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爷竟然喜欢上了一个人独自在紫墟湖看水。
自从先皇驾崩以后,王爷的清闲日子霎时间就忙碌了起来。王爷是先皇第三子,素来极讨先皇欢心,十四岁便统领祁冷、天骄、秀、翔灵四营兵马,五年前王爷成人礼,先皇一道恩旨便将王爷推上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宝座,整个王朝的军务都硬塞在了王爷手里。去年先皇驾崩,我亲眼瞧着王爷将先皇遗诏烧掉,随后将拥二皇子崖紊登极称帝。崖紊皇子如今不过五岁,朝中大小事务便都由王爷做主定夺,党争政务一起压了下来,只把我们原本就懒散的王爷累得够呛。
这也算了,却不想那世人都说我家摄政王爷权倾朝野觊觎神器,却不掂量掂量,若王爷有心逐鹿,如今坐在皇位上那个小小孩子又哪会是王爷的对手?--何况,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王爷的!
旁人不知道,我可是亲眼看见过先皇手书的遗诏的。明明白白写着传位于皇三子矜,更何况那时王爷一手握着皇城军权,另一手抓着南书房三位议事大臣,纵然要矫诏登极,如今那一干亲王们只怕也只能俯首帖耳乖乖从命的份。
王爷为何不愿登极称帝,当中原因,我自然清楚。
远远便瞧见若水走来。若水是王爷的侍读,自幼便与王爷一起长大的,名字听起来很柔弱,可王朝上下没一个人敢轻看了他。四年前秋袭国扰边,先皇恰时重病,王爷一时脱不开身,便将兵权丢给了若水,不过短短两个月,素来号称戎马治国的秋袭国便收兵求和,单若水名动天下。
然而王爷似乎并不愿意将若水让给江山。若水刚刚班师回朝便交出了兵权,仍回王爷身边做了侍卫。其实谁都知道王爷和若水的关系,说到底,若水再英雄了得也只是王爷的禁脔,王爷想要独占的东西,谁都分享不去。
“茗姑娘。”若水朝我微微笑,认识他也有十多年了,始终是不冷不暖的关系。我是王爷的影子,他是王爷的侍卫,他和王爷之间的一切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想来我是怜惜他的,所以,始终不曾与他亲近。
“那边是出了什么事?……”适才看见寿山旁边浓烟滚滚,显然便是着了火。此地只剩王爷与我、若水三人,跑腿探查的活计自然是打发若水去做了。
“是柳泫。他回京了。见不着王爷,所以就放火烧山,逼王爷现身……”若水口气淡淡的。
……原来是柳泫。我禁不住想笑。那是个活宝。长得丰神俊朗极为漂亮,文才武功大抵也是不弱的。几年前跟他父亲回京述职时遇见了王爷,便一直缠着王爷不肯放手。那时他不过十五岁,王爷见他长得可爱,便将他抱回王府宠幸了几日,一生纠缠就这么注定了。
“烧山?”一直面朝湖水负手而立的王爷终于回过头,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微笑,轻轻一捏折扇,喷笑道,“这小子越发长进了。我倒要瞧瞧,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不知道王爷心底打什么主意,我只晓得他笑成这样,那准没好事。可怜柳泫那小子追逐了四年,却始终不晓得王爷到底把他置于何地。
“王爷。”我微微欠身施礼,唤回王爷的注意,“您去看看柳将军吧。他这趟忽然回京,应是有边界军务要与您商议。”
王爷与我的感情大约是旁人没办法理解也没办法探知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王爷身边了,他说我可以放心地待在他身边,被他宠溺和爱护,与他一起享受作为王朝皇子的权威与富贵,而我,不需要付出任何。想来我是懂本分的,静静做他的影子,伺候他起居,也分享他的生命。他有数不清的宠妃娈童,但没有任何一个能如我这样贴近他的生命。
我,只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肉体关系的影子,然不可否认的是,我能左右王爷大多数的决定,只要我开口。
王爷听我话后之轻轻一笑,顺手在若水颊边落下轻佻地一抚,飒然向着寿山的方向走去。若水早已习惯了王爷的轻薄动作,却仍然有些不豫地微微扭头避开我的注视,加快步伐追随王爷而去。
走到寿山脚下时,已经有大批的侍卫在救火了。身为王朝四大名将之一的镇南将军,柳泫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一身漂亮的烂银战甲外套着雪白的斗篷,整个人显得极为英武。摄政王府的侍卫们忙得四脚朝天地救火,他自领着一队亲兵斜搭着马鞭笑吟吟地看热闹,但见着火势小了些,他便指着那队亲兵再去点火,直把摄政王府的侍卫们气得七窍生烟,却连半点法子都没有。
直到王爷出现的一刻。
“没出息的兔崽子!水桶木枝都给我收了!烧的又不是你家主子我的摄政王府,那么卖力扑火干什么?”王爷站在紫墟湖旁边,指着侍卫冷冷一喝,整个场子便都冷了下来。
正跑得人仰马翻救着火的侍卫们都丢了手中的家伙,齐刷刷地单膝点地行礼。埋个头看不见王爷的表情,光听王爷那冷冰冰的声音,就把一群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大爷们吓得个个都在小腿肚子转筋。
跟在柳泫背后那一队亲兵显然也是不敢造次的,王府的侍卫刚刚跪倒,他们便跟着矮了半截。只一直高高骑在骏马上的柳泫不一样,一见王爷出现,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扯缰绳便拍马向王爷冲了过来,瞧那架势,活似要策马撞来,把王爷踩个稀巴烂一般。
柳泫一阵飞驰到了王爷身边,猛地一勒缰绳将马定在当场,飞身跃下马来。白衣儒将,风姿翩翩,端的是神采飞扬。似柳将军这样的人才,多见得几次,只怕我都要忍不住动心了。
柳泫还未开口说话,王爷折扇一挥,已冷冷吩咐:“打道回府。”
见柳泫张大嘴巴的惊愕模样,我险些笑出声来。我家王爷也当真坏到极处了,明知道柳泫巴巴地赶回京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他却将柳泫这么个大活人视若无睹。柳泫下巴仍在脱臼状态,侍卫已牵来三匹马,王爷一个漂亮的跃身上了马背,若水则飞快地跟上他的动作,我又是最后一个。
王爷轻拍马臀便欲离去,终于反应过来的柳泫一把抓住他衣摆,可怜兮兮地仰面道:“王爷,您生气啦?……”
若水扭过头去偷偷发笑。我看见王爷朝他投去的淡淡眸光,这小子今晚一定会被修理得很惨--如果柳泫没有缠着王爷非要爬上王爷的龙床的话。
王爷素来是很决绝的。我看见王爷毫不留情地踢开了柳泫,然后狠狠一拍马臀,飞驰而去。不过十九岁年纪的镇南将军被踢得跌出去一两丈远,英俊的脸上尽是懊恼。若水跟着王爷离去,我则忍不住笑笑又下了马来,伸手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大将军拖上马。
柳泫与我也是见过面的,算得上几分交情,他满脸委屈地望着我:“是他自己钻进那破湖苑不出来,我不烧山,只怕今天都看不见他了。”
没由来自眼前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一丝依恋,我也不过比他大四岁而已,却总是忍不住将他看做孩子。跃上马背与他并辔而行,我禁不住笑道:“你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了,还不清楚他的性子?私底下顽皮捣蛋不打紧,闹过分了就不好了。你自己想想,王爷在湖苑赏景,你带着一队亲兵来烧山,传出去还不成了京师上下的茶余笑话了?--也就只是你柳将军了,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被就地正法了。”
柳泫几分委屈几分懊恼,又有几分后怕地皱着眉,半晌才苦着脸向我求救:“茗姑娘,王爷好像真的生气了。我、我可怎么办啊……”
我只笑,这可怎么教他?猛地一甩鞭,我快马追回了王爷身边。
回到王府之后,王爷便去洗漱。我的作息向来和王爷一步不差,等我沐浴完毕换好干净的长裙以后,王爷也正精神饱满地走出浴室。小太监送上今天快马送来的奏折,我捧进书房,王爷极有效率地浏览批复着,若水侍立在书房外,一切都相当和谐。
掌灯时分,王爷吩咐传膳。菜还没上来,便听见侍卫进来禀报:“王爷,镇南将军柳泫求见。”
“镇南将军?”王爷颇为玩味地咀嚼这个词,挑眉问道,“那他说了来干什么么?”
侍卫道:“柳将军说有要紧军务禀报。”
我一面整理王爷批好的奏折,一面摇头。这个笨小子,顶着大将军的头衔来硬碰摄政王,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知道王爷的脾气最是拂逆不得吗?真是朽木不可雕。
王爷将九龙御笔放下,嘴角扯起一丝古怪的笑,道:“请柳将军玉澜堂见。”
柳泫被请到了玉澜堂。我和若水一左一右侍立在王爷身旁,若水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表情,王爷则是正襟危坐,显得十分郑重。柳泫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王爷微微淡笑却毫无温度的表情,居然忍不住打了个抖。
“柳泫、见过王爷……”被王爷严厉的目光逼得遍体生寒的柳泫、有些结巴地开口。不说他,整个惊燕王朝,见到王爷如此严肃的表情还能站得稳的人也绝不超过五个。
“辛苦柳将军了。请坐。”王爷冷漠地开口,“听柳将军说有边境急务,莫非是秋袭国又扰我惊燕边城?”
柳泫结巴道:“这、这……这个……”
我又摇头。话都说不清楚,你还敢编排着谎话来骗王爷,小孩子真的好天真可爱哦。不过这小子既然缠上王爷就绝对不会轻易放手,王爷瞧他不顺眼自然可以扬长而去,可这小子今晚岂非要在我耳边絮叨一整晚了?
就在我为柳泫头疼的时候,王爷已唰地冷了脸,一掌拍在玉案上,桌上的琉璃盏丁零当啷地颤了起来。连若水都禁不住吃了一惊,柳泫更是吓得脸色煞白,王爷已厉声道:“吞吞吐吐作什么样子!既有边关急报,还不速速禀来?贻误军情小心本王将你军法从事!”
王爷疾言厉色显然吓到柳泫了。然而他骨子里却是极骄傲的,满心期望着与他的王爷好好温存,没想到甫一见面便被踹了一脚,好容易编排个谎话想要入了王府来赔笑脸,却不想被王爷一顿抢白,里子面子都没了。
“啪”一声双膝点地,长身跪倒,柳泫脸色苍白,眸色却极为阴郁,仰面直撅撅地将王爷的话顶了回去:“王爷所料不差,正是属下谎报军情!王爷便将属下斩了算了!”
小猫也有三分脾性呢。我有些爱怜地望着柳泫。这样才像个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像若水,明明他是不喜欢被人压在身下的,可惜王爷召他侍寝时他却只是咬牙静静地忍。我在若水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权欲,若水并不是出卖身体换取荣华富贵的世俗之人,我知道他的隐忍是为了守护。
守护王爷,也就是守护整个惊燕王朝。若水,是一个很高贵的男子。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王爷嘴角绽开一丝冷笑,见他身子微微后倾,我便知道他要起身。顺手取过一旁的斗篷,王爷此刻已站了起来,龙行虎步自柳泫身边绕过,王爷冷冷抛出一句:“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的把戏。你若想死,刀子绳子井,哪样都死得成。莫总管,替我送柳将军出去。”
走出玉澜堂,我将斗篷套在王爷身上。还未走下玉阶,柳泫已追了出来,满眼都是泪,拽着王爷衣摆不肯放,短暂的骄傲已被王爷的绝情打得粉碎,瑟瑟地低着头,哀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您饶恕我吧。泫不敢造次了。”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泪。想必他是屈辱的,可一旦爱上了,哪还有骄傲尊严可说?情不自禁无可奈何,爱得越深那个,必然就是越吃亏的那个。王爷正是不爱他,因而可以谈笑自若潇洒自如吧?
王爷停下脚步,勾着柳泫的下巴,“知道错了?”
柳泫慌忙点头。
于是王爷笑了,用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抚去柳泫脸上的泪水,声音变得淡淡的:“这就乖了。还是爷的好泫儿。去收拾下在府中住下来,等你一起用晚膳。”
果真就是得到糖果便忘记哭闹的孩子。名震天下的镇南将军此刻便如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眼中闪烁着极度欢乐与满足的光芒,王爷平淡的语言与冷静的碰触就能让他激动兴奋,受宠若惊到一塌糊涂。
我细细端详着王爷的脸。是很漂亮。但真的有那么摄人心魄的地步吗?--我有些自失地笑笑,或者是和王爷相处太久了,对王爷的绝世风姿有了免疫力,王爷虽有一副好皮相,也足够叫人赏心悦目,我却连一丝丝惊艳的感觉都没有了。
还不如柳将军给我的感觉刺激呢。我开始胡思乱想。
柳泫被几个太监领去安置洗漱,其实他每年进京述职都直接住在王府,这偌大的府邸,只怕他转得比我还熟稔。我与王爷进了饭厅,若水照例在门外伺候,侍女送上开胃小点,我在王爷身边坐下,替他布菜。
“是你教那小子来求和的吧?”王爷淡淡开口。
我禁不住笑,“哪用我教?他哪儿敢和您赌气?--再者说了,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说得上什么求和求战的?”
王爷摇头道:“确实不是大事。只柳泫最近越发骄纵,要给他点教训,不能太纵容。”他忽然凝神望着我,“茗儿,你喜欢柳泫?”
失笑。
“柳泫是挺可爱的。率真不做作。”不知为何,心念竟是一动,“还是个孩子。王爷也不必管得管得太紧。”
一阵沉默之后,王爷声音轻轻淡淡地散开:“边境二十万兵马,若管得马虎了,足以动摇国本。”
门外传来柳泫的脚步声。虽在远处,凭我的耳力却可以清晰听见。放下筷子径自站在一旁,能不引人注意,我自然不想引人注意,虽然许多人都知道摄政王风矜身边有个影子般的侍女。
柳泫换了一身洁白的儒衫,乌黑的长发束着青色的发带,十分飘逸俊朗。他的精神显然十分好,微笑着走了进来,姿态优雅地向王爷请安,随后在王爷的吩咐下落座。随后王爷吩咐传膳。
王爷素来是讲究食不语的。柳泫也极清楚王爷用膳时规矩,规矩地替王爷布菜,王爷稍稍抬眼给他一个笑脸,他便高兴得眉开眼笑。用完膳,又品过甜点,王爷挥手道:“泫儿今晚就留在墨竹居可好?”
柳泫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不知是羞的还是兴奋的。他嘻嘻笑着站起身,王爷已转身吩咐太监整理书房里的奏折。我将斗篷递给柳泫,他笑嘻嘻的接过,随王爷走出饭厅,学着我的模样替王爷套上斗篷,蹦蹦跳跳地绕着王爷说着话。
我拦住了若水。他清澈淡定的眸子疑惑地望着我,我却避开他的目光,道:“你今晚好好休息吧。晚上我替王爷守夜。”
夜了王爷安寝,我便回自己小院休息,偶然不守在王爷身边,王爷也决计不会怪罪。他与我不同,他是王爷的贴身侍卫,王爷纵然不召他侍寝,他也不能离开王爷二十丈外,昨夜他被王爷拖回房折腾了大半夜,今天又跟着跑了一天,只怕早就累得筋骨散架了,也亏了他,居然半句怨言也没有。
“你昨天也没休息呢。”若水眸色稍敛。
是啊,昨晚我便在王爷房外听这二人颠鸾倒凤了一整晚。不过他倒想得清明,早早的就不把我当人看了,不是么?我只是王爷的影子。
“我不妨的。你去休息,明天早晨来伺候王爷。我明天可要好好休息一下咯。”我淡淡一笑,自以为顽皮的笑容。都二十三岁的老姑婆了,还真以为自己勾引得了谁啊?
若水微微颔首,便自去了。
浸着如水月色,我静静坐在墨竹居一枝弱柳上,监控着整个墨竹居的一举一动。只不去管那房内一片旖旎春色。
颜知、柳泫、瞳拓、单若水,王朝四大名将,个个都是王爷床上的宠物,有些时候真有些不明白,王爷何必非要靠这种关系控制他们?王爷似乎从来都不担心自己是否在玩火。这四个人,文才武功无一不是顶尖的,然,颜知善妒,柳泫自我,瞳拓倔强,若水看似温顺实则刚烈,一旦逼到了极限,只怕便只剩下玩火自焚的下场。
何必,何必呢?……
第二章
天刚蒙蒙亮,若水便赶来接我的差使。他一身武艺得自暮雪山,打坐调息两个时辰便抵得过普通人熟睡一夜,因而他赶过来时精神饱满,全不似昨夜的疲惫。撑了两天两夜,我早已倦得不行,懒得和他多扯淡,转身扑向我的小院,连洗漱都不及便直接倒上床睡了个昏天暗地。
等我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抱着换洗衣物便到了墨竹居,王府里就墨竹居的汤池引的是温泉水,我这没名没份的大丫头素来骄纵惯了,说要使王爷的温泉汤池,莫总管立刻便唤小婢准备洗漱用品。
待我泡得浑身都要起皱纹后,抹了身子,端正衣着,披着大衣裳走了出去。刚刚在流花溪畔一处凉亭坐下,两个与我相熟的侍女便笑吟吟地提着食盒走了过来。说是王爷知道我刚刚起床还未进食,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几样小菜送来。
新月初升,夜幕如水,借着琉璃盏中散出的璀璨烛光,我悠闲自在的享受着王爷的赏赐。老实说,每每王爷与柳泫、颜知、瞳拓相处时,我都懒懒地提不起劲去凑那份子。这三人都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或风华如岚,或英姿飒爽,或殊绝人寰,最叫我承受不起的是这三人望着王爷的目光,一般的真挚热切,一般的情深似海,一丝丝的杂质都不曾有,清澈纯粹得叫人心疼。
和王府里的宠妾娈童毫不相同,这三人待王爷的感情是没有夹杂一丝利欲的。我自以为冷静自持,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王爷,冷冷静静地控制这三个为他意乱情迷的痴人。
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柳泫那副神魂颠倒的模样,我便不去怜惜他一翻痴缠心情。看着桌上那几盘与王府华贵格格不入的菜肴,我禁不住暗骂自己命贱,山珍海味都合不了口味,偏偏喜欢民家小炒,什么素炒黄瓜木耳肉片油淋茄子,顶上天喝碗母鸡汤,燕窝银耳都消受不起,真可惜了我这摄政王府大大丫头的身份。
刚吃了没两筷子,忽然听见远处有哭喊声。听声音确是极远的,可凭我这耳力,再远也不会离墨竹居五十丈外,什么人这么没规矩,竟敢在王爷起居的地方哭闹?心念既动,便放下筷子,提着灯盏寻声而去。不多时便找到声音的来源,原来是王爷一处宠倌儿的居所,说是宠倌儿自然不错,否则也不会安排住在墨竹居就近的院子了。
院门虚掩着,里面灯火通明,我轻轻推开门,只见一个清秀小倌被人推搡在地,满脸的血迹,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女子,头上只簪着一支玉簪,光瞧色泽便知价值不菲。在那女子身后赫然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丫鬟仆妇,不是拿着鞭子便是举着火把。
瞧这阵势,莫非那女子竟是王府里又出的新主子,且是我不认得的?
我手脚很轻,那场面也够紧张了,以至我悄悄站在院门口,竟没半个人察觉。事态还未明朗,我自然不会贸然插手,虽然王爷不拿我当下人看,可好歹没名没份,身份说起来连如今趴在地上的那个小倌都不如,人好歹还是半个正经主子呢,我算个啥?
可让我失望的是,他们一句对话都没有。那头簪玉石的女子只冷冷一挥手,站在小倌身前的两个身材魁梧的丫鬟便挥舞着长鞭向小倌抽去,手下自是毫不留情,一时血肉翻飞,触目惊心。
眼见那小倌被抽得血肉模糊,似要断气,我想了想,终于站了出来。朝那女子微微一福身,道:“姑娘您是哪个院子的主人?”
那女子见我忽然出现,显然有些吃惊,还未说话,她身边的仆妇便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呃?大概还有几个长眼的,认识我吧?那女子立时便换了一张笑脸,殷勤地向我还礼,腰折得比我还低:“我是日暮修竹小筑的莫采儿,不知茗姐姐芳驾亲临,失礼了。”
莫采儿?莫总管的侄女?难怪这么威风呢。朝她微微一笑,我将目光转到那两个兀自不停手的丫鬟身上,莫采儿显然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立即喝令道:“还不停手?……这等血腥还不污了茗姑娘的眼!”
两个被吼得有些发怔的丫鬟立即收了鞭,我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笑道:“哪里,我也不过是个粗使下人,哪儿就这么矜贵了?……只不知道这小倌做错了什么,莫姑娘如此生气?”
莫采儿便将事情始末一一告诉我。原来那小倌叫湛岚,是王爷半个月前带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一直安置在墨竹居附近的院子里。一向倒还安生,可昨天却被人发现他半夜偷偷翻墙溜出王府,禀了莫总管便派人捉了回来,审了半天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只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封信,里面赫然是一副详细的王朝军事布局地图。
竟是个奸细?
不过莫采儿的话也是漏洞百出。昨晚我替王爷守夜,就在墨竹居的折柳林,离这里并不远,莫说莫总管派人从这里翻墙出去捉人,就算是一片叶子落下来也逃不过我的耳朵,怎么我连半点声音都没听到?再说若莫总管自这少年身上搜出军事布局地图,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说也不可能交给莫采儿这个连我都没印象的女人来处理吧?若水干什么吃的?王爷岂能不亲自过问?莫总管敢把这件事私自处理了不回禀王爷?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厌恶眼前这个女人。只觉得月色下她满脸的光华都闪动着狰狞的色彩。然面上是绝对不能表现出厌恶的,我便对她笑道:“劳烦莫姑娘了。这事交给我吧,审问奸细这种事素来都是我替王爷处理的,叫莫姑娘这样纤纤弱弱的女子来做这等事,实在太冒犯了。如今天也晚了,莫姑娘便回日暮修竹小筑歇息吧?--那封信?”
莫采儿再强势也不敢轻易拂逆我这个所谓的王爷的影子侍女吧,我见她眸中虽闪着不忿,却依然强装笑脸将那封通敌证据交给我,禁不住暗暗有了一丝得意。唉,真是幼稚耶,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为了这样一点胜利兴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莫采儿领着她那一群仆妇离去之后,我便取出袖中机簧,弹出响箭,若水很快便赶过来了,他见到院中血淋淋的模样自然吃了一惊,跃身轻巧地落在我身旁,问道:“茗姑娘,没事吧?”
我知道忽然放出响箭吓到他了。王府上下旁人不知道我会武功,王爷和若水却是知道的。若没有必要,我决不会胡乱放响箭求援。我将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将央若水替我把那小倌扶回暖阁中去,王府里的丫鬟处理起鞭伤来比大夫还麻利,我守在湛岚身边,打发若水去向王爷要治伤灵药千叶百草丹。没过多久若水便带着药丸回来,千叶百草丹刚刚喂进湛岚口中,我还未及眨眼,湛岚便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我和若水都没说话,他不过十四五岁模样,长得极为清秀漂亮,此刻脸色苍白,平添几分凄美之色,跟着王爷这么多年,我自问见过的美男子也确实不少了,然而如今碰见湛岚,这少年初见没什么感觉,多看半晌,却是越看越有惊艳的感觉。
湛岚乌黑的眼珠缓慢地恢复了神识,将我与若水打量了一番,又缓缓将眼睛闭上,声音干涩而绝望:“杀了我吧。我不会背叛教主。”
教主?我以询问地目光望着若水。王朝内希奇古怪的教派多得多了,这小子到底是哪个教的?若水摇摇头,显然他也不太清楚这少年的来历。
我禁不住摇头:“你这侍卫倒当得逍遥,王府里莫名其妙出来个少年,你却连他来历都搞不清楚。莫说军事机密被奸细偷走,哪天王爷的脑袋被人偷走了只怕你还在做黄粱美梦!”
若水被我训得脸色稍稍苍白,我知道我最后一句话说得重了些,也犯上了些,可这么些年来我历来就是如此说话,一时也改不过来。看了床上闭眼不理我们的湛岚一眼,禁不住又好笑又好气,这小子到底在别扭什么?
“你教主是谁?你到王府意欲何为?”我拣最重要的问。
湛岚闭着眼,不吭声。看样子颇有些刚烈的味道,我忽然想起适才莫采儿加诸在他身上的鞭笞,尽管被折腾得血肉横飞,他却是连吭都未吭一声。
“这些事情我虽然不知道,王府里却总会有人知道。你不说,我去打听也打听得出来。你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和我闹得不愉快?……你让我不高兴,对你也必然是没什么好处的。”我就坐在他床榻边,微微笑着劝说。似他这般漂亮得如同玉雕瓷铸的娃娃,真要我用什么宫闱密法来对付他,我还真有些狠不下心。
湛岚似在考虑,最后终于睁开眼,说道:“我是星光教使者。我们教主是顾偷欢。”他顿了顿,又道,“我是被掳进王府的。或者应该我来问你们,掳我进府,意欲何为?”
被那少年愤懑却冰冷的眸子一照,我心里咯噔一声,傻在当场。被掳进府的?……王爷没饥渴到上大街随便强抢少年的程度吧?满屋子的宠妾娈童哪儿还不够他玩,一天换一个都够他吃上一整年了。
我又望着若水。若水也禁不住苦笑,摇头道:“这事我真不清楚。要不回头问问王爷究竟怎么回事?”
“你是被谁带进府的?”我继续问。
“我原本住在客栈,醒来时就在这里了。”
“那么你住在这里,平日都是谁伺候你起居饮食?”
“两个丫鬟两个小童。不过他们该出现时便出现,平时我也找不着他们人。”
越听越是离奇,一股子邪火从我心底冒了出来。拍床大喊道:“院子里伺候的人听着!把莫总管给我叫过来!”反了天了,王府里莫名其妙住着个星光教的使者,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居然把我与若水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保不齐哪天王府里住进个刺客,只怕我还当他是半个主子福身施礼呢!
若水见我脸色不善,眉头微微一蹙,道:“茗姑娘,我看这事大约是王爷……”
“你跟了王爷这么些年还不知道王爷的脾性?摄政王府是随便什么人都住得进来的吗?何况安置在墨竹居附近?--就算王爷看上了他,也断然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若水便不开口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变得有些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暗暗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一时无语。
不多时,未等到莫总管,墨竹居的侍女便先来了,说是王爷要星夜出门,明天要在青山围场狩猎。
这横地插来的一杠子把我和若水都敲得发晕,天都黑了下来,却要披星戴月地赶路去青山围场。不用想便知道必然是柳泫那小子的主意。
若水唤来心腹,吩咐将湛岚看紧,随后便与我一起赶去墨竹居,打点王爷要出游的行装。
寻着替王爷更衣的空当,我问起了湛岚的事。王爷果然一无所知。听我把事情始末说了一遍,也禁不住有些发怔,他与我一样,自以为王府戒备森严,防备得滴水不漏,哪晓得凭空多出个星光教使者,竟然还是个奸细,想来都觉得头皮发麻。
“若水?进来。”
刚刚替王爷佩好玉珠串,王爷便一整衣袍唤进了若水。若水挑开帘子走进来,单膝点地跪倒,道:“王爷。”
“侍卫长做不耐烦了是吧?”王爷蓦然挑眉,劈头盖脸甩出这一句话。
我倒没想到王爷会训斥若水。说到底若水不过是王爷的随侍,位份虽高,王朝前无古人、估计也会后无来者的“摄政王座下一品带刀侍卫”,但也不过是叫着好听好玩的。王府里日常琐事都是由莫总管打理,王府安全则是若水的两名下属,程离、程别两兄弟管着。想也是啊,若水成天跟屁虫似的跟在王爷身边,哪儿还有空去管王府的事情,若水师从暮雪山,仿佛是没有听说暮雪山有道家绝技“本尊分身术”,若水这可真够冤枉的了。
若水不急不恼也不怨愤,静静回道:“是属下失察。”
王爷突地一脚踹向若水,若水不敢躲,被他一脚踹到了门边,束发玉簪自发间滑落,摔了个粉碎,一头长发也在霎时间披散开来。清浅月光映照下,若水苍白的脸色仿佛带着几分哀伤。
收拾好东西的柳泫此刻正哼着小曲走过来,刚到门边便看见狼狈在地的若水。同为王朝四大名将,他与若水虽不熟识,却自有几分惺惺相惜,明知道若水也是王爷的入幕之宾,却仿佛根本不懂什么叫争风吃醋一般,很是大度。如今见王爷发作若水,便慌忙求情道:“这又怎么了?……伤着没有?”恳求的目光便向王爷望去。
若水已挺直脊背长跪起来。
王爷冷冷看了两人一眼,没好气道:“知道失察还不去查清楚?青山围场不用你伺候了,留在府中好好整顿一下家务。太不成话了!”
若水被王爷的怒气激得脸色苍白,俯身磕头之后,便退了下去。柳泫有些迟疑地靠近王爷,轻声道:“王爷,出什么事了?”
一眼望见柳泫迟疑的眸色,我禁不住莞尔轻笑。原来如此。
王爷宠溺地将柳泫搂在怀里,然后刮着他的鼻子,笑道:“没事。东西收拾好了吗?我们马上就出发。明天上午就可以在围场猎鹿了。”
望着王爷与柳泫相携而去的背影,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冰寒。很小便跟在王爷身边,见识过宫闱的狡诈阴谋,战场的血腥杀戮,但没有一种能让我感觉到如此害怕。
这就是说书先生口中才子佳人的爱情。
因为要养足精神开始明天的狩猎,王爷和柳泫便窝在九龙玉辇上呼呼大睡。青山围场历来都是皇室狩猎场地,京师自青山围场专有一条大青砖铺成的阔道,九龙玉辇碾过平平稳稳,绝对打扰不了王爷与柳将军休息。
王爷如今吃穿用度都与皇帝无异,缺的只是皇帝一个虚名而已。惊燕原本被唤惊燕帝国,自王爷扶助当今登极、又宣布摄政之后,大多数人便唤惊燕作惊燕王朝。如今这惊燕大地只知有王,不知有皇。端的是大好江山,惟君独享。
我睡到下午才起床,此刻当然是睡不着了。干脆偷偷把柳泫的照夜玉狮子牵来,甩鞭便在御道上来回奔驰。果真是通灵宝马,极通人性,根本不用鞭子,只要轻轻指示便能控制。偶尔还会恶作剧,若非我轻功不弱,只怕会被它摔得鼻青脸肿。
和那宝贝疯玩了一阵,累得一身大汗,正想去马车上取衣物,路过王爷的九龙玉辇时却猛然被一道寒光闪花了眼。
是利剑!
反手便摸向腰间,却发现软剑不翼而飞!这一惊非同小可,有人能自我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取走我的贴身兵刃,绝不简单。
王爷必然危险!
马鞭虽短,却也勉强一用。劈手执鞭向那利剑抽去,只听得丁丁当当一连串碎响,竟将那寒森森的利剑抽得粉碎。一股异香传来,我暗叫不妙,转脸便看见断裂的利剑中滴出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滴,宛如珠泪。
竟然是湮灭多年的销魂谷圣药--沧海月明珠有泪!
我有些吃惊地望向眼前的黑衣人,他蒙着黑色面巾,额带上嵌着半枚弯月型墨玉,正是销魂谷的标记。奇哉怪也,销魂谷与王爷素无恩怨,怎么会杀上门来?……难道是有人雇凶杀人?
柳泫一掀车帘跃了出来,我立即出声提醒:“闭气!”
此刻随行的侍卫已一个个栽倒,柳泫手持金柄御剑,很快便加入战圈,将销魂谷杀手的大部分攻击挡去。我顺势便脱离了战圈,向九龙玉辇奔去。
王爷静静坐在玉辇上,掀起窗帘看着柳泫与杀手缠斗。我头大地翻着自己的包袱,破雪丹、绛草散、千叶百草丹……可是凝碧丸去哪儿了?我的天,没有那玩艺这一群侍卫可看不见两个时辰后的日出了。
至于柳泫,我倒不担心。销魂谷的杀手用毒功夫确是一等一,剑法比起柳泫来就差远了。我还在包袱里拼命乱找,柳泫便一剑挑开了那杀手的面巾,顺便在他清秀的脸上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剑痕。
王爷在忽然间出手。他顺手抓起我包袱里一只药瓶,手法奇特地掷了出去--
当,打落了杀手自刎的剑。
我的凝碧丸啊……
第三章
“后事都没交代就去死,不怕遗祸家人么?”王爷冷冷笑着,将窗帘放下。
我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包袱裹好,塞在一边,顺手搭上了王爷腕脉,好在脉象正常,没有被沧海月明珠有泪伤到。王爷没被伤到,在外面的柳泫可就说不好了,我还未及开口,王爷已起身走出了玉辇。
柳泫下手狠辣,刺穿了那杀手周身上下十七处大穴。伤得如此可怖,纵然治好了伤,只怕以后也没法子再捏剑了。
王爷走近那杀手,自然是要审问。我捡起散落四处的凝碧丸,去救倒了满地的侍卫。也亏得这些人都只有些粗把子力,抵不住“沧海”的迷香,在“珠泪”还未出现之前便昏了过去,否则诊治起来还真要费许多心思。
救醒几个侍卫之后,我便将剩下的凝碧丸交给他们,由他们去救旁的人。幸好这次出游并没有带太多人,否则我带的那瓶子凝碧丸便不够用了。
“销魂谷人与我风家素来交情不差,你胆敢前来刺杀本王,是销魂谷要与我惊燕倒戈相向,投向秋袭?”王爷咄咄逼人问道。
久久没有回应。
我上前几步,打量那杀手。面巾下的脸,和我想像的模样差不多,面容清秀而精致,带着一股与浑身杀气不同的儒雅气质,只脸上被柳泫那一剑伤得有些狰狞,血肉都翻了起来,衬着他脸色越发苍白。
柳泫蹙眉道:“王爷,若他当真是销魂谷人,前来刺杀,又怎会带这么明显的标识?”他指了指刺客额带上的弯月墨玉。
王爷冷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我惊燕皇室,也就只有销魂谷人这么自负骄傲罢。”随即指了指碎了满地的利刃,“沧海剑。销魂谷圣药,沧海月明珠有泪。冒充不来的。”
忽然冷冷笑着,一字字逼向那刺客,“是谁雇你来刺杀本王?……你若不说,我便只当是销魂谷叛了惊燕,将你销魂谷满门抄斩。”
王爷这几句话说得又轻又柔,仿佛与人面对而坐,捧茗交谈。我却知他如此说话,最是吓人,果不其然,那刺客立时便睁开眼,原本清亮决绝的眸中闪现出一丝软化的迹象。
他是销魂谷的人应没疑问了。他刻意带着销魂谷的标识来,纵然失手被擒,依王爷的谨慎,那个标识反而可以掩护销魂谷。不过以销魂谷与王朝血脉相连的交情,断然不会如王爷所说倒戈襄助秋袭国,这杀手前来刺杀王爷,必然是自己的主意,与销魂谷无关。
忽然见那杀手嘴角一阵抽搐,我慌忙一掌拍上他后心,将阴柔内力推了过去。一口乌紫鲜血自他口中喷出,我方确定自己是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王爷甚为嫌恶地甩手,随口道:“就地处决便了。回府。”
柳泫犹在滴血的剑便扬起,远远传来王爷吩咐侍卫的声音:“命天骄营于东城集结待命。着单若水领队……”
傻子都听得出来王爷是要领兵剿了销魂谷。
只我禁不住微微笑,王爷纵然要剿灭销魂谷,也绝不会如此仓促传令。一边走路一边顺口吩咐侍卫,行军打仗又不是决定晚间去哪个酒楼吃饭的轻巧事。
然而几乎被柳泫斩于剑下的刺客一瞬间可想不了这么多,他满脸惊恐地嘶喊道:“不!穆王!是穆王!……”
我一指弹开了柳泫斩下的剑。空中袅袅飞散着刺客被削断的长发,很有些唏嘘的味道。
柳泫吹个口哨,那匹漂亮的照夜玉狮子便小跑着到了他身边,这身上犹沾着刺客鲜血的白衣战将神采飞扬地跃上马背,追随着王爷策马的背影远去。
青山游猎,仓皇结束?
两个侍卫架起了刺客,我一指将他点昏,省得他东想西想又寻死觅活,弄死了他事情可就不好办了。折腾了大半夜累得我够呛,再也不去牵马来骑,躲进我的小马车便呼呼大睡去了。
一觉醒来便已回到了王府,天已大亮。梳洗完毕立刻便赶回王爷身边,柳泫不在,王爷正在静静看水。
“茗儿。”
“恩?”
“你觉得那刺客的话有几分可信?”
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那种情况下逼出来的话,自然不会假。不过……如果他也被人骗了呢?”
王爷便不开口了。
先皇有五位皇子,当今便是最小的那个。王爷行三,上头原本有两个哥哥,皇长子崖洛七岁便患病死了,皇次子崖寻便是如今的穆亲王。穆亲王为人光明磊落,与王爷虽交恶却从来都是一刀一抢凭了真本事在台面上斗。先皇驾崩当今登极王爷摄政之后,穆亲王便称病在家,从此不朝,不少人上折子弹劾穆亲王,都被王爷一手压了下来。
说起来穆亲王与王爷关系虽糟糕,但两人却都是一般的堂堂正正。
穆亲王请销魂谷弟子刺杀王爷?至少我不相信。
若说是皇四子崖浈,我倒可以接受。崖浈如今的封号只是郡王,然而近年来他暗暗培养了不少势力,连小皇帝都隐隐把他看做救星希望,他虽是韬光养晦,装出一副恭顺卑微的模样,然而他耍的那些小把戏却全落在王爷眼中,丝毫未落。若不是王朝兵权被王爷牢牢掌握着,只怕琼郡王崖浈早就有所行动了。
“柳将军在休息?”我忽然想起昨夜在空中挥洒而出的蓝色珠泪,他在外面与那刺客缠斗那么久,若不小心碰触到,必然是要中毒的。
“中毒了。我已经派人去请颜知来替他诊脉了。”
平西将军颜知,用兵通神,枪法盖世,心如蛇蝎,貌若处子。最后补充一点,他是神医。
王朝四大名将中,柳泫驻兵西南,瞳拓如今还在东北与寒瑚帝国打仗,只有若水与颜知留在京城。颜知与王爷关系自然也非一般,十天半月便要离开东城大营到摄政王府与王爷“商谈军务”,顺便找找若水的麻烦--若说争风吃醋,王府里恁多的宠妃娈童,颜知是一个也没放在眼里,惟独这个文武双全的单若水叫他又恨又怕。嫉恨若水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王爷身边,更惊怕他惊才绝艳一身才华将自己比得暗淡无光,每次颜知将军光临摄政王府,若水总是要吃些暗亏。
王爷不是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去管。若水却是半分争风吃醋的心思都没有,守护王爷是使命,却不是因为那所谓的--爱?若水为人向来隐忍,他知颜知那善妒的脾性,若是没整到自己,颜知必然是决不罢休。因而明知是颜知设下的陷阱,只不伤到王爷王府,他便往里跳,颜知躲在暗处偷偷乐,他不气不恼,仍是自己做自己的事。
没资格说若水傻,也没资格说若水笨,似他这样出尘高贵的男子,我历来是敬重万分的。然而越是敬重他,我便越不敢靠近他。若说王爷依靠着所谓的“爱情”猴戏般控制了颜知柳泫瞳拓,那么王爷对待若水的感情便是干净纯粹得多,明知若水有惊世奇才,却将若水纳入自己羽翼之下,不使刀剑胁迫血腥沾染,明明已将若水带上了床榻,却始终不肯给他任何名分,甚至不给几分温颜。
他就这样冷冰冰地把若水藏在自己保护之下,莫说若水,只怕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这是何等深沉的感情。
外面刚有侍女禀道:“王爷,颜知将……”
便见一阵清风扑面袭来,我悄悄退了两步,一道青影闪了进来,砰地撞进王爷怀里,随后便听见颜知勾人心魄的声音:“矜,想人家了是不是?我也好闲情。
外面刚有侍女禀道:“王爷,颜知将……”
便见一阵清风扑面袭来,我悄悄退了两步,一道青影闪了进来,砰地撞进王爷怀里,随后便听见颜知勾人心魄的声音:“矜,想人家了是不是?我也好想你。”然后在王爷颊边落下一个重重的吻。
不怕长针眼,不怕不怕。跟了王爷这么多年,我啥没见过……不过就在颜知将军的时候,颜知已被王爷压在了书桌上。我轻而易举地看见颜知意乱情迷的痴缠神色,王爷抬头给我一个淡淡回眸,眸中颜色却是清亮如水,不带一丝情欲。
这,便是我的王爷!
