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啊啊——————妖怪啊————————”
一群男人连滚带爬的从破旧的山神庙里冲出来,互相推挤着,生怕被落在后面。
浓烟渐起,摇晃的门窗中透出红艳的火光,沉腐的木料燃烧着哔剥作响,烧焦的味道掩盖不住浓郁的血腥气息。
恐惧和惊慌的凄号尖叫声中,诡异的掺杂着一个纤细的女声,反反复复的吟唱着古远的嫁曲,歌声清甜而娇媚,带着近乎幸福的天真。
“主子,你看!”
急急赶到山神庙的一众人马看到这种情形全都大为惊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沙连雪看看护在自己身前的卫霍,皱起眉头,喝令手下兵分两路,一路去追捕四散逃亡的人,一路留下跟着他去救人。
“卫霍!”眼看着只是谨慎的护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沙连雪不禁恼怒,“还不快去救人,愣在这里做什么!”
“主子,里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属下不能置您的安危于不顾。”
沙连雪怒不可遏,大喝道:“里面生死未卜的人是你身怀六甲的妻子,也是我恩人唯一的女儿,你要是不去救,我去!”
说罢运功一纵,向着已经被烈焰包围的山神庙飞奔而去。
“主子——”
卫霍大惊失色,和剩下的护卫一起迅速的追了上去。
“妖怪啊——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刚才还狞笑着对着手无寸铁的孕妇施暴的男人,此刻四肢瘫软无力的在地上挣扎着爬行,看着周围残落一地的肢体内脏和头颅,惊恐而绝望的想要逃离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
砰的一声,无头苍蝇一样的男人撞到了庙墙,再也无路可退。
甜美的歌声渐渐逼近,男人的身上已经湿透,冷汗如泉涌,混合着猩红的鲜血,和极度惊恐下失禁的尿液。
呵呵……呵呵……
男人睁大到极限的眼睛里,映出一张弯起的红唇。
清脆的歌声和笑声不断地从那张美丽的唇中溢出来,地府冥音一般在男人的耳朵里回响。
女子身上的衣服已经碎裂,凌乱的披挂着,裸露出大片冰雪一般的皮肤,看不出任何温度。
十指伸出尖利如刀锋的长爪,轻轻的拍抚着怀中抱着的一团血肉,不断的有粘稠的血液从爪尖滴落到地面。女子清秀美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轻轻的低下头,用脸颊摩挲着那团模糊的血肉中,隐约可见的,婴儿的侧脸。
海藻一般的长发随着女子的动作垂落,泛着幽幽的蓝光,被血沾污到的地方,变成绮丽的紫。
耳侧,扇子一般的鳍从长发中绽出,雪白的骨头间透明的薄膜上,细小纹路汇成的瑰丽的花纹缓缓的流动。
破庙中的篝火,早在女子宛若修罗恶鬼的杀戮中化作地狱业火,火舌攀上庙中的布幡供桌,欢叫着肆意燃烧。
残旧斑驳的山神像在烈火中被炙烤,依然低垂着双眼,不闻不看。
“为什么要逃跑呢?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宝宝可不可爱罢了,为什么要逃?”
女子爬虫一般的缓缓逼近过来。
碧青色的眼睛圆瞪,瞳孔倒竖,纤细的眉头皱起来,甜美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怒气。
男人双腿乱蹬,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可是身上却没有半点力气可以用,只能抽搐般的发抖。
女子看着仿佛被粘在蛛网上待死的虫蚁一般的男人,露出一个笑容,弯下腰,把怀中的孩子凑到男人面前。
“对嘛,不要乱跑了,给你看看,我的宝宝是不是很可爱。”
浓郁的血腥气呛得男人几乎窒息,看着稍早时候被他生生从女人体内拉出来的未足月的胎儿,已经成形的小小婴儿被他和其他的人抛来扔去,已经模糊成一团,只隐约看的出一张小小的脸孔,扭曲着,浸透了血污。
“可不可爱,是不是很可爱?”女子把婴儿更往男人脸前凑过去。
男人全身都贴在墙上,竭力躲开几乎要碰到脸上的死婴,抑制不住的转开眼睛,方才还大笑着和他一起玩弄着被强行剥出母体的胎儿的那些人,现在都已经变成了零落不堪的血肉,散落在四周,一颗颗头颅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恐惧,死不瞑目的眼睛全都直直的瞪着他,好像在看着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凄厉绝望的尖叫。
血花飞溅,巨大的蛇尾闪电般的卷住了男人的脖子,好像折断一根枯枝一样的,将男人的头拧断,软软的歪斜在一边。
“讨厌的人。”女子不高兴的皱起眉头,下身的蛇尾轻甩,把沾到的血送到唇边,鲜红的小舌伸出来轻舔了一下。
“果然,讨厌的人,连血都是讨厌的味道。”
“静……静候……”沙连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们靠不过去,但是火光之中,那个上身为人,下身为蛇的女子,确实是静侯的面目。
静侯闻声,悠悠的转过身来。
“主子,小心!”卫霍闪身将沙连雪护在了身后。面前的怪物,的确生着一张和自己妻子一样的面孔,但是那是个怪物!看看庙堂内的惨状,卫霍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呵呵……宝宝,是你爹呢。”静侯笑着轻摆蛇尾,往他们的方向游动过来。
“那是——”看到静侯怀中的那团血肉,又听见静侯的话,沙连雪脸色发白——那莫非是静侯和卫霍的……孩子……
忍不住往前走去,却被卫霍拦了下来,“主子危险,不要过去!”
沙连雪怒目而视,“那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你已经舍弃了她们一次,现在还要再舍弃一次吗!”
卫霍固执的寸步不让,“主子,那个妖物会伤害到您,属下不能让您以身犯险!”
“你——”
静侯看看他们,面容无辜,停下了身形,低下头看看怀里的婴儿,“怎么办,你爹说我是妖物,他不要我们了呢。怎么办呢?”
血肉模糊的婴儿静静的蜷缩在静侯雪白的胸前,小小的扭曲的身体,温顺而乖巧的伏贴着母亲的怀抱。
静侯美丽的红唇慢慢弯起,身后的长发扬动。
飓风骤起,卷着炙热的火龙轰然升腾。
“主子,快退!”卫霍架着沙连雪迅速的退出烈焰席卷的范围,眼看着破庙被大火吞噬。
“静侯————”沙连雪大喝,奈何身子被卫霍制住,无法动弹。
目眦欲裂,看着自己忠心耿耿的护卫,“卫霍,你好狠的心!”
卫霍咬牙不语,抬头望去,一团烟火弥漫,轰鸣声中,庙宇的大梁落下,房子倾塌了一半,火势更盛。
熊熊的烈火中,清甜的歌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第一卷 桃源一向绝风尘】
第一章
蓝蓝的天空上,云朵像雪白的羊儿一样自由自在的飘荡着,云影倒映在清澈的溪水里。溪边,野生的桃花开的绚烂如霞,大簇大簇的花朵压得枝头都仿佛弯了下来。
鸟儿在枝头脆生生的鸣叫着,两只兔子灵巧的蹿跳着,来到溪边。
溪边的大青石头上,仰面朝天的躺着一个人,脚下踩着一只鱼竿,石头下放着一个鱼篓,还有一个小小的葫芦,溢着浓甜淳厚的酒香。
兔子们不太怕人的样子,被葫芦里的香气引诱胆子很大的靠了上去,动动湿湿的小鼻头拱拱圆圆的酒葫芦。
石头上,被落下来的桃花瓣盖了一头一脸的人悄悄张开一只眼睛,看看犹未发觉的小兔子宝宝们,无声的笑起来,忽然伸手把酒葫芦拎起来,吓得两只兔子惊跳出好远。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石头上的人笑得胸口一振一振的,张开嘴,手中微一用劲,葫芦中的酒便凝成一条细线,准确地落进嘴里。清甜的酒液,回味绵长,唇齿生香。那人轻轻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顺便把落在唇上的一片花瓣吞进口中。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
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吟唱着前人的绝妙好词,衬着这片好山好水,丝丝入扣,醉人心脾。
“鳜鱼肥~鳜鱼肥~”
脚下的鱼竿一动,那人立刻身手敏捷的弹起身来,抓着鱼竿轻轻一挑,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就被拉出了水面,摇摆的鱼尾带出一片闪亮的水花。
“嘿嘿,虽然没有肥肥的鳜鱼,可是有你这么条小草鱼来炖汤喝,也算不错了。”
那人圆亮的大眼睛和鱼儿的眼睛贴着,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鱼儿被鱼钩钩着,噼里啪啦的甩着身子。
那人拿起鱼篓,咻的一声把鱼儿装进篓子里。
拍拍鱼篓圆圆的肚子,挑起眉头,一脸无辜,“不行啊,你和我装天真无邪也没有用,我今天一定要用你祭我的五脏庙,你就认命吧。”
鱼儿在鱼篓里左跳右跳,完全不同意这个人类的说法。
嘿嘿坏笑着,将手里的鱼篓左抛右抛,腰里别着酒葫芦,哼着小调往回溜达,脑袋里想着鲜鱼汤,心情很舒畅。
“砍了一把柴火,
支起一口锅,
小小的鱼儿下了锅,
炖成鱼汤肥了我~~~~~
哎呦——————”
胡乱哼的小调唱到一半,一个趄趔,差点被绊了一个大马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口水呛在嗓子里,咳得眼泪都淌出来。
擦掉眼泪,低头一看,绊到自己的元凶,是一个超级大——“青蛙”??!!
哦不,是个和青蛙一样颜色的男人?
好奇的蹲下来。
拉拉男人衣服上的碎布,摸摸下巴,这个难道是今年山下时兴的新样式?点点头,不错,还挺有新意的。
不过,这个肤色,不会也是今年山下时兴的吧?以前女人们一窝蜂的染那个绿色的眉毛就挺吓人的了,莫非最近开始染绿色的皮肤?还真是挺难懂的。
倒是这个绿色,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嗯~,总之,绿色的青蛙能吃,绿色的男人不能吃,还是算了吧,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麻烦。
绕过男人,继续往回溜达,可是,还没迈出半步,脚踝就被抓住了。
实在是万分不情愿的低下头,脸揪得像个包子,果然看见那个男人睁着一双应该很有杀伤力的眼睛直盯着自己。
啧,这么黑白分明的眼睛,放在绿色的脸上,还真是效果十足。
哎——
良心到底是生来干啥用的呢?不能吃又不能喝,除了会惹麻烦以外没啥作用,偏偏还不能切下来下酒,切,真是的!
看看鱼篓里的小鱼,兄弟,看来我们今天都要认命一点啦。
动动脚踝,“这位大哥,你先松手好不好,不然我没法动啊。”
那男人却不肯放手,手上的力气大的出奇,一点都不用怀疑,就算他咽了气,这个爪子也还是不会有丝毫的放松。
叹了口气,放弃让男人松手了,直接抓起男人的脚,一个使力,很干脆的把人脚上头下的抗上肩头。
男人一惊,倒松了手,不过也容不得他不松,被这么一搞,本来就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的男人,已经彻底的昏过去了。
“早这样不就得了,还要我费这么大的力气。”嘴里嘟嘟囔囔的,扛着男人往回走,一步一顿的,和之前的兴高采烈完全形成鲜明对比。
联系同伴的信物?没有。
治疗伤毒的药品?没有。
证明身份的物件?没有。
身外之物的银子?没有。
我的个天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用不用清白成个样子啊!
抓抓头发,实在是容不得人不感叹。明明就是挺豪华的衣料,如果不看那个绿了吧唧的脸皮,也是个挺不赖的长相,蛮有气势的,怎么身上干净成这个样子!
可别说这家伙不是混江湖的,他要是个书生,谁会没事在他身上下这么多万金难得的翠柳如斯,更别说,中了这么大分量的翠柳如斯,还能把人脚上抓出一片淤青来。
挠挠脖子,扒开男人的嘴,塞了一粒拇指头那么大的药丸进去。不多时,男人急喘了几声,醒了过来。
啧,还不够大,下次把药丸做得再大一点——能直接把人噎死最好。
男人感到嘴里一股清凉入脑的药香,被毒药浸透的大脑和身体虽然还是麻木,但是已经微微的恢复了些清明。动了动眼睛,渐渐看清面前的人。
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胡乱的散落在肩头。小麦色的皮肤,清秀明朗的五官,宜男宜女的长相。
他记得这张脸,昏迷前最后看到的脸。是他(她)让自己醒过来的?他中的是几乎无解的绿柳如斯,虽然被他用深厚的内力压住,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救醒,他(她)到底是谁?
“我是谁?”晴朗的声音很是不满,圆亮的眼睛眯了起来,“要说也是你要先说你是谁吧?”
男人没发觉自己把疑问问出了口,也从没被人这样直白的把自己的话给顶回来,一时有点缓不过神。
“嗯?”半天等不到回答,那人纳闷起来,“绿柳如斯厉害归厉害,没道理我一整颗万灵丹塞进去,脑子还是这么不清楚啊?难道他是把绿柳如斯当饭吃的?”伸手拿起男人的胳膊,问起脉来,又扒了扒男人的眼皮,甚至把男人的嘴捏开,看了看舌头。“还好嘛。那问题是出在哪里呢?”
男人被这么一摆弄,终于回过神来。
认得绿柳如斯,还这样不当作一回事。男人凝神,仔细的看了看面前的人,没有喉结,应该……是个女子……吧。但是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的?男人拿不准,决定试探一下。
“在下秋素心,敢问阁下是?”
秋素心?!
开玩笑的吧!!!
静侯脑中嗡的一声被刺激得金花四溅。
别人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她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个凭借一人之力建立起江湖上最大的消息贩卖兼杀手组织“云上天”,兼具美貌与智慧,阴险与毒辣于一身的江湖超级大魔头,哦不,大人物——秋、秋、秋、秋素心???!!!
在深山老林里头也能随便遇到这么大的人物,不是开玩笑是什么?
“请问阁下是?”得不到回答,秋素心又问了一遍。看着面前的人明显有着想要冲出去抱着门框的欲望,秋素心心下明白,这必定是个听过自己名头的人。
“无名氏。”回答的响亮又干脆。
不知道的时候啥都好说,知道了以后,就算是虚弱的和猫叫没两样的声音,都像是毒蛇吐芯子,让人全身凉飕飕,和这位大人物挂上钩,以后不用怕万一,是一万的没可能不惹麻烦啊。
后悔啦,后悔啦,现在把他扔回去,还来不来得及啊。
秋素心见面前的人脸色发青,一幅后悔莫及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看吧看吧,已经开始不怀好意的笑了。
面前的人开始揪头发。
“我只是想要请教阁下的名字,日后也好报答阁下的搭救之恩,还请不吝赐教。”
“大恩不必言谢,真的不必言谢!”两手乱摇,被这人知道名字,开什么玩笑,没人想要把名字告诉阎王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自己去查了。”秋素心收敛了笑容,微微皱起眉头,表情凝重的,看得人心惊胆战。
“我叫静侯,静侯啦。”开玩笑,被这人一查还了得,祖宗八代都不得安宁了。静侯赶紧主动交待,但是转念一想,又后悔的肠子打结。告诉他名字,不是让他查的更加轻松愉快,笨死了。
“那么真是感激万分了,静侯……兄。”秋素心满满的说道,果然看见静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多谢爹娘给了一幅好相貌,认错了好,认错了好。
“你好好歇着吧,我去再找些东西煮了吃。”
“如此,有劳了。”秋素心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静侯垂头丧气的拎起鱼篓,扛着鱼竿又出门去。
听到门扉被阖上的声音,秋素心睁开了眼睛,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非常简朴的屋子,除了他身下的床,就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大柜子。一扇窗子大大的敞开着,屋子里只有干净的草木香,应该另有其他房间作厨房。
所有的家具包括房子本身都是用很厚重的木头做成的,虽然简单,却结识坚固。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那个叫做静侯的女子,看来是独居于此,却一定有固定来访的“客人”,不然不会特意放几把椅子在这里。
心念转了一圈,秋素心收敛了心思,努力的抬了抬手,看看自己已经完全变成绿色的皮肤。
事情超乎了意料,对方能请来这样的帮手,他实在没有料到,本来以为这次应该死定了的,没想到他的命还真硬。
不过他的命硬,对有些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无声的笑了几下,秋素心开始默默的运起功来,试图将体内的毒素一点一点的逼出来。
开始的时候,内力激发了药效,顺利地在身体里运行,但是,很快,秋素心就发现不对,虽然他在中针之后就马上把毒针逼出体外了,但只要一触及被打入毒针的地方,内力就不自觉地改道,搞得他体内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真气大乱,无法被控制。
猛地一口血喷出来,秋素心只觉眼前一黑,便又昏了过去。
没运道啊没运道!
就知道良心这东西会害人,偏偏她就是没个记性!
静侯又回到溪边,这次完全没了兴致,整个人蹲在大石头上,皱着包子脸,嘴里嘟嘟囔囔的,盯着鱼竿。
绿柳如斯啊,又不是真的绿柳,当是到处可以看到的吗?
不是师兄,就是师姐啊。师傅那个老酒鬼是不太可能了,不过,要是有人出一坛绝世美酒,他也没啥做不出来的。
这几个人,哪一个她都惹不起啊,更别说占了她屋子的那个大人物了。
这个命,她认不下去啊——
哀号着,扔了鱼竿猛抓头发。
她都小心的一步不下山了,连这个树林子都没出过,为啥还是要这么耍她啊!她只是个无辜的老百姓啊,对那个啥江湖的,没有兴趣啊——
愤恨的一咬牙,干脆跳进溪水里。
“老娘我不安生,你们这些小家伙也别想安生,干脆抓了你们去祭大魔王!”
说着,灌了一口酒,撸胳膊挽袖子的摆出架势来。
溪水到这里正好有个回弯,附近也只有她一个人会来钓鱼,因此,这里的鱼儿即多又不怕人。
静侯眼明手快,拇指食指抓住鱼鳃便往岸上一甩,不多时,便是十来条可怜的小鱼在岸上不停的翻腾。
静侯直起腰,擦了擦脸上的水,“算了,今天就暂时饶了你们。”
将岸上的小鱼们塞进鱼篓里,晃晃悠悠的往回走。
难得今天抓了这么多鱼,却是一想到屋里那个大人物,就啥胃口都没了,唉——
一只大尾巴狸猫从树丛中窜出来,跳上静侯的小腿,四肢紧紧缠在上面,静侯走一步,它晃一晃,悠哉的很。
“小家伙,我今天没心情陪你玩啦。”静侯甩甩腿,狸猫自顾的缠在上面,玩得开心,理都不理她。静侯把它抓下来,它反而灵巧的一蹿,又缠在了静侯的脖子上。
有鉴于上次硬扯这家伙,到头来把自己的头发割下一大把的惨痛经验,静侯懒得理它,随它去了。
“被人拿去炖汤喝我可不管哦,小东西。”
对狸猫弹琴的自言自语,不多时就回到了自家屋子。
哎,明明是回自己家,居然不想进屋,真是的。
有气无力的推开房门,“我回来了。”
没人理她。难道是有人把他接走了?
高兴的往床上看过去,却看到胸前一滩血,昏迷不醒的秋素心。
“我就知道,这绝对是个大麻烦!”静侯跳脚。
第二章
秋素心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他动动眼睛,四处看了一看,却没有看到静侯的踪影。
“走远点走远点,哎呀,不是告诉你要走远一点吗,弄洒了我的药,我就把你炖了做一锅十全大补汤。”嘟嘟囔囔的声音由远及近,门被推开,准确地说,是被踢开,静侯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海碗,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脖子上还缠着一只甩着大尾巴的狸猫。
一人一狸纠纠缠缠的,静侯的身子左晃右晃,手里的药却没有洒出半滴。
秋素心目光一闪,继而隐藏的平静无波。
见到静侯将药端至身边,秋素心努力起身,却是全身无力。
“不用勉强了,你至少要再等个三天才能自己起来的。”静侯腾出一只手,把他按回去,然后放下药碗,把秋素心扶起来,垫了个枕头在他身后,让他靠着坐。
“喝药吧。”静侯端着碗送到秋素心的嘴边,秋素心没有张嘴。
没有勺子,这是要硬灌吗?
喝个药有什么好怕的,你是小孩子吗?
两个人互相看着,心里想着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情。
秋素心虽然是江湖人,但是论起生活起居,和世家公子的奢华程度不相上下,哪里被这样粗鲁的对待过。
静侯几乎不和师门外的人打过交道,师门之中整天互相斗法还来不及,哪里记得怎么温柔的照顾人。
两个人无声的对视了半晌。
静侯挑起眉毛,要是他自己不喝药,中毒死掉,倒是少了很多麻烦呢。
秋素心看着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静侯,微微一笑,张开嘴。
啧,居然真的喝了,就不怕她再下毒直接给他来个干脆的?真不知道是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自己天生一幅善人样。
静侯一点也称不上细致的灌药,让秋素心喝的很辛苦。苦涩的汤药本来就很难咽,静侯又连个喘气的空当也不给的硬灌,让来不及被烟下去的药顺着秋素心的嘴边流了下来。
饶是秋素心再怎么见识过大风大浪,被当成水牛的滋味也是第一次尝试,即便他的脸没有因为中毒而变成绿色,只怕现在也青了。
一口气没顺下去,秋素心呛咳起来,咳的几乎要把之前好不容易喝下去的那些药全都呕出来。
静侯见状,赶紧把药碗一丢,伸手捂住秋素心的嘴。
开什么玩笑,绿柳如斯的解药又麻烦又精细,错了半样,少了一分都不行,费了半天劲才熬出来这一碗,万一吐出来,不是又要重头再来,她才不干呢。
秋素心被静侯这么一捂,原本到了嗓子里的药又被堵了回去,那个感觉,对于一贯养尊处优的秋素心来说,不是一般的恶心。
静侯看着秋素心眼角泛泪的狼狈相,叹了口气,伸出袖子帮他把脸上的泪水和残药都擦掉。再帮他躺回去,把被子拉起来盖好。
虽说心里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主,但是眼睛看到这个现在看来堪称柔弱的男人,还真是不怎么怕的起来。
“你先休息吧,我去做点吃的,等会叫你起来吃。”说完,收拾了地上摔碎的海碗,走到门口,静侯忽然想起来,回头又补了一句:“你要是再自行运功的话,可就什么药都没用了。”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秋素心看着静侯出门,脖子上还缠着那只狸猫。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这个叫做静侯的女子是谁,但是,能清楚地说出绿柳如斯,并且将江湖人闻之色变的至毒如此至若等闲的人,一定与那个向他施毒的人脱不开干系。
想到那个施毒者,秋素心沉下了脸色。
当今江湖,黑道白道各行其是,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白道有所谓的“武林盟主”,黑道也有自己的头子。
而放眼黑道,如今能和“云上天”一争长短的,便只有云楼。
云楼和“云上天”不同,是个单纯的杀手组织,而且,早在秋素心一手创立“云上天”之前,云楼便已屹立黑道数十年了。是个响当当的老字号。
而秋素心的“云上天”,不仅异军突起,在短时间之内,以锐不可当之势同云楼形成各占半壁江山的态势,更凭借着无孔不入的消息网络,将自己的江湖地位抬到了云楼之上——这个世界上想知道别人秘密的人太多,卖命兼卖消息,总比单纯的卖命来的受人欢迎。
不可讳言的,“云上天”之所以和云楼形成这样势同水火的局面,大部分原因都要归咎于秋素心自己,当初他将自己的组织取名“云上天”,本身就是个恶意的挑衅。
云楼或者因为成立的时间太长,也威风了太久,有些腐朽陈旧的地方,但是云楼新上任的当家单云栖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两个组织的针锋相对,从单云栖接掌云楼之后,变得日益激化。
凡举一个组织接生意,另一个必然也接下同样的买卖,来个趁火打劫,然后双方在任务对象的地盘上来个大对决,搞得出赏钱找人办事的人不知道该把赏钱给哪一边,又不敢得罪这两尊阎王,只好两边都付。怨声载道之余,倒是便宜了一些做散活的杀手们。虽然这些非一流的杀手做起事来没有“云上天”和云楼那样的干脆利落,但是至少出钱的人不用担心会因为要付两份高额的赏金而倾家荡产。
这次的买卖本来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在于,本来一贯和他们争同一个猎物的云楼,这次竟然接下了保护猎物的生意。这也都还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早早就得到了风声。毕竟“云上天”的消息管道独步江湖。但是,秋素心没有料到单云栖可以找来这么扎手的帮手,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差点丢了性命。
他倒是一直小看了这个新任的云楼当家呢。
秋素心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极不可见的微笑。
他不是个输不起的人。但是,也容不得别人一直踩在自己的头上。
秋素心那里打着什么主意静侯是不知道,但是她脑袋里面的疑问只多不少。
炉子上的铁锅里烧着水,静侯蹲在木盆边,手上飞快的收拾着鱼,心里却不停的转着念头。
秋素心被毒昏了头,她可没有。
这片林子虽然不是啥啥啥的禁地,也不是什么守卫森严的皇宫大内的,但是,光是凭着设在林外和林中的那些阵法,一般人连上山的路都找不到,更别提闯进来了。
她自己是不知道啦,但是每次听师傅讲自己鬼混的光辉事迹,还有师姐和师兄两个人每次互斗时的那些自吹自擂外加互相攻击,应该,他们在外面都混得名头震天响的样子。至少,就她看来,混成那样,仇人肯定少不了。
静侯撇撇嘴,被她师门那几只整过的人,要是能有一口气,只怕都会天涯海角的追杀他们。至今还没有找上门来的,足可以证明,他们祖师爷的阵法有多么高妙,又有多么有先见之明。
既然是这样,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秋素心竟然还能闯到被阵法层层保护的林中央,要说是运气好的话,那这家伙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把收拾好的鱼儿们全部下锅,顺手的加了一大把药材进去炖着。
静侯很随便的坐在锅台前,双手托腮。
哎,要是那个秋素心纯属是撞大运撞进来的,那还好说。最怕的就是她家不知道哪位大人怕她一个人在山上太清闲悠哉,故意送了个大麻烦给她,以免她太“寂寞”。
这种好意,她可是一点也不想要啊——
无聊的摸过一只五彩斑斓的肉肉的大蘑菇,吭哧一口咬掉大半边。
方才偷了一条鱼到旁边吃的狸猫瞄到了,悄悄溜过来,照着静侯手上的蘑菇,跳起来就是一口。
静侯看着它,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
只见那只狸猫忽然一蹦三尺高,全身的毛根根直竖,张牙舞爪的冲着静侯扑过来。
静侯也不见怎么动,平平的连人带凳子往后一错,堪堪让狸猫扑了个空。
“活该,谁让你这么贪吃。老娘我能吃的东西,你这小家伙不见得能吃,辣了吧,呵呵,再跳小心一会儿口吐白沫哦。”静侯幸灾乐祸。
狸猫哀哀叫了两声,趴在地上,跳不动了,大尾巴一抽一抽的,只剩一口气的样子。
静侯坏坏一笑,拽着狸猫的尾巴把它吊起来,拎到面前。
狸猫哀怨的看了她一眼,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长得那么漂亮的蘑菇,是能随便吃的吗。长年在林子里跑,一点常识都没有,小心贪吃要了你的小命。”静侯嘲笑着,从身上掏出个小药丸,塞进狸猫的嘴里。拽着它尾巴甩了好几下,然后在狸猫恢复战斗力之前,很精准的把它远远的丢向屋外的树丛。
那小家伙很本事的攀在树枝上,冲她龇牙咧嘴几下,跑掉了。
“真是的,吃一次亏,老实几天就没记性,真是记吃不记打的家伙。”静侯摇摇头,掀开锅看看,鱼汤也差不多好了,抓了个大碗盛起来,这次记得顺手拿了个勺子筷子的准备伺候人。
唉,说狸猫,自己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知道就是麻烦,还是没记性。
仰头望天,还是端着鱼汤往卧房走过去。
“喂,起来喝鱼汤了。”静侯把汤放下,拍拍闭着眼睛的秋素心。
秋素心警戒心素来很高,在陌生的地方,只要还有一点精神就会保持戒备,因此静侯进屋时,他便已经从浅眠中惊醒了,几乎是静侯的手刚碰到他,他便睁开了眼睛,倒把静侯下了一跳。
果然是大人物,被毒成这样,还这么敏感。
静侯挠挠脖子,把秋素心扶坐起来。
“你应该还没有嚼东西的力气,就先喝点汤吧。”说着,舀了一勺鱼汤送到秋素心的嘴边。
秋素心张口喝了下去。
鱼汤做得称不上什么绝妙的好手艺,但是,鲜鱼做的汤本身味道就很好,再加上汤里有一股清淡的药香,对于此时的秋素心来说,实在是让他精神一振的味道。
“汤里面我放了药材,喝了可以帮你补补元气,好得快一点。”静侯解释道。
秋素心尽力的露出一个微笑,以示感谢。笑得静侯身上一抖。
没办法,她被那两个皮笑肉不笑的同门训练的太好了,面前这个看就知道和他们是同类,这个笑容实在是让她觉得有点凉嗖嗖。
很有耐性的喂了秋素心小半碗鱼汤,秋素心微微偏开头,示意他已经喝不下了。
静侯很干脆的把手上那一勺汤送进自己的嘴里。
“嗯,味道还不错。”
看得秋素心愣了一下。虽然他叫静侯兄,可是他心里明镜一样,面前的人是个女子。行为举止没有丝毫的女子气也就罢了,江湖女儿举止豪爽的也不在少数,但是,面对一个陌生男人,这样的动作还是亲昵地过分了,但是静侯做来却大大方方的,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嗯?”感觉到秋素心的目光,静侯疑问的看了他一眼。山上就那么几个人,大家一直以来都是打打闹闹的抢东西吃,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哪里有问题。
秋素心缓过神来,问道:“敢问,阁下的师承?”
