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烟花三月,正是扬州最美,春意最浓的时节。
柳絮轻飞,处处花香人沉醉。
临街的包子铺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对着蒸笼里最后一个包子发呆。
青衫比柳絮浓艳,一张小脸还未看得出棱角,却已见俏了。一双眸子尤是灵动,斜飞的凤眼仿佛正在算计着什么至深至繁的......琐事。
一双筷子在小小的手中来回摆弄,青衣的孩子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这最后一个包子是怎么吃好呢?用手抓显得豪迈,用筷子显得温文,就算是用筷子,两只筷子一起夹显得秀气,一只筷子戳显得可爱......
眼前白白的包子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小黑手,六岁的黄衣孩童抓着那最后一个包子,大大的眸子盯住他:"你不吃了么?"
青衣的孩子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冤家,眉梢眼角突突地跳了跳。想起今早,刚一起床,就瞧见爹眨巴着一双眼趴在床边,千叮咛万嘱咐,说来了客人,让他领着那客人的孩子出去玩一天。
攥了攥衣角,心里涌起七分委屈八分怨愤九分无奈十分不快,面上却是荡开一百分的文雅笑容,小手松了衣角移到肚子上,那里十分配合地响起一阵悦耳的叽咕声。青衣的孩子红了一张小脸,露出一幅不好意思的模样。
还不把包子给我放下......
黄衣孩童当真放下包子,一双眸子却仍是死死盯着他,语气坚持坚定且坚决:"你真的不吃了么?"
青衣孩子的脸顿时黑了一半,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折扇扇了扇,"唉,谁道花能解语......"抬头瞄了瞄站着的黄衣孩童,星目丹唇,还未脱了青稚,"原来是还没到怜香惜玉的年纪......"
青衣孩子讪讪低头,在瞅到包子上的小黑手印时,另一半脸也黑了下来。肚子还在咕咕地闹腾,柳眉挑了挑,拿起包子递给黄衣的孩童,顺手悄悄地塞进一颗小石子,青衣的孩子笑得万分慈祥。
"皇上视巡啦,众人回避!"
黄衣孩童刚刚把包子拿到手上,锣鼓喧天,两队卫兵跑过长街,推怂着过路的百姓。这儿是扬州最繁华的街道,正值闹市,黑压压的人群被推到道路两边,鸡飞蛋打吵吵嚷嚷好一阵忙活,卫兵们齐刷刷地列队挡在了人群前面。
青衣和黄衣的孩子挤在人群里被按着跪下,他们个子小,在人群里并不显眼,黄衣孩童埋头啃他的包子,青衣的孩子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那顶最大最华丽的明黄色轿子向这边走来。
珠帘掀开,一个锦衣孩子探头出来看了看,两道长长的剑眉皱了皱,对着旁边马上红袍的官员道:"国老,这不是闹市区么?朕看不像是往官衙的。"
官员一捋长须,笑道:"皇上说的是。老臣是听说今儿菜市口正好有犯人行刑,想着让皇上去看看热闹。至于那些个无趣的国家大事,臣身为辅政大臣,呆会自会去替皇上和扬州知府好生说说。"
少年天子撑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眸光往人群中一扫,回身是一幅乖巧高兴的模样:"如此多谢国老。"
青衣的孩子却在他看向人群之时,瞥见那晶亮眸中一闪而过的愤恨。
"哎哟"一声,却是旁边黄衣孩童终于咬到被塞到包子里的石头,生生恪疼了一颗小虎牙。
皇轿两边一文一武的官员一起向这边看来,连带着少年的天子也转过了脸。
那武官嘿嘿一笑:"这黄衣的小孩也是大胆,天子座前居然......"
锦衣的天子却不吭声,一双眼转了转,落在那个直视着他的青衣孩子身上。
座轿渐渐远去,卫兵小跑着跟了上去,百姓瞧着那队人马过去,畏畏缩缩地站起来。人群这才开始骚动,咋咋地议论纷纷。黄衣孩童扯着青衣的孩子起身,瞧着越行越远的影子,憨然笑道:"好威风!我们以后也一文一武站在那个天子旁边好不好?"
青衣的孩子低头想了想,殷红的唇角微微上扬,目光潋滟生辉,精华流转。
那一年,是景德二年,天子年十岁,巡江南。有谁想到,在十多年后,当这些孩子都不再记得这一次转瞬即逝的相会,却有一天,这一句戏言竟成了真......虽然刀剑相向,情潮暗涌,已经成年的青衣孩子斜挑一双凤眼对着少年登基的天子淡笑而语:
"景业,你可想好了。你真要你手下那帮臣子上指你君王乱乾坤,下骂我慕归媚朝纲?"
第一节
天下富贵在皇城。
天子脚下,民安国泰,夜已深沉,却仍有街巷人声鼎沸、流光异彩,昭示着京城的繁华。
锦衣的男子打马走过昭华巷的街头,火红的花灯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他飞扬的眉眼下投上淡淡的暗影。小贩的叫卖、丽人与贵胄富贾的嬉戏调笑满街回荡,他的唇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荣华,都是他所创造,都是属于他的。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赵景业即将转过街头,忽然轻拉缰绳,停下马来。
"迟迟花日上帘钩,尽日无人独倚楼.