(好可怕的自制力,我瀑布汗ing……)
刚刚走出墨竹居,便看见若水静静坐在假山上发呆。这家伙成天都忙得人仰马翻的,如今倒有空来发呆?
走近假山,仰面问道:“若水?湛岚的事有头绪没?”
素来警觉的若水,直到我出声方才反应过来,我瞧他脸色不对,便攀上了假山,与他对面而坐,问道:“可是府里有什么不好处置的事?……”
若水静静望着我,却不说话,似在思忖着什么。半晌方才缓缓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清晨犹带朝露的珍奇花木,缓缓道:“燕柔死了。”
燕柔是谁?我脑子里一阵发懵。听名字应该是个女人吧?若水摊开手,掌心上赫然便是那支被摔碎的玉簪,“她留给我的。如今,也碎了。”
傻子都听得出来若水口中的眷念。他竟然有喜欢的女人了!……我立时便想起王爷冷冷笑的模样,好在那女人已经不在。幸好她已经不在了。
“如果有一天,王爷不再最强……”
知道他下一句是什么话,我立刻将他话头截了过来:“那么你就可以放心了。王爷永远是最强的。”
望着若水略带哀伤的眸子,我一字字地重复并提醒:“守护王爷,就是守护惊燕。”
半晌,若水自失地笑了起来。他狠狠握紧了拳头,我看见鲜血自他指缝间滑出,毋庸置疑,掌心已是伤痕累累。他无意义地将目光在四周一阵流转,低声道:“不会的。我永远不会背叛王爷的。永远不会。”
忽然间有些失落。转念一想便知道那个叫燕柔的女人究竟是如何死的,王爷雷厉风行的作风倒真是快得叫人心惊肉跳。甚至连我都不知道若水有个女人叫燕柔,王爷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她从这世上永远抹掉。
我这道影子,是否真的有存在的必要?
“有空么?”
若水诧异地抬眼。
我跳下假山石,道:“陪我去逼供。”
四肢打开悬吊于空中,这是我最满意的束缚之法。一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肢体无法掩护自己,心理防备便会降到最低。刺客的伤只草草包裹了下,柳泫那几剑刺破他穴道,若要治,也并非是治不好。只他将死之人,恢复武功也是无用,我无意悉心替他诊治。
王府的牢房素来干净,两名侍卫搬来椅子,我便和若水一并坐了下来。一盆冰水泼下,刺客便醒了过来,他睁眼稍稍一打量,似乎就只认得我,有些急切地想望前扑,将铁索扯得丁丁当当作响,干涩着嗓子想说话,却半晌发不出一个音。
知道他心里着急的是销魂谷的安危,我也不想矜持着吊他胃口,便道:“事情既然和销魂谷无关,王爷自然不会一时意气坏了两家百年交情。这你不用担心。”指使一个侍卫倒杯茶灌刺客喝下,我补问了一句,“名字?”
“萧澜。”
“解药。”
稍稍迟疑着,萧澜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我问的是什么。他想了想,答道:“沧海只有解方,没有解药--不过,纵然知道解方,也不可能配出解药了。”
仔细注意着萧澜每一个表情神色,我不敢肯定他是否在说谎。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萧澜的眼中,水湿衣摆一般缓慢地染出一丝奇异的情愫,怀念又似绝望,“碎石山上九叶蓝莲花,大圣岛灵药暖玉膏,东海海底绿烟珠,捣碎了配合药引服下,便可解沧海之毒。”
蓝莲花生在轩辕国内碎石山上,是轩辕国圣花,除了皇室普通人莫说摘,见都见不着。蓝莲花生有二十年方才发得一叶,以后每十年长一片细叶,所谓九叶蓝莲花,其实就是要整整一百年了。自然是宝贝中的宝贝。不过轩辕皇室与王朝素来交好,恰好去年当今登极时轩辕皇帝送了一枝来权做贺礼,王爷若去大内取,谁敢拦着不给,自然不难办。
大圣岛则是王朝西南一处宗教圣地,传说是拜月教的发源地,供奉着拜月教始祖真身,也是如今拜月教总坛。暖玉膏原本就是贡品,拜月教想在王朝自由活动,自然少不得拍朝廷马屁,这也不难办。
东海绿烟珠名虽是珠,其实是生长在浅海里的一种植物。只是极为稀少,大海捞针便是说的这样的情况。不过惊燕富甲天下,这世上希奇古怪的东西都囊括在大内鉴宝楼中,绿烟珠自然也不例外。
三种药材都并非不可能找到,萧澜说配不出解药,问题必然出在药引之上。
“沧海之所以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奇毒,不是因为沧海歹毒,而是沧海炼制、发作、解方的奇特。所谓‘沧海’,便是‘珠泪’凝成的那柄剑,而‘沧海’只有在夜晚月明之时,以独特的咒法启动,方才能碎成‘珠泪’。‘珠泪’若射入人体内,必然会中毒,而‘珠泪’若触地之后,便会化为烟雾,被烟雾沾染之后,一样会中毒。”
“沧海之毒发作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名为‘情深’,每三日发作一次,每次发作三日,发作时浑身血脉倒流,体若火焚。第二阶段名为‘情炽’,进入情炽阶段后,中毒者身肢便开始溃烂,毒性隔一日便发作一次,每次只持续六个时辰,毒发时浑身上下奇痒难当,连骨头都会发痒。第三阶段则是‘情灭’,隔一个时辰便发作一次,每次持续一个时辰。”
匪夷所思的毒药,我听得有些头疼。然而萧澜说到此处便不再开口,我不禁有些惶惑:“情灭阶段,毒发时可有什么症状?”
半晌,萧澜方才缓缓道:“情火灭,欲火生。”
浑身溃烂之后还能欲火升腾?销魂谷研究出来的“圣药”还当真够变态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柳泫白衣飞扬的模样,我胸口闷得有些发昏地起身走近萧澜,一手抓住了萧澜的领口,不耐烦道:“药引是什么东西?”
萧澜笑容古怪地闭上眼:“药引已经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从来跟在王爷身边,旁人回王爷的话哪个不是诚惶诚恐说得清楚干净利落,养得我也少了耐烦心肠,禁不住压低声音怒目而斥。
听萧澜缅怀的口气,那药引却似一个人?!
此后,无论我怎么问,萧澜都不再开口。我有些头疼地望着若水,他一直静静听着,不曾插嘴。见我望向他,他方才想了想,道:“不如请颜知将军来看看再说?”
颜知?我忍下翻白眼的冲动。他早来了。现在正和王爷在书房打得火热呢。
我盯着若水:“逼供,你会不会?”
若水蹙眉轻声道:“我觉得他不像说谎,逼问下去也未必会……”
“我也知道萧澜并没有说谎。但明显的是他隐藏了太多关于沧海月明珠有泪的秘密。光看沧海的施放手段和发作症状,便可以断定沧海应该属于一种诅咒系的毒药。颜知将军医术再高明,也未必能知道沧海的奥妙。” 我很快便对若水说出我的想法,他安静地听着,“萧澜所知的沧海的一切,对解毒非常重要。可他现在不开口了。”
很显然,若水被说动了。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沧海发作时每个阶段持续的时间。炼制方法。药引。就这些。”想了想,我又补了句,“这很重要。”
我注意到萧澜在听见我说话后睁开眼、向我投来的颇为玩味的一瞥。
挑衅么?
我又把目光放在若水身上。依然沉静如水。
萧澜,如果若水不在王府的话,我确实没把握从你口中问出什么话来。可惜的是,若水在。
那么,你就认命吧。
第四章
若水言辞恭顺地请我回避。虽然一直对若水刑讯逼供的手段很好奇,却实在不便在他请我离开之际死皮赖脸继续坐下来。
缓步走出牢房,刚刚转到青霄院附近,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茗、茗姑娘……王爷请、请您去墨竹居……您可快着……咳咳,可叫奴婢、奴婢好找……”
王爷此刻不是应该和颜知将军在一起么?怎会派人唤我?依王爷的性子,哪儿那么快办完事?……满肚子疑惑压着,我加快脚步向墨竹居走去。
刚到墨竹居门口,历来在书房伺候的侍墨便迎了上来,道:“茗姑娘,王爷请您到暖阁……”
暖阁中住的岂不就是柳泫?……我牵线木偶似地任侍墨将我拖到了暖阁,打起帘子刚刚走进去,便看见王爷、颜知、莫总管都在。柳泫躺在床上,脸已烧得通红,锦被早被掀到了一旁,一双白玉般漂亮的手死死抓着床沿,眉宇间尽是痛苦不耐之色。
整个暖阁却是落针可闻声的寂静。
记忆中颜知每每和王爷一起出现,总会衣衫不整长发凌乱,难得如今天一样穿戴整齐。我静静走到王爷身边,无意中一眼望向颜知,见他虽衣衫整齐,乌发高束,脸色却甚是古怪,尽管他嘴角仍带着一如往常从容自在的笑,却总是觉得有什么奇怪在里面。
“他怎么说?”王爷蓦地里问出一句。
原来我与王爷竟真的默契到这种程度了?连我趁他快活的时辰去逼供他都算得准。想着便将萧澜说的一一复述一遍,听得王爷竟也微微蹙眉。
颜知此刻已写好一张药方,顺手交给了莫总管,道:“按方子抓药,马上熬了送过来。”乌黑水晶一般剔透的眸子望向王爷,隐隐带着几分惭愧,“我只能暂时减轻他的痛苦。照茗儿的说法,沧海之毒并非单纯的药毒那么简单……巫毒,我没碰见过。”
莫总管捏着方子匆匆而去。王爷坐在床边,望着柳泫几近扭曲的俊颜,神色很有些难过。难得温情地一一掰开柳泫死抓住床沿的手,温柔而有力地握在自己掌心,虽一言不发,却成功地将全力对抗痛苦对外界充耳不闻的柳泫唤了回来。
望着王爷,柳泫竟挤出一个虚弱闪亮的微笑。强忍痛苦的模样,莫说王爷,连我站在一旁都禁不住心中一湿,疼得有些抽搐。
分明见着王爷的眼中有些湿润。王爷已低下头,轻轻吻着柳泫的手。柳泫别过头,一滴清亮的泪却不受控制地滑向我们恰恰可以瞧见的一侧。
心疼柳泫的王爷哪儿还忍得住,一把将柳泫从床上抱了起来,狠狠将他揉在怀里,一面吻着他的脖颈一面保证:“泫儿乖,泫儿不怕。爷就算把销魂谷那三把老骨头挖出来也一定要找出替你解毒的法子,爷就算把寒瑚国灭了也要把巫医全部抢回来!泫儿不怕,爷一定会救你……”
颜知别扭地将头转到一边。一手死死掐着自己飞舞的襟带,眼中似欲喷出火来。
我不禁有些头疼。颜大将军又犯嫉妒了。只不知这次倒霉的要换谁?正想着,颜知“哐当”一声踢碎了摆在墙角的一只大花瓶,巨大的声响传来,王爷面色阴郁地回头,冷冷扫了颜知一眼。
冰冷的眼神恰好碰着颜知炽热的妒意,虽未将颜知燃得正烈的妒火封住,却也冰住了不少,颜知有些气急败坏地找了张椅子,狠狠坐了下来。
我奇怪地看着他又被针扎一般跳了起来。
脸色通红、狼狈不堪的颜知气哼哼地瞪了王爷一眼,怒气冲冲地踢门而去。
在王爷怀中的柳泫似乎动了动,却被王爷更加用力地搂住。眉间、鼻翼、唇角、脸颊,王爷一一轻柔地吻过,最后居然用左脸贴在了柳泫面颊上,轻声问道:“舒服些么?泫儿,要不要?”
柳泫爱极了王爷的。平日王爷甚少与他温存,如今这一番再平常不过的亲吻,却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已,眉间的纠集的痛苦渐渐散开了些。听见王爷说话,这才神色缓慢一凝,垂首道:“泫儿恐怕伺候不了王爷……”
“傻泫儿。”
王爷轻轻一笑,捧起他的脸,温柔深切地吻住了他,另一只手则在柳泫身上游移搓弄,柳泫呼吸愈发浓重起来。伸手将锦被扯过来,盖在柳泫下半身,王爷的手也跟着探了进去,光看动作便知道王爷在锦被底下将柳泫的长裤扯了下来。
柳泫痛苦又似快活地在王爷怀中喘息着。
我放下帘子,转身走了出去,吩咐丫鬟准备了热水和毛巾,算着时间便再进去。隔着帘子,隐约看见王爷弯腰伏在柳泫下身,竟是用嘴在讨好柳泫!微略失神之后,慌忙放下水盆,顺手便将门闩放下。
这要是被颜知将军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
良久,柳泫终于低吼一声泄了出来,王爷抽身虽快,衣襟仍然沾上了少片浑浊。
王爷站起身,半晌方才说道:“进来吧。”
我便捧着水盆进去。过了这么长时间,滚烫的热水温度刚刚好可以用,我拧出热毛巾,递给王爷。柳泫历来是比较害羞的,以往欢好后都是自己清理,如今他病殃殃地自然要人伺候,王爷顾惜他,自然不在意替他做这点小事。
温热的毛巾刚刚包裹住柳泫下身,他便缓缓回过神来。王爷将毛巾递给我,换个姿势将柳泫搂在怀里,动作轻缓地替他穿好裤子,一切都在锦被底下进行,然而柳泫瞧见侍立一旁的我,仍旧忍不住通红的脸色又染上一层红晕。
原本柳泫就被沧海折腾着浑身无力,如今看来更是虚弱。王爷轻轻抚着他脸颊,也不说话,他忽然反手抱住王爷腰身,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滚。
王爷只是轻轻地叹息。
门忽然被轻轻扣响,丫鬟有些局促地在外禀道:“王爷,柳将军的药好了。”
王爷点点头,我便开门将药端了进来。柳泫服了药,很快便沉沉昏睡过去。王爷静静陪着坐了一会儿,忽然间看见墙角被颜知踢碎的花瓶,霍地站了起来。
“唤侍墨侍书进来伺候。”
王爷一整衣衫,忽然发现衣襟上柳泫的体液,我慌忙蘸湿另外一条毛巾,替王爷擦干净。一直侍立门外的侍墨侍书应声而入,王爷吩咐道:“好生伺候柳将军。有任何异状--”想了想,却又改了主意,“立即通知若水。”
侍墨侍书双双应是。
跟着王爷走出暖阁,颜知将军就站在流花溪畔。王爷脸上淡淡勾起一丝阴郁地笑容,一把抓住了颜知的手臂。蓦然被人近身的颜知先是一惊,随即被王爷冷郁的笑容震慑,居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就如此被王爷拖进了花间楼。
花间楼原本是一处观景台,后来修整成了贵宾客房。柳泫、颜知来的都是住此处,如今柳泫中毒,王爷心疼他将他抱进了自己寝房东暖阁。拖颜知进花间楼,不用问便知道他想干什么事了。
我思忖着停了脚步。颜知虽不如柳泫那般害羞,但这种事我跟进去总不成话。没想到脚步刚刚停下,王爷便撂出一句话来:“茗儿进屋伺候。”
针眼、针眼啊……
关门自然是我的事。我放下门闩,王爷已拖着颜知到了厅间。王爷放开手,颜知一脸愤懑地抬头,对上王爷冷冰冰的眸子,却又泄气地将脑袋扭向一边。
终于颜知憋不住,气哼哼道:“你急匆匆把我从营中招来,却是替柳泫那小子看病!我生气有什么不对?……你、你、你……你居然还罚我!”嫉妒得几乎要发狂的颜知自觉又委屈又愤怒,说到后来居然垂首流出两行清泪。
王爷冷冷盯着他,仍旧不说话。
没得到回应的颜知气急败坏起来。他狠狠扯裂了衣衫,随后褪去长裤,我怔怔看着他自后庭取出一只带着丝丝血迹的玉势。难怪他适才在暖阁神色古怪,一屁股坐上椅子又着火似地跳了起来,玉势上的血迹,只怕便是那时候戳伤留下的。
“你眼底繁花无数,究竟将我置于何地?就为了我亲了亲你,耽搁了救柳泫那小子的时辰,你就翻脸生气,要罚我戴这个破玩艺!……我居然也傻傻听你摆布!”他眼中闪现一丝痛苦屈辱之色,身躯微微颤动,显然是在强抑情绪。
就在两天前,柳泫跪在王爷脚下求饶时,也是如此的神色。
“……风矜!你到底有没心的?既然你心目中,柳泫那小子比我要紧珍贵,你还来招惹我作什么?……你招惹我做什么!”
砰地将玉势敲碎在圆桌上,手劲之大,不言而喻。
王爷只冷冷望着他,半点解释安慰的意思也没有。
颜知如此吵闹,自然也只是为了试探王爷的心思,却不想王爷一直冷着脸,比平日的温存不知僵冷了多少。要颜知此刻折眉弯腰赔笑,他自然做不到。然而继续闹下去,只怕撕破了脸皮日后见面都尴尬。也难为他此刻还没被妒火烧疯,将撕破的衣襟匆匆一掩,便欲夺门而去。
岂知人还未走出三步,便被王爷一手拽了回去。
“你还拉我做什么?放开我!”口中虽如此说,却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终于打破了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僵局,颜知自然知道如今顺着王爷的意思,比夺门而去要好得多。说到底他不过是在试探王爷,真把王爷惹火了,他也不敢。
王爷双手仿佛带着魔力一般地抚过颜知身子,引得他一阵痉挛,他有些惊恐地望向王爷,发觉王爷眼中除了冷郁的笑容外,没有一丝温情。这种碰触不是温存,而是亵玩。挣扎两下想要起身,意外的是王爷丝毫没有禁锢他的动作,任他站了起来。
然而在王爷那双深邃如水的眸光注视下,颜知却又屈服了。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反抗王爷,王爷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足以影响他的思维。若此刻离开,那么毫无疑问的是,拒绝了王爷的求欢,日后便永远别想走近王爷身畔,得到任何温存。
颜知觉得屈辱,更觉得委屈。他自觉并没有做错,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玩物一般地对待自己。
他可以转身便走。凭他王朝将军的身份,掌握着东城兵权的权柄,纵然是摄政王,又能拿他如何?纵然惊燕待不下去,轩辕、秋袭、寒瑚,哪一国不是求才若渴,凭他那一身明珠般遮掩不住的才华,哪里不是他傲视天下的战场?
然而他却不得不屈服。
因他舍不得离开王爷。因他已经爱得泥足深陷。
我果然是没看错的。爱情这个东西,确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旦沾上,什么骄傲自尊便都成为奢谈,谁爱得深,谁便万劫不复。
颜知垂首站在王爷身侧,半晌,又缓缓仰身靠在圆桌上,回复适才挣开王爷怀抱的姿势。柔和的天光自窗外透入,洒在颜知飞扬跋扈的俊颜上,我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悲哀,仿佛可以听得见他骄傲破碎的声音。
若是从前,王爷满意地得到屈服,便会软语温存,一如数日前安慰柳泫般。
奇怪的是王爷今天却似真的生气,眸色依旧冷郁,只一双手极为热情,在颜知身上不停搓弄。与颜知相处这么多年,颜知身上的敏感之处只怕王爷比颜知自己还清楚,爽热的双手带着魅惑人心的魔力,不多时便把颜知揉得情欲大动,脸色潮红,反手搂住王爷脖子,却被王爷阴冷眸色一刺,讪讪将手抽了回去。
随着颜知一声轻呼,王爷扯下他的长裤,大手覆盖上他微微抬头的欲望。根本不用多挑逗,只一阵套弄,颜知便释放出来。一手吊在王爷身上,一手撑着圆桌,气喘吁吁。奇怪的是王爷并不放过他的欲望,灵巧的双手不住地套弄,很快,颜知便又射了一次。
整整一个时辰,王爷不停地套弄着颜知的下身,让他不停地释放着欲望,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直到后来颜知已提不起一丝力气地瘫软在地上,泪眼汪汪地哀求:“……矜,不要了,我不要了……好痛……矜……痛……”
王爷低低笑了一声,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摁倒在圆桌上,解开衣裤,没有丝毫温存,直接便将坚挺的欲望刺入颜知后庭。颜知已没力气意志忍痛,一手抓着桌沿,轻轻地啜泣着,随着王爷分身的深入,他的呻吟越发痛苦,王爷却没有丝毫顾惜,动作异常粗暴地抽送起来。
颜知白玉般的身子随着王爷身体的律动不断地晃动,他趴在圆桌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啜泣便可清楚,这场性事中他没有得到丝毫乐趣。
王爷可以持久很长时间,这对于颜知来说无疑是场折磨。到后来,颜知的声音已逐渐变得微弱,王爷终于释放了出来,我转身便想去小隔间里的温泉汤池准备沐浴的东西,却听见王爷低沉地笑声:“这么着急做什么?还没结束呢。”
我收住脚步,颜知身体却是明显一颤。浑浊的白色体液顺着他结实的大腿淫糜地滑下,缓慢得如同此刻凝滞的空气。
他忽然狠狠将头磕在圆桌上。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开口抗议的意思。
屈从到如此地步,是我无法想像的。
印象中的颜知将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纵然面对王爷,也从来不敬称“王爷”,而亲昵唤“矜”,他敢在王爷面前拍桌子摔茶杯,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捉弄若水。
我一直认为颜知将军的善妒和倨傲会让他很快离开王爷,然到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我看错了。
爱一个人爱到骄傲自尊都抛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离开呢?
王爷轻轻抚弄着颜知光滑的脊背,再一次从后面狠狠地进入了他。这一次,我连低低地啜泣都不曾听见,只听见肉体撞击的声音。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王爷的无情。这让我觉得手脚都有些发冷。
我木然望向窗外。天色正好,云淡风清。
王爷疯狂地要了颜知一次又一次,到最后,欢爱中的颜知竟是脸色苍白满眼疲惫。丢下瘫软在地的颜知,王爷衣衫整齐地走了出来,对上我淡漠的目光,王爷轻轻在我耳畔吩咐:“你替他清洗一下。他素来要强,今天的事不能外泄。”
“王爷?”我不明白。既然还是顾惜颜知的,为何要如此折辱他?
王爷只是笑了笑,开门径自去了。
要扮着不会武功的侍女,于是我故作费力地将颜知拖进了小浴室。汤池里的水温度刚刚好,我小心地将颜知身上仅存的几件衣物扯下,将他扶入浴池中。刚刚碰触到温暖的汤泉,颜知便在浑噩中睁开了眼,看见是我,居然露出一丝惨白的笑。
清晰可见的是,颜知下体一片狼籍,非但留有王爷的体液,还有鲜红的血渍。那么猛烈的欢爱,又没有任何润滑,受不住是肯定的。难怪武功卓绝的颜知将军到最后也吃不消了。
小心翼翼地替他清洗了后庭,他竟然懒洋洋地趴在池边睡着了。我开始怀疑那些血究竟是不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难道竟是不痛?
披上厚衣,将他扶到床上,找出常备的药替他敷上。王爷欺负若水时,若水总会受伤,因而我时常做这些善后的工作,驾轻就熟,也不觉得太尴尬。敷好药,我扯过锦被轻轻盖在颜知身上,趴在软枕上似在熟睡的颜知却忽然开口,道:“替我打点一下。我要回东城。”
我一怔。
颜知道:“听不懂么?”
“听得懂。只是将军此刻便走,不和王爷回一声么?”
颜知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怔怔坐了一会,眼中闪出一丝空洞,半晌方道:“我要回去翻翻药典,也许能找到救柳泫的法子。救不回柳泫,王爷只怕要记恨我一辈子。”他望着我,扯开一丝勉强地笑容,“我可不想王爷一见着我,就像今天这般折腾我。”
心知颜知是误会了。王爷疼惜柳泫确实不假,但为了柳泫记恨颜知,我却不信。
“将军脚上怕也有伤吧?容奴婢先替将军上药可好?”我掀开了一角锦被,记忆中踢花瓶时候,颜知好像是用左脚。他武功不弱,踢碎只花瓶哪儿会留下伤痕,我便奇咦一声,道,“分明见将军一脚将暖阁中的大花瓶踢碎,怎么竟是半点淤痕也没有?”
颜知缓缓将脚收回锦被里,轻轻道:“茗儿--矜是这么叫你的吧?……”他眸色空洞地望着自己修长的双手,看不清他究竟何种心情,“你可知道刚刚矜那样对我,我为什么不走?”
我静静望着他。
“我故意的。”颜知淡淡挑眉,“故意踢碎花瓶,故意挑衅他,故意让他拿我出气。柳泫为他中毒,救不了柳泫,他憋了一肚子火气。不叫他发泄出来,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失控?……再说我与他这么多年,他怎么样也不会做得太过火。”
“柳泫,我一定要救。可救活他之后……”颜知嘴角忽然绽开一丝嗜血的笑,凝望着我,一字字道:“他、一、定、要、死。”
我哑然无语。很显然的是,颜知挑衅王爷,让王爷发泄了火气,他却把这笔账记在了柳泫头上。
我承认柳泫不笨。但他若和颜知斗起来,我便很担心他的安危了。
第五章
我将颜知送到了门前。在他二十个近身护卫前,他丝毫没有丢脸,尽管还带着伤,却依然硬气地翻身跃上了马背,扬鞭策马而去。廿四骑奔驰而去,为首那人青衫长发,潇洒不羁,依稀仍是从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平西将军。
我静静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风尘仆仆的急报飞马传来。
“边城急报!”年轻的小将翻身下马,顾不得擦汗,举着湛蓝色的包袱便冲我嚷嚷。
却不知湛岚那小子如今怎样了?我忽然想起。侧身一让,朝那小将道:“王爷在府中。你是什么人?可有边城将军亲书公文?”
“我乃武卫校尉冷焰羽,东北战局急报!”小将见我不紧不慢,大约是有些沉不住气了,禁不住大吼起来。
“再急的报也不能容你就这么闯进去啊!”门口守卫原本见我在,不曾开口。如今见冷焰羽吼得厉害,便走了出来,“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瞧瞧。摄政王府岂是你说进就进的?”
事实上边关情报都是军驿衙门专门负责传送,莫名其妙跑出来个自称武卫校尉的,守卫哪儿敢放他进去。
“老子从东北跑回来,一路上跑死了三十多匹马,兄弟死了十七个,你敢怀疑老子!”自称武卫校尉的冷焰羽一把将守卫领口揪住,狠狠将他拎了起来,满脸疲惫掩盖不住他眸中暴绽而出的精光,“燕子谷一战把夜平川打了个稀烂,你他妈的懂不懂什么叫军情紧急?老子命都不要逃出来报信,你他妈还敢拦着我?!……老子一剑砍了你!”
“冷校尉请先放手。摄政王府,容不得你胡闹。”见他一脸蛮横,我也不禁有气,看他年纪虽不大,十七、八岁模样,骂起来人来倒还真的如同在军营厮混长大的。
他说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莫非是东北战场出了问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引你去见王爷。”就算是刺客,进了王府,也是找死。
“千叮咛万嘱咐,他还是丢了夜平川!”
“哐当”一声,王爷激怒之下,竟狠狠摔碎了先皇御赐的翡翠镇纸。
冷焰羽满脸悲戚地跪在青玉石板上,年少的眸中闪动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重,身子微微颤动着,眼中竟是怨愤:“是他!若不是他勾结寒瑚国,我灵字营弟兄怎会埋骨夜平川!若不是他只手遮天通敌叛国,夜平川怎么会落在寒瑚国手里!他背叛了……”
“闭嘴!”眼见着王爷面色越发难看,我硬着头皮走出来喝止了冷焰羽的痛斥,“胜败乃兵家常事,纵然一仗败退也不能证明瞳将军叛国!冷校尉诬告主帅,难道竟不为自己项上人头担忧?!”
冷焰羽直起脊背嘶吼道:“我没有诬赖他!他与寒瑚国主几次会晤,举止暧昧,边城人尽皆知!……”
“街头传闻,岂可尽信!”
虽吼得义正词严,却不禁暗自头疼,瞳拓与寒瑚国主会晤,还举止暧昧?……这种传闻只怕不是随便就编造得出的,就算是寒瑚国刻意散播来影响军心,也会编个什么瞳拓与寒瑚国公主打得火热的谣言才对吧?
冷焰羽冷冰冰地眸子直视我,鄙夷放言道:“我亲眼见他与寒瑚国主赤身裸体纠缠,岂是街头传闻?!--这等无耻败德之人,也配做我远东统帅?!”
王爷冷冷的目光将他一扫,他便立即安静下来。我知趣地退了两步,王爷神色阴郁,缓缓坐了下来,半晌方才道:“事情本王都知道了。你先去东城大营报到,此后便在颜知将军麾下效力。去吧。”
冷焰羽似还欲说什么,接触到王爷威仪冷漠的目光,便将口中的话全部吞回肚子里。伏身施礼后,方才离去。
像冷焰羽这般年纪的少年将士,都是听着“战神”传说成长起来的,而惊燕的战神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权柄经天的摄政王爷--风矜。
王爷自少年时领兵,先后与轩辕、寒瑚、秋袭三国交战,“矜”字旗所向披靡,从无败绩。连寒瑚国绝世名将沈沐陵都在王爷手中节节败退,咬牙叹‘惊燕若有风矜,寒瑚永不得胜’。若非当时政局混乱,钳制王爷东征手脚,只怕如今寒瑚早已沦为惊燕奴国,哪儿还有如今东北之战。
如今王爷虽主宰朝堂,说到底,势力根基却仍在军队之中。“战神”这份声望,足以让整个惊燕的兵士疯狂,若非如此,以王爷这般不懂政治斡旋的人,何以安坐摄政王位而无人敢言?
这也是琼郡王崖浈一直韬光养晦,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所在。
默然翻着那湛蓝色包裹里的公文,周遭只剩下寂寞枯燥的纸张翻动的声音。王爷仔细地看着战报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从那上面的任何一个细节上、可以找出一些替瞳拓辩白的证据。
但很显然的是,他失望了。三十万重兵驻守天险燕子谷,却被寒瑚国攻破,偌大的夜平川在寒瑚国铁骑之下惨遭蹂躏,那惊才绝艳的征北将军瞳拓,他怎会打出如此不堪的一仗?!
他怎可能打出如此不堪的一仗?!
“茗儿。”王爷忽然抬头,深邃漆黑的眸直视着我,带着一些我难以把握的情愫,慎重又似无心地问道,“你相信瞳拓么?”
四周安静得如同死一般,我知道此刻任何一句话,都关系着远在东北的瞳拓将军的生死。
“茗儿是否相信瞳将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是否相信瞳将军?”
“王爷可还记得,倚飒战役中,是谁单枪匹马引走秋袭大军,护王爷三日平安?”
“王爷是否已经忘了,当初修伽王叔叛乱,是谁甘心替死为王爷争得七日调兵时间?”
“……若这些王爷都忘记的话,那么王爷用手摸摸您身侧的书桌--您可以忘么?”
王爷修长的手指,静静抚过书桌上那年深日久却仍不消退的抓痕。是瞳拓留下的。五年前,十七岁的瞳拓将军,便是在这里,与王爷贪欢一晌,留下这一世的纠缠。在王爷心目中,那个总是沉默着微笑的将军,地位是否与旁人总是不同?否则,怎会一心一意留着那张铭刻着昔日过往的书桌,任谁也不能碰触?
还是瞳拓与柳泫、颜知、若水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王爷玩弄股掌的棋子,一旦不受控制便会被无情舍弃的棋子?
“命颜知即刻出发,接管远东军兵权。主持指挥东北战局。削瞳拓镇国侯爵位,押……秘密押解回京。”
王爷沉默之后,果断下令。我提笔写好王令,王爷取出印钤,落下鲜红的一个“矜”字,挥手示意我去传令。
我带着王令走出王府,跃上侍卫替我牵来的马,朝着东城飞奔而去。
颜知接到王令后,什么都没说。领着三百精骑便出发了。刚刚到他麾下报到的武卫校尉冷焰羽也在其中。望着烟尘雷动的官道,我又一次陷入茫然。
服下颜知配的药后,柳泫毫无意识地昏迷了三天。逃过了沧海毒发的折磨。三天中,王爷处理完政务便守在暖阁,陪着昏睡的柳泫。
我曾去地牢找过若水,他告诉我很快便能从萧澜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了,我一直觉得此时的若水心绪很不正常,但又发现他异常地忙碌着。那夜王爷的责难让若水忙得人仰马翻地整着王府的家务。很快的,莫总管被逐出了王府,莫采儿可怜兮兮地找到我示好,显而易见的是,莫总管悉心培植多年的势力已被干脆地被连根拔除。若水的两个副手,程离和程别两兄弟被贬到了东城做驿官,整个王府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经过三天的昏迷,柳泫终于醒了过来。沧海之毒暂时不曾发作,然他三天没有吃喝地被沧海之毒折磨,此刻醒来显得极为虚弱。早已准备的温和补汤很快便送了上来,王爷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我将满满一碗汤送进柳泫嘴里,方才放下心来。
歇了两个时辰,柳泫稍稍有了精神,靠在软枕上和王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光看他眼中流溢的光泽,便知他此刻究竟有多激动。王爷平素最不耐烦和人闲聊,柳泫常年驻兵南方,与王爷相处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如今被王爷如此宠爱着交谈,自然像是掉进了蜜罐一样的甜蜜高兴。
我仍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如烟的景致。
若水就跪在院中,淡淡垂着眉,剑一般挺直的脊背。
处置了王府里几个胡闹的主事,若水身为侍卫长,自然为失察请罪。王爷只冷冷瞧他一眼,侧身便走进暖阁,到如今已整整一天一夜了。王爷身在暖阁,守着柳泫,要吃要喝要休息,自有旁人伺候得好好的,只可怜若水,夜有寒风昼有烈日,嘴唇干裂也没人敢替他送一盏茶水。
回头,柳泫正与王爷相谈甚欢。
那么,跪在冰冷地板上的若水呢?谁来顾惜他?--若往青山那日若水随侍在侧,此刻卧床不起的,只怕就是若水了吧?
一样的忠心耿耿,一个娇卧软榻,一个却跪在庭外,风吹日晒。
取出一只茶杯,将仆婢送来的参茶倒出半杯,还未将杯子端在手里,已被王爷夺去,顺手泼在了墙角。
握拳,欲怒。却迎上王爷清澈如水的眸。那样的理所当然。
纵然跟随王爷这么多年,面对那双君临天下的眼,还是禁不住呼吸一窒,将所有的桀骜不驯都收了起来。眼前这个人,天生就有主宰别人的魔力。
仿佛清晰地知道我的不忿,王爷思忖之后,缓缓开口,问道:“你可知湛岚是谁?”
湛岚?……这三天我竟未曾去看看他。不知他伤好了没有?
“仿佛是星光教的使者。”这也是我惟一知道的。
“燕柔是他姐姐。”
乍闻此语,双手竟没由来地一颤。燕柔?那个若水心爱的女孩子?……王爷究竟想如何?
“你去告诉若水。他若杀了湛岚,依然是我摄政王府的单若水。”王爷淡淡吩咐。
“这不可能。”想也不曾想,我直接替若水拒绝了。
王爷轻描淡写道:“我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嘴角居然又勾起那丝淡淡的笑,仿佛在吩咐小婢他今晚要吃什么菜一样随意,“……让、他、跪、死。”
我脑子轰然一声炸开,思绪在拼命转着弯。
燕柔的死应该不是最近的事,也就是说,王爷在很早之前就知道燕柔的存在,而且悄无声息地抹掉了燕柔。杀燕柔的事只有若水和王爷有限几个人知道,甚至连我都被瞒得严严实实,可以看出,杀燕柔只是王爷对若水的一个警告。
既然王爷毫不顾忌若水的感受杀了燕柔,那么此刻为什么偏偏又逼若水杀湛岚?若是逼着若水表忠心的话,那么从前逼若水杀燕柔岂非更能证明问题?
既然不是逼若水在爱人与王爷之间做选择,那么王爷此举究竟想证明什么?
我忽然记起那张军事布局地图。随后而来的夜平川大败。答案呼之欲出。
“不可能!”
若水不可能背叛惊燕。就算王爷杀了燕柔,若水也不可能背叛惊燕。
我的失态显然在王爷的意料之外,他深邃的眸子直视着我,我知道他很容易就可以窥透我的内心。然后我听见他低沉的笑声:“反应很快嘛。确实不可能。不过……你知道是谁把湛岚放进王府的吗?”
谁,把湛岚放进王府?
谁,把燕柔的弟弟放进王府?
把湛岚安置在王府里,然后安排湛岚盗取军事布局地图,继而人脏并获,自然而然引出他的身份,白痴都能肯定:若水痛失爱侣,联合妻弟私通敌国,盗取军事情报,以至东北战场失利……
分明就是想将若水致于死地。
莫总管必然和此事脱不了干系,但绝不会是主使者。否则王爷也不会如此轻易便放他离去。那么,会是谁?谁要害若水?
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些片断,最绚烂那一簇灵光,却是颜知那双灵动嗜血的眼!
不确定地望着王爷,却见他收敛情绪地放下茶杯,径自斟了杯茶,递给柳泫。轻轻抚着柳泫光洁的面庞,柔声道:“好泫儿,消气了么?”
柳泫浑身一颤,手中的茶便泼出了一半。
王爷温柔地替他把杯子送到嘴边,看他将残茶喝下,然后取过毛巾擦干净他手上的水渍,眼中带着水一般温润的笑。
柳泫脸色明显苍白下来,望着王爷温柔的笑脸,心底的恐惧潮水一般开始蔓延,一把抓住王爷左手,他声音惊惶中带着哀求:“我只是……我只是……”慌乱地寻找着自己完美的措词,却发现无论说什么,在阴谋被拆穿的一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还不满意么?”王爷轻轻甩开了柳泫的手,将杯子放在桌上,无视柳泫的忐忑情绪,淡淡下令,“命若水进来。”
这又想做什么?我有些猜不透王爷的心思。很快便有丫鬟去唤若水,见若水起身时分明带着一丝踉跄,我禁不住回头去看王爷。他神色仍是淡淡的,淡得不见一丝情愫。
清晰地感觉到若水比从前沉静。因为如今到终于知道,他笑容中那股淡淡的哀伤究竟为何而来。恨么?怨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他仍是那个如水的人,温润如水,清澈如水,水一般的纯粹。
若水进屋,跪下。垂首道:“王爷。”
王爷望着柳泫的目光仍是温柔得能化人,转身取下了放置在镂空间花台上的华丽长剑,“锵”一声,剑身褪出半尺,剑柄恰好递到了柳泫身前。冷森森的剑光映得柳泫原本局促的表情一片惨白。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他死么?”王爷笑吟吟地望着柳泫,“拔剑!”