静侯嘴角一抽,把秋素心按倒躺下,“你现在很虚弱,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吧。”很亲切的拍拍他,顺便拍了拍他的睡穴,帮他入睡。
秋素心无法反抗的陷入黑甜乡。
变成这样问题还这么多,不好好睡觉,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赶紧伤好离开阿。
静侯帮他把被子盖上,拍拍手。端起鱼汤开始自己吃起来。
开玩笑,她的师门,要是说了出去,她还哪里清静得了。
第三章
秋素心睁开眼睛,不可讳言的,他精神好了很多。但是,被人点了睡穴强制休息,对他来说还真的是个非常新鲜的经验
窗子微微的敞开着,山风透进来,不冷,但是混合着山间独有的清新,十分凉爽。
秋素心听到有人在吹箫。
萧声含悲,是以萧曲也多为悲壮凄凉之音。但是,这段萧声却是极为难得平静悠然,宛若山间的风,林中的溪流,同这春夜静静的融合。让人合上眼睛,便仿佛能感受到月色的温柔,草木的芬芳,甚至仿佛可以听见花朵落到地上的声音。
这应该是那个叫做静侯的女子吹奏的吧。闻乐声而识其人,倒是个不一样的女子,
秋素心微微一笑。
事实上,秋素心的出身相当高贵。
他的母亲,是故去的长山王唯一的女儿——延平公主。
长山王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弟弟,早年曾经追随皇兄,南征北讨,立下了汗马功劳。江山平定之后,长山王主动交出了兵权,向皇兄提出要退守田园。皇帝十分信任这个弟弟,舍不得,又拗不过自己弟弟的倔脾气,便赐封他为长山王,将西南一块富饶的土地赐给他做封地,并将那里改名叫长山郡。又将长山王唯一的女儿封为延平公主,享受和皇室公主一样的尊荣。
长山王极为专情,一生只娶了一位王妃,即使这位王妃只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又在长山王盛年时便去世了,长山王也始终没有再娶。妻子去后不到十年,思念爱人的长山王爷也在方值壮年的时候便离开了人世。
在长山王去世之后,皇帝并没有收回他的封地,而是将长山郡赐给了延平公主和她的驸马。秋素心,便是延平公主最小的儿子。
身为皇室的后代,又是饱受宠爱的么子,秋素心表现的十分出色。无论在修文还是习武上,他都显示出了过人的天分。所有教导过他的老师,无不交口称赞。但是,秋素心却对帮助双亲和兄长治理封地毫无兴趣。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让他觉得无聊。整治那些只会贪污受贿的官员,让他觉得乏味。
但是,当有一次,一个被他用计揭露了贪污渎职的官员,不惜搭上全部身家性命的雇佣了云楼的人来刺杀他时,与刺客交手的瞬间,他找到了让他觉得有趣的事情——江湖。
秋素心不顾延平公主和驸马的反对,不顾兄长的阻拦,凭借一人之力,花了七年的时间,创建了“云上天”。
无孔不入的消息网络,从无失手的猎杀纪录,让“云上天”在短短的时间里扬名江湖。
一来,这样的消息网到何时都是有用处的,二来,“云上天”的要价极高,普通百姓是绝对雇用不起,而能雇用的便绝对是有问题的家伙。可以杀的猎物,顺手除掉,还可以赚上一笔。若猎物对朝廷有用的人,他便大可以反咬一口,黑吃黑,也算为朝廷除了隐患——当然,连出价的买命的人都不见了,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手脚。
于是,久而久之,延平公主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他去了。
但是,混江湖,要是没有个实力相当的对手,也相当无聊。
秋素心微笑,幸好,云楼的新当家,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等秋素心注意到的时候,萧声已经停下来了。
这个叫做静侯的女子,看来功力不弱,能随便解了绿柳如斯,只这手本事,放眼江湖便几乎无人可比。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听过有这样一个人,甚至也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这对于一个江湖消息网的首领来说,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秋素心当然知道,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未见得就真是最强的,这世上总有很多隐而不出的高人,这些人才是真正不容小觑的。
重伤之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没有选择的闯入这片林子的时候,仿佛是有谁一直在故意引导他,他才能顺利的穿过那片似乎被布了阵法的山林。而他最后昏倒的地方,似乎也是那个名叫静侯的女子必经的地方,所以才会这样快的被发现。
这样一想,这次的事情到是出乎意料的有趣起来。
萧声又起,这次的乐声,低回宛转,倒像是抚人入眠一般的,温和柔软。
秋素心本来身上便乏力,此时不禁闭上了眼睛。
夜晚的溪水映着月光,很亮,也很凉。
静侯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运起内力,吹箫。萧声被送的很远,随着夜风,静静的回荡在山中林间,吸引了无数着林间的动物,渐渐聚拢在她的身边。
静侯周围,花朵,草叶,初生的果实上,都被镀上了一层散发着甜美香气的淡淡荧光。
食草的动物们在悠悠的萧声中,被催眠了一般,开始啃食起这些植物。
这片山间,本来就生了很多有毒性的花草。本来这倒没什么。但是,静侯的那些天性无良的同门们,把这些本来就有毒性的花草拿回来培植研究,又弄出了多毒性更大的花花草草。
他们随手栽了就不管了,但是这些花草若是被毫无防备的动物吃掉,这林子里的生灵们可就要遭殃了。所以,不敢也不太想费力除掉那些花草的静侯,就时不时地唤来动物,喂它们一些可以抗毒的药物,免得这里成为除了毒物就是毒草的大毒窝——虽然现在看来也已经差不多是这样了,不过亡羊补牢聊胜于无。
看着周围的动物们都开始吃了,静侯也停下了萧声。
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在大石头上躺下来。
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的,缀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好像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静侯生性散漫,自觉拜在这个师门,最合适自己不过。既没有什么麻烦的规矩,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
师傅是个疯疯癫癫的老酒鬼,三天两头的到处流窜去找酒喝。师姐和师兄早在艺成之时,就都各自下山闯荡去了,偶尔才会回来。她一个人在这片林子里,自由自在的,吃饱睡,睡饱吃,自在乐逍遥。
师姐常常笑话她,说人家养的猪只怕都比她勤快个几分。
其实,她倒觉得像师姐和师弟一样,整天忙来忙去的,才是不知所谓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现在这样,就是最合适她的了。
静侯笑笑,看看身边那些小家伙都吃得差不多了,静侯又吹起萧,送它们各自散去。
伸了个懒腰,把萧扛在肩头,一步三晃的往回溜达。
睡觉睡觉,啊,不对,她房间里睡了人,唉——
师姐和师兄的房间她可不要睡,谁知道会不小心碰到什么要命的东西。可是师傅的房间乱的像猪窝一样,又不准人收拾,实在是没法住人。
嗯——
算了,还是到自己房间睡好了。没道理救了人还要委屈自己。
静侯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秋素心还是发觉了。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也控制着呼吸,继续装睡。
他想知道静侯的意图。
吱呀一声,似乎是柜子被轻轻的打开,接着,是布料的轻柔的磨擦声。
一阵悉悉簌簌之后,便没了声音。
秋素心好奇的睁开眼睛,却看见静侯竟然在地上铺了棉被,席地而睡。
“你——”秋素心忍不住出声。
“你醒啦。”已经躺平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的静侯听见声音,偏过头来看看秋素心。“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才会醒呢,你还真是厉害。”
“嗯。”秋素心答应一声,心道:被点了睡穴睡了一整天已是大大的失常,若是平常,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哪里称得上厉害。不过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静侯……兄,准备睡在这里?”
“嗯。”静侯答应的很干脆,也很理直气壮。她在她自己的房间打地铺,应该没犯什么天条吧。
秋素心一顿,他不知道这座房子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卧房,若是没有,总不能让人去睡外面。就是有,他也不好喧宾夺主的赶人。不过,秋素心转念一想,也好,这样倒是更方便他观察这个叫做静侯的女子,便不再作声。
静侯看秋素心好像没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也不再理他,自顾自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秋素心,闭上眼睛。
静侯很快就睡着了,醒时懒懒散散的样子,睡着了却出乎意料的安静,连呼吸都很浅。
秋素心看着地上安心好睡的人,不由得苦笑。
他天性聪明,心思敏捷,又最擅长揣摩人的心思,因此极少处于劣势,可以说,这次是他吃过的最大的亏。
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即使是后来自己出来闯荡江湖,衣食住行也还是王侯公子一般,从不亏待自己,就算是迫不得已要露宿,也会有手下将一切打点妥当。
他天生不爱与人亲近,虽然镇日笑脸迎人,却是与谁都保持着冷淡的距离,只有面对家人时,才有些许的放松。像这样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共睡一室,而自己又是处在这样一个无力防备的状态,他实在很难睡得安稳。
从某个角度讲,秋素心的江湖,混得还远远不到家。虽然做到了许多江湖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成就,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却连最普通的江湖浪子都不如,完全是贵族式的流派,娇贵的可以。
不过,睡不着的当下,静侯这个女子倒让他生出许多的好奇。
身负武功,精通毒物,只这两样便不简单,能干脆利落的解掉绿柳如丝的毒性,十有八九,她与对他放毒针的人关系匪浅。毕竟一个普通的山野女子,是不会知道他的名字的。
但是,相交于那些一看即明的事情,秋素心对这女子本身倒更有兴趣。
若说这女子善良,开始时,她却是不想救他的。若说这女子不善良,她却明知会惹麻烦,还是把他救了回来。
若说这女子胆大,她初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和其他人的表现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副见了活阎王的模样。若要说她胆小,她却又能像现在这样,背对着他睡得不亦乐乎。
人,不管再怎么性格多变,总还是有个定性可循。但是这女子,却让秋素心一时捉摸不定,因此生出了些有趣的新鲜感。
嗯——
同一个姿势躺得太久,很不舒服,想要动一下,身上又没有力气,秋素心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一下。
虽然只是很轻的一声,但是被自家同门训练的很灵敏的静侯还是马上就惊醒了。
她回过身,看见床上的秋素心皱起眉头,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从她点了他的睡穴到现在,他躺着的姿势都没换过,身子应该早就麻了。
静侯爬起来,走到床前,一言不发的帮秋素心动了动身子,让他舒服一点。
手撑在秋素心的肩膀和腰后,静侯的身子弯得很低,散落的头发垂落到秋素心的脸上。
细软的发丝拂在脸上,痒痒的,让秋素心不觉躲了一下。
静侯发觉了,低下头,正看见秋素心微微侧着脸,半眯着眼睛皱着眉头的表情。
今夜没有月亮,星光下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秋素心的眼睛生得很好,半眯着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只是,这样的神情,配着他夜色中显得近乎墨黑的绿色皮肤,实在是挺好笑的。
静侯想笑,又想起秋素心的身份,忍了又忍,终于没有笑出声来。
帮秋素心把被子盖好,静侯又回到地铺上,要睡,想了想,手指微微一动,一缕极淡的香气悄悄地散开。静侯侧耳听了听,秋素心的呼吸很快变得规律,弯了弯嘴角,她也闭上了眼睛。
第四章
虽然不甚温柔,但静侯却有着细致的体贴。
正哼着小曲儿给秋素心擦手擦脸的静侯察觉到秋素心的目光,疑惑的扬扬眉尾。
秋素心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他全身被毒性麻痹,几乎没有体力可用,本来处在这样的境地,多少会让他的自尊受到伤害,却因为静侯自然的态度,让他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阴郁的情绪。
天生不爱与人接近,他连贴身的侍女和小厮都不用,如今被静侯这样接触皮肤,却是只有些微的不习惯,而没有任何的反感。
既没有一般女子那样啰嗦的“温柔安慰”,也没有施与恩德的高高在上,更加不是敬畏讨好的殷勤。静侯只是自然的照顾着他的需要。
这种感觉——很微妙。
如果说秋素心能够看透人心的本事是凭借着天生的聪明和敏感的性格,那么静侯就是全凭直觉,仿佛不用言语,就能找到最让人感到舒服的方式。
秋素心半阖着眼睛,对这样的状况颇感兴味。
静侯的身上有一种极淡的香气,很难形容的味道,让人闻到之后会不自觉地放松身心。秋素心想起这两夜陷入沉眠之前,似乎都隐隐的闻到这样的味道,想必是静侯又动了什么手脚吧。
虽然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托了整夜好眠的福,秋素心觉得身体恢复的速度快了很多。
不过,恐怕秋素心再怎么心思灵敏,也万万猜不到静侯此时竟然是将他当作一只出生的小猫在照顾。
被她调理了几天,绿柳如斯的毒性已经褪了很多,秋素心的肤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四肢仍然无力罢了,再怎么说这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剧毒,解起来还是挺麻烦的。
秋素心的父亲身上有异族的血统,本来已经是很稀薄,但是秋素心的相貌仍然与常人不太相同。
白皙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怎么看,都让静侯觉得很像是她曾经无意中捡到的那只不足月的小山猫。连习性都像得很,警戒心强,又很懂得享受,只要伺候得他(它)舒服,就会把眼睛眯起来。差别只在于小山猫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这男人不会而已。
不过,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皮肤还真是好的过分了。
静侯在心里自言自语。
白皙的仿佛透明的皮肤,只要轻轻一擦就会浮出淡淡的粉红色,好像用力一点就会擦破了似的,让静侯忍不住小心翼翼起来。
虽然对于美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但是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叱咤江湖的狠角色,说是个娇生惯养的王侯公子还差不多。当然,那种拼死一搏的野兽般的眼神除外,捡到他的时候,就是被那个眼神定住了,才不得不把他带回来。毕竟,把一个那么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人就这样丢在那里等死,这种事情她还做不出来。
“好了。”静侯放下手里的布巾,本来想说帮他把身上也擦一下的,不过顾及到把秋素心的嫩豆腐看光吃光的可能下场,还是算了。“等你好一点,再好好的自己清洗一下吧,现在先忍耐一下。我去煮点东西吃,嗯,还要熬药。”
话说到后面,又变成了自言自语,然后静侯一路念叨着就走了出去。
秋素心不禁莞尔。
静侯的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回来了。
虽然闻着味道很不错,但是看着静侯筷子上绿油油的野菜,秋素心还是顿了一下。
“这是荠菜,你应该没吃过吧。我用水先煮过一遍,应该没有什么怪味道了。试试看,下面吃挺不赖的。”静侯解释道。
一看这男人就是从来都没吃过苦的,野菜在他眼里十成十的和野草没有什么不同。
秋素心皱眉,犹豫的张开嘴。
为了方便他咀嚼,静侯把菜和面都煮得很烂,吃在嘴里软软的,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道还是不错的。
看着慢慢吃起来的秋素心,静侯再次面无表情的憋笑。这副样子,和那只小山猫越来越像了。当初她喂那小家伙的时候,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一等确定了是好吃的东西,就立刻埋头吃起来。
还挺可爱的。
喂了面,也喂了药。静侯让秋素心躺下,自己出去照顾她的菜地。
师兄和师姐满山的种毒草,只有她,园子里老老实实的都是蔬菜。为了这个,她不知道被笑话了多少回。但是,管它呢。被笑一笑又不会少块肉。下山那么费事,她师门这几个又全部是不事生产的家伙,到了吃饭的时候,还不是要靠她。
照顾菜地,钓鱼,和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大尾巴狸猫又玩了一阵子,午饭的时候,静侯才晃晃悠悠的回来。
一进屋,便发现秋素心的脸色不对。纤长的眉紧皱着,抿着唇,本来白的几乎透明的皮肤涨红着,鼻尖上还有细小的汗珠。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静侯忙问。她配的药一定没有问题的,那么是身子又麻了吗?
静候先诊了诊脉,又帮秋素心动了动身子。只是她不动还好,这一动,秋素心的脸色更红了,别开的眼睛里荡着一层薄博的水光,脸上的表情是压抑的尴尬。
静侯一怔,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那个”啊。
嗯,开始的时候因为中毒麻痹了脏器,加上都是吃药喝汤的,也不怎么需要“那个”。现在毒性减弱,脏器恢复正常,“那个”也是很自然的嘛。她倒是把这件事情忽略了。
二话不说,静侯把手垫在秋素心的颈后和膝弯,准备把人抱起来。
秋素心大惊,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静侯的衣襟。
“你要做什么?”
“带你去解决一下啊。”静侯很无辜的看着他,不然还能干什么?
秋素心的脸已经开始惨白了,虽然他故意叫称她为“兄”,但是她是个女子啊,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自觉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看了半天,秋素心手上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却也不肯松手。
静侯望天,叹了口气,好吧,大人物的自尊心总是特别强的,她可以理解。反正现在毒也清得差不多,只差调养而已,稍微输点内力过去也不碍事。
把人放下来,握着秋素心的腕脉,静侯很小心的运气先试探了一下,见没有什么抵触的反应,便稍稍的送了些内力过去,让秋素心可以暂时恢复点体力。
秋素心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真气流入体内,暖暖的流过经脉,身上顿时有了力气。
他撑着床头有些吃力的站了起来,欲言又止的看着静侯。
“出门右转,再走五丈。”静侯坐下来,单手托腮,眼睛看着窗外,故作不经意的说道。
秋素心脸上一红,转过头,很慢很慢的走了出去。
蓝蓝的天,云儿飘,鸟儿喳喳叫,嗯,天气很好。
静侯等到秋素心走的很远,才笑出来。
还真是憋得有点内伤了。揉揉脸,趁秋素心还没回来,赶紧恢复一下表情。
为了不耽误调养,静侯输给秋素心的真气就只有一点点,等秋素心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已经开始全身无力了。
静侯很平静的走过去,把人扶回床上躺着。
她的表情很平静,真的很平静了,但是秋素心的脸还是涨红的,虽然他竭力控制着,却没什么效果。
脸皮真是薄。像她师傅那个疯颠老酒鬼,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喝点酒就开始满山的裸奔,还要她拎着衣服把人给追回来。不过说起来,这么爱脸红,又脸红的这么好看的男人恐怕不太多见。若不是知道这人的来头,她大概也会忍不住欺负一下,可惜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啊。
有了一次经验,静侯不敢再把秋素心一个人放在屋里了。要是真的因为她的疏忽,害得秋素心真的“那个什么”了的话,以秋素心的脸皮之薄,她大概会死无葬身之地。
把去年腌的酱菜拿出来下酒,静侯坐在桌旁自斟自饮起来。
老酒鬼喜欢喝酒,也喜欢收集酒,他的宝贝里从甜酒到烈酒应有尽有。静侯虽然没有老酒鬼那么嗜酒如命,倒也喜欢喝上一点。辛辣的酒液刺激着舌头,咽下去,又有清甜的回味。配着酸甜爽口的酱菜,真是享受。
秋素心看着静侯怡然自得的样子,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活了二十五个春秋,最尴尬的一面竟然被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看见,羞恼之余,秋素心很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坏一次规矩——杀人灭口算了。
静侯打了个冷战,这才又后知后觉的想到,好像看到了大人物尴尬的一面,她的小命已经不太安全了。
忍不住朝秋素心瞄了一眼,不料秋素心也正盯着她看。
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冷场。
静侯手上正夹着一筷子酱菜,赶紧放进嘴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一只一个人住在这里吗?”秋素心忽然问了一句。
静侯一口酱菜噎在喉咙里,慌忙之中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这才把酱菜送下去,缓过气来。
呼——
深出了一口气,静侯拍拍胸口,好险没被酱菜噎死,那可真会被笑话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看静侯好像忘了自己的问题,秋素心又问了一遍。
“啊?”静侯这才反应过来,“嗯,大部分时候是。”
“你……不觉得无趣吗?”话问出口,秋素心才发觉不对,自己竟然问了这么无意义的问题。也许是静侯表现的太过惬意,让他忍不住好奇吧。一个人守着一片山林,居然可以这样自得其乐,在他看来真的很难理解。
无趣?
静侯愣了一下。她也很惊讶秋素心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
“我觉得很舒服。什么麻烦都没有,自由自在的,很好。”
秋素心皱皱眉头,他还是不能明白,怎么会有人日复一日的安于一根鱼竿一壶酒的生活。
瞧见秋素心皱起的眉头,静侯笑了笑,道:“鸟天生就要飞,猪只要一口泥塘。天性不同罢了。”
静侯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半边脸被隐在阳光的阴影中。那个笑容懒懒的,带着一种极淡的说不出的倦怠。静侯的身量不矮,宜男宜女的长相,半长不短的乱发扎成一束,淡麦色的皮肤,半旧的男装包裹着细瘦的身形,若不仔细,很难看出这是个女子。
她喝酒的样子很享受,专注的好像这世界对她来说就只是手中的一杯酒而已。
这一瞬间,秋素心忘记了她可能和偷袭他的人有什么关系,只是单纯的,对这个女子产生了浓郁的兴趣。盯着静侯看的眼睛亮起来,和他当初发现江湖这个游戏场一样的——兴奋。
第五章
不知道是静侯的解毒功夫本来就好到出奇,还是为了让秋素心早点痊愈“出山”而特意使出了看家本领——不到十天的时间,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绿柳如斯就被解了个干干净净。
让真气在体内流转一个周天,秋素心收势,睁开眼睛,感觉久违的精力重回体内的充实感。静心听了一下,周围除了虫鸣鸟叫,并没有人声。静侯从早上把早饭和最后一服药端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秋素心微笑,她大概很期待一回来就能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终于消失不见吧。可惜,就这几日他四处观察的结果,没有她带路,自己想要走出这片林子似乎是不太可能。
若无意外,他的手下现在应该就在这座山附近,只是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找不到他。
秋素心并不担心“云上天”的人会因为自己可能“中毒身亡”便天下大乱。
从他们这几个孩子出生起,延平公主便找了苗疆的高人,在他们身上种了同命蛊,若是他身亡,留在公主身边的子蛊便会跟着死亡。而他的兄长,虽然放纵他出来闯荡,却也在“云上天”之中安插了很多精心挑选出的王府死士,以保证他的安全无虞。说起来,他确实是个饱受宠爱又任性的幺子。
秋素心推开门,打算出去寻找静侯,刚走出房门,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啸。他抬起头,碧蓝的天空中一只苍鹰正在不住的鸣叫盘旋。秋素心伸出手,鹰便向着他俯冲下来,乖巧的停在他的手臂上。
顺了顺鹰的翎毛,苍鹰偏过头,这只名唤翔的苍鹰有着漂亮丰实的头羽和尾羽,从它还是只幼鹰的时候便被秋素心驯养在身边,非常灵巧,颇通人言。秋素心把束发的丝带解下来,缚在翔的脚上,让它回去报讯。
已经十天了,翔才找到这里,看来这附近山上的阵法果然高妙,连不熟悉环境的鸟雀都难以接近,更遑论人了。不过只要是飞过一遍的路,翔就不会忘记。因此,秋素心又返回屋内,静静的等着翔把消息带回来。
果然,不多时,翔便飞了回来。
秋素心解下翔脚上缚着的布帛,他手下果然已经锁定了这座山,只是困于阵法的阻碍,无法进入。秋素心想要传书回去,四处看了一遍,却发现这房内根本不见笔墨的踪迹。想想静侯平日的行径,秋素心苦笑的摇摇头,举步出了房。
这座木屋是单独修建的,宽敞是宽敞,但是便实至名归的只是一间“卧房”而已,连个隔间都不曾有。与木屋相邻的还有几幢外形相似的木屋,想来这林中应该另有人居住,只是不常停留罢了。
除了与静侯所住的木屋和用作厨房的木屋之外,便只有相邻的一幢木屋门前看来还有路可走。
从秋素心恢复了体力可以自由活动的那天起,静侯便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过他——一定要与其他的屋子保持安全距离,千万不要进去,不然会有性命之忧。
秋素心看看那两幢房前屋后已经被不知名的鲜艳花草包围的无处下脚的木屋,决定还是先到最近的这幢屋子里去碰碰运气。
话虽这么说,但是刚把房门打开,秋素心立刻就知道——自己的运气可能不怎么好。
扑鼻而来的酒气,只是闻便能让人大醉个三天三夜了。
秋素心屏住呼吸,面无表情的看着生平仅见的最脏最乱的地方,果断的把门关上,退了回来。
轻扶着额头,他已经不想知道其他两幢屋子里是个什么样子了,估计连静侯都不愿意进去的地方,他还是不要自视过高的轻易尝试比较好。
回到静侯的卧房,秋素心研究了一下手下传来的书信,倒了一杯水,用手将用不到的字迹晕开,留下他要的字。便将布帛又缚回翔的脚上,让它传信回去。
看看手上的墨迹,想着静侯这个时候应该一成不变的还在溪边钓鱼,秋素心脚下自动的往溪边走去。
落花流水,风清云淡,正是好春光。
一腿高翘,一脚踩着鱼竿,躺平在大石头上的静侯却不是那么好心情。
灌了一口酒,静侯烦恼的抓头,本来就很乱的头发被她抓得像窝乱草。
唉,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尊“神”分量真的很大,虽然看起来娇贵的很,脸皮也薄,和传闻一点都不像,但是江湖传言就算再不靠谱也总该有个一两分是真的吧。
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笑里藏刀,阴险狡诈。
前两样静侯估计是夸张了点,毕竟最尴尬的事情也被她见过了,她还好好的活着。不过也不能排除他还得靠她解毒外加带路,所以才留着她的小命。
至于后两样,就她常年被自家同门训练出的直觉,真实性倒是挺高的。至少相处了这么多天,秋素心那张温文尔雅的笑脸之下究竟想了些什么,她是半点也看不出来。
那么一大堆的绿柳如斯,看就知道和自家的“大人物”们脱不开干系,她解得这么干脆,那尊“神”不怀疑才怪,这几天她装傻,那尊“神”也还挺配合,但问题是,真的那么好过关吗?
又灌了一口酒,静侯继续叹气。
把个重伤要死却执着求生的人放着不管,她做不到。
明明就能解的毒,不好好解,学着自家师姐师兄那样乱搞一气把人治得半死不活再放出去不管,她又干不出来。
所以说,良心啊,就是个会惹麻烦的东西。偏偏她还长了好大一颗,真是——唉——
哎,等等,放出去……
对阿,直接把人迷昏了放到林子外不就得了,反正人也没事了,有什么恩怨就让他出去和下毒害他的那个家伙自己清算去好了,完全不关她的事嘛。嗯,真是个好办法。
静侯的精神忽然来了。
脚下一动,把鱼竿挑起来,纵身往大石头下一跳,快乐的准备回去下迷药。
砰——
啊————
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好大一串惊天动地的动静,惊起飞禽走兽无数。
等静侯摆脱了一脑袋星星月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以一种异常丑陋的姿势倒栽葱的跌进了溪水里。迅速的从水中钻出来,头发糊了满头满脸,好像水鬼现世。不过,脚下软软的。好奇的踹了踹,没有动静。怦怦的胸口猛跳,静候心中蓦然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眼前湿淋淋的头发拨到一遍,静侯战战兢兢的抬眼看过去——天啊——谁来给她个痛快吧!!!
本来应该好好的呆在房中等着被她迷昏的秋素心此刻正一身湿淋淋的坐在溪水中,一只沾满了溪底淤泥水藻的湿鞋正大咧咧的踩在他的小腹上——那只鞋非常不巧正是她脚上的鞋。
秋素心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乎已经石化的静侯,其实心里已经憋了满满的笑意。
自从被静侯“捡”到,他仿佛总是有机会遇到这些他从来没想过会遇到的尴尬情景。
开始的时候,他不过是看着静侯辗转反侧的喝酒叹气,觉得有趣,便没有出声惊动她。谁料想静侯毫无预兆的忽然从石头上跳下来,正好往他头上踩过来,他反射性的往旁边一闪,哪知道后面还跟着一根鱼竿,鱼钩银光闪闪,向他的门面直直飞过来。他还不想破相,只好再次闪开,却忘记了刚好在此时落地的静候,结果两个人绊做一团,一起栽进了溪水里。
秋素心还好,只是坐进水中,上身不过是被溅湿。静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她是实实在在的一头扎了进去,一身湿了个彻彻底底。
面前的人明显还魂游九天外,秋素心并不急着起身,反而饶有兴趣的观察起来。
半长不短的头发本来是细细软软的,经常暴晒在日光下而发色偏浅,湿透之后变得黑亮柔顺的帖服在脸侧颈边,衬着一张清清秀秀的圆睁着大眼呆掉得脸,好像个半大的男孩子。秋素心的眼睛在静侯的身上转了一圈,不甚厚道的想,虽然是个女子,但确实是没有什么玲珑的曲线可言啊。
太过不怀好意的目光终于把某人的魂给招了回来。
静侯硬着头皮面对现实。
好吧,不过是个意外,没什么要紧的。
意外,纯属意外。
倒是,湿掉的药粉还有没有同样的效果阿。
静侯心里没底,不过还是决定尝试一下,把秋素心迷昏送走的贼心跃跃欲试——自己送上门来,不迷白不迷,早迷早轻松。
只是静侯的手指刚刚一动,药还没放出去,就被拦截了。
秋素心的手指很长,很白,连指甲都透着淡淡粉色,好看的毫无瑕疵。但是,被这样一只美丽的手握住,静侯脑子里却只回响着三个大字——完蛋了……
这叫不叫做抓现形。
“秋兄——”静侯嘿嘿傻笑,死不抬头。
另一只同样美丽的手轻轻的摸上她的下巴,很轻柔——在静侯看来很危险的把她的脸抬起来。
静侯的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肯向前看。
面前的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然后就是无比温柔的一声呼唤:“静侯——”
温柔到被叫的人全身发冷,心中一颤。
被自己看到内急——大卸八块;
被自己绊到水里——五马分尸;
被自己用脚猛踹——剥皮抽筋;
被抓到自己下药——千刀万剐;
……………以下省略酷刑一千八百九十七种……
静侯的脑子里已经被自己的各种可能的凄惨下场填满,完全淤塞住。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全身发抖了。
阳光很好,花好鸟好,鱼很好吃,她还没活够啊————
“怎么发抖了呢?是水太冷了?还是,你舍不得我呢?”秋素心逗着她,动弹不得的时候被她迷昏是没办法,若是他恢复了还轻易的被她得手,那他的颜面何在。
发抖??——不是水冷那是她心冷!
舍不得?——是谁在说梦话?!
静侯被这种恐怖的话吓得猛地抬眼,却被更加恐怖的画面吓到完全僵硬。
完全恢复了本来面貌的秋素心,身上是她找给他换的自家师兄的白色外衣,被水浸湿以后半贴在身上,静侯这才发现,原来他瘦归瘦,却相当结实。
未被束起的长发散落满身,长长的头发垂落到水中,漆黑的宛若墨汁晕染开来一般,柔软的漂浮着。
本来就比一般人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晕,琥珀色的眼睛被水光耀得微微的眯起来,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微笑着翘起来的唇上有着桃花一般的颜色,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静侯的脸皮抽搐。
如果说自己这幅德行是水鬼的话,面前的这个男人绝对可以说是水仙,不,是水妖,专门诱惑人,然后再拖进水里吃掉的水妖。
“嗯?你说什么?”秋素心看着静侯的嘴唇蠕动,却听不到声音,弯下身子,凑近她的嘴边。
喝!
静侯被忽然逼近的“美色”吓得猛的倒退,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目前的姿势有多暧昧。
一只手被握住,下巴被托起,她甚至可以感觉到秋素心的呼吸吹拂在脸上。
他、他、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静侯完全傻掉。
秋素心笑笑,很顺手的拍了静侯的软麻穴。
“既然这么舍不得我,那么同我一同下山去如何,也让我好好‘报答’你,嗯?”轻柔的尾音上扬,挑逗的很情色,情色的很挑逗。
“不用报答,真的不用报答,你好好的下山就是最好的报答了!”被秋素心从水里抱起来,静侯忙不迭的大喊。
先不说她根本不愿意下山,单是被秋素心“报答”,她的小命可能就要报废掉。
“那怎么行呢?知恩不报,有违我的原则啊。”秋素心很愉快地打发掉静侯的抗议。
静侯闭上嘴,她知道自己原本就斗不过这个男人,何况现在被点了穴,没办法使毒,更是无计可施。不过,她就不信没有她的引路,他能走出这片林子。
一眼看穿怀中的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秋素心不动声色的暗笑,正色道:“我失踪在这里,我的手下现在应该已经聚集到附近了,要是我再不出现,或者他们再找不到路进来,恐怕会放火烧山,到时候这片美丽的林子可能就保不住了,我实在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啊。”
阴险狡诈,小心眼又记仇,笑里藏刀,卑鄙无耻……
静侯在肚子里大声地骂。
若是林子被烧了,她留在这里等被师傅他们追杀吗?
她是猪,师姐他们一点都没骂错,她就应当在他半死不活没能力搞怪的时候把他早早丢出去,那就天下太平了。哪至于等到现在,被人捏在手心里。
啊————————
她就知道,好心一定是没好报的,良心就应该拿去喂狗啊——————
静侯干脆闭上眼睛装死。
秋素心则心情很好的抱人上路。
难得找到一个有趣的人,他会放过——才怪!
本来还想再和她玩一阵子再出山,看在她这么着急的想要赶他走的份上,择日不如撞日,谁让他是个爱记仇的大魔头呢。
【第二卷 山下泉声伤客心】
第一章
猪!蠢猪!笨猪!
不,说自己是猪,恐怕还委屈了猪。猪都知道见了大野狼要先嚎叫,然后逃个猪影不见,她居然自己把大野狼捡回来,简直连猪都不如!!!
静侯被点着穴,趴在铺了厚厚锦缎的马车厢内,自暴自弃。
秋素心正在处理这段时间之内积累下来的大批事务,偶尔分神看一眼趴在一边的静侯——自从被他强行带下山,她便无数次试图逃跑,现在被他用独门手法封住穴道,整个人一动不能动的趴在马车内铺设的锦缎上,像一片人形苔藓。
秋素心微笑,心情很好。手下的笔不停,精准快速的处理着手下报上来的一堆麻烦。
单云栖果然是个丝毫不会浪费时机的人,短短的时间就给“云上天”找了这么多的麻烦,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要是他这次真的中毒身亡,只怕不出数月,“云上天”就会被他鲸吞蚕食变成云楼的一部分了。
不过很可惜,他从小到大,最不缺少的就是运气。不仅捡回一条命,还捡到一个有趣的家伙。但是,事情好象没那么简单呢,故意把他引到静侯那里去的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嗯,算了,反正总有一天,有所求的人会自己出现在他面前的,就先好好享受他难得找到的乐趣好了。
想到这里,秋素心干脆的放下笔,移坐到静侯的面前。
马车内布置得非常舒适,奢华得不是一般的江湖帮派可以想象的。柔软的锦缎下时候后的毛毡,把马车的颠簸降到最低。矮几和矮几上的东西都是固定在马车上的,打磨得光滑的实木器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阳光从车窗的竹帘透进来,照在上好的锦缎上,华丽的花纹泛着水波一样的光晕。
啧。真是会享受的贵公子,谁相信这是个杀手头子?
