李太后看着他忽然说道。
『儿臣不累,今日是母后的大寿,儿臣又怎能先行离开呢?』东方颢轻笑着摇头说道。
李太后注视着他片刻又道,『坐吧。』
东方颢点了点头,坐在了李筠的身边。
清月殿,群臣坐在两旁,李太后位居中央,左手边是皇帝,右手边是长平和贵妃。
只皇帝的左手边却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继东方颢之后,便是群臣拜贺献礼,同时载歌载舞气氛酣畅淋漓好不热闹。
东方颢坐在一旁边饮酒边欣赏着歌舞,李太后见他无话便抽着空转头问他,『颢儿,前几日母后和你提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母后既说那是长平自己的意愿就随她吧,儿臣并无异义。』东方颢笑着回答道。
『那赐婚之事就交给你了。』
『儿臣知道了。』东方颢点头。
长平在一旁听得清楚,她这时也看向皇上,眼光掠过他身边的空荡不禁微微怔忡了一下。
东方颢自从那日回宫之后便决口不再提起那夜之事,竟然连一点追究也没有。见是这样的结果,长平便能猜到那日他定是追到了屈平,因这世上只有屈平一人才能平息东方颢那无尽的怒火。
可屈平的离开既已成事实,又有谁能够抚平他的伤痛?
东方颢此时越是面露微笑,长平的心就不知为何越是疼痛,这种痛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握着酒杯的手不由的有些轻颤了。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回廊四处静悄悄的阒无人声,昏暗的薄云后掩着一轮浑圆却黯淡的月,廊外的地上抹下了宫墙那黑乎乎的影子,使得这原本就静谧的深宫显得更加的森冷和孤寂。
小六子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东方颢的身后,从清月宫殿出来,穿过了崇凌门,再沿着东边的游廊一路走回寝宫。
踱着漫不经心的步子,东方颢此时想到了刚才筵席上母后提及的婚事。
他没有料到长平突然说要出嫁,而且她要嫁的人居然是皇甫倾擎,虽然东方颢并不清楚也无所谓这其中的缘由,可仍免不了会感到万分的惆怅。
转入长廊的尽头,东方颢的脚步倏的一停。
这月光照耀下的,分明就是上次他离宫前和屈平一起跌倒的那方台阶。
心一痛,那股腥甜又涌了上来。
他的手紧紧抓着胸口。
『皇上?』小六子惊呼着扶住了他。
『朕没事。』东方颢闭着眼,月光下他的脸色惨白。
『奴才去叫御医……』
『不用。』东方颢打断了小六子的话,他睁开眼,抬手便抹去了唇边的血迹。
『可是……』小六子担心地抬眼望着他,因为这已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了。
自从皇上回宫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会在什么地点,便会无缘无故地呕出血来,即使不见血也会忽然就像这样地抓紧胸口,似乎连呼吸都快停滞了一样。
『朕说了不用。』东方颢扔下这句话便顾自己大步走向寝宫。
小六子也不知该拿皇上怎么办好,呆愣了一下正打算追上去,却听廊下一人低沉的声音传来,『公公,请留步。』
小六子回头一看,又不免一怔,『皇甫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皇上刚才怎么了?』皇甫倾擎不回答,却问道。
『皇上他——』小六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若皇上有事,这个罪名你可担待得起?』皇甫倾擎又道。
小六子踌躇半响,终于开口回答道,『这几日皇上总会无故呕血,还经常胸口痛的样子,也不让奴才找御医,实在是让奴才着急。』
果然。
皇甫倾擎的视线看向寝宫的方向,若有所思。
『若皇上这病是因屈大人而起,现今屈大人又不在,这该如何是好?』
谁都知道心病终需心药医,可如今——
想到他,皇甫倾擎的眼神也不由一黯,他叹了一口气方道,『屈大人恐怕是不会再回来的,皇上这病拖得久了也不行,我会想个法子尽快让御医给皇上看看,公公请放心。』
『那就有劳皇甫大人多费心了。』小六子躬身道。
东方颢一直无法安睡,每每一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他的身影,回忆所及的皆是他的笑,他的味道,他最后留下的吻……
于是他便也不再睡了,起身披上一件外袍走近窗畔,仰头望着暗无边际天空。那天空的颜色是一种深沉到发黑的蓝,看的久了,整个人便会被吸引,思绪也会变得空明。