柳泫柳絮一般脆弱地颤抖起来。在王爷清冷目光的注视下,他脸色逐渐染起一层薄薄的紫红,淡得如同天边的云霞的颜色。
忽然身躯剧震,一口逆血蓬地喷出。沾上秋水般凛澈的长剑,立刻冰冷下来。
王爷微微蹙眉,我已抢身上前扶住了柳泫。一指探向他腕脉,果然,毒发了。
然他此刻并没有血脉逆行的迹象,若没猜错,他是被王爷逼得直接进入了沧海毒发的第二个阶段,情炽。
“柳将军?”我急着探问他的感受,然而摇了他许久,他也不曾醒来。
不过,醒不来也好。沧海之毒非同小可,要他睁着眼睛受折磨,不如由着他昏迷比较好。
王爷缓缓收剑,将目光移向若水,随后,将剑向若水身前一掷。
地毯很厚,长剑落地,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若水抬起头,望着王爷,等着他下一步的指示。我几乎已经想得出王爷想说什么了,迅速将柳泫放倒,一把抢过了地上的长剑,狠狠扣在手心。上面还有着柳泫的鲜血。
“王爷,这件事交给我去办。”第一次毫不退避地直视王爷。
我,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那一个水般纯粹的人吧。
他淡淡的微笑,已承载不起太多的哀伤。
笃定王爷不会在我做出决定后、不顾我颜面地拆我台。我带着长剑快步离开了墨竹居。不知为何,心中带着一股清冷的茫然,忍不住纵身跃上屋顶,一路向湛岚住的小院飞掠而去。
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湛岚,永绝后患。
足尖一点,我自屋顶旋身落下。若水安排的守卫很快便挡了出来,看见我显然都有些吃惊,还未说话,我已长剑一横,将他们扫到一旁。提剑冲进屋中,穿着天蓝色小衣的湛岚正坐在窗前抱着一本书看,就是他了。
没有丝毫迟疑,我拔剑出鞘。湛岚眸色一凝,我认得出他眼中的惊讶。
身后剑气陡然凌厉,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那几个守卫跟了进来。五支银针自袖中滑下,我反手便掷了出去,背后传来几声惨叫,凌厉的剑气霎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剑尖已到湛岚身前。
“洛茗!”
一声厉喝。凄厉异常。
心神竟忍不住一颤,一身杀气尽散得干干净净。自窗外递来的长剑,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我的剑势包裹,虎口一阵剧痛,长剑竟被挑飞出去。
若水颀长的身影飞跃而入,已稳稳挡在湛岚身前。
该死!
顺势揉身而上,将若水自我掌中挑飞的长剑反手捏稳。指尖“铮咛”一弹,剑作龙吟之声,倾身落地,剑尖已抵在若水咽喉。
“让开!”此时此地哪儿容得好言相劝,我只冷冷呵斥。
若水神色恬静,气息稳定,没有半丝紧张之色。自然也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
第六章
他笃定我不会一剑划破他的喉咙。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我会真的把剑横着划过去?
我持剑站在若水身前,他眸色坚定,丝毫没有退让之色,倒是我,手心全是冷汗,心中也乱成一团。
无论如何,我杀湛岚,总比王爷逼若水杀湛岚要来得温情。若水动手的后果只有一个,那便是若水要死,湛岚仍旧要死。
惟一不明白的是,王爷为什么非要湛岚死不可?
院子里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我从中轻而易举地听出了王爷正一马当先而来。趁着王爷还在屋外,若水微略失神之际,我将长剑一晃,虚刺向若水身后的湛岚,没有防备的若水果然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顺势横剑一挡,身子已自然而然向左倾斜。
自然是我出手的好时机!早已准备好的银针“咻”地弹出,直射湛岚眉心。 眼见若水相救不及,湛岚就此殒命,凭空竟射出一缕指风,将我的银针“铮”一声弹得粉碎。 我一颗心便沉了下去。这世上能凭空弹碎我银针的,只有王爷一人。此刻就算我再补一剑,周折间王爷已进屋,如此近距离,莫说长剑,房梁也经不起昙光指劲全力一弹。
杀不了湛岚,那么,伤若水呢?
一簇灵光电光火石间闪现,可惜就在我长剑一振递向若水的一刻,王爷已再一次洞悉了我的想法,手法奇快地将我长剑轻轻弹了开去。
巨大的力道使我一个踉跄跌了几步,禁不住苦笑。我的武功原本就是他教的,敌不过他也不奇怪。
王爷带来的侍卫已完全将院子包围了起来,甚至连屋顶上都站着人。若水想带湛岚逃出升天,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平静地望着若水,王爷显得沉静而冷漠。他淡淡扫了躲在若水身后的湛岚一眼,随后将目光放在若水身上。
若水第一次放弃尊卑地直视着他,眼中带着一种哀伤的决绝。
“我有足够的理由要求我的侍卫杀了他。”王爷果断地放言。
“您已经杀了他的姐姐。”若水低声道。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更应该死。”王爷理所当然的口气让人不寒而栗,“他活着,对本王,对王朝,都是一种威胁。一个致命的危险。”
“也许您应该意识到,王朝真正的危险来自东北!”
淡如水色的唇中,流泻而出的是带着某种莫测的激怒的词句。
“身为惊燕不败的传奇的您,骄傲荣宠地获得了战神的美誉,在王朝河山被异族肆意践踏的今天,却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费心伤神!您,真的是那个足够强到守护惊燕的风矜么!”
犀利的词句。毫不留情的指责。
闪耀着璀璨光辉的若水。他的脊背一如往常的挺直,神色一如往常的沉静,眼中闪烁着震慑人心的光辉。
这样耀眼的光辉,已整整消逝了四年。
不再是摄政王府奴颜屈膝的侍卫长,不再是屈从在王爷身下隐忍承欢的男宠。他是那个被世人称为王朝四大名将的单若水。那个一战将秋袭国打得落花流水奴颜求和的王朝名将单若水!
这,才是那个惊才绝艳到叫颜知嫉恨,柳泫陷害的单若水。 王爷冷冷地望着若水。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挑衅,我甚至怀疑他会毫不犹豫一缕指风弹碎若水的脑袋。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剑,对,剑要握紧。无论如何,要救若水。
第二次感觉到手心细细的冷汗。
王爷向前一步。
躲在若水身后的湛岚竟然惊叫起来,死死扣住了若水的手臂。记忆中的湛岚,不是这样的。就在四天前,他还能从容不迫地闭着眼,为他的忠诚乞死,到如今,他却惧死到如此程度?
事有反常即为妖。湛岚此举,必然别有所图。 紧握的剑终于派上了用场。不过不是对付王爷,而是对付那个我原本就要对付的小家伙。
铮!
电光火石。
挑断了湛岚那微微泛着清蓝色光芒伸向若水脊背的双手手筋。
又一个用毒的高手!
若水亦在同时一掌拍中我肩头。好凌厉的掌风。周遭空气陡然间凝固,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呼吸凝滞地跌向了一个角落。
然后,是王爷的愤怒和若水的惊讶。
聪明如若水,霎时间便明白了前因后果。迅速点了湛岚几处大穴,那少年已经因为剧痛而脸色苍白得不像话。顺手分开湛岚浓密的黑发,依稀看见被长发遮掩的头皮上刺着一个弯月标记。
“销魂谷?”若水冷冷的声音带着愤怒,他紧紧掐着湛岚的咽喉,半晌,方才字字问道,“燕柔也是销魂谷的人?”
答案不言而喻。
柳泫呢?他利用湛岚陷害若水,是否早就知道燕柔的真正身份?……念头刚刚闪过,便被我否定了。柳泫应该不知道燕柔和湛岚的身份,湛岚的身份若暴露,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柳泫。
柳泫决不可能将两个刺客放在王爷身边。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么,惟一掌握住全局的,便只有王爷了吧。清楚地知道柳泫的计划,清楚地知道湛岚和燕柔的身份,每一个决定,都带着洞悉全局的睿智与沉稳。
静。静得只剩下破碎的声音。
那个刚刚恢复了从前神采的若水,光华尽敛地颓然半跪在湛岚身旁。额间垂落的几缕发在风中轻轻舞动,俊朗的面容带着水一样清澈的空洞。
守护在心中的爱,居然只是个谎言。那样温柔恬淡的少女,居然只是个意图谋害王爷的刺客。那一颦,那一笑,那一抹温柔,那一指柔情,居然都只是接近王爷的手段和阴谋?!
燕柔,那个用死亡让自己一度对王爷滋生背叛之心的女人。
居然……只是,一个骗局?
守护经年的美丽宫殿在瞬间崩塌,那些充斥在心灵深处,所谓的阳光、鲜花、云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那一刹那化作了烟尘。
足以毁灭那个水般纯澈的灵魂。
“单将军。”
耳畔,传来王爷华丽低沉的声音。那样震慑人心。
若水茫然地抬头。空洞的眸子,对上的是王爷烈日般璀璨温和的笑容。
“欢迎回来。”
一字一字,温柔而低沉。
若水平稳的呼吸为之微微一窒。
与从前刻意营造的冷漠、严厉不同。那是一种君临天下的气质,从容,淡定,叫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轻而易举又完美和谐的,压过若水那利剑般锋芒毕露的风华。
这种强大的气势,对于陡然失去精神支柱的若水,显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如同失去思考能力的孩童,再无法判断这个世上的黑白是非,完全失去了方向。而王爷此刻展现出的王者之风,便如同上天施舍而下的一只手-指引、牵制、统治的手。强势而有力地控制住了他的灵魂。
缓缓地,若水跪了下来。 他的脊背依然挺直,然,他望着王爷的眼神,却崇敬得如同面对神祗。 逼颜知挑衅,与柳泫不合;逼柳泫毒发,保若水安全;逼若水杀湛岚,将从前那个光彩逼人的单若水出现。最后,揭破湛岚与燕柔的身份,彻底粉碎若水的异心,一生为惊燕效力。每一步,王爷都算计得清清楚楚的吧?
永远如此清醒,永远如此冷静。
这,才是我王朝的守护,惊燕的主宰,永远惟一的王。
夜平川,是因为失去的夜平川么?沦丧的国土,败退的耻辱,终于逼出了王朝惊才绝艳的将军,和永远不败的战神?
那么,等待惊燕的,又将是怎样绚烂的将来?
我不知道。我惟一知道的是,那个面上带着哀伤微笑的若水,永远不会回来了。
若水?死水。
走进暖阁的时候,手足无措的小婢正将床榻团团围住。
“这是怎么回事?”
虽不忿柳泫设计陷害若水,然心底却实在无法厌恶他。大约是柳泫长得太漂亮了吧?我禁不住暗笑自己花痴,挥开那一堆笨手笨脚的小婢,方才看见床榻上明显意识全无,却拼命抓着自己全身的柳泫。
第二阶段名为‘情炽’,进入情炽阶段后,中毒者身肢便开始溃烂,毒性隔一日便发作一次,每次只持续六个时辰,毒发时浑身上下奇痒难当,连骨头都会发痒-这是萧澜说的。
柳泫昏迷过去尚且会下意识地拼命抓自己全身。沧海之毒竟然厉害到如此程度。眼见着柳泫脖颈四肢都被他自己抓得血痕四布,我立即伸手封住他几处大穴,让他暂时无法动弹。倒是侍书聪明,立即捧来了清水药膏,替柳泫清洗过那些细小伤口之后,便立即敷上药。
恰好收拾停当,柳泫便缓缓睁开了眼。空洞的眸子中一簇灵光很快凝聚,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后,又迅速黯淡下来-王爷不在。
“柳将军?”我轻轻唤了一声。挥手驱散了暖阁中伺候的仆婢。 柳泫黯淡的眸光收到召唤地望着我。
被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刺得心中稍稍有些疼,说到底,也要怪王爷。若不是他故意勾引柳泫,堂堂镇南将军柳泫何至于玩弄心机做这种女人间争风吃醋的事?
“沧海之毒发作至今大概有两个时辰了。您适才昏迷的时候,把身子都抓伤了。如今可要注意,千万不能再胡乱抓了。”我一边提醒着,一边想着替他解痒的办法,“若真痒的厉害,我扶您去汤池泡泡如何?……毛巾蘸湿了水擦擦身子,便不会划破肌肤了。”
“茗姑娘……”
手忽然被捉住。诧异低头,对上年轻将军毫无神采的双眸,耳畔是他丧气的言语,“王爷生气了对不对?……他不会再理我了对不对?……”
感觉到捉住自己的手微微发颤。我明白柳泫这次真的在害怕了。王爷不高兴是肯定的,不过不理他倒是不见得,想王爷费了这么多心思才把柳泫套在身边,怎么说也不会轻易放掉柳泫这样一员大将的,西南边城还指着柳泫替他守呢。
柳泫,似乎从来没有认清楚自己的价值。
“柳将军,你觉得,王爷喜欢你么?”也罢,既然他搞不清楚状况,我就开导开导他吧。
“喜欢?”柳泫一怔。脑子里闪过的便是王爷的微笑和温存。包括那日王爷破天荒地折损颜面俯身替他口交。他有些迟疑地肯定,“喜欢吧?”
“王爷喜欢你,也喜欢若水,喜欢颜知,喜欢瞳拓。你们四个,王爷都喜欢。”
“我……我知道。”柳泫声音干涩,“所以……所以我才想……”
“你想除掉若水。除掉颜知瞳拓,这样,王爷就只喜欢你一个了,对吗?”咳,我知道这个问题白痴都知道,“那么你认为,王爷会让人除掉你么?”
柳泫开始发怔。
“王爷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自然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若水。我知道你很聪明,那么你就更该明白,在王爷面前自作聪明会有什么后果?”
柳泫死死抓着锦被,手指开始泛白。强忍住情绪,努力平和着自己的声音:“后果是……被王爷舍弃。对么?……”他拼命忍着逐渐急促的呼吸,逆血自鼻孔丝丝溢出,“自作聪明么?”
又被刺激了。我头疼地探视着他的脉象,发现潜伏在他体内的沧海之毒又在拼命活动。我是想开导你,不是想刺激你耶。真是弄巧成拙。
“你可知瞳拓将军为什么要一力承担下东北战局?”
说到打仗,柳泫稍稍平静下来,我继而道,“论容貌,他比不上颜知将军。论才华,王朝四大名将之中,当以若水为首。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今年方才十九岁,瞳拓将军已经二十三岁,王爷在你们二人之间选一人陪寝,选的必然是你身体柔韧的你,而不会是瞳拓将军。”
“你也知道王爷书房里那张书桌。用了六年不曾更换,普通仆婢碰都不许碰。为什么?--那上边留着瞳拓将军的痕迹。说到底,瞳拓将军无论什么条件都比不得你们三人,可他偏偏能在王爷心中排上位置。原因只有一个,战功。”
“想想吧,柳将军。王爷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王爷,惊燕的命运如今都掌握在王爷手中,真正能让王爷动心的,究竟是什么,以您的聪明才智,不会不清楚吧?”
柳泫有些怔怔地仰面倒了下去。
屋外传来奴婢们清清脆脆向王爷问安的声音,我替柳泫盖好锦被,侍立一旁。王爷已走了进来,未见到若水,不知他在什么地方。
“如何?”王爷抬眼,问的是我。
“情绪波动太大,刺激沧海之毒发作,如今已直接进入了‘情炽’阶段。”
王爷微微蹙眉,顺手将折扇丢给了我,径自坐在了柳泫身边。仔细察看柳泫脖子上依稀的血痕,再一次将柳泫紧紧扣着床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
柳泫睁眼望着他,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干涩得叫人心疼:“你……不生气吗?”
王爷宽大的手掌在他身上适力地游移,意图减轻他浑身的瘙痒,不可否认的是,尽管王爷面无表情,但动作相当的温柔。对柳泫来说,致命的温柔。
王爷的沉默让柳泫胆战心惊,他紧紧揪住了王爷的衣袖,注意着王爷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仿佛只要王爷眼中出现任何冷漠、厌恶等等不好的表情,他就会被巨大的压力无情地化做飞灰。
无法想像这样的惶惑神情,会出现在镇南将军的脸上-那样地小心翼翼惴惴不安上下忐忑。
“任何意图在我面前玩花样的人都不会被饶恕。你最好做好被严厉惩罚的准备-当然不是现在。”王爷挑眉,直视柳泫,“现在,我们要马上出发去销魂谷。”
柳泫原本黯淡的眸光在瞬间闪亮起来,他伸手紧紧回抱着王爷的腰,道:“好好好,你罚我。你罚我。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只求你不要生气,不要赶我走。”
王爷被他孩子气的动作稍稍触动,缓缓伸手,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吻了吻他脸颊,柳泫的脸烫烫的,带着不同寻常的热度,禁不住有些心疼,揉搓着柳泫的手臂身子,疏解他的瘙痒,轻声道:“很痒么?这样有没有好受些?……”
柳泫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不迭地点着头。
王爷有些无奈地咬了咬他耳垂,继续动作,转脸朝我说道:“茗儿,能配些什么药来让泫儿减轻些痛苦么?”
我摇头。我医术虽不错,但要和颜知将军比那就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了。
王爷轻轻叹息一声,将面颊贴在柳泫额头上,轻轻吻了几下,却不再说话。柳泫在他怀里摇头,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我半个字都未听清楚。
亏了王爷好耐性,居然一直替柳泫揉揉搓搓了近四个时辰,直到沧海之毒不再发作。几个时辰折腾下来,柳泫累得沉沉睡去,王爷武功超绝也稍显疲惫之色。
走出暖阁,已是漫天星斗,灿亮如银,我陡然间想起,整整一天,王爷竟似连小点都不曾用过。也不管王爷愿意不愿意,拖着王爷在凉亭坐下,吩咐仆婢传膳。王爷仿佛很有些心事,坐下来以后,一直都静静地不说话。
忽然记起刚才王爷曾说要去销魂谷,我不禁想起地牢里的萧澜。这几日陡然出了这么多事,竟然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起身便欲告退,若水却在此刻来了。
若水仍是从前那个若水,脊背挺直,神色倦淡,水一般的纯粹透彻。
若水已不是从前那个若水,表情生动却毫无灵气,笑容清浅却不带情愫,仍旧如水,却宛如一潭死水。
标准优雅的动作,倾身,跪倒。垂首道:“王爷。”
“有事?”王爷看了一眼站起身却未离开的我,想来已明白我离去是为了寻若水。
“萧澜已经招供。”
我已急道:“他说什么了?”
若水静静道:“沧海之毒三个阶段的过渡时间并不是绝对的。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导致毒性越级发作,柳将军的情况,便应该是受激过度,直接由‘情深’阶段过度到了‘情炽’阶段。”
“他可说了沧海之毒的炼制方法?”
“沧海之毒是寄存在人体内,不断饲以灵药毒草炼制而成的。具体方法甚为复杂,萧澜并没有说清楚,不过解毒的药引,确实是一个人。”
“此人是谁?”
若水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方才淡淡吐出两个字:“燕柔。”
第七章
我站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果断地吩咐道:“立即准备启程。我们去销魂谷。”
若水起身,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你毁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带着一些抽搐地指责,“事实上,不揭穿这一切,他依然会对你忠心耿耿。”
王爷静静打开了折扇,借着依稀月光,打量着扇面上秀骨铮铮的墨竹。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扇面上鲜红的钤印,声音低沉而华丽:“他始终在寻找宿命以外的东西,试图打破古井无波的僵局。我不可能放掉他。事实是,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的出现,我也会制造一场谎言,彻底粉碎他对信仰之外任何美好事物的幻想。”
“他对你没有任何责任……”
“身为暮雪教命定的圣子,他注定是惊燕强者治世的利剑,今生今世,没有生死情欲,没有过去将来。这是他的宿命,他自己比你更加明白。”
指尖在鲜红的钤印上流连,带着一些无法言喻的魅惑姿采,“茗儿,这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所以我从不试图让你理解-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去爱人,爱会让他们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
月色下,王爷的脸色相当苍白,却流溢着一种玉石般冷静光洁的光辉。我忽然被他沉缓的语调触动,开始反应眼前这个翻手云雨的男子,其实也不过是个有情绪有血肉的人。
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去爱人。风矜,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忽然间记起那日若水捏着碎簪不断重复的话,他说,如果王爷不是最强……
因为最强,所以理所当然要掌握兵权,高居庙堂;因为最强,所以理所当然要与人争斗,斡旋刀刃;因为最强,所以理所当然要被若水守护。因为,守护王爷,就是守护惊燕。
什么时候开始,王爷的生命已经和惊燕这片美丽的大地密不可分了?从先皇不按排行,径自赐王爷单名“矜”字开始?还是从掌握兵权,铸造惊燕王朝战神传说开始?或者是王爷烧毁先皇遗诏,自命摄政王开始?
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的宿命是守护惊燕最强者,那么王爷的宿命,就必然是守护惊燕? 那么,他是否有那种心力心情来做那一个神呢?--惊燕的守护神? 滔天权势,带给王爷的,究竟会是什么呢?有没有人过问,他是否愿意承载这生命原本不该承载的重量?
我迷惘地想着。那一瞬间,凉亭中那道萧然把玩折扇的人影,竟是那样的孤寂凄凉。
当天晚上我们便启程了。若水留守王府,王爷完全放心地把东北战局丢给他处理。虽然轻装简从,也浩浩荡荡带了一百二十名侍卫,柳泫在王爷马车里休息,我只牵了匹快马,随侍马车前后。
经过几天星夜兼程赶路,很快便到达了传说中三大教派之一销魂教总坛-销魂谷。与拜月、暮雪一样,销魂教与惊燕皇室也保持着相当默契的友好关系,虽然销魂谷避世多年,但听闻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驾到,仍然执礼甚恭地大开中门,礼乐相迎。
到达销魂谷前一天,柳泫四肢便开始轻微地溃烂,王爷心情自然不好,一路上面色都是冷冷的,连我都瞧得有些心惊胆战。销魂教主万俟解语是个风采逼人的女子,二十八九年纪,风姿绰约,甚为美丽。
“万俟解语,拜见王爷。”美女谷主盈盈拜倒。
迎接她的只是王爷一声冷哼。销魂谷众人尴尬地跪在门前,半晌,王爷方才掀起车帘子,冷冷道:“万俟谷主,可认得此二人?”
被侍卫推搡出来的是神色憔悴的萧澜与脸色苍白的湛岚。
万俟解语眼中明显闪出几分惊讶之色。两个销魂谷弟子抢上前去,匆匆探查了萧澜与湛岚的伤势,随后又回到万俟解语身边,低低禀报什么。万俟解语原本尴尬的神色渐渐便得凝重,精致的眉眼透出一丝愤怒。
“此二人俱是我销魂谷弟子,却不知他们怎么得罪了王爷?”万俟解语已站了起来。
王爷冷冷一笑,道:“得罪倒谈不上,只是一个想要刺杀本王,另一个盗取我惊燕军事布局地图而已。”
两个都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此语一出,万俟解语原本义愤填膺的神色霎时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目光射向狼狈在地的萧澜与湛岚,却见萧澜神色呆滞,湛岚则回避地低下头。
万俟解语心下了然,一股寒气便丝丝袭了上来。刺杀摄政王也还罢了,盗取军事布局地图这罪名牵扯可就大了,除了敌国,谁会对王朝的军事布局有兴趣?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盖下来了,整个销魂谷被血洗了也没人敢说惊燕皇室不念旧情。
万俟解语下意识便又屈膝跪倒,道:“王爷明鉴。销魂谷绝无叛国之心!”声音虽不急不颤,但谁都看得出她明眸中略略闪过的那丝慌乱。
马车上的王爷,透过车窗,眸色冷冷地注视着万俟解语。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气质很好,干净、飒爽,脑子也相当不错,转得很快,可惜还差了些历练。
王爷的沉默让销魂谷众人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引弓不发,原本就是最可怕的威胁。就在万俟解语脸色难看到快要崩溃的一刻,王爷淡淡一笑,道:“我风家与万俟家向来交好,自圣王时期便是血铸铁打的交情,本王自然不相信销魂谷会叛国。万俟谷主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吧?”
万俟解语听王爷口风,似乎并没有怪罪的意思,立即道:“此二人确是销魂谷弟子。不过他二人半年前便离开销魂谷,本谷一直在派人寻找。实在想不到他们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既然万俟谷主如此说,那么本王也相信此事与销魂谷无关。不过本王此来,还有一事相求。”
万俟解语不迭道:“王爷切勿如此言语,但有吩咐,本谷无不从命。”
“沧海月明珠有泪,可是销魂谷圣药?”
“确是本谷不传之秘。”万俟解语怔了半晌之后,目光自然而然扫向萧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一颗心便沉了下去,“莫非、莫非是……本谷圣药外泄?……”
王爷用沉默肯定了她的问题,随后问道:“药引若死,万俟谷主可有办法再配解药?”
万俟解语又呆了半晌,方才艰涩声音问道:“中毒的可是王府中人?”
听她试探的口气,救想来是有办法救的,只是解毒的代价恐怕不小,所以在考虑是否值得救。
王爷显然也看穿她的心思,冷然一笑,道:“确实不是王府中人。只不过-是我王朝四大名将之一镇南将军柳泫而已。”
万俟解语苦笑一声,道:“配制解药需要些时日,还请王爷屈尊移驾敝谷小住几日。待解药配好,立时便替柳将军解毒。”
帘子放了下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便直接开进了销魂谷。我轻轻勒马,走在最后,清楚地看见王爷的马车刚刚经过,销魂谷的长老弟子们便爬起身来,惊慌失色地围在了万俟解语身边,七嘴八舌争辩议论着什么。
出于好奇,我跃身下马向万俟解语走去,“有什么困难么?”
一个丰姿飘逸的男子微微皱眉看着我。我知道我一身侍女装束不太体面,但也不用这么明显地嫌弃我吧?
万俟解语已迎了上来,道:“姑娘是?”
“小婢洛茗。万俟谷主,可是在解药的事情烦恼?”我知道白痴也知道是,但是此刻不如此说话还能说什么?
万俟解语淡淡笑道:“怎么会。沧海之毒既是本谷圣药,要解此毒自然轻而易举。洛姑娘必须担心,七日之后,解药自当奉上-珑落,你随洛姑娘去看看柳将军,暂时抑制住毒性蔓延。”
珑落正是适才那个皱着眉瞧我的男子。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万俟解语便朝我笑道:“珑落是谷内最好的巫医,由他替柳将军诊毒,七日之内可保柳将军绝对平安。洛姑娘可请摄政王放心。”
于是珑落便跟着我来到了销魂谷的冷雪山庄。传说冷雪山庄是销魂谷专为接待惊燕皇室建造的,占地面积虽不大,然富贵奢华,可拟禁宫。万俟家与惊燕皇室私交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珑落见过王爷之后,我便带他去见柳泫。看见柳泫轻微溃烂的四肢,他脸色很有些不好看。匆匆告退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送来一碗绿莹莹的汁液,请示王爷之后,我方才喂柳泫服下。
柳泫服药之后便开始不停地呕吐,珑落说是正常现象,果然,到下半夜柳泫便安静下来,沉沉睡去,隔一天便该发作的沧海之毒居然也销声匿迹,丝毫没有发作的意思。王爷终于放下心来,被我劝去休息,我便靠在柳泫床边,一面运功调息,一面照看着柳泫。
门外传来衣袂破空的碎响。我缓缓将身子倾斜几分,隐入黑暗之中,睁开眼,恰好看见珑落那双微微泛着蓝色光泽的双眸。
他就站在门外,夜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衣摆,月光下的脸自然而然的苍白。
没有看错的话,他此刻关注的目标应该是仍在昏睡中的柳泫。万俟解语让他替柳泫诊毒,他应该正大光明来看才对,如此小心谨慎偷窥,必然别有所图。我忽然间想起白天销魂谷弟子围在万俟解语身边焦急的样子,莫非销魂谷拿不出解药?
脑子里的念头正在飞速地转,忽然间听见一串清脆遥远的玲珑碎响,抬头寻声而望,看见的却是珑落衣摆上悬挂的翡翠珠串在风中碰撞,如此近的距离却能传出那样飘忽遥远的声音,这让我感觉十分诡异。
一连串诡异而低沉的咒文自珑落口中溢出,我本能地意识到他欲对柳泫不利。果然,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柳泫,身躯开始缓慢地抽搐,口鼻也逐渐渗出丝丝鲜血。
心知再等下去只怕柳泫不妙,我飞快地射出三支银针,一支向珑落眉心,两支向他衣摆上随风击撞的翡翠。珑落显然料不到我会隐在暗处,措不及防之下只躲开了我射向他眉心的那支银针,剩下两支针则双双没入他腰间。
强忍痛楚便欲离开,我腰间软剑已破空而出,顺势便削断了他小腿筋骨。
剑法是王爷教的,素来不动剑下留情为何物。若此刻珑落再对我出手,我绝对会毫不留情将他双掌一并斩下。
“说!你对柳将军做了什么?”剑尖便在珑落面前不足三分之处。
珑落抬头,湛蓝色的眼珠望着我,冷漠地拒绝回答。
剑柄一挽便顺手在他苍冷的脸上划过一道狰狞的血痕,咄咄逼了一句:“说!”
珑落仍旧一声不吭。心知这样的人不是我在匆促之间就能对付得了的,便放出响箭,不多时整个冷雪山庄的灯都亮了起来,王爷带着几名侍卫第一个赶了过来。随后万俟解语也被惊动了,她赶来的时候衣衫虽整齐,一头长发却披散着,显然来得十分仓促。
看见地上的珑落,万俟解语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王爷冷冷注视着万俟解语,说道:“万俟谷主,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万俟解语深深吸了一口气,示意两个销魂谷弟子将珑落架了起来,命令道:“立刻替柳将军拔除蛊毒。”
面对教主吩咐,珑落终于作出了一点反应,不过显然也不是什么温顺的回应,他轻轻摇头,因为腿上和脸上伤势的剧痛,他的声音远不如白天那么悦耳动听:“我既然把‘炙雪’种入他体内,自然是要他死,怎么可能再救他?”
万俟解语气得脸色有些发红,狠狠一掌拍在桌面上,却没有丝毫办法。半晌,她方才吩咐道:“请天青天泠两位长老出关。为柳将军拔蛊!”
此语一出,销魂谷众人脸色俱是一片死寂。珑落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嘶声道:“为他一条命你要牺牲我销魂谷两名长老!万俟解语,你疯了!”
万俟解语反手便是一掌劈在他脸上,恰好拂过他脸上剑伤,一手的鲜血淋漓。冷厉地目光盯着珑落,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发疯的是你!”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低沉下来,“你不亲自拔蛊,那么,便只好让两位长老用‘噬’来拔蛊了。”
噬,是销魂谷一种奇异的拔蛊方法。由两位精通巫术的高手联手施展,便可以以生命做代价,拔除任何诡异蛊毒。想来珑落种在柳泫身上的蛊毒异常诡异,否则万俟解语也不必出此下策,意图牺牲销魂谷硕果仅存的三位长老中的两位。
珑落被万俟解语一记耳光打得沉默许久,口中缓缓流溢出墨红色鲜血,忽然低下头,轻声道:“我替他拔蛊。”
两名销魂谷弟子扶着珑落缓缓靠近柳泫,王爷稍稍挑眉,我便横剑挡在珑落身前。
万俟解语还未开口,王爷已冷笑道:“万俟谷主,你以为本王还会让他靠近柳泫半步么?”
“那么王爷的意思是?”万俟解语自忖惹不起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何况说到底,这事都是自家理亏,因此甚为客气。
“本王久慕销魂教三位镇魂长老大名,若有缘得见,自是不胜荣幸。”
听到王爷得理不饶人的要求,我都开始后悔拦住了珑落。然而王爷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像珑落这样不顾性命前来谋刺的刺客,很难预计他下一步的计划。也许他靠近柳泫并不是为柳泫拔蛊,而是催动蛊毒要柳泫的命。
万俟解语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至极,很显然,先前抬出两位长老,只不过是为了逼珑落动手替柳泫解毒。没想到却被王爷抓住把柄,趁机刁难。
就在此时,柳泫原本渐渐停止抽搐的身躯,又拼命颤动起来,我顺手便收了软剑,一把抓过珑落,将他推到床前,“快!”
不快的话,王爷便会把他丢出去了。我顺势挡在了珑落身前,珑落机敏地躲在了我的刻意保护之下,飞快地开始拔蛊。王爷薄责的目光狠狠袭来,我只假装没看见。
珑落种蛊时很简单,一碗药汁就下去了。拔蛊时却花了不少心思,待柳泫呕出那只姿态狰狞的蛊虫时,带着伤的珑落便脸色苍白地直接栽倒在地。
天已蒙蒙亮。
万俟解语紧绷的神色,终于松了下来。
仍是那两个销魂谷弟子将珑落扶到了一边,我接过侍女递来的毛巾,替柳泫擦拭着口颊,受到热水的刺激,柳泫醒了过来,有些迷惘地四下打量了一下,最后看见王爷,便又安心地昏睡过去。
“带他出去。”万俟解语指的是昏迷中的珑落,抬头望着王爷似笑非笑的脸,她有些无奈地屈身,道,“此人违抗上令,蛊毒害人,今日午时将会被处洗心之刑。王爷若无事,可来观刑。”
王爷淡淡道:“万俟谷主若没事的话,可以先退下了。”
“万俟解语告退。”
销魂谷的人退得干干净净,几个小婢都去准备沐浴的热水,屋子里便只剩下王爷、柳泫与我三个人。
“见过销魂谷的洗心之刑没有?”王爷忽然出声。
我一怔,摇摇头。
王爷嗤笑一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声音又变得淡淡的,“那你可有眼福了。今天中午你去观刑吧。”
“奴婢可没那个嗜好。”我不敢恭维地摇头。
王爷也不生气,吩咐道:“你替柳泫看看,身体可有异状?”
我便仔细探查柳泫脉象,除了潜藏体内的沧海之毒外,并没有任何别的影响。看来珑落确实是替柳泫拔了蛊,未曾搞别的花样。详细向王爷回禀了柳泫的情况,王爷只一笑便又没了声音,摊开折扇,仍是那副秀骨铮铮的墨竹图。
几个丫鬟七手八脚把柳泫抬去了浴室,我便去厨房拿王爷的早点,刚刚走出房间,便看见一个侍卫行色匆匆地赶来,我认得他是若水的下属,如今应该在京城王府的。
“茗姑娘……东北战局急报,王爷在哪儿?”喘得脸色都有些发青,想来是连夜兼程赶来销魂谷的。
“西暖阁里。”既然是东北战局急报,我也顾不得早点了,疾步引他进了暖阁。
若水的折子和东北的战报一齐递到了王爷手里,王爷迅速拆开,先看了东北的战报,脸色稍稍一沉,随后便看了若水的折子,蹙眉想了想,便吩咐道:“你告诉若水,一切按他的想法办。必要时,准他动用琢心阁里的东西。”
琢心阁便是书房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面放的都是王爷少年时读的书,写的字,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在琢心阁的暗室里却放着王爷的御印和兵符,足以调动惊燕全部兵马。当然,暗室的开关除了王爷,便只有我与若水知道。
想来东北战局已经糟糕到足以动摇国本的地步了。我望着侍卫匆匆离去的身影,压抑不住心底的担忧。
既无外人,我便顾不得许多礼数,顺手取过桌面上的战报和若水的折子,简短几个字让我惊得无以复加:方才几天,寒瑚国竟然已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了龙门峡,直逼到了天堑横山了!
王爷望着我震惊的表情,淡淡一笑,道:“不是还有横山挡着么。算算日子,颜知也该到了。” 您就这么放心啊?……我彻底没了语言。
第八章
用过早点,左右无事,便与王爷一起在暖阁中陪着柳泫。哪知道柳泫沐浴之后还是病殃殃的没精神,没多久就被王爷哄睡着了。
我取来棋盘与王爷对弈几局,却被他杀得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王爷笑我女儿心怀,不识大局,我只是笑,与王爷对弈时,心里直勾勾想的全是如何应付王爷那凌厉逼人的攻势,哪儿还有力气去照顾全局?人说写字画画都靠下苦功练,只下棋那真是没法子,靠天分的。
一连输了七局未占到丝毫便宜,我没了心思,王爷也懒得搭理我这一手臭棋。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盯着王爷猛看,他只拈着两枚墨玉棋子静静想事情。我正看他看得入神,他忽然神色一凝,将棋子收在掌中,霍地站了起来。
“王爷?”跟了王爷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王爷眼中凌厉的光芒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嘴角勾起的浅浅笑容,顺手将棋子丢在棋盘上,又缓缓坐了下来。
分明知道王爷想到了什么并不太妙的事,却也清楚王爷既不主动开口,我如今问也会碰钉子。忽然间觉得房中气闷得很,跃上了对面东暖阁屋顶,恰好能瞧见西暖阁中的一举一动,就如此一边凉凉吹着风,一边听差伺候着。
其间柳泫醒了一次,王爷挥退婢女亲自喂他水喝,说了些话,柳泫便又沉睡过去。我坐在房顶看得明白,心里只叹王爷手段高明,从前不给柳泫好脸色看,柳泫就已经追着他死不放手了,如今柳泫中毒,他如此温柔体贴照顾着,原本就爱极了他的柳泫,此后对他恐怕只有更加死心塌地一条路走了。
到午时,万俟解语遣人来请王爷前往刑堂观刑。其实就是杀珑落给王爷出气,王爷自然不会去这种场合,抬眼一望,我便知道他是真的要我代他去了。不去的话,显然会惹来销魂谷不必要的揣测,王爷既然有命,我自然遵从,便跟着销魂谷的弟子,往刑堂观刑去了。
销魂谷的刑堂倒不如我想像中的阴暗恐怖,青砖地板水晶盏,冷静得干净清透,堂前立着一块石碑,浮雕着一柄弯弯如月的小刀,虽是雕塑,却仿似带着触目即知的锋利。
我到达的时候,万俟解语与销魂谷十六位长老都到了。万俟解语穿着月白色巫师长袍,神色肃穆地站在祭坛中央,看见我走进来,微微颔首算是致意,随后便专心致志于手中飞舞的白色丝绦上。
刑柱就在祭坛的正北方向,珑落双腿已断,被绑缚在刑柱之上,显得极为脆弱单薄。 一个销魂谷弟子引我在祭坛西面坐了下来。
没有问罪,也没有认罪。万俟解语念完长长的祭天词后,坐在祭坛东面的长老们放下了象征罪恶的黑色木令。一个辅助施刑的销魂谷弟子,用刀划开了珑落的衣衫,直到珑落身无寸缕方才停下。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适才引我来刑堂的销魂谷弟子,在听见我要来观刑时古怪的表情了。换了平常侍女,忽然看见一个赤裸裸的男人,只怕不是掩面而逃就是直接昏倒吧。亏了我竟是个不寻常的,别的没见过,就男人见得不少。
一直认为万俟解语手中的丝绦是用来装饰的,没想到竟是洗心之刑的刑具。柔软的丝绦在万俟解语的手中一如利剑,手指轻轻一弹,那丝绦便自珑落左手小臂穿骨而过,一直沉默的珑落陡然间绷直身子,发出浓重的喘息,被牙齿紧咬的下唇便溢出丝丝血迹。
雪白的丝绦穿过珑落手臂,在空中肆意飞扬着。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左臂,仿佛被丝绦穿骨而过,身受可怕刑法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还未自这种惨象中喘过气来,万俟解语又一条丝绦出手,穿过的果不其然便是珑落右手小臂。我清楚地看见珑落滴落的鲜血,丝丝染红那雪白的丝绦。
万俟解语手中一共有十六条丝绦,一条条都被她刺入了珑落身体,先是四肢,随后胸膛,小腹,条条穿体而过,在风中凛冽飞扬。她每射出一条,珑落便如受刀剑穿身,偏偏她手法奇准,十六条丝毫尽数穿在珑落身上,珑落依旧神智清醒,没有丝毫致命的伤痕。
万俟解语面对正北面刑柱后巨大的水晶灯盏,高声念出一连串古怪的咒语,念了一段,似已结束,东边的长老们也肃然起身,开始念起了诡异而神秘的咒语。珑落在听见咒语之后,浑身上下的伤口忽然迸射出大蓬鲜血,立时将整条丝绦染成血红颜色,连他被我削断的双腿,也宛如血泉般汩汩流血,鲜血淋漓。
诡秘的咒语与珑落凄惨的模样,让我心中飕飕升起一股寒意,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珑落地表情,痛苦却不狰狞。甚至如同怀抱着极大的幸福,一般的平和安静。
来时销魂谷弟子曾向我解释,所谓洗心之刑,便是用鲜血洗净心灵的罪恶。如今,珑落的鲜血都已沾满了丝绦,那么,他所谓的罪恶呢?是否已然被洗净?--我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汹涌的恐惧,珑落,他甚至没有害死柳泫,便遭到如此可怕的刑责,那么如我这样追随王爷杀孽累累的人,要用多少痛苦鲜血,才能洗清心灵的罪恶?