蝶使蜂媒传客恨,莺梭柳线织春愁."
歌声穿过此间喧嚣,似潺潺流水,洗涤尽凡尘俗事,空留幽谷梵音。赵景业静静地听了一会,下了马,随意系住,走进一座朱红的小楼。
转轴拨弦,红衣的歌女怀抱琵琶朱唇轻启,远远可见她姣好的容颜。厚重的脂粉遮盖住了原有的肤色,长睫低垂,木然凝视着手中琵琶,唱着早已烂熟的曲词。赵景业寻了一雅座,伸手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清水透绿。男子把玩一阵,却不去饮,一句轻叹脱口而出:"原来......也不过如此。"
一锭银子抛到桌上,赵景业正想起身,琵琶声却忽然出现一丝轻颤,看去,歌女脸上不知何时有了泪痕。
"碧云信断唯劳梦,红叶成诗想到秋.
几许离别多少泪,不堪重省不堪流."
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不断滚落,脂粉淡开,她赶紧伸手去擦,继续弹奏。长睫依旧低垂,目光却似乎飘到什么遥远的虚空中,透出一股令人怜爱的哀戚无奈。
赵景业又重新坐回桌前,扬手唤来老鸨:"我想会一会这位唱歌的姑娘。"
"公子好眼力,这位可是我们当家的花魁......只是......"妈妈上下打量着他华贵的服饰,犹豫良久,终于低低说完,"只是就在刚才,她今夜已经有相公定下了......"
她扬手一指,"就是那边的公子爷。"
人群影影瞳瞳,赵景业张目望去,只在人与人的缝隙里瞥见一抹青色的人影,他不耐地扔出一张千两银票,冷道:"妈妈看着办吧。"
"这......"
"这位兄台,依依小姐虽托身于青楼,但也通诗文有才情,兄台此举未免唐突佳人。"
青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赵景业堪堪抬首,不觉一怔。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含笑而来。
赵景业见过的美人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笑容。
柳眉修长,凤目含情,薄薄的唇微微上扬,似春风三月,冰雪消融,端方中带媚色,温良中藏锐利。
"兄台,歌女自然爱财,若论财力,凭兄台穿着打扮,小弟甘拜下风,只是这样......岂不无趣?"
"那你的意思?"赵景业也来了兴致。
"未若以文会友,在下与兄台各作七绝一首,送与依依小姐,由佳人凭诗挑选她今夜的入室之宾,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正和我意!"
"兄台好气魄。"青衣青年斟上一杯茶,朗声道:"小弟以茶代酒,先敬兄台。无论胜负,兄台豪情,小弟记下了。"
赵景业也急忙举杯,一饮而尽。
文房四宝已经摆在了桌上。
青衣的青年唇上还留着淡淡湿迹,他轻轻擦去。仿佛是在思考,纤长的食指落在杯上,顺着杯沿滑过。琉璃杯映衬着白皙的指腹,残留的茶水折射出妖冶的光彩。青年就着茶水在桌上划了几下,随即拾笔,流丽笔迹蜿蜒而下。
那边赵景业也已经写好,两幅七绝一个笔力雄劲,格调规整;一个酣畅淋漓,随性适意。两人相视一笑,赵景业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别样感触,自他出生以来,天生富贵,谁待他有如此平和,又有谁令他初见便生出如此相知相惜之感?
正想着,冷香飘来,待到回神,却见青衣的公子靠过身来,紧挨着赵景业低头去看他写的七绝。青衣上带着淡淡的清香,仔细去闻,却又闻不到了。隔着那一层青衣,赵景业仿佛感觉得到衣下瘦削的身体,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青年却完全不知赵景业的尴尬处,清声念道:
"坠素翻红两添香,
流光落影忍相忘?
清歌婉转珠遗泪,
已落犹成半面妆......兄台好文才。"
"哪里。"赵景业随口应道,也去念那青年写的七绝:
"珠落千行吟玉盘,
玉质金声流水寒。
昭阳留身意难断,
凝眸笑看天下欢......"念完心上一喜,虽也是好句,只是跟自己的比起来,总算还差上几分。
歌女已经一曲唱罢,回房等待。青年卷起两首七绝交给妈妈,目送那艳装妇人一溜小跑把诗送去。青年回身,依旧言笑晏晏,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败了。赵景业心中感佩,正想问他姓名,那老鸨却已经回转,笑眯眯地福了一福,道:"依依说了,请这位青衣的公子上楼一叙。"
赵景业一惊,青年笑着冲他礼道:"承蒙兄台相让。"
虽心有不甘,到底没显在脸上,却也再没了问青年姓名的心思,随便寒暄了两声,赵景业便急急地出了小楼。
门外,已有寻来的侍从等在马前,见到赵景业皆齐齐跪下:"皇上,北疆来报,辽人近日又有蠢动。"
赵景业一摆手,翻身上马,几骑向着宫门加速驶去。
长夜将尽未尽,墨蓝的天空远处开始泛白,在这黎明将至的夜色里,赵景业顾念着边疆反反复复的战情,思虑着他自己的天下的安定太平,这些思绪兜兜转转,清凉的夜风拂面,忽然就记起一个温文如玉谦恭有礼的笑容,只是......只是这笑容里,似乎有什么地方被他看漏了、遗忘了......