静侯腹诽。
去,照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秋素心发出低低的笑声,伸出手把静侯的头抬起来。
“脖子要断了。”静侯懒洋洋的抗议。
“抱歉,我没有注意到,这样就好多了吧。”秋素心的语气很诚恳,但是行动很禽兽——这当然是静侯的观感。
被人整个儿的当只猫一样的抱在怀里,静侯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家伙究竟是早就看透了她是只母的,耍着她玩,还是根本就有断袖之癖!
连日来的斗法失败,静侯也懒得再反抗,反正她又打不过他,看起来他也只是拿她寻开心,并不打算真的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之类的,就让他开心一下好了。等他腻了,她的机会就多了。
“在想什么?”秋素心顺顺静侯披在肩头的碎发,食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摩挲。静侯的发丝轻软,水一样的从指尖滑落,淡麦色的皮肤带着些微的粗糙。
“山下的世界,和从前没有半点不同啊。”静侯半眯着眼睛,慢吞吞的说道。
“嗯?”秋素心低头,静侯的目光,静静的向着窗外,遥远的地方。
声音,气味,景色。
那之后过了多少年,她已经不太记得了。五年?六年?还是更久……
以为可以一辈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在山上终老,没想到,还是有人来捣乱。
“秋兄,你还要抱多久,我虽然不重可也不怎么轻,你的手不酸吗?”静侯忽然话头一转。
“酸?怎么会,我觉得很舒服,不怎么想要放开。”秋素心笑道。
“我已经放弃了,解开我的穴道吧。就算你的手不酸,我也还不想因为被封了太久的穴道而半残。”
秋素心眼神微动,笑容不改,很干脆的解开了静侯的穴道。
呼——
静侯长出了一口气,气血的阻滞一开,四肢的酸麻就立刻变得明显起来。
皱起眉头,忍着好像被蚂蚁啃噬的难受在体内爬行。
一股热气忽然进入体内,缓缓移动,舒缓了各处的痛苦。
秋素心运上真气,帮静侯揉压着身体。
静侯舒服的叹息。
“多谢了。”慢慢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好久没动,几乎都不听使唤了。
“抱歉让你受苦了。”
那就放我回去啊。
静侯已经懒得再说些没用的废话了。还是来点实在的比较划算。
“有吃的吗?”
秋素心抱着静侯移到矮几前,伸手到盛放点心的盒子里拿了一块送到静侯的嘴边。
静侯盯着那块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很美味的点心,抬手想要接过来。
秋素心把手抬高,让过了静侯的手。
唉——
把叹气声噎回肚子里,她就知道,这男人没有那么好心,不耍她就不痛快。
若是这个男人不出现,现在这样好的太阳,她应该正懒洋洋的躺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一边舒服的晒太阳喝酒,一边钓鱼。而不是像眼下这样,被当成一条鱼来钓。
秋素心的手指就停留在静侯的嘴边,稍微移动 就可以碰到静侯的嘴唇。那是一张很美的唇,微微上挑的弧度,让她即使在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在微笑。
暧昧到不行的姿势,她被抱在他的怀里,而他的手指挑逗的靠在她的唇边。
刚遇到的时候那个柔柔弱弱脸皮很薄的男人究竟到哪里去了!
这妖孽又是从哪儿来的!
静侯真的很想叹气,这男人分明是在玩她,偏偏她明知道自己是被玩的那个,又反抗不了。
“怎么,不喜欢吃这个吗?”秋素心很有耐性的一直拿着那块点心,悠闲的好像在哄孩子。
啊——
静侯把叹息声咽下去,乖乖的张开嘴。就这几天的经验来看,只要是这男人想要玩下去,她做什么都是无用功,还不如就顺了他的意,省得白费很多力气。
雪白的云片糕,入口香软,甜而不腻,确实很好吃。
秋素心看着静侯懒懒的咀嚼,然后点心咽下去,因为食物的美味还很享受的眯起眼睛。即使是不情愿的被他强行带了出来,即使是不甘心的被戏弄,也有办法随遇而安。这个女子,越来越让他觉得有趣了,有趣到他忍不住想要试验看看她能忍受的界限究竟在哪里。不过,还是先不要玩得太厉害比较好,慢慢来,才会挖掘出更多的乐趣。
能让秋素心感兴趣的人和事其实不多,他太过得天独厚,拥有的远远多于常人,也远比常人顺遂。这在普通人看来是非常值得羡慕的事情,但是对于秋素心来说,未免让他觉得生活淡而无味。所以,他才偏爱起了江湖上这种明刀暗枪的刺激生活。
对于他感兴趣的事情,他一向很享受整个过程。无论是危险也好,失败也罢,都让他兴味盎然。
修长的指头轻轻的拂过静侯的唇畔,帮她把沾到的糖粉擦掉。
静侯的皮肤称不上好,但是她的唇却出乎意料的柔软,吸引着秋素心的手指流连于其上,来回的抚摸,看着淡色的唇渐渐红润,变得好像切开的莓果,娇嫩鲜艳,让人垂涎。
静侯真的很想一口咬下去,看看能不能把那只狼爪咬碎吞掉。不过她没胆。没胆躲开,因为不想再被点穴;没胆张嘴,因为很怕某人得寸进尺的把手指头伸进她嘴里,那她会真的忍不住给他狠狠咬下去,可以预见,后果会很严重。
还好,秋素心在静侯忍无可忍之前收手了。他并没有眠花宿柳的习惯,那种事情对他来说够无聊,但也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谦谦君子,普通的女子被这样对待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很清楚,想当然的,不是眼下这一种——静侯完全是把她自己当作布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拼命忍耐,忍耐到指甲都快要刺进手心里了。
秋素心暗笑,不再逗她,也放手让静侯自己坐起来。
“还要吃一点吗,其他的点心味道也不错。”秋素心看着倚坐到窗边去的静侯,语意殷勤。
点心是不错,不过她的胃口全被某人破坏光了。
“有酒吗?”静侯问。有几天没喝,还真是有点馋。
秋素心微笑,“就快到午膳时候了,先吃了饭再喝如何?”
相处了这些日子,秋素心也多少了解了静侯的习惯。她喜欢喝酒,但是从不多喝,也不在吃饭的时候喝。只是,若是饭前喝了酒,她就会不太吃东西。
“你说了算。”静侯点头。
乖巧的坐在一边,透过竹帘看着马车外的景色,安安静静的。
“要我把帘子卷起来吗?”
“不用,这样就很好。”静侯屈起双腿,把头靠在上面,双手随意地垂落在两侧,视线迷蒙。
秋素心定定的看了她片刻,又重新捡起桌上叠放着的那一堆事务处理起来。
车厢内安安静静,只听得到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一路上一直忙着和秋素心斗法,无暇他顾。等到静侯注意到的时候,才发觉他们所走的这条路,竟然不知何时变得熟悉到让她惊心动魄的地步。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静侯为时已晚的问道。
“杭州。”
杭州!!!
静侯瞬间有被五雷轰顶的感觉,心忽悠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嗖的一下弹起来,竟从车窗直接撞了出去,甩掉头上半截被撞破的竹帘子,静侯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运起全身的功力飞奔。
秋素心一惊,随即追了出去。
静侯的武功远远不及秋素心,但是轻功却很高,眼下运足了全力狂奔,秋素心竟然追她不上。
眼见自己被静侯越落越远,秋素心皱眉,手腕一翻,手上多出两颗如意珠,指尖发力,两颗珠子破空而去。
等慌不择路的静侯发现身后劲风的时候,已经被打中了腿上的要穴,一头栽倒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全身骨头似要断开。
秋素心好整以暇的走到静侯的身前,出指如电,干脆地连封了静侯身上十八处大穴,让静侯全身僵硬,口不能言,只一双眼睛瞪得露出一圈眼白来。秋素心的影子笼住了静侯,明暗交错间,一抹青光迅速的闪过静侯的眼中。
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控制不住的情绪,静侯咬着牙被秋素心带回了马车上。
马车的窗子已经被秋素心的下属重新整理好,扯去了残破的竹帘,挂上了一块精致的纱绸。
被轻轻柔柔地放在了车里,秋素心解开了静侯的哑穴。
“怎么了,为什么那么怕去杭州?”秋素心语气温柔的询问。
静侯闭上眼睛,不理他。
杭州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杭州城里会存在的人,和那段梦魇一般的过去。
对于静侯来说,杭州就是她心里的一块疮疤,一碰就血流不止,痛得铺天盖地。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可否告诉我,我来斟酌一下,是否要改变行程,如何?”
静侯睁开眼睛,怀疑的看了秋素心一眼。
既然是难言之隐,她又为什么要告诉一个毫无关系的甚至是使诡计束缚着她的人!
“我不去。”半晌,静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秋素心研究似的看着她,静侯眼冒火光的回瞪,极力控制着自己体内奔涌的冲动。
呵呵,秋素心笑了。
“既然如此——”
静侯直直地盯着他。
“我们还是去杭州好了。”
秋素心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恨得静侯想要一颗一颗的把它们全部敲断。
第二章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杭州,天下间最繁华的地方,在这座城里,任何时候都是美丽的。
宫墙巍峨,街市林立,香衣鬓影,锦绣无端。
马车停在城内最有名的三元楼前,早有侍从过来掀了帘子。
秋素心先一步下车。
素衣华服,嫡仙落凡一般的相貌,甫一露面便照来了不少的侧目。甚至酒楼正廊之前,打扮得华美入时的乐伎们,都怠慢了手中的丝竹管弦,忍不住霞飞满面。
秋素心站定,回身弯腰,伸出手去。
静侯真的不想出这个风头,不过被逼到这个地步,是怎样也逃不过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伸手搭在秋素心的手上下了车。
周围的人本以为车上必定是个绝色佳人,不料竟是个衣着普通长相普通的男子,一时哗然。这种把戏这些天秋素心已经毫不厌倦的照三餐的玩了不知多少回,静侯的脸皮已经被训练的很好。
其实若是她换回女装便可省了很多麻烦,但是天晓得这个男人又会想些什么招数来整她,算了算了。
堂倌在前面带路,静侯跟被秋素心扣住腕脉拖在身后跟着走。
曲廊幽折,花木扶疏的小园随处可见,廊下悬了精致的贴金红纱栀子灯,随着风轻轻摇晃,偶尔有妙丽的女子相携而过,身姿曼妙,想来是被唤去服侍哪家贵客的乐伎。虽然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但是已经让人心醉其间。
静侯面无表情,强烈地想念着山上天然的山林溪水。
从那天逃脱未果之后,只要在马车上,秋素心就会把她的穴道封住,即使是解决内急问题暂时解开穴道,她也会因为长时间的气血不通而全身酸麻,根本没办法逃出秋素心的手掌。
被秋素心拽着左拐右拐,带路的堂倌虽然好奇又惊异的一直偷瞄着他们相连的手,却也识相的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殷勤地以免给他们带路,一面介绍着酒楼的诸般得意之处。
秋素心不常出现在杭州,但是用不着知道他皇室子弟的身份,但是看人也知道是个有身份的。酒楼的人伺候人成精,自然知道什么人值得讨好。
他们所在的小阁很是清静,四面用竹帘半掩,望出去鲜翠锦浓,居然还听得见流水声。
堂倌布上了五花八门的看菜,都是时令特色,装在小小碟子里面,引人食指大动。
秋素心问静侯可有什么想吃的,静侯看了一眼,“你说了算。”
她本来对口腹之欲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一向是吃饱就好,更何况现在这个德性,她吃什么都和嚼蜡没差别。
秋素心点了几道菜,给了堂倌赏钱便让他退了下去。
侍从都守在外面,小阁内只有秋素心和静侯两个人。
秋素心很适意的坐在矮塌上,坐姿舒适却带着一股贵公子的风流。
静侯心里发抖。这男人又开始用那种“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摆明了就是闲着无聊要开始找乐子了。
果然,秋素心开口问道:“你从前来过这里?”
“嗯?”静侯一呆。
这种大酒楼中的看菜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专供客人点菜用的,不明就里的人往往会上来就动筷,而静侯却显然很明白它们的作用,应该是曾经来过的。
秋素心忽然好奇起她的身份来。
“嗯。”静侯低头敷衍,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秋素心也不急着追问,他若是想要知道,总会知道的。
菜上来了,秋素心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静侯埋头吃饭。
春将尽,飘落的花瓣落进园内人工开凿的溪流内,打着旋顺流而下。
静侯使劲的咬着筷子。离开山上让她怎么都觉得不舒服,进了杭州之后,身上更像是被无数虫子啃咬,一刻都不得安心。
好想长出翅膀来飞回山上去。
不过,就算长出翅膀来,也未见得可以自由自在,看那只叫做翔的鹰,还不是乖乖的停在这男人的手上,让它飞东就不能飞西。
哎——
哐的一声,静侯的头敲到桌面上。
桌上的碗盘都被震得一蹦,她也不嫌疼。
她到底是哪一点值得青睐,让这男人玩得爱不释手的。说出来,她改还不行吗!
她不想离开山上,也不能离开山上。多踏入人群一步,对她来说都是潜在的不安,更不要说置身在这让她窒息的杭州城。
最重要的是,春天已经快要结束了,要是冬天之前她还不能回到山上去,那麻烦就大了。说不得,就算是要豁出去,她也得想出办法来。
静侯闭上眼睛,遮住一闪而过的淡淡青芒。
秋素心噙着一抹笑意,看着静侯坐立不安。一个头砸在桌子上的巨响,让秋素心一口酒险些笑呛在喉咙里。
“主人,客人到了。”守在门外的侍卫恭敬的禀告。
“请他进来。”秋素心收敛了笑意,放下酒杯。
“你有客人,我先出去好了。”静侯眼睛一亮,抓住机会,站起身来。
秋素心怎么会不知道静侯心里的小算盘,轻轻沾了杯子里的酒,弹了出去,点中静侯腿上的穴道。
静侯直觉的双腿一麻,便瘫软了下去。
也不见秋素心怎么动作,人便被半揽在了他的怀里。
沙连雪甫一进小阁,眼前便是这一幅堪称香艳的画面。
秋素心宽袍缓袖,玉色柔华的长衣逶迤及地,一个清瘦的少年半伏在他的身上,脸埋在他的怀里。少年天青色的衣衫同秋素心的衣衫交叠,宛若庭前明月,翠倚玉兰,看得沙连雪不禁一愣。
他这位好友,素来不爱与人亲近。因为出身高贵,本身又极为出色,秋素心一向自视甚高,甚至有些高山清雪的味道,连他都要保持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几时见过有人能这样同他肢体相交,贴得全无缝隙。就算是出身极佳的千金小姐们都没有这个福气得以接近毫分,难道说,竟是因为秋素心其实“雅好南风”?
看着沙连雪呆愣的表情,秋素心自然明白他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好笑之余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笑着让他入座。
静侯此时干脆想永远不要起来算了,丢人丢到了一个层次,真的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秋素心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淡淡的带着些微的甜,仔细去闻又不见了踪影。
这是——
静侯凝神细想,她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呢?
“可曾用过饭了?”秋素心看见静侯露出来的一截后颈上汗毛根根直竖,心中暗笑,也不说破,任她在怀中趴着,手指自动的开始抚弄起静侯柔软的发丝,仿佛在逗弄一只猫儿。
“用过了,方才从商号那边过来,同管事们一起用过了。”沙连雪随意的坐下来,声音里带着些倦意,应该是辛苦了好些时日。
“前些日子听说你受了伤,要紧吗?”上下打量了一下秋素心,看不出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但是消息明明说是伤得很重,这让沙连雪有些疑惑。而秋素心怀中那人的身份来历,也让他颇为好奇。
“谁派人传信给你的,我娘还是我大哥?”他出事的地方离这里最近,想来是他家中的人不放心,交待了沙连雪。
“都有,要我务必留你下来,尊兄近日便会赶到。”沙连雪笑答。
以秋素心今时今日的能耐和身份,其实大可不必费此周章,奈何他是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么子,实是娇贵的很。
“让你见笑了。”秋素心淡笑,倒是很享受这种饱受重视的感觉。
“我看你精神不错,身体没什么大碍了?”
“啊,运气不错,遇到了福星,救了我一命。”秋素心说着,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敏感的发觉了静侯的异样。
沙连雪扬眉,“莫非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单纯的救命恩人会这样暧昧?
“正是。”
秋素心心念一转,并未解开穴道,反而伸手将静侯抱起来靠坐在自己怀中。
静侯低垂着脸,凌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面孔,始终不肯抬头。
从沙连雪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静侯的身体便仿佛被冻结了一样,僵硬而冰冷。
冤孽。冤孽。
缘分当尽而不尽,是为孽债——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沙连雪见静侯久久不语,心中疑惑更甚,开口问道。
“这位是我的好友沙连雪,这位是——”秋素心干脆抬起静侯的脸,静侯挣扎了几下没能躲开,被迫露出脸来。
“静侯!”还不待秋素心说完,沙连雪便猛然喊出了静侯的名字。
微风吹动竹帘,带起静侯鬓边的碎发。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如水,直视着沙连雪,复杂而激烈的情感纠结成一双深潭,冷的彻骨。
许多被尘封的往事忽然被大风吹尽了尘土,毫无预兆的掀开,扑面而来。
曾经深深镌刻在生命里的往事,一直试图忘记的往事,呼啦啦的重回眼前。那些往事,或者曾经有过一点点的甜,也都在漫漫的时间里被那些剧痛浸染,发酵成腐心噬骨的剧毒。
“别来无恙——”纤长的一声问候被悠悠的吐出了口。
被命运的手按着头面对着终生都不愿意再回想起的过去,这一霎那,静侯反而微笑了。
在那段应该被永远掩埋的过去里,他们是她的噩梦,而她,也是他们的噩梦吧。
“你们……认识?”沙连雪待要开口,被秋素心打断。看着好友脸上惊愕的表情,秋素心忽然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静侯她,静侯是——”
“故人。”沙连雪的话再次被打断,静侯淡淡的接了个话尾,唇边笑意不改,冰冷中竟然带着异样的艳丽。
沙连雪哑然,面色苍白黯然,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已经是一脸温和的笑容。
“这些年来可还好?”声音力图平稳,却还是忍不住带了激动的颤抖。
“托您的福,很好。”静侯微微一笑,回答的反倒自然。
沙连雪又是一顿,有瞬间的不知所措。
“你们……是你救了子隐?”
子隐?!
静侯皱起眉头。
秋素心本名秋子隐,素心是他幼年时的乳名,却被他拿来做了混江湖的名号。
秋素心,秋子隐。
静侯这才反映了过来,想必是秋素心为了试探她才故意报了江湖中的名号,而她居然也就蠢到家的一脚踩进圈套里。
子隐,这个名字她曾经从沙连雪嘴里听过的。若是她早知道秋素心就是沙连雪认识的秋子隐,就算是见死不救她也做得出来。
现在才知道,还有个屁用!
脸色不善的点点头,静侯道:“凑巧罢了。”
要是让她知道是谁让这件事这么“凑巧”的发生,她一定会好好的“回报”一下的。
秋素心看着沙连雪迥异于常的表现,心中严重怀疑起他和妻子夫妻情深这件事情,脸上不动声色,手下却是把静侯更往自己怀中揽了揽。
看来好像只是让静侯靠得更舒服一些,但是这细微的动作看在一贯细心谨慎的沙连雪眼中却是别有深意。
目光在秋素心和静侯身上来回看了几遍,心中疑惑丛生。
静侯的气质外貌改变良多,若非五官不改,他几乎认不出来。眼前本应相隔万里的两个人,竟然依偎在一起,看在他眼中实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
沙连雪的心中此刻有着无数的疑惑。
当年那样的一场大火,静侯是如何能够生还的?
他们是怎样遇到一起的?静侯这些年来又有些什么样的境遇?她心中可还怨恨着往日的……
不,不知如此,最让沙连雪在意的,也是着许些年来一直悬挂在他心头的是——静侯她,到底是……到底是……
是什么,沙连雪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定了定心神,他开口道:“能够再遇到静侯,实在是机缘不浅,内子一直惦念你,不如和子隐一同到我的园子去暂住几日如何?也好让芳娘同你叙叙旧。”
静侯闻言一怔,继而露出些难以置信的好笑的意味来,见过了她的那个样子,连曾经结发的丈夫都要兵刃相向了,这人居然还敢邀她上门?
嘲讽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秋素心不动声色的拦了下来,手心在静侯腰侧重穴上威胁的按了一下,他淡淡的说道:“改日吧,左右我要留下来等大哥,机会很多,今日一路风尘,还是回我自己的园子,比较自在。”
沙连雪看看静侯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无声的叹了口气:“也好,那么改日我再去你那里探望好了,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从三元楼出来,回到秋素心在杭州的别苑里,静侯好像大病了一场,任秋素心抱上抱下都没有感觉,一沾到床榻便半死一样的一动不动。
别苑中的下人都受过严格的训练,见主人状似亲昵地抱着一个男子进苑也没有一个面有异色。恭谨的把客房整理好,便退了出去。只留秋素心同静侯两个人在房中。
把静侯放在床上,秋素心自己走到窗边椅子上坐下来,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
沙连雪同妻子之间感情深厚,这毋庸置疑,静侯同沙连雪之间也不像是有任何暧昧在的样子。沙连雪的态度诡异,静侯的态度也颇值得玩味。
故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故人?
他很难解释自己心里的感受,要想知道静侯同沙连雪的关系,轻而易举,偏偏他丝毫想要去查的欲望都没有。他想听静侯亲口说出来。
虽然一向随兴而为,但秋素心决不缺乏冷静理智,像今天这样的感情用事极为罕有,稀罕到连秋素心自己都讶异起来。
若只是一个有趣的人,静侯对他的影响力似乎太大了些。
看一眼床上毫无动静的静侯。
呼吸平稳,竟然是睡着了。
忍不住弯起嘴角,这女子,果然从不令他感到无趣。
拉过被子,轻轻的盖在静侯的身上。顺了顺静侯的头发,凉凉的发丝垂落下来,秋素心的指尖碰触到静侯的皮肤,同样的微凉。
过午时分,连鸟雀都安静了下来。
秋素心凝视了片刻,索性和衣躺了下来,一同睡去。
第三章
水声……
合欢花的香气……
啊,好温暖——
不想睁开眼睛——
静侯翻了个身,蜷缩起来,向着温暖的地方更靠过去一点。
柔软的,温柔的,什么人轻轻抱住了她。
谁?
这山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才对。
还是,谁回来了?不对,师傅他们不会这样抱她。
静侯忽然睁开眼睛,一张淡淡微笑着的静美的脸近在咫尺。琥珀色的眼睛在午后温暖明亮的光线里半眯着,长长的睫毛茸茸的仿佛花朵的芯蕊,玉色的皮肤闪烁着浅浅的光晕。
慢慢的瞪大了眼睛,刚刚醒来的静侯还带着些迷蒙,一时清醒不过来的发着呆。看得秋素心很乐。
他已经看了她一阵子了。
一向浅眠的自己,居然可以在静侯的身边睡得这样沉,秋素心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单纯的因为静侯的酣睡而产生了睡意。醒来之后,看着静侯孩子一样的睡脸,身上懒洋洋的,完全没有起身的欲望,反而就这样看着她,一任时间大把的荒废掉。
天候其实很暖,裹着被子睡觉的静侯出了很多汗。较常人颜色偏浅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总是像在微笑的嘴唇睡着的时候会轻微的噘起来,靠在手背上,一副不要钱的天真无邪。
秋素心把静侯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免得她太过难受。不料她竟然像只小猫一样的蜷缩起来,往他身边靠过来。
秋素心来了兴致,索性把被子拉到一边,看着静侯皱着眉一点一点的缩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松开了眉头,很开心的继续睡。
很……可爱……
秋素心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的抱住静侯的腰。
他没敢施力,但是静侯还是被惊醒了。眼皮动了动,忽然睁开了眼睛。秋素心丝毫没有偷香被抓到的尴尬,反而心情很好的等着看静侯的反应。但静侯的反应是——没有反应。她只是把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直愣愣的瞪着自己,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原来,这家伙刚睡醒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好呆。
秋素心心里很乐。很顺手的捏了捏静侯的脸,帮她快点醒过来。
静侯瞪着秋素心的“狼爪”,几乎变成斗鸡眼。
她的脸皮快被抻出三尺长了,他是要玩到什么时候!
“你的手不酸吗?”静侯话里漏风的说,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弄脏了他老大的衣服她可不负责。
哎呀,醒过来了。秋素心不怎么甘心的放下手,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得静侯牙痒痒的。
坐起身来,往后退退和面前的危险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静侯准备摊牌。
反正不想来的地方也来了,不想遇到的人也遇到了,再挣扎下去也只是让某人玩得更快乐而已,她何苦!
“我是女人。”静侯开门见山。
“在下是男人。”秋素心一脸平静。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静侯眼角抽筋。
“在下忝度廿六春。”秋素心礼尚往来。
“……”静侯脸皮抖动,这男人是存心的。
“我成过亲了。”静侯祭出杀手锏。
“在下尚未有妻室。”秋素心有去有还。
“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说出来,我告诉你!”把她强拖下山不过就是为了找那个该死的无聊的下毒的人,不管是她师门的哪个家伙干的也好,冤有头债有住,谁做的孽找谁去!
“我并没有特别想要知道的事情啊。”秋素心无辜的很,那些事情去查就行了,放了她走,他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
静侯彻底无力。
她认输,她玩不过这个男人。
“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静侯趴在床上哀号,不要再耍她了。
“我真心的想要报答你,或者有什么地方我做得不好?还是你有什么想要的?你说出来,我一定尽力。”秋素心诚心诚意的问道。
啊——————
静侯仰天长啸。老天啊,快点打雷吧,随便劈死她还是劈死这个妖怪都好!
可惜,外面仍然是晴空万里,老天懒得鸟她。
静侯长出了一口气,无力的说道:“你到底想要报恩报到什么时候?”
“到我认为够了为止。”秋素心笑出来,伸手抓起一缕静侯的头发绕在指头上。
“不如你让我回去,就当你报过恩了,好不好?”
“那可不行。在我想出怎么报答你之前,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秋素心的笑意渐盛。
这是什么天理,什么世道!
“你是要报恩还是要讨债?”静侯忍不住出言讽刺。
“当然是报恩。”
干脆豁出去被追杀,把他咬死算了,静侯已经开始自暴自弃的妄想起来。
她只是想要安安静静的活着,碍着谁了,为什么要这样作弄她啊。
秋素心拍拍静侯的头,她只剩一口气趴在床上喘了。
真可怜,秋素心兔死狐悲的同情了一下。
“我要去处理些事情,晚膳有什么想吃的随便吩咐就行了,我会回来陪你一起用膳。”
有他在,给她什么山珍海味也会变成穿肠毒药的。静侯在心里暗骂,使劲的瞪他。
秋素心似无所觉的站起来,拂拂睡皱的衣摆,很适意的走了出去。
秋素心一出门,静侯便一翻身坐了起来。
梨木雕花的窗栏,大理石的屏风,断纹小漆床,黑漆镶金的箱橱。
贵气逼人。
虽然没有什么炫目的装饰,但是这种丝毫不显张扬的贵气,才让人从心里感到不爽。
不过是一间客房,都弄得这么奢华,看来干杀手这行真是很赚钱,不愧是无本的买卖,划算的很。哦,对了,他还兼作消息买卖,大发天下啊。
静侯看到床边矮几上有一只天青色的大瓷盆,阳光一晃,纹理之间似乎能流出水来,仔细看过去,还有来来回回悠游的鱼影,忍不住下床,走过去。
大瓷盆中,两条鱼儿子在闲游。
一条莹灰,一条竟然是半透明的。透过鱼鳞,连内脏都看得清楚。
静侯目不转睛的看了一阵子,忽然觉得全身不舒服,心里像是被揪起来,难受的很。
现在的她,和那条鱼有什么差别。
困在瓷盆里,那里也去不了,全身透明的,什么都藏不住。只能把一切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看个明白。
她为什么要落到这个地步?!
静侯的手放在身侧,慢慢的握紧了拳头,骨头之间格拉拉的轻响。
散乱在肩头的碎发无风自动,颜色瞬间黑得发蓝。静侯闭上眼睛,心思越涌动,头发便扬动得愈甚,似乎挣扎着要伸展开来。
忽然一阵水花翻动,鱼儿跃出水面,扑腾了一下,又落了回去。
静侯猛地惊醒,头发垂落回肩头,慢慢恢复了颜色。
呼——
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过了。还是刚刚上山的时候才这样无法控制自己,随时都会爆发,慢慢的被那两个不按理出牌的同门和老来发疯的酒鬼师傅磨平了心性,才好了起来。在山上的时候,泰半的时间都是她自己,守着一片青山绿水,闲看四时交替,心情一直都很平静,早已经忘了自己的心魔。也早就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把心魔压制住了。没想到,只要一面对起那些过去来,竟然是和从前没有半分差别。
真是没用啊她。
静侯坐到窗台上去,看着外面的假山草木发呆。
真要想走,其实对她来说不难。但是,她是个人,不想要再变成连自己都害怕的怪物。也不想再伤人了。能让她想起过去来的事情,她都不想再做。
不想,再做了。
静侯紧紧闭上眼睛。
沙连雪同她之间本来无怨无仇。她之所以不愿意见到沙连雪,只因为见到他,就意味着“那个人”也在附近。
而,若是可以,她真希望“他”已经死了!
心脏大声地震动,静侯忽然口干舌燥。
“那个——”眼光扫到远处路过的人,静侯喊了一声。
侍卫打扮的人走了过来,“是,请问有什么吩咐。”
规矩真好,不愧是妖怪调教出来的人。
“麻烦你,给我一壶酒,不,一坛好了。”
“……是。”
“一坛酒?”坐在一堆文卷之后的秋素心微笑着扬起眉头,手下笔走游龙,旁边的侍从帮着把处理过的文卷叠放到一边。
“是。”被静侯要酒的那个侍卫答道。
“那就给她一坛好了,把窖里那坛的蔷薇露拿给她吧。”
“是。”侍卫领命去了。
这处别苑并不是“云上天”的堂口,而是长山王府在杭州的别苑。因此苑中处处都有着王族的奢华。很多东西都是皇上御赐的珍品,蔷薇露便是其中之一。
色似蔷薇,入口芬芳,回味绵长。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种没有什么劲道的甜酒,其实这种酒的后劲极强,便是海量的人,喝上一壶,也要醉个三天。但是,它妙的地方在于,它会让人醉,却不会伤人身体,相反,还颇有好处。也因此才成为皇室贡酒。
喝一壶会醉三天,不知道喝一坛会醉多久呢?
秋素心好奇的想。
身后伺候了他很久的侍从绷着一张脸,心里凉飕飕的为那位“贵客”祈祷。惹到他这位主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烂醉如泥?
原本以为会看见个醉鬼的秋素心摇摇头,叹为观止。
空空的一个坛子放在一边,静侯居然还可以看似清醒地……逗鱼……
莹灰色的那条绕着静侯的手指打转,似乎是把静侯的手指当作能吃的东西,一直试图去咬她的指头。静侯逗着那条鱼来回的转圈,玩得很乐。
“喜欢吗?”秋素心忽然出声。
静侯回头看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香,脸上晕红着,眼睛却很清明,只是比平常来的亮,好像浮了一层水光。
“还不错,挺好看的。”
“这条叫做蓝鱼。”秋素心指着被静侯逗弄得那条莹灰色的说,“另一条叫做琉璃白。”
事实上,琉璃白比蓝鱼要名贵的多。这种鱼最上品的便是通身透明,可以透过鳞片看到内脏的琉璃鱼,若是养久了,变成白色或者天青色,便身价大跌了。
不过秋素心并没有多做解释,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不过是玩物,价值倒在其次。
“嗯,蓝鱼,明明是灰色的嘛。”静侯嘟囔,“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看得到内脏的鱼,不吓人吗?”