长老们的咒语结束了。我已逃命般地站了起来,欲告辞离开,十六长老忽然跃身而起,伸手拽紧了穿在珑落身体上的丝绦。
巨大的恐惧在瞬间冲上我的头脑,让我失去了一刹那的神识。待我醒悟过来时,刑柱上的珑落已经被十六位长老无情的拖拽撕成了碎片。
鲜血早已在长老们念咒时迸射而出,但我仍然闻到了比先前更加浓烈的血腥味。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只看见珑落的脑袋还悬挂在刑柱上。
我无意识地望着珑落那双毫无恐惧的眼,再一次失去了神识。
回到冷雪山庄,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呆了四天,整个胃里干涩得难受,王爷吩咐仆婢送来的饭菜全被我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只有万俟解语送来的奇怪的青果子我能吃得下口。沐浴完毕站在大镜前,发觉自己一脸的苍黄,实在憔悴了许多。
脑海里,仍然残留着十六长老撕碎珑落的一幕。
心知不能再如此躲下去,勉强穿好衣服,便往西暖阁去。柳泫和王爷都不在,问了伺候的丫鬟,才知道柳泫这几日身子大好,王爷陪他出去骑马了。闲着没事便在山庄里转悠,逛到门前,恰好又看见冷焰羽揪着守卫领口嚷嚷。
神骏的枣红马就在他身边,他穿着一身深色武士装,已被烟尘染上一层灰白色。几日不见,他仍是那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这个少年人,似乎总在不停地奔忙着。
“冷校尉?”眼见他拳头都要落在守卫脸上,我慌忙出声阻止。
冷焰羽停下手,侧脸看见是我,冲冲便走了过来,说道:“颜知将军有信,要我面呈王爷。”
“王爷如今不在庄内呢。如果不放心交给我的话,冷校尉先进山庄喝杯茶,等王爷回来吧。”
我好整以暇地望着冷焰羽。
他想也不想便从怀中将书信取出,递了过来,继而道:“颜知将军吩咐,交给你也是一样的。”翻身便又跃上了马背,一勒缰绳掉转了马头,“我先回去复命了。”
于是见他一骑烟云,绝尘而去。
冷焰羽走了刚一会,王爷与柳泫便遛马回来了。柳泫看上去精神十分不错,恭敬地跟在王爷身后,只有王爷转脸跟他说话时他才眉开眼笑地少了些规矩。回到西暖阁,柳泫去沐浴,我便取出书信,交给王爷。
王爷匆匆看了一眼,顺手便把信又递给我。原来是颜知在赶赴夜平川的途中,翻遍医书毒典查到了解除沧海之毒的方法,便命冷焰羽飞马送了回来。仔细看那方子,第一个和萧澜所说的没有任何不同,药引心头之血,配合九叶蓝莲花、暖玉膏、绿烟珠捣碎服下。如今药引燕柔已死,这方子自然没用了。第二个方子则有些触目惊心了,夺目蔷薇配合销魂谷主灵髓,辅以休、戚、梦、死,四大异蛊,具体的种蛊拔蛊方法,颜知写得十分详细清楚。只看后面关于销魂谷主灵髓的附注,我才明白为何当日万俟解语会那么为难了。
在销魂教的典藏中,灵髓,就是指骨髓与脑浆。骨髓还好,若取了万俟解语的脑浆,她自然是活不成了。医一人,死一人,难怪万俟解语为难,销魂谷上下惊惶。
“这……”我望着王爷,有些不能接受。
王爷仍是不动声色,淡淡道:“吃惊?……销魂教教主历来由蛊人担当,所以天底下没有什么巫毒是销魂谷解不了的。”
“那万俟解语……”
“这你就无须担心了。”王爷折扇一挑,点了点我手中颜知将军写下的方子,“后天便是销魂谷送来解药的日子-解药炼制起码要四天。”
意思就是说,两天前,万俟解语已经死了?
暖阁中还放着一盘子酸酸的青果子,是万俟解语吩咐人送来的。这个体贴的销魂谷主,此刻已经被人取出了骨髓与脑浆,已经死了?
终于明白珑落临死前眼中为何有那丝平静,终于明白万俟解语为何一直不肯直视刑柱上的珑落,终于明白珑落杀柳泫的原因……
他是要救万俟解语。
而万俟解语,杀了他。丝绦穿身,死无全尸。
我好容易安静下来的胃又泛起空洞的干涩,不知道是否脸色太过难看,王爷顺手拣了一只青果子给我,我捂着胃跑了出去,蹲在台阶旁边,不停地干呕着。
两天后,一个身穿黄色小衣,清秀美丽的少女送来了解药。她叫梦裳,是销魂谷新一任谷主。声音清脆,笑容可爱,对柳泫甚是殷勤,柳泫服了解药后,她又替柳泫重新诊断了脉象,直到确认柳泫体内沧海之毒尽数排出后,方才告辞离去。
柳泫盯着梦裳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道:“日后只怕销魂谷也要与我们为敌了。” 王爷只是一笑,没了言语。
次日王爷便吩咐打点行装离开。销魂谷前,销魂谷上下跪了一地恭敬相送,只当中有几个是真心实意那就说不好了。
王爷微微侧目,我便扶起了万俟梦裳,将准备好的紫檀木盒递给她。
万俟梦裳犹在迟疑,王爷已翻身上马,好整以暇地补充道:“这是当年销魂仙子送给高祖诚皇帝的《云水心经》。今日物归原主,只望销魂教在万俟谷主手中发扬光大。”
万俟梦裳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讶,王爷已策马扬鞭而去。
云水心经,销魂教不传圣典。到如今已失传大半,如今销魂谷流传下来的《医典》、《毒典》、《蛊典》,都是销魂谷历代谷主凭《云水心经》残本摸索出来的。谁想得到销魂教始祖销魂仙子传下的圣典,居然会有副本存在惊燕皇室。
而王爷,竟然就如此轻易地将《云水心经》送还给销魂谷了。
策马奔出了销魂谷范围,王爷便勒马停了下来。
柳泫骑着他那匹照夜玉狮子,白衣飞扬,风采翩翩,看得我艳羡不已。见王爷收缰,柳泫便一个翻身落在了地上,迎了上去:“王爷?”
王爷忽然朝他伸手,柳泫先是一怔,随后将手递过去。王爷只轻轻一扯便将他拖上了马背,扬鞭便又再次飞驰而去。
感情忽然好到这种程度了?我摇摇头,忽然看见那匹鞍上无人的照夜玉狮子。嘿嘿,反正不骑白不骑,总不能把柳将军的宝马丢在路上吧?
果真宝马神骏!我一手拉着缰绳,一面感受着凛冽寒风的飒爽。染血的丝绦、迸射的鲜血、撕裂的碎尸,一瞬间都被寒风洗得干净清透,只珑落临死前那一双平静的眼,宁静安详地留在了我的脑中。
爱情?那么,我又一次见识了爱情的可怕。
不知不觉已追上了王爷与柳泫,便小心勒了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风中隐隐传来柳泫的喘息与呻吟,我开始猜想王爷又在柳泫身上玩了什么花样。仔细注意着周遭的气息变化,虽然王爷极为谨慎,但欢爱时若遭人袭击岂非太过败兴,这也正是王爷无论什么时候,都喜欢叫我跟在他身边的原因吧。
一直到了秋水渡,渐渐有了人烟,王爷方才勒了马,将柳泫放了下来。柳泫脸色潮红,汗湿衣背,连一丝不苟的束发也有了些许散乱,显然是王爷刚刚在马背上要了他。忽然记得自己骑的马是柳泫的,我立即跃下马背,将马牵了过去。柳泫有些不舍地接过缰绳,半晌都没有说话。
王爷灼灼的双眸就盯着柳泫。终于,柳泫深吸一口气,单膝落地跪倒,昂然道:“王爷放心,西南边城有末将一日,秋袭竖子必不能犯我惊燕分毫。”
唔?王爷这么快就要赶柳泫回西南了?
王爷缓缓点头。伸手碰了碰身侧跟随自己征战南北多年的沥天剑,思忖之下,又将手放开,终是不曾将那柄随身多年的剑赐给跪于马前的柳泫。
柳泫跪在地上,将王爷的动作尽数收在眼底。原本期待的眼神在王爷抽手的瞬间,微微一黯。
那象征战神的沥天剑,又岂是我这样身份的人碰触得的?……镇南将军,王朝四大名将,说不穿了,不也只是屈膝在王爷身下,承欢乞怜的男、宠?
“拿去吧。”
柳泫身躯一震,缓缓抬头。
王爷摘下的是手上的白玉扳指,玉色温润,光泽如水。依稀还带着一丝暖热的体温。
“白玉无瑕。这才配得起我温润干净的泫儿。”王爷微微笑着。眼中尽是爱怜。
心知这一眼一望,这眷念这温柔,当中囊括了多少期待盼望信任与嘱托,柳泫只觉得气血腾地上涌,霎时间眼见便一片蒙胧。
“泫,宁作玉碎。绝不瓦全。”
清晰可见的是柳泫眼中的泪花,接过白玉扳指套于指上,年少的将军旋身上马,再不回头,绝尘而去。
王爷望着远处飘闪而逝的白影,内敛如他,竟也禁不住一声叹息。
寒瑚国攻占夜平川,眼见王朝节节败退,身在西南早对惊燕虎视眈眈的秋袭国,自然不会放弃这大好机会。一个瞳拓已经让王爷失去了控制全局的先机,那么西南的柳泫,便再不能有任何闪失。
赠他白玉扳指,便是要他玉碎么?拒绝相信这是王爷的本意,我宁愿相信,王爷是单纯喜欢柳泫那一身潇洒飘逸的白衣。
侍卫们扬鞭踏尘地赶了上来。我跃上了自己的白云驹,回头却见王爷仍然望着柳泫离去的方向,侍卫们未得命令不敢妄动,我便轻轻打马上前,请示道:“王爷,如今可是回府去么?”
王爷看我一眼,道:“取道紫暮河,我们去接瞳拓。”
瞳拓?他不是应该在夜平川么?怎么会去紫暮河?……还未来得及迷惑,王爷已捏着马鞭指了指身后的侍卫,命令道:“回府。”
就算要赶他们走,也要先让我去马车上拿金银细软吧?我慌忙追着侍卫们跑了过去,拿好了足够的盘缠方才回到王爷身边,我才不会天真到认为王爷身上会揣着半块碎银子。
第九章
到秋水渡后,王爷便吩咐我买了便装换上,王爷的银绣九龙袍我不敢乱扔,裹在包袱里一直背着。到渡头花二十两银子买了条小船,雇了原先的船老板掌舵,买好食水干粮便上了船,三天不到便顺着秋水江到了紫暮河。
听王爷吩咐,船在上林城靠岸。三朝古都,千年风雅,端的是富贵奢华,刚刚踏上岸,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记得四五年前曾来过一次,不过这次直接从水路由渡头进城,眼前的上林城与记忆中的印象半点都重叠不起来了。
王爷却似老马识途地带着我找到了最最繁华的秀子街,想也不想便直奔装饰得最为华贵的酒楼-留仙居。留仙居可是上林城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了,相传在前朝便做得十分红火,如今在王朝各大城市都有分号,我便是京城那家留仙居的常客。
留仙居本是酒楼,然而王爷和掌柜交谈之后,掌柜却直接将我们引到了后堂。刚刚在一个小跨院安置下来,掌柜便带来了几个看来十分伶俐的仆从。我一直隐隐知道王爷手中还掌握着一股暗地里的势力,却不想连大名鼎鼎的留仙居都在王爷掌控之中。
人还没落座,掌柜便又带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相当老练沉稳,光看神态动作,便知道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进门便单膝点地跪倒,双双道:“王爷。”
“人呢?”这一句,王爷问得有些急切。
“刚到劾陵便出了岔子,如今下落不明……”
“啪”一声,王爷手中的折扇便敲在了茶几上,这一怒不可谓不盛,偌大的茶几竟被一柄折扇敲得支离破碎,连一旁的掌柜都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面色苍白地扑倒在地。
“叫你们出面就是不许出岔子,如今倒还有脸和本王说‘下落不明’?”一丝冷笑慢慢自嘴角勾起,王爷轻轻收了折扇,道,“人不见了,谁劫走的总知道吧?”
跪在地上的两人只把冷汗都挤了满身,如今相视一望,都回不上王爷的话来。
见那两人样子就知道这问题必然没答案了,王爷竟然腾地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方才没好气道:“詹雪忧呢!踢你们两个饭桶来回话,他怕本王舍不得抽他是不是?”
“詹、詹大人一直在追查瞳将军下落,如今、如今不在上林城内。王爷恕罪。”掌柜结结巴巴地解释。
王爷没好气道:“不在就不在,你弄这两个饭桶来干什么?”竟气得将折扇狠狠砸在那一地狼狈的茶几碎片之中,转身拂袖而去。
跪在地上的三个人狼狈地抬起头来,我勉强笑了笑,顺手捡起王爷丢下的折扇,展开,是王爷最爱把玩的那柄墨竹扇面的玉骨扇-王爷竟失态到如此地步了?
很多天前便可以感觉到王爷烦躁的心情,自冷雪山庄下棋时莫名其妙站起来开始,王爷便一直忧心忡忡,然而王爷今日的失态却是我始料未及的。照情况看来,王爷是很多天前便想到瞳将军可能会出意外,却因为柳泫的毒伤脱不开身,因此方才动用了暗势力暗中保护瞳将军。没想到瞳将军仍然失踪了,难怪王爷会震怒。
我捏着折扇犹在想事情,王爷已一手提着沥天剑走了出来,冷冷看了那两人一眼,命令道:“还傻跪着等死?马上带本王去见詹雪忧。”
“是。是……”
两人狼狈地爬起来身来,恭敬地在前面引路。王爷长剑一揽便跟了上去,好在包袱还没收拾,我顺手取出一件披风,慌忙追了上去。
詹雪忧一路都有留下标记,带我们找人的萧江、秦符很容易地辨认方向,带着我们向上林城西北方向走去。我发现王爷其实也认得那些标记,在萧江发现标记时,秦符还未辨认,王爷的目光便已朝着正确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连找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我与王爷内功不弱状况还好,萧江与秦符便有些撑不住了。终于在萧江倒下之前,顺利地在一个小镇外的十里林中找到了詹雪忧。
詹雪忧的七个下属正在林中小憩,我与王爷的突然出现,着实将他们吓了一跳。在刀剑都出鞘的情况下,他们终于认出了被我和王爷丢在身后的萧江秦符,就在那七个人埋怨萧、秦二人胡乱带人捣乱任务的时候,詹雪忧回来了。
他看起来年纪和冷焰羽差不多,顶多十八岁,因为年轻,皮肤白皙而健康,整个人看上去相当清秀漂亮。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上插着一支乌木簪,眉宇间流露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詹雪忧一眼便看见了脸色不善的王爷,一手挥了几个围到他身边的下属,径自来到王爷身边,顾不得满地落叶灰尘,深深拜倒,额头点地,虔诚唤道:“主人。”
他的七名下属显然也在瞬间明白了王爷的身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瞳拓呢?”王爷此刻关心的,便只有瞳将军的安危了。
没王爷的命令,詹雪忧连头都不敢抬,额头再次碰地,颤声道:“瞳将军暂时被困在前面小镇的客栈里,没有生命危险。雪忧无能!”
对于詹雪忧的惶恐,王爷没有丝毫同情,冷冷吐出四个字:“确实无能。”居然又补充了一句,“无能至极。”
得到王爷如此评语,詹雪忧显然更加惶恐,不住磕头。
“对方什么人?多少人?”王爷断然问道。
詹雪忧道:“如果没看错的话,对方应该是寒瑚国影刺堂武士。一共有三十六人,都是一流高手。”
影刺堂是寒瑚国主秘密训练的杀手组织,王爷手中曾有一份关于影刺堂的详细资料,据报影刺堂杀手一共不过五十七人,个个都是不世高手。如今莫名其妙出现在王朝境内,且一出现便是三十六人,实在让人有些吃惊。
王爷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淡淡的错愕,旋即恢复常态,思忖片刻后,果断道:“引路。”
詹雪忧得令却不动,禀道:“雪忧惟恐惊动了对方,因此带的都是擅长轻功追踪的鹰组侍卫,若要硬拼的话,恐怕不能保护瞳将军安全……请主人少待片刻,雪忧立即传令龙组行动。”
王爷嗤笑道:“龙组在上林范围的高手也极其有限,等你全员调齐了,本王去哪里找瞳拓?……带着鹰组来救人,亏你想得出来。”
一顿数落还未让詹雪忧回过神来,王爷已辨认方向往小镇而去。心知劝不动王爷,詹雪忧无奈只得带着七名下属飞快地跟了上来,萧江秦符被詹雪忧喝令留在了十里林,想来这二人平素并不负责执行具体任务,难怪武功糟得一塌糊涂。
小镇靠近上林城,自然荒凉不到哪里去,各式店铺一应俱全,人流嘈杂,倒也热闹。照王爷这架势,摆明了就是要冲进客栈直接抢人的,詹雪忧思前想后,刚刚进入小镇便挥手驱散了七名杀气盈身的属下,令他们守住小镇各个出口,顺手取过一名下属的长剑,紧紧跟在了王爷身后。
詹雪忧所指的客栈处在小镇的西南方,那条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铺林立古怪的热闹,因此那客栈显得并不起眼。詹雪忧简单说明了瞳拓所在的房间后,王爷稍稍皱眉,回头命令道:“茗儿,你守在此处,别放任何人离开。”
这命令是给我的?我稍稍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从命道:“茗儿知道。”
王爷一个攀身便飞身跃进了客栈二楼窗台,鲜少有机会见王爷动用轻功,原本以为柳泫那小子的轻身术就够漂亮潇洒的了,如今见王爷旋身腾挪,方才知道传说中的烟云不侵,点尘不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等我发花痴,詹雪忧已身形灵动地跟着王爷跃上了二楼。我凝神倾听着客栈内的一举一动,不多时便传来鲜血迸射的嘶嘶声,片刻之间,寒瑚国影刺最起码已经被放倒七人。王爷剑法极快极狠,中剑者通常一剑毙命,也不会流出太多鲜血,此刻在客栈动手的应该是詹雪忧,这不禁让我颇为惊心,瞬间放倒寒瑚国七名影刺,詹雪忧武功必然绝高。
“吱呀”,是推门的声音。接着传来的便是刀剑撞击的脆吟,我暗暗数着影刺倒下的人数,忽然听见王爷一声低斥!
心中一窒,莫非是情况有变?还是瞳将军有什么不妙?
客栈墙壁忽然从中破开,两名剑客打扮的影刺跌了出来。记得王爷的命令,我振腕逼直软剑,人已跃到了那两人身前,剑到半途却又僵住,原来那两人眉心都已被刺中一剑,剑痕极细,此刻才缓缓溢出血来。
能使出如此凌厉辛辣的剑法的人,我惟一见过的便只有王爷。
陆续有影刺从客栈窜逃而出,我只一个人,三头六臂也阻挡不了,奋力一剑刺进被我拦阻住的影刺心窝,再回头时,王爷已缓步自客栈走出。
一个人?瞳将军不在此处?!
“王爷?”不至于这么失算吧?
詹雪忧满身血污匆匆跟了出来,只他一张脸一双手仍旧白皙干净,一柄寒光森森的剑提在手中,此刻已是鲜血淋漓。
“主人……”
詹雪忧脸色苍白,屈膝跪倒。头还未及垂下,已被王爷一记耳光掴得倒向一旁。
一时间空气都似凝滞下来。
一场打杀吓得小镇上的居民都关上房门不敢露面,原本热闹的街道此刻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王爷沉默着,似乎在思忖着什么。詹雪忧左颊已高高肿起,唇角也已撞破,渗出丝丝血迹。
过了片刻,詹雪忧那七名属下便陆续赶来,手里提着从我眼皮子底下溜掉的十二名影刺头颅。他们也各有损伤,严重的手臂都已被斩断,匆匆包裹一下便赶了过来。
回到上林城,王爷便传令召来了晏涵谷。晏涵谷是龙组首领,历来直接受詹雪忧管制,显然詹雪忧亲自执行的这次任务让王爷很失望,所以王爷越过詹雪忧,直接召见了晏涵谷。
不得不承认王爷对手底下的人要求相当高,不单要有本事,还得容颜端丽,上得了台面。晏涵谷虽比不得柳泫潇洒颜知漂亮,但也面容俊朗,气质如岚,二十出头的年纪,显得相当稳重。
“立即调派人手,查访瞳拓将军行踪。重点放在东城密探上。”王爷心中已有了目标,明确地指出了调查的方向,“本王只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内,把人要回来,否则,你也不用回来了。”
晏涵谷闻言为之一怔,却没有任何置疑,领命匆匆而去。
东城密探是颜知将军暗中替王爷培植的势力,作用与寒瑚国影刺堂一样,不过这股势力向来只受颜知将军管制,王爷很少过问,因此控制不了。可照今日的情况看来,寒瑚国对瞳拓将军显然是心存觊觎的,王爷怎么会头一个就查到东城头上去?
忽然间记起王爷当日下给颜知那道王令-命颜知即刻出发,接管远东军兵权。主持指挥东北战局。削瞳拓镇国侯爵位,押……秘密押解回京。
明里,王爷是命令颜知接管东北兵权,在颜知接任之后,方才秘密押解瞳拓回京。暗中,王爷却派詹雪忧赶赴夜平川,将瞳将军接到上林城。
如此看来,下给颜知那道指令,应该只是为了迷惑颜知将军耳目-颜知善妒,王爷心底只怕比谁都清楚。瞳拓在东北兵权被削,落在颜知手里,谁知道究竟会出什么岔子?王爷会如此安排,也不奇怪了。
如此想来,前因后果便都明白了。詹雪忧接瞳拓时被寒瑚国的人截去,之后瞳拓又被颜知将军的人带走,詹雪忧带着王爷去客栈扑了个空。
我仔细研究着手里那张人皮面具,不愧出自于“巧手天工”柳晴儿之手,手工之精细完美,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也就不奇怪颜知安排的假瞳拓,非但瞒过了寒瑚国影刺,也瞒过了只见过瞳将军画像的詹雪忧。
“不过很奇怪的是,寒瑚国影刺既然捉到假的瞳将军,怎么会在小镇上逗留?”如果真的忌惮瞳拓,应该直接将他就地处决才对吧?
王爷又在玩那柄怎么摔都未摔烂的玉骨折扇,将扇面摊开又合上,合上又摊开,口气淡淡地说道:“颜知本事大着呢。估计是被逼急了吧,只好先躲在镇子上,避避风头。”忽然朝我一笑,道,“没准儿寒瑚国主要亲自来接他情人呢?”
气血陡然上涌,我知道这纯粹是给王爷吓的。跟随王爷这么多年,到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把握不住王爷的心思想法,一笑一怒仿佛都是闹着好玩的,真正的情绪全被掩藏在面具下,任谁也猜不透摸不着。
若王爷当真相信瞳将军与寒瑚国主之间的暧昧流言,那么瞳拓被直接送回王爷身边,便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大约是看见我失神的模样,王爷一笑没了声音,静静收了折扇,半晌方才道:“我若不信他,便不会让雪忧千里迢迢来接他了。不过东北战局比想像中的要复杂,只不知什么原因,让瞳拓居然把整个夜平川都丢了-秦寞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秦寞飞便是寒瑚国国主。三年前便已登极称帝,一直默默无闻,在与王朝对峙的边界问题上毫无建树,王爷将东北丢给瞳将军后便一直注意着秋袭国,都甚少谁会想到一直僵持的东北战局会在瞬息间改变?
门前一道人影晃过,我抬头望去,却是换了一身黑色短衫的詹雪忧。衬着黑衣,他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显然是要求见王爷,却不敢进来。
我都发觉他站在门外了,王爷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见王爷走近书橱,随手挑出一本书,顺势就坐在书桌前,安安心心地翻了起来,并不打算搭理詹雪忧。我不禁有些奇怪,王爷心中有气素来不会憋着,惹急了他连琼郡王都曾命人拿下狠狠抽过一顿鞭子,如今分明在气詹雪忧办事不力,却拿着本书坐着不肯发作,实在有些诡异。
见王爷并不打算唤自己进去,詹雪忧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上一层畏惧,咬着原本就惨白得没有颜色的下唇,扶着门上的镂空雕花,艰难地跪了下来。他的动作显得十分艰涩,我不禁更奇怪了,莫非是在客栈时受伤了?
王爷目光犹在浸着墨香的书页上,口中淡淡问道:“你腿怎么了?”
詹雪忧稍稍迟疑,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胫杖。”
以杖击背,是为脊杖;以杖击臀,是为股杖;杖击小腿,则为胫杖。若以大杖施以胫杖,一双腿很容易就如此废了,纵然詹雪忧武功不弱,双腿不折,只怕也被打得血肉模糊,白骨森森吧?!
不只我吃惊,王爷翻书的手也为之微微一僵,片刻方才恢复正常,将那页书翻了过去,吩咐道:“茗儿,你扶他进来。替他看看腿上的伤。”
我慌不迭地迎了上去,小心将詹雪忧扶起,他脚边竟然已流下一滩暗红的血迹,难怪一副面无人色的样子,小腿上的创伤只怕厉害得惊人。一手搂住他腰身,将他大部分重量分担在自己身上,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带进了屋子,安置在一旁的竹榻上。
小心剪去已经被鲜血浸湿的裤管,我看见詹雪忧那双血肉模糊的腿,忍不住自骨子里透出一股酥软。这样的伤根本就没办法处理,只能慢慢调养。
王爷忽然道:“带着暖玉膏么?……有带便用上吧。”
既然王爷舍得,我就更没吝啬的必要了,取出包袱里藏着的暖玉膏,糨糊似的抹在了詹雪忧那双腿上,硬生生糊住了大片创口,很快便止住了血。
收拾停当,我到小隔间里洗手,听见王爷随口问道:“说吧,有什么事?”
詹雪忧道:“雪忧无能,恐无力担当‘魇主’之职-请主人收回魇令。”
魇主?魇令?什么东西?急着出去看希奇,我匆匆取过毛巾将收抹干净,便探头走近了王爷。詹雪忧已磕头虫似地再次跪倒在地,手中捧着一块色泽温润,流溢寒芒的令符,想来这就是魇令了?
王爷原本平静的表情忽然打破,嗤笑道:“我当你把自己搞得血淋淋的想干什么,说来说去就是想探本王心思?--你着急做什么?晏涵谷那小子取代不了你的位置。这么鲜血淋漓地急着来表忠心,你不嫌痛我还嫌恶心呢。”
如此毫不留情尖酸刻薄的诛心之语,让失血过多的詹雪忧几乎晕了过去,张嘴想说什么,却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冠上媚上做作的罪名。将手中的魇令恭敬地放在书桌上,詹雪忧又俯身磕头,缓缓道:“雪忧不敢试探主人心思。主人让雪忧做什么,雪忧便做什么-办事不力,请主人降责。”
声音灵动飘逸,带着一种游离世外的哀伤,轻得不似世间所有。
王爷抓起那块魇令便砸向詹雪忧,冷道:“那么我现在让你带着魇令,继续做梦魇的魇主!没有异议的话,你可以滚出去了!”
再没有听见詹雪忧的声音,他带着魇令,悄然地离开了。
我直直盯着王爷。他苦笑着摇头,眼中尽是苦涩,道:“我以前对他太严厉了,养成他现在不能完成任务就肆意自残的习惯……真怕他哪天撑不住,横剑就抹了脖子。”
是这样吗?因为不想詹雪忧自作主张地自残,所以,明明知道雪忧是真心实意,却仍然践踏他的心意,指责他揣测圣意,贪恋权势?
王爷,你用了无数种方法来控制你的手下人,那么,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种方法,既不伤人,又不伤你?
第十章
连日折腾下来,心底竟是一股说不出的疲倦,伺候王爷上榻休息,我便吩咐仆婢准备了热水,沐浴之后,连夜也不守了,寻了间安静的客房,抱着软被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时头重脚轻,已过了午时。洗漱完毕便推开了门,日头正好,照得满院子白晃晃的光,一眼望去,王爷住的院子来来往往不少人进出,都是一副紧张十足的模样,禁不住有些迷惑:究竟是怎么了?
刚刚走近院子,便闻见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心中疑云更盛,快步走进王爷卧房。只见一群人围在床前,又是扎针又是裹伤,忙个不停歇,我目力再好也越不过众人身影遮挡,看清床上那人究竟是谁。
王爷神色凝重站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玉骨折扇,我刚刚踏进房门,他便淡淡开口:“你醒了。”
一面还在往床上瞧,一面走近王爷,问道:“那是谁?--既是受伤,怎么不唤我起来替他瞧瞧?”
王爷居然只是垂头轻轻笑,艳阳照耀下,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神色。云淡风清地弹了弹指,口气平淡得几乎没有情绪:“不死也罢,死了更好。原本不是紧要人。”
不是紧要人怎么会安置在王爷床榻上?不是紧要人怎么会招来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地伺候着?暗暗在心底驳着王爷的话,不由得更加好奇床上那人身份-莫非竟是瞳将军?
不过若真是瞳将军,王爷纵然再生气,也决计不会说如此绝情的话来吧?
见我一脸按捺不住的模样,王爷轻笑道:“想看便走过去看。又没人拉着你,一脸垂涎的样子。”
我讪讪一笑,便小心避过来去匆匆的仆从,挤到了床榻前。睁眼瞧了许久,见那人容颜俊朗,眉宇锋利,分明仍在昏睡中,却透出一股桀骜之气,想了许久,却是半点印象也没有,必然是不认识了。
王爷也走了过来,吟吟笑道:“不认识?--猜猜是谁。”
这可怎么猜得到?我禁不住有些疑惑。见王爷说话口气也不像玩笑,他既然叫我猜,那必然肯定我会猜得着,也罢,就小心看看,这人到底是谁-伤已裹好,衣衫洁白,显然是刚刚换好的,从衣饰来辨认他的身份已经不可能了。
我开始打量他的面容和四肢,令我意外的是,在他左腕上缠着一条水滢色的链子,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质地,非金非玉,更不是丝绦绸缎,淡淡流溢着水般氤氲的光泽,仿佛拂晓的露珠般可爱。
回头便向王爷手中望去-果不其然,他手中那柄玉骨折扇,扇尾悬挂的坠子,与那条奇怪链子的质地一模一样。
王爷顺手便将折扇向我丢了过来,淡淡笑道:“暮雪教圣音石,天下只得这两块-原本,是赐给瞳拓的。”
瞳拓?!既是王爷赐给瞳将军的,又怎么会落到此人手里?……脑子里急急闪过几个片断,一个名字硬生生嵌进了脑海,禁不住便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寞飞?!
寒瑚国主秦寞飞?!
盯着床上那个桀骜锋利的男子,只觉得说不出的荒谬好笑,这世界都疯了么?先前寒瑚国影刺堂派出泰半高手在小镇里守着敌国将军,而后寒瑚国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亲身涉险到了上林,最荒谬的是,居然还身受重伤落在了王爷手里!
两个施针的大夫向王爷施礼后退了出去,伺候的丫鬟也被王爷挥退,见没了外人,王爷方才轻声笑问道:“想到是谁了?”
我禁不住脱口道:“这未免太荒谬了!”
王爷却仍是那副云淡风清地模样,口气凉凉地说道:“这才叫不爱江山爱美人。若我早知道瞳拓还有这本事,只怕早早将他送进寒瑚王宫去了。”指尖只一挑,紧紧缠在秦寞飞手腕上的圣音石链便“铮”地脱开,飞到了王爷掌心。
听着王爷阴气森森的言语,我不禁暗暗替瞳将军捏了把冷汗。忽然间发觉,一向冷静自持的王爷,在碰到瞳将军的事情时,总会忍不住有些失态,从当日冷焰羽送来夜平川丢失的消息开始,王爷便开始接二连三地震怒。
深深望着床上昏迷的秦寞飞,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疑问:那个总是沉默着微笑的将军,真的如此轻易地虏获了寒瑚国主的心么?
“茗儿。”
“恩?”我立即回头。
王爷乌亮的眸子深深望着我,很有些温柔地味道:“需要休息么?……你这几天,似乎相当疲惫。”
我禁不住哑然失笑,“我镇日无事,既不要我挑又不要我抬,就是跟在您身边喝茶聊天,怎么会累?”
王爷道:“在销魂谷不该让你去观刑的。从销魂谷出来,你憔悴了很多。如果你累了,随时可以回京城去。好吧,不说这个-你好像对他相当感兴趣?”
王爷指的是秦寞飞。我老实回答:“我还是觉得很荒谬。也许他不是秦寞飞?”
王爷从脚边那堆带着血迹的衣物中找出一面玉令,再次丢给了我。上面清清楚楚有着四个字:如朕亲临。我还在迟疑,一方玉印又落在我手里,呵气在掌心印下,依稀落下的却是“澜池居士”四个字。
寒瑚国笃信佛教,秦寞飞未登极前边住在澜池殿,自号“澜池居士”。加上名动天下的九龙御令,身份当可证实无疑了。
“他怎么会到上林来?……谁把他伤成这个样子?”当胸一刀,小腹一剑,右手则明显是被掌风劈断的,伤得并不轻。
片刻沉默之后,王爷道:“鹰组清理小镇时无意中发现他的行踪,顺便利用瞳拓把他引了过来。拂晓他就撞了上来。”颇为激赏地目光放在了秦寞飞身上,“如果我不在,他应该可以全身而退。”
谁会想得到,原本悄悄出京陪柳泫解毒的王爷,会走水路直接飘到上林城呢?估计现在身在京城的若水也找不着王爷的具体位置了吧?
“居然丢下东北战局,带着三十六影刺,偷偷潜入惊燕。寒瑚的君主,当真代代情痴。”王爷轻描淡写地感慨。
代代白痴才对。我在心中接了一句。
寒瑚国虽不及王朝帅才辈出,但历代皇帝却也个个聪慧睿智,用心经营下,勉强能和惊燕、秋袭、轩辕扯个四方霸主的地位。只可惜偏偏如同被上天下了情咒一般,寒瑚皇帝历代都是多情种子,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多了。
远到数百年前,为销魂教先祖销魂仙子抛弃皇位的太宗皇帝,近到为秋袭国蓉砚长公主割舍祁冷十三城的穆宗皇帝,中间再夹杂着什么抛弃皇位甘心到轩辕帝国做王妃的潜宗皇帝,为争夺第一美人不惜裂土内战的武宗皇帝,林林总总说都说不完,总是把寒瑚国偌大疆土越闹越小,寒瑚国军队越闹越弱,这一家子多情皇帝方才甘休。
比起秋袭的奋发坚韧,轩辕的韬光养晦,王朝的代代磨砺,寒瑚国自是四方霸主中最不争气的一个。
如今这位自号澜池居士的寒瑚国主,只怕又要替寒瑚皇室多情史上再添绚烂一笔:上心悦敌将瞳,情至深,以金石相拂不能减。冬十月戊寅,上巡幸上林,困于肆,无疾,崩。
无疾而崩,自然是暴毙。寒瑚国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多了,不过为了美人连命都丢的,估计就只有秦寞飞这一个。心中正恶毒地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属下龙组晏涵谷,求见王爷。”
这么快回来了?东城的人就那么好说话?我顺手便将手里的九龙御令和澜池居士的小印收了起来,再将折扇递还给王爷,放下床帘,一切收拾停当,王爷方才唤晏涵谷进来。
晏涵谷进屋,屈膝施礼,也不多废话,直奔主题:“王爷,瞳将军确实在东城手里,不过看起来情况不太妙。”
王爷蹙眉道:“怎么回事?”
晏涵谷道:“瞳将军似乎受了伤,对外界一切刺激都没有反应,起居饮食都需要人照顾,终日抱着七弦琴不肯放手,而且……对日光相当敏感,白天若不掩上门窗,便不能安静下来。”
捏着折扇的手稍稍一紧,“如今人在哪里?”
晏涵谷道:“还在城南西江客栈。属下已命龙组守在瞳将军房外,只待晚间便可以带瞳将军回来。”
“立即与本王去见瞳拓。”王爷霍地站了起来,我想也不想便取过斗篷,欲跟着王爷往外走,王爷又转身吩咐我道,“你待在此处,下午得空去替雪忧看看腿伤。”
伤?……我这才想起床上还躺着寒瑚国的宝贝皇帝呢。装出一副惟命是从的侍女模样,王爷已顾不上多吩咐什么便带着晏涵谷匆匆离去。
事实上,瞳将军的状况,似乎真的很糟糕。连我听了都有些心下忐忑,何况是王爷?不过瞳将军既然怕光的话,那么王爷应该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打量自己还要守在这里大半天,我自然不肯亏待了自己,笑眯眯地招来小婢,替我准备了两个家常小菜,一边喝着玫瑰露,一边乐呵呵地吃我的午饭。
吃了五分饱,詹雪忧来了。我撂下筷子便去扶他,他却摇手拒绝,看他行走姿态,似乎已好了很多,我便不多事,捧着碗继续将我剩下的饭吃下肚,凑了个七分饱,詹雪忧已等了近半刻钟。
“詹大人有事?”见他一直静静坐着,在我放下碗时又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来找王爷的,是来找我的。
詹雪忧道:“王爷命我来陪陪茗姑娘。”
我忍不住有些想笑。王爷让你来陪我,你就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地陪么?去小隔间取来纱布药物,顺便唤小婢来收拾桌上的碗筷,我径自来到詹雪忧身边,扶着他左腿,将裤管卷了起来。
“你来了也好,免得我一会还得出去找你-别动,你这腿怎么回事?”忽然间看到那条腿上裹好的淡青色的药膜,居然绽开一条细缝,隐隐渗着血丝,我禁不住横眼瞪向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少年。
詹雪忧淡淡哦了一声,丝毫没把我薄责的目光放在心上:“适才捉人时费了些功夫,好在主人在,否则差使又办砸了。”
声音很轻很淡,无所谓的样子,只在提到“主人”的时候崇敬郑重,隐隐带着一种骄傲。
我现在才注意到,他叫王爷主人。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王爷,感觉有些古怪,但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詹雪忧与王爷之间不为人知的亲密。
不过……
“你适才捉什么人?……你这样的伤还敢和人动武?你腿还想不想要了?”双手叉腰,一脸蛮横,传说中的悍妇,就此诞生。
郁闷的是被悍妇痛骂的少年一脸无所谓,声音还是轻飘飘地:“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寒瑚国的国主吧。我也不想和他动手,不过主人要留下他,就算命不要,也得替主人办到啊。”
“命丢了你也未必留得下他!”
恨极了他那副不拿自己当回事的表情,也不拿水浸湿已经结成薄膜粘在伤口上的药膏,直接揪住裂缝的一角,将那半块药膏狠狠揭了下来。
詹雪忧扣着椅沿的手明显收紧,脸色也在瞬间激得一阵惨白,片刻方才恢复血色,却是一声不吭,静静垂首。
这么大人了,欺负人家小孩子算什么事?我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拧了条湿毛巾,慢慢敷软他腿上结膜的膏药,然后用冰肌露冲洗干净,重新敷上暖玉膏。药换好以后,我抬头,詹雪忧已浸出了一头冷汗。
半晌方才听到他颇为干涩的声音:“主人,似乎很生气?”