"皇上回宫了--"
宫门次第打开,金碧辉煌的雕栏长廊在眼前一一晃过,侍卫宫女在身后低头紧紧跟随,赵景业风风火火踏进偏书房时,灯已经燃起来了......
宋辽之争由来已久,至赵景业这一代,辽人咄咄逼人,边疆战事一触即发,两年前一场交锋赵景业以和局勉强打退了辽人气焰,只是近日辽邦新换主将,异动频繁。
赵景业看了一阵边关快报,细细审视,终于确定本次也只是辽人又一轮试探,斟酌一番批了文书,东方已经吐白了。
微茫的天色里,朝阳吞吐云雾,天尽头处红浪翻滚,而在这赵氏江山的尽头,又暗藏着什么样的波涛汹涌......天圆地方,宇宙无穷,赵景业少年登基,励精图治,此刻,却忽然生出几分人世苍茫的感触。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天地之中,皇城之下,会有一个含笑的青年,闯入他规整的世界......
即刻便将早朝,又是一夜未眠,赵景业却没有觉得多少困乏。料理好边疆国事,却有违和感缠绕在心里挥之不去。赵景业的文才,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得到过昔年第一才子太傅大人的夸奖,虽不至于骄傲自满,也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只是昨夜那两首诗词孰优孰劣却还当看得出来,何至于遭到这样的惨败?赵景业一边想一边提笔重又把那青年的七绝写了一遍。
珠落千行吟玉盘,
玉质金声流水寒。
昭阳留身意难断,
凝眸笑看天下欢。
赵景业看着看着,忽然一怔。
偏书房外宫女侍卫如平常一般准备着早朝的各种事宜,一切井井有条,洗漱的金盘都已经装好了温度适宜的水,太监总管一声"皇上早朝了"还未出口,书房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说什么唐突佳人不跟我比财力,居然敢用这种手段跟我玩暗的?难怪我觉得他笑得蹊跷,什么温良如玉,分明长了一双狐狸眼!"
接着叮拎咚隆一阵响声。
门外死寂,太监宫女面面相觑,这一向冷冰冰严整有度的主子今儿是怎么了?不但上蹿下跳的,还不说"朕"说起"我"来了?这当口谁敢触犯龙颜,太监总管向后缩了缩,门,却忽然从内吱呀一声打开了。
赵景业青着脸大步跨出房门,太监总管愣了愣,瞧着皇帝主子的背影,连忙把旁边跪了一地的宫女轰起来:"赶紧的跟上去啊,皇上看样子是要上朝!"
宫女们慌慌张张爬起来,你挤我我挤你乱作一团,一溜烟追了上去。太监总管提溜着拂尘瞄了两眼,自个儿回身摸进偏书房,只见御桌上笔墨纸砚扫了一地,一张纸被扯成几片揉成一团。太监总管哆哆嗦嗦地伸手展开那纸,拼起来,只见上面是一首七言绝句,朱笔在绝句中间重重划了一条红线。太监总管顺着那线轻轻念出:"千金留笑......"
"千金留笑......难道......皇上思春了??"
"阿嚏--!"快要进殿的皇帝主子忽然大大打了个喷嚏,身后的宫女们方能追上来。宫女们一个个气喘吁吁,为首的举着水早就凉透了的小金盆跪倒在地:"皇......皇上,您......您不能这样上朝,您还没有洗漱!"
......皇帝主子只觉得这辈子也再没遇到过这档尴尬事,头顶乌鸦怪叫着飞过......
赵景业登基以来,第一次晚到了半刻,误了早朝。
第二节
自赵祖开朝以来,虽是黄袍加身,坐上天子宝座之后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开辟了一代盛事。先皇早逝,赵景业少年登基,也一向秉承祖训丝毫不曾懈怠,今儿里栽在一首七绝上,委实憋了一肚子的气。坐在龙椅上敛了怒意,做出一幅认认真真的神情,心思里千回百转却都是报复的念头,赵景业只后悔没问那青年名姓,现今无从查起,又寻思他既然抱了美人归,想必会再去昭阳楼,守株待兔未必逮不着,这才略略宽心。这一回神,恰巧听到龙图阁大学士柳怀生的半句上奏:"如今他们都等在殿外,请皇上举行殿试,亲点状元。"
赵景业脱口问道:"什么?"