“它的名贵之处就在这里啊。”秋素心发现静侯还是醉了。
他把手放在她头上揉搓,她非但没有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反而闭上眼睛在他手心上蹭了蹭。
秋素心挑眉,微笑起来。
“饿了没有,来吃点东西?”他很不怀好意的问道。
本以为静侯大醉不醒,但他还是让人准备了两个人的晚膳,本来只是以防万一,倒真的用上了。
“饿?我不饿。”静侯直起腰,揉了揉眼睛,看来是困了。
“那么陪我吃一点?”秋素心试探道。
静侯看了他半天,不知道是真的同意的点头,还是酒醉困到低头,反正对秋素心来说没有差别,就当她同意了。
心情很好的示意侍从布菜。
秋素心则拉着静侯,把她按坐在桌旁。
静侯呆呆得坐下来,全身看来只有一双眼睛是清醒的。秋素心把勺子和筷子放在静侯手里,静侯继续呆呆的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东西,一动不动。
“试试看,这道锦翠汤很不错。”秋素心指着汤。
静侯就乖乖的伸出……筷子,往汤盆里搅了两下,发现什么都捞不出来,然后把筷子缩回来,呆呆的研究筷子为什么不能喝汤。
身后服侍的侍从面无表情地憋笑,秋素心侧目,侍从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清场完毕,秋素心继续。
“再试试看这个丸子吧,”把装丸子的盘子放在静侯的面前。
静侯再接再厉的伸出筷子,这次很成功的……戳到了两个丸子。
静侯把戳着丸子的筷子拿回来看看,仿佛觉得很有趣,一个接一个的把盘子里的丸子都穿在了象牙的筷子上。然后拿着两串“丸子”葫芦冲着秋素心笑得见牙不见眼。
秋素心低笑出声,拿过静侯手里的两串丸子,放在一边。然后把静侯沾满汤水的手拉过来,用锦帕擦拭起来。
秋素心的动作很轻柔,静侯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呆呆的一笑,头一低,很干脆的睡着了。
玩过头了呢。
秋素心摇摇头,唤了人来把一桌狼藉撤下去。
拦腰一抱,将静侯放到床上。
其实应该唤人来给静侯沐浴更衣的,但是秋素心发现他不愿意让人来做这件事情,而秋素心虽然任性不羁,却也还没有荒唐到擅自帮人宽衣解带的地步。所以,只好委屈一下,等静侯醒来自己打理了。
天色渐晚,早有人来把金丝薄纱罩的宫灯点亮。
角落香炉里的熏香袅袅,漫得一室氤氲。
秋素心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床上人的睡颜,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宁定的感觉。
稍早时候,静侯说的那些话,秋素心虽然玩笑过去,心里却着实有些发闷,酸意入喉。
手指抚过静侯少年一般的相貌,看得出这女子是有过去的,但是真的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秋素心很明白,世事无圆满,行到路尽不可强求。但是,那对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境况。他想要得到的,便会尽力去争取,极少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或者这女子心有所属,又或者这女子并非自由身,但凡他想要留在身边,便不会轻易放手。
第四章
杭州有句老话叫做“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
静侯很感谢苍天保佑,秋素心这只妖怪还没有变态到拖着她包上一船歌女夜游西湖,但是下雨天出来看风景——放在平时她可能还觉得有趣,大醉了两天之后,她只觉得动弹一下都是活受罪。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秋素心住的地方远离城中,离西湖不太远,不然她就真的要吐血给他看。
说实话,宿醉的滋味她熟得不能再熟——在还没有被磨出酒量的时候,她经常被那群没天良的同门,尤其是那个疯癫醉老头灌着玩。不知道她喝醉了以后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人心花朵朵开的好事,让他们乐此不疲。直到这几年她慢慢被磨出酒量,那些家伙才收敛了一点。
已经很久没有醉的这么彻底了,她也几乎忘记了喝醉是个什么感觉的了。不过倒是奇怪,明明已经醉的不省人事,醒过来的时候却没有头痛欲裂的感觉。只是全身轻飘飘的不像是自己的,走起路来像在飞,看什么都清楚到带着光圈一样的扎眼,害她连眼睛不怎么敢睁开。一路上都是秋素心半拖半扶的走过来,景色她是半点也没看到,周公倒是会了好几次。
那只妖怪到底给她喝了什么!
她也是笨,明知道是妖怪的老巢,居然连点警戒心都没有,活该被整。
呼——
水波晃得船一荡一荡的,好舒服……
秋素心笑笑,接过侍从递来的斗篷,披在倚着船舷睡着的静侯身上,复又盘坐回蒲团上,怡然的煮茶。
船篷之外细雨纷飞,船篷之内檀香袅袅,古琴悠然。
炭火烘热,饕餮兽面的茶炉上,上好的山泉水细细的翻滚。
秋素心的手指修长灵巧,缓袖轻扬之间,宛若行云流水。
茶香淡杳,沁人心脾,也让正昏昏沉沉的静侯动了动身子,似乎挣扎着要不要醒过来。
秋素心看看她,手指望茶盘上一沾,轻轻一弹,一滴水珠刚好落到静侯的眼皮上,惊得静侯一抖,猛然醒了过来。
“过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不待静侯反应过来火冒三丈,秋素心先露出个无比温柔的笑容,让静侯一股火气全体噎在喉咙里。
接过秋素心递过来的茶,也不管什么品茶不品茶,咕咚咕咚一顿牛饮。
牛吃牡丹花,最好气死他!
秋素心一脸“我早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殷勤的再倒上一杯,“还要吗?”
不喝白不喝,拿起来继续灌,这个时候管他是什么名贵的茶叶,对她来说都是解酒药汤,灌下去有用就行。
虽然已经交待了身为女子的事实,静侯还是一如既往的穿着方便的男装。头发凌凌乱乱,一张脸睡眼惺忪,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少年——还要感谢她看不出年纪的长相,不然就是个普通的青年了——那会让周围的人心里更加疑惑到内伤,虽然现在也伤的不轻就是了。
这么个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半点出色的人,到底是什么地方抓住了主子的心,让一贯矜贵的主子温柔相待到这个地步呢?
各行其是面无表情的侍从们百思不得其解。
不要说他们,就是静侯自己也是满脑袋的麻婆豆腐——稀里糊涂。秋素心对她的态度,举手投足都是暧昧。
暧昧,对自己?静侯摸下巴——如果不想杀手头子的身份,秋素心这个男人堪称极品,相貌清俊绝伦,又有身家,只要他挥挥手,笑一笑,飞蛾扑火的爱慕者大概就可以把这西湖填满。反观自己——
年轻?自己的年纪一大把,就快变成半老徐娘了。
貌美?回忆一下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脸……跳过。
身材好?低头看看……跳过。
温柔可人?把她拿去和芝麻一起榨一榨……出来的也全是芝麻油和芝麻酱。
唯有独特点的地方,大概是脸皮厚吧。
没办法,年纪过了,想要再做出那些脸红心儿跳的动作也挺困难的,更何况家中还有一群没天良的人日日折磨她,想要脸皮不厚都不行。
要是连这个原因都不是,那么她只能猜测这男人其实是对她曾经看光他最尴尬的一面而怀恨在心图谋不轨了。
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没有兴趣。能在冬天之前回到山上便罢,要是不能……呵,大概也算另外一种解决方式。
静侯咬着茶杯发呆。
秋素心盯得太紧,不然,只要给她拿到一点材料,她就能制毒放倒几个逃出去,反正现在不在路上,秋素心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看住她。不过话是这么说,做起来有难度就是了。只要一次不成,再想逃,就要看秋素心的心情了。真是心疼她的那些宝贝们啊,那可是她费了好多力气做出来的呢,好用又没有后遗症,都是毒药之上品啊。
想到伤心处,静侯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有侍从前来禀报:“主人,沙公子的船靠过来了。”
“哦?请他们过来吧。”秋素心毫不意外,把残茶泼了出去,重新泡过。
沙连雪——
静侯猛然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该来的始终会来,不管她多么努力的逃避,似乎在老天的手里都没有意义。
静侯默然的低下头去。
秋素心专心的泡茶,对静侯的反应仿若不见。
船身轻晃,几个人上了船来。
“静侯——”柔软的女声,带些微的泣音,听得人心生不忍。
静侯缓缓地抬头,一张梨花带雨的绝色容颜,楚楚可怜的看着她。杏眼微红,泪水打湿了睫毛,肌肤若雪,纤纤弱质,同记忆之中没有任何差别,只有更加的娇艳。
“芳娘小姐……”静侯恍惚的唤出旧日的称呼。
原来,不管过了多久,只要有适当的时机,就算是看起来已经愈合的严丝合缝的伤口,也会忽然崩裂,血流不止。
同样,有些事情,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静侯的眼睛一丝一毫都没有看向永远站在沙连雪和芳娘身后的那个身影。
面对着沙连雪和芳娘已经耗尽她全部的自制力,若是面对那个人,她怕她会忍不住这个人形。
“都坐下来吧,你们来得正好,试试看我新得的逸品。”秋素心若无其事的微笑。侍从早将蒲团摆妥招待贵客。
芳娘还激动地看着静侯,沙连雪不着痕迹的把她拉坐下来。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沙连雪命人将所有知道那件事情的恶贼全部格杀,又对当时在场的心腹下了严令,一个字都不准泄露出去。因此芳娘时至今日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道是静侯惨遭了恶人的毒手,一直负疚不已。
那日去见大难不死的秋素心,出乎意料的竟然见到了以为已经死于非命的静侯,沙连雪当日就告诉了妻子。芳娘大喜过望,抓着他就要到秋素心府上去看人。被他劝下,先送了信过来试探。不料秋素心回复说静侯喝了一坛的蔷薇露,正醉得不省人事。
沙连雪是当朝皇后的嫡亲外甥,如何能不知道这贡酒的利害,一时与妻子相顾无言。
竟然喝下一坛蔷薇露,静侯她——
当日卫霍若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放弃了正身怀六甲的静侯,被恶人所害的就是她了,静侯实在是为了她才无辜受害。
本以为静侯已经殒命,她这数年之中每日都在佛堂为她祈福,希望可以向静侯和静侯腹中的孩子赎一些过错,没想到静侯竟然尚在人间。
芳娘惊喜之余,心中也明了,静侯定然是怨恨着他们的,否则这些年来又怎么会没有一点音信。心思百转之下,还是忍不住要来见静侯一面。
几次上门求见都被秋素心推挡,好不容易得了消息,说秋素心带了人出来游湖,芳娘和沙连雪赶紧便追了过来。只是,沙连雪看看脸上意味难明的静侯,再看看他们身后面无表情矗立如山的卫霍,只有一声长叹。
卫霍自幼被收养在沙府,从成为他贴身侍卫的那天起,就忠心不二,说是以命相护也不为过。
正是这种忠心,让沙连雪将卫霍视为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也因为一同成长,他甚至将卫霍视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侍卫。
也正是因为将卫霍当作自家人,沙连雪才会把那时带着祖父的信物孤身投靠他的静侯许配给他。
沙连雪的父亲是当朝皇后的兄长,贵为国舅,又身居要职,位高权重。所谓树大招风,自然有着很多仇家。沙连雪年少的时候,曾经被人蓄意下毒谋害,幸亏被静侯的祖父所救,才捡回一条性命。沙家本欲重金酬谢,静侯的祖父却只要了他们一个承诺和一件信物便离开了。
十年之后,静侯的祖父过世,静侯身负重孝,前来投靠沙家。当时沙连雪同芳娘已经订了成亲。静侯三年守孝之后,沙连雪见她对卫霍颇有好感,自己同芳娘成亲的时候便将静侯也许配给了卫霍,同时成了亲。
本来,嫁给了卫霍,静侯便留在了沙家,万事都好照应,也圆了对静侯祖父的承诺。不想,这却恰恰是一切不幸的开端。
想到这里,沙连雪一声轻叹。
不管静侯的身上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她的身份来历又是什么,他们终究是亏欠了静侯的,而且,恐怕终此一生也还不清。
当日一时心绪激动,忘了仔细考量。回想起卫霍当年的言行,为了少生事端,沙连雪本欲瞒着他来见静侯。不料被不知底细的芳娘兴奋的先一步告诉了卫霍。抵不过卫霍的固执,沙连雪只得带着他一起来,心里着实有些担忧。
芳娘不知道当年发生过的事情,难免会觉得这是静侯和卫霍之间再续前缘的大好机会。什么也不能解释的沙连雪,只能不动声色的阻止芳娘兴奋的为静侯和卫霍制造这种“机会”。惹的芳娘不解的看着他,沙连雪也只能苦笑连连。
沉默如山的站立在沙连雪身后的卫霍脸上一片冷凝,一双虎目紧紧地盯住静侯。
终年沉默寡言,除了保护主子之外什么也不闻不问。老天给这种人说话的能力,还不如换给个哑巴。
最初的激动过去之后,静侯仿佛恢复了平静,懒懒的倚坐回去,把衣服一裹,眼睛一闭,全当做她自己不存在。不管那对夫妻和他们忠实的狗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全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留给秋素心自己去搅和好了。
发生过的事情,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视若无睹,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她其实不明白,沙连雪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让所有人都不痛快地再见一次面。
见过了那样的她,没有大叫妖怪,还能想着再见一次,沙连雪是个好人。当年也是,连自己嫁过的那个人都拿把剑对着她,生怕她会扑上去吃了他们似的,只有沙连雪,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想救她的念头。
只为这个原因,她能够容忍这些人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不能指望她更多了。
抽筋扒骨,血肉分离,那样的痛苦,即使是现在,也不曾忘记过一分一毫。当年她付出的感情的有多深,后来反噬的恨就有多重。
如果放任自己做个妖怪,能把那个男人连皮带骨头的一口口咬碎,吃进肚子里,再拉出去,是不是,她心里腐烂的那一块就能够痊愈,静侯怨毒的想着。
秋素心洞若观火,脸上不露半分情绪。
适时递上一杯新茶,微笑的把沙连雪和芳娘的注意力引开,不管他们有多想和静侯说话,也不给他们那个机会。然后几分刻意的,若有若无的在静侯脸上投下温柔的目光。看得沙连雪和芳娘心中越发惊异。
静侯明明白白秋素心的把戏,也不拆穿,他给茶,她就喝;他看过来,她就笑回去。
被他荼毒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捞回一点本才划算。
芳娘完全不能理解现在的状况。
本来以为这是个天赐良机,老天给了这个机会让静侯和卫霍能再续前缘,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局面。静侯能过的好,她心中多少可以少些愧疚,但是又觉得对不起因为她才失去了静侯的卫霍,一时只能无助的看向自己的丈夫。
沙连雪当然明白自己妻子的意思,只是,即使撇去静侯对他们不理不睬的态度不谈,妻子心中的那个打算,也只能是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幻。
低头喝了口茶,掩去苦笑,他向秋素心问道:“能和我们仔细说说你们是怎么遇到的吗?静侯对我和芳娘还有卫……嗯,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所以……”
秋素心看一眼静侯,静侯低头喝茶,一副她不存在,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表情。
若不是当着人,秋素心真要笑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静侯不再怕他,或者说不再那么戒慎他了。虽然说静侯的“怕”也没怎么认真过,他还是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心情很好的不计较静侯把事情都赖给他的行为,“重要的人?我倒很感兴趣,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静侯又回去就醉了,也没能说清楚。”
对沙连雪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又丢了一个问题回去。
沙连雪笑容更苦了一些,这个秋素心,还是半点都不肯吃亏。
第五章
“先祖和沙公子有些交情,他老人家驾鹤西游之后,我曾经在他们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没了。”
出乎意料的,不待沙连雪开口,三下五除二的,静侯把他们之间的“交情”一笔待过。
简单明了得让沙连雪夫妇相顾无言。
“原来如此,故人相逢,这杯茶喝的正是时候。”秋素心似笑非笑的说道,眼神高深莫测的看过静侯,又似有若无的往卫霍面无表情额角却青筋暴出的脸上扫了一眼。
静侯被他看得心里起刺儿,一股恶气堵在嗓子眼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奶奶个熊的辣块妈妈,老娘的事情和你个妖怪有什么关系,那么喜欢打听隐私,怎么不去趴在人家床底下。
撇过头去看着湖水,顺便把手里的茶杯咬得咯吱咯吱的响。
秋素心早已经习惯静侯没有谱的行为,见怪不怪的继续和沙连雪他们谈笑风生。倒也不在把话题绕在静侯身上,免得招惹的太过,静侯变成咬人的兔子。他可还记得静侯使毒的手段,现在是他看得紧,若是少有不慎,让静侯得了机会,他可能很难治得住她。
毕竟那些过去的沉芝麻烂谷子怎么比得上把人留在身边来的重要呢?
想到这里,秋素心不免不着痕迹的讽笑着看了一眼直挺挺站在沙连雪身后的卫霍。
这个男人从他初识沙连雪的时候就知道了。十几年来,仿若影子一般的跟在沙连雪的身后,从来寸步不离。眼睛里面除了沙连雪之外全部他物,只要稍有人有威胁到沙连雪的行为,那男人便会迅速的从一个冷冰冰的影子,变成一条红了眼睛的恶狼。
若不是卫霍也同样忠心不二的保护沙连雪的爱妻芳娘,秋素心真要以为这个卫霍是恋上了自己的主子了。
静侯说嫁过人,莫非嫁的就是这个男人!
秋素心微笑着在心里把卫霍的名字画上了一个朱红的圆圈,很有意愿把这名字放在“云上天”的猎杀册中。
只不过,能让静侯连看上一眼都不肯,这其中的原委他倒真是非常的有兴趣呢,不晓得静侯要“怎样”才愿意对他坦诚呢?
秋素心这边皮里春秋,静侯只觉得背上一凉,汗毛全体起立,鸡皮疙瘩蜂涌而出。回头狠狠瞪了秋素心一眼,秋素心却仿佛很开心似的送回来一个光芒万丈的秋波。
那双倒映着她身影的琥珀色的眼睛,水一般的温柔之中渗着蜂蜜一般的甜腻,长长软软的睫毛仿佛还带着些湿气,轻轻颤动着,一直痒到人的心里去。
静侯当场觉得一个大雷横空出世,炸的她从头顶到脚后跟酥酥麻麻,赶紧的把眼睛又转回水面的涟漪上——她宁肯让眼睛被一圈一圈的涟漪晃花,也不想被妖怪的媚眼刺瞎。
看见静侯耳朵上晕出的红,秋素心心中很满意,转过头来继续同沙连雪夫妻叙话,把他们的注意力尽量从静侯身上拉开。
静侯酒醉的时候,沙连雪他们就几次上门,都被他以静侯酒醉为名推辞了。说起来,他实在是有些故意,明明知道会“偶遇”到他们,他还是硬拉着静侯出来了。
说好奇其实并不完全,他喜欢挑战,但也想知道这个所谓的“过去”在静侯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他毫不怀疑,若不是被逼无奈,静侯会干脆的这辈子都和这几个人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他也没有做得过分,把相逢的地点设在外面,也算是给静侯留了一点余地。
大概清楚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细致的部分可以慢慢来,现在就先放过她好了。
秋素心微微一笑。
芳娘一直热切的看着静侯,奈何静侯身前仿佛竖了一面看不见的高墙,将她隔得远远的,无论她怎么努力也靠不到近前。
她不得不认清,这已经不是从前的静侯了。
无论相貌和心,都和从前大相径庭。
芳娘不敢再轻易尝试同静侯交谈,默默的抓着丈夫的衣摆,轻轻拽了拽。
沙连雪与她相视一眼,心中明白。
秋素心的一言一行他们都看在眼里,这两个人的关系恐怕远不止“救命之恩”这样简单。至少,在沙连雪看来,从没有哪个人能让秋素心用这种温柔到近乎挑逗的态度来对待。
“喂。”一直看着水面的静侯忽然出声。
“怎么了?”秋素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同沙连雪他们一起看向静侯。
“这水好像不太对劲。”方才还悠然自得鱼儿们忽然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无头苍蝇一样的乱窜。
秋素心看了一眼,脸色蓦的一沉。一个眼色,几个手下从船尾跳进水中。方才燃香奏琴的侍从也都拿出兵刃凝神戒备。
沙连雪将芳娘揽在身后,卫霍抽刀在手。
早料到单云栖会来找麻烦,没想到竟然这么快。秋素心稳坐不动。
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是既然住进了长山王府杭州的别苑,他便是以世子的身份出现的。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人来人往的西湖之上刺杀当朝显贵,单云栖的胆色真是非同一般。
船已经行到湖心,这个时候发难,明摆着要他们葬身湖地。
静侯依然趴在船舷上,看水面摇动,渐渐浮上一层淡淡的猩红。
呼啸声破空而来。
不知何时靠近他们的一艘画舫上,一群黑衣人挽弓远射,顿时箭如雨下。卫霍沙连雪并同船上的护卫侍从纷纷拿出兵器砍斩流矢。
数名黑衣人趁此时机点水飞跃,跳到画舫之上,刀光剑影,方才还风平浪静的场面一时之间乱成一片。
那些黑衣人相当难缠,出手狠辣毫不容情,船上的侍卫同沙连雪带来的侍卫们联手相抗,尚落于下风,不少侍卫被砍入水中。而更多的黑衣人却源源不绝的跃到船上来。
卫霍一人对上了两个黑衣人,沙连雪则还要分神顾及芳娘,渐渐不支。
“你不出手吗?”一团混战之中,只有静侯同秋素心闲闲得仿佛事不关己。
“你可害怕?”秋素心反问了一句。
静侯耸耸肩,缩在一旁看热闹。
皇帝都不急了,她这个太监急什么。
普通的侍卫自然无法抵挡云楼的杀手,但是杀手对上杀手的胜算总要大一点。
一声轰鸣,黑衣人的船忽然爆裂起火,不少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帮手从天而降。
静侯左右看了看,本来看见这里一团杀戮,周围的船只纷纷逃窜,附近应当只有他们和沙连雪再加上黑衣人的一共三艘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一艘来。
不会是秋素心这只妖怪老早就埋伏下的吧。怪不得这男人一直不慌不忙的,原来早就胸有成竹,真是老奸巨滑。
静侯撇撇嘴,摸起茶杯,打算再喝个一杯,被秋素心抓住了手腕。
静侯抬头看他。
“这杯凉了,换一杯热的吧。”说罢,把杯中的残茶一泼,水凝一线,刚好射向一个从他们背后偷袭来的黑衣人,被强大的力道当胸击中,黑衣人喷出一口血,跌入水中。
哦哦,好可怕的男人。
静侯有点小抖的接过秋素心重新倒好的茶水,慢慢的喝。
“云上天”门人的出现,让原本紧张的局面顿时改观。黑衣人寡不敌众渐渐溃不成军。
眼见任务成功无望,一名黑衣人索性使尽全力将手中的刀向秋素心射过来。但是被在旁的“云上天”门人一击,刀势偏了方向,反而向着芳娘射去。
沙连雪正与一个黑衣人交手,听到刀疾射而来的风声时已然回护不及。
“芳娘——”
沙连雪大叫!
电光火石之间,芳娘身后的卫霍手起刀落,解决掉面前的对手,拉住芳娘向旁一闪,避开了夺命的利刃。
哎呀!
静侯盯着直直冲着自己飞过来的刀子,一口茶水含在嘴里,眼睛很斗鸡。
她一直就在芳娘身后,卫霍把芳娘拉开之后,那把刀子劲头不减,很生猛的冲着她奔了过来。
“静侯——”
沙连雪见状急喊了一声。
啊~~
静侯意思意思的喊了个一声,目光第一次看向正护着自家主母的卫霍,瞬间露出一个饱含着恶意的感谢的微笑来。
猛地一个后仰,刀贴着静侯弯起的胸口飞过去,落入水中,而静侯也顺着后仰的姿势一同滑进了水里。
一直稳稳端坐着的秋素心俯身看着水里的落汤鸡,笑着伸出手,“天冷水凉,赶紧上来吧。”
静侯看看那只修长有力美不胜收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救命恩人快被刀子穿了,你连点表示都没有,这就是据说要报恩的人该有的表现?”
“你并不需要我出手,不是吗?”秋素心笑容不改。
静侯忽然微笑,极为愉快地,好像捡到了几百两银子。
“那倒是没错。不过,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让你报恩,你不抓紧,可不能怪我过期不侯了。”
白牙一闪,静侯猛地沉进了水里。
秋素心面色一变,紧跟着跳了下去。
冰冷剔透的如同翡翠一般的西湖水中,静侯的身影灵巧的像一条自由的鱼儿,而秋素心怎么追都追不上,反而越落越远,终于失去了踪迹。
喘不过气来,不得已浮出水面的秋素心重新上了船。
偷袭的黑衣人已经被全部摆平,死的死逃的逃。
芳娘和沙连雪看见秋素心沉下的脸色,忧心忡忡。
卫霍的脸上仍旧是那个面瘫的表情,眼底却有着些复杂难解的色彩。
“马上沿着西湖去找人。”秋素心命令道。
“是。”一众手下领命而去。
雨中的西湖烟波浩淼,只有秋素心知道,那湖水究竟有多冷,也只有秋素心见到冰冷湖水中静侯水妖一般艳美的笑容。
漂浮的碎发蓦然生长,水藻一般的伸展开来。
裂耳成鳃,耳后那双美丽的扇形长鳍上,流转的花纹在深深的水底发出淡淡的幽蓝的光芒。
这种异能有时候还是有好处的。静侯微笑,淡色的嘴唇在冰冷的湖水里渐渐艳丽起来。
大魔头也有失策的时候,呵呵,那个臭的要死的表情还挺可爱的~~
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人,在水里,永远也斗不过她……
……他们是人……
哎?
为什么她会这样说呢?
她也是人啊,只是不知道,应该叫做人妖,还是妖人罢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阴雨天气,深深的湖下,只能隐约看到水面上的一点光线,可是这对于静侯来说丝毫不是问题。
就是这种黑暗潮湿的地方,才最适合她啊。
湖里的鱼儿敏感而胆怯的避开静侯,让静侯见了,笑得更厉害。
现在上去,八成会被抓到,不如玩一会再说吧。兴致一来,静侯开始逗弄起身边经过的鱼儿们。灵动迅速的身影,左冲右撞的追逐着鱼群,将它们搅得惊慌失散。
这样自在的悠游着,随心所欲的沉浸在湖中无声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来烦她。
啊——
好舒服——
【第三卷 水晶帘动微风起】
第一章
秋素心冷着一张脸。
坐在他对面的沙连雪端着酒杯,看着这张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但是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秋素心这样掩饰不住的情绪,和平常那个总是笑得风轻云淡的翩翩贵公子的形象差出十万八千里。足以看出静侯能从他手中逃脱,让事事都在掌握的秋素心有多么的愤怒。
秋素心确实愤怒。
整整三天,不光是别苑的人,连“云上天”里专司收集消息的高手都派出了一批,居然完全没有找到静侯的踪影。她仿佛是就这样消失在了西湖的水中似的,没有留下任何的踪迹。
但是,挫败的感觉只是少少的一部分,真正让秋素心控制不住情绪的,是更加复杂的,连他也说不上来的一种情绪。
静侯那日的眼神和笑意,似乎是说,他和其他人一样,在她的心中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而事实上,他们确实没有不同,都在危急关头置她于不顾。他甚至和那个卫霍做了同样的事情。差别只在于,卫霍是眼中只有主人的安危,完全没有注意到静侯的危险,而他则是抱着试探的心理,让静侯暴露在危险之中。
其实,就是静侯的武功不足以躲过那一刀,秋素心也会及时的出手把她救下来。但就是那一瞬间的试探,给了静侯逃离的机会。
不甘,恼怒,甚至还有一丝近乎后悔的情绪,阴霾的纠缠在秋素心的心里,让他第一次无法完美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似乎,从遇到静侯起,他就总是在尝试着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和感觉。
明明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借着静侯来探寻那次偷袭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的,会被静侯牵扯的这样深是秋素心始料未及的事情。
“你们同静侯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秋素心直截了当的问出来。
将静侯强行带下山之后,他曾经命人去查探过,却没有结果。被设在那片林子四周的阵法阻挡,周围的人甚至不知道那座山上是有人住的。
既然最知情的人在此,他也不再多此一举的让人查询,干脆的将沙连雪找了过来,问个清楚明白。
沙连雪早知道秋素心一定会追问,盘桓再三,他还是来了。
就算他不说,秋素心也有办法查得到,毕竟发生过的事情,就算他再怎么掩饰也是有迹可循的。重要的是,他也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件事情。毕竟是他们亏欠了静侯,便有责任保护静侯不让她再次受到伤害。
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沙连雪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直视面前的秋素心,正色问道:“子隐,你可否先告诉我,你对静侯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什么意思?”秋素心反问。
沙连雪冷静道:“你这样对静侯,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另有目的?”
秋素心玩味了一下沙连雪的神态,道:“真心如何,另有目的如何?”
“若是真心,我请你不要派人去查探静侯的过往,待得你找到她之后,有何疑问都由她自己同你讲。若是另有目的,我请求你放过她。”沙连雪的态度凝重,“子隐,你我相交多年,我从未有求于你,只有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说是这样说,其实沙连雪实在无法相信秋素心对静侯会有什么真心。
说白了,静侯嫁过人,早非完璧,就算现在是自由身,静侯也早就不是妙龄女子了。再加上静侯的长相虽然清秀有余,却和秋素心的凤姿玉章相去甚远。秋素心会对这样的静侯另眼相看,若无别的目的在里头,那简直绝无可能。
但是,这两次见到秋素心同静侯在一起的样子,他也不禁惊愕。以秋素心的身份和心性,就算是出于某些目的刻意对什么人青眼有加,他也会不着痕迹甚至不由自主地保持着一些高高在上的距离,就连同自己相交多年,也不见秋素心的态度在亲切之外多出半分热络来。
这样凉薄的一个人对静侯却不同,初见时两人便是暧昧的相拥,后来那些举手投足间全不掩饰的亲近和挑逗也足以让认识秋素心的人下巴都掉下来,放下身段到这个地步,沙连雪也拿不准秋素心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能将话先讲到前面。因为就算侥幸,秋素心对静侯有真心,静侯的“秘密”也会让这份真心产生难以想象的变化。
秋素心哪会不明白沙连雪的意思,他垂下眼睛,心中暗忖,沙连雪虽然出身高贵,为人却温和重义,能让他这样珍而重之的人,必定关系匪浅。
沉吟了片刻,秋素心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查,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包括你的人在内,你们不得插手我同静侯之间的事情。”
秋素心话中带着玄机,沙连雪却没能听的出来。
他摇头苦笑,他们能插手到什么?
他曾经承了静侯家人的大恩,本该赴汤蹈火的报答人家,却每每在紧要关头便只顾及亲爱之人,反而让人无辜受累,甚至给静侯带来了可以绵延一生的阴影和伤痛。但凭这一点他就没有资格再插手静侯的任何事情,甚至没有资格谴责任何伤害静侯的人,因为他自己便是元凶之一。枉他一本仁义,自命清高,到了还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若是静侯不开口,我决不干涉。”沙连雪承诺。若是静侯开口,他怎么样也会出手相助的。但是,只怕静侯根本不会理会他们。
秋素心明白沙连雪心里想的是什么,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掩住唇角的一丝讽笑。
说穿了,过去如何又怎样,天涯海角,他总是会找到人。沙连雪插手与否其实与他而言并无多大的影响。之所以找他前来,大抵还是试探静侯是否被他掖藏。只是,现在他更加好奇静侯身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情,值得沙连雪这样大费周章的隐藏?
好奇之余,秋素心的心里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让他恨不能将静侯瞬间抓到面前来,把一切问个清楚,然后牢牢捆住。
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夜湖。古人诚不欺我。
夜色中的西湖,半点都不寂寞。
临岸的商家灯火通明,蜿蜒曲绕,映得西湖水宛如一块暗色的琉璃,锦色无端。湖上的画舫和灯船星罗棋布,各展风华。曼纱轻扬,香风四溢,把个西湖生生染成了胭脂湖。
吴侬软语,轻歌曼舞,丝竹管弦随风扬送,软红十里逐轻波。
便是九天仙乐,怕是也要让一让这人间的夜月笙歌。
静侯远远的从水中露出头来。
幸亏她远离岸边,又没有船上的灯火照着,湖水漆黑一片,眼力再怎么好的人也看不到静侯的影子。不然,就凭静侯现在的样子,活脱脱的女鬼出世,吓死一片人完全不成问题。
虽然春意将尽,但是白天下了一天的毛毛雨,晚上的西湖的水只有更冷。不过静侯不在乎这个。异于常人带给她不少好处,比如出其不意的从秋素心眼皮子底下逃走,再比如可以和鱼一样,不,和蛇一样的体质。
但是有什么用呢?能在街市上卖艺赚钱?还是被当作妖怪红烧掉的可能性大一点。
轻轻的打了个呵欠,果然一冷起来就困了。
趴在水面上,远远的看着来往的画舫和岸上人们消磨时间,等到更晚一些的时候再爬上去好了,比较不会让人看到尖叫闹鬼。
有伴的没伴的,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夜色中的西湖畔,竟是比白天还热闹些。少年风流的公子和妙龄妩媚的少女双双对对的走在人群中,小鸳鸯似的亲亲热热,永远都招的人眼珠子往他们身上飘。静侯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瞄,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
被情人温柔的扶着手臂,顺着头发,买些小东西讨欢心。情人细小的一个动作,就能让人热热的脸红;低低的一句话,心就忍不住怦怦的跳。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美的。别人看着,也是画一样的一对儿。
忍不住的微笑中带着淡淡的苦味。
那样芝兰玉树一般的锦绣年华啊,她也曾经有过的。
可是她的情爱都付到哪里去了呢?