没错,他确实无法想他,他避免自己时常要想到他,因为他的心实在太痛,可关于他的回忆,他又是死也不想忘记的。
屈平,朕很想你啊……
他不由苦苦地笑了,那笑容看着却比哭还要令人难受。
幕二十
记忆有时候翻江倒海而来,让屈平有些措手不及。
望着天空中悬挂的那轮明月,他的思绪早已飘到了远方的那个皇宫深处。
他现在一定很不好受吧。
屈平很清楚,在他眼里一向执着的那个少年,自己的离开所带给他的痛苦和打击一定是大到了连他都无法估计也无法想象的程度。
于是他现在即使与东方颢相隔千万里,也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他的那份爱——依然深刻依然强烈。
可更重要的却是他对自己的宽容和尊重。
身为九五之尊,伸手便能呼风唤雨的皇帝,要做到这点就更是一种难能可贵。
想到东方颢此时的痛苦,屈平也是心痛。
——你没有负我,屈平。
东方颢当日的那句话,至今还徘徊在自己的耳畔。
一思及当日分别时他那平静的眼神,可唇角渗出的却是怵目的鲜血,这样鲜明的对比,看在自己的眼里,分明是一种难掩的伤痛。
出了皇宫,远离了他,可不知为何,那种爱突然也变得鲜明起来。
虽然仓促却也是自然。
自己对他的感情,一向是混杂难分,说不清也是道不明的,又何止“爱”这一种?
或许这种爱也只有在自由的地方才能生存下去吧。
所以屈平早已不再阻止自己的思念,他放任一切有关他的回忆,即便那些回忆会将他淹没让他沉沦,也是无妨的。
我怎会没有负你?皇上……
屈平向着此时深邃无比的天空低喃。
时值五月孟夏,天已渐热。晴空万里的骄阳带着些许热气将白亮的光洒向了整个皇宫,不似前些日子那样的温馨和煦,刺目的光芒照射在琉璃瓦红砖墙上,那铜龟铜鹤,炉鼎丹陛,皆是焕焕漾漾,一片金壁辉煌。
御花园内因有树木遮挡,艳阳只在石子铺的地面上投下了一些斑斑点点的影子,这才显得有些阴凉。
长平和皇甫衾正坐于翠微亭中纳凉说着话,却见小六子慌慌张张从对面的廊下匆匆跑过,两人对视一眼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于是待小六子再度跑回来的时候,长平便将他叫住了。
『怎么了?』
『皇上、皇上出事了。』小六子因为跑得急,说话的时候有点喘。
『什么?』两人皆是一惊,几乎是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长平问道。
『皇上刚才正和皇甫大人还有刑部、吏部二位尚书在轩阳殿议事,皇甫大人说了一些话也许惹得皇上生气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皇上就突然脸色一变人也倒了下去……』
长平心急,打断小六子的话,『快带我去见皇上。』
皇甫衾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静。
只是当长平回头看时,却在她那美绝的脸上看见了那种难掩的落寞。
长平不禁怔住。
东方颢此时已被皇甫倾擎移至寝宫,一旁刚赶到的御医正在替他把脉。
见太医皱起了眉头,长平不由紧张地问着,『太医,皇上怎么样了?』
那御医躬身回禀道,『皇上身上带着低烧,又因情志异常波动,以致气血逆乱,清窍受扰而导致了突然的晕厥。晕厥虽然容易醒,可皇上此时的气血甚是紊乱,却是不能再受刺激的……』
他说到这里,转向小六子问道,『敢问公公,皇上这几日是否时常有呕血胸闷的症状?』
『是的。』小六子点点头,『皇上一直不让奴才说。』
『皇上会恢复过来的吧?』皇甫倾擎此时出声问道。
『这身体是能调养好,可心病却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一切还要看皇上自己。不过幸好发现的早,不然只低烧这一项便是足够危险的了。』
说这话的时候东方颢已经悠悠地醒了过来,见一干人围在自己身边只觉厌烦,他微微皱起眉却也懒于开口。
熟悉东方颢这种神情的长平见了之后便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她自己却仍然留在寝宫中并不离去。
『皇上,这段日子微臣会以药疗加之针灸的疗法为皇上医治,不过还请皇上要多加注意不要妄动心念,千万要保重龙体。』御医恭敬地对东方颢说着。
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他便跪安退下了。
寝宫里只剩下了长平一人站在床榻边,她注视着东方颢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一言不发。