柳怀生一怔,只当自己没说清楚,毕恭毕敬地一礼,重复道:"今秋科举,贤才群集,臣等阅卷,不时有拍案叫绝之处。现集臣等愚才,选出头十名的答卷,请皇上过目。"
旁边已有太监把考卷接过来呈到案前。科举乃国之大事,赵景业精神一振,正待翻阅,又听柳怀生接着道:"放在最面上的是一名扬州考生,姓秦,名慕归,此人惊才绝艳,有经世之能,所谈国事无不切中要害,臣等感佩......这十名考生现都等在殿外,请皇上举行殿试,分配官职。"
这位柳学士生得柔美,却一向正直,决不偏私。
赵景业笑道:"能得柳爱卿如此夸奖,真是难得。"伸手翻开考卷,却忽然脸色一沉,拍案道:"让他们进来。"
赵景业笑道:"能得柳爱卿如此夸奖,真是难得。"伸手翻开考卷,却忽然脸色一沉,拍案道:"让他们进来。"
"宣今秋科举前十名考生上殿--"
逐渐传远的宣声中,赵景业慢慢卷起考卷,卷上肆意洒脱的字迹亦慢慢被遮盖起来,待到最后一行字迹也消失在赵景业的眼前,这位天子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赵景业抬头就看到了那抹青色的身影。前弓着身子小碎步上殿,和其他九名考生一齐跪倒高呼万岁,低垂着头显得如此谦恭有礼。赵景业想起他昨夜温文尔雅的笑容,眉梢眼角狠狠地跳了两下,一起身,走下殿来。缓缓踱了几步,走到青衣的青年身边。赵景业略弯了腰,在青年耳边轻声道:"好个‘千金留笑',秦慕归,还记得朕么?"
青年身子一颤,猛地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的一双明眸里闪过一丝错愕。赵景业顿时心情大好,满足地转回龙座,朗声道:"各位的考卷朕看过了,果然如大学士所言,俱是不可多得之才。国有栋梁若此,何愁不能兴盛!只是,自开朝以来,各代帝王以德治天下,倘若臣子有才无德,便成了祸害。各位才学自不用多言,如今殿试,便考一考各位的德行,众位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
山呼声起,赵景业凝眸去看那青衣青年,见他仍是跪得笔直,未有一星半点动摇慌乱,心里泛起一丝不快,接着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各位以德为题,赋诗一首......秦慕归,你既是大学士力荐的榜首,就从你开始吧。"
青年站起身来,满朝文武此时才看清他的面容,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满殿的金碧辉煌映衬着他如玉肌肤,似水瞳仁里却流淌着随性与傲然,交相辉映竟成一种媚色。他直视君王,毫无胆怯,此时忽然淡淡一笑。
赵景业的眉立刻就吊了起来。
经过昨日,他多少也懂了一点这青年的脾性。这秦慕归越是心里转悠着不入流的心思,面上便越是一幅老实诚恳童叟无欺的皮相。这一笑笑得又是淡然又是温文,赵景业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冷。
果然就听秦慕归张口吟道:"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吟罢,大臣们皆是面面相觑,就连大学士亦是一脸茫然,赵景业听他用"昭阳"两字影射昨夜之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道:"柳爱卿,你看这诗如何?"
柳怀生略一思索,道:"此乃王昌龄的长信秋词,是说每天平明时分,得不到皇帝宠爱的宫女持帚清扫庭院,只能与团扇为伴消磨岁月。姣好的容颜还不如空中飞过的寒鸦幸运,因为它们尚能从昭阳殿上飞过,君恩如日,它们的翅膀尚有机会沐浴一点光泽。这是一首宫怨诗,秦慕归以此诗作答,文不对题。"他此前虽力荐秦慕归,却有一说一毫不含糊。
"回圣上,"秦慕归慢条斯理地道,"难道皇帝辜负女子深情,就不算无德?"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众臣议论纷纷。退回队列里的柳怀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两眼。
赵景业气得抓起御桌上的笔洗就想砸他,这姓秦的不但将昨夜欺君之事撇得一干二净、闭口不谈,居然还倒打一耙,说他皇帝不该丢下三宫六苑上青楼?
笔洗抓在手里凉凉的,赵景业冷不丁就想起这笔洗是越窑贡品价值不菲,心里犹豫了下,毕竟天子以大局为重,想了想放下笔洗,张口骂道:"大胆!好你个秦慕归,居然敢非议皇家?"
"慕归并非非议皇家。"青年朗声作答,目光却在炯炯有神之中带上了那么点揶揄,只一点点,却刚好够正面的皇帝主子瞧出来,"皇家乃万民之主,皇家风范乃天下之榜样,皇家之德乃天下之德!诚如圣上所言,以德治国,万邦咸服,若论德行,怎能不从皇家谈起?自女娲造人以来,男女各司其职,相亲和睦,方天下太平。先人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之言,夫妻相敬相爱、相厮相守,方能家和,家和方能万事兴。此诗乃唐人所作,借汉指唐,引汉成帝时班婕妤、赵飞燕故事慨叹时政。一代明君,焉能以一己私愿肆意妄为以治天下?此乃君王无德,以此得窥李氏衰败之象。慕归以此诗答圣上德行之题,还请圣上明鉴!"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朝堂上议论的也不吭声了,你望我我望你一阵,都拿眼瞧着皇座上的那一位。
赵景业却听得出他话外有话,先还有些坐不住,渐渐地脸愈来愈冷,道:"慕归好口才。天下治世之德,被你代之以男女之爱,好一个‘家和万事兴'!"一伸手,命人送上昨夜的边关文书,稍稍翻阅,道:"近日辽人又扰我边境,永清县知府张秋同举措不利,致使损失惨重、流民成灾。现命秦慕归为永清县知府,将张秋同降为掌书,随侍左右,知府衙门其余人等同降一级......秦慕归,边陲重地,你可要好生掌管。"
青年微微一怔,仰头迎上赵景业玩味的目光,以玩味还玩味,两个人互相瞪了半晌,连最细微的表情也未曾放过。
满朝寂静,只见秦慕归昂首挺立,终于缓缓拜倒:
"谢主隆恩!"