知道他心里打个疙瘩,我便想也不想地安慰:“那不是你的错。秦寞飞和颜知将军都是历练多年的精明角色,秦寞飞我不清楚,颜知将军可是王朝数一数二的人物。王爷亲手调教了这么多年,行伍出生都能在京师狡诈之地混得如鱼得水,老早就成精了。你这么年轻,斗不过他很正常……王爷不也小心翼翼防着他么?”
“主人训斥得很对。”詹雪忧声音飘忽而低沉,带着一种奇怪的自伤自嘲自弃。
王爷训他很多句,不晓得他说的是哪句?不过他既然没说,我自然也不好问,顺手将他裤管放了下来,按着他肩头,鼓励道:“现在惊燕局势很不乐观,王爷心情不好是难免的,冲我们发作几句,老实听着也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激怒之中说的话哪儿算得准儿?未必就是王爷的本意。你剑法很好,人也聪明,王爷放心把龙组鹰组都交给你,你便不能妄自菲薄,辜负了王爷,是也不是?”
我到如今就只知道一个龙组鹰组,应该还有个燕组吧?要不然怎么叫詹雪忧做“燕主”呢?(白痴洛茗啊,是梦魇的首领,魇主!)
我和他扯了整整一个下午,却发现他依旧神采奕奕,我却疲惫得想要昏死过去。
第一次碰到詹雪忧这么别扭的人,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副神游九天的样子,声音飘忽不定,神色淡淡的,偶然将话题引到王爷身边,他眼中才会多出一丝神采,却也只是浅浅的,溢出那种水漾的光芒。
我不知道王爷到底是怎么训练他的,也不知道王爷到底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训练他的,我只是觉得很恐怖。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詹雪忧对王爷的忠心甚至已经到了超越世俗的地步了。詹雪忧自卑、封闭,心里并没有任何追求向往,惟一的精神支柱就是王爷,他之所以活着,是因为王爷需要他活着。
尽管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年轻、朝气、漂亮,细细探查,才会发觉,他的灵魂只有一半,另一半牢牢掌握在王爷手里。
床上的人呼吸逐渐变了频率,我知道秦寞飞必然是醒了。一手护着腰间软剑,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秦寞飞伤得很严重,因此我不敢封他穴道,但他这样的人毅力耐力都是很惊人的,重创之下利用我的疏忽逃脱,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隔着床帘,我依稀可以看见秦寞飞的一举一动。詹雪忧自然知道我不敢轻易去掀帘子,我掀帘时秦寞飞若猝然发难,失去先机的我未必有胜算,他上前一步,望了我一眼,示意我盯着秦寞飞,我会意点头,他方才伸手将床帘掀了起来。
秦寞飞果然醒了。神色虽憔悴,但望着我们一举一动的眸子却极为清澈有神。绝对不敢低估他的危险性,从他醒来便刻意收敛了自己那身桀骜锋利的气势,我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如同受困的野兽一般,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的一击。
而这个男人,绝对不容失去。他,牵连着东北数十万人的性命。
想必我与詹雪忧紧张的样子让他觉得很滑稽,所以他脸上显出一种玩味而轻蔑的笑容,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与詹雪忧许久,方才懒洋洋开口:“我饿了。”
我发誓,那一刻我真的不是想栽倒。我只是想笑而已。
第十一章
可是就在我嘴角微微上扬,想要笑出声的时候,一股猛烈的掌风便狠狠劈头逼来。
自认硬生生受这一掌非得折掉半条命,我侧身想躲,却见秦寞飞花岗石一般坚硬的面孔,略略闪过一丝痛楚-怎么忘记了,他右掌带伤!
软剑在瞬间出鞘,一朵剑花挽出,全力封住了秦寞飞的攻势。仍然敌不过他全力一击,罡风般猛烈地掌风瞬间摧散了我的剑势包裹,内息倏然震乱,一口逆血便喷了出来。
只阻了秦寞飞片刻。然而,只要这片刻便已足够了。
秦寞飞一击受阻,气血凝滞,詹雪忧见缝插针便是一缕指风弹出,正中凤池穴,不待秦寞飞扬身,我已再次振剑抵住他咽喉。
“补天裂。果然名不虚传。”拼命压下翻腾的气血,报复地用软剑在秦寞飞咽喉处刺出点点血迹。这男人还真不懂怜香惜玉!若不是他右腕骨折带着内伤,只怕这一掌能直接把我内脏震碎。
秦寞飞似乎没有半点懊恼的神情,深深望了我一眼,懒洋洋地向床头靠去,道:“风矜的影侍,洛茗?--剑法很好,反应也快,就是体质弱了些,女孩子习武总比不得男人。”
稍稍一怔,这宝贝皇帝情报工作做得不错嘛。不过,好像阶下囚是他,不是我吧?轮得到他这么对我指手画脚地评价?
内息紊乱,实在没力气与他多周旋,看了詹雪忧一眼,如果没看穿的话,他适才那一指应该是王爷的独门功夫昙光箭指才对。刚好,废人武功昙光箭指可是一流的厉害。
“破他气海,直接废了他武功,省得他再添乱子。”原本不动他是怕他内伤太重撑不下去,不过现在他既然还能如此生龙活虎地出招,想来也不用太担心他的身体了。
詹雪忧看我一眼,迟疑着。
正在犹疑间,门外传来秦符的声音:“詹大人,王爷唤你!”想来十分匆忙,连礼数也不顾了,人还在院外,便嚷嚷得三街十里都听得见。
“我自然也有办法废他武功。只是我如今受了伤,剑气无法尽凝,只能以利剑破他气海,你若不怕他死在这里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动手。”明知道如此要挟是无耻了点,但此时连呼吸都隐隐带着痛,这傻小子再不动手我要撂剑走人了!
秦符人已到了门口。
詹雪忧左掌一挥便散下了外厅的隔帘,匆匆而来的秦符脚步一滞,懂事地守在了外间。我就势收剑,詹雪忧修长食指一挑,一缕无形指劲便向秦寞飞袭去,手法与适才王爷挑取秦寞飞圣音石链一模一样。
秦寞飞懒洋洋的神色在瞬间凝固下来,桀骜的眉宇收缩着,冷汗很快浸出。他闭上眼,默默品味着气海被破的剧烈痛苦。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眼中的情绪,不管是愤怒、轻蔑还是仇恨,他不愿意自己的情绪被我们所掌握。
必须承认秦寞飞是个相当硬气的男人。很少有人能在重伤之下,被人点破气海还能不当场痛晕过去。想来我从来太低估寒瑚国的君主了,这个男人,绝对不简单。
“你去吧。这里我看着。”轻轻吐了口气,我靠着椅子坐了下来。示意詹雪忧赶紧出去。如今秦符还守在外面,不知道王爷找他有什么急事,轻慢了王爷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詹雪忧朝我微微颔首,便与秦符一起匆匆离去。
我坐了一会,稍稍平复下翻腾的气血,没好气地瞪着床上那个将我害得如此凄惨的罪魁祸首,发现他脸色苍白正在和痛苦拼耐力,于是也没了脾气。
一面看着床上那个人,一面取出了专治内伤的破雪丹,自己先塞了两颗,想了想,王爷虽然说寒瑚国这宝贝皇帝“不死也罢,死了更好”,可毕竟活生生的皇帝比死皇帝有用。弄死他寒瑚国马上就能推个新皇帝出来,届时举国上下怒民哀兵,只怕东北战局又起变数,反正他武功已经废了,让他养好伤我自己也省事。
思及此处,我便取出凝碧丸与破雪丹,放在杯中用茶水化了,端到床前。秦寞飞显然感觉到我靠近,睁开眼,眼中却见不到一丝厌恶的情绪,仍旧是那眼丝毫不勉强的懒洋洋。
你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我难道还对你客气?狠狠瞪他一眼,一手捏着他下巴,将茶杯里的药尽数倒了进去。
他倒配合得很,一口将药吞下,居然还懒洋洋地支起手,说道:“横山银叶配上破雪凝碧,镇痛疗伤的好方子-不过味道真的有点不太妙。”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人。我懒得再搭理他,拍着桌子让小婢准备晚膳。折腾了大半天,如今天都快要黑了,王爷应该也快回来了,带回瞳将军,只怕又是一阵好忙,先填饱肚子是正经。
吃完饭丫鬟送来刚熬好的米汤,酽酽地一盅,取出汤匙一勺一勺喂那宝贝皇帝,瞧他那神气,简直跟在自家别院支使下人一个模样。我气得冒烟。
刚刚喂了一大半,院子里刚刚点起的灯火便全都灭了。不用打量便感觉到十多名高手飞掠而来,井然有序地潜在了院子里各个出入口,个个都是步履轻盈身姿矫健,这么大阵势,想来也只有龙组才闹得出来。
王爷回来了。
吹熄桌上惟一一盏水晶灯,既然王爷不唤人来替我,我守着秦寞飞自然脱不开身,于是安心继续喂那宝贝喝米汤-本来也是,人家好歹一个皇帝,受伤没死给饿死了,那也未免太冤枉了点。
最后一勺米汤喂进了秦寞飞嘴里,晏涵谷便走了进来,居然朝我施了半礼,道:“茗姑娘,王爷请您去西阁一趟,这里由我来看着。”
放下饭碗走了出去,晏涵谷便神色谨慎地盯住了床上的人,我禁不住一笑,道:“晏大人谨慎些是好的,却也不用太过。他武功已经废了,小心封锁消息,别让人把他劫走就行。”
晏涵谷脸色明显有些难看,想来也是难以相信,我一个小小侍女居然自作主张将秦寞飞武功废了。
无意再关心晏涵谷的心情,我借着月光辨认着方向,很快便到了西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自然是王爷,另一个,却是经年不见的瞳拓。
再不是印象中英姿飒爽的将军,瞳拓披着王爷那件白绢银绣斗篷,长发盈身,宛如处子地沐浴在月光下,手中横抱着一把七弦琴,眸色清冷,似在倾听风声,神情迷惘,恍如世间再无牵念。
“王、王爷……”虽然下午听晏涵谷回禀时就隐隐有了准备,然而见到这样的瞳将军,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不是怕见光么?……怎么不进屋去?”
“只怕强光,月光却不怕。他镇日躲在屋子里,难得出来透透气,便由他在外面站一会好了。”王爷微微笑着,似乎心情很好。
瞳将军弄成这个样子,王爷居然心情很好?
“茗儿,替瞳将军诊脉。”
他紧紧抱着七弦琴,难道要我去拖他手?缓缓走近任谁都不搭理的瞳拓,月光下,瞳拓冷光流溢的双眸美得殊绝人寰!无法言喻那是怎样一种灿亮的感觉,只知道面对那双眸,我第一次发觉脱下戎装的瞳拓,居然美丽得丝毫不让颜知。是因为从前没有如今这样水般柔韧的气质么?
“瞳将军?”我试探着唤他。
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眸色冷清地望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风轻轻拂动他的长发,静得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我禁不住苦笑,他不配合,我怎么诊得了脉?回头望向王爷,却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好再靠近瞳拓几步,小声商量道:“瞳将军,茗儿替您诊脉,请把手伸出来好么?”
不理我。
“您要是不伸手,茗儿就自己动手啦?”
还是不理我。
那就当是默许好了。我毫不客气地将手搭上瞳拓手腕,刚刚碰触到那冰凉的肌肤,瞳拓便反掌向我手臂扣来,手法灵巧精妙,正是瞳拓赖以成名的单手擒拿。
心中暗叫倒霉,刚刚才被寒瑚国的宝贝皇帝劈了一掌,现在手臂又落在瞳拓手里,他要是稍稍用力,我这手腕非得折断不可。
好在瞳拓没那么嗜血,缓缓放开我的手,又紧紧扣住了怀中的七弦琴。王爷没有出手,便是算准了他不会折我手腕吧?
就在瞳拓扣住我手臂的片刻,我已一指探到了他脉象,脉象平和,没有任何异色。身体既然没事,受影响的必然是心智了,诸如怕光之类,也有可能是巫毒所致,然我却是诊不出来的。
退回王爷身边,我将情况照实说了。王爷若有所思。忽然道:“下午我问过雪忧。他说,在夜平川接到瞳拓的时候,他还很正常。”
我瞪大眼睛,“这样的情况只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造成的。”
王爷问道:“你认为这世上有没有法子,在三天之内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我想了想,斟酌着词句:“配合巫蛊之术,并没有不可能的理由。”
王爷淡淡笑道:“那么照你看,把瞳拓弄成这样的,是影刺堂,还是东城?”
脑子轰然炸开,王爷居然怀疑是颜知将军动的手脚?自詹雪忧到夜平川接人,然后半途被影刺堂劫走,最后又被东城掉包,当中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不消说詹雪忧自然不会害瞳拓,他想害也没那个本事。
余下便只剩下影刺与东城。寒瑚国巫术历来傲视天下,三十六名影刺外带一个宝贝皇帝,追到惊燕境内,究竟想做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颜知将军上次既然能拿出解沧海之毒的详细解方,短时间内找到用巫蛊之术摧毁瞳拓心志的方法也未必不可能。
乍一看来,这两方都有理由如此害瞳拓。可细细一想,却又都不对。若秦寞飞只是单纯想毁了瞳拓,他何必以天子至尊涉险惊燕?何况,瞳拓那条圣音石链也奇怪地出现在他身上,不用问也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有鬼。而颜知派东城的人截走了瞳拓,非但没有直接送回夜平川,也没有直接送回京城,反而一直留在上林城,显然是已经准备将瞳拓交还给龙组,他怎么敢如此正大光明地把王爷的人毁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乱成一团。
王爷再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瞳拓。
就如此相对无言彼此沉默,直到瞳拓转身,自顾自地准备找地方休息,王爷方才带着他进了寝房。两个丫鬟摸着黑伺候了沐浴,然后将瞳拓送上了床,瞳拓倒下去不多时便睡着,我不禁有些好笑。
停留了片刻,见王爷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便福身告退,想到外面守夜。没想到我刚刚走出寝房,王爷便跟着走了出来。
“王爷不留宿么?”我有些诧异。这么久不见瞳将军,居然忍得住?
背着光看不见王爷表情,只觉得声音有些冷淡:“你随我来。”
猜不透王爷的心思,总觉得一切都透着诡异,一时半会也想不清楚怎么回事,便闭上嘴,跟着王爷离去。
绕过两个院子,这边已是灯火通明,一眼望去不见半个人影,勉强动用仍旧紊乱的内息探查着四周的动静,发现起码有不下五名高手潜伏在暗处。
王爷刚刚坐定,詹雪忧便自角落走出,注意到他一身漆黑衣衫,腕扣皮索,腰缠软剑,分明一副准备和人动手的样子。
“主人。”詹雪忧流畅利落地施礼。
王爷道:“一切按计划行事。万不得已,可以先杀秦寞飞。去吧。”
詹雪忧垂首应是,转身便融入夜色之中。
这是什么状况?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了。莫非秦寞飞被困的事已经传到了寒瑚国密探耳朵里,今夜便有计划来护驾了?
王爷忽然道:“你受伤了?”
原来王爷看出来了?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多好呢。既然如此,也懒得客气,找到一张石凳坐了下来,紊乱的内息因为瞬间的放松拼命翻腾起来,真是要命,秦寞飞的补天裂着实厉害,不愧为寒瑚皇室不传之秘。
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劲自我百汇融下,很快便助我理清了内息,宛如春日里最璀璨的阳光,灿然破去积累一冬的冰雪,稳定气息的我神清气爽地望了王爷一眼,“我废了他武功。”
“雪忧已经回过我了。”王爷神色冷清,似乎并未将秦寞飞放在心上。“看你那副疑惑的样子,想不通的事情便不要去想,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耸肩,“只是不明白,瞳将军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颜知将军不会蠢到这么明目张胆的地步。”
王爷微微一笑,道:“那么照你看,应该是秦寞飞下手?”
“也、不太像。”具体理由不敢重复,实在很难想像把心头疑虑说出后,王爷的表情是否会和发现妻子红杏出墙的妒夫一样难看。
“既不是秦寞飞,也不是颜知,难道是瞳拓自己?”王爷笑吟吟道。
我腾地站了起来。一股子凉气直往脊背上爬。瞳拓自己?难道他是故意扮出受到刺激的模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丢了夜平川,惟恐王爷将他军法从事?还是为别的什么理由?
王爷玩笑的语气却让我明白这并非不可能,至少王爷已经察觉到某些东西。否则以王爷的谨慎,不会如此轻佻语气地提醒。
望着我仍旧一头雾水的样子,王爷摇摇头,拿折扇轻轻敲我的头,嗤笑道:“变笨了。”缓步移向庭中,其时风更清,月更冷,一点残叶坠纷纷。孤光下的身影完美得如同一场梦,星光一般灿烂,初月一般孤冷。
目光被那道身影凝住,一时间天地万物都变得虚无,只那一道人影存在方才是意义,这样子的人,可以容忍背叛吗?
我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夜已极深,喧嚣的上林城终究沉寂下来。
王爷一直静静站在院中,望着不远处一片漆黑的院落。等待让岁月变得悠长,我茫然趴在石桌上,心知柔软的锦被今夜是与我无缘了。
脑子里面乱七八糟,什么秦寞飞、瞳拓、颜知搅得我脑子里一团糨糊,也许王爷真的说得没错,我变笨了,而且,想不通的事,还是不要想比较好,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可是,满肚子疑惑真的会憋死人呐!
王爷好笑地望着腾地站起来的我,笑道:“做什么?--累便去休息吧。”
“瞳将军干什么要装病?什么病不好装,要装成这么古怪的病?……最奇怪的是,他装成这样到底想干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丢了夜平川,怕王爷你把他军法从事吧?!”一股脑儿将心里的疑惑全倒了出来。
再说了,瞳将军装病和变心有什么关系?我在心底小声嘀咕了一句。
王爷禁不住摇头,小婢刚刚送来的茶还热着,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放下杯子,发现我正眸光灼灼地盯着他,无奈一笑,道:“瞳拓真的变得对外界没有反应,害怕强光,那么,我们第一个怀疑的应该是谁?”
“秦寞飞。”
“第二个应该怀疑的是谁?”
“颜知将军。”
“可仔细一想,这两个人都不太可能。所以我们一边要找出害他的人,一边还得小心照料他的病情,自然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关心他来去行动了,这样,岂非很方便他救人?”
“对。”
听见我脆生生的回答,王爷终于松了口气。咦?这样子就不说了?还没说到重点呢。
“然后呢?”我锲而不舍地发问。
王爷忽然反问道:“你觉得我会让秦寞飞活着回到寒瑚国么?”
秦寞飞?那个武功超绝耐力惊人触目即知危险的宝贝皇帝?--让他活着回到寒瑚国,岂非明白为王朝留下偌大的隐患?
不待我回答,王爷已说道:“纵然秦寞飞写下降书,归还夜平川,我也不会容他活着离去-本王要的,又岂止一个夜平川?”
平静的言辞,淡淡地王爷口中吐出。引得我心中一股翻天覆地的波澜-本王要的,又岂止一个夜平川?!
是呵,以王爷的雄才伟略,怎么会将眼光只放在夜平川上?
七年前王爷便有心侵占寒瑚国,那时王爷为主帅,老将柳煦阳为先锋,单若水统领中路军,颜知将军领左路军,瞳拓将军领右路军,大军集结五十万,一路从太息山脉杀到了清水河。矜字旗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偌大的寒瑚国三分之一已落在了王爷手里,却不想朝廷陡生变故,一道圣旨将王爷招回了京,寒瑚国坚壁清野,朝廷久不派粮,无奈之下竟又将打下的疆土白白丢了回去。
(啥?为啥没柳泫?七年前柳泫才十二岁,正学着纸上谈兵呢,瞧着,前面那个叫柳煦阳的,就是柳泫他老爹。)
七年前未吃到口的肥肉,王爷只怕一直都心痒痒地想要再往嘴里吞呢。既然对那块肥肉垂涎欲滴,又怎么会傻到把秦寞飞那颗刺又放回肉里去扎自己嘴?
那么秦寞飞落在王爷手里,自然是非死不可的了。
虽然说得通,可是还有疑点:“瞳将军又不知道秦寞飞被擒,怎么会变着法子来救秦寞飞?”
王爷淡淡笑道:“你当瞳拓是你这样的笨蛋呢?……先前派去接他的人是雪忧,今日去接他的却是晏涵谷,若非本王在,谁敢越过梦魇首领,直接让晏涵谷去与东城密探交涉要他回来?”
既然王爷在此,那么秦寞飞被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不过,瞳将军真的只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王朝四大名将果真不是叫着好玩的。起码脑筋转得比普通人快几倍。
“可是……”我张口。王爷淡淡眸光向我望来,我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最重要的问题是,瞳将军为什么要救秦寞飞?”
折扇在王爷手中优雅地摊开又合拢,晃动的圣音石坠舞出一片薄薄的光晕。
“人心都是会变的。何况,对方是秦寞飞那样遗世绝尘的男人。”忽然间回头,眸光如电地盯着我,“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心动?”
“不会!”
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话刚出口,连自己都有些吃惊自己的坚决。“人心会变,忠心不会变。茗儿如此,瞳将军必然也是如此-王爷如此见疑,岂不令瞳将军心寒?!”
若有所思地避开我凛凛的眼神,王爷只是倦倦地笑,淡淡道:“希望吧。”
分明是王爷收敛了凌厉的眼神,然而望着他恬淡疲惫的神色,我却不自觉地随着王爷的判断陷入了湿冷的深渊-王爷的判断,从来不会出错。
从来不会。
第十二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天际已逐渐亮成墨蓝色。
意味着,这一夜马上便要如此结束。
王爷带着倦色望了我一眼,道:“也许你说得对。如此疑心瞳拓,确实不对。”他静静收了折扇,缓步向院外行去,却是一声叹息。
我明白他在叹息什么。他嘴里虽如此说,笃定的却仍然是自己的判断。他不相信瞳拓,他等待一夜,等待的就是瞳拓的背叛。
没等到,他欣慰。却不释然。因为,夜仍未残。
一支响箭破开墨蓝色的天际,发出尖锐刺耳的破鸣。
我的心便沉了下去。
那响箭,自然是詹雪忧行动的标记。
“王爷!”
王爷脚步稍稍一滞。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多言,却仍然忍不住开口,“无论如何,瞳将军守了夜平川四年。”
“我给过他机会了。”
只看得见王爷背影,分不清他表情。
机会?是呵。若瞳将军真的装病,那么昨夜我与王爷谈论他病况时,他就应该明白,王爷已经对他诡异的状况起疑了。
王爷若真想人赃并获,怎么会如此不谨慎,泄露自己已看破全局的疑心?
王爷是否想借此告诉瞳将军,我风矜,绝非可欺之主。在王爷心底,是否也期望,瞳将军可以知难而退?
可终究,还是失望了么?
随着王爷到了跨院,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浓重得刺鼻,地上还躺着两具尸体。晏涵谷浑身是伤,将秦寞飞押在一旁。瞳拓绰立于檐下,詹雪忧手中握着一柄弯弯的短刀,抵在他咽喉。龙组几个下属匆匆收拾着凌乱的院子,看着虽乱,一切却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清晨的寒风仍带着湿雾,偌大的院子静得吓人。
秦寞飞武功被废,逃不出去我可以理解。然而论武功,晏涵谷虽是高手,但在瞳拓面前绝对的不堪一击,詹雪忧虽然剑术不弱,但瞳拓若要带着秦寞飞突围,他带多少人也不顶用。
先前还在奇怪,王爷那么放心让詹雪忧来拦瞳拓,如今倒是心下清明了。踏进院子便闻到摄魂香的味道,这迷香弥散在血腥味里味道就和青草一样,瞳拓吸入之后内功大打折扣,再见几个鹰组手里拿的软索,不消说,必然是王爷老早就准备好,专门对付瞳拓的“锁眸阵”。
碰上王爷算计好的谋局,瞳拓怎么能逃得掉?
在王爷的示意下,詹雪忧便撤下弯刀,放开了瞳拓。
瞳拓始终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王爷,一丝余光也没有留给旁人,凛立风中片刻,凝视王爷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自始至终,都没人能抗拒王爷淡漠得逼人的目光。
王爷木无表情地指向脚边的青砖湿地。众目睽睽之下,瞳拓顺从地跪在了王爷指示的位置上。没有一丝犹豫。
一条水滢色的链子出现在瞳拓眼前。盯着那链子,瞳拓怔怔地有些失神。
圣音石链。
原本是王爷赐给瞳拓,却出现在秦寞飞腕上,又被王爷夺回的圣音石链。
王爷漠然冷笑道:“记得?……”指间夹着链子,狠狠一掌掴在瞳拓脸上,狠心之下,水般温润的链子竟如同短刀尖匕,划开俊朗面容,留下一道狰狞泛血的伤痕,“恩?……还记得?……记得是你离京前本王赐给你的?……把这链子送给你的皇帝情人,好叫他清楚,你惊燕瞳拓身价不凡,从前曾是我风矜的人?!……恩?……”
问一句便是一记耳光,几句话斥责下来,瞳拓右颊已血痕满布,狰狞得可怕。
原本懒洋洋靠在一旁的秦寞飞终于按捺不住,腾地站了起来,厉声吼道:“你别为难他!……那链子是我趁他不自觉拿走的,他不知道!”
他脖子上还架着晏涵谷的长剑,如此一动剑锋便没入颈项。晏涵谷未得后令自然不敢轻易杀他,眼疾手快地将剑撤了两分,饶是如此,秦寞飞肌肤已破,鲜血便顺着衣襟汩汩流下。
王爷漠然冷笑,望着低垂眼睑的瞳拓,尖刻道:“瞳将军,你与敌国君主做什么事做得那么专心致志,连随身饰物被人取走,也‘不自觉’?”
赤裸裸的侮辱令在场众人都微微失色,秦寞飞见瞳拓眸中隐隐一抹哀伤,心中又痛又恨,震怒之下几乎要撞上晏涵谷的剑锋。
然而在此时,瞳拓却已一整哀容仰面望着王爷,静静微笑道:“擅弃御赐之物,确是我的罪过,殿下要罚,便请降责。”他微微侧脸,将肤色光洁的左脸献了上去,“殿下若不解气,将臣这边脸一并划花就是。”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莫说在场的几个龙组鹰组,连詹雪忧都禁不住微微皱眉:敢顶着王爷冷厉目光这么叫板的,估计全天下就瞳将军这一个了。
王爷咯咯笑道:“你也知本王为君,你为臣?……本王还道你早早投了寒瑚国,否则怎么眉不皱眼不抬地就把夜平川送给了睦族夷人?!”
这是在问失疆之罪了。瞳拓眼中轻薄之色尽数敛去,跪直身形又俯身磕头,恭敬回话道:“臣戍边不力,自知死罪。这是臣的请罪折子。”说着便自怀中摸出蓝陵包裹的折子,摊开来正正经经地递了上去。
任王爷天大的火气,碰上这样子的情况也禁不住有些怔住。若不是整个院子都绷得跟满弓搭弦似的,我此刻真忍不住想笑出声来。原本想一个柳泫就够活宝的了,没想到印象中素来沉稳郑重的瞳将军,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如此耍宝-谁曾想他潜入东阁救秦寞飞,竟然还随身揣着请罪折子!
“这是臣在夜平川便写好的折子。寒瑚国近年厉兵秣马,举国皆兵,出了几员能征善战的大将,臣与寒瑚国几度交手,收集了一些资料,也一并附在折子后面。殿下少年便是不败战神,想来很快便可以从中寻出破敌之道。颜知将军用兵犀利,擅长野战,守城只怕不是颜知将军所擅长,臣以为……”
王爷嘲讽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东北战局少了你瞳拓,便从此溃败,再无翻身之理。是么?--倘若‘你以为’都没错的话,我惊燕偌大的夜平川,会落入寒瑚国手中?!”
丢了夜平川如此严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瞳拓霎时间哑然无语。
王爷冷冰冰的眸子盯着瞳拓,嗤笑道:“想我风矜一世冷静,为你瞳拓一夕安危,丢下云谲波诡一触即发的京城,丢下风雨飘摇的东北战局,巴巴赶到上林城来接你,惟恐有心人不念旧情害了你。你倒好,甫一见面就给我装疯卖傻,为的竟是犯我边境侵我国土的敌国皇帝!……你知道横山以南是什么地方?恩?--是京师!一马平川后就是我惊燕的京师!……无君无父无耻无德之徒,上苍当真是叫我风矜瞎了眼,叫你去守夜平川!”
盯着瞳拓血淋淋的脸,王爷气得脸色有些发白。瞳拓故作淡然的脸上,遭受如此严酷的斥责之后,也禁不住显出惭愧内疚的神色。王爷指着瞳拓鼻子,气苦道:“你竟是如此丧心病狂无耻丧德之人?!……纵然你真的铁了心要跟那人走,何苦拿我惊燕国土做陪嫁?!……十三万大好男儿埋骨夜平川,血淋淋的献祭你也敢拿得出手?”霍地转身,最后这一句指的竟是秦寞飞,“-你!竟然也收得下去?你若真的爱他,如何敢叫他背着十三万冤魂立身于世?!”
“殿下!”
瞳拓忽然嘶声打断了王爷的斥责,双眸凛凛对上王爷愤怒的目光,道,“我瞳拓大好男儿,立身天地,俯仰无愧!兵败燕子谷、失疆夜平川,御下不严有的,统兵无方有的,庸碌无能有的,然殿下若责我私通敌军,卖国求荣,瞳拓虽万死不能受此污名!”
王爷厉喝道:“若非私通敌军卖国求荣,刚刚的事你又做何解释?!”
瞳拓傲然一笑,道:“此人与我有恩,我与此人有愧,报恩还情救他脱困,何必解释。”
“家国天下,孰轻孰重?!”
“一己为人尚不明正,何谈家国天下?!”
王爷被他一番顶撞,气得险些失手一掌劈过去,强忍住火气,狠狠瞪着瞳拓,半晌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见王爷气得如此厉害,我都禁不住头皮发麻,好在王爷很快便敛了怒气,气息很快匀净下来,凑近瞳拓,字字道:“既如此,我便成全你一番恩义。”
紧紧捏着圣音石链的手忽然间松开,那水滢色的链子便在瞳拓眼前,向青砖湿地上砸落。
瞳拓原本傲然的神色倏然散乱,慌忙伸手去接,眼见链子便要落到他手中,王爷却在此时蓦地一脚踹中他胸腹,丝毫没有防备的瞳拓整个人向后倒了过去。眼睁睁看着那滢蓝色的链子掉在地上,摔出裂痕,瞳拓顾不得翻腾地气血,抢身扑了上去,小心捧起那链子,宛如绝世珍宝,眼中的顾惜不言而喻。
王爷已背过身,冷然喝令道:“将他二人分开关押。小心看守。”
捧着摔裂的链子,瞳拓苦涩笑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绝不后悔所作所为,丈夫立身于世,原本就恩怨分明,敢作敢为。只是心疼得麻木,完全没有了感觉,眼前繁华烟尘,都变得如同飞灰一般平淡无谓。脑子里只轰然炸开一个声音:结束了。结束了。永远永远结束了。往昔种种缠绵旖旎,都在这一摔之下粉身碎骨,那个自己崇敬心爱的男人,已经再不眷念从前了。
不会再有和风丽日下秋原奔驰,不会再有花间醇酒旖旎联诗,更加不会再与子同袍开襟迎风浴血沙场!
一切,都在此刻结束。
粉碎。飘逝。凝成彼此心中湿冷的记忆。
一股绝细的血丝此刻方才顺着嘴角缓缓滑下,殷红的血迹映着瞳拓的面容显得极为凄清美丽。
只有静静站在一旁,惟一与王爷对立的我,方才能看见王爷淡漠的眼眸中,分明稍稍敛去了一丝冰冷。
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王爷便转身拂袖而去。
晏涵谷毫不客气地扣住秦寞飞几处关节,将他拖了下去。詹雪忧静静站在一旁,并不动手去绑瞳拓,也没有丝毫帮他起身的样子。见瞳拓脸色苍白举止艰难,我便上去扶了他一把-此时此刻,除了我这个恃宠而骄的影侍,估计也没谁敢与瞳将军多接触了吧。
瞳拓出人意料地虚弱,扶着他得异常小心,好几次他步履不稳险些栽倒,我手忙脚乱地将他再扶了回来。顺手探上他腕脉,果然受了严重的内伤。詹雪忧留人的法子可真不是一般的狠辣。
留仙居中自然没有牢房,将瞳拓扶进一间三面是墙,只得一门一窗的小屋,詹雪忧便伸手封了瞳拓几处穴道。并不桎梏他行动,只是封住他内力,不能妄动武功而已。
记得王爷临走时投过来的那一眼,我明白王爷是让我替瞳拓看伤。匆匆取来茶水化开凝碧丸与破雪丹,喂瞳拓服下,这可是治疗内伤百试不爽的灵方。又唤仆婢送来清水,也不请示王爷,直接动用了暖玉膏,仔细替瞳拓处理了右颊上累累的伤痕,忙了好一会方才停当下来。
晴天白日,王爷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南院时,满院的仆婢都被王爷打发了出去。只他一人披襟散发,扶着玉酿花间,默然独饮。看不出来王爷此刻究竟是气、是怒、是失望、是哀伤,走近他的时候,他嘴角仍旧是那丝浅淡微末的笑。
见过不少醉酒的。哭闹的,叫嚣的,胡说八道的,颠三倒四的,就没见过王爷这样,一直痴痴笑着,却是悄无声息,一个字也不说的。只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吞入腹中,随着酒意的浓重,惟一加深的便是眸眼深处,埋得几乎没人能碰触到的失落。
上位者的孤独,上位者的寂寞,上位者的恐惧,上位者的失落,不是上位者,如何能明白?
饮下那一杯,王爷醉眼蒙胧地望着我,轻轻道:“茗儿,守着我……”
王爷倒在我怀中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种错觉:我惊燕卓然于世的王爷,竟一如灯节的烟花般,脆弱。
将王爷扶进屋子,打来清水,简单地拭净了他的面容手臂,便替他宽衣躺倒掖被。很快地,王爷便沉沉睡去,呼吸匀净,神态安详。
抱膝坐在床前的雪狐蒲团上,脑子里一直反复着王爷怒斥瞳拓的场面。很少见王爷如此动情,不管是愤怒还是失望,如此强烈都是第一次。一直认为王爷会很冷静,也一直认为王爷不会轻易饶过瞳将军,可如今看来,王爷失控,我失算。
缘起之时,缘灭之始。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种缘分,可以不伤人?太上忘情,却又谈何容易?作茧自缚,岂非也只应了那一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
奇怪的是今天丝毫没有胃口,饿了一整天,居然也没有丝毫感觉。忽然惊觉应该叫醒王爷吃些东西,正想出声,床上王爷便微微翻了翻身,知道王爷便要醒了,便去小厨房取来一直温的热水,冲了壶热茶端来,王爷已睁眼坐了起来。
“王爷睡得好沉呢。”笑着放下茶壶,又去取来清水让王爷漱口,“都掌灯时分了,怕是饿坏了吧?”
王爷将漱口水吐了出来,接过我递上的热茶,含糊问道:“没什么事吧?”
难道应该有事么?我诧异地望了王爷一眼,他将茶碗又递给了我,起身找衣服。十月的天气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慌忙放下茶碗,伺候王爷穿衣。
刚刚替王爷束好发,门外传来萧江颇为慌乱地声音:“启禀王爷,瞳将军带着秦寞飞杀出来了。詹大人与晏首领联手也抵挡不住……”
詹雪忧受着伤,晏涵谷武功与瞳拓原本不是一个位份的,上午瞳拓吃了摄魂香的亏,以他的智慧自然有对付迷香的法子,锁眸阵虽厉害,可惜上午折了两人,此刻已是无用,何况我又替瞳拓治了伤,他只要有剩五成功力,院子里便没人拦得住他。
只我想不到的是,詹雪忧封了瞳拓几处大穴,他居然也有法子冲破禁锢,骤起发难。
王爷居然怅然一笑,淡淡道:“他历来如此倔强。拿定的主意,便是天打雷劈也绝不动摇……茗儿,取我沥天剑来。”
“王爷?”动用沥天剑,便是将瞳拓视为敌人。当真失望到了如此地步?
“我不杀他。”王爷回首朝我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我杀秦寞飞。”
只是,杀秦寞飞么?心中虽迟疑,却再没有磨蹭的理由。转身去内室取出了王爷的沥天剑。
王爷顺手接过,三指滑过剑鞘,留在剑鞘两个篆字浮雕上,稍稍一敛眉色,掠身入空,身姿翩跹走壁而去。
第十三章
赶到东阁的时候,瞳拓与秦寞飞已然杀出一条血路,萧然离去。
龙组鹰组几乎全军覆没,大半人都暂时失去了行动力,晏涵谷重伤在地,口角鲜血汩汩流下,却是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身子来。
王爷足尖在檐下一点,翩然落在晏涵谷身边,晏涵谷含着满口血沫指向东方:“詹大人、跟、跟过去了……”
“茗儿,看着他们。”王爷提剑便往东边追了过去。
“哦?……”听见王爷的命令,我下意识地点头,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王爷往前跑去。想想觉得不对,跑了两步便转身对跟过来的萧江喊道,“你找大夫替晏首领看伤,我随王爷去看看。”
也顾不得萧江如何答复了,王爷轻功比我高了半筹,若不狠命追,只怕要跟丢。
亏得詹雪忧机敏,心知比武功必然留不下瞳拓,只悄悄跟在瞳拓身后,一路留下印记,必然是算准王爷会跟过来。
我们沿着路标很容易便追到了城外,先在官道走了一段,随后便追入了山林,饶是瞳拓带着武功被废的秦寞飞,动作仍然快得惊人,约莫半个时辰,王爷与我方才逐渐追了上去。
秋林肃杀,初月如霜。
詹雪忧在看见王爷的那一瞬间便倒了下去。
口中不断流溢地鲜血,随着他倒地的惯性在林中洒出一道血箭,当胸两道剑痕,深入肌骨,原本重伤的小腿更是伤口迸裂,整个人都染成了血色。
王爷既然已追到瞳拓,局面便算是控制下来了。
我径自冲到了詹雪忧身前,将他扶在怀中,如何掐他人中都已没反应。原本以为胸前几处大穴他自己已封住,一探他脉象,这才惊觉他惟恐封穴闭气滞了轻功,竟然任血喷洒也不封穴。
难以想像这样的伤势,居然还能勉强支撑着跑了这么远!
心中一窒,连替他封穴时手指都有些发颤,慌忙将暖玉膏拿出来,在他胸口厚厚涂了一层,原本想替他小腿也重新敷药,无奈暖玉膏被我七用八用已差不多用光了,只得作罢。暖玉膏原本是救护心脉的灵药,却总是被我拿来敷外伤止血,不知道大圣岛拜月教那些人,知道我如此浪费后会不会呕血。
詹雪忧脸色一片死白,难看得吓人,我又慌忙掏出五粒破雪丹一并喂进他嘴里。手掌扶住他命门穴,将阴柔内劲缓缓度了过去。如此折腾了半盏茶功夫,詹雪忧脸上终于恢复了点血色,我才放下心来。
抬头望向不远处,吃惊的是秦寞飞已经不见了,只有瞳拓与王爷对面而立,站在林中。
仔细一看,瞳拓脚边似乎躺着一个人-莫非秦寞飞已经受伤,或者死了?!……难道是我太着急詹雪忧伤势,因此王爷与瞳将军动过手、杀了秦寞飞我也不知道?