东方颢看着她略带愠色的眸,突然开口低声说道,『你也退下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他的声音显得异常的无力。
长平咬了咬唇,瞪着他说道,『你一个人的时候还少吗?病成这样了还要逞强?』
东方颢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别过脸朝着床的里侧,轻轻地说道,『随你吧,朕很累,想睡一下。』
『你睡吧,我便在这里。』长平说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
东方颢闭上眼不再开口,长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在一旁安静地坐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就是想陪着他,也许是因为如今在这深宫里,除了李太后便只有她自己才能算是他的亲人了。
长平看着东方颢此时微侧着的脸,他的脸线就连这时也仍是冷硬异常,不肯松懈半分。想起他原本就是一个不太爱笑的孩子,一双眼总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自从那人做了他的太傅之后,他的脸容才多了一丝柔和的味道,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冰冷。
其实他也只不过是一个需要人爱的孩子罢了。
这么想的时候,长平忽然之间觉得释然,于东方颢的执着也于这份禁忌的感情。
也许她太习惯于他们二人在一起相处时的画面了,以至于她现在这种苦闷悲伤的心情远远超过了当时突然间知道东方颢爱着屈平时的那种震撼。
长平又想到了刚才皇甫衾脸上的表情,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得不到爱的女人?
长平不由苦笑着轻轻摇头。
为何在这本应是风光无限人人羡妒的皇宫内,实际上却有着那么多的寂寞和永无止尽的伤感?
她不禁觉得心痛,亦觉无奈。
夜渐渐的深了,寝宫里没有燃灯,东方颢的呼吸平稳,似乎睡得正熟。
长平始终都静静地坐在一旁,替他守着他。
『……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声音很低,突然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长平微微愣住,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良久,长平才缓缓开口,『也许是因为有些事只有他才知道吧……』
长平回答的模糊,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都只为了那人……
又或许是在那样的晴空之下,皇甫倾擎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眸以及亲口对她说的话,让她突然有一种想要托付终生的念头。
不求两情相悦,只愿身边有人相伴,而那人是要能懂她的人。
也许皇甫倾擎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长平想到这里开口说道,『皇上,今日之事若是皇甫公子的过错还请皇上为了长平饶恕于他。』
床上的人稍稍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说道,『罢了,皇甫倾擎也是为朕好,是朕自己……』
东方颢的话没有说完便突然打住,像是突然被什么梗住了一样。
长平惊觉,赶紧问道,『皇上?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时间在黑暗之中变得比平常要缓慢许多,好一会儿才传来了东方颢的声音,『朕答应过他要做个好皇帝,朕不想叫他失望,有些事,朕会慢慢习惯的。』
他的语调显得很平静,也没有半点的起伏。
可他的话却令长平听来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皇上,还是让太医来给你看一下吧。』长平仍然觉得不放心,于是说道。
『……好罢。』东方颢叹息着,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疲惫,『朕也很想好好睡一觉了。』