第三节
秦慕归下朝以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只是这行李收拾得不怎么顺畅。
秦慕归是扬州人氏,好不容易来次京城,来了总该要知道知道这京城是个什么样的民风人情,到了边疆也好得空便回味回味。于是,新封的秦大人这边收拾着行李,那边有空没空就往开封的酒楼茶馆里坐坐,吃两颗瓜子听个小曲,忽然就叹一口气。他相貌好,总有人往这边打量,一听这么个妙人叹气,正好逮着机会去搭个讪什么的。刚一问怎么了,秦大人就极目远眺,目光苍茫,口中喃喃自语:
"唉,罢了罢了,就算他手掌生杀予夺的大权,心上之人又岂能相让......"
一句话又不指名又不道姓,他这么一坐二坐,京里却忽然都知道了,走街串巷就能听见三五成群地议论:
"这次秋试的秦大人本来是状元之才,结果皇帝主子欲夺人爱,争不过就一脚把秦大人踢到了边疆做一芝麻小官......"
赵景业听到了以后恨得牙痒痒,后悔不迭当初怎么就没直接把这家伙扔出去。
等到赵景业忍无可忍,派出微服的侍卫去赶人时,秦慕归忽然又不喜欢逛茶馆酒楼了,改成整日里往烟花巷里跑,跟那些相好过的莺莺燕燕挨个道别,今儿是醉红楼的小翠,明儿是宜春院的牡丹,昭阳楼的依依更是别了一次又一次,闹得全京城都知道这位秦大人乃是个痴情又多情的风流才子。
等秦慕归磨磨蹭蹭地收拾完行李,时已经是深秋了。
收拾了几个月的行李最后装起来连一个马车都没有满,秦慕归坐上去左右看了看,又加了两个坐垫,三个暖炉,最后把从扬州带来的蚕丝被也铺到了座位上。
马车走过闹市区的时候,这位大人把头探出窗口,目光深深浅浅波光流转,又是壮志难酬的惆怅,又是依依不舍的哀伤,看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公子哥们英雄叹英雄夹道相送,柔情女子痴情换痴情追车追马。
赶车的小丫头小舞往帘子里探头探脑,咋咋道:"爷,好多人呐。"
秦慕归以手托腮,洋洋得意:"像皇上出巡是吧?"
小舞歪着头想了想:"像菜市口砍人头。"
秦慕归心情一落千丈,讪讪地缩回脖子,乖乖地坐回车内。
拉车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高抬着前蹄停下,小舞一个不稳,咕噜咕噜地滚进车里,一主一仆狼狈地滚在一起,只听到帘外有人道:"秦大人安好么?在下唐突了。"
秦慕归挣扎着爬起来,一掀车帘,见一白衣青年驾马停在车前,却是只在数月前朝堂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龙图阁大学士柳怀生。
深秋,草木枯黄。开封城外,一辆马车停在郊外长亭。青衣的青年站在亭上,对着旁边的白衣青年躬身道:"前几日殿上,还未谢柳大人知遇之恩,今日又特来相送,在下怎么担当得起。"
柳怀生执着他手扶他起身,道:"秦大人何必这么客气,我只是比你早一届入仕,为官不过三载。你我年岁相近,如不嫌弃,就以兄弟相称吧。此去边关,知府又不必回京述职,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你的文才在我之上,切莫灰心丧气,埋没在那苦寒之地才好。"
虽相交日浅,一番话却情真意切,金秋夕阳,殷红色晕上柳怀生玉白面颊,柔美的眉眼此时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关怀,真如璧人一般。
秦慕归不禁莞尔一笑,道:"柳兄为官已经三载,竟然还有如此气韵,小弟叹服。看来京师传言,龙图阁大学士柳怀生貌比潘安、心忧天下,果然不假。"
柳怀生听他调笑,面上浮上一层淡淡郝色,道:"慕归,你是江南人氏,到了北域,要好生照顾自己......"目光扫过马车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少女,道,"只有这一个丫头,当真成么?"