冷冷的一湖水,淡淡的一夜风,她身边竟然只剩下这些东西。虽然安安静静的生活很好,也是最适合她下半辈子的生活,但是,到底还是意难平。
吐出一口气,静侯甩甩头,算了算了,现在想这些酸不拉唧的东西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回山上是正经。
一文钱难倒的是光明磊落的英雄汉,难不倒既不光明也不磊落的她。钱不是问题,路也认得,就是要凭着两条腿走上十天半个月她也不在乎。只要秋素心不找她的麻烦,就是把她丢在大漠,她也回的去。
但是,秋素心那人性子高傲,看过去冷静自持,其实还挺孩子气的。要他这么轻易的放过挑衅了他权威的自己,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只恨没有相通的河道,不然她干脆一路游回去,省事多了。
心里面左思右想,眼睛里东张西望,目光自然的朝着灯火最盛的地方溜过去。
临着西湖的酒楼之中,数这座熙春楼最高也最富贵。左近拥挤的商家店铺中,酒楼茶肆多不胜数,但是没有哪一家能同它一较高下。
五幢三层高的精美楼台彼此相邻,楼与楼之间飞桥暗渡,明暗相通。从楼上最高的地方望出去,尽可以将西湖的美景尽收眼底,楼里整日整夜的笙歌不断,王孙公子的车马如流水一般的云集于门前,风头一时无两。
静侯本来只是无意识往热闹的地方看,不料竟给她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人影,精神呼拉一下子就来了。
小心翼翼的避着人,游得近了些,仔细的再看。
嗯~
伊人独憔悴啊~
静侯的笑容很奇特,盯着楼上的一个人看得目不转睛。
那人正站在最高一层的廊台上,凭着栏杆往湖中凝望。背后应该是一片酒色喧哗,那人的脸色神情却是寂寥悲伥,远远的看着湖心的画舫,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那是别人不知道,静侯可是一清二楚。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静侯家师姐那位“无缘的姐夫”。哈哈,正愁上天无路,没想到老天就砸了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在头上,砸得好,砸得妙,砸得呱呱叫。
静侯心花怒放,不为别的,只因为,既然这“姐夫”在,那么十有八九她家无良的师姐就在附近。
其实静侯入师门的时候,这两个人就已经离缘了,她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情,还要多亏了那个总是爱揭人老底戳人疮疤的师兄和那个生平除了喝酒就是爱看热闹的师傅。
虽然是师姐主动离了这男人,这男人可没有一天死心过,师姐大江南北的走,他就大江南北的跟。简直像是对生的猴头菇,相距五步远,就是不能长到一棵树上。
嘿嘿嘿嘿,谁说八卦没有用,这不是用上了。
天无绝人之路啊,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同门是这么好用的东西,好幸福~
知道她家骚包的师姐在附近就好办了,接下来只要找到哪条船最骚包就行了。相信她,一定没错的。
哗啦啦,静侯愉快的游~~
第二章
酒冷人散,西湖夜寒,月过小轩窗。
洗尽铅华的美人儿对镜梳发。
美人儿坐在绣凳上,素手纤纤,一把玉色的象牙梳子轻轻柔柔的穿梭在乌发中,恰似夜湖月影。极长的头发一直蜿蜒到地面,如瀑般流泻,乌黑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铜镜中映着的容颜,不着一丝脂粉,却美的宛如月下幽昙,动人心魄。
很难说这张脸儿上究竟是那里生的好,但只是那么一看,就让人眼珠子再也转不开,恨不得粘在上头瞧个够。
微微上挑的凤眼本来慵慵懒懒的半阖着,忽然眼睫一动,红唇弯起一抹冷笑,白光一闪,手里的梳子挟着劲风朝着半敞的窗子直击过去。
“哎呀!”十分装模作样的惊呼从背后响起来。
美人儿忽地回身。
只见一个湿淋淋披头散发好像水鬼一样的“人”从窗口慢吞吞的爬了进来。
“懒猴子?!”美人儿诧异的很。
“呦,我亲爱的天上没有地下无双的大美人儿花家喜落师姐,原来你就是这么招呼那些夜半偷香的登徒子的啊。怪不得您老人家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被你这一下子打中,脑袋都少了半个啦。”静侯滑坐在窗台底下,嬉皮笑脸的和自家师姐打招呼。
身上的水能把地上铺的那块看起来就很贵的毡毯给洗一遍,她身无分文,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好了。惹了别人可以脚下抹油,惹了师姐可不行,这位大姐的轻功和她的嘴皮子功夫一样炉火纯青,卯起来连鸟都比不上她快。
“你少给我耍嘴皮子。”刚才还好像仕女图中工笔精描出的美女,瞬间变出一张俏生生的夜叉脸,“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死都不下山的吗?”
为了不用下山,连菜都宁愿自己种的家伙会跑到这十万八千里外——当然是相对于静侯来说的距离——她真想看看今天的日头是不是掉进了阴沟里。
“唉,我是死都不想下山啊,但是不下山就死定啦。”静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顺便把淌水的头发拨到脑袋后面去。
花喜落身形一晃,闪到静侯面前,两只纤纤玉手左右开弓,在静侯的脸上拧出个红艳艳的花开并蒂。疼得静侯眼泪汪汪,又逃不出“魔掌”。
“亲亲师姐,我的大美女,你饶了我吧。我都在湖底下呆了一天了,先给点吃的再摧残小的也不迟啊。”静侯可怜兮兮的看着花喜落,眼神和初生的幼犬一样无辜。只可惜,花喜落生平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棒打落水狗”,手上用力一抻,把静侯的尖下巴脸活活拉成十五的月亮。
“说,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上身,不说就什么都别指望吃。”
“貌美如花,心如蛇蝎。”静侯小声嘟囔。
“嗯?”花喜落柳眉倒竖,“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我说师姐真是太关心小的我了,我十分感动。”静侯立刻狗腿的讨好,挤出个变形的笑脸来。
说实在的,这表情难度还挺大的。
花喜落看了,哧的一声笑出来,松开了手。
“行了,别耍花枪,赶紧给我老实交待。”
呜~
静侯揉脸,火辣辣的疼啊,下手真狠。
顶着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叫唤声,三言两语的把事情交待了一下。
静侯说的轻描淡写,花喜落听得怒极反笑。
“我说你个懒猴子,东西可以乱吃,人是可以乱救的吗?过去的亏你是没吃够还是怎样?这个烂好心的毛病,你究竟到哪年哪月才能好?”
“等你什么时候能原谅我那个‘无缘的姐夫’,八成我的毛病就好了。”静侯皮皮的回嘴。
花喜落瞪着她,“好你个懒猴子,惹了麻烦你还长本事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我还是猪一样没出息的人,绝对没有任何改变!”静侯连忙抬手抱头。
花喜落一巴掌还没打到静侯头上,好大一串咕噜生就从静侯的肚子里吼了出来。
花喜落定住,静侯涎着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她。花喜落好气又好笑的伸出手指在静侯头上使劲戳了一下。转身到门口,叫人准备沐浴的东西和吃的来。
“还是师姐你最好了~~”
狼吞虎咽的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了一桌子好吃好喝,静侯舒舒服服的泡在散着香气的热水中,美的不行。
花喜落白了她一眼,径自脱了衣服,也泡进浴桶之中。
浴桶是用整块的木头拼成的,严丝合缝,木头本身就带着清香,摸起来滑溜溜的,又大又舒服,即使花喜落也进来,还是很宽裕。
静侯本来还在感叹自家师姐的奢华生活,看到花喜落滑进水里之后一双眼珠子就改成盯着花喜落纤浓合度玉雪滑腻的身子看个不停。
花喜落被看的不耐烦,揪住静侯的头发一拉,某个不老实的人瞬间龇牙咧嘴。
“你个懒猴子,看你那德行,男人衣服穿久了,还真把自己当男人啦。”
静侯救回自己的头发,揉揉头皮。师姐哪里都好,就是嘴毒手狠。
低头看看自己,不就是黑了点,平了点,哪里像个男人了。
“嗯,是没有你那么波澜万状,不过该有的我也算有,离男人远着咧。”静侯嘟囔。
花喜落懒得理她,自顾自的掬起加了香料药草的汤水,冲洗着身子。
其实,花喜落比静侯还要年长,看起来却是只有不足双十年华的样貌,只是那一份风华韵味就是那些青涩的小姑娘怎么学都学不来的了。
常年在欢场打转,纵然从不卖身,大江南北的王孙公子还是源源不绝的送上门拜倒在花大美人的艳帜下。这样的花喜落,心计眼光岂是静侯这种长年在林子里蹲坑钓鱼的人比得上的。
“我不用你美,招惹了那个难缠的男人,看你怎么收场!”凉凉的捅了静侯一句,花喜落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收场?逃都逃了,还收什么场?躲过风声紧的这一阵子,看准时机回到山上去就好了阿。反正那种人的兴趣也保持不了多久,等他觉得没意思了,事情不就结了。”
静侯轻轻松松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有数,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就结束。她那么爽快地解了绿柳如斯,傻子才想不到她和下毒的人有关系呢。还有个不知道是谁的缺德家伙把人带进林子,故意让她看见。也不知道那个缺德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这一大堆的不知道,就够纠缠一阵子的了。再加上那些好死不死遇到的“旧识”,运气背也没有这么背的。
但是,想那么多也没有用,走一步算一步好了。至少现在看来,师姐不是那个缺德算计她的人,暂时偷个安生也不错。
想起那些人,脑子里面晃过那些旧事,静侯的脸色也不自觉地沉郁了下来。
花喜落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伸腿在水面下踹了她一脚。
“洗好了就赶紧换衣服,然后去找个老鼠洞躲好,顺便把你那些破布收拾起来,我要叫人进来把水抬走了。”
“噢。”静侯不怎么甘心的爬了出去,把湿淋淋的衣服拧一拧丢到床底下。
什么破布,明明就是料子还不错的衣服,平时她穿的那些才叫破布好不好。
想是这么想,静侯可没胆真的和师姐抗议。乖乖的换了师姐找给她的衣服,爬上床去,把帐子放下来,躲好,装奸夫。
花喜落也起身换了衣服,叫了人来把水抬了出去,吩咐伺候的丫环们不要来打扰,合上房门,也躺上床来。
“师姐——”
“嗯。”
“我看见“他”了。”
“哪个‘他’?”
“你的‘他’。”听见一贯聪明善解的师姐问了这么一句,静侯忽然坏心眼的暗笑,“那家伙就站在熙春楼上,呆呆的看着你的画舫,痴情的很呢。”
花喜落冷笑一声,啪的在静侯的身上一戳。静侯立刻动不能动,说不能说,身上好像千万只蚂蚁爬来爬去,憋得一张脸通红。
看看差不多了,花喜落才解开她的穴道,静侯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呜~她错了,母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
“我说真的,我看见‘他’了。”
“然后呢,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哦?那男人脱胎换骨了?”
“哈,和以前没有半点差别,还是拿主子当性命,眼睛里面看不见别的活物。”
“嗯,倒是没变,还是那么喜欢跟在主子后头汪汪叫。”
“是啊,他改不了吃屎嘛。”静侯很配合的加了一句,两个人轻轻笑起来。
“是我慢慢的改变了吧。”静侯有些感叹,“看见他们的时候,怨恨还是有,可是更多的,就好像有人知道我不可告人的过去,所以不想看见的那种……厌烦吧。”
花喜落闻言,瞄了静侯一眼。静侯的脸上和语气一样的平静,说的确是实话。
这丫头,也终于长进了。
她还记得这只懒猴子刚到山上的时候,那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隔三差五的就发作一次,总要合他们师徒三人之力费上大半天的劲才能把她制住。
而且每次发作,只要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就疯魔的更厉害,不死不休的架势,扰得人头大如斗。
现在终于像点儿样子了。
嗤笑了一声,花喜落冷言道:“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你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就是变成妖怪,那也是你,没什么丢脸的。这世上的人,人模人样却比蛇还毒的多了去了,不都活的好好的。就你脸皮薄。”
“脸皮不薄啦,我这不是还知道要善用我的‘天赋’呢吗。”静侯笑嘻嘻的回嘴。
师姐脾气不好,可是对她确实是很好。
要是没有那些人撑着,可能早几年她就死透,连个渣子都没了——不是发疯而死,就是被人当妖怪杀掉。
也正是因为这几个人,她才觉得,良心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没有用的东西。
嘴角弯弯的,闭上眼睛。
师姐床上香的很,软绵绵的,很好睡……
见静侯睡熟了,花喜落弹出一道指风,灭了灯火。
月落西天,光华不减。
船房随着水波轻轻的摇晃。
花喜落静静的望着窗外,月色之中,隐约可见的高大楼阁也已经熄了灯火,只剩下几盏大红金纱的灯笼随风摇晃,耀着几点摇曳的微光。
默默的出了会儿神,花喜落无声的闭上了眼睛。
第三章
天色未晞,一队快马沿着湖岸奔驰,疾落的马蹄声划破了湖畔安宁的气氛。
马上的人都穿着整齐划一的侍卫服色,只有当先的一人,青金色的衣袂翻飞如云,纵马疾驰的姿态,矫似游龙。
一队人马很快就远去消失在湖上的浓雾中,四周又是一片宁静,只除了……某条华丽的船房中的……某间厢房里……
“我说师姐啊,你轻一点,轻一点啊,我的皮啊,快要粘不住肉了——”
静侯全身赤裸,头发被卷在头顶,用一根簪子别住,省得垂下来碍事。花喜落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在她身上涂涂抹抹,用力之大,让静侯龇牙咧嘴兼之鸡猫子鬼叫。
“叫什么叫,这又不是换骨洗髓,值得你叫成这样!”花喜落长袖一摆,桌上瓷盘子里头的一只大苹果当即飞起来,准确的堵住了静侯的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全身不能动,现在连声也出不了的静侯哀鸣不已。
花喜落才懒得理她,手下越发的用力,把掌心的药揉进静侯的皮肤中。所过之处,原本的浅麦色,瞬间变成晶莹剔透的雪白。
“‘换皮’不用力催进皮肤里就无法发挥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
花喜落一边冷言冷语,一边从瓷瓶里又倒了些药水出来,相当气势万钧的拍到了静侯的……胸前……
男人有弱点,当然就是那个什么了嘛,不过这种用力碰一下就痛不欲生的地方,女人也有啊——
大姐啊——
就算只是两颗没怎么发好的小馒头,那也是胸啊——
不带这么摧残人的啊——
静侯已经出离了痛的程度,完全是欲仙欲死的状态了——痛死了就成仙了……呜呜呜……
脸憋得红到快滴雪,眼泪都掉了出来。
本来,能让肌肤瞬间莹白如玉的好东西,不知道天下女子要是得了会欣喜若狂到什么地步,她还很不能理解师姐为什么要给这东西取个这么诡异的名字。现在看来,这名字简直是合适的不得了!
换皮,她果然是被活生生的换了一层皮……
呜呜呜呜呜呜………
满意地看着全身皮肤“焕然一新”的静侯,花喜落终于解开了静侯的穴道。
差点没趴到地上去的静侯辛苦的从嘴里掏出那颗害死人的苹果,带着哭腔抱怨:“我说这种东西你怎么不拿去大发一笔呢,卖得出去才怪,那个姑娘家会对自己下这种狠手,这简直是受刑啊!”
“切!”花喜落拿起巾子慢条斯理的擦手,白了静侯一眼,“也就是你个不识货的东西。女人只要是能美,你就是让她们真的扒皮把下来换一层她们都欢天喜地的,别说只是小小的疼了。”
静侯恨恨的拿起那颗苹果用力的咬下一大口,男人拳头大的果子立刻少了半边。
所以说,她越来越不了解这年头的女人都在想什么了,唉,山里住久了,还是猴子猴子的被叫久了,她真的越来越不像个正常的人了。
花喜落已经开始对镜梳妆了,听见背后还是喀哧喀哧的,从镜子里一看,那家伙居然整个人就这么光着坐到了地上啃苹果。就算是关着窗子关着门,地上也铺了上好的毡毯,这也不是个正常的女人,甚至也不是个正常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吧。
花喜落虽然早就习惯了这只猴子的非人举动,也不禁柳眉倒竖,哐的一盒胭脂砸到静侯的头上。
“赶紧给我把衣服穿上,别在这里晃我的眼!”
噢!
静侯揉揉脑袋,嘟嘟囔囔的爬起来穿衣服。
若不是撑着美女的面子,花喜落真想对天翻个白眼。
她是不知道静侯到山上之前是个什么样子。不过眼下这幅德行,别无分号的是从师傅那个死老头身上学来的。那老东西一喝醉了就撕了衣服满山乱跑,亏得这只猴子还每次不厌其烦的找衣服一边骂一边追着给那老头子穿,她和那老东西有什么差别!
静侯慢吞吞的把师姐找出来的衣服穿在身上。
很久没有穿过女人的衣服,左一条带子右一条带子的绕的静侯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全部穿好了,又怎么看都不对劲。
花喜落纤细窈窕,身材却比空有干瘦没什么曲线的静侯不知好了多少,她的衣服穿在静侯身上,看起来对劲才怪。
静侯抓抓头,顺手把拔得头皮生痛的簪子拔下来,苦恼的喊了一声师姐。
“做什么?”
花喜落放下正在描眉的笔,不耐烦地转过来,看了静侯一眼。只是这一眼,倒让花喜落心中忍不住叹息了一下。
静侯在冰冷的水中泡了将近一天一夜,天生的异能虽然让她可以同鱼一样悠然自得,却也因为长时间的控制着异变的程度而耗费了不少的力气,带来了暂时收不回去的“后遗症”。
异能发挥时瞬间涌生的头发,即使缩短了一些,也还是垂落在臀下。本来琥珀色的眼睛变成了墨青的颜色。
黑亮的似乎能流动的长发,衬着刚刚用药变得玉雪莹白的肌肤,无辜的圆睁着一双眼睛,松垮的衣领间露出一抹诱人的肩颈。这样的静侯,即使只是静静的站着,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味道。
这孩子,本来应该让人好好疼惜的。
只可惜,她们遇到的,都不是什么“良人”。
花喜落一声喟叹。
静侯不知道师姐忽然叹的什么气,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的抱怨:“师姐,你明知道我很‘太平’,这种危险的衣服,我穿不了啊。”
“……”
她就不应该同情她!
花喜落立刻后悔了,手里的笔丢过去,啪的在静侯的脸上划出一条白堤来。
“公子,大公子到了。”一名护卫疾速来报。
“大哥现在人在哪里?”正在园中练武的秋素心闻言,停下手中的剑,交给一旁伺候的侍从。
“在这里。”话音方落,秋北歌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和秋素心相比,秋北歌的长相又更像异族人,不仅五官较之常人深邃,皮肤较之常人白皙,身高也比常人来的高大得多。
从长山郡到杭州一路疾驰,虽然风尘仆仆,但是秋北歌仍然犹如天神临凡一般,丝毫不见疲色。一身青金,劲竹一般的挺拔刚健。
“大哥。”不管秋素心有多么的我行我素,看到因为担心自己而千里赶赴的兄长,眼中还是露出了暖色。
秋北歌上下看了秋素心一遍,又切了一回脉,见他果然是没有大碍,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你一向小心,这次怎么会如此大意。”
他们兄弟几个幼时便被种下命蛊,母蛊的宿主一旦受伤遇险,子蛊便会有反映。这一次,秋素心的那只子蛊几乎要没了生息,王府上下顿时惊做一团。秋北歌紧急联系了他放在弟弟身边的护卫,才发现弟弟不仅被偷袭生死未卜,而且还在混战之中下落不明,脸色骤变,立刻传书命人加派人手大力搜寻,自己也马上集结了人马。
正当他们准备挖地三尺的找人的时候,那只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子蛊忽然又恢复了生机,不仅让人又惊又喜。而几日之后秋素心传来消息说平安无事的时候,秋北歌早已经在赶往此地的路上了,也因此,他才能这么迅速的到达。
虽然秋素心现在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他确实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爱之深责之切,秋北歌的脸色自然沉了下来。
秋北歌年长秋素心五岁,秋素心记事起,便是兄长一直督促他习文修武,有很多东西,都是兄长手把手教导他的。
兄长之于秋素心,几乎同父亲的地位等重,看到兄长面沉如水,秋素心微笑:“大哥一路赶来辛苦了,我们先进去说话吧,大哥也好稍事休息。”
秋北歌如何不知弟弟心中想的是什么,这弟弟任性妄为惯了,虽然天资聪颖,但是在处处明刀暗箭的江湖上,过于托大始终要吃亏。或许,让他有此教训,也不是件坏事。
进得大厅,落了座,上了茶。
秋素心举杯,“大哥,我以茶代酒,先向大哥赔罪了。”
秋北歌饮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敛容道:“男儿当世不管做什么总要作出个样子,你闯荡江湖我没有意见,这几年,你也一直做得好。但是,大意失荆州。你这条命,得为爹娘好好留着。”
秋素心毫无反驳,恭谨的点头称是。
无论如何,让家人为他担心,总是他的不是。
秋北歌摇头,他们从来拿这个孩子没辙,不过他倒也几乎没有让他们操心过,除了这次例外。想到此处,秋北歌问道:“当日子蛊几乎没有了生息,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是被何人所救?”
秋素心简略的向兄长叙述了事情的原委,但是将同静侯之间的种种略过不讲。
秋北歌听罢,沉吟了片刻,道:“如此说来,那个偷袭你的人和救你的人之间,十有八九关系非浅,那么,救你的人现在何在?你可将事情查清楚了?”
秋素心的脸色僵了一僵,随即恢复如常。
“那人日前不告而别,而她的来历颇为隐秘,一时还查不出头绪。”
秋北歌看着弟弟一度变化的神色,心中不禁略略诧异。他这弟弟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靠着一张笑脸欺骗世人,像这样明显的情绪,实在是非常的罕见。
剑眉轻扬,秋北歌敏锐的感到这里面别有隐情。
“不管查不差得出来,你都要加倍谨慎才是。我听说,日前又有人设下埋伏刺杀你?你是以长山王府公子的身份出现的,他们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手喝了一口茶,秋北歌不动声色的说。
秋素心听出兄长平淡语气下的血腥气,莞尔一笑:“大哥放心,这笔帐我会好好和他们算清楚的。”
“嗯。”秋北歌了解秋素心的性子能耐,知道他自有打算,也不多言,任由他自行处理。
“大哥既然来了,若是无事,就多呆些日子吧。”明白兄长不打算再过问此事,秋素心话锋一转。他们兄弟各行其是,一年到头东奔西走,虽然感情亲厚,却也是难得聚首。
秋北歌道:“也好,除去年节,我们也难得见上一面。”
秋素心闻言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大哥休整一下,我叫人去备酒宴,我们今夜不醉不休,如何?。”
秋北歌朗笑:“正合我意。”
第四章
吃师姐的,住师姐的,用师姐的,花师姐的。
窝藏在师姐香喷喷华丽丽的房间里,幸福的像个戏词里被花魁包养的那种软绵绵嫩呼呼的小白脸一样,被师姐当成大爷一样温柔伺候~~
哇哈哈哈哈 ——
……
哈,哈哈……
唉——
以上纯属幻想。
基本上就算是天生异象,太阳里的鸟被抓出来串烤,月亮里的兔子被做成三杯兔,以上梦想也一样不可能化作现实。
静侯轻轻拍拍裙子上的褶子,文文雅雅的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鹅黄色的长裙,编成细辫的头发挽在一边,簪了朵小小的簪花。
头顶上阳光哗啦啦的散落下来,忍不住抬起头,用手遮着眯起来的眼睛,好好的看了看头上的蓝天。感觉上,像是有七八百年没见过天日了,还真是感慨万千呢。
“哎,小心小心喽——”
送货的汉子推着车子大声地吆喝,静侯往旁边让开,手臂放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干净的好像二八佳人的脸孔来。
不用说,绝对是出自花家喜落姐姐的手笔,精致绝伦的一张面具,薄得透得出血色,巧得看得出细微的毛孔,白皙的肤色同静侯忍受着“酷刑”被换过的那一身皮子连接的天衣无缝。连静侯自己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都看不出半分破绽,活脱脱的就是个小少女,嫩啊~
“我可是仁至义尽的帮你改头换了面,你要是还像个活猴子似的给我不伦不类的,让人发现了被抓了去,可别怪我倒时候挖了你的猴脑来吃!”
美艳的师姐就是美艳的师姐,连威胁人的时候都美艳的让人全身凉飕飕。
静侯想起师姐美到恐怖的笑脸,小心肝儿跟着颤了颤。
不过师姐大人多虑啦,不过是装个嫩,她还勉勉强强做得到的。
这世上的人有几个没有装的,做个戏而已,有什么难的,看她现在不就越来越能抓到感觉了吗。
慢悠悠的往前晃,一面看着两侧林立的酒楼招牌,寻找着她的目标。
有来要有往,有得必有失。师姐的好处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是啦,她是不用粉墨登场跟着师姐迎来送往卖笑,不过那可不是师姐照顾她,完全是师姐看不上她,说她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既不温柔也不娇媚的,上了台面只会丢人现眼,砸了她花大美女的招牌。哎,真是被从头顶嫌弃到脚地,要不是她皮厚,恐怕要去撞墙。
做不了舞娘,只能做厨娘了。
师姐那家伙嘴刁得很,偏偏说的一嘴皮子好菜,就是死也不肯动手做。别告诉她师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好命女人,剁药草的时候那么干净利落的样子,切菜会差到哪里去!只是师姐既然不愿意提,她也就别多事的去问了,毕竟,谁还没有一两个不愿意回想的噩梦噎在心里头。
说起来,师姐对她真的是很不错了,虽然点起菜来毫不嘴软,累得她大街小巷的找材料,埋头在厨房里做个半死不活,但是她总算有个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外头行走的身份和容貌,不用担心被秋素心那魔头逮了去。
说什么怕砸了场子,其实都是那女人嘴硬心软罢了,在山上的时候还不是她一个人做饭做菜的喂饱那几只,和现在根本没什么两样,师姐啊,说真的,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女人呢。
嘿嘿嘿,静侯在心里面偷笑,这种话要是说出来,八成她的耳朵会被恼羞成怒的大美人连根拔起。
话又说回来了,锦绣坊,锦绣坊,你在哪里呢?
静侯左顾右盼,在一大堆各色各样的招牌里头寻寻觅觅。
今天的美人菜谱是红烧狮子头,师姐点名说锦绣坊的肉料用的好,但是调味不合她的口味,要她去买锦绣坊做好的肉丸子回来自己做。
大姐阿,你说的倒容易,买个现成的回来很轻松,只买人家做好的肉丸子,人家肯不肯卖啊~
静侯苦着一张脸,心里已经做好了要到锦绣坊厨房梁上一游的准备了。
按照市井间流传的那些经典的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的段子,当一个水灵灵娇俏俏的姑娘独自出行的时候,也就是一场唯美到日月无光的英雄救美的开端。在英雄天神临凡一般的出场之前,具有牺牲精神的龙套地痞一二三会先出来做个短暂的铺垫。
以上,是静侯错愕之下心里忍不住出现的莫名其妙的念头。这完全不能怪她,活了二十几年都没遇到过的事情,偏偏是刚带上了师姐做的面具就碰上了,让她怎么能不生出无语问苍天的感慨。
“小姑娘,这么美的小脸蛋怎么这么不高兴呢,来和哥哥们说说好不好?”大饼撒芝麻的脸,这是地痞一。
“是啊是啊,来和哥哥们乐一乐,保证你快乐似神仙啊,哈哈哈哈——”笑得比乌鸦难听一点点,这是地痞二。
“兄弟们,这小妞儿一句话不说,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鼻孔朝天,接雨水可能很方便,这是地痞三。
本来只是在烦恼怎么弄到锦绣坊肉丸子的静侯,忽然被三个只差没在脸上刺上“我是坏人”的家伙围在中间,除了极力克制自己不要翻白眼以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烂俗故事害人不浅,连龙套地痞的台词都毫无新意,没救了。
静侯摇摇头,瞪大眼睛看着这几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鼠辈。
研究新鲜事物的眼神到了地痞们的眼睛里,简直就是一只被大野狼围在中间无路可逃的小白兔,大睁着眼睛吓得发抖,志得意满的地痞们笑得更加嚣张,步步逼近之余,手脚也开始不老实起来,狼爪子一径的朝静侯的脸上招呼过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来个调戏民女的插曲绝对很适合调剂身心。
静侯不怎么费力的躲开那几只脏手,眼睛往周围扫了一圈,看见周围的人只是有意无意的看热闹,丝毫没有要见义勇为的样子,心里冷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大家不仁,别怪她不义。
毫无预兆的露出一抹甜死人不偿命的笑容,看得三个龙套傻不愣登的呆了一呆。静侯快的几乎看不见的弹出一片极淡的粉色的烟雾,然后在心里默数了三声,看见面前的三个家伙眼神呆滞了下来,带着甜甜的笑容小声地说:“你们是女人,是见了男人就喜欢的花痴好女人,等一下你们看到的第一个穿好料子的男人就是你们最喜欢的好男人,千万要好好抓住,不要让他跑了哦。”
拍拍手,潇洒的转身走掉,心情很好的数着步子。
一,二,三,四……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公子——————”尖尖利利娇娇媚媚得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声音拔地而起。
“什么人!滚开!”
轰——
咣啷啷啷啷——
哗啦啦啦啦——
“啊,我的摊子啊!”
“我的菜!”
“别推我,救命啊——”
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呵呵~
爱看热闹?这下子可以看个够了。
姑娘她赶着买东西,先失陪了。
秋北歌和秦栾被随身的侍卫护在中间,看着这一团混乱,都是皱起了眉头。
他们两人许久不曾见面,难得都在杭州城,便相约一叙,不想正走到约好的酒楼前,不知何处忽然窜出来三个疯子,明明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像疯婆子似的嘴里喊着心肝儿公子的就扑了上来,虽然马上被侍卫赶开,却还是不死心想挣脱侍卫的阻拦往过扑,推推攘攘之间搅得周围一片鸡飞蛋打。
秦栾本来就是生意场上的人,各色人等见得多了,顶多有些不豫,但秋北歌千金之体,如何能忍得这些。
随身的侍卫见主子面沉如水,连忙道:“主子请先行入内,容属下等处理就好。”
秋北歌克己甚严,一向不许治下有欺压百姓之事,更不容随意伤人,此时虽然怒意升腾,也不允自己作出有失身分的事情来,遂冷哼了一声,拂袖入了酒楼。
“算了,不要因为这种事败了兴。”秦栾倒上一杯茶递给秋北歌,安抚了一句。
秋北歌接了下来,饮了一口,缓了缓脸色,放下杯子。
“令弟现在可好,伤势如何了?”秦家的生意五花八门遍布大江南北,人脉甚广。秋素心出事的时候,秋北歌怕有万一,也传书托他代为寻找。
秦栾与秋北歌,一个富商豪绅,一个王孙公子,身份上看似天差地远,却是多年的至交。秋素心的双重身份很敏感,一方面要抓紧搜寻,一方面又要防着不能泄露了端倪,为了帮挚友的忙,秦栾着实废了不少心思。
“没什么要紧了,多谢你相助。”秋北歌道谢。
“没事就好,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是令弟的本事和福分。”秦栾笑道,见好友脸色轻松,知道秋素心确实是没有大碍了。
“本事?那小子就是有胡作非为的本事,累得全王府的人都跟着不得安宁。”秋北歌嗤道。
秦栾朗笑,“既然如此,就不要每次提起弟弟都引以为傲如何?”