长平默然,她怎会不知道这种失眠这种孤寂,仿佛自己的灵魂都快要被暗夜一点一点的吞噬啃咬掉一样,而心却又是发疯一般的清醒着的感觉。
爱得深刻,想得深刻,便痛得也深刻了。
长平命人传来了太医,待太医替东方颢扎了针,见他渐渐睡了过去之后,长平才轻轻掩上房门离开寝宫。
——皇上,请好好地安睡上一宿吧。
她在心中祈愿道。
东方颢不能忘的人,她同样也忘不了。
梦回千转,便又想起了他。
『春夜阑,花外子规终啼月,人不见,梦难凭,偏离别,是芳节,庭下丁香还千结……』长平低声吟道。
她不知爱上他的自己是幸亦或是不幸,她只知自己从没有后悔过,只因为他是屈平。
笠日,皇甫倾擎递牌求见的时候,小太监告诉他昨晚太医吩咐过皇上已时才会醒来,于是他便信步来到了秦华阁外。
此时的皇甫倾擎,不仅从晋北侯加封至护国公,也是官罢一品的大司马领尚书事,地位与之前的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时间尚早,空气中仍有丝丝凉爽之意,栀子花的香味从树上淡淡地飘来,沁人心脾。
『皇甫大人?』一早来打扫的太监见到皇甫倾擎不免有些吃惊。
『嗯。』皇甫倾擎也不在意,只微微点了点头。
小太监顾自己推开了秦华阁的门,皇甫倾擎的视线也不由望向了阁内。
恍惚间,他瞥见一个人独自坐于案前,再仔细看去,却是长平。
『公主?』小太监又是一惊。
皇甫倾擎越过那个小太监,走到长平的身旁。
长平许是才睡着的,她闭着眼睛趴于案几上,表情不甚安稳。边上的油灯也还没有熄,因天色已大亮,也看不见光,只有很小一簇星光似的幽火随着打开的门扑闪扑闪的。
『公主?』皇甫倾擎俯身凑近她轻唤着。
长平的睫毛微眨,缓缓睁开眼睛,便对上了皇甫倾擎那双深邃的眼眸。
她垂眸。
此时,凝结于长平长睫上的一滴晶莹的泪珠随之滚落了下来,皇甫倾擎不可避免地发现了她脸上的泪痕。
『怎么在这里便睡着了……』皇甫倾擎的声音近似于叹息着,脸上的神情也甚是温柔。
他抬手轻抚去长平脸上的泪水,将她轻轻地抱起,走出了秦华阁。
『谢谢你……皇甫公子……』长平抬眼看他,他端正的脸庞自然的神情让她安心。
『叫我的名字罢,公主。』皇甫倾擎的声音低柔,轻笑着看她。
『……』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轻语。
东方颢醒来的时候,感觉一阵怅然若失。
昨夜似乎一夜无梦。
他一转头,发现守在自己床畔的不是长平,却是皇甫衾。
两人视线相对的时候,东方颢却在皇甫衾的眼底看见一丝慌乱。
『臣妾只是想知道皇上睡得好不好,既然皇上已经醒了,那臣妾便退下了。』皇甫衾说着便站了起来。
『……你留下,朕有话要和你说。』
待皇甫衾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东方颢突然低低地开口说道。
皇甫衾微微一愣,可随即便明白了。
她僵在了原地轻声说道,『皇上,你什么也不必说,臣妾都明白。』
东方颢靠坐于床头,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道,『朕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臣妾只想留在皇上身边。』
『朕爱他,即使是这样?』东方颢的声音低沉。
皇甫衾咬唇,她终于转身看着东方颢,点了点头。
东方颢不由叹息。
『那便随你罢。若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东方颢的话虽残忍却又何尝不是一种仁慈?
『昨日的事可是因为你?』长平此时坐于廊下,问着身边的皇甫倾擎。
皇甫倾擎听她这么一问不由苦笑着点头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
想起昨日自己故意说的那番话,对于现在的皇上来说,也许真的是有点过分了。
之前王羹明的案子并没有澄清,只因除了裴立的证言并没有其余的蛛丝马迹可寻,偏偏裴立又当堂翻供,于是这件案子只有暂且放在了一边。
于是,朝廷重新选派官员考核之后又将名单进呈,可那贡士头名仍然未变,落榜的也依然落榜,所以皇甫倾擎将之前那件案子一并提出来要求重审。
只是当他说的时候却故意提到了屈平。
皇上果然一听到那个名字就会觉得痛苦,可他也只是一味的强忍。
而之后的晕厥却是皇甫倾擎万万没有想到的。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让太医彻彻底底的替皇上诊治一番了。
想到这里,皇甫倾擎不由轻轻地叹息。
相思即是一种苦,尤其是天涯相隔,踪迹无处可寻……
这一切,他——可会知道?