"这一个都不想带去。只是她自小就跟着我,吵吵闹闹地没有法子。"秦慕归笑道:"天色不早,小弟该启程了。承蒙柳兄挂怀。"
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在暮色中相互一拜,秦慕归走回车边,拍醒了丫头赶车,回头又望了一眼。
长廊里柳怀生轻轻摇手为他送行,秦慕归正待拜别,忽然瞥见长廊尽头一个锦衣的身影。
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秦慕归的胸口忽然激荡起些别样的情绪,冲口道:"柳兄,最多三年,小弟自当回京拜会。"
柳怀生不禁一怔。
夕阳在青衣的青年身后落下,火红的光灼烧着人的视线,那般灼灼发亮的眼眸,似是骄傲,似是愉悦,似是挑衅,顾盼之间仙人之姿。
望着马车逐渐远去,柳怀生才回过神来,脸上泛起一个苦笑,喃喃自语:"说我貌比潘安,却不知道自己才是绝代风姿......"
三年?
三年!
长廊尽头,赵景业转回身上马回宫,簌簌风声在他耳边作响。
巨大的火红天幕笼罩在京郊苍黄的土地之上,天地尽头,两个人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第四节
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得早。冬至以后下了几场大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一个金色的身影骑着骏马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秦慕归抱着马脖子,拢了拢狐皮大衣,柳眉死死地蹙着,不停地颤抖,终于一仰头大大打了个喷嚏:
"阿嚏--"
马只感到后颈一阵风刮过,抖抖鬓毛打了个哆嗦。
秦慕归哀哀地瑟缩了两下,重新趴回马背上。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永清知府衙门,靠着火炉睡得正香的小舞忽然惊醒。睁开眼四下里一望,发现少了那个一身青衣的大人。
小舞一个激灵,爬起来冲出厨房,冷不丁和个男子撞了个满怀。揉了揉额头,抬头望见一张铁青的脸,却是刚被贬为掌书的前知府大人张秋同。小舞当即苦了一张小脸。
来了这永清县,才知道所谓掌书何止是掌掌文书,一主一仆吃喝拉撒睡全捏在这个干了十几年知府的张秋同手里,虽说是官有大小,强龙哪压得过地头蛇?偏生张秋同丢了知府的帽子,把一肚子火都撒在秦慕归身上,连带着小舞颇受连累,整日里清汤萝卜的吃,吃皱了小丫头一张白嫩嫩的脸。
此时撞到衣食父母身上,小舞心里颇忐忑,生怕一句话说不好晚餐就飞了,还好张秋同今儿心情似乎不错,主动说道:"找你们家主子?秦大人出去巡城了。"
小舞愣了一愣,张大了嘴半信半疑。
永清县南与霸县、雄县接壤,西与新城县、涿县搭界,北隔永定河与大兴县相望。前些时候辽人夺了大兴,顺带着掘了永兴渠的水道,淹了小半个永清县。秦慕归抱着马脖子漫无目的地走走,居然就走到了永定河。
让马停下来,秦慕归迁着缰绳信步走到河边,永定河已经结上了冰,阳光一照颇为炫目,映照得秦慕归的脸也是一闪一闪。
两年前宋辽一战,赵景业御驾亲征,便是在永定河上拦河造堤,水淹辽军。一将功成万骨枯,虽是挡住辽人南下,又有多少忠魂义士他乡埋骨。宋辽相争以来,永定河多少次血染,思及此,秦慕归也不禁神色黯黯。
对岸忽然响起一声尖哨,乖乖在身侧的马儿一声长嘶呼应,撒开四只腿冲向了辽营,秦慕归手上还攥着缰绳,被突然这么一拉一个踉跄栽进了河里。冰还未积厚,被他一踩立刻碎成了几块,秦慕归还没反应过来冰凉的河水就一骨脑从口鼻灌进来,五脏六腑凉到了底,手脚刚一扑腾便冷得刺骨的疼。他江南长大却不会水,这一下两眼一黑,险些怄得晕了过去。
想他秦慕归好歹也是一县知府,若是就这样两腿一蹬命丧黄泉了,往后永清府志难道要写上:知府秦氏,巡城之时突遭意外,被坐骑拉扯,淹死在永定河里,壮烈为国捐躯,英年早逝么?
然后永清府里上上下下化悲痛为力量,把这匹马分尸了陪葬?
想到以后身边躺的不是美人而是一匹碎马,秦慕归身体一阵抽搐,拼命挣扎着一划水,身子忽然被人攥着后领拎了起来。口鼻的压力瞬间消失,一时间竟有些难以适应,耳朵嗡嗡的响声渐渐停了,被水模糊了的眼睛费力的眨了眨,就看见了拎着自己的男子。
两个人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一时间静默无声。
救命的恩人坐在罪魁祸首的马儿身上,看着这个湿透了的青年。薄薄的青衫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身体,后领捏在自己手上,使得衣服的前襟跟着大大敞开,露出的一段雪白锁骨。束发早被水冲开,散下的乌丝慵懒地垂在肩上。那幅姿态,犹如一只刚刚睡醒的猫。青年的脸因为冷略略发白,一双水雾眸子正迷茫地与他对视,殷红的唇一张一合,仿佛正低声要求着......
"冻死我了......"
什么?
青年抬眼恨恨地飘来一纪无奈的白眼,耶律莫才一愣,眼睁睁地见他凌空伸出两只手扯开自己的衣服,把身子埋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倒在其次,怀里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细细的喘息吹到文理均匀的肌肤上,耶律莫才的身体猛的一僵!