秋北歌听罢也笑了出来,挥挥手,“那小子啊,真让人拿他没有办法。”话是这样说,眉间的得意之色却是一分不少。
“不说这个了,倒是你,我听说,你已经在杭州盘桓了月余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秦栾苦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喝到嘴里,那股子苦味一直涩到心里。
“怎么?跟我还藏着掖着的?”秋北歌故意打趣他。
秦栾摇摇头,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只见你追着个女人跑,却一点成果也没看到,唯一的成果就是你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也算是老天爷给你的补偿吧。”
“你就别笑话我了。”秦栾求饶。
秋北歌了然一笑,动手帮秦栾换了一杯热茶。
“我本是想规劝你,既然求不得,就放弃算了,不过听了你的‘求’法,我还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莫非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远远的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一面也不敢见?”
“不是我不敢,是——”秦栾话说到一半,想起刚开始时的几次会面,叹了口气,“好吧,确实是我不敢,其实能远远的看上她一眼,我也就知足了。”
总比……来得强……
秦栾在心里叹息。
秋北歌看了看一脸失意的老友,摇头不已。
第五章
小小一碟子的红烧狮子头,色泽鲜亮,香气诱人。用筷子轻轻一划,蒸到软嫩的肉丸子便会溢出鲜美的汤汁,吃到嘴里,入口即化,唇齿生香。
静侯咬着酒杯,看着自家师姐优美到无法言喻的吃相,心里头百感交集。
这么几颗肉丸子,全吃下去也不过是几口的事儿,费了她多少功夫啊。
街市上闹了个鸡飞狗跳之后,等她找来找去好不容易找到了锦绣坊,时间也晚了。生怕赶不上师姐用膳的时辰,她也干脆省了走正门的力气,直接穿后门奔厨房,捞了几颗就往回飞奔,然后又是一阵鼓鼓捣捣,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师姐的膳时,累得她一身大汗。
可叹她忙忙活活大半天,换来师姐舒舒服服几小口,唉,同人不同命啊~~
“你摆那是什么脸?怎么,伺候师姐两天,不耐烦啦?”花喜落放下筷子,拿过绢帕,优雅的拭了拭唇,笑昵了静侯一眼。
静侯一抖,赶紧陪笑脸,“哪里哪里,怎么会,伺候大美人,是小的我毕生的光荣~”
“巧言令色。”花喜落伸手戳了静侯一指头。
噢——
静侯赶紧缩头扮乌龟,顺便把脑袋抱起来,她可不想在额头上多只眼睛或者多个洞。
真是难伺候的女人。
“你说什么?”花喜落危险的甜笑。
“啊,我说真是难找的地方!”静侯抬头,回答的理直气壮。
“别说的好像你没来过杭州似的,这明明就是你的地盘吧,我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人呢。”是哦是哦,最好你是初来乍到,连那么曲里拐弯地方都知道,还点名,真是初来乍到。
静侯腹诽,可没胆子说出口。
“就算我在这里呆过,那也有好几年了,城里变来变去的,谁还会记得那么清楚啊。”
“记不清楚?我还以为你一直刻骨铭心呢。”花喜落凉凉的说道。
静侯瞪她,“你不用那么毒吧,句句都戳我心窝子,你想把我戳死啊。”
“你那不是还没死吗,有什么好不能说的。”以前提一个字都不行,现在说了这么多才变个脸,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
“是哦,那我那无缘的师姐夫又有什么好不能见的。”
白光一闪,一根象牙筷子贴着静侯的头飞了过去,正插在大理石的屏风上,只露了半截在外面颤悠。
静侯僵硬着脖子,摸摸头顶,没好气地嘟囔:“你说我就可以,我说你一句就不行,女人——”
“是啊,女人就是这个样子,有本事你别做女人。”
静侯无语,她惹不起,她躲行了吧。
“我说师姐啊,请问您吃完了没有,要是吃完了呢,小的我就收拾了,您也好准备准备装扮装扮去开张了。”
花喜落白了她一眼,长袖一摆,将静侯面前的酒壶卷到自己面前,直接就壶灌了一口,“今天没心情,不做生意了,陪我喝酒。”
“啥?!”静侯呆掉。
“怎么,败了我赚钱的兴致,陪我喝个酒都不愿意?”
“喝,喝到吐血也要让师姐您过瘾……”
“是那条吗?”
夜色半垂,西湖又开始热闹了起来,鼓乐丝竹之音渐起,各色画舫锦色争辉。
秋北歌顺着手下指引的方向看过去,那条画舫确实高大精美,却寥寥落落只得几点灯火,全无传闻中的奢靡景象,不由得心生疑惑。
“回主子,正是。”
“不是听说这条画舫的主人艳名远扬吗,怎么会这样冷清?”
“属下打听过了,那画舫主今夜闭门,不待宾客。”
“哦?”秋北歌挑起了一边眉头,倒也没有什么失望之情。
他本来就不曾热衷于这些烟花之地,今日前来,全是因为好奇。好奇老友多年苦苦追随却不得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颠倒众生。而这个自愿堕入风尘的女子,又是凭什么能让老友到了今时今日还死心塌地的不能放弃。
不过也只是好奇罢了,既然不巧见不到,也就算了。弟弟平安无事,他也该早点回去让双亲安安心。
心中打算着,秋北歌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们打道回府。正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忽然一顿,一管萧声穿过了这湖面上甜腻的丝竹之音,传进了他的耳中,留住了他的脚步。
皎似天边月,遥似万里云,山高水远,芳草萋萋。
秋北歌从未闻听过凄清孤寂的洞箫能奏出这样的意境,一时有些震撼。
慢慢转回身,细细的听过去,萧声竟是从那艘精美却冷清的画舫上传来的。莫非,是秦栾的心上人所奏?一个风尘女子竟有这般情怀和技艺,难怪老友会时时牵挂,万里相随,倒也不算冤枉。
秋北歌静立凝听了片刻,微微一笑,直到萧声暂歇方才返身上马率众离去。
静侯放下手中的萧,低头看了看已经醉的差不多的师姐,不由得叹了口气。
喝酒,喝什么酒,酒量这东西也是要有天赋的。她这几年早被训练的可以千杯不醉,要不是秋素心捣鬼,她可能都忘了醉酒是什么滋味了。但是她家师姐灌人酒的功夫就精深,自己喝的时候,要不了几壶就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花喜落憨态可掬的摇摇手里的空酒壶,娇艳欲滴的红唇噘起,俏脸在静侯的大腿上蹭来蹭去,波光盈盈的媚眼撒娇耍赖的看着静侯,嘟囔着要酒喝。
静侯仰头望明月,新月如眉正初生。
这也就是她,换了随便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姓柳名下惠,恐怕都会因为色心大发而被师姐扁到鼻血狂流断子绝孙……
“师姐啊,下酒菜没有了,你要不要先和我说说话,下下酒,然后我们再继续呢?”静侯很有经验的开始哄骗。
花喜落眯了眯眼睛,好像在思考,只有静侯知道,这女人其实什么也想不了,已经完全呆掉了。
轻轻的把师姐脸上粘到的头发拂开,长长的青丝流泻蜿蜒,幽幽的仿佛一弯溪水。
把低温的手心贴在师姐高温的脸上,花喜落舒服的呻吟了一声。静侯心里升起淡淡的悔意,她不该明知故犯的去挑起师姐的伤疤。
看过去美丽又强悍的师姐,其实,心里的那道疤,从来也没有痊愈过吧。
得到的越多,失去时就越痛苦。偏偏又是这样眼里容不得一颗砂子的执拗性子,就算伤心的半死,也绝对不容需自己回头。
曾经那么情深义重的两个人,如今咫尺天涯,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折磨。要是能狠狠心,就这样放下,或者干脆恨到白首不相见,或者对于他们来说倒是件可以解脱彼此的好事。可惜,人的心就是这么奇怪。
最美好的时候,总是不懂珍惜,偏等到失去了在九死不悔的拼命往回找。
一个字,就是贱啊——
别人作践自己,自己也跟着作践自己。放不开,也回不去。
“师姐啊,这么多年了,你应该至少也遇见过几个差不多的男人,既然不愿意再回去,那就干脆忘了他,试试看别人不行吗?”
静侯拍抚着睡在膝上的花喜落,近乎自语的低喃。
“不要……男人这东西都一样……总是觉得……得不到的才最好……”花喜落出乎意料的接了一句,声音越低,渐渐不闻。
静侯的手一顿,恍然间明白了。
原来,不是不爱,不是不想,不是怨恨。
而是,还爱着——
正因为爱着,所以不敢,也不能放任自己重新回到那个怀抱中,宁愿他一直这样远远的看着自己。
只是,这样的爱太狠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师姐啊,万一哪一天,那个男人厌倦了,放弃了,或者放下了,你要怎么办!
鼻间酸涩,静侯的眼睛蓦的红了。
直直的望向远方,她不愿意自己的眼泪落在师姐的脸上。
师姐永远不需要有人同情,更不需要有人替她伤心。这么多年的坚持,她宁愿自己被情丝勒毙,也不愿意被人哀怜。她懂的。
月上中天。
这不夜的西湖越热闹,静侯就越觉得冷清。忽然之间,她好想回去山上。在哪里,即使终年都只有她一个人,也决不会体味到这样的伤怀。
【第四卷 唯有幽人自来去】
第一章
那些男人,还真是永远都不厌倦呢。
静侯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嗤笑了一声,看了看梁下的一堂男女。
纸醉金迷,酒池肉林。
谁不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但是这把刀,他们倒是舔得挺愉快的。
舒服的靠着身后的梁柱,惬意的灌下一口酒,身边甚至有余地可以放下一碟子小菜——不愧是师姐的船,就算是大梁上也舒服得没话说。
菜是佳肴,酒是佳酿,女人……是佳人,这样的销金窟,就算把这些男人的衣服都赚光,也不委屈他们。
静侯饶有兴致的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师姐,宛若花国女王一般的艳光四射,似笑非笑的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牢牢的锁住每个人的目光。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师姐开张做生意的样子呢。本以为会更温柔似水妩媚动人一点的,没想到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嘛。
来这种地方的男人,百依百顺的见识多了,反倒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才更让人心痒难安,看得见,偏偏吃不着。谁都吃不着,就会忍不住在心里暗想着自己会是例外的,那一个能登堂入室的“幸运儿”。
啧啧,师姐,厉害啊~
她记得师姐开始赚男人钱的时候,是四年前吧。就算是师姐青春永驻,那个时候的容貌和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差别,都像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但是师姐毕竟成名四年了耶,而且连招牌都没换过一块的,不傻的算一算也知道她早就不是什么豆蔻少女,二八佳人了,居然还这么受欢迎?还有人天南地北的跟着跑?
嗯,可见抓住男人完全不是靠着青春就有用,还有技术和手腕的高下问题啊。
看看那些个家伙,只不过一起喝口酒,偶尔摸个小手,碰个小肩,居然就能满足成这个样子!
哦呦那个表情,啧啧啧~
简直比她从前的那个男人那什么以后的表情还满足。啊,错了,那个男人,就算是正在“卖力”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啥表情,整个一根木头桩子。
去,怎么想起这些事情来了,真是无聊!
甩甩头,用力的喝下一大口酒,劲辣的酒气直冲上脑,呛得静侯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来。
他奶奶个熊的辣块妈妈!
师姐这女人简直没救了!
明知道是自己欺负自己,还偏要给它一条道走到黑,真是傻死了!
她就不信,这么多年,师姐真的没遇见过一两个人模人样的家伙——虽然会来这种地方的好男人是没几个啦。
要是师姐真的狠下心来抓个男人过夜,那个“猴头菇”会不放弃?
明明就没有一个死心的,非要死撑着一张面子,不知道他们玩的是哪一国的把戏。
行与不行,再试一次。
非要守着个念想,有什么用?能带到坟里去,来世再续?
静侯摇摇头,越看越觉得无聊。
师姐啊,你真是不懂得惜福。
要是她不是……
算了,想那些有什么用,还是早点想办法回山上是正经。这花花世界,早就没有她的份儿了。
透过窗子,看看外面的黑夜,静侯的心里开始盘算。
残羹酒冷,东倒西歪的男人们都被清下了船。
师姐从不留男人在船上过夜,船上的女人们要是愿意跟着谁下船去,她也不管,随着她们去。
静侯轻巧的跃下了大梁,跟着师姐回到她的房间里。
“师姐啊。”
“嗯?”花喜落径自对着镜子把头发拆散下来,也不回头。
“我想要回山上去了。”静侯随意的坐在桌边,捡了个果子啃着。
“现在?”
“嗯,不想再呆着了,怕会出事情。”
花喜落从镜子里看看静侯没精打采的啃果子的样子,眉头一动,“出事情?出生么事情?你又有什么非人的感想了,嗯?”
静侯翻了个白眼,这女人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这张毒嘴遭报应。
“还没发生我怎么会知道出什么事情。总之我想快点回到山上去。”
“那就回啊,我又没绑着你的腿。”
废话,她这不是在和她商量吗。
当然,静侯可没胆子把这句话照实说出来。
“回去是很轻松啦,我就是怕秋素心逮不到我回一怒之下一把火把林子烧了,到时候我们可就全都无家可归了。”
“烧了?!”花喜落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挑起一双柳眉,“师祖门专门为了不肖子孙留下来的栖身之所,要是这么容易被烧掉,那老酒鬼早就因为无家可归变成乞丐头子了。”
“不会被烧掉!!”静侯一口噎在喉咙里。
“当然不会,谁要是打那个地方的主意,最后只能引火烧身,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到现在,外头的那片林子还长得那么好。”
“去他个熊的!这种事情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静侯拍案而起。
花喜落嗖的扔了个簪子过来,狠准的砸在静侯的头上,“别好的不学学坏的,净和那个糟老头子学的一嘴不正经。”
和你们这几个哪个能学到好的!
静侯腹诽。
“不对啊,既然这样,你干嘛还要留我在这里避什么风头,早早的让我回去就好了嘛,你也省得麻烦。”静侯捉摸过味来,不解的问道。
“难得看见你,不好好让你给我做几顿饭,我不是太吃亏了。”谁让这家伙什么都不行,就是手艺好呢。
一口鸟气憋住,不上不下。
静侯在心里暗骂,早知道就像对付秋素心一样,乱七八糟的给它随便做做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现在居然被光明正大的当做免费长工,真是————
长出了一口气,她忍。
“好了,你便宜也占了,我收拾收拾要回去了。”
“要不要我帮你出个盘缠?”花喜落问得好体贴。
“算了,到时候不知道又要被你骗去做什么牛马了。我还是靠自己就——”
话没说完,静侯忽然一顿,看了看窗外。
拜这个妖异的身体所赐,静侯的感觉非常的灵敏,甚至远远超过他们那个老酒鬼的师傅。
花喜落发觉静侯的异样,从镜中与静侯对视了一下,微微眯起了眼睛,凝神细听,指风一弹,一道白光疾闪,穿破房顶呼啸而去。
花喜落的房间在画舫的最上层,房顶之上就是船顶。
无声无息的,房顶整齐的裂了一个圆形的洞,木料粉末一般的撒落,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方才那道白光穿过飞飞扬扬的粉尘,向着花喜落的方向疾射而出。
花喜落身形不动,手腕一翻,将方才自己射出的银叶小镖接了下来。
粉尘渐散,一个高大的灰衣人立在当中,面目被一个精巧的面具遮住,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颇具兴味的看着花喜落,似乎有些惊讶。
“贵客盈门,未曾远迎,是妾身失礼了。不巧鄙坊已经歇业了,请阁下明晚再来如何?”花喜落见男人暂时没有出手的意思,挑出一抹微笑,语气妖娆。
静侯早在男人闯入的时候就飞快的移到窗边。
她武功不如师姐,但是能为人所不能。这男人出手不凡,她不能拖了师姐的后腿,也要防范着外面有其他的帮手,若是有个万一,她还可以做个接应。
男人的眼睛在她们俩人身上扫了一眼,也不言语,带着戾气的笑意一闪,毫无预兆的转而向静侯攻击过来。
没有兵刃,只那掌上的劲风便足以让静侯气血翻涌,身子向后疾退,几乎翻出窗外去。
眼见这一掌几乎落实在静侯身上,花喜落连发数镖,逼男人收掌自救。
那男人看也不看,另一手的衣袖一挥,花喜落的银镖便尽数被扫落,钉在一旁的大理石屏风上,直没入尾。
花喜落心下大惊,这男人的功力只怕和大师兄不相上下,自己绝对不是对手,但是身体已经先于头脑飞身挡在了静侯前面将掌风接了过来。
花喜落的轻功臻至化境,这一扑之快显然出乎男人的意料,但是男人的掌风也压得花喜落内息大乱,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迅速分开。
花喜落身形一晃,男人却稳如泰山,面具外的一双眼睛甚至笑意更盛,丝毫不留喘息余地的闪身逼近。
花喜落不敢怠慢,打起十二万份精神应对,却还是落于下风,支绌不及。
静侯见状,眼中猛然闪过一道青芒。
她们不是这男人的对手,为今之计,只有带着师姐下水一条路了。
心念一闪,尚未来得及行动,又一个身影迅雷不及的破窗而入,静侯全神贯注的盯着师姐和男人交手,竟未发觉这人是何时接近的。
后来的黑衣人同样掩着面容,静侯本以为这是与先前那人一路的同伙,却不料这黑衣人竟然接下了灰衣人的攻势,同那男人交起手来。
静侯趁势抢到花喜落身边,扶住花喜落的身子,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疑惑不解。
这是什么状况,狗咬狗一嘴毛?!
还是无缘的前姐夫出来解围?他的功夫有这么厉害?
静侯脑中纷纷乱乱,但是也没有功夫多想,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揽住花喜落的腰身便向窗边跃去。
刚刚纵起,静侯便道不妙,刚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居然同时发现了她们的动向,两道掌风向着她们排山倒海而来。
静侯与花喜落默契无间的互击一掌,借着掌力宛如风中柳叶一般各自退开,让过了那要命的两道劲风。
落空的掌风直击在房间的墙壁上,木屑飞溅,墙壁豁然而裂,连窗带墙的落入水中,寒冷的夜风带着隐隐的血腥气狂涌而入。
一霎那,静侯看到了黑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明暗交错的灯火和映入房间的月色混照下,一双变幻莫测的琥珀色的眼睛。
第二章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静侯蓦的瞪大了双眼——天杀的,秋素心!!
静侯身子一抖,差点冲口喊出来。
这双眼睛她有多少次恨不得挖出来下酒,绝对不可能认错。
被发现了吗!
是不是被发现了!
静侯全身发颤,绷得死紧,长发在汹涌的夜风之中诡异的四散张扬。
“丫头!”花喜落的声音猛地响起,静侯直觉的看过去。师姐骤起了眉头,紧张的盯着她,静侯的神智瞬间清醒过来。
近身鏖战的灰衣人和秋素心,各立一端全神防备的静侯和花喜落,四个人在已经被毁损殆尽的舱房中三足鼎立。
冷静下来的静侯想起自己的脸上始终带着师姐做的面具,秋素心不可能这么轻易的认出她来,心中安稳了一些。
不动的话,就暂时没有危险,一旦有所动作,就会被那两个看起来正打得你死我活的人一起攻击。静侯荒谬的觉得自己和师姐就好像被两头恶狼争夺的猎物,得胜者就有权把她们撕碎下肚。
去他奶奶个熊的,谁要站着等死啊!
静侯小心的忖度着事态,墙壁被打破对于她们来说是非常有利的条件,只要瞄准了机会跳下水,那就谁也奈何她们不得。但是这个机会只有一次,要是再不能成功,恐怕那两只就会干脆的把她们先解决掉再来决定战利品归谁了。
困难的咽了咽口水,静侯朝花喜落使了个眼色,花喜落收到,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秋素心同灰衣人的功力在轩轾之间,而且看起来对对方的招式底细都相当了解,交手起来虽然都是险象环生,招招必杀,却又互相制肘,难分胜负。
伺机而动的静侯和花喜落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们看,仿佛被点了穴道一般纹丝不动,都将呼吸收敛到似有若无,以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相持不下的两人似乎都有些不耐烦,秋素心半途收回锁向灰衣人喉间的手,一个铁板桥,弯身避过了灰衣人击向自己心口的剑掌,然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窜向灰衣人的身后;灰衣人应变神速,迅疾的翻身,正对上秋素心从背后袭来的一掌。
一声巨响,翻江倒海的气流冲击而出,交掌的两人均被向后震退数步。
就是现在!!
静侯和花喜落同时动作,借着两人方才发出的掌力向舱房墙上的大洞急速纵去。
那两个男人收发再如何自如,此时也因为内息不稳而略微迟滞,就是这片刻的喘息,让静侯和花喜落成功的逃了出去,从三层高的舱房跃入水中。
师姐——
深夜的水下漆黑一片,但这对静侯没有丝毫的妨碍,轻松的抓到了花喜落的身子,静侯微微的松下一口气。
若是白天,可能还要费些手脚,但是这是晚上,只要一入了水,就算那两个人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抓到她们了。
但是,几乎是立即的,静侯松下的那口气又重新提了起来,甚至比之前紧张的更甚。
事过多年 ,静侯最大的长进不过是可以接受这一身妖力。
打算一生都不离开山林的她,只学会了如何控制力量的收放,保护自己的同时,也防止伤及无辜。但也就是这样了,她不可能特意去学习如何使用这些力量,所以,虽然静侯的感官敏锐非常,却无法顾及全面。当她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危险上,就会忽略掉其他的东西。而,当静侯放松下来,这些方才被她忽略的东西就变得清晰异常。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
静侯的身体微微的发抖,抓在花喜落腰间的手上,指甲几乎刺进花喜落的肉里。
花喜落吃疼,伸手在静侯的脸上狠捏了一把。
她们自从落进水里就没有浮上去过,反而一直向下潜,她就算再能闭气也不像静侯一样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早就有些气闷。再加上静侯不晓得忽然发的什么疯,一直猛掐她的腰,不停的将她往深深的水底带下去,让她恍惚有种被水妖抓住的颤栗感,忍不住微微的挣扎起来。
带着莫名恐惧的一掐几乎将静侯的脸掐出一块淤痕。
好像反应过来的静侯转过眼睛看着花喜落,黑暗的水底,普通人即使睁开了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更何况是被巨大的水压着,花喜落根本就睁不开眼睛,长长的睫毛震颤,美丽的脸上显出惨白的颜色。
静侯似乎清明了一些,但是眼底依然盘踞着越来越深的混乱和压抑的疯狂。
耳后裂开成腮,长发蔓展,嘴唇上异常艳丽的颜色透过精巧的面具慢慢渗透出来。
放松了手上的力气,扶过花喜落的后脑,轻轻的将嘴唇印上花喜落开始苍白发青的唇,把气息吹进她的嘴里。
即使带着一个人,静侯在水中游动的速度也没有任何一种鱼可以与之相较。
要把师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静侯的脑中想着,远远的避开画舫所在的湖面,静静的浮出水面,茫然四顾。
号称不夜的西湖早已经清静了下来,无论是湖中画舫还是岸边的商铺酒家都已经偃旗息鼓的沉寂无声。
夜色笼罩着旷阔的水面,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忽然,静侯锐利的目光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她的眼睛亮起来,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是她知道,她不会看错。
秦栾心烦意乱的在湖边流连。
自从跟着花喜落来到杭州,他几乎是每日忍着心碎欲裂的痛苦看着花喜落夜夜笙歌的周旋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
即使这样,只要能看着她,他也心甘情愿。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一直心慌意乱,尤其是那一日花喜落没有原因的闭门谢客,让他无法得见之后,他的慌乱达到了顶点。接连几个晚上都不能自抑的在最靠近她的画舫的一侧岸边流连,彻夜难眠。
是他做贼心虚吧。
从前,只要能和她站在同一个地方,他就可以安心。但是,这里是杭州,不止他们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以“她”的性子和这些年间的所为,落落到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么久以来“她”却毫无动静,这非但不能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更加的担忧。
若不是怕落落……他恨不得日夜守在她的身边,亲眼看见她毫发无伤才安心。
画舫上的灯火寥寥落落,可惜落落的舱房并不在这边,不然,他就能看见她了,哪怕只是远远的一个影子也好。
为了省却麻烦,花喜落的画舫谢客之后并不停在岸边,隔着水面到岸边的距离,秦栾只能望而兴叹。
无声无息的,静侯带着已经半昏迷的花喜落靠近了秦栾所在的岸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秦栾的目光始终凝望着花喜落的画舫,坚定的似乎要把自己站成一块石碑。
青色的瞳孔宛若爬虫一般的倒竖着,静侯弯下了嘴唇,赌了。
将已经半昏迷的师姐轻巧的托上岸边,然后迅速的返回水中,弹出一串水珠,制造出些微的响动。
秦栾北惊动,迅速转身,谨慎的察看周遭。
“落落!”
看见花喜落宛若溺水的身体软弱无力的趴在一旁,秦栾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将人揽入怀中。
花喜落听见熟悉的声音,使尽全力睁开了眼睛,嘴唇一动,终于还是昏厥过去。
“落落——”
秦栾马上将人抱起,大声呼喝远侯着的随从,慌张的离去了。
静侯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低垂了眼睫,缓缓的沉了下去。
身体里冰冷的血液涌动着,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缓慢的心跳声。在深深的湖底飞速的游动,脑后的长发蛇一般的蜿蜒着。
那个气息,那个熟悉的气息,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被死死压抑着的本性,几乎破茧而出。
越是靠近花喜落的画舫,那种心底的疯狂就越盛。
一种诡异而酣快的情绪吸引着她,让她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
隐隐的,她似乎听见了一个纤细而清甜的歌声,远远的回响着,那张不属于她的脸上,缓缓的绽开一个妖美而天真的笑意。
停泊在湖面的画舫悄无声息,几盏灯火明明灭灭,就要燃烧到尽头。
没有声息?
呵呵~~
似乎没有她们,这些人也打得很开心呢~~
静侯轻松的避开了暗夜中无声交战的人们,在饱含着血腥气息和杀意的水中游动。
果然不是只有两个人啊——
失去了猎物的恶狼仍然在互相撕咬,而跟从着的狼群也在兴奋的恶斗着。
被野兽践踏过的地方,会剩下什么?
轻轻抚摸过水中漂浮着的年轻女子,脂粉未褪的脸上,还留着动人的颜色,只是一道横劈过头颅的刀痕毁坏了那份美丽。
耳边的歌声骤然大盛,静侯甜美的微笑着,在水下卷起了巨大的蛇尾——
第三章
目标逃脱了,交手中的两人却完全没有追捕的意向。
房中的灯火已经熄灭,月色之下,两个妖魅如巨大蝴蝶的身影交错纵腾,劲气同夜风交错涌动,将房中残碎的纱幔扬的四散翻飞。
秋素心斗的酣畅淋漓。
这场决斗他渴望了很久。
所谓的“猎物”不过是个幌子,能让他对上这个男人才是真正让他兴奋的事情。虽然,“猎物”的爪牙超乎想象的尖利,出乎意料的从他的手上逃脱,但那只有加深了他的兴奋感。
连日来的焦躁在这个时刻找到了出口,在生死瞬间,他斗气高涨。
将这个带给他耻辱的男人打倒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至于逃脱的那两只“猎物”,那将是他的战利品,让他的胜利更加的甜美。
秋素心盯住面前的男人,面具下的嘴唇弯起,亮出了贴身的兵器——两尺长的一双短剑,冰绡一般的伏贴在手腕。
单云栖,来吧,用鲜血来浸润他的“鸣溅”,让他报答他曾经给与他的,垂死挣扎的——耻辱——
灰衣人——云楼当家单云栖,看到那双鲜有人知的短剑,眸光一瞬,微微眯起了眼睛。
江湖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云上天”的主人使用兵刃,也都以为他不用兵刃,今日,他是否应该感谢秋素心这样看得起自己。
单云栖的双手微动,骨骼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肌肉猛然间膨胀,将衣袖撑裂,露出的肌肤显出铸铁一般的颜色。
那一双手臂便是他的兵刃,却又比任何兵刃都要灵巧。
铸身成刃?!
这门功夫居然还有人练得?!
秋素心不由惊讶了一下。
这种功夫一旦练成便可将全身的任何部分都自如的化为利器,保有肢体的灵活,同时又比任何神兵都锐利强硬,堪称盖世神功。但是,这门极难修炼的神功,自从几十年前就已经绝迹江湖了,没想到,竟然会被他遇上。
眼中精光四射,秋素心只觉得血脉贲张,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充斥了全身。
好!很好!太好了!
就是要这样的对手,才配得上他的“鸣溅”,就是要这样的强者之血,他的“鸣溅”才会欢唱着得到饱足。
同时纵身一跃,金石交鸣。
“鸣溅”在秋素心的手中,眩惑的宛如无数流萤,又似山间恣意飞溅的水浪,悦耳的剑鸣声放肆的呼啸,交错的迷惑着敌人的感官,漫天剑影汹涌而来,将单云栖兜头笼罩其间。
随风卷起的乌云遮住了美人蛾眉一般的月亮。
偌大的湖面上,那艘独自停泊着的画舫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光芒。
纸醉金迷转眼空,万般色相俱毁亡。
短短的片刻之前,这里还是引得无数人飞蛾扑火的温柔乡,现在,只得一片无声厮杀的修罗场。
“云上天”的门人和云楼的徒众,拼杀的双方,游戏一般的在恶斗之中,狩猎着无法反抗的弱小者,顺手的全然不用思考。
随意的一刀一剑,一掌一爪,甚至只是打斗中的片刻喘息,也足够时间,让他们收割一条性命。
破裂的胸膛,敞开的肚腹,死不瞑目的头颅,张开嘴还来不及发出最后凄喊的表情……
安安静静的,悄无声息的,这些方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随意的了结。
艳丽的舞姬伏在妆台,鲜血凝成了唇边永不凋落的艳色。
娇嫩的侍儿倒在船廊,残断的肢体被甩落到湖中,雪白的毡毯吸饱了粘稠的红色,开出美丽的花朵。
乐师,厨子,小厮,方才从一场奢华的午夜迷梦中走出来的人们,还没来的回到现实,便又被送入了一个永恒的梦境。
唯一可以反击一招半式的守卫们,被牢牢的钉在门上,随着门板来回的摇晃,眼睛不甘心的暴凸着,幸好再也不用看到他们无力阻拦的这场杀戮。
手指轻轻抚摸过冰冷的皮肤,亲吻着那破碎的脸上尚未凝固的血液,静侯温柔的将女子的尸体推入湖底,微笑着感念她曾经陪伴着师姐的那些情分。
鲜红的小舌舔过嘴唇,将唇上的血液抿进嘴里,那腥甜的滋味,让静侯难以自抑的发出一声喟叹。
多少年了,这样久的时光,她终于又能感受到这样的快乐。从身到心,无与伦比的快乐和兴奋着。
身下的蛇尾蠢蠢欲动的蜿蜒卷曲,不耐的催促着她。
温热甜美的血液,酣畅的杀戮,只要尝试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样的美好滋味。
强者狩猎弱者,捕猎者吞噬猎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看这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乐园,她还在等什么?
静侯攀附着船舷,巨大的蛇尾在水中暴动的翻卷。
衣服早已经被妖化后的身体撕裂,玉石一般毫无血色的肌肤在冰冷的水中皎白如月光。
纤细的眉头难忍的皱起,倒竖着的青色瞳孔急剧的变幻着光芒,雪白的牙齿咬紧了鲜红的唇,翻转挣扎,长发粘贴在颈侧胸前,宛如妖艳的纹身。
身体里的每一分血肉都在渴望着那至高的快感,长久以来被压制的牢固的天性狂暴的挣脱着束缚,呼之欲出。
不是已经不能控制的被这样甜美的气味所吸引了吗?
不是已经毫不犹豫的违背了理智回到了这个地方了吗?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还在等什么?
妖就是妖,永远也不可能再做回人。
反正都是同样的下场,那么做一次和两次又有什么什么差别?
顺从自己的天性,有什么不对?