将詹雪忧小心放在地上,我带着疑惑走近王爷。
只见瞳拓脚边那人发色枯槁,脸色蜡黄,分明就不是寒瑚国那个养尊处优的宝贝皇帝。脑子稍稍一转,便知道是瞳拓带着个假秦寞飞把我们都当猴子耍了。
瞳拓当然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带着一个不懂武功的秦寞飞,还能安然逃出王爷的掌握。所以在东阁他便挟持一个身材和秦寞飞差不多的仆从,将他装扮成秦寞飞的模样一路带着逃出城来。
王爷既然已经被引开,东阁里龙组鹰组的高手也被瞳拓尽数放倒,纵然秦寞飞武功全失,只要能离开留仙居看守,找个地方将自己躲起来,随后放出消息,寒瑚国密探自然会尽数前来护驾。一旦寒瑚国高手也得到消息潜入惊燕,秦寞飞便算安全了大半了。
何况东北战局已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王爷未必有时间一直在上林城空耗,如此一来,秦寞飞更加可以大摇大摆离开惊燕,回寒瑚国做他的宝贝皇帝。
只是如此一来,瞳拓便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王爷握剑的手稍稍一紧,我心中跟着紧窒起来。放走了秦寞飞,王爷此刻必然怒极。盛怒之下将瞳将军斩杀,日后要后悔可怎么好?
瞳拓靠近两步,却被王爷陡然间凛冽的目光逼得生生停住脚,缓缓屈身单膝点地跪倒。
面对瞳拓顺从骨子里的固执,王爷有些无可奈何。沥天剑稍稍出鞘,却又被王爷用拇指硬生生压了下来,半晌,方才缓缓吐了口气,道:“给你个解释的机会。”
仰望着那个自始至终为自己所崇拜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眼中陌生的寒光,瞳拓明知任何说辞到如今都是徒劳。
然而,在王爷低沉华丽的声音命令下,他却不自主地遵从了吩咐:“四年前我刚刚驻守夜平川就碰见了秦寞飞,那时候他身受重伤,我巡视哨岗时救了他,他说他是寒瑚国得罪官府的江湖人物……”
他笑得有些苦涩,“您知道,留在燕子谷的三十万兵马,原本是卫将军柳煦阳带出来的,一道上谕便让我做了他们主帅,上上下下明里暗里都在与我作对。派出去查秦寞飞身份的也只是出工不出力地敷衍我,恰巧我又是用人之际,看他身份并无问题武功不弱颇有将才,便将他留在了营中……”
“酒醉之后与他一夕缠绵,他堂堂男子被我压在身下委屈承欢,我于他焉得不愧?(被压倒的是秦寞飞哦,狂笑ing)……而后知道秦寞飞的身份,一怒之下便将他劈落山谷,他侥幸不死却重伤半年,缠绵病榻。拜月教高手强行出关,我与拜月教动手时不慎身中奇毒,秦寞飞人在病榻,却用寒瑚国两座城池向拜月教换来解药替我解毒!……”
“说到底,他窃我军机已受惩罚。他于我之恩,我于他之愧,却是半分未减,如今他若不逃便要死在殿下手中,我又岂能坐视?”
尽管瞳拓跪在地上,神态却是安详而平静的,不是清晨那般言辞犀利,也不是清晨那般倔强傲然,没有故作的淡漠,也没有刻意地挑衅。四周没有臣下、侍卫,只有王爷与他的影子,这一番话,不似奏对,也不似请罪,更不似辩白。只是单纯地诉说,倾吐。
他是想告诉王爷,他没有背叛惊燕,也没有背叛王爷。背叛,什么叫背叛?背叛就是背离叛变。而他瞳拓,永远不会离开王爷,他的心,也永远不会变。所以,他不承认自己背叛。 只是立身于世,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不得不救,而已。 他知道王爷会明白。就算不肯宽恕,也一定会明白。他也不要王爷宽恕,只要王爷明白就好。 无论什么时候,瞳拓都可以毫不闪避地直视他的君王。丈夫立世,俯仰无愧。 王爷看着瞳拓的眼光却淡漠得有些奇怪。冷,深入骨髓的冷,倦,吸附灵魂之上的倦。被秋夜冰冷的月光滤过,折射出的却是那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淡漠。
所以心死,所谓情止。
“那么,你最好照顾好你自己,不要再给任何人施恩于你的机会。违我王命者,有死而已-此后的你,也是一样。”
今次饶你,因你倚飒战役中,单枪匹马引走秋袭大军,护本王三日平安;今次饶你,因你当日甘心替死,为本王争得七日调兵时间;今次饶你,因你少年远游为国戍边,苦守夜平川四年;今次饶你,因你当日婉转本王身下,与我旖旎情致肢体痴缠……
然也只是今次而已。此后的你,与旁人便再无两样:我是你的君,你是我的臣。 过往一切功过情谊,到此便是个终点。
眸色淡漠的王爷忽然手一扬,沥天剑便向我抛了过来,反手将剑接住,回头却见王爷萧然转身,抱起地上失血昏迷的詹雪忧,头也不回地往上林城方向而去。
下意识地转脸望向了瞳拓。那一瞬间,我攫获了瞳拓眼中的哀伤。
静静望着那道逐渐离开他生命的背影,瞳拓清楚地明白,他已被他挚爱的殿下,彻底遗弃。
詹雪忧的伤实在严重,五颗破雪丹都未能护住他伤势,王爷一路上手掌都未离开过他命门,浩然真气汩汩流入詹雪忧体内,饶是如此,回到上林时詹雪忧仍旧已是残喘一息。
原本死寂的院落霎时间便灯火通明,仆婢大夫忙了个人仰马翻,见着满屋子的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原本就累得有些头晕眼花的我简直有些站不住了。
将那些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仆婢尽数打发了出去,只留了两个大夫侍立一旁,勉强将詹雪忧放在床上,王爷却不敢松手,一直将他搂在怀里,徐徐度着真气。
“王爷,这么下去不行。詹大人创口太大,暖玉膏已经不够用,得赶紧缝合止血,否则再次迸裂就不好处置了。”说着便招手示意那两个大夫过来。缝合创口我虽然也会,可如今体力有些透支,莫说拿针,只怕裹伤都有问题。
王爷微微侧身给大夫让出两个位置,我取来水晶灯盏照明,詹雪忧伤口上的暖玉膏已经被冰肌露清洗下来,两个大夫很快便用冰肌露洗过针线,动作麻利地替詹雪忧缝合创口。詹雪忧此刻已完全失去知觉,如何折腾都没反应,只浑身的冷汗仍是冒个不停。
创口缝合之后,我便取出最后一点暖玉膏,小心敷在詹雪忧胸前两道狰狞依旧的伤口上。小心替他掖好被角,王爷皱眉道:“茗儿,让丫鬟替他清洗一下。满身污血……”
“清洗倒不急。他现在最好是安静睡会,好好将息。我手里药不够了,得去现配几副生血养气的药来-只不知龙组在附近可还有修纯阴内劲的高手?王爷的内力太过霸道,度太多给詹大人只怕不好。”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詹雪忧脚上的伤,如此反复的创伤,若不好好处置,复原了只怕也会留下遗患。
王爷原本想唤晏涵谷联络龙组在上林范围的其他高手,却忽然想起晏涵谷那一副重伤的样子,想想又住了口。我禁不住苦笑,瞳将军为救秦寞飞,下手也够狠了,几乎让龙组全军覆没,如今修习阴柔内功的,估计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样吧,我写好方子让掌柜去配药,詹大人交给我。王爷昨夜便没休息,奔波这么许久,还是先歇着吧。”找来笔墨,飞快地写着方子,刚写到一半,灯光陡然一黯,一道人影出现在床榻旁边。
长发盈身,静若处子。瞳拓?!
他不是应该安安静静待在西阁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王爷,王爷倒是没什么诧异的表情,居然口气恬淡地吩咐道:“既然你在,便你来吧。”说着便抽回手掌,站了起来。
瞳拓微微欠身,便挪身到了王爷的位置,将詹雪忧搂进怀中,一手抵住他命门,将内力缓缓度了过去。
这是什么状况?王爷不是已经明白将瞳将军驱逐了么?……飞快将另外一半药材分量补齐,我撂笔靠了过去,问道:“瞳将军修习什么内功?”
瞳拓侧目答道:“破雪真诀。”
“破雪真诀”与灵药“破雪丹”同出一脉,二者与绝世佳酿“百草破雪”同为青岚剑派三大镇派之宝。破雪丹与百草破雪虽难得,但若与青岚剑派私交笃厚,便可求得。
破雪真诀却是青岚剑派不传之密,普通弟子亦无缘习得。传言青岚始祖因此内功心法太过高深,惟恐传诸于世多造纷乱,因而定下教规,破雪真诀只许上一任掌教在临终时,口传心授于下一任掌教,如此一来青岚剑派逐渐式微,到近代通常只剩下一师一徒两人。
原本奇怪王爷怎么会和匿迹多年的青岚剑派搭上关系,取来灵药破雪丹,如今看来,真正与青岚剑派有纠葛的应是瞳将军才对。 我还在发愣,耳畔传来王爷的声音:“不是要去配药么?还不去?” 这才醒过神来,带着方子匆匆出门。
趁夜拍开了上林城好几个药店大门,终于配齐了药材,招呼丫鬟升火上炉,守在旁边看火候,好容易等药熬出来,天竟然已蒙蒙亮了。捧着药进了屋子,王爷就静静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药还烫得不能入口,便先搁在一旁晾着。
瞳拓脸色苍白得吓人,我知道他是内力耗损过度。他原本就有内伤,靠着两颗灵药强压着伤势,昨晚勉力冲穴动武,再加上一夜不停地替詹雪忧度送真气,只怕已到了极限。
不禁暗道王爷无情,虽不能直接度气给詹雪忧,然助瞳拓一臂之力却是绝无问题的,竟然眼睁睁看着瞳拓一个人苦撑。
眼见瞳拓脸色越发难看,我便上前轻轻唤道:“瞳将军?……您先歇一会吧。我替詹大人看看脉。”
瞳拓睁开眼,见是我,微微一笑。徐徐敛气收回手掌,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径自到了王爷身边,默然侍立一旁。
原本是替瞳拓解围,没想到探视着詹雪忧的脉象,却发现内息已稳定了许多。照如此下去,几副药下去再慢慢调养,不到半个月便可下床。想来是王爷与瞳拓一刚一柔两种内力在他体内水乳交融,产生了无法预料的奇妙作用。
我惊喜之下便一股脑儿全告诉了王爷,王爷闻言微蹙的眉尖也舒缓下来,一眼瞥向瞳拓,淡淡道:“既然没你事了,你便下去吧。”
瞳拓屈身施礼,便退了出去。步履踉跄。
直到瞳拓已走远,王爷方才将目光放在了桌上那柄玉骨折扇上,半晌,抬头道:“就是喂他喝药么?还有什么事没?……你忙了几天了,去睡一会。”
我还未说话,王爷便又补了一句,“睡醒了,去看看瞳拓。”
喂药的事直接丢给了丫鬟。我自瞳拓回来便没好好休息过,如今早累得想要瘫下去了,回到房间,洗漱都顾不得,和衣倒在床上便酣然入梦。
醒来已是黄昏,爬起床只觉得口干舌燥头重脚轻,笑眯眯拜托丫鬟替我烧了热水,沐浴过后方才觉得神清气爽。拾掇妥当便去了南院,四下一转却是无人,问了问伺候茶水的丫鬟,才知道王爷清晨出门此刻还未回来。
天蒙蒙亮我去睡觉,清晨王爷就出门?在上林还有什么事要办么?--忽然记起王爷的吩咐,让我醒来便去替瞳拓看看伤,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看看瞳将军也好。
“瞳将军。”
我站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句。
瞳拓目光移过来,脸上便随之溢出一丝微笑,道:“是你。快进来吧。”
我便进屋,微微福身施礼,笑道,“不打扰您吧?……今天早晨看您脸色不太好,所以过来看看。”
瞳拓原本靠在竹榻上小憩,看见我过来,便披起长衣坐了起来。示意我在茶几一方坐下,顺手倒了杯茶送到我面前,道:“你来了正好。我原本要去找你的。”
“将军有事吩咐?”取出腕枕,我理所当然地为瞳拓诊脉,却禁不住挑起了他的衣着,“都十月天气了,将军穿得未免单薄了些。”
瞳拓原本披散的长发用一串墨玉珠束了起来,穿着皂青色衣衫,里外不过两层,十月深秋里,自然显得十分单薄。记得从前见他,都是一身漂亮的黄金战甲,整个人看上去犹如神祗一般的庄严肃穆,连到府中与王爷议事也穿着威风凛凛的软锁甲,神色凛凛叫人不可逼视。
不知为何,如今见他总是轻衣流袂,脸色苍白指冷如冰,原本冷光流溢璀璨如星的眸子,也带着几分惨白的黯淡,与从前意气风发的瞳将军相较,总是感觉失落了许多,没有来为他一阵唏嘘感叹的觉得可怜。
丝毫没注意自己的神态在瞳拓眼里变了味道,忽然间听瞳拓唤道:“茗儿。” 啊?
“我与殿下的事,你最清楚,因此,与你我也没什么可忌讳的。”
抽回被我搁在腕枕上的手,瞳拓站了起来,自床头取过一个盒子,放在茶几上,打开一看讳的。“
抽回被我搁在腕枕上的手,瞳拓站了起来,自床头取过一个盒子,放在茶几上,打开一看,里面装的赫然便是被王爷摔裂的圣音石链。
“我知道违背殿下命令的人应该付出什么代价,所以,看见晏涵谷并打算装病的时候开始,我就做好死在殿下剑下的准备。”
指尖轻轻碰触着那水滢色的链子,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瞳拓脆弱得如同窗外即将消逝的落霞,夕阳懒散的光晕落在他苍冷清癯的脸上,斑驳的伤痕也成了一我-事实是,很多事是不可能被抹掉的。从前、过往,都是真实存在,并不虚幻的。我,不可能忘掉,不可能。明白吗?茗儿?“
不明白。我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瞳拓道:“下人告诉我,昨天下午,殿下喝醉了。对么?”
“是醉了。”想起王爷醉酒时的怅然,我心中微微一念哀伤。旋即被释然击溃,王爷会醉酒,那是因为瞳将军的“背叛”,事实却是,瞳将军虽然放了秦寞飞,却始终还是从前那个瞳拓。
没有背离,没有叛变。
忽然间有些明白瞳拓的意思了。他不会离开,心也不会变。不只从前,如今也是。王爷舍弃了他,抹去了从前,他却不愿舍弃王爷,忘记过往。感情这种东西,却不是王爷一道王令就能完全消弭的。
“您……要我……怎么帮忙?”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肯定不会是憋得无聊想找人发牢骚,必然是要我帮忙啦。
瞳拓淡淡一笑,落霞如血,璀璨如花。
第十四章
从西阁出来,忽然觉得有些饿了,绕到留仙居前面的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面望着上林城繁华热闹的夜市,一面填着自己的肚子。
就像站在塘外的人,永远无法想像被污泥陷足的感情。我很难理解王爷意下所指,所谓瞳拓的背叛。风花雪月的弹词,才子佳人的故事,一直让我觉得爱情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叫人生,叫人死,也可以叫人生死两难,欲罢不能。
王爷是喜欢瞳拓的吧?否则怎么会一再失态,甚至南院醉酒呢?可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地挥手放掉瞳将军?既然放言过往一切都已结束,为什么又那么关切地让我去替瞳将军看伤?
越来越看不懂王爷的心思,他始终进退有度地掌握着全局,而我这个原本就是局外的人,却在不知不觉地迷惑间,将从前一直都未感觉的疲惫,深入骨髓。
这几日实在太累太倦了,从柳泫入京开始,原本平静的生活便在瞬间被打破。销魂谷刺客、柳泫中毒、夜平川失守,还有寒瑚国那个宝贝皇帝秦寞飞……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我虽始终局外,却也疲倦得想要抽身。
懒得再去想太多的事情,有些失神地把玩着象牙筷子,夜风习习,夹杂着上林城那一股子纸醉金迷的味道,扑面便是一阵魂销神授的迷醉。我缓缓闭上眼,静谧如水蚀衣摆一般缓慢地侵入脑中。
一股熟悉的压力缓缓逼来,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穿着一身月白银绣锦袍,手执玉骨折扇的王爷已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
奇异他那潇洒微笑的神态,清晨见他还是一副眸色冷漠眉峰含怒的模样,怎么出去逛了一圈就心情大好了么?
“今天倒是好兴致,坐到这里来看夜景。”王爷一身的恬淡安逸,丝毫不像在外跑了一天的模样,在我对面坐下,我便执壶替他斟茶,大约是渴了,因此王爷想也没想便顺手接了过去,“见过瞳拓了?”
倒没想到王爷会这么着急问瞳拓,稍稍一怔,敛容答道:“见过了。”
“怎么说?”
“爷是问瞳公子与茗儿说了什么?”虽坐在窗前,周遭没几个人,然以安全计,还是小心说话,惟恐露了身份。
王爷禁不住笑道:“若是你跟他说了什么有趣的话,也不妨说给我听听?”
心中仍在奇怪王爷莫名其妙的好心情,话却是不得不回的,斟酌了半天,方才缓缓将瞳拓要我帮的忙全盘托出,其实,说穿了也就是那几个字而已:“公子说……明日起要随侍在爷左右,洗漱穿衣端茶送水,就是做个粗使仆从也成,只求爷别嫌他碍眼。”
话刚说完便打量王爷神色。原本以为王爷不是耻笑便是不理,没曾想王爷闻言居然淡淡一笑,很有些温柔的味道。这一笑倒把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莫非是王爷算准了瞳拓为留在王爷身边,不惜如此折辱自己?
诧异之余禁不住挑眉,王爷一眼瞥见我古怪神色,自然明白我的小心思,嗤笑道:“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
放下茶杯,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茗儿,若秦寞飞再一次落在我手里,你说,他还会不会救秦寞飞?”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说不会,我自己不相信,说会,岂非就是在害瞳拓?想了想,我始终沉默着,不愿回答。
“连你也知道,他还是会再干一次这么愚不可及的事。”王爷眸色炯炯地下了结论,淡淡笑着,眼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很不简单的秦寞飞呐。硬生生逼着我把守了夜平川四年的瞳拓调回京。”
说起秦寞飞,我便想起王爷白天的行踪,道:“爷莫非认为秦寞飞还在上林城?”
“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关系?”王爷指着桌子朝我笑道,“饭才吃一半呢。如今难道不饿?”
岔开话题便是不愿告诉我咯。不过此刻早已没了吃东西的胃口,因笑道:“适才都吃好了,坐着看外边热闹呢。爷在外面跑了一天,怕是累了吧?茗儿伺候您早些休息好了。”
王爷拿着玉骨折扇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雪忧再回南院。你若没什么事,再替他号号脉也是好的。”
詹雪忧仍在昏迷之中,脸色已比清晨好了许多。再替他号脉,自然是没什么大碍,只慢慢调养便能将息过来。因此便照实向王爷回了话。
此后王爷再问清晨那碗救命汤药,见王爷似乎有兴致在东阁多做盘桓,我便慢慢将医理药性一一说给王爷听。王爷学识原本渊博,医蛊异术虽不精通,却也颇有造诣,很容易便听明白了,一直到三更时分,方才由着我劝回南院休息。
刚刚踏进南院,便觉夜幕稍凝,一只巨大的飞鹰在夜空中盘旋许久,终是落在了院子里。
一眼便认出这是王府特意驯养的信鹰。想来若水已完全失去王爷的行踪,要找王爷只好靠信鹰传来消息了。看了王爷一眼,示意我去取信,便慢慢靠近飞鹰,取下信筒,抽出薄如蝉翼的卷帙,递到了王爷手里。
也不知若水在信中写了什么,王爷看过若水传来的书信之后,半晌没有说话。只顺手轻挑指尖,一点火光燃起,将卷帙燃成灰烬。
王爷那莫名其妙的好心情立刻便消失了,眉峰微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暗黑天际,半晌也不说话动作。
“王爷?”难道又要在院子里站一宿?
“唤瞳拓来。”
恩?我睁大眼睛。是不是听错了?旋即看见王爷清冷宁静的神色,丝毫不像玩笑,这么说来,王爷是认真的了?
无论如何,看见王爷与瞳将军关系有缓和的迹象,我总是有些高兴的。转身便往西阁奔去,急急忙忙去找瞳将军。
赶到西阁时,瞳拓寝房的灯还亮着。凑近一看,居然是在跟一个丫鬟学梳头。哑然之余不禁感叹,瞳将军如此殷勤心思,却不知王爷究竟希罕不希罕。
“瞳将军?”我在门外打招呼。
瞳拓此时一双手正在一个仆从头上拼命折腾着,见是我来,颇有些诧异,道:“你又来了?这么晚有什么事?”
我便笑道:“王爷唤你过去。”
瞳拓手上的动作登时停了下来,身子微微僵住。片刻恢复过来,缓缓将象牙梳放下,却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不禁有些疑惑,王爷唤他,他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瞳拓挥退了仆婢,缓缓移步洗净了手,再拣出一件长衣披上,皱眉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京城有消息传来。具体什么事,王爷没说,我没敢问。”
这就是瞳拓下午拜托我帮忙的事了-在不违背王爷的情况下,把王爷的近况一一告诉他,好让他殷勤打点谄媚逢迎,无所不用其极地再次赢回王爷的好感。
想着禁不住自嘲一笑,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瞳拓这么锲而不舍地继续纠缠下去,于他于王爷,究竟有没有好处。只是在凝望着瞳将军那双璀璨若星的冷眸时,那眼中深深深深的眷念与求之不得的痛苦,会让我在恍惚间想起那个下午花间醇酒的迷醉香气……
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再看见,王爷那烟花般脆弱的样子吧?
瞳拓便没再说话,与我一起往南院去了,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夜色中,清晰可见的是他那双寒光流溢的璀璨眸色,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很是担心。
进了寝房,却不见王爷人影,正在奇怪,一个面容清秀的侍从从小隔间里走出来,伶俐地朝我与瞳拓看了一眼,笑嘻嘻说道:“茗姑娘回来了。王爷在沐浴,吩咐两位在外面等一等。”
我禁不住有些好笑。原本这些事都是我来做的,如今倒像我是客人了。招呼瞳拓坐下,我便去取茶,刚刚将茶端来,隔间厚帘一掀,刚刚沐浴出来的王爷便走了过来。趿着银绣腾云靴,王爷懒洋洋地扣着月白长褂,淡淡扫了我与瞳拓一眼,径自上榻盘膝坐下,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整个人仿佛还氤氲着淡薄的水气。
瞳拓在他出现那一刻便站了起来,此刻上前两步,屈膝跪倒,道:“殿下。”
王爷居然一笑,道:“虽下谕削了你侯爷爵位,好歹也还是王朝将军,无须如此多礼,瞳将军,请坐。”
听见王爷客气却生疏的语气,瞳拓灿亮的眸子稍稍一黯,默然起身,在王爷指示的位置坐下,垂首不语。我便将茶送了上去。奉茶时朝瞳拓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放弃,他抬头回报一丝微笑,显然并不是我心目中一挫便败的想法。
放下茶盘侍立在王爷身边,见他发尖还滴滴答答淌着水珠,便又取来干毛巾,轻轻替王爷揉发。
“殿下夤夜传召,不知有什么吩咐?”瞳拓道。
“本王看过你的折子了。”王爷若有所思地掐着指头,“寒瑚国近年厉兵秣马奋发图强,很有些建树,光看秦寞飞,便知道如今的寒瑚国没从前那么好应付了。燕子谷一役,怪不得你。”
说起燕子谷,瞳拓便坐不住。掀起衣袍便跪倒在冰冷砖地上,垂首道:“戍边不力,臣罪该万死。”
王爷缓缓摇头,徐徐道:“当年将你调去夜平川,是本王失察,没曾想到你的处境。要你孤将寡帅一个人,对着那三十万在边境撒野惯的丘八,是本王的错失。当年你带去燕子谷的若是天骄、长风、瞳字营的兵马,便不会有如今的夜平川失陷。说到底,是本王给你出了难题。”
积压了四年的委屈被王爷如此娓娓诉出,以瞳拓的硬气也禁不住有些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水雾氤氲:“殿下如此言语,叫臣无地自容。归根结底仍是臣统兵无方,御下无能,臣不配为帅!”
“灵字营原本是柳煦阳一手带出来的兵,本王当年将柳煦阳贬去西南,灵字营对朝廷不满,举世皆知。你在东北能压住这么多年,已然很不容易了。”王爷微微侧目,示意我停手,我便放下毛巾,取过梳子替王爷梳头,“如今你兵权解了,爵位也削了,夜平川天大的事,便算揭过。今天叫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
“本王问你,若如今命你去杀秦寞飞,去是不去?”王爷忽然道。 瞳拓抬头,与王爷凛凛目光相视。
若非王爷念及旧情,单是瞳拓前后两次强救秦寞飞,折损龙组无数高手,如此罪名已够王爷将他处以极刑。瞳拓于秦寞飞之恩之愧,难道还不足以抵消?……我在王爷身后也禁不住紧窒心神,目光死死锁住了瞳拓的薄唇,只盼他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然而那寒光流溢的璀璨双眸中,闪现的却仍是那日一般无二的坚持倔强,一字一字缓缓道:“臣,不去。”
明知答案是在意料之中,仍然感到一丝失望。王爷大约也与我一样,压抑下的是一声轻叹,带着一丝疲倦,轻描淡写吩咐道:“本王明日便要回京。你既不去杀秦寞飞,便与本王一齐走吧。”
瞳拓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王爷已断然道:“不命你去杀秦寞飞,已是顾全你的情肠。若明日回京时本王见不到你人,便莫怪本王不念你瞳家满门忠烈,辣手无情了。”
明显是在拿京城里的瞳家做要挟了。瞳拓垂首道:“殿下放心。臣与秦寞飞再无瓜葛,虽不愿受命去刺杀他,也决不会去救他了。明日,臣便伺候殿下回京。”
“如此,你先下去吧。”
瞳拓告辞离去,我刚好替王爷理顺了仍旧微湿的长发,道:“王爷要杀秦寞飞?”
王爷扯下一根断发,绕着修长的手指细细缠了,白手黑发,很是分明漂亮。盯着那手指,王爷静静道:“杀,又不杀。秦寞飞么,不死也罢,死了更好。”
又是那句话。
“这么着急回京,是若水那边出事了?”还是忍不住想开口问。
“东北粮草出了问题,朝廷里的事,你不清楚。事倒不是大事,若水自己就能处理。”王爷忽然朝我一笑,道,“几日不见,有些想他了。”
想他?我一怔。王爷想若水?
与来时一样,一身便装,三匹快马,五天便赶回了京城。
因事先没知会府上,王爷回府时着实把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一屋子奴才都风风火火地忙了起来,王爷懒得去管府间琐事,进门便问若水,听管事回报才知道若水近日忙得人仰马翻,天不亮就赶到东城去了。
瞳拓一脸风尘地跟进了王府,他在京城原本有自己的府邸,此刻却连回家看看的意思都没有。王爷见他跟得殷勤,也没有赶他出去的意思,对新管事勒管家吩咐道:“瞳将军会在府中小住几日,你拨几个机灵的仆婢过去好生伺候。”
说着便撂下瞳拓,径自回墨竹居了。我朝瞳拓挤出一个笑脸,他也没有多余的话,被勒管家殷勤带着去了客房休息。
洗漱沐浴,用过午膳后,若水便回来了。几天不见,他瘦了一些,原本清秀的面容隐隐带着一丝疲惫,与从前一样,进屋便屈膝跪倒,垂首,唤道:“王爷。”
王爷正在桌前匆匆浏览着积攒多日的奏折,含糊应了一声,示意若水起身。一手提起九龙御笔在面前的折子上写下朱批,过了片刻方才抬头看了若水一眼,道:“你传书说穆亲王遇刺,究竟怎么回事?详细禀来。”
若水道:“已查了多日,穆亲王遇刺后便谢绝见客,连皇太后赐下的灵药也被拒诸门外,因此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我调出太医院档案,穆亲王受伤似乎并不严重,只是浑身浮肿,无法进食,看来应是中毒。”
说话间王爷已批了几份奏折,插言道:“适才看过你批复的紧要折子,祁冷蝗灾处置得很好。可以再发一道明谕,祁冷地域免征三年赋税。梦溪、昌河历来便是我惊燕的粮仓,迟迟不把东北粮饷征足,问问孟苏河他究竟是何居心!东北颜知那边的粮草万万不能含糊,一天七道上谕八百里加急给我催!--唔,你继续。”
若水欠身继而道:“依照穆亲王的病症看来,此毒应该是拜月教密毒-徜月修。拜月教近年来一直在各地发展教徒,势力日渐坐大,朝廷中不少文武便是拜月教信徒。琼郡王如今与拜月教一位护法走得非常亲近……”
“他拜月教如今在寒瑚国还有两座城!”王爷“啪”一声合上折子,眸色阴冷,“差人去琼郡王府送信,就说本王刚刚回京,邀琼郡王过府一叙。”
门外便有侍卫应了一声。
王爷又狠狠将御笔抛在桌上,殷红的朱砂洒了满桌,“不知死活的东西!”
第十五章
面对王爷突如其来的怒气,我与若水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王爷似乎稍稍气平,又自捡起了扔在桌上的九龙御笔,我忙上前帮忙收拾桌面。摊开一个奏本,王爷又抬头,道:“若水,你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不紧要的便交给下头人办,紧要的直接报我。明日还回本王身边当差。”
又要将若水藏在王府了么?我怔怔望着若水。他倒没什么表情,面上仍是淡淡地,轻轻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若水离开后,王爷一直不停歇地看着奏折。约莫有半个时辰,去琼郡王府的侍卫便来回禀:“回王爷的话,琼郡王府上人说,崖浈殿下近日偶染风寒,身体微恙,只怕不能来给王爷请安……”
“身体微恙?”王爷阴冷一笑,“只是微恙还没病得起不来床吧?你去告诉那小子,申时之前他若没出现,本王便亲自去他琼郡王府拎人!”
听王爷口气不善,侍卫慌忙起身再次往琼郡王府跑。如今已是未时二刻,自琼郡王府一来一往起码也要两刻钟时间,就算琼郡王如今肯来,中间再夹杂着到了琼郡王府的通禀回话,琼郡王换装出门花费的时间,只怕申时之前赶不及了。
申时初刻,有侍卫来禀报,说琼郡王已经到府上了。
王爷命直接请到书房。见王爷书桌上的奏折丢得乱七八糟,我便开始收拾,还未收拾到一半,一个身着月白银绣锦袍,气喘吁吁的少年公子便撞了进来。
不消说,必然就是琼郡王崖浈殿下了。
“给、给三皇兄请安。”风崖浈满头大汗地屈膝施礼,模样甚是狼狈。
王爷嗤笑道:“不是身体微恙么?跑得这么着急,病情加重可怎么好?”
王爷没叫起身,崖浈殿下还真不敢就站起来。跪在地上赔笑道:“叫三皇兄见笑了。先前不知是三皇兄召唤,因此叫下人挡了。后来皇兄再差人来唤,小弟这才知道,惟恐耽误了辰光,叫皇兄久等,便急忙赶来了。”
“唔……还跪着做什么?请坐,请坐。茗儿,替你四爷上茶。”
王爷挪身走出来,亲手将崖浈殿下扶起,两人坐到了靠窗的茶几边上。崖浈殿下一直赔笑着,说道:“听来人说,皇兄是刚刚回京?小弟竟都不知道皇兄离京的事情,实在轻慢了。皇兄恕罪。”
王爷顺手接过我捧来的热茶,还未倾壶相斟,崖浈殿下便慌忙将茶壶接了过去,恭敬地替王爷把茶斟满了,笑眯眯地递过来。王爷笑道:“原本是秘密出京,府上也没人知道本王的去向-只本王刚刚出京没几日,二皇兄便遇刺重伤,这倒让本王着实吃了一惊。”
风崖浈微微皱眉道:“说起二皇兄遇刺之事,也幸好皇兄您回来了。如今二皇兄闭门谢客,连御医也只召了一次便再不许进府,如此讳疾忌医,小弟实在担心得紧。皇兄若有空可得去劝劝,若耽误了病症,实在不妙。”
王爷道:“哦?还有这等事?--连四弟你也不见么?”
风崖浈道:“莫说不见小弟,连皇太后差人去探望也给拦在门外了。”
“-这样么?”王爷眯起眼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连太后的人都给挡了?这也太不应该了。只怕是二皇兄都病得糊涂了,这可不成,过几日本王得去穆王府看看……”
风崖浈忙赔笑着是呀是呀。
王爷话锋一转便扯到拜月教头上:“听说四弟如今与拜月教护法走得十分亲近啊?”
风崖浈登时怔住。王爷已继续说道:“拜月教医术冠绝天下,不如便请四弟请托拜月教护法替二皇兄瞧瞧病如何?”
风崖浈眼珠一转便想打太极,岂知话还未出口,便对上王爷似含笑却犀利的眼神,还未斟酌好如何回话,王爷又道:“那便如此定了吧?四弟什么时候有空?”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风崖浈也懒得再多扯皮,便笑答道:“小弟闲人一个,什么时候都有空。”
王爷淡淡笑道:“那便好。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连我也不知道王爷会说着说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想来崖浈殿下更是始料不及。见崖浈殿下一脸僵硬的样子,我禁不住闷着好笑。
崖浈殿下是先皇第四子,今年不过十六岁,花一般灿烂的日子。他母亲容太妃是前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入了后宫相传也是个翻云覆雨的厉害角色,若不是先皇一直执意传位给王爷,惟恐再立皇后动摇王爷的地位,估计容太妃老早就爬上先皇后的宝座了。
崖浈殿下自幼便从容妃教导,觊觎神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翩翩少年却在官场宗室里历练得老练沉稳,连我都禁不住佩服他少年老成的精明干练。如今乍见他失措的表情,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捉狭味道在里面。
“怎么?四弟不方便?”王爷笑容温和地问道。
我都看得出来王爷的笑里藏刀,风崖浈哪儿还敢说不,只得赔笑道:“方便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小弟这就差人去请紫护法,还请三皇兄在府上等小弟消息……”
王爷笑道:“无须麻烦了,本王此刻便去穆王府,四弟请了拜月教的护法,直接上穆王府与本王会合吧?”
崖浈殿下连连应是,带着一脸笑容告退离去。
王爷吩咐出门,外面便准备车马。我伺候王爷换了衣裳,方才走到墨竹居门口,若水便回来了,王爷笑吟吟地拿折扇敲他肩膀,示意他随侍身旁。到王府门口,王爷一眼看中了一匹乌云驹,翻身便跃了上去,招呼我与若水上马跟着,普通侍卫一个都没带,一行三骑一路小跑地往穆王府去了。
穆王府闭门谢客也不是近日才有的事。穆亲王与王爷不合,举朝皆知,自当今登极、王爷摄政开始,穆亲王便称病不朝,躲在王府里“养病”,文武百官一概不见,只宗室子弟自家子侄拜会能进得府去。
大半年时间,王爷还是头一次到穆王府。到了门前,应门的眼神再不继,也认得如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摄政王。听说王爷要进府,吓得连滚带爬地磕着头,说是穆亲王下了严令,莫说摄政王,就是皇帝来了也不许进。
莫说王爷听了不自在,一旁的我都禁不住皱眉,这穆亲王说的都叫什么话啊?纵然立了规矩要挡王爷的驾,也不该如此说话吧?天底下再放肆也没有臣子挡皇帝圣驾的道理,莫非穆亲王真是病得迷糊了?
王爷微微一皱眉,若水便将挡在王爷身前的应门轻轻挥开。
我便随着王爷径自向穆王府内走去,守在门前的侍卫见状纷纷拔刀,然而却始终没人敢将刀晃到王爷身边来。只不停地威胁道:“王爷请留步!王爷请留步!……”纵然不顾忌王爷的身份,就王爷身边的单若水他们也自忖惹不起。走近穆王府没多久,那队虎背熊腰却小鸡胆子的守卫便被喝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列身姿矫健杀气腾腾的青衣侍卫。这一行人将去路完全封死,个个指掌蕴力,刀剑半出,站得却是稳如泰山,坚如磐石,既没有与我们动手的意思,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王爷冷冷扫了几人一眼,道:“穆亲王遣你们来拦本王?”
没有回应。
王爷素来就没有好脾气,如今更不会与喽罗多作纠缠,一个眼神递过,若水两指轻拢,一道脆吟便铮嘤响起,泛着紫檀色光芒的长剑立即飞旋而出。
光看这华丽绚烂、气势骇人的紫檀色剑光,便知道若水使出的是暮雪教闻名于世的绝世剑法-凌烟剑舞。
绝对不能说在三百年前便名闻江湖的“凌烟剑舞”尽是花俏招式,配合着神兵“玉蕊”,若水已然将“凌烟剑舞”的威力发挥到极至。遭受到若水不遗余力的攻击,拦在对面的青衣侍卫们纷纷出刀抵挡,无奈若水剑势太过凌厉,青衣侍卫若非是退守一旁,便是立毙剑下。
一道天青色的剑光忽然自侍卫身后闪烁而起,劈云裂石般地向若水袭去。
凌空一个漂亮的旋身,紫檀色光晕忽明忽暗地碰触到那道挑衅的剑芒。打量清楚深浅之后,若水甚少有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指尖轻挑,流溢着紫檀色剑光的玉蕊剑脱势飞出。
“铮”一声脆响,隐在暗处的青衣剑客便喷出一口逆血栽了出来。
静静在王爷身旁站定,若水仍是双指轻拢,剑入鞘中。
青衣剑客苍白俊逸的容颜满布鲜血,触目惊心。抽搐着脸皮,声音仿似鬼魅:“王朝第一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若水冷冷睨他一眼,不经意间却看见他额带上的墨玉弯月标记,神色一凛。
我已脱口道:“销魂谷?!”
穆亲王唆使销魂谷刺杀王爷难道竟是真的?我颇为震动地望着王爷。王爷却是神色不变,淡淡道:“你是穆亲王影侍莫齐?--万俟家的人?”
“万俟霈。”将被剑气打乱的长发匆匆一拢,抬眼望着王爷,“摄政王请。”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肚子疑惑跟着王爷往穆王府内院走。越往里走,青衣侍卫便越多,然而万俟霈显然地位超然,有他引着我们向前,没有任何人过问阻拦。若水原本跟在王爷三尺之外,如今已往内缩了一尺距离,神色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到穆王爷的主院时,已是十步一哨,保护得十分严密。推开大门,一股辛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帘子一重又一重地搭着,光线甚为幽暗。帘帏厚重的大床上,隐隐躺着一个人,身边伺候的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一盏昏暗的烛火燃在角落,稍稍绽着一丝光芒。
万俟霈进屋便疾步向床前走去,迟疑间却又在半路煞住脚,停在床前约莫一丈的地方,轻声唤道:“崖寻?摄政王来了。”
唤穆亲王作“崖寻”?看来万俟霈与穆亲王很是亲密啊。我好奇地打量着万俟霈苍白狰狞显露温柔的面容。
“-是霈么?”一连串空洞的咳嗽自厚帘中传出,“怎么不过来?”
万俟霈避开这个话题,提醒道:“摄政王来了。”
“-唉……还是受伤了?对么?你就是如此不听话。”沙哑的声音虽似在责怪,更多的却是心疼与难过,幽幽叹息过后,便听见风崖寻岔开了话题,“矜王爷,是您来了么?”
王爷背光站着,瞧不清楚表情,声音却是一味的柔和平淡:“皇兄多礼了。唤我风矜便是。”
风崖寻吭哧吭哧又是一阵咳嗽,“您如今是翻手云雨,覆手河山的摄政王……愚兄一个闲散宗室,怎么敢犯上无礼……”
“皇兄切不可如此说话。”想来王爷也没有费心劝解人的经历,如此一句之后,便再也没有劝慰的下文。直接切入正题,“你我兄弟二人明争暗斗十多年了,如今我也不与你客套-皇兄闭门谢客多日,等的应是本王吧?”