长平的目光望着远处淡蓝色的天际,在心里问道。
皇甫倾擎来到轩阳殿的时候,一个太监正端着药走进殿去。
『皇上,该吃药了。』小六子在一旁提醒到。
东方颢放下了手中的折子,看着那碗药,他一时间微微出神。
——这是胡太医特别交代的,请太傅勉强喝了吧。
——好罢,我喝了便是。
这对话似乎就在不久之前。
感到胸口又有疼痛袭来,东方颢听从太医的吩咐将身体放松,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他才又将眼睛睁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他看见殿内站着的皇甫倾擎。
『你来了。』东方颢淡淡地道。
『微臣皇甫倾擎见过皇上。』皇甫倾擎撩起前摆跪下行礼道。
『平身吧。』
皇甫倾擎站起来之后等着东方颢将药喝下才开口,『皇上,昨日之事是微臣没有想周全,还请皇上恕罪。』
『长平已经为你说过情了,再说朕知道你的用意,所以不要再提了。』东方颢不甚在意地说道。
『可皇上,对于发解官失职之事……』
『这个朕自有主意。』东方颢知道皇甫倾擎想说什么,打断他的话说道。
『皇上的意思是?』皇甫倾擎抬眼看他。
『两次考试皆有不公之嫌,牵连一定甚广,若第一次王羹明是他们的替罪羔羊,朕便遂了他们的意,将王羹明彻查,看他们第三次再如何兴风作浪。只是要将所有人揪出来也并不容易——』
『皇上是要来个顺藤摸瓜?』
『嗯。』
『那皇上心中可有人选?』皇甫倾擎又问道。
东方颢忽然垂眸不语。
皇甫倾擎知他此时因这件事又想到了屈平。
『……之前是朕的任性,朕只希望这次能够弥补过来。』东方颢忽然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说道,『皇甫倾擎,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成么?』
『皇上请放心,微臣定当不负皇上的期望。』皇甫倾擎当下言道。
『嗯,有你这句话,朕便安心了。朕让崔尚书和你一起,这件事他知道的最清楚了。』东方颢点头说道。
『微臣遵旨。』
『待这件事一结束,朕便为你和长平完婚,可好?』
『谢皇上。』皇甫倾擎躬身说道。
『你先退下吧。』东方颢懒懒地摆摆手说道。
『是,皇上。』
香炉里轻烟袅袅,沿着绕梁飞檐蜿蜒漂浮而上。
残阳如血,将整个皇宫浸没在了一片淡红金光之中。
大殿里金壁辉煌,藻井盘旋纵横,深邃无边。
一抹冗长的影子,清清寂寂地印在了窗棂繁缛的镌镂上,落在了青黑色大理石地砖上,也隐在了无比空旷的大殿之中。
东方颢背负着双手,神情淡然地望向宫墙那一端泛红的夕阳。
那嫣红的天际,美丽到令人炫目。
耳畔隐隐传来的一曲动人的旋律,仿佛回到了某个他被琴音所吸引的盛夏的午后。
那是年少的屈平。
是前世被封存的记忆还是自己的梦境?又或是屈平曾经给他讲起过的少年时光?
东方颢也不甚清楚,只是那种美好早已深植在了他的心底,再也无法抹去了。
——太傅,你可会时常地想起颢儿?
想起那些一起走过的亭台楼阁,想起颢儿偶尔的任性和胡闹,想起那夜的缠绵……
朕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的艳阳,那生辉的枝叶,那些过往的岁月……因为只要是和你相关的所有,便皆是朕生命中最重要的回忆。
眼看着那片逐渐没入宫墙的红光,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回荡在空旷的四周,久久都不能散去。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