遥远时光中传来的甜美歌声越演越烈的响彻耳畔,蛊惑着,鼓动着,引诱着——
啊啊啊啊————————
无声的嘶喊着,静侯猛地甩头,长发飞扬,扇形的长鳍骤然展开,荡漾着奇诡的色彩。
即将溺毙一般的大口呼吸,凛冽的冷风入喉,却在欲望剧烈燃烧的身体中火上浇油。
从天而降的新鲜血肉落在身边,巨大的水花四处飞溅。
含着阿芙蓉一般香甜气味的湖水落在了脸上,静侯眼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彻底消失——
源自水下的一声巨响,坚固华丽的画舫剧烈的摇晃了起来。
正在酣战中的野兽们有的发觉了,悚然一惊,有的沉浸在拼杀中,毫无所觉。
静侯在水下欢畅的笑着,被面具遮掩了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巨大的蛇尾一次又一次的撞击着画舫的船底,轻松的将厚重的木料击出蔓延的裂痕。
湖水迅速的倒灌进船舱,整艘画舫在不断被撞击的震颤中倾斜的缓缓沉没。
发现事态不对的杀手们这才醒悟,纷纷奔到船舷,去寻找他们停在附近小舟,那可爱的惊慌的样子让静侯发出了怜惜的笑声。
所有的小舟都被她碎开成浮木了,他们还能逃去哪里呢?
蛇尾更加用力的撞击着,让画舫的船底几乎完全的破裂掉,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最终都会落进水里,来到她的身旁,还挣扎什么呢?
有功夫高些的,还站在尚未沉没的残破船身上未曾落水,功夫稍微不济的,早已被打入水中,面对未知的危险。
有什么差别呢?
都是她可爱的猎物,唯一不同的,只有早或者晚。
隐身在湖面之下,静侯青色的瞳孔散发出微微的光芒,混杂着残肢断尸、碎裂木料和鲜活猎物的水底,在她的眼中纤毫毕现。
蛇尾轻甩,一个毫无防备的黑衣人被卷住,还来不及惊呼就被拖入水底。
他睁不开眼睛,看不见静侯异常艳丽的妖身,他也永远都不必再睁开眼睛,尖利的长爪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喷涌出的血液染红了附近的水,给静侯苍白的皮肤染上一层胭脂。
啊————
微笑着,无声的叹息,这一刻,全然的解脱。
她不需要血肉,她所需要的,只有这一刻的快感,醺然欲醉,无可比拟。
她的血液没有温度,所以她渴望温暖。得到的,会失去,只有这样的瞬间,才是永恒。
一个鲜活生命的结束,就像一朵鲜花的坠落,喷涌出来的香气,比任何时候都馥郁。
把这样的香气握在掌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满足。
一个,一个,又一个……
喉咙,心脏,天灵,无论是哪个地方,涌出来的血液都是一样的温暖香甜。
静侯醉了,沉醉在心满意足的放纵之中,沉沦不醒。
水中的猎物被捕杀殆尽,她意犹未尽的用蛇尾将勉强浮在水面上的船身摧枯拉朽一般的绞碎撞翻。更多的猎物落进水中,来到她的身边,一次又一次的温暖她冰冷的身体,
呵呵……呵呵呵呵……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呵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无声的笑着,娇媚清甜的歌声反复反复的响起。
欲望得到饱足的静侯慢慢的,在一片漂浮的尸体和血肉中露出面容。
画舫只剩下分崩离析的几块残片还勉强的浮在水面上,秋素心和单云栖分立在两端,已经无暇再顾他们的决斗。
这场莫名其妙的袭击让他们折损了几乎全部的人手,而他们却连袭击的敌人都没能发现,这不仅是奇耻大辱,更是不能想象的危机。
两人都全神戒备着,运功将目力提到极限,在附近的水面上仔细的搜寻,出了死寂和几个细微的呻吟,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呵呵~
静侯轻轻的笑了一声。
被惊动的两人应声望去。
混乱的水面,尸体之间,一张眉目清丽的毫无血色的脸孔紧贴着水面漂浮着,朝着他们露出了冰冷而艳丽的微笑。
一时间,他们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张活人的脸,还是死去的怨鬼。
这是张熟悉的面孔,是他们丢失的“猎物”之一,可笑的是,现在被逼至绝境的竟是他们。
毫无预兆的,女子的脸消失了,似乎有水藻一样的头发飘忽了一下,也随即再看不见。
不知为何,看着这一幕,秋素心缩紧了呼吸。
第四章
压抑的,无声的啜泣,从深深的湖底扩散开来,没有任何生物敢靠近。
静侯不断不断的哭泣,潜伏在湖底,紧紧地蜷缩着。
眼泪从苍青色的爬虫一般的倒竖着的瞳孔中涌出来,转瞬便消失在冰冷的湖水中。
若能永远的失去理智,就这样被疯狂的快感征服,说不定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情。但是,她不能,她的血统不够纯正,连完全的妖化都做不到,只能是这样的人不人,妖不妖。
巨大的蛇尾已经收起,除了耳后不断翕张着的腮,静侯看过去和普通的女子没有差别。
衣服早就破碎了,长长的头发遮蔽着静侯赤裸洁白如玉石的身体,漂浮在水中,宛若婴儿。
疯狂的夜晚已经过去,当时甜美的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快感,早已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即使远远的远远的避开那片水域,她仍然能嗅到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如影随形,让她颤栗。
没有人教过静侯应该如何控制自己的妖力,更没有人能告诉她,该如何控制自己的天性。静侯唯一知道的,就是过世的祖父曾经告诉过她的,她的身体中所继承的遥远的血缘。
曾经,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静侯虽然恐惧,但是还抱着天真的希望。因为祖父也说过,如果没有适当的机会,她终生都不会有妖化的可能,因为,她的血缘已经非常的稀薄,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
祖父带着她,周游四海,广结善缘,希望可以借由这种方式,让沉睡在他们一脉血缘中的疯狂永不苏醒,也希望可以为静侯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归宿。
祖父成功了,终他一生,他都没有任何妖化的迹象,如同之前的许多先人一样,以人的身份,平稳的走完了这一生。博得了美名,也为静侯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安稳牢靠的栖身之所。
那时候,静侯觉得一切都是真实掌握在手中的。
她因为心里隐隐的不安,而恋慕上了永远山石一般坚守在主人身后的卫霍,也真的嫁给了他,欢欣的做一个最普通的好妻子。
卫霍虽然沉默的近乎冷酷,但是他是那么的忠诚而坚毅,静侯仰视着他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安稳的背靠着一座大山,可以抵御一切的风险。一个这样耿直的丈夫,让她坚信着,自己也会一样平凡的过完这一世,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同她倾心相待的良人一起白头偕老,然后像普通人一样,合目入土。
然而,所有的希望和幸福,就像是脆弱的泡沫,笑话一样的瞬间崩塌,让她措手不及的面对从此截然不同的生命。
她还活着吗,她还是个人吗,或者,她应该就在那一瞬间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才不会有之后注定的这些煎熬。
祖父是对的,永远不要相信眼前的光景,宿命总会在最无防备的时候,给予迎头痛击。
也曾经欠过祖父情分的师傅履行了诺言,及时出现,拯救了她。
但是,这样的“拯救”,真的是“拯救”吗?
刚到山上的那些日子,暴动的妖力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师傅,师兄,师姐,和她自己,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不停不停的和她无法控制的妖性相抗,每个人的身上都伤痕累累。
而她,只要看到自己妖化之后那可怖的蛇尾和利爪,就会疯狂的自毁,不死不休的伤害自己。
最后,暴怒的师姐将已经被他们埋葬的她的孩子重新挖出来,烧成灰,强迫她喝下去,然后指着她诅咒——
不是想死吗?死啊!带着你的孩子再死一次,让它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都只能在你的身边做一个厉鬼怨灵!去死啊!
她流出血泪,终于安静下来。
是她害了她无辜的孩子,让它连出世都不能,就被那样残忍的杀死了。
她满身的罪孽,不配得到死亡的解脱。
远远的避开尘世,远远的离开人群,离群索居,像个妖怪该有的样子。
她一直安静的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等待着死亡之后,能到地狱去赎她的罪孽,祈祷她的孩子,来生来世,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她知道自己的缺陷,因此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开一切可能让她失控的人事,把自己牢牢的束缚住,用她仅剩下的人性,同已经甦醒的妖性抗争着,维持人的躯体和理性。
那片无人可入的山林,就是她最后的防线,她知道,盘踞在灵魂深处的怨恨,就像是剧毒一般,早将她的人性腐蚀败坏。一旦妖性复苏,她便毫无抵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变成嗜血的妖魔。
静侯蜷缩着,泪流不止。
鲛人泪流成珠,乐似仙音。而她呢,只配这样深深的躲藏进暗无天日的水底,被冰冷和黑暗幽禁。因为她,除了妖孽,什么都不是。
她恨,她为什么不恨!
恨那些身为人,却比妖魔野兽更不如的人,杀死他们,她没有半分悔意,只觉得痛快。
但她更恨那个舍弃她的男人,卫霍,她恨不得生生吃尽他的血肉!
如果不要她,为什么不拒绝她!如果要了她,为什么又舍弃她!
她没有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唯一做错的,是她看错了他。
她恨,为什么即使在化身为妖暴戾嗜血的时候,她还留着身为人的一丝清明。如果能完全的做个妖,是不是她就可以解脱了。
卫霍!
她不恨他给不了她幸福。她恨的是,他毁了她所有幸福的可能——让她失去了,她身而为人的……一辈子……
如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该杀的,还是不该杀的,她的满手血腥终究不可改变。
她是妖孽,也没有办法……改变……
花喜落急速飞奔,快的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影。
当她醒来,只看到秦栾却没看到静侯,她就知道,出事了。
但是当她赶到湖边,烟波浩淼的湖面上平静一如既往,她的画舫消失无踪,画舫上的人……只怕也都跟画舫一样,从这世间消失了。
花喜落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深深的刺进肉里,流出血来。
能做的这样干脆利落,又这样针锋相对,除了云楼和“云上天”之外,还有谁做得到。
她早该知道的,天杀的,是她害了这些人的性命!
能同时请动云楼和“云上天”的,又恨不得她被碎尸万断的还能有谁!
这些年来杀她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杀手,她应付的游刃有余,所以就洋洋得意起来,完全没有把那女人的恨意放在眼里。
甚至……为了为难秦栾,故意到那女人所在的杭州来……
是她,是她的任性妄为,害了这些人——
花喜落定定的立在湖畔。
出生的太阳被包裹在湖面弥漫的雾气里,透出青白的光芒。落在花喜落的脸上,让她血色全失的脸显出瓷器一样的冷凝和脆弱。
秦栾拼尽全力的跟在花喜落身后,终于追了上来。停在花喜落背后几步远的地方,犹豫着不敢近前。
秦栾纵横商场,心思缜密敏捷,联系起昨夜花喜落的狼狈和湖面上消失无踪的画舫,对可能发生了的事情了然于心。也因此,更加的惴惴不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落落的心有多么的柔软和激烈,当然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会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是什么。归根结底,他才是真正的祸首。
当年的事情,让三个人终生成仇。原本深爱着自己的落落至今不肯原谅他,而落落也被不曾间断的袭击刺杀。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固执的跟在落落的左右,一来是放不下,二来是担心落落的安危。长久以来,落落都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应付的完美,连带的,让他也降低了戒心。如今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他,居然在庆幸,他的落落还好好的站在他的面前,平安无事。
只是,恐怕这样一来,落落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有原谅他的一天了吧。
心里被苦涩淹没,秦栾还是走上前,将手轻轻的扶在花喜落的肩上,掩饰住不安和绝望,极尽温柔的开口劝慰:“你还在发寒,我们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让我来做好不好?”
花喜落闭上了眼睛,对秦栾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似乎毫无所觉。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刺痛牢牢压制,花喜落转过身来,七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平静的面对这个男人。
伸出手去,手指轻轻的抚过那张熟悉的始终镌刻在心底的脸。
不自觉地皱起的眉宇,似乎就要落泪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柔软的曾经无数次厮磨过的唇。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不年轻了,他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细细的风霜,而她的心也已经苍悴。是他们的年少轻狂害了他们,还是这世事弄人,生生隔绝了他们所有的可能。
揽上秦栾的颈项,像许久以前惯做的那样,将散碎的发缠绕在指端,一点一点的把他的头拉低。
颤抖的红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这一刻的吻,隔着千山万水和漫长的岁月,只有苦涩。
压抑了多年的泪水终于滑落,沾湿了两个人的面容。
“放手吧,因为我们的任性,多少无辜的人付出了代价。放手吧,不要说这不是我们的错。虽然不是我们做的,但是,你我都明白,我们和她,同罪——”
第五章
花喜落沿着广阔的西湖寻找着静侯的踪迹。
她的心里有着冰冷而恐惧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焦躁得无暇顾及始终不肯放弃的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运起轻功飞奔,秦栾是追不上她的,但是锲而不舍的男人总会在片刻之后出现在她的身边,就像着许多年间他一直做的那样。
而她已经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的强迫自己与他拉开距离。
不管是开始时的愤怒决绝,还是后来的不甘心,或者是现在的无奈。违心的拒绝做得多了,就会在心里划开一道深深的裂痕,筑起一座高墙。她的心和她的情,就像是一座被黄沙侵蚀覆盖的荒城,即使是与他这样的靠近着,也仿佛隔了千百年的岁月,已经斑驳的不堪回首。
盲目的往前奔找着,凌晨时分的雾气打湿了她的衣裙,本来因为被湖水浸泡而受寒的身体此时已经冷到心里。
咬牙止住了发抖,花喜落很紧张。她知道静侯可能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止紧张,她更恐惧。若不是被冰冷的湖水和窒息搞昏了神志,她早就应该发现静侯的不对劲。那种感觉,那种即将爆发的感觉还残存在她的记忆里,唤起了她更久远的记忆——那些曾经让他们疲于奔命的记忆和恐惧。
若是让人发现了静侯的妖相,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她敢肯定,静侯此时一定还在这湖里的某个角落,若是她真的控制不住妖性而做了些什么,现在一定会缩在某个角落里……崩溃……
趁着天色还没有大亮,这湖边还没有什么人,她一定要尽快的找到静侯。
尽管如此,西湖这么大,绕着走,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完,找一个不知道在湖底的哪个泥塘里躲着的家伙谈何容易。
花喜落当然清楚这一点,心下越急,脚下越快,几乎是足不点地的在飞驰,让秦栾追到几乎走岔了内息。
静侯趴在临着湖水的一堆乱石上,湿淋淋的长发披了一身,盖住了露在水面上的一段光洁赤裸的身体。
手臂交叠着,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静静的脸像个懵懂的孩童,睁大了眼睛,看着一阵风一样从面前经过的花喜落和后面追得辛苦的秦栾,轻轻的眨了眨眼睛。
花喜落往前继续狂奔出了十几丈,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停住了身形,回头仔细的看了看湖畔,然后脸色一变,咬牙切齿的往回跑,差点与不明所以反应不及的秦栾撞个满怀。
推开秦栾,花喜落几下跃回静侯趴着的那堆乱石旁,看着静侯一脸无辜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发生了什么……”
被推得身形不稳差点栽倒的秦栾跟着返了回来,疑惑的开口,却被趴在水中的静侯惊到,一句话说不完全。
“这是……怎么回事……”
花喜落听到秦栾的声音也是一惊,本来她不拒绝秦栾的跟随,一方面固然是心思复杂也甩不开他,另一方面也防着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能有个可以帮忙的人。但是,真的让秦栾看见了静侯,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才能把话说得天衣无缝。不是她怀疑秦栾——这男人虽然犯过错,但是本性却不曾改变过,但是,这世上能接受静侯与众不同的人,有几个?
静侯看了看脸色不定的花喜落,再看看一脸惊愕的秦栾,忽然笑了出来。
圆圆的大眼眯起来,嘴唇弯弯,笑容天真无邪。
“你们和好啦~”
花喜落胸口大起大伏,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和好你个头!”
弯下身子,仔细的往碧绿的湖水里看过去,并没有发现蛇尾的痕迹,松下一口气,想要拉静侯上来,却又发现她身上一丝不挂,衣服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刚要动手解下自己的外衣,秦栾已经半侧过身去,把自己的外衣递了过来。
花喜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给静侯罩住,然后把人拖上来。
静侯笑嘻嘻的,伸出赤裸的手臂揽住师姐的颈项,乖巧的伏在师姐的怀里。头发上和身体上的水将秦栾的外衣打得湿透,纤瘦的近乎少年的身体衬着那一头逶迤及地的海藻一般的长发,显出了异样的妖美。
旁边的秦栾早已经发了讯号给自己的手下,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女子与落落的关系显然非比寻常,落落心急火燎的寻找的就是她吧。皱起了眉头,秦栾又发了一次讯号,催促自己的手下迅速赶到,这样的场面,多一个人看见都是不妥。
秦栾人很快的带着马车赶了过来,秦栾始终背对着花喜落和静侯,低低的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我那里去,再作打算如何?”
花喜落苦笑,跟了自己多年的人一夜之间都消失无踪了,现在这光景,不和他回去还能怎样呢。
呵呵,呵呵呵呵呵~~
趴在秦栾的马车上,车中只有花喜落和静侯两人,静侯身上还是只有秦栾的一件外衣。
头枕在花喜落的腿上,静侯一直低低的笑个不停,秦栾当时一惊之下随即君子的背过身去,所以没有发现到静侯的异样。
即使恢复了人身,那双青色的瞳孔还是爬虫一般的倒竖着,嵌在不停微笑的脸上,诡异而冰冷。
花喜落皱眉,伸手遮住了静侯的眼睛。
“不要笑了,闭上眼睛,静心。”她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眼睛,这样的一双眼睛,任谁也不会相信是生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呵呵呵呵~
静侯也不挣扎,双手蛇一般的顺着花喜落的身体望上滑去,勾住花喜落的颈子,往下拉。
“师姐~”花喜落的耳朵被拉到了静侯的唇边,静侯口中呼出的冰冷气息让花喜落忍不住寒毛竖起。
半张脸被花喜落遮住,整张脸被花喜落的面具遮住,但是遮不住静侯唇上妖美天真的笑意。
“我帮你报了仇了,高兴吗?”凉凉的声音滑进耳朵,花喜落心中悬着的担忧终于落实,身体猛地一挫,靠在了身后的车厢壁上。
“你——”
无论是云楼还是“云上天”,出手的时候都是干脆利落的绝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可循,也因此嚣张得从来不会刻意去“清理”他们做事之后的场子,让世人明明知道是他们做的,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并引以为傲。这次这样异常的将所有的痕迹都清理的一干二净,她就知道,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果然——
“你做了什么?”抱着一丝幻想,花喜落试探的问道。
静侯一旦妖性大发,能保得住一丝清明便罢,若是完全失了理智,那么不见血是绝对不会罢休的。那两个杀手组织的狠戾她很清楚,静侯看到的场面一定不会多好看,她能保得住清明的可能性,也就少的可怜。
“嗯,那味道太好闻了,也好温暖,我忍不住嘛~”
“所以呢……”
“……”静侯的红唇弯得更甜。
“……你留了活口吗?”
“两个。”静侯乖巧的比出二的手势。
花喜落心跳如鼓,“偷袭我们的那两个呢?”
“就是那两个嘛,他们的功夫好厉害,一直都不掉进水里来,刚好我也饱了,就留了那两个嘛~”静侯的口气无辜很。
花喜落一口气上不来,狠命的掐住了静侯的脖子,摇晃。
全灭了口也好,留两只没用的喽罗也好,偏偏留下那两个魔鬼头子,这家伙是怕自己命太长,专门找人千里追杀是不是!
“西湖不加盖,你怎么不跳下去淹死算了!”
静侯等花喜落摇够了,乖巧之极的有问必答道:“我跳啦,没淹死。”
……
花喜落已经被气到完全没有了言语,瘫在一旁,全身无力。
这下好了,不用人出钱,他们也会杀她杀的很痛快的。
半晌,花喜落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道:“他们有看到你的……”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乖巧安静的像个孩子的静侯,听到这句问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花喜落看着她,皱紧了眉头。
想要喝止,又怕惊动了外面的秦栾。
终于,静侯笑得够了,停下来,喘息着,被蹂得凌乱的一件外衣早已失去了遮蔽的作用。泛着幽蓝光泽的长发横过玉石一般光洁赤裸的前胸,惊心动魄的宛若一道巨大的伤疤。
“看到,和看不到,差别在哪里?”敛去了带着疯狂的天真,静侯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平静,“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到,我就不是……妖……了吗……”
【第五卷 夕阳彩翠忽成岚】
第一章
没有人知道秋素心用的是什么兵刃。
因为见过他兵刃的人——
都只能去和阎王老爷说三道四了。
以上江湖传言,真实性一半一半。事实上,之所以没有人见识过秋素心的那一双“鸣溅”,固然是因为秋素心功夫极高——但凡他出手便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除此之外,更大的原因是因为秋素心其人自视更高,轻而易举便能到手的猎物他不屑一顾,都丢给手下去消遣,而他自己,只和有价值的人动手——当然,这个价值也是秋大爷他自己认定的。
纵观秋素心生到人世的这二十几年,失败的次数寥寥可数,而云楼的单云栖便在这寥寥可数的几次失败中独占其二,要说秋素心不记恨这个人?谁敢说这话,谁就会被折在秋素心手下的那些得罪过他的人,用掉过牙吐过血的嘴一人一口的活活咬死——如果他们还有牙可以咬的话。
但是,这样的一个心腹大患摆在面前,秋素心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并没有那么急着想把单云栖打倒铺平以泄心头之恨。
相反的,纠缠在他脑子里的,另有其人,也另有其事。而他相信,单云栖此时也定然和他一样有这样的想法。
说来可笑,从“云上天”现身江湖的那一天起,云楼和“云上天”便开始了立身于黑道武林的两端,水火不相容的态势。那一天的夜晚,怕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相安无事。而这样的相安无事,却是在折损了大批好手的基础上换来的短暂的平静。
只是接了生意灭一艘画舫上的人,其实本用不着那么多的好手一起出马。但是,同时接了这档生意的还有云楼,这就让这次猎杀的性质上升了一个高度——这是秋素心伤愈之后第一次与单云栖的短兵相接,与其说是竞争,不如说是决斗。也因此,不管是云楼还是“云上天”都派出了相当数量的好手,对这些人而言,猎杀不过是游戏,真正的目的是将他们的对手置于死地。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猎杀完成,他们沉浸在酣热的决斗中时,猎杀者忽然之间颠倒成“猎物”的猎物,在转瞬之间被屠杀殆尽。
没错,屠杀。
那些平素里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们,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成了死状凄惨的尸体,面具之下的脸上,个个死不瞑目。
颈骨被折断的,咽喉被刺穿的,身体被拦腰拧碎的,甚至手脚被生生扯下来失血而死的……
那真的是人做的吗?
秋素心饱览群书,其实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是,回想起当日在乱尸之中看到的那张女子的面孔,他也不禁有一丝动摇。
那个女子显然是当时同他们真正的“猎物”在一起的那一个。画舫上卖艺的风尘女子会有那么好的功夫,倒是出人意料,但是,仅凭他们交手时那女子所显现出来的实力,根本做不到在瞬息之间要了那么多杀手的性命。而,若是她有那个能耐做到,也就没有必要逃。
莫非是——被厉鬼附身?
秋素心想起了那些坊间流传的志异传奇,但随即又否决了这样的胡乱猜测,这世上若是真有厉鬼,那么他早就该死了,哪会直到今天还好好的站在这里。
低下头,大瓷盆中的两条鱼儿毫无烦恼的自在悠游着。
那条琉璃白,鲜红的脏器隔着半透明的鳞片若隐若现,优美的一甩尾,打起几串水珠溅在秋素心的手背上,让秋素心微微皱了眉头,又想起了湖中轻松甩开他的那个身影。
静侯——
从那次在湖里失去了她的踪迹之后,她就好像化在了那湖中一样,任他派出再多的人,几乎将杭州城掀起来找了一遍,也是全无所获,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云上天”从来没有找不到的人,也从来没有打听不到的事情,而这些,都在静侯身上被破了例。
他被甩开得这样彻底干脆,连片衣角都不曾抓到她,现在,也一样连片衣角也找不到。关于静侯的那些过去,明明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又因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而不愿意去追查。
冷峻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秋素心出手如电的将盆中的琉璃白扣着鳃抓了起来,娇弱的鱼儿剧烈的在他的手心里挣扎,但是只有被越扣越紧,渐渐的失了力气。
扑通一声,鱼儿被丢回了水中,奄奄一息。
秋素心看也不看的转身出了这间静侯短暂停留过的厢房,将心中残碎的情绪置之脑后。
神秘女子的身份,失踪的猎物,死敌单云栖。
这些事情都是眼下急要解决的问题,至于不太要紧的,就留着慢慢再说好了。
“杰哥~~~”
甜的能让人把前天吃的一碗热汤面连汤带水的吐出来的声音响起在集市一角,周围长脚能跑的基本上都很想跑,可怜了那些顾着摊子不能跑的和想跑跑不动的人……
被声音的主人软绵绵扒在身上的肥胖男人摸了摸油光锃亮的脸,厚厚假皮下已经完全狰狞了。
强忍着把身上的恶心家伙掐死欲望的花喜落第一万两千七百八十三次的后悔,当初就不应该一念之仁的带着这不要脸的东西一起走,给她粘张假皮然后一脚踹飞,世上就清静了。
装扮成娇娆小妇人的静侯本来被贴了一张还蛮有姿色的脸,但是搭上她那个要恶不要命的声音,就是完完全全的活人退避了。
肥肚腩,肥脸蛋,就地一趴就和某种动物没两样的中年男人——美艳动人的能把宫里的皇后娘娘比到天边去的师姐扮成这样,她不借机搞鬼简直对不起天地良心。
静侯非常的理直气壮。
用二师姐的谐音给花喜落取了个“耳释杰”的名字,一路上粘嗒嗒的“杰哥”,“杰哥”的叫个不停,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奸夫淫妇的德行,让花喜落面具之下早就青面獠牙。
狗屁的耳释杰,还尔失节呢!她不如直接说“你淫荡”算了!
静侯趴在花喜落的肩上,隔着半尺厚的假皮她都能感觉的到师姐快要爆发的怒气,但是依然不怕死的捋着母老虎的胡子当弦子拉,拉得兴高采烈。
在山上的时候被这几个人轮着耍,风水轮流转,再转到她这边就不知道是哪年了,这种便宜不占?别说笑了!
“我说杰哥啊~”刻意凑到花喜落的耳朵边儿,凉凉的呼吸激得花喜落浑身一抖,汗毛根根直竖。
“干啥!”瓮声瓮气的不耐烦地甩了一句,忍着静侯滑腻的跟条蛇没两样的缠着自己早就把她的耐性耗了个精光。
“别生气嘛~人家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的~就这么把‘姐……姐’扔下带着奴家出来,你真的舍得?”
不理周围的人不屑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静侯不怀好意的瞄着花喜落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
就算被伪装成了一双酒色过度的下垂肿眼泡,那双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感情依然被静侯逮了个正着。
要说师姐对那个男人没有感情,谁信?
要是真的已经什么情分都没有了,要是真的像师姐自己说的那样只剩下痛恨,那么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避难之所不呆,反而要急急忙忙的冒着被人发现追杀的危险跑出来?
不在乎那个男人?
呵呵~
不在乎的话就利用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恨着的话,就算那个男人被拖累而遇到什么危险,不也是那男人心甘情愿的吗,又有什么关系?
师姐啊,全身就只硬在那一张嘴上。
不饶别人,也不饶自己。
静侯在心里笑叹,几时也轮到她看别人的笑话了,呵呵~
花喜落咬了咬牙,拦腰把静侯掐在手里,外人看过去就像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当街大行不轨之事,只有静侯知道师姐那一双“虎爪”上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气——八成她的小纤腰明天就会肿它个一圈儿了。
“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低低扁扁的声音从牙缝里一个一个的挤出来,臃肿的脸上一片赤诚,“在我心里这世上谁能比你更重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一个早就该抛弃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花喜落喷出的怒火能把人烤个半熟。
静侯和自家师姐眼对着眼,火花四溅,看在外人眼里却是妖娇的小妇人和又肥又丑的老男人脸对着脸,情意绵绵。
这场面真不是人看得的……
静侯笑了出来,凑上去在花喜落堆满假皮的肥脸上香了一口,嗲声嗲气的撒娇:“人家就知道,只有你对人家最好了,人家天涯海角都会跟着你的,杰哥~~~~~~”
周围看了半天热闹的人纷纷又吐又骂,光天化日之下狗男女当街行无耻之事,还这么明目张胆的……恶心人……简直应当被抓去浸猪笼!!!
一片噪杂声中,一个低回的笑声轻轻的响起。
静侯和花喜落同时一顿,循声望过去,一个青衫男子静静立在街市的对面,隔着人群望着她们,温和的微笑。
只是那样随意的一个身影,一个笑容,这片熙熙攘攘的街市便好像忽然宁静了下来,只一眼,便再也看不见别人。
“师兄——”
第二章
人生,果然是不可预知的。
跟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师兄回到他开的小小药铺,让师姐卸了脸上的易容,手里被塞了一杯决明子泡的茶坐在藤椅上的时候,静侯还在感叹。
有没有这样的巧合?一出门就像丢掉的两个人居然全都在杭州!会不会连他们师傅那个老家伙也潜伏在杭州的某个茅坑里醉得爬不上来?
花喜落正在和身上那些几斤重的假皮做斗争,静侯正在发呆,而她们的师兄……正在厨房里做饭……
当诡异的味道传进静侯的鼻子里,她猛然脸色大变的冲进了厨房,但是为时已晚——师兄的“得意之作”已经完成了大半,再怎么抢救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她们悲惨的命运已经注定得不到改变了。
可怕的不是师兄看起来光鲜亮丽吃起来肠穿肚烂的厨艺,可怕的是,明明知道这些东西吃下去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却只能含泪把它们吃完的宿命。
不能浪费吃的东西——这是师兄的铁律,顺带着他们这几个倒霉鬼也不得不跟着把这条铁律坚守到底。
深呼吸,喘口气,她真的不想回忆起“不谙世事”的时候不小心犯到师兄的那些下场。
不浪费粮食是美德,她很赞同,但是,连拒绝被制作成毒药的粮食也不能……这简直是惨无人道……
静侯抱着头,在厨房门口蹲了下来,深切的哀悼起自己的命运。
“饿了吧,再等一下就能吃饭了。”
静侯被自家师兄温柔的笑意劈到,看着被专心料理着的“食物”,只觉得满目疮痍。
一个看外表几乎挑不出毛病来的男人,这种要命的缺陷,应该就是上天给予的“天谴”吧。只是,为什么造孽的是师兄,被“谴”却是她们这些无辜的人啊!
静侯再次悲叹。
挑不出毛病,不意味着完美。若说这世上有什么称得上完美的东西,那也不是他们这种不完美的凡夫俗子能想象的出来的。
平平看过去,师兄几乎完全符合这世间女子对于良人的一切要求。
清俊,温和,细致,睿智,学有所长。怎么看,都是宜家宜室的好男人——如果闺房之中能热情奔放温柔兼之霸道,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不过不用急着流口水,这些,也不过是“看过去”如此罢了。
看过去——没有任何人能像面前的这个男人这样,把最简单朴素的青衫穿得这样温柔写意。高挑而略显清瘦的身形,较之普通男子白皙一些的肤色,衬着这身天青水碧的衣衫,竟似莲一般的皎洁,完全没有辜负了他的名字——步青衫。
生他的人一定很有先见之明,取的名字这样“点题”,可谓难得之极。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有谁能知道,包在那张轻脆薄透的表皮之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吹毛求疵!!!!
看看这间厨房,小小的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一尘不染还算正常,毫无油烟味也可以是洁净的表现,但是,有谁见过干净得好像被舔过一样的灶坑!!!
谁会在烧完火以后钻进灶坑用抹布一个角一个缝的抠一遍!!
更不要提那些按照大小深浅摆得跟排兵布阵一样的碗盘,每次看到,一种望而生畏的恐惧感就油然而生——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平凡人的境界,甚至达到了连圣人都望尘莫及的高度——圣人他老人家从来不进厨房……
和师兄生活在一起的时日,从无数血的教训里,她学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绝对不要过问别人的生活方式,否则只有引火烧身。好怀念山上一人一间房的日子,房门一关,各人各管,眼不见心不烦……
抬起头,碧空如洗,想一想要和师兄住在一个屋檐低下,静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这就是她做行善救人的“福报”?