秦慕归张眼在耶律莫才阴晴不定的脸和永定河上一块一块的冰之间徘徊了一下,更紧地贴进恩人的怀里......笑话,自己的狐皮大衣早就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就这样湿嗒嗒地被丢进冷风里,打死也不要!他尴尬就让他尴尬去,反正......又不是我尴尬......秦慕归打定了主意,一门心思地如八脚章鱼一般扒在耶律莫才身上,暖暖的热量一波一波的传来,秦慕归的长睫颤栗了一下,又颤栗了一下,慢慢的合上了。
耶律莫才铁青着脸看着秦慕归,手上用力想把他再扔回水里,青年狠狠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呢喃一声,在他胸口蹭了蹭,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濒临在暴走边缘的耶律莫才低下头深吸气正准备狮子吼一声,却猛然瞧见秦慕归一副我信任你的无害睡颜。额上的青筋跳了跳,耶律莫才黑了一张脸,伸手合上了自己的衣服,"一不小心""顺便"也包住了怀里的青年。
"爷!"
"爷~"
远处一个小小的红衣女孩慢慢地挪过来,东张西望,口里喃喃自语,不时张嘴唤几声。
是在找他么?
耶律莫才看了看怀里丝毫没有醒来意思的青年,刚毅的眉向下垮了垮,小心翼翼的把他安顿在马上。
离开了温暖源,青年俊俏的柳眉轻轻一颤,耶律莫才慌了手脚,急急脱下衣服盖到他身上去。
"你在做什么?"
身后声音蓦然响起,耶律莫才条件反射的按住腰间的剑,一回身却是那个红衣的小丫头。
这女孩子年纪小,看起来又迷糊,脚程却好快。
女孩子抬头看了看耶律莫才,又绕过他的身子好奇地瞅着自家的主子,小声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耶律莫才的脸忽然有些发烫,好像偷香窃玉被当堂逮到,下意识的摸了摸脸,正要含糊过去,小丫头却拍着手跳起来:"我知道了!你见我家爷长得好看,喜欢他是不是?"
"胡说!"
耶律莫才吼得大声,女孩子却不怕他,反倒嘻嘻笑起来,自得地道:"你当我看不出来?知府衙门里那些小姑娘也在爷面前脱过衣服,就是没盖到爷身上,都丢到地上去了......"
耶律莫才只气得眼冒金星,一转身,足尖在岸上一点,踏着永定河上的碎冰轻飘飘的飘过岸去,姿势再优美,也都是一个名字,是曰:落荒而逃。
奔过了河,耶律莫才停下脚步,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冰裂开之后,永定河的水汽弥漫,朦胧中,对岸红色的小点正费力的拉马,马背上那一抹青色淡得仿佛要化开似的。
知府衙门......
那个人......莫非......就是永清县新上任的知府?
耶律莫才的胃被冷风一吹,莫名其妙的抽搐起来。
第五节
秦慕归回来就发烧了。
确切的说,是还没有回来就开始发烧了。等小舞气喘吁吁的把马拉进知府衙门,刚刚在门口一停,秦慕归就从马上滚了下来!
小舞茫茫然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哭出来,知府衙门乌拉拉冲出一大票人,张秋同急火火跑在前头,见到这幅情景,眉头死死地皱着,勉勉强强去拉地上的知府大人。
秦慕归这一跤摔得结实,迷糊中却没忘记保护好自己的知府形象,冲着张掌书半是宽慰半是感激的微微一笑,努力撑起了自己半边身子。
他那一张脸因为发热染上一层薄薄的红,一笑之下倾倒众生,张秋同发了一下傻,本来好端端拉着秦慕归的手不知不觉就松了,可怜知府大人没提防,这回是老老实实跌进了知府衙门门口的灰尘堆里。
秦慕归这病来得着实凶猛,请了大夫瞧了几次,烧是慢慢退下来些,只是仍然不见好,整日里咳得像得了肺痨,衙门上下从他房门口过都要绕道走。张秋同刚开始还心怀鬼胎的在门口张望了小半个时辰,后来就再也没见影。还好大夫开的药都买回来了,厨房每晚上煎好了放着,让小舞端到房里去伺候。
耶律莫才某天心血来潮逛一逛知府衙门,正巧就赶上小舞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往秦慕归房里走。耶律莫才认得这小丫头,见她进了房,犹豫了一下,悄悄捅破了窗户纸,干起来趴墙角的勾当。
"爷,喝药啦。"
秦慕归趴在软榻上抬起一双水汪汪朦胧胧的眼,懒洋洋地挥手:"不要,小舞喝吧。"
小舞很严肃地看着他,捧着碗坐下来准备开始同样严肃的教导:"爷,掌书大人说良药苦口,你嫌苦也要喝。"
她这句话说得甚熟练,俨然背过许多次。
谁知秦慕归努力睁圆了眼道:"苦?谁说这药苦?"