一阵沉默之后,帘帐内传出风崖寻沙哑的叹息:“若不闭门谢客,只怕如今这世上,只剩下本王的灵堂了罢……”
幽暗的厅中萦绕着崖寻殿下悲凉无奈的声音,很有几分英雄末路的味道。我忍不住回想起从前那个与王爷争夺天下、雄姿英发的穆亲王,当年少日,何等的盖世风姿,何等的英雄了得?……到如今,却是缠绵病榻,连门都不敢出了。
“你信我?”
“为何不信?”反问一句,却又叹息一声,“-也是不得不信罢。到如今,你不助我,我便只能在此等死了。”
闻言,王爷微微转身,幽暗中依稀显出他清浅灿亮的笑容。
外面忽然传来侍卫的禀报:“王爷,琼郡王带着拜月教的紫娑护法闯进来了。”
床上传出的风崖寻无力的声音:“由他进来吧……”
正欲出门拒敌的万俟霈闻言急得跺脚,禁不住斥道:“崖寻你怎么如此糊涂?!……纵然风矜不助你,我带你回销魂谷,总有法子保你一世平安!”
听着万俟霈气急败坏的声音,风崖寻苍凉的声音中隐含着一丝笑意,咳嗽着说道:“如今摄政王在,他不敢放肆……”
说着话,不过片刻时间,门便再次被推开。
风崖浈与一个穿着鲜紫色衣衫的少女走了进来。拜月教教主与原三大护法我都见过,不过听说几年前拜月教发生过一次叛乱,教主以下要职都换了主事,如今这位紫娑护法,应该就是刚刚上任没几年的新护法了。
“三皇兄。”风崖浈利落地屈膝行礼,他身边的少女护法紫娑也乖巧地福身,“这便是拜月教的紫护法,紫娑。”
“紫娑拜见王爷。”一脸天真模样,声音却是又甜又腻,软绵绵地叫人心疼。
王爷淡淡笑道:“紫护法少礼。今日请紫护法来,原是替二皇兄看病的。茗儿,引紫护法过去,替穆王爷诊脉。”
啊?是唤我?回过神来便笑盈盈地对紫娑施礼,引着她向床边靠去。原本站得老远的万俟霈立即紧张地靠了过来,一脸戒备地望着那看似清纯的少女护法紫娑。
陡然间明白王爷唤我引路的意思-我再不济也算是个小有本事的大夫,紫娑若出手害穆亲王,我自然能一眼看穿。
紫娑在床头坐下,帘子里伸出穆亲王肿得如同脚胫一般的手腕,如此严重的病情倒真叫我有些吃惊。紫娑皱皱眉,柔声道:“王爷,您手肿得太厉害了,紫娑可诊不出脉象。若不嫌冒犯的话,可否让紫娑看看颈脉?”
风崖寻沙哑着说了声可,我便伸手挽起了帘子。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看见穆王爷的模样,发色枯槁,面色蜡黄,人已肿得不成样子,哪有半分从前英俊潇洒的模样?尽管从前他与王爷相争,素来对立,如今看他的样子,仍然禁不住泛起几分心酸悲悯。
紫娑伸出白皙如玉的小手,向风崖寻颈项探去。她姿态极美,美得扣人心弦,连我一个女人都禁不住为她一阵失迷。只万俟霈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连指尖鲜亮的紫色指甲上的光泽,随着手指的移动而明暗的细微都不肯放过。
确是很美的人呵。我再一次感叹。一个人如其名,紫光剔透身姿婆娑的女子,美得有些不可思议。正在失迷之际,恍惚间看见她鼻息间竟然也带着一丝紫色光芒……心中咯噔一响,便知不妙,万俟霈显然也已发觉不妥,一掌便向紫娑拍了过去,他指掌蕴力,掌风如剑,紫娑一声娇呼便跌了出去。
我已迅速伸指封住了穆亲王几处穴道,掏出千叶百草丹喂穆亲王服下。
还未回过神来,手腕已被万俟霈紧紧扣住,见他眸色凌厉,厉声喝道:“你喂崖寻吃什么?!”
原来是当我害了穆亲王啊?真是好人难做。
王爷脸色微微一沉,道:“皇兄,请你的人放开我的侍女。”
病床上的风崖寻还未说话,一直静立一旁的风崖浈便抢身上前扶住紫娑,一脸愤懑地望着万俟霈:“三皇兄!此人好生无礼,刚刚打伤了紫护法,又挟持您的侍女,您可要替两位姑娘做主!”
万俟霈原本满脸是血,此刻更是显得狰狞,扣着我的手越发用力,似乎恨不得直接将我手腕捏断一般。
王爷脸色越发难看,冷然道:“若水。”
若水听令,仍是双指轻拢,紫檀色的剑光暴绽而出。明显感觉到万俟霈的紧张,甚至连紧扣着我手腕的手都禁不住带着几分颤抖。我禁不住感叹凌烟剑舞的可怕,只有真正被凌烟剑舞剑势包裹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剑,什么叫剑法。很明显的是,万俟霈已经被若水的凌烟剑舞打击得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纵然不敢战,亦非战不可!
颤抖的手在瞬间稳定下来。
从那双深情哀伤的眸子里我可以清楚地明白,让万俟霈鼓起勇气迎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缠绵病榻的穆亲王-他爱他!
爱,可以叫人生,可以叫人死,也可以叫人无畏无惧。
只因,情之所致,已是义不容辞。
若水那一剑,却是叫人始料不及!
紫檀色的剑光带着一点灿亮的寒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凌厉的弧线,双指轻弹,剑飞舞,影疾!
疾刺!
刺向的竟然是风崖浈怀里的紫娑!
如此猝不及防的一剑,如此凌厉刁钻的一剑!
血花在瞬间四溅,如喷洒而出的血泉。紫娑口中不断溢出血沫,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风崖浈难以置信地拥着她逐渐冷却的身体,眼神逐渐空洞。
这,才是王爷真正的目的吧?在穆亲王和琼郡王的面前,杀掉拜月教的护法,准确明白地告诉他们、宣告天下:惊燕王朝,容忍不下拜月教的狼子野心,惊燕王朝,容忍不下任何人的狼子野心。
万俟霈扣着我的手陡然松了。他反手轻轻握住了风崖寻浮肿的手,缓缓吁了一口气。
丝毫不顾念崖浈殿下震惊的模样,王爷走近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拜月教和二皇兄都不是你招惹得起的。趁早收手吧。崖浈殿下!”
风崖浈抱着紫娑的尸体,两行清泪无声滑下。
满室血腥中,我与若水跟随王爷,静静离去。
第十六章
从知道琼郡王与拜月教的关系开始,到血淋淋地警告琼郡王结束,前后不过半个下午。甚至,还顺便摆平了那个一直与王爷明争暗斗、称病不朝的穆亲王。
无论什么事情,一旦有了决定便雷厉风行果断行动,决不拖泥带水多留遗患。
这,才是王爷一贯的作风。
销魂谷、上林城,一切恍如一场梦。销魂谷待柳泫的温柔,上林城于瞳拓的脆弱,都好似做戏一般,咿咿呀呀唱过便落幕结束,永远尘封在已经消逝的岁月里。
仿佛只有眼前这个王爷,方才是从前那个真实、正常,冷静睿智、从容自如的王爷。
挥头甩去自己的奇怪想法,轻轻将王爷的长发梳理成一拢,取过玉簪随意束了起来。镜中的王爷眉峰英挺,容颜清奇,不怒的时候隐隐带着一丝德泽四海的祥和之气,很难想像他稍稍敛眉,便毫不留情地下令杀了紫娑那样一个端丽可爱的少女。
才替王爷铺好床,刚刚沐浴完毕,仍带着一丝清爽香气的若水便走了进来。尽管若水并不热衷于在床上伺候王爷,但王爷既然指名道姓要他侍寝,他自然是躲不掉的。
他微湿的乌黑长发披散着,进屋时裹着一身雪白的狐裘,进了暖阁便脱了下来,只穿着单薄的绢衣,恭敬地跪倒在王爷脚边。
王爷转身便看见他,禁不住笑道:“跪着做什么?起来。”一手揽过若水单薄的身子,顺着他的脖颈便爱抚过去。
我知情识趣地人已退到门前,忽然听见王爷的笑道,“叫你侍寝又不是叫你上阵杀敌,你一副憋着劲鼓着气浑身硬邦邦的做什么?……来,听话。”
将门轻轻掩上,我认命地寻着早已坐习惯的那枝弱柳,旋身靠了上去。出门在外没人侍寝,我便乐得轻松不用守夜,自己回房睡自己的觉,如今回了王府,一过夜就是我与若水的苦差使咯。
夜间的墨竹居向来安静得惊人,每人敢大声喧哗,惟恐吵了王爷休息。院里伺候的仆婢都是用了多年的老人,自然懂规矩,没事便早早上床睡了,连一盏多余的灯火都没有。
也正是如此,暖阁里那“哐当”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破空传来,我便听得特别的清爽。
床第上的事,若水历来没颜知柳泫那么逢迎,惹怒王爷也不是没有的事。可也都是早些年的事情了,如今王爷召若水侍寝,若水虽不热衷,却也早已承受习惯,应该不会在王爷刚刚回京的头一天就惹着王爷吧?
正想着,暖阁大门忽然打开,若水披着单衣,步履踉跄地走了出来。我心中大是奇怪,慌忙跃下柳枝迎了上去,月色依稀,照着若水的脸色几分苍白,隐隐还有一个掌印。我惊得有些结巴:“若、若水……王爷打你?”
王爷虽好男色,可素来不会为这事动粗,如今出了趟京,难道连这习惯也改了?
若水摇摇头,否定了我的疑惑,呼吸忽然间浓重起来,一手捂住口鼻,指间居然点点滴滴渗出殷红的鲜血来!我急忙扯下身上的斗篷罩着他,顺手便去探他脉象,他挥手拒绝了我的探视,半晌平息了呼吸,顺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扬起一丝微笑:“没事。我没事……”
“吐血还叫没事?是不是要趟下了才叫有事?”见他一脸苍白,跟鬼一样的神色,还逞强说没事,我气不打一出来,蛮横地拖他的手腕,两指切了上去。
还未诊出脉象,暖阁大门再次被推开,冲冲而出的居然是王爷。
若水迅速抽回手,一向沉静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慌乱。王爷面色不善地盯着我们,被那目光一扫,竟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
隐隐知道王爷最恨的就是我与若水亲近,无论什么时候,我待若水都是淡淡的,这么多年来,惟一失控的一次便是当日抢杀湛岚,如今又被王爷撞见我深夜与若水拉扯,谁知道是不是正好撞到了王爷的忌讳?
“王爷。”若水卑躬屈膝地跪倒,我方才注意到他竟然连鞋都没穿。
夜色中王爷乌黑的眸子极为闪亮,带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见若水跪倒,王爷凌厉的眸光方才稍稍敛去,凉凉说道:“叫你滚便连鞋都不穿就‘滚’出来,伺候本王就这么叫你恶心厌恶?”
两只鞋被王爷拎着扔了出来,若不是如今王爷的怒气有一半是冲我来的,我倒真想笑。没想到王爷这么急匆匆一身单衣就跑出来,居然是替若水送鞋来的。
若水静静道:“是若水伺候不周。请王爷责罚。”
原以为王爷的口气就够冷的了,未曾想若水比王爷还要波澜不惊。只他刚刚说完呼吸便又在瞬间急促起来,王爷面前他自然不敢失仪掩面,几声浓重地咳喘之后,鲜血便顺着他嘴角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既然受伤,为什么不吭声?”王爷冰冷的声音稍稍压低,带着几分薄责。
若水摇头道:“身体并无不适。也未与人交手。只是受不得旁人碰触……”
希奇古怪的症状,连自诩次等神医的我都闻所未闻。王爷示意我替若水诊脉,我掐着他腕脉半天也没发现出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得朝王爷摇摇头。
熟悉的压力在如今缓慢积郁着,越发逼人。王爷眸色冷郁地盯着若水,就在我认为王爷会盛怒发作地一刻,王爷声音却是淡淡的柔和:“茗儿,你扶若水回暖阁-本王倒是很想看看,本王究竟算不算‘旁人’?”
心知若水今夜是逃不了了,我硬着头皮去扶若水。未料若水竟是一反常态地坚决起来,并不理会我的扶持,挺直身形,静静道:“若水今夜只怕不能侍寝。王爷恕罪。”
见若水坚决的样子,王爷竟然莞尔一笑,说道:“逗你好玩呢。既然话是你说的,本王便没有不信的道理。下午见过拜月教和销魂谷的人,被暗中下了手脚也未可知,让茗儿细心看看,应该找得出一些蛛丝马迹-还不进屋来?外面冷得很,别着凉了。”
王爷的喜怒当真不是我们做下人的把握得了的。虽心喜王爷并未生气,然而王爷的奇怪情绪也让我有些心惊,王爷待若水一向苛刻,到如今一反常态地温柔细致,实在叫人有些难以置信。
或者,是王爷刚刚痛别了瞳拓,如今便更加珍惜眼前之人了?--这倒是个好兆头,照此看来,王爷心中还是有着瞳将军的吧?得空去见见瞳将军,把这事告诉他。
扶若水在床榻上坐定,我一掌抵住若水百汇穴,灵识真气便灌入他体内,细细探查着身体各处。灵识术是暮雪教的密技,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原本可以调阅暮雪教内任何典籍,幼时我便对医术极有兴趣,若水那时也不过七、八岁大小,便将灵识术的秘籍偷偷拿给我看。
灵识真气修炼起来极为复杂困难,很多医者纵然拿到灵识术秘籍也拒绝修炼,我当时则是觉得反正无聊,修着权当打发时间,这么多年来,终也小成。如今头一个便用在若水身上,也不枉他幼时一场辛苦替我偷秘籍了。
一点灵识在若水体内走了个来回,终于隐隐发觉了不妥。凝神敛气收回手掌,若水缓缓睁开眼,却见王爷蹲在床边,手中捏着一条温热的毛巾,在替若水暖脚。而若水脚边就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暖炉。
还未来得及诧异,王爷已顺手将毛巾递给了若水,示意他自己动手,问道:“怎么样?--如此怪异症状,应该不是蛊毒吧?”
“若我没料错,应该是诅咒。”脑海里浮现出紫娑横死的景象,血腥得有些令人作呕,“若水吐血不是因为受了碰触,而是强用先天圣力压抑诅咒的结果-若水,王爷碰你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若水静静望了我一眼,又望向王爷,半晌方才缓缓说道:“嗜血之气上扬。”
“紫娑临死前应是用生命做代价下了诅咒。咒是下在若水身上的,针对的却是王爷。一旦王爷靠近若水,若水便会嗜血失性,动手弑君。只是紫娑没想到若水身为暮雪教圣子,体内含有先天圣力,可以压制邪恶诅咒凶残。”
我偷偷打量着暖阁中破碎的瓷瓶和凌乱的被褥。如此说来,应该是若水受诅咒对王爷起了杀意,动手之时摔碎了瓷瓶。若水脸上的掌印既然不是王爷打的,那自然就是他察觉到自己失去理性,自己将自己打醒时留下的。
“不过销魂谷的人当时也在,所以也不排除诅咒是万俟霈所下的可能-但是如此恶毒隐秘的诅咒不是普通人可以随意施用的,所以还是紫娑以生命献祭拜月始祖的可能性比较大。”
听我罗嗦了半天,王爷静静插言道:“可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这个是诅咒耶。不是蛊,也不是毒,下咒之人已死,如何破解?--好吧,我承认我是次等神医,我承认我半吊子,我承认我懂的东西基本上都只有一半,我承认我对诅咒只懂这么多了。
说到诅咒,若水懂的应该比我要多才对。我将目光向若水移去。
若水却一直静静垂首,并不说话。王爷见状便知道一时半刻找不出救治的办法了,示意我取过若水的厚实狐裘,替若水披上,柔声道:“回去休息吧。也无须太过担心了,以后不碰你就是-茗儿,你送若水回去,顺便唤月池来。”
月池是目前王爷最喜欢的侍妾,长得漂亮自然不必说了,招人喜欢的是她那一身清爽干净的气质,为人甚是善良可爱,笑起来便像是风中的泉水一般,叮叮咚咚十分欢快。
若水穿戴整齐便朝王爷施礼告退,我跟着他出去,见他仍是面色沉静,仿佛遭受诅咒的事并不让他担忧。转出墨竹居,他忽然停住脚步,淡淡扬声道:“谢谢你。”
恩?谢我做什么?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避开我的目光,淡淡道:“其实,只要制住我武功,强迫我习惯与王爷碰触,诅咒无法实现,就会自动破除。你看过灵识术秘籍,不会不知道这些。”
呃……是吗?灵识术里有记载这个?怎么我都没看见过?
“无论如何,谢谢你,茗姑娘。”
若水说完这句话,便踏着一地月光,萧然离去。我傻傻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你别把我想得那么美好,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给我一千二百个胆子也不敢骗王爷……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这样子了,王爷也没有生气,我还是装着不知道吧。反正,若水似乎真的很讨厌侍寝呢。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加快脚步向月池姑娘的住所走去。
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我说你个若水,好歹我也帮你忙了(既然他谢我,那就算我帮了吧),你怎么还好意思让我替你守夜啊?素来只有你侍寝,才要我守夜的耶,你不侍寝也要我守夜,太欺负人了吧?
可惜若水已经走了老远,根本没有搭理我的意思。算、算了,那小子刚刚吐了不少血,脸白得跟鬼一样,不倒下去就不错了,让他守夜,只怕还要劳动王爷半夜爬起来,替他召太医。
下弦月,月色昏暗。
整个墨竹居仍是安静得吓人。将月池姑娘送进了暖阁,我披着斗篷坐在弱柳之上,暗暗想着,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偷懒,将今夜的瞌睡补回来。
忽然间想起那个傍晚,被莫采儿打得半死的少年湛岚。大约是对销魂谷的亏欠,王爷在离开销魂谷时,将湛岚和萧澜都留在了销魂谷,依销魂谷的医术,要治好他被我挑断的手筋应该并不困难吧?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就如此残废,实在有些可惜呢。
想起销魂谷,自然就想起了白天所见的万俟霈。一直知道穆亲王有一名影侍,和我这个王爷的影子侍女不同,他之所以被成为“影侍”,是因为他一直在阴影中保护着穆亲王。
如今看来,他对穆亲王的感情只怕就和弹词小说里说的一样,什么海枯石烂、冬雷震震的吧?穆亲王风光得意之时,他潜身暗处,默然守护;穆亲王失势落难,他便挺身而出,持剑相护。既不问他是否丧失富贵权势一无是处,更不问他是否才容凋残命如纸灯,只是一心一意地守着他,护着他,要他活下去,这,才是人世间最最可怕也最最难得的爱吧?
王爷说,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天生不能去爱人的。他不许若水爱,所以他杀了燕柔之后,又杀掉了若水的爱情。他舍弃瞳将军,是否也是因为,他隐隐察觉到,自己无法控制对瞳将军的感情了呢?
那南院花间醇酒的香气,是否就是王爷察觉自己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的明证?--他,根本就舍不得杀瞳将军。
由着自己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已然亮了。
打着呵欠等若水来,已然开始怀念软绵绵的床和热乎乎的被窝了。翻身跃下地,舒展着筋骨,脚步声传来,转身,看见的却不是若水,而是-瞳拓?!
“瞳将军?”我瞪大眼睛。
瞳拓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神色清冷,气质凛冽,长发随意挽在身后,见我劈头便道:“王爷醒了么?”
见他急匆匆的样子,我也知道玩笑不得,道:“还在睡呢。昨晚折腾了大半歇-瞳将军有事么?”
他昨天跟着回来不是就一直住在王府?能有什么事急成这样?话还未说完,若水便也来了,与瞳拓一样的疾步如风。见我与瞳拓站在院中,便知道王爷还未起身。
说起来瞳将军虽爵位被削,但位份仍然比若水高,若水便恭敬施礼道:“见过瞳将军。”
瞳拓忙阻了他,道:“你我老朋友了,何必如此拘礼。若水,适才我接到密报,彩云峡粮库被烧-那里可存着远东军最后备用的粮草啊!彩云峡被烧,朝廷粮草又迟迟不发,这仗可怎么打?……”
尽管被革职,说起东北战局,瞳拓仍是忧心忡忡。若水手里捏着一封未拆封的急报,正是湛蓝色的包裹,如此说来,里面要报的必然就是彩云峡粮库被烧的事情了。
若水不动声色地望了瞳拓一眼,显然,瞳拓虽人在京城,却还能对东北战局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这样的人脉本事让若水很有些吃惊。
以王爷的听力,院子里的一举一动显然都逃不过他的掌握。暖阁大门吱呀打开,穿戴整齐的月池姑娘盈盈走了出来,福身道:“王爷已经醒了,请两位大人有什么事进屋去说。”
瞳拓与若水刚刚踏进暖阁,月池便笑嘻嘻地绕到我身边,道:“茗姐姐,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待会王爷又赶我出来呢。伺候洗漱穿衣便拜托给你啦,月池先告退了。”说着便笑盈盈去了。
或者,王爷喜欢她,正是因为她有如此的自知之明,从不恃宠而骄吧?……呃,我这个没大没小的大大丫头,应该才是摄政王府里最不知进退的一个了。
刚刚走进暖阁,便听见王爷阴森森的冷笑:“扣着东北的粮饷?!……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还怕制不了他?--拟本王谕,给颜知梦溪、昌河两郡二品以下官员生杀任免之权!办事不力玩忽职守轻慢了东北的粮饷,该革职的革职,该杀的就杀!他孟苏河唧唧歪歪和朝廷讲条件、哭穷,本王倒要看他对上如山军法怎么哭去!”
第十七章
不是没见过王爷处置政务,只是这么冷森森的口气实在是十年难遇,小心翼翼走进暖阁,打量着床榻上的王爷,一头长发披散着,衬着雪白的底衣,原本该惺忪的睡眼,此刻闪烁着激怒的光芒,略略斜挑的眉峰,微微勾起的唇角,无一不昭示着:王爷现在生气,而且,很生气很生气!
若水和瞳拓就站在床前不远处,光看他们二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对上王爷的怒气也委实有些顶不住。片刻沉默之后,暂时算是躲过了王爷的怒火风头,若水斟酌着言辞,静静道:“还请王爷三思。孟苏河在梦、昌二郡声望极高,治蝗、水利方面都极有建树,且为官清廉中正,梦昌郡虽富甲天下,孟苏河一家却清粥白菜,生活极为简朴。在任七年里,梦、昌二郡吏治清明,匪患尽除,常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说的便是梦昌二郡。”
瞳拓继而道:“何况历来武将不制文官。一旦插手地方上的官员任免,就不免牵扯到当地的具体政务,新官上任尚且被老部下们整得焦头烂额,如今颜知将军与寒瑚国交锋已是抽身艰难,再分心到梦、昌二郡上面,只怕于东北战局有害无利。”
好长一阵时间沉默。王爷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瞳拓,道:“你人在京城,如何得知彩云峡被烧?--燕子谷溃败之后,本王方才下谕将你革职削爵,孟苏河便开始磨蹭着不肯往东北送粮饷,究竟是何道理?--你吃定了本王不敢杀你是不是?!”
平静的声音,凌厉的语气,劈头盖脸向瞳拓砸去。错愕、惊讶、无奈、绝望种种表情一一在瞳拓眼中闪现,那双寒光流溢璀璨如星的眸子,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惨绝的黯淡,缓缓闭上眼,声音又低又轻:“是、是么?……在殿下心目中,瞳拓竟是这样的人?……”
不是过往一切都被忘记了么?怎么如今看来,忘掉的是恩义,被记得刻骨铭心的却是那次触怒龙颜的违逆?瞳拓黯淡的眸中泛起一丝自嘲,却又静静平息下去。
“殿下想的都没错。四年苦心经营,到如今,夜平川处处都是我的耳目,一有风吹草动,便有飞鸽快马来报。孟苏河原本是我父亲的学生,紧扣着送去东北的粮饷,大抵也是为了我被革职削爵的事-殿下若要我死,无须亲自动手,一盏‘太平乐’饮下,缓缓去了,外人也只当我是病重而逝。”
想来是王爷的疑心将他伤得狠了,他连抬头的力气都已失去。缓缓屈膝施礼,转身便欲离去。
见他如此黯然的神色,我丝毫不怀疑他回镇国侯府后,真的会找来剧毒“太平乐”直接喝下去。瞳拓已走到门口,王爷还没有出声唤他的意思,我急得一把拖住了一脚已踏出暖阁大门的瞳拓。
回头,却是那一抹微弱的笑。这个曾经眸光灼灼望着我,告诉我他永远不会放弃的男子,如今却只因王爷几句质疑,连生命都无力维护了。
这是瞳拓么?这是那个倔强坚毅的瞳拓么?--只是几句话而已啊。
还是说,这世上有一种人,说的某一种话,可以凌厉尖锐到让人觉得生无可恋,可以犀利狠辣到让人宁愿去死?
那么这种人,是否就是情人?这一种话,是否就是质疑?
瞳将军,原本以为你是懂得爱的。可如今看来,你的爱,竟是如此自卑,如此脆弱,如此摇摆不定?
王爷赤脚站在厚实的地毯上,眸光冷冷地望着瞳拓。
着急了么?是着急了。否则不会直接从床上追下来,连鞋都顾不得穿。还在生气么?确实在生气。否则不会眉眼含怒,连一句阻拦他去死的话都不肯说。
蛛丝马迹地告诉瞳拓,其实他心里还挂念着他。偏偏冷眸冷眼冷嘲热讽,就是不肯轻易饶过他-忽然间,一个奇怪地想法绕上心头:欲擒故纵?
不、不、不!不会如此的。王爷待瞳将军还是很真很真的,清清楚楚记得南院醉酒时王爷的真实脆弱。这一切,不会只是局-若是局,还贪图什么呢?瞳将军甚至可以为王爷去死,王爷还试图从他身上取走些什么呢?
暖炉将整个暖阁烤得温暖如春,厚厚的地毯也绝对不会冻着人,纵然如此,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便能让王爷赤足散发如此失态的。无论是否是个局,是否是个计,王爷如此的动作,足够让瞳拓震动了。
如此对峙,总有一人要先低头。
半晌,瞳拓缓缓转身,移步到了王爷身边,挣扎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十月天气,风高天寒,殿下善自珍重才是。”顾不得心里闷笑,我慌忙拎着王爷的长衣上前,瞳拓顺手取过,动作甚为娴熟地伺候王爷穿好衣裳,方才微微欠身退到了一边去。
见王爷眉峰平缓下来,我稍稍松了口气。去小隔间里取来热茶,给他们三人一人斟了一杯,这才记起王爷刚刚起床还未漱口,王爷摆手示意我先别四处乱逛地忙活,我便侍立一旁,听他们说话。
王爷想了想,说道:“你们适才说的都不无道理。然而如今局势紧迫,横山以南可是一马平川,横山防线若再被击溃,京师重地便再无屏障可守。不论什么原因,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扣东北的粮饷,孟苏河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冤他。”
若水蹙眉道:“其实南禾、纪颉、齐州这几郡也完全有余粮可调拨,与其一直催促梦溪、昌河,不如直接从南、纪、齐三郡运粮过去……”
“粮自然有粮。可南三郡的粮不能动!”王爷把玩着翡翠珠串,忽然笑道,“你二人都不是外人,本王便实话跟你们说了吧。东征寒瑚那是迟早的事,不过不是现在。如今颜知奉本王密令拖住寒瑚国,是为本王南征做准备。”
南征!
王爷轻描淡写两个字,却将在场两位将军都惊得脸色一窒!东北战局已经搞得王朝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王爷竟然还想两面开战,南征秋袭?!
还是第一次从王爷口中听到南征的词句。无论是七年前,还是如今,王爷目光始终锁定在东北的寒瑚国。四年前秋袭扰边,若水领兵退敌凯旋而归,恁大的优势也不见王爷趁胜追击,如今却在寒瑚国侵占夜平川、大军直逼横山的当口,提出要南征?!
若水与瞳拓对望一眼,二人面面相觑,都没了言语。
王爷似乎也知道这个讯息把大家吓着了,一笑道:“不说这个,南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今拜月教正不安分地上蹿下跳,当务之急一是夜平川,二就是拜月教-若水,就按适才本王说的下谕,用印明发下去。”回到床前开始找袜子,袜子月池早就准备好了,就放在床边的木凳上,王爷就是瞧不见。取过袜子伺候王爷穿好,顺便扎着裤管套上靴子,一身行头总算折腾齐了。
“唤两个丫头进来伺候洗漱。茗儿梳头。”在大镜前坐下,我洗净手跟了过去,拿起象牙梳轻轻梳理起王爷乌黑的长发,其实王爷头发披散着是最好看的,少了平日的庄重严肃,看上去极为温柔潇洒……正在发着花痴,又听王爷问道,“-徜月修,茗儿可知解方?”
徜月修?拜月教密毒。曾在《化郁方》中见过解法,只是如今困得要死,还是摇头吧,免得迷迷糊糊地治坏了穆亲王,王爷找我抵命。
“昨天匆匆看了一下穆亲王的模样,似乎不像是单纯中了‘徜月修’剧毒。”挽起王爷光泽如墨的长发,将白玉簪簪了上去,一丝不苟的髻子,我对自己的手艺素来是满意的,“身体浮肿得太厉害了。‘徜月修’虽然毒性剧烈,然而作为拜月教密毒,断不会如此张扬。”
拜月、暮雪、销魂三大教派的各种密毒,我都有所研究。拜月教的各种剧毒是我下大力气研究过的,虽然资料未曾搜集齐全,但依我多年研究所得的经验,拜月教的密毒毒性很烈,但发作起来并不痛苦,症状也不会太明显。
虽然曾有药典医书提到过徜月修在发作时会全身浮肿,但穆亲王的身体状况也未免太过了,与拜月教制毒的一贯作风不符。应该还有别的毒性夹杂在里面,这大概也就是穆亲王毒发后还能拖了这么多天的关键所在。
王爷淡淡笑着,既不起身也不说别的事,就等我继续说下去。一点小心思又被王爷看穿了,今天是休想缩在王府里补眠了:“大约是万俟霈解不了徜月修的毒,所以在穆亲王体内又下了一种剧毒,暂时抑制住徜月修的毒性。就是常说的以毒攻毒-只是这一步棋委实走得凶险了。”
“茗儿有法子解么?”王爷淡淡望着我。
虽然很想说没有,但是,顶着王爷寒光灼灼洞彻一切的眸子,我愣是没那个胆子。只得乖乖点头:“只要先抑制住徜月修的毒性,再解去万俟霈下的毒,最后慢慢拔除徜月修的毒就行了。”
没想到王爷竟失笑道:“瞧你一脸丧气的样子。没那么着急叫你去替穆王爷解毒,耽误不了你睡觉。” 恩?不用我去替穆亲王解毒么?!我颇为震惊地望着王爷。
迟疑中,王爷已缓步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推开一扇窗,寒风在瞬时灌了进来,吹起王爷华锦衣袂,猎猎作响。
静谧在瞬间溢满每个角落。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很久没有见到王爷如此深思的神色了。更多的时候,王爷只是微微凝神,事情便在瞬间有了决断。
是在考虑究竟要不要救穆王爷么?
其实连我这个不太过问政务的侍女,也很清楚当初穆王爷与王爷之间明争暗斗的惨烈,王朝兵权被王爷一手捏在手里,穆王爷便费劲心思博取文人的好感。王爷如今虽用兵权强压着整个朝廷,但官场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清除的,如今正对东北用兵,大肆清洗必然引来反弹,对穆王爷,王爷仍是忌惮几分。
就如今来说,琼郡王虽然暗中培植着自己的势力,但比起穆王爷来说仍是相差甚远。光从琼郡王搭上拜月教下毒戕害穆王爷之后,穆王爷还能闭门谢客安然等到王爷回来,便可以轻易看出这一点。
杀。还是不杀?
或者,救,还是不救?
缓缓回头,风中传来王爷从容淡定的声音:“十天。茗儿,给你十天时间准备解药。十天后,你把解药送到穆王府-是生是死,父皇保佑他。”
交给上天了么?万俟霈,十天。你能护得住穆王爷十天么?
应该,可以吧?……
王爷出门去了,只带着若水一人,也没有交代去哪里。瞳拓在王爷走后不久也离开了,很想安慰安慰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径自回自己的房间,沐浴之后,缩进了被窝。掩上窗帘四下都黑漆漆的,闭上眼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将脑袋埋在被窝里,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迷糊间,听见两声惨叫,惊得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王府之中怎么会有如此凄厉的呼喊?取过长衣披上,趿着鞋子便推门而出,几个丫鬟也听到声音,纷纷走了出来,一脸错愕的样子。
“声音从哪边传来的?”我在睡梦中确实没听清楚。 在茶房伺候的丫鬟涣容指着池影居的方向说道:“仿佛……仿佛是影箬公子的居所。” 影箬?! 记得了!是颇得王爷欢心的一个小倌吧?
顾不得自己是不是衣衫不整了,我心急火燎地往池影居奔去。王爷的人在王府里出了什么差错,只怕遭殃的又是若水。
一路上不少仆婢都在张望,赶到池影居时,侍卫首领林钦已带着七、八个侍卫先到了。两个丫鬟横死在院中,鲜血还带着热气,我上前探查伤口,却发现这两个丫鬟身上都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只左手骨骼尽碎,却显然不能致命。
林钦皱眉道:“茗姑娘……这似乎是很高明的内家指法。”
顺着林钦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丫鬟头顶上有一团淡淡的红痕,藏在发中,若非细心,仓促之间根本不能发现。如此漂亮的推劲手法,不是高手绝对做不到。忽然间想起影箬,霍地站了起来:“影箬公子呢?!”
脸色难看的林钦迟疑道:“已派人去找了……”
……派人去找?那还好,没死就好。
我稍稍松了口气,望着地上横死的两个少女,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闷闷得有些难受。王府的守卫确实松懈了些。居然容得外人来去自如地伤人。也无怪王爷前次震怒,连若水都一并责罚了。
斗胆招惹王爷,到王府行凶的人,必然不会为些许小事奔忙的宵小之悲。影箬虽受王爷喜爱,但也还未到宠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什么人这么无聊,跑到摄政王府来杀一个男宠呢?
再看那丫鬟头顶的指印,这世上武学高手实在太多了,虽然明知道是对方是内家高手,将指劲推入体内,震碎五脏,使之呕血而亡,可手法之干净利落,简直让人一丝线索也找不到。
如此高手,到王府来刺杀一名男宠?未免太过荒谬。
虽然不少仆婢都好奇着池影居内发生的事情,但碍着规矩,始终不敢上来围观。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蓦地转身,看见的却是一身淡色长衫的少年-影箬?!
看见自己的贴身侍婢横死当场,影箬的脸色明显苍白下来。半晌方才稳住气息,声音微颤地望着我说道:“这……这是怎么了?……”
见他实在吓得厉害,我拉着他便往外面走去。坐在一处石凳上,一个相熟的丫鬟送来热茶,捧给影箬喝了,他手指仍然是冰凉冰凉的,脸色稍稍好了些。
“适才有人闯进来,幸好你不在-刚刚去哪儿了?”我回味着那双手的冰冷,极度的恐惧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听着我的话,影箬似乎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遭遇的惊险。放下茶碗便踉跄着向假山跑去,扶着粗糙的山石,不断地呕吐着,脸色又变得惨白。我知道这是吓的,当初与王爷第一次上战场,看见满地血污也是这个反应,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影箬呕了许久,一直呕到再也吐不出来东西,只剩下酸水,方才停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面无人色地回头看着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便软软地瘫了下来。
不敢太亲近他,只勉强扶着。自袖中取出手帕,擦干净他嘴角的秽物,不敢再带他回池影居,因此直接带到了自己的寝房。影箬一直愣愣发呆,招呼丫鬟送来热茶,他方才缓缓回过神来,瞅着我的神色极为依赖,就如同掉入河中的溺者眼望最后一根浮木般。
“影箬公子?……别怕。已经过去了……”看着影箬惊惶恐惧的模样,我忍不住出声安慰他。记忆中多可爱活泼的一个少年,如今就吓成这个样子,“你先喝点热茶,定定神。事情很快就会查清楚,我会禀报王爷,加强守卫的。”
影箬清亮的眼中逐渐泛起一丝雾气,哽声哭道:“是她!是她!……她要害我……”
第十八章
“他?他是谁?谁要害你?……影箬公子?你说清楚。”似乎有了线索,我便着急地探问着影箬的答案。
“月池。一定是她!她恨我夺了王爷的宠爱,一直对我心怀不忿……”
原来如此。我失望地坐了回来。他怕是还不知道,王爷昨晚召月池姑娘侍寝的事吧。脑子里面乱成一团,影箬还在身旁喋喋不休地指控着月池。难道枯居太长时间,把男人都憋成女人一样三姑六婆了么?
早知道真不该把他带回寝房来。烦死我了。我头疼地揉着脑袋,睡眠不足果然会影响人的判断能力,现在脑子里根本就只剩下一团糨糊。 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后便是勒总管的声音:“茗姑娘,可在房里么?” 我起身迎了出去,勒总管身后跟着林钦和几个侍卫,这是干什么来了? “有什么事么?”我有些疑惑。
“您也知道池影居出了事故,影箬公子老待在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恰好林首领也想和影箬公子说话找点线索,所以便打发我来敲茗姑娘的门了。”勒总管和莫总管不同,四十多岁年纪,身体微微有些发福,笑眯眯的模样很是可亲。
“如此……”我缓缓打量着林钦,他是若水一手提拔起来的,必然是心腹之人。若水识人大抵不差,把影箬交给他们,决计不会出什么差错才是,“我去请影箬公子出来。你们等等。”
回屋又安慰了影箬半晌,方才将他交给了林钦。再回房间,反正这觉是睡不下去了,干脆端正衣着坐了下来,缓缓给自己斟杯茶,想喝,却又觉得喉涩难咽。王府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必然是护卫出了纰漏,可究竟是什么人要杀影箬公子呢?……
影箬公子原本是王爷半路捡回来的,身份来历我不清楚,只王爷知道。或者是他日前招惹的仇家?……不过瞧他那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能惹来敢闯摄政王府的厉害仇家?我反正是不信的。
忽然惊觉自己又关心过头了,王府的安全名分上是由若水负责,我如此紧张失措的,叫王爷看见了岂非又犯他忌讳?放下杯子,在屋里又转了两个转,侍书的声音匆匆传来:“茗姑娘,王爷回府了。单大人受了伤,请您去看看。”
若水受伤了?这倒是希奇。压下心底焦虑,我缓缓取出几个药瓶,都是常用的药丸,这才推门,与侍书匆匆而去。无论如何,昨夜已经惹王爷不快,如今万万不能再失态,逆鳞不可触。
到若水的居所,只见几个丫鬟在替若水裹伤,王爷却不在。见我到了,几个丫鬟都退到了一边,我接过她们的动作继续下去。这才发觉若水只是肩头被利剑刺破,伤得并不重,只是若水似乎内力消耗太多,因此有些虚脱。
“你和王爷一起出去打架了?”我禁不住笑道,和王爷出门居然累得这个样子回来,实在有些难以想像。 若水垂下眼睑,静静道:“不是打架。是杀人。” 正在缠着绷带的手稍稍僵住,仍是笑:“杀什么人?”什么人要你摄政王府侍卫长亲自去杀? 若水缓缓闭上眼。却不说话。
裹好伤,若水睁开眼,将衣衫扯上,扣好。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要下床,我便帮他把鞋子穿上,“你如今要去哪儿?……还站得稳?”
“王爷还有交代事情。耽搁了不好。”扣好腰间的软剑,人已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淡淡道,“又麻烦你了-只是小伤,以后不用烦劳你亲自走一趟。”
温润的天光,冷清而柔和,浸着那道颀长单薄的身影,逐渐远去。我有一丝迷惘,他也察觉到了吗?……否则,素来淡漠的若水,不会如此拒绝旁人的好意。
回到墨竹居,王爷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着。微微福身施礼,便侍立一旁。王爷很快便收了笔,吩咐我取来信封,原来是在写信。凑近一看,居然是写给柳泫的-算算日子,他此刻也应该到了倚飒城了吧?