“不要发呆了,饭好了,去看看二师妹收拾好了没有,叫她一起用饭。”
步青衫将装满“食物”的器皿错落有致的摆在托盘里,用对待稀世珍宝的态度庄严的双手托捧着,极为温雅的开口招唤已经走神儿了半天的静侯。
“啊?!哦……哦哦……我这就去。”静侯回过神来,盯着师兄手里色彩斑斓的菜肴,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后退了三大步,然后才近乎连滚带爬的去通知师姐开饭的“噩耗”。
开玩笑,不吃的后果严重,还没吃就糟塌了食物的罪名更大!
她深度怀疑师兄之所以那么温文尔雅,完全是为了防止说话的时候把口水喷到他敬若神明的饭菜里才养成的习惯。
“什么!!师兄下厨了?!!”
卸了易容正在梳妆的花喜落听见静侯的话手下猛地一抖,挽头发的簪子戳了头皮都不觉得疼。
天啊————
静侯看着师姐如丧考妣的样子,撇撇嘴,她已经哀号过了,可惜没啥用,现实就是现实……
“你们怎么了?快来坐下,用饭了。”步青衫一步一个脚印的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的菜汤别说洒出来,就是晃都没晃一下。
“哦……来了……”师姐妹俩人一步一蹭的挪到桌前,表情之壮烈,和上刑台没什么两样。
四菜一汤漂漂亮亮的端放在桌子中央,摆出花朵的形状。
洁白无瑕的小碗里,晶莹的白米饭刚好平齐到碗沿,一粒都没有多出来。
距离饭碗左侧不多不少两寸远,放着同样洁白无瑕的小碟子。
筷子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的被放在距离饭碗右侧两寸远的地方。
而这三套餐具,又一分不差的被摆在距离桌心的菜肴半尺远,距离桌沿三寸远的地方。
谁不相信可以用尺量,如果有偏差,那问题一定出在尺子上!
静侯和花喜落腰板挺直的端坐在桌前,极力逃避面前的饭菜,眼观鼻,鼻观心。
“你们怎么了?”看着两人的样子,步青衫疑惑道。
“我们……我们……我们在心里默念,感谢师兄赐我们美食!”静侯信口硬掰,和花喜落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抹了把冷汗。
步青衫闻言一笑,道:“说什么客气话,我这里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将就着先吃一些吧,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
看起来鲜翠的蔬菜,看起来鲜嫩的肉,看起来鲜美的汤……
想起那只当初因为嘴馋偷吃了师兄做的菜而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胖狸猫,静侯忍不住脸皮抽筋儿,头皮发麻。
这些玩意儿足可以和同样看起来外表鲜艳的毒蘑菇相媲美,吃……她的追求真的不高,她不怕死,只要吃了之后不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就感谢上苍了。
见死不救不是错,不小心救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大魔头才是她的罪过,她忏悔,她赎罪,她保证再也不犯了,就算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被砍死,被毒死,被噎死,她也绝对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即使被抓住也会把抓住她的爪子砍下来继续视而不见。所以,各路神佛请保佑她吧,让她还能活着看见今天晚上的月亮,她拜谢神恩~~
那个整天恨不得泡在酒缸里的老头子其实堪称当世奇才,无论是武功也好,轻功也罢,甚至什么旁门左道都造诣精深,有时候静侯都不禁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欠了她祖父的人情。
师门没规矩,他们这几个徒弟都是各自凭喜好选了想学的东西来研究。
大师兄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他入门最早,功夫也最高,除了轻功略逊师姐一筹以外,无论是医术还是毒术都比她们高出不是一两个层次。杂七杂八的都学,甚至,他连酿酒都和老头子学的兴致勃勃,也不知学来干啥。
果然能耐越大的人就越奇怪,幸好她是个没啥用处的半吊子。
顶不住步青衫殷殷期盼的目光,静侯和花喜落豁出去了,牙一咬、眼一闭,啊,眼不能闭,相反,她们还得睁大眼睛,小心着菜汤不要洒在桌面上,更不能洒进其他菜的盘子里,甚至不能洒进饭碗里。吃菜要用碟子,吃饭才能用碗。饭要从上往下,从前往后的一点一点的吃,不能坏了规矩,更不能乱了顺序。
若是不在一起吃饭便罢,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师兄下厨,这些事情都要遵守,连那个老酒鬼都不敢行差踏错,唯恐大徒弟见了发飙,可见这男人有多可怕。
静侯的牙虚飘飘的落在嘴里的饭菜上,只是做了个嚼的样子就生吞了下去。
其实要是不考虑吃下去的后果,大师兄做的饭菜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是,想想看,让谁吃活蜈蚣谁敢大嚼大啃,胆子再大的也不过就是硬吞下肚了吧。要知道,她们师兄的厨艺,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别人做菜调味用油盐酱醋,他老人家做菜是拿各种口味的药粉当调料使,至于药粉的功效和有没有毒性,掺在一起会变成什么,那些事情对早就已经试毒试到百毒不侵的大师兄来说根本不用记入考虑。
但是,这种没有谱的玩意儿对于她们这种肉身凡胎的普通人来说,比活蜈蚣可怕一百倍。
看着两个师妹“仪态端庄”的用饭,步青衫非常欣慰。
久别重逢总是让人心情格外好,步青衫甚至破例在用饭中途就放下了筷子——当然是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的被放在距离饭碗右侧两寸远的地方。
“我们兄妹难得聚在一起,刚好我日前酿的酒也可以启封了,不如我们来喝一杯?”
静侯和花喜落听了,喜出望外。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就麻烦大师兄去拿酒了。”
步青衫一笑而起,慢条斯理的出了房门。
静侯和花喜落两相对望,嘿嘿一笑,心照不宣……
第三章
遥望着师兄的身影从门口消失,静侯和花喜落立刻跳了起来。
静侯用极为谨慎的态度把三人份的菜夹出两人的份量,小心翼翼的好像从河泥里挑金砂,绝对要保证让这些菜看起来是被“端庄”的吃掉而不是被“处理掉”。
“快快快,哎,慢慢慢,不要弄得乱七八糟,小心菜汤啊!”花喜落在一旁心急的指手画脚。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拿家伙,不要在这里啰嗦,等会儿师兄就回来了。”静侯皱紧眉头不耐烦。
花喜落把轻功用到极限,眨眼之间冲进里间,把刚才卸下来的一块假皮拿出来,将这些被静侯小心的夹到碟子里的菜和两人碗里的白饭用皮子一兜,又冲回了里间。
静侯跟进去,从带来的包袱里哗啦啦的倒出一堆瓶瓶罐罐,都是这阵子她做出来以防万一的东西。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瓷瓶,淋了些滑溜溜的东西到那包“赃物”上,然后换了一个小罐子,挑了些粉末洒在那些滑溜溜的东西上,嗤嗤嗤几下,一大包可能害死人不偿命的饭菜就被蚀得半点儿痕迹都没有了。
“嘿嘿,我的‘化啥都行二合一’果然是销赃毁尸必备之佳品啊~~”静侯得意兮兮的傻笑。
花喜落看了有气,用力在静侯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得意个屁,这么大的味道,师兄是死的才闻不出来!”
“哦哦哦,还有还有。”
继续翻出一个瓶子,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用力一喷,方才的那些味道立刻消失无踪。
静侯这才呼出一口气,抹了抹冷汗。
“啊,不对,还有汤,汤怎么办!!”
刚放松下来,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大患,两个人一溜烟的又冲回桌子旁边,看着那一大碗汤心急火燎。
“不行就倒掉一半。”静侯黔驴技穷。
“倒在哪里?你看看这比狗舔过都干净的屋子和院子,你倒在哪里不是往秃子头上放虱子!”
“那你说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你——”静侯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冲花喜落使了个眼色。
怎么也不用办了,师兄回来了……
两个人迅速回到位子上端庄的坐好。静侯眼尖的瞄到碗底还有一粒饭粒,一咬牙,把饭粒用手指粘起来,顺着领口塞进了衣服里。看得花喜落目瞪口呆。
“酒拿回来了,你们等久了吧。”温柔的声音响起,步青衫捧着一个小小的酒坛子,姿势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捧着祖宗骨灰的孝子贤孙……
“不久不久,怎么会久。”就是不够久!静侯和花喜落同时在心里悲号,“不好意思我们自己先吃了,大师兄你也赶紧用饭吧,不要忙活了。”
两个人屁股粘在椅子上,假笑粘在脸上,没有人敢伸手去接师兄手里跟吃喝挂钩的东西,只有眼珠子跟着走,一直看到那个骨灰坛子…啊,不是,是酒坛子,被安稳的放在桌子上。
“哦?”步青衫看见桌上明显去了一大半的菜和两个师妹面前空空的碗,稍稍有些惊讶。“吃得这么快,是不是饿了?厨房里还有一些材料,我再去做一点来吧。”
“不要不要,我们吃饱了,好饱了,师兄你还是自己快点用饭吧。”两个人手摇头摇的忙不迭的拒绝。
开什么玩笑,她们就是知道师兄绝对只做了正好三人份的菜饭,才会只把她们俩人的份处理掉,要是再做一次,那她们刚才忙得是什么劲儿啊!
“真的饱了?”步青衫关切的问,生怕师妹受了委屈。
“饱了饱了!”两个人的头狂点,脸笑得僵硬。
“那就好了,我这里粗茶淡饭,我还怕你们吃不惯。”步青衫微微一笑,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
“山上吃的也不比这个好,哪有什么不习惯,师兄太自谦了。哈……哈哈哈……”静侯扯着脸皮硬笑,差点闪了舌头。
花喜落帮衬的继续猛点头,“就是就是,又是酒又是菜的,真是麻烦师兄了。”
“说什么傻话。”步青衫莞尔,忽然想起什么,又站起身来,“对了,说到酒,怎能没有下酒菜,你们既然已经吃饱了,那么就来试试看我新学的酱菜吧。”
什、什么?!还有酱菜?!
轰隆隆隆隆,五雷轰顶——
还不待静侯和花喜落反应过来开口拒绝,步青衫已经略带兴奋的出去拿他的新品种“酱菜”了。
果然是阎王要人三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过了一劫又一劫,天要亡她们啊————
被打击得风中飘摇的两个人,青惨惨的面无人色。
叼着杯子,喝——
反正都逃不过去了,也就别挣扎了。
静侯很认命,花喜落也不得不认命。
这不是大师兄酿的酒,这不是大师兄酿的酒;这不是大师兄腌的酱菜,这不是大师兄腌的酱菜……
硬要自己不去想,忽略掉这些酒菜的“出处”闭着眼睛往下塞的话,其实味道也不算太坏。静侯这样安慰着自己。
不过,“大师兄,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做生意啊,你的医术这么好,没道理生意这么清淡啊。”
居然有这么大把的时间坐在这里和她们闲磨,害得她们想搞鬼都没机会。
步青衫听了但笑不语,径自从酒壶里又倒了一杯酒。
桌上的饭菜都已经被他收拾下去了,只干干净净的摆着一坛酒,一把壶和两碟子酱菜。
静侯和花喜落本着躲掉一样是一样的原则,都只专心致志的喝着杯子里的酒,完全不去碰那些所谓的“下酒菜”,好在师兄这次并没有说什么。
步青衫喝酒的样子,说实在的,很好看。
宽大的袖子,举杯的时候会露出一截手腕来,腕骨纤细分明,皮肤被青色的衣衫衬得更加白皙,宛若碧叶间的白莲。
他是那种喝一点酒就会脸红的人,但是又不会红得很夸张。淡淡染上的一抹醺然,让细长而略显得有些冷淡的眼睛里光晕流转,右眼下一颗细小的痣会在这时变得明显起来,睫毛垂下来的时候,便好像渗出了一滴泪水。
看过去,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静侯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她不爱看师兄静静喝酒的样子,虽然很好看,但是她的直觉却会不停的警示着她,危险。这样的师兄,往往让她的心有种落不到实处的不安,她并不乐见。
所以,她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步青衫放低了手中的杯子,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很惬意的笑一笑,道:“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爱这样闹中取静的感觉,至于生意,我另有赚钱的来源,开个药铺不过是让自己有个落脚的地方,并不指望着靠这个大富大贵,生意清淡一点,我倒是很喜欢。”
“大富大贵?这话从师兄你嘴里说出来,我还真是听不习惯。”静侯挑眉。
和师姐这个就算在山上也要涂脂抹粉满头金翠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师兄一年到头的就是这样一身最普通的青色衣衫,样式普通,料子普通,总之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与其说是淡薄,不如说,她根本没有办法把师兄和钱联系起来。这男人,已经差不多像是个修道的人了。
步青衫看了静侯一眼,展眉而笑,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让静侯忽然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另有赚钱的来源?
嗯……师兄的一身本事,无论是哪一种亮出来,都能让人捧着金山银山挤破头的找上门来——当然,厨艺例外——但是,他这样一说,反倒让她心里犯嘀咕,师兄不会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他们师门唯一默认的规矩是绝不过问他人的生活,所以就算静侯心里再怎么疑惑,也无从得知,更不会问出口来。
不过,这阵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她倒是忘了一件事情,一件对她来说挺要紧的事情,在这不舒服的当口被她猛然间想了起来。那就是——到底是谁给秋素心下了师门独有的绿柳如斯?又是谁把秋素心带进林子里去的?就算秋素心是好运气,自己闯了进去,至少毒一定与他们师门的这几个人脱不开干系。
谁呢?是一个人做的还是两个人?是无意为之还是别有用心呢?
静侯脑袋里面转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地又喝了不少酒下去,只觉得越来越心烦意乱,想也想不清楚,问又不愿意问,只是一直纠缠。
她被曾经中了绿柳如斯,又曾经无意之间闯进山林的秋素心强带到杭州,偏偏师兄和师姐也在杭州。一切都那么恰好,每个人都有可能,她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只能越发的烦闷。
从那以后过了好些年,但是一直有这样那样的症状不停的出现,不停的把过去的那些东西推回到她面前,让她连想要做只缩头乌龟都没法子。
而,最大的症头可能就是这个了吧——被她当作救命稻草抓住的人们,她努力想要相信,却做不到,明明怀疑着,却又要强迫自己相信。也许有一天,她会因为这样而整个人就此疯掉也说不定。
眉头越皱越紧,静侯干脆无意识的抓过酒坛子开始往下灌,连花喜落在桌子下面猛踹她都没有感觉。
人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平平都是酒,静侯只觉得酒入愁肠愁更愁。越喝越是烦闷,甚至开始全身燥热。
要知道,从她妖化的那一天起,除非她刻意的运气,不然她的身体从来都是冰冰凉凉的,和个死人没两样,就算是喝了酒,这样的燥热也极其反常。
但是等静侯发现了师兄对她这种捧着酒坛子喝酒的不端庄完全不置一词,也发觉了自己身上的异常的时候,一切,又已经——为时已晚……
第四章
跳脱出来看她活过的这二十几年,其实很可笑。
似乎,她的命里总是脱不开“为时已晚”这几个字。
以为自己搞的小把戏成功的瞒过了师兄,等到发现其实还是被师兄看穿了的时候,为时已晚——她已经被恶整。
以为就算被秋素心带下山,只要能瞅准了机会就逃得掉,等到发现了一切正朝着她最不乐见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为时已晚——她已经被带回了恶梦的根源。
以为嫁了一个可以给自己依靠的良人能安稳的过完这辈子,等到发现是自己太天真的时候,为时已晚——那个男人已经用一个姿势轻松的将她编织的幻梦干脆的粉碎。
好吧,一切她都认了,因为为时最晚的是,当她发现一切根本就不好玩儿的时候,她已经降生到这个人间,没有什么可以被改变了。
“师兄啊,你好端端的,弄雄黄酒出来干什么?”忍耐着从身体内部燃烧起来的灼烫,静侯艰难的开口笑道。
雄黄酒!!!
花喜落手上一滑,杯子几乎被她砸在地上。这酒里根本没有任何雄黄的味道,怎么会是雄黄酒!!
静侯的脸已经被烧得通红,血似乎涌动着就要从薄薄的皮肤底下喷涌而出,连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是烫人的。
花喜落很想立刻逃走,但是身体却仿佛忽然被冻住了似的不能动弹。她睁大眼睛瞪着步青衫,步青衫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随即便把目光转向了静侯的方向。
“快到端午节了,做一点雄黄酒放在药铺里卖,不是很合时宜吗?”
“哈……哈哈……”静侯苦笑,“这样一点儿雄黄味道都没有的雄黄酒,有人会买?”
“也是有人会对那个味道敏感,不是吗?”步青衫意有所指的说道。
静侯的笑容终于挂不住,手上的酒坛子落在地上,啪的碎裂,身子一软,瘫在流满地面的雄黄酒里。
把师兄的房间弄成这样,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等着她啊。
静侯很奇特已经快要麻木的脑袋里居然还有余暇想到这些事情。
虽然妖化以后有着巨大的蛇尾,但她不是蛇,对于爬虫来说堪称毒药的雄黄,对于她并没有那种功效。但是,她对雄黄的味道依然敏感,只是,这是出于另一种难以启齿的原因。
“师兄,你不要每次都把我当成白娘娘好不好……”静侯低弱的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沙哑。
步青衫看着地上开始辗转蠕动的静侯,轻轻放下了酒杯,道:“当然,白娘娘还比不上你来得有趣。”
雄黄酒只能令白素珍现出原形,却能令小师妹产生更有趣的反应,这两种乐趣是不能比较的,他当然不会把静侯当作那条无用的白蛇。
静侯用伸出长爪的手紧紧的扣住自己的臂膀,勉强以疼痛保持着一点清醒和理智。
那个被极度的痛苦愤怒和怨恨吞噬了的瞬间,她献祭了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人类永远不可企及的强大力量。而紧随其后,为了克制这种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爆发的力量,她又付出了新的代价。
快感是这样的相似,虽然带来快感的途径不同,但是那种酣畅的感觉却是相通的,无论引发快感的,是暴戾……还是欲望……
人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即使心死成灰,但只要还活着,欲望就不会死。为了压制身上的妖性,她几乎熄灭了自己所有的欲望,越是能带来强大快感的欲望,就被她压抑的越深。
但是,也仅仅是压抑而已。
当有一天,步青衫无意之中发现雄黄可以开启她的欲望之后,这种东西就变成了他通常用来惩戒她的工具,而且花样翻新,每次必中。
“师兄……如果我现在认错……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步青衫轻缓的摇摇头,“如果你早就知道做那件事情的下场,为什么每次都要去做?”
他只有这一片逆鳞,为什么她们总是学不乖的要去摸一摸?
当然是因为做或者不做都没什么好下场,所以每次都侥幸想要赌赌看,可惜从没成功过。
静侯不再开口,认了,咬紧牙关,全力和身体里越燃越烈的火焰抗衡。
说到底犯了师兄的忌讳是她们的错,师兄也不会真的想看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他只是想看自己忍受这种折磨而已,忍过去,等师兄消气了,就没事了。
步青衫站起来,慢慢走到静侯的身边。
静侯看着身下流淌的酒液几乎沾到师兄一尘不染的鞋子上,无力的吐出低喃。
“……脏……”
步青衫闻声,眉头一动,蹲下身来,温柔的顺了顺静侯瞬间暴长出来的头发,无奈的叹息。
“这样的轮回有过多少次了,怎么还是相信我?”
是啊,这样的轮回有过多少次了——在师兄身后搞小动作,从来没有例外的被发现,然后被恶整。
但是她就没长过记性。
师兄的完美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桎梏着他的枷锁,让她怎么忍心开口跟他说,其实他做的东西,人吃人死,兽吃兽亡?她宁肯这样被师兄恶整,也不愿意去碰触师兄心里那片真正的逆鳞。
“……你是……师兄……”她拼命想去相信的人之一啊。
静侯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瞳孔紧缩,渐渐泛出青色,明显已经濒临界点。
听到了静侯模糊不清的回答,步青衫低笑着站起身来,仔细的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
“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过是个外人。师兄?这就是你相信我的原因?小师妹,你真是比白娘子还要笨上十分。”说完,迈步出了房间,将房门合上,把即将崩溃的静侯同被制住不能动弹的花喜落留在屋中。
笨吗?
笨吧。
不笨又能怎样?
能让她咬牙活下来的东西已经那么少,要是不笨一点,她还怎么熬……
花喜落身体僵硬着,却在意识里颤栗。
静侯就在脚下不远的地方扭曲挣扎。
即使有再强的意志力,与天性抗争都会痛苦不堪,更何况静侯对妖性的抵抗力低到几乎一碰即碎。
妖化的时候静侯有多么痛苦,而他们为了妖化以后的静侯吃了多少苦头,这些师兄不会不清楚。他居然还能把这件事情当成游戏一样的来玩!每一次每一次,这种事情都让花喜落心里冰凉。
和静侯毫无理由的信任不同,她几乎可以说是害怕着步青衫的。所以,每一个动作,她都小心的防备着,只是,她的那些防备和心机,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心思,完全不值一提。
那个男人的心里,所有人都是玩偶。他会不动声色的,甚至微笑着,揭开一道人身上还没有愈合的伤疤,看着血流,听着哀号,然后觉得是个好玩的游戏。
她怕他,也讨厌他。
她不明白静侯怎么能那么样的亲近他。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和拥有妖身的静侯相比,步青衫,才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听静侯说起的时候,花喜落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偏偏在她们易容离开秦栾的别苑,想要返回山上的时候,这个男人出现了。她的算盘是来刺探个一二,但是,她早该想到,只要一遇到这个男人,就绝对没有什么好事情!
还来不及搞清楚这次步青衫又想要玩什么把戏,她的麻烦已经来了。
碰过雄黄的静侯,被定住不能动弹的自己,花喜落苦笑——
哭泣的低吟和压抑的嘶喊从静侯咬紧的牙关里泄露出来。
她翻滚着,只觉得快要被烧成灰。
双腿紧紧地绞缠在一起,不断的互相厮磨,血液疯狂的流窜。
衣服和头发被含着雄黄的酒液打湿,缠在身体上,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她的理智。
锋利的爪子难耐的在地上抓出狂乱的痕迹,手臂上的血痕,腥甜的气味,让欲望越发的烧红了她的眼睛。
好想要……温热的身体……甜美的血肉……好想要……
花喜落柔软馥郁的身体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只要一伸手,就可以……
啊哈……
急促的喘息着,静侯紧紧地闭上眼睛。
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滚烫的湿意让双腿间变得滑腻不堪,打开尖锐长爪的手,终于忍不住探了下去——
裙子被撕裂开来,露出腿上玉石一般的肌肤,利爪抚过的地方,划下一道道血痕。双腿紧紧地将指爪夹住,带着刺痛的快感诱发出更加庞大的空虚,好热——
好想要……
嗯……嗯……
压抑着,克制着,静侯被欲望蒸腾着,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流淌下来,同酒液和汗水混在一起,越发的炽烈。
给她……她好想要……
辗转翻腾,高热的炙烤中,意识渐渐沉没,身体高高的弓起,耳畔似乎想起了剧烈的倾塌声。
巨大的蛇尾挣脱了束缚,鞭子一样的甩开,结实的木桌应声而碎。
蛇尾自花喜落的面前险险的甩落,细小的鳞片在地面上摩擦,慢慢的向花喜落坐着的椅子上,滑动……
第五章
花喜落瞪大了一双美目,屏住了呼吸。
蛇尾将将在她身下的椅子边上停住,躁动的来回游移着,却像是被什么遏制着,始终没有触及到这张近在咫尺的椅子。
静侯全身绷直,在地上痛苦挣扎,雄黄酒被她身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染色,沾染在雪白的侧脸上,凄艳的,宛若当初她留下的血泪。
每一次,每一次,看到这样的静侯,花喜落心里都会忍不住地想,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她没有阻拦静侯的自毁,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痛苦。
无生者无痛,是的。死去了,就再也不会痛,再也不必忍受一切这个人世加筑在她身上的枷锁和折磨。但是,她怎么能够甘心!她们究竟做错过什么?!如果那些夺走她们人生的人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那么,凭什么?凭什么她们就要这样悲惨的死掉!
她们还没有,好好的活过这一辈子啊——
静侯已经不太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尖利的长爪努力的向前,死死的扣在地面上,全身绷得像一根就快断掉的弓弦,只有模糊的念头支撑着,阻止自己去撕裂师姐的身体,获得解脱和快乐。
一端是人,一端是妖,下身的蛇尾在这样剧烈的拉扯中被抻的僵直。
她时常觉得她快要死了。
人性破碎,妖性却得不到饱足。她好热,又好冷。
人说血冷的动物会喜欢温暖的地方,而她常常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冻死的。妖的那一部分渴望的鲜血和肉体的温暖,她不能放纵;人的那部分渴望的珍爱和安全,她得不到。这样的饥渴,阴影一样的盘旋在身体的深处,每过一天,她都要花上更多的力气,才能强迫自己忽视掉这些声音。
好冷——
她好想要回去小溪边,晒一晒太阳……
花喜落的心都快要裂开,但是身体却丝毫都动弹不得,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下的毒,让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静侯的挣扎翻腾越来越弱,甚至连气息都变得衰弱了下来。这样下去,她会受不了的。
够了!!!
步青衫——
够了——————
她在心里狂喊着,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眼泪从大睁着的眼中落下,她却毫无感觉。
残阳如血,铺天盖地的从窗纸和门的缝隙中涌进来,让人窒息的赤红。
低哑而萧瑟的声音幽幽的响起,穿过薄薄的门板和墙壁,传进静侯的耳朵里。
紧闭的双眼似乎被打开,看到了非常非常遥远,却又非常非常熟悉的……过去……
天地苍茫,赤阳如血,人们这样虔诚的供奉着他们的神明。
盘踞在高高的祭坛上,俯瞰着拜倒在脚下的子民们,炽烈的崇拜和敬仰环绕着身体,温暖着魂魄。
宇宙洪荒,几多变迁,当祭坛被荒草淹没,变成一堆乱石,神明也不再是神明。
怒火,怨愤,寂寞……
被这样丑恶的情绪纠缠,犯了大错,从此沦为妖魔。
被追逐,被利用,被杀戮,被吞噬过血肉。
不断的逃离,不断的隐匿,纯净而强大的血脉,被这样累世的罪孽磨损,渐渐虚无。
混迹在人群中,不再是神明,也不愿是妖魔,只是想要和人一样,好好的活着。被人看见,被人关心,被人注视,被人……记得……
是了,她是人,已经是个人了,她是人,是人……
身体忽然获得了自由,花喜落几乎是滚落到了地上,扑到静侯的身边。
身体终于松懈下来的静侯恢复了人的形态,虽然衣衫破裂,狼狈不堪,但是已经安眠,轻浅的呼吸着,脸上带着暂时的平静和安详。
花喜落三两下扯下了自己的外衣,将静侯包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样冰冷的身体,即使隔着重重的衣服,还是让她发抖。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步青衫对满室的狼藉视而不见,收起了手中的埙,径自走向花喜落二人。
花喜落忍不住向后退了退,戒备的看着他。
步青衫也不理,只是弯下身,从花喜落紧张到僵硬的手中将静侯抱了过来,然后放到里间的床上去。
花喜落慌忙起身,也跟了上去。
“我去烧些热水来,你帮她擦擦身吧。”这样的温和体贴,仿佛刚才的那些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也和他毫无关系。
花喜落瞪着步青衫,她从来就没有看明白过这个男人。
帮静侯拉上被子,微微一笑,步青衫转身出了房间。不多时,带了装满热水的木盆回来,放下,又转身出去,听声音,是去收拾外间那些被砸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花喜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浸湿了布巾,开始小心的帮静侯擦洗身体上的污浊和血迹。
总是这样的,因为一些不知所谓的原因把静侯最不愿示人的一面掀出来,然后弄得她遍体鳞伤,再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曲子让静侯安静下来,像个宝贝一样小心的照顾。
她几乎要以为步青衫的喜好是训蛇,然后到街上去杂耍卖艺。
打一巴掌揉一揉,他不厌烦,静侯居然也从来不恨,这两个人还真是玩不腻这样的把戏。可是关她什么事,每次都被夹在中间当牺牲品,到底当她饺子皮还是包子馅,可以这样揉来捏去的摆弄!
心里窝火,手下便不自觉地用力。可是,不管她再怎么用力,静侯的皮肤还是玉石一样的冰冷,连点痕迹也没有。花喜落见了,叹了一口气,心又软了下来。
静侯对他们这样的容忍,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再怎么折腾她也都还是笑笑的好像不疼不痒,她明白的。
多少春闺梦里人,她们,都是从那个梦里走出来的人。
渴爱。哪个女人不渴望着自己被放在手心珍爱。为了那个掌心的温暖,她们愿意把自己化作一江春水,温柔的环绕在那个人的身边。
但是,静侯的渴望,已经被她彻底的锁起来了。
一日日的暴晒在阳光下,将白皙的皮肤晒成麦色,把所有属于女人的柔软都深深的埋葬起来,一天天的变得大而化之,不男不女。这样,改变自己,忘掉自己。
他们,是这样的她唯一可以放胆去碰触的人,仅此而已。
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静侯的脸颊。
傻孩子啊……
把厅中所有残破的碎片仔细的聚集到一起,只是微微的弹了些粉末在上面,那些东西就被迅速的蚀掉了。
步青衫看着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的地面,含笑的眯了眯眼睛。
学了那么久,小师妹的火候还是那么不到家。
药用的太过繁杂,虽然消了些味道,还是很难让他当作什么也没发现。
抬头看了看天色,折腾了这半天,差不多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难得他想要做一顿饭给久别重逢的师妹们吃,可惜她们还是这么不赏脸,既然如此,要不要到外面买一点回来呢。不过,街面上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底做的干不干净,就算再怎么干净也比不上他自己做的来的放心。可是他做的东西,看来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是没有人敢吃呢。
捋了捋袖子,步青衫决定了,还是去买一点现成的回来,自己再小小的“处理”一下就好了。
一边想着,一边出了门。方才静侯的利爪在地上抓出的那些痕迹,被步青衫轻描淡写的踩过去,尽数消失无踪。
晚饭,是锦绣坊的狮子头。
桌子旁,只坐了步青衫和花喜落两个人。
按照惯例,被步青衫恶整完的静侯总要睡上整整一天,醒来之后便神清气爽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而步青衫也会表现的好像那个整死人不偿命的妖怪不是他一样,继续保持个谦谦君子的形象,看得花喜落一阵一阵的恶寒。
静侯那只野猴子总是觉得她自己是这个师门里唯一的正常人,哈,正常在哪里,她还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腹诽在心,脸上却不漏半点声色,花喜落自问没有那个能耐,经得起步青衫的“爱护”,也非常庆幸,自己从来没有引起过步青衫的“兴趣”。至少在静侯还没有到师门之前,这男人恐怖归恐怖,还没有达到现在这个恶魔的程度。
“怎么,不合胃口吗?”步青衫见花喜落端着碗却迟迟不动筷,关切地问了一句。
“嗯?啊,哪里,麻烦大师兄这样远的去买这些吃食回来,我很喜欢。”花喜落假笑着答道,赶紧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吃了之后才发现,她一着急,忘记把饭碗放下换碟子接着菜了,险些把汤汁滴进饭里,心中一绷,暗叫一声侥幸。
步青衫见状,放下筷子,笑了。
“师妹不要客气,我知道你们一贯吃不下我的手艺,本来也只是想要亲自下厨给你们接个风,没想到,倒难为了你们。”
花喜落咬着舌头,强忍着一肚子火气不要喷出来,面上还得做出个笑容。
“师兄说哪里话,是我们自己太不懂得惜福了,辜负了师兄的一片心意。”
放他的臭狗屁!明知道自己做的东西不是人吃的,还故意端出来,就吃准了她们不敢吃,一定会捣鬼,还故意给她们捣鬼的机会!去他的!这不是明摆着找机会整人吗!
如果真的相由心生,那么估计花喜落现在的脸早就变成了庙里的夜叉,好看得紧。
步青衫笑出声来,眼角微微眯起,泪水一般的小痣让这个笑容充满了别样的邪美。
“师妹你也不用太拘谨了,说出来不怕你生气,我实在是比较喜欢小师妹,也只会这样偏爱她而已。至于师妹你,我不是一向都很纵容你吗?”
……
花喜落已经对这个完全属于恶魔种的男人失去了所有语言。能把这种堪称残忍的兴趣说得这么正大光明,这么理所当然,还这么洋洋自得,这男人,也真是世间难得一间的人物。能和这样的一个人师出同门,她还真是——三生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