“王爷还是第一次给柳将军写信呢。”吹干墨迹,顺便偷瞧了两眼内容,“‘不许胡闹’?他又干什么坏事了?”
王爷搁下笔,揉了揉手腕,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弹劾他在军中蓄养娈童。这原本也没什么要紧。我让人查了一下,几个月前,这小子在倚飒城四处张贴告示,正经八百地宣告上下要养男宠。”说着顿了顿,见我一直牵挂着下文,便又道,“告示上还附带着一副画像,说和那画中人越像,月银便给得越多。”
我一怔,“画像?”
王爷顺手找出一张画来,纸色荏弱,一看便知是转手多次了。摊开一看,登时险些笑趴下去,那画像中人眉峰恬淡,气度逼人,赫然便是王爷本人!
果真是活宝柳泫,这封号当真名不虚传。只一不在王爷身边,他胆子便能大到翻天。居然将王爷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实在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见我笑得厉害,王爷禁不住摇头道:“这小子如此胡闹,真是叫人哭笑不得-还不到午时你就醒了?这才奇怪了。”
这么问,就是王爷还不知道池影居发生的事了?斟酌着要不要向王爷回这件事,王爷已说道:“看过若水的伤了么?”
侍书是墨竹居的侍女,她来唤我去替若水看伤,必然是王爷的意思。既然不许我与若水太亲近,又何必老让我和若水待在一块?越发不懂王爷的意思了。笑容稍稍收敛,道:“看过了。也不严重,就是有些脱力。”
“茗儿。”
“恩?”
“近日仿佛不太爱说话了。”王爷放下手中的事情,很有些认真地看着我,“有什么事也不愿意和我商量了,对吧?”
“王爷如此说话茗儿怎么担待得起?”你是天威难测的王爷,一旦把握不住你的情绪,我怎么敢胡乱开口放肆?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因为雪忧?还是瞳拓?……觉得我瞒了你,所以不高兴?”
“王爷是要折杀奴婢了。”我承认这句原本卑微的话,被我椒盐味的口气说出来,很有点犯上的意思。
“茗儿终于也耍小脾气了。”王爷淡淡笑着,不见半点不悦之色,“以你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来我这几日在盘算什么事情吧?”
聪明?我要是聪明就不会这么憋得慌了。我堆着一脸假笑,却不说话。
王爷仍旧微笑,淡淡道:“今日与若水一起去过拜月教了。见了蓝烟、红软两位护法,顺便问了问,诅咒的事。”
心里咯噔一下。不过王爷并没有再纠缠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岔言道:“茗儿,瞳拓不是曾经找你帮忙?”
“恩?”怎么忽然问这个?我真真有些诧异了。
摊开玉骨折扇,映入眼帘的仍是那副秀骨铮铮的墨竹图,有些失神地盯了阵,又将扇面合了起来,抬头道:“我有意思让他接掌东城的兵权。”
上午还尖刻凌厉地严词诛心,中午就改了主意,把东城兵权交给瞳将军?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明珠蒙尘未免可惜。如今颜知去了横山,东城兵权不能闲置,交给瞳拓我也放心。”若有所思地想着,缓缓开口,“原本见他持重,因此让他去守夜平川,有他在,寒瑚国自然不用担忧。颜知用兵犀利,南征时以他做先锋是最好不过的-没想到凭空冒出一个秦寞飞,逼得我不敢再将瞳拓留在东北,全盘计划全打乱了。”
“王爷的意思是?”
“原本是要冷着他一段时间,好好教训教训他的。可惜我如今能用的人实在不多,东城兵权无论如何不能丢了。”王爷有些无奈地把玩着折扇,“清晨原本是想试探他一下,没想到他如今受不得激,似乎有些过了。有空你好好劝劝他。”
“王爷不生气?”
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在上林城那样愤怒失望,到如今却只是轻描淡写就揭过了?亏得瞳将军与我都是一副绝望的心思,王爷竟是不在意?
王爷道:“气如何?不气又如何?他是王朝的将军,也不能忌惮着他,一辈子把他藏在京城里不许他领兵。”
闻言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原本以为王爷是要我劝瞳拓将军来示好,折腾一番两人便和好如初,没想到竟是我会错了意,听这意思,王爷只是单纯想再起用瞳将军。
想起瞳拓那双黯淡哀伤的眼,忍不住心中一软,试探着问道:“王爷……难道便不肯原谅瞳将军了么?”
王爷淡淡道:“既然茗儿求情,这便请旨恢复他爵位就是。”
“王爷明知道茗儿不是这个意思。”气鼓鼓,我说东,王爷便故意说西。
王爷嗤笑道:“那茗儿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爷一辈子都不亲近瞳将军了么?”
“本王为君,他为臣。哪来亲近不近亲的说法?”
“你明知道瞳将军喜欢你的!”逼得急了,一时便脱口而出。
王爷脸色微微一沉,“啪”地丢了手中折扇,冷冷道:“那是过去的事了。”
知道王爷在生气,憋了几天的我居然忍不住自己的脾气,哽着脖子就顶了回去:“喜欢不喜欢还能分过去现在么?”
王爷冷笑道:“他就是请你这样来当说客的?……何不叫他自己来,本王倒想看看,他有几个胆子来说这样的话?!”
“你威胁我!”
冷汗已细细渗了出来,可脾气愣是管不住。脑子里乱窜的都是若水苍白的面容,单薄的身影,我陡然间发觉,虽然此刻是在和王爷争论瞳将军的事情,可真正让我憋得慌的,却是因为王爷对我与若水亲近的忌讳。
王爷仍是冷冷道:“如今你嗓门比本王还大。谁威胁谁?”
谁威胁谁?……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到底在干什么?哽着脖子和王爷拌嘴?!那个是王爷,不是若水,不是侍书,不是莫总管,不是任何一个人,是王爷!
冷汗,已将手心湿透。我双腿微微有些发软,望着王爷的双眼也有些发昏。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一簇灵光忽然闪入脑中,不知是何时看见的一缕淡烟。七情香?慌忙掏出一颗千叶百草丹吞下,原本糨糊的脑子一点一滴地明晰起来。该死,居然被人下了绊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碰见使药高手了?
顾不得多想究竟是谁对我下了七情香,当务之急是向王爷赔罪。就着原本就发软的腿慌忙屈膝跪了下来,不迭道:“是茗儿无状,无心冒犯王爷,求王爷息怒。”
低着头回想起自己适才不知进退的言辞,光用想的便足够一身冷汗了。
不敢抬头看王爷的表情,只听他声音颇为低沉,道:“千叶百草丹?”
“是。仿佛是中了七情香。”药效逐渐散开,脑子越发清楚,王爷缓缓抬手示意我起身,我身子仍有些软,站不起来。
王爷好脾气地将我拉了起来,挑眉问道:“既未出府,怎么会中七情香?”
我也记不清楚脑子里面忽然闪过的那个画面了。只摇摇头。七情香会激化人的情感,怒者更怒,忧者更忧,适才我横冲直撞地与王爷对吼,也是中了七情香的结果。
“茗儿。”王爷忽然放柔声音,“你在害怕,是么?”
“害怕?”我勉强笑着,身子仍是发软,“是啊,适才顶撞王爷,如今想来确实害怕。”
“你怕的不是这个。”王爷断然道,“你怕有朝一日,我会像舍弃瞳拓一样,舍弃你。对么?”
一股凉气自脊背窜上,随后在心房散开,周身都是一片寒冷。一点一滴,一寸一丝,连指尖都透着寒意。是、是么?原来,这几日我又憋又闷又惊又慌,担心的竟然是这个?应该是吧?否则怎么王爷这么一说,我连舌头都打结了呢?
抬头,仍是勉强地笑。可,有些笑不出来。
“记不记得,从前告诉你的话?”
王爷的眼中,闪烁的那种柔和的光芒,是不是可以叫做温柔和真挚呢?话?什么话?王爷说过什么话,可是我生性懒惰,记得住不多。
“如果忘记了,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深邃温澜的眸子注视着我,缓缓道,“你可以放心地待在我身边,与我一起享受作为王朝摄政王的权威与富贵,而你,不需要付出任何。”
是这一句?好像改了几个字。从前是“王朝皇子”,如今是“王朝摄政王”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舍弃你的。”声音又变得低沉,宛如叹息,“又或者,这天底下,也只有你,才不会舍弃我吧?”
窗外,寒风拂过。弱枝青蕤,一树婆娑。
一瞬间,清冷得有些惘然。
是呵。瞳拓。若要说舍弃,也,是你先舍弃了王爷吧?
王爷,也是害怕被舍弃的那一个吧?说到底,王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会为情人的舍弃而受伤的普通人吧?
为什么到此刻,我才看得明白呢?
感情这种事,谁能怜悯谁?谁能同情谁?
谁要谁怜悯?谁要谁同情?
瞳拓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王爷失神地把玩着那柄玉骨折扇。
水滢色的圣音石在风中流溢着水漾的光芒,衬着瞳拓那双璀璨的眸子,一时间,很有些唏嘘的味道。
身姿漂亮地屈膝施礼,瞳拓还不知道王爷召他来的意思。
放下扇子,王爷抬头道:“其实本王也知道,颜知将军并不是指挥东北战局的最佳人选。他用兵犀利却过于急躁,碰上你折子里所说的持重沉稳的寒瑚军,很容易吃亏。颜知将军近年来一直统领东城兵马,如今颜知将军被迫调往东北统领远东残军,东城兵权便暂时闲置,所以本王有意思让你接掌-你先别急,等本王把话说话。”
领兵!殿下仍然允我领兵?!……瞳拓黯淡的眸子已逐渐燃亮。
“南征是势在必行的,当年调你去守夜平川,打的就是如今南征的算盘-所以,东城这支军队日后是要调往倚飒城的。王朝虽将才辈出,但真正能的打仗的没有几个。如果你如今接掌东城兵权,日后便要直接参与南征。有问题么?”
瞳拓单膝点地跪倒,声音已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守土开疆原是我辈夙愿!蒙殿下恩宠,容瞳拓再次效命于殿下麾下,瞳拓万分感激!”
王爷声音却是冷淡如昔:“明珠蒙尘非我所愿。瞳将军不世将才,自然应该驰骋沙场,点兵秋原。不能说是本王的‘恩宠’。”
瞳拓丝毫不自在这点微末枝节,掩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是末将失言。殿下恕罪。”
王爷点点头,挥手道:“如此,你可以退下了。”
瞳拓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却又转了回来。
他一言不发,只那双寒光流溢的双眸,闪烁着惑人心魄的光辉,炙热真挚、毫无修饰地直视着王爷。
忽然,开口轻轻说道:“为殿下守土开疆,才是我瞳拓夙愿。”
第十九章
自从瞳拓离开之后,王爷便一直沉默着,半个字都不曾再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柄玉骨折扇,目光偶然落在书桌上那两道陈旧的抓痕上,也只是静静地避开了。
很想开口劝说,然而经历过适才的顶撞,始终没勇气再一次直面王爷的怒气。天威难测,始终他是主,我是仆。如今的一切容宠权势,都是王爷随手施舍的。哪天他不愿意再施舍了,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侍女罢了。
各怀心思地闷在书房里,直到若水进来。
想来林钦已经把池影居发生的事告诉他了,他沉静地回禀着上午在王府发生的事,顺便加上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林钦带侍卫赶到时,看见刺客背影便追了上去。刺客轻功不高,绕过流花溪便失踪了。由此看,刺客应该是极熟悉王府地形。”
稍稍有些惊讶,照若水的说法,刺客是内贼?--影箬说月池要害他,难道真和月池姑娘有关系?转念又觉荒唐,月池素来和善温文,不争宠不敛财,死只兔子都要难过半天,如今又是王爷跟前最得宠的侍妾,她杀影箬做什么?
王爷一直静静听着,神色平静,似乎若水说的只是王府里死了两只鸡,根本牵动不了他半点情绪。想了想,忽然问道:“影箬如今怎样?有没受伤?”
若水道:“影箬公子当时并不在池影居,只是受了些惊吓。”
“你多拨几个侍卫去池影居,无论如何,不能再出差错了。”王爷点点头,随口吩咐道,并没有着急追查这件事的意思。
若水垂首应是。
“还有事么?”王爷有些诧异地望着仍旧站在一旁的若水。
若水微微欠身道:“下月初七便是明珀圣女祭雪之日,属下身份特殊不能缺席,因此恐怕要离开王府半个月,还请王爷恩准。”
王爷将目光移回自己手中的折扇,淡淡道:“你真要去,本王也拦不住你不是?”
口气云淡风清地似在闲谈,当中隐含的意思却着实严厉了。若水抬头,显然是因王爷的奇怪的态度而诧异不解。不单他,我也有些闹不清楚王爷究竟是在想什么了。
每年十一月初七是暮雪教的祭雪圣日,由暮雪教教主,也就是明珀圣女主持,若水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在初七当天赶回暮雪山出席祭典,这么多年来一贯如此,王爷也从来不曾反对过。
似乎洞彻了若水的诧异,王爷居然又抬头,淡淡笑道:“阳奉阴违,岂非就是你最擅长的本事?”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我怔怔地望着若水,他不动声色地屈膝跪倒,静静道:“不知属下做错了什么,触怒了王爷?”
“错倒是没错,触怒本王却是真的。”王爷浅浅笑着,说的话却是一个字一个字狠狠挤出来的,“到底为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有数。要不要回暮雪山,你自己拿主意。说到底你不是王府仆从,哪日要回暮雪教,也不是本王一句话就决定得了的。是不是?”
若水静静跪在地上,依旧脊背挺直。半晌,方才缓缓道:“王爷身边无数的美姬妙童,何必非要若水不可?”
他声音轻缓,带着一丝掩藏极深的哀伤。
王爷连话都懒得答了。顺手放下折扇,提起御笔,批复着内侍刚刚送来的奏折。既不笑,也不怒,仿佛半点情绪也没有,和往常一样的宁静祥和。只侍立一旁的我看得明白,那殷红朱批下端正清朗的字迹,笔锋犀利字骨桀骜,已隐隐透出一股嗜血之气。
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意思!
不过半天而已,王爷便已知道诅咒的解法?!非但知道了诅咒的解法,还清清楚楚知道,若水分明知道解咒之法却刻意隐瞒,因此才会如此发作吧?!冷汗自掌心细细浸出,光从那殷红的朱批便看得出来,王爷已动了杀机,今日若水若不给王爷一个满意的交代,莫说告假返回暮雪山,只怕小命都要丢在这里。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未到门口,王爷手中的笔便狠狠掷了过去。
“啪”一声正中来人膝盖,手里捧着一叠书信的小太监脚下一痛人便往外栽了出去,来不及禀明来意,王爷已冷冷喝道:“滚出去!没本王的吩咐谁都不准打扰!”
外面立即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似消失了。凭着并不糟糕的耳力,我清楚地听见院子里伺候的仆婢都乖乖退到了院外。王爷是准备就这么和若水耗下去吧?--他半点也不担心若水是否会就范。淡漠笃定让他此刻显得很安逸,顺手取过另外一支白玉九龙御笔,舔了朱砂,继续先前的动作。
长长的沉默凝滞了书房的流动的气息。 若水清亮的眸子逐渐黯淡,几缕鬓发散乱在他额前,透着一种惨白的明丽。 最终,低头服输的仍是若水-王爷,永远不会是妥协的那一个罢!
他有些僵硬地运指封住了几处大穴,禁锢了内力却不影响行动,随即解下腰间的软剑,放在地上。我有些惊疑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已淡淡开口道:“茗姑娘,烦您看着我-若是我忍不住出手冒犯了王爷,便请制住我。”
我不及开口,若水已抬头望着王爷:“现在可以么?”
王爷撂下笔,凝眸对他对望。乌亮的眸子带着深水一般的莫测,慎重、认真、玩笑、讥讽、了然、统治……种种情愫纠缠在一起,谁也不清楚王爷此刻真正的想法。
若水便低下头。他的双手历来很漂亮。指掌修长,白皙如玉。天光清浅,透过他灵动的手指隐隐带着一种淡薄的光泽,这双握剑沉稳摘花温柔的手,此刻缓缓解开自己的衣带。流袂舞落,只到那颀长单薄的身躯上,只剩下一件底衣。
王爷仍是稳如泰山地坐在书桌前,悠闲自在地欣赏着若水的每一个动作。非但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下一步的命令。若水有些僵硬地站了一会,缓步向王爷走了过来。他跪在王爷身侧,指尖碰到王爷衣带,却又缩了回去。
迎着王爷玩味的目光,他静静道:“若是待会若水控制不住,出手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海涵。”
王爷一直平静的面容却在此刻显出一丝冷笑,轻佻地抚弄着若水的脸颊,嗤笑道:“既然知道会出手冒犯,为什么不好好收住脾气,听话些呢?”
只是一只手的短暂碰触,便让若水脸色一阵青白,他拇指紧紧掐进食指指节,强忍住诅咒在他身上积压的嗜血。眸色仍是一如往昔的清亮,垂下眼睑,温顺答道:“若水……尽力而为……”
王爷的手自若水苍白的脸颊缓缓下移,先是白皙宛转的颈项,随后是精致漂亮的锁骨,最后一件底衣的衣襟被轻巧地扯开,露出了若水颇显清瘦的胸膛。寒风入襟,若水脸色反而没先前那么难看,王爷伸手揽住他腰身,便将他拖倒在自己怀里。
一手牢牢禁锢着若水的身子,一手探入雪白底衣中玩弄着若水左胸的乳珠,嘴角挂着浅浅地笑,颇为亲密地将身子贴上若水脊背,细细啃着他的脖颈。
无论王爷如何拨弄,若水温顺的身子依然不可抗拒地逐渐僵硬起来。
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又往角落躲去。很想悄然离去,然而目光却无法从若水那双逐渐染上杀气的眸子上移开。
拜月教的诅咒绝对不是儿戏,若水毅力再强韧,也不可能抵挡得住紫娑以生命献祭的诅咒。虽然若水封住了自身内力,又撤下了玉蕊剑,但像他这样的高手,内力利剑都只是手段,杀人的方法又何止这两种?单单一根指头就能有不下百种方法致人于死地,当真发起狂来,王爷不备之下为他所伤,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果不其然,我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若水已身姿微拧,手肘横护,凌空腾挪而起。就在若水横腿踢向王爷耳门的电光火石之间,王爷侧身闪过他手肘一击,指尖只轻轻一点,正中若水伏兔穴。
眼见着若水身姿凝滞便要摔出去,王爷却又伸手一揽,将若水搂在了怀里。
“请、请王爷……放、手……”若水强忍着再次出手的冲动,脸色青白地要求。
与王爷身体碰触的使得他胸中暴戾之气疯狂漫溢,凭着先天圣力勉强压抑着,却已到决堤的边缘。呼吸急促而浓重,胸腹之间血气四扬,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直向咽喉涌动,封不住喉头那股咸甜的味道,鲜血便自口鼻滴滴答答溢出……
王爷将若水紧紧搂在怀里,也没有别的动作。温热的体温,温软的拥抱,温和的呼吸,温柔地将若水包裹起来,鲜血自若水口中流出,落在王爷手背上,点点滴滴殷红醒目,鲜亮得叫人触目惊心。
“别难过若水……”王爷静静吻着若水的耳垂,柔声唤道,“不是折辱你……诅咒,终要破的,是不是?……”
若水脸色已死一般的苍白。他紧紧闭着眼,无从分辨他此刻的心情,只身体那股浓浓的杀气弥散在四周。若不是王爷禁锢着他的每一寸肢体,他此时必然会暴跳而起,骤然发难。
缓缓地,若水僵直的身体开始柔软,随后开始痉挛,抽搐。王爷始终温柔地将他紧锁在怀里,安抚着他。若水口中一直汩汩流溢着鲜血,血色鲜亮,逐渐变得黯淡,黑红,最后一口紫红色的污血是若水浑身乱颤,拼命咳出来的。紫血方才吐出,若水便安静下来,软软地瘫在王爷怀中。
我慌忙将手帕递了过去,王爷松开一只手,接了手帕,轻轻拭去若水嘴角的污血,目光却是说不出的温柔宠溺。相处得那样近,该是扑面的呼吸都能感觉到温热的吧?王爷用手指梳理着若水汗湿的几缕鬓发,忽然在若水眼角落下一个吻。
微暖的唇热使得若水颇为慌乱地睁开眼,望着王爷深邃的双瞳,眼中的清亮诧异之色在瞬间被掩藏起来。诅咒既已破了,王爷要与他亲热,他便再没有理由拒绝。谦卑地垂下眼睑,不去直视他的主宰,献上的身体,是完全温顺臣服的。
王爷却只是轻轻吻过之后便再没有动作。似乎不太愿意放开若水,因此一直静静搂着那具清瘦颀长的身子,半晌没有语言。
书房虽也烧着火炉,但到底不如暖阁暖和。只这么静静待了一阵,王爷便放开若水,示意他穿好衣衫。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原本就累得有些脱力的若水更是没了力气,刚走两步便脚下一软跌跪在地上。我想上前去扶,却又惊觉王爷就在眼前,还在迟疑间,王爷已回头朝我使个眼色,着意使我去扶若水。
扶起若水,又伺候他穿好衣裳。他苍白的脸色微微恢复了些血色。我顺手解开了他自己封掉的几处大穴,他将软剑扣回腰间,长跪于地,静静道:“有心欺瞒王爷,若水甘受重责。只是祭雪之期将近,若水不敢耽搁,还请王爷开恩,容若水先回暮雪山出席祭雪大典,回府再领责罚。”
王爷却没有深责的意思,淡淡道:“早去早回。顺便带话给明珀圣女,请她祭典之后务必往京城一行,本王与她有要事相商。”
“多谢王爷。”若水俯身施礼,旋即离去。
见我望着若水略为踉跄的身影发愣,王爷摊开仍带着若水鲜血的手帕,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上面黯淡的血渍,淡淡笑道:“心疼了?……觉得我又欺负若水了是吧?”
“茗儿怎敢。”这句倒不是气冲冲的反话。无论如何,欺瞒王爷都是决计不对的,这么重的罪都轻易赦了,我哪儿还敢埋怨王爷。
“遭受诅咒的圣子,是不能进入祭雪圣殿的。纵然我这么轻易放他走,他到了暮雪山也不能出席祭雪大典。”王爷捏着那沾血的手帕,淡淡道,“与其让他被暮雪山的禁忌之法折腾着破咒,不如我先动手。”
王爷用沾血的手帕轻轻擦拭着玉骨折扇,还未干透的暗红鲜血,便轻易地留在了扇面上的墨竹图上。鲜红的钤印都比不上这鲜血的刺目,王爷缓缓放下手帕,指尖流连在那墨黑的秀竹之上,温柔得仿佛在触摸情人的清秀容颜……
明明爱你的瞳将军,你不肯放下心结去接受。分明不爱你的若水,你却又舍不得丢不开不忍放手。这惊燕万里,大好河山,都在你一手掌握,都在你一念之间,你能分得出几份心思,来情深似海缱绻缠绵?
若水离去,院子外面伺候的人便纷纷进来。被王爷一支御笔掷了摔了个大跟头的小太监跑得最勤快,手里捧着一大叠书信,在书房外战战兢兢地禀报:“启禀王爷,四方加急私函送到。”
王爷头也不抬地把玩着玉骨折扇,我便走了出去,那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长得颇为可爱,大约是刚刚办差没多久,又被王爷适才吓了,捧着书信跪带门外直发抖。禁不住有些好笑,伸手将那叠书信接了过去,柔声安抚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太监方才畏畏缩缩地去了。府上怕王爷的人多了,但也没见过怕成这样的,王爷人还在书房里面,他在外面便吓得直哆嗦。我顺手整理着那叠书信,挑出几封紧要地放面上,陡然看见颜知将军的书信,禁不住有些发怔。
若是战报,通常都由军驿衙门递送,而且是湛蓝色封皮。将军们向朝廷上书,则都是规规矩矩写奏折,哪儿有直接向王爷写信的道理?
王爷见我步履踟躇,有些诧异地抬眼,我拣出颜知将军的书信递了过去,王爷拆开,却只得薄薄一张笺纸,上面几行淡墨。
只匆匆一眼,便换得王爷一声轻叹,眼中隐隐流溢出一丝眷顾。
我有些怔怔地移步,轻而易举地看见了那信上的内容,虽然写得简洁,但也很直白地说了明问题,那便是:兵败燕子谷,瞳拓重罪难脱,然,瞳拓清白。
在王朝上下都在对瞳将军与寒瑚国主秦寞飞关系议论纷纷的时刻,颜知将军非但未曾将私通敌国的重罪往瞳将军身上扣,反而方才赶到夜平川便一封私信送到王爷手里,力保瞳将军清白?!
“千金易得,一将难求。矜当顾惜。”
这封信,真的出自狠辣善妒的颜知将军之手?我有一瞬间的怀疑。脑子闪过的尽是颜知将军那双美丽嗜血的眸子,他,非但不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帮瞳将军?!
王爷抽出一张信笺,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字,却又蓦地停笔,摇摇头,顺手将信笺揉了,淡淡回头,道:“饿了吧?传膳。”
第二十章
用过午膳,南书房几个议事大臣便陆续递牌子觐见,玉澜堂内,王爷精神百倍地和几个白胡子老头说着政事,我站在一旁倦倦地直打瞌睡。侍书换了热茶捧上来,百忙中抽空的王爷,一眼便看出傻站在一旁的我正心不在焉,好气又好笑地挥手,叫我不用伺候自去睡觉。
反正玉澜堂有侍书伺候,我也不用多操心了。从玉澜堂出来,便揉着眼睛便往墨竹居走去,日头毒得有些惊人,烤得我口干舌燥,准备就近找个地方讨杯茶水喝。
绕道走进了煮墨阁,大丫头沫萍正悠闲自在地坐在屋檐下看书吃瓜子,她原先也是在墨竹居伺候的,和我极是相熟,一眼看见我走进来,便慌忙放下书迎了上来,瓜子脸娇悄可爱地带着微笑,颇有些惊讶地问道:“茗姐姐,你怎么来了?”
煮墨阁里没有住人,里面收藏的都是王爷多年珍藏的一些古玩字画,虽然收得多,可自先皇驾崩后,王爷便镇日忙得人仰马翻,哪儿有空来欣赏把玩,因此这煮墨阁从来最是安静,基本上就只有几个负责打扫整理的丫鬟,和看守的侍卫会经常出入。
和沫萍在一起,我也懒得客气,笑嘻嘻说道:“刚好逛到你这儿,快渴死我了……有玫瑰露银叶汁还不快给我端上来……”
“还当什么事了。亏我一脸紧张的。”沫萍松了口气,摇着头拉着我在她廊下的软椅上躺了,吩咐丫鬟给我拿银叶汁,顺手取过毛巾,递了过来,“还以为王爷忽然要来呢。吓得我……”
我接过毛巾擦了擦手脸,见她模样也禁不住好笑,“王爷来又怎么了?至于吓成这样么?……你说,是不是把王爷好容易弄到手那副‘秋原图’拿去转手卖了?--卖了多少?好歹要五五分账的!”
沫萍没好气地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瞪我,只那双眼一望即知的温柔,实在没什么杀伤力,瞪了半晌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干脆叹息一声在我身边坐了,无奈道:“你就知道拿我玩笑。明知道我最怕王爷的,从前看王爷发作单大人,吓得我连做了两天噩梦,看见王爷就直打哆嗦……就一个府里,有空也不来看看我,真是没良心的东西。”
想想也还真是,自她调往煮墨阁后,我还真的不曾来看过她。因笑道:“是我懒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刚跟王爷出了趟门,昨晚又没睡成,现在正困得很呢。”
沫萍嘻嘻笑道:“又出门了?那可要说说,又有什么好玩的事?”
此刻丫鬟捧来银叶汁,我忙道谢接了,几口饮下,这才稍稍舒适了些。见沫萍一脸期待的样子,却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在她跟前卖弄,只好摊手道:“只是累。累得要死。什么好玩的事都没碰上。”
沫萍登时一脸失望。 正在收毛巾的小丫鬟忽然插口道:“萍姐姐还不知道上午发生的事么?” “上午什么事?”沫萍疑惑。
小丫鬟神秘兮兮道:“城南的月神坛萍姐姐知道吧?边上有口许愿井,原本井水都是可清亮的了,今天上午忽然变成红色的,去月神坛许愿的许多人都说,这是月神要降灾呢!”
沫萍嗤笑道:“就听他们胡扯。八成又是拜月教搞出来的鬼花样。”
拜月教?!我静静躺在软椅上,啜着银叶汁,听得有些心惊。拜月教确实干了许多愚昧百姓的勾当,可是他们始终不敢在京城造次,如今王爷还坐镇京城,他们怎么敢明目张胆搞这些名堂?
小丫鬟忙摇头道:“不像呢。拜月教的每天主持祈愿的使者一直都没出现,大家都猜测,应该是拜月教的使者还没得到月神的旨意,现在正躲在月神坛里瞎琢磨呢。”
忽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惊得我差点被口里的银叶汁呛死。放下杯子便吭吭地咳着,一张脸被呛得火辣辣的,沫萍一面拍我后背一面摇头:“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老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好点了没?”
好歹是缓过劲来,我嗓子眼儿里甜甜的,声音也被呛得有些变了:“我还有事,不和你瞎扯了。”
说着便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去,到了门前又回头,沫萍正站在檐下朝我微笑,我稍稍有些发怔,想不到她竟如此依恋我,暗骂自己一声没良心,也漾起笑容,补了一句,“晚些我再来找你说话,给我准备荔枝糕……”
踏出煮墨阁,还听得见沫萍的笑骂:“就知道吃……”
径自到了马厩,找管事的给我挑了匹马,牵出府便翻身上马,寻着条鲜少人迹的路向城南奔去。月神坛是拜月教在京城的分坛,相传曾被月神赐福,因此十分灵验。京城里的拜月教信徒许愿拜祭都是往月神坛走,可谓香火鼎盛。
越靠近月神坛,人流便越是拥挤。我牵着马往里走,那口传说中的许愿井前面,此刻正围了不少人在指指点点,奇怪的是拜月教的弟子一个都没出现。若真是所谓“月神降灾的前兆”,拜月教不会不派人好好看着许愿井吧?
仗着武功,拖着马,硬是挤到了许愿井旁边。顶着周遭几乎要把我瞪破的目光,舀出一瓢水,果然是淡淡的红色,凑近一闻,一丝袅袅的血腥气浸着水香扑面而来。
什么月神降灾,根本就是鲜血渗进了井水!
缰绳一扔便将马丢在了原地,我径自向月神坛奔去。没有拜月教弟子维持秩序,前来上香的信徒们已挤得大殿水泄不通。不想惊世骇俗,便忍着被挤成咸鱼的危险,拼命挪到了后堂。
后面便是拜月教分坛所在,与前殿的人声鼎沸不同,后院安静得有些诡异。若是从前,早有拜月教弟子前来挡驾。如今一路轻松地走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心惊肉跳,右手下意识地扶在腰间,随时准备着软剑出鞘。
整个月神坛倚山而建,便似镶嵌在山壁之中,整个院子没有一处多余的建筑,甚至连一株花木都没有,若有人不轨潜入,必然是无所遁形。
在院子里绕了一圈都没有看见半个拜月教弟子,甚至没有一丝血迹,我有些失望地退回了院中。正在奇怪,一股熟悉的气息忽然向我逼来,下意识地侧身向后退了两步,银针已扣在掌中……
站在眼前的是那个一身黑色短衫,头束乌木簪的少年。詹雪忧?!他此刻不是应该在上林城养伤么?怎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京城?
“詹大人?”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七天前他还奄奄一息快要撑不住的样子,从上林城到京城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也要整整三天,难道我们离开方才四天他就起程往京城赶了?
我有些难以想像,笑道:“真没想到此时此地能见到詹大人?……伤都好了?”
细细打量着他,却见脸色稍稍有些苍白,气色却是极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模样,半点不似重伤未愈的样子。
詹雪忧居然露出很孩子气的笑容,道:“吓到你了么?……茗姑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刚刚才清理干净呢。”他忽然间想起什么,正经下来,敛容问道,“-是主人有什么吩咐?”
一提到王爷他就这副慎重的模样。我有些头疼地望着他,才十七岁呐。比柳泫还年轻……等等,他刚刚说清理干净?
“拜月教的人呢?”我直接问,“你带人清洗拜月教?
“你不知道主人血洗拜月教的命令?”詹雪忧因为我的问话微微蹙眉,随后,他有些迟疑地望着我,“上午主人和单大人清洗了月神坛,传令让我来收拾善后的。”
血洗拜月教?!
果然如此。我苦笑一声,早该明白的。当初王爷问我能不能解徜月修剧毒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在盘算要剿灭拜月教了。
难怪今天不过短短一个上午,若水竟然会内力消耗到脱力,王爷竟然就带着他单枪匹马血洗了拜月教在京城的分坛!
“现在知道了。”我苦笑着望向他,“我原本是听说许愿井井水变红,过来看看究竟的。还以为是拜月教在捣鬼,没想到……是王爷一手作为。”
我忽然想起他在上林城将自己敲得鲜血淋漓的样子,这小子会不会因为觉得自己胡乱泄密,然后又拿棍子鞭子狠狠把自己乱敲一通?……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见他眉峰微蹙,容色平静,又是一副魂游九天的样子,看不懂他的心思,没把握没把握。
把他带回王府去,然后让王爷开导开导他,这样比较保险。打定主意,我便决定假传王令,笑眯眯说道:“既然詹大人到了京城,怎么不去王府拜见王爷呢?前几日王爷还和跟我念叨,说挂念詹大人的伤呢。”
詹雪忧原本迷蒙的神色瞬间一凝。我立即知道这句话说得有点过了。禁不住闷在胸里干咳起来,好像扯过头了,王爷怎么看……也不太像会和侍女“念叨”下属什么的人吧?
詹雪忧虽有些迟疑,但也想不出我骗他见王爷的理由。放出响箭,命令带来的梦魇下属各自归位,便跟随我往摄政王府走去。回到王府,侍墨告诉我王爷和几位尚书大人还在玉澜堂说事,我便引着詹雪忧到偏厅坐了,热茶奉上来,詹雪忧却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坐着,隔着一个院子望着王爷所在的地方。
好容易等到玉澜堂那边散了,天也逐渐阴沉了下来。那边王爷吩咐传膳,我便引着詹雪忧过去。玉澜堂里摆放的几盏冷茶还未撤下去,王爷正伏案奋笔疾书,似乎在写什么东西,他是认得我脚步的,我刚刚走近,他便吩咐道:“茗儿睡醒了?--待会一起用膳。我这里还有点事儿没完,过来整整案子。”
随后詹雪忧也跟了进来。脚步虽轻,但瞒不过王爷耳目,在王爷身边伺候的侍从丫鬟,除了我,没一个懂武功的,如今来了一个轻功不弱的高手,王爷自然诧异,抬头一眼看见詹雪忧,脸色有些变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王爷变脸,我也有些怔住。詹雪忧既然是王爷部属,进京拜见王爷岂非很正常?怎么王爷这么一副表情?
詹雪忧有些惊惶地跪倒,额头碰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刚想开口,王爷已冷冷道:“本王不曾叮嘱过你么?……既在梦魇之中,便终身不得光明。谁准你大摇大摆进王府的?怎么不冲上街头直接宣告天下你是本王的人?!”
“王爷息怒!”见王爷脸色发青,再不说话,只怕要害死詹雪忧了,“适才茗儿去了趟月神坛,恰好碰到了詹大人……”
王爷狠狠一眼向我瞪了过来,当中警告、凌厉的意思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是做错事了。很少见王爷如此冷厉的眼神直勾勾地对上我,忍不住便是心中一凛,好歹王爷是及早把目光从我身上收了回去,要不然我非要吓得当场软下去不可。
沉默半晌之后,王爷有些无奈地挥手:“既然如此,便在府中住下吧。以后你无须再主持梦魇事务。”
不至于罚得如此严重吧?我颇为震惊地望着王爷。看得出来,王爷调教詹雪忧,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如今只为了这一点小事便将詹雪忧革职,说到底折损大将的也是王爷自己吧?
王爷似乎看得出来我想求情,还没开口他便阻止了我,径自吩咐詹雪忧:“罚你去廊下跪着,没有本王命令不许起身。”
詹雪忧施完全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还不待我开口,王爷便抢先瞪我一眼,道:“你也开始自作聪明了?”
“茗儿不敢。”口里答得乖巧,心里半点不服气:我、我怎么自作聪明了?
“你害我白白损失了一个梦魇魇主!”王爷冷森森地提醒。
怎么是我害的了?你要是稍稍待詹雪忧温和点,不罚那么狠,那什么“燕主”不就不用损失了?……我闷着头,不接受王爷的指责。
王爷有些无奈地提笔继续未完的事务,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纠缠。
我憋了半天憋不住,想了半天想不通,两步冲到王爷身边,说道:“我骗他回府不也是怕他心血来潮又自残?适才在月神坛,他不小心泄露上午拜月教被清洗的事情,我看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又找条大杖把自己狠敲一通?……他除了听您的话,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当然只好先把他骗回来。再说了,他只是回个王府,又不是什么错失,您何必如此大发雷霆?”
问得虽有些急,但好歹也还是知道些分寸,口气没太冲。王爷刚刚好写完最后几个字,放下笔,有些头疼地望着我,大约是见我太不服气,便又摇头,指指一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梦魇’是皇室在江湖上的势力。并不是自我手中才有的。‘梦魇’原本是掌握在修伽王叔手里,‘牟塞之变’修伽王叔遭戮后,梦魇的魇主便由我的人,也就是詹雪忧担任-这些事不是要刻意瞒着你,只是平日里鲜少动用这部分势力,所以你才不知道。”
王爷静静说着,一面收拾着玉案上的东西。长年累月的习惯,见不得主子动手,我刚刚坐下便又站起来,帮着整理。王爷便停手,专心解释着。
“王朝自草莽夺权,开创之初,三大教派功不可没。到如今,暮雪教一直担负着保护皇室的责任,销魂谷则隐居多年,基本上不问凡尘之事。拜月教几百年来倒是发展得极为迅速,不单惊燕境内,轩辕、秋袭、寒瑚国内也有众多信徒,如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梦魇’如今惟一的任务便是监视王朝境内拜月教的一举一动,任何有可能造成混乱的拜月教分坛都会在第一时间内被秘密铲除。因为‘梦魇’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所以拜月教在王朝境内屡屡受挫,却找不到任何线索,甚至到现在,他们也一直认为和拜月教作对的只是江湖教派,而不是我惊燕皇室。”
“王朝上下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我这摄政王府?如今詹雪忧既然走了进来,下一刻便有人查他祖孙八代。本王还敢再让他出任梦魇魇主么?被人查出专和拜月教做对的梦魇魇主,就是拜月教分坛被血洗当天出入摄政王府的人,岂非是明白告诉拜月教,我惊燕皇室要与他们做对了?--紫娑也白杀了!”
“杀紫娑?……”杀紫娑也是血洗拜月教的计划之一?
“说你成天除了吃就是睡,变笨了你不信!”王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若我真想对付拜月教,会不会打草惊蛇,杀了拜月教的护法?”
“不会。”
“可是本王偏偏就杀了紫娑,这是不是就说明本王没对付拜月教的意思?”
“……”
原来如此。
我承认我变笨了。我也承认这次我做错了。
可是,这也不怪我呀。谁让王爷都不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梦魇”的任务是专门悄悄对付拜月教的……不小心害王爷丢了一个梦魇魇主,这可不知道怎么赔给他了……
晚膳传来,我一脸讨好地替王爷布菜,但愿王爷不要气得太狠……佛祖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