小舞理直气壮自信满满地大声道:"不苦你不会要我喝的。"
秦慕归凝视了她良久,垂下头哀哀叹了一声,慢慢道:"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意呢......小舞,爷说个故事给你听......"抬头偷偷看了看丫头的反应,见小舞一双眼直瞅过来,慌忙望天作沉思状,接着道:"从前,有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住在海边,他们相依为命了很多年。每天吃打上来的鱼,老公公都会说鱼头不好吃把它给老婆婆,但其实鱼头最好吃了,他最喜欢吃鱼头了。"秦慕归一双眸子里含着脉脉温情,把药往小舞怀里推了推,宠溺地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丫头:"这才叫爱之深......懂么?"
小舞怔了怔,犹豫地低头看手上的药,努力琢磨秦慕归的故事,试探地问:"真的不苦?"
"不苦!"秦慕归答得斩钉截铁正气凛然。
"哦......"小舞艰难地徘徊了一下,终于把碗往自己嘴边送了送,却被一只手拦路截住了。
耶律莫才额上青筋一片,瞪着秦慕归怒道:"病成这样了还不吃药,你不想好了么?"
平白无故多出来个人,小舞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一番,大悟叫道:"啊,你就是上次那个给爷披衣服的......"
耶律莫才赶紧伸手捂了她的嘴,一回头,看见秦慕归笑得十分阴恻恻、一派了然。
耶律莫才禁不住面上红了红,拿过小舞手上的药,正要开口,秦慕归却摇了摇头,慢吞吞地撑起身子,道:"还是免了。那药对我是没用,对小舞或许还有点好处......虽然那也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秦慕归展颜回眸一笑:"你那件衣裳,在下吩咐了舞儿好生洗了叠好,现在正好......。"摇摇晃晃地走到衣柜前头打开,秦慕归往里瞧了一眼,本来潮红的脸色刷的白了一白,"啪"一声迅速关了柜门,转身挡在衣柜前面,勘勘补完后半句话,"送给在下,当作纪念......"
耶律莫才心里涌过一瞬间的可疑之感,嘴里已经先一步回道:"无防,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哦?"秦慕归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浮出更加和蔼可亲的微笑,"那耶律将军这次来......是来向在下要谢礼么?"
耶律莫才神色一肃:"你刚刚唤我什么?"
秦慕归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角邪邪上扬,轻声道:"将军回辽营时那一招绝妙轻功,可是耶律将军成名的燕子飞?"
耶律莫才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道:"既然看得到我回去的轻功身法......你......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睡着!"
秦慕归慌慌张张地奔过来试图捂他的嘴,在他耳边凄凄地说道:"莫给小舞听着了,她拖那匹倔马回知府衙门险些累趴下......"
一股淡淡的暖香飘过来,秦慕归够着身子在他耳边说话,露出一大段细长的脖颈,雪白肌肤透着病态的殷红,丝丝细小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耶律莫才只恨不得伸手捏死这只妖孽,瞪着那一段脖颈看了半晌,心里一动,头稍稍前倾去够那脖颈,眼前的秀色忽然一晃,秦慕归笑盈盈地瞧着他。
耶律莫才耳朵里"轰隆"一声响,猛地退开几步,一翻身从窗口冲了出去!
远远还能听到秦慕归在身后吃吃的笑声,耶律莫才耳根微微发烫,一路狂奔,回了辽营自己的大帐。来回度了几次步,只觉得自从遇见那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仿佛逃跑这种不光彩的事做得多了些,眼观鼻鼻观心反省了一会,眼望下一瞟,才发现手上还拿着秦慕归的药碗。那些黑漆漆的药被洒的只剩下一点药渣子,耶律莫才想想没法,招来军医让他原样配一服好给秦慕归还去。
老军医细细看了看,闻了闻,狐疑地看了耶律莫才一眼:"将军要这种药?"
"怎么了?"耶律莫才被他看得脊背有点发冷。
老军医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将军私事老夫不过问。"皱纹巴巴的脸忽然露出兴奋的笑,"不过......这个......不知道将军的哪位......需要用到这安胎药?"
耶律莫才瞬间石化,愣了许久,忽然回过神来。
知府衙门那帮东西,给他们大人的药居然是安胎药!怪不得秦慕归的病左拖右拖都不见好!
冷不丁地想起秦慕归从软榻上慢慢坐起,平淡、冷静地说:"那药对我是没用,对小舞或许还有点好处......虽然那也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耶律莫才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更深、更无奈的愤怒。
第六节
送走了耶律莫才,秦慕归心里舒坦,七哄八哄骗走了小舞,继续辗转病榻,一直睡到半夜被冻得幽幽醒转,才省起今日刚巧是小寒。俗话说"冷气积久而寒",再过几日便是三九天,一年最冷的时候。他这屋子里一个火炕都没有,秦慕归抽抽鼻子,第二天一早挣扎着爬起来趴在马背上出了知府衙门,体察民情去了。
他这一路,一不鸣锣二不敲鼓,只不过走几步歇一歇,去问问老人家牲畜有没有冻伤,粮食长得怎么样。末了不忘加上一句:"过三九天的冬衣冬被可齐全了,若有什么,便去我知府衙门领,本官纵是自己没有火炕厚被,也断不能苦了百姓。"
半个永清县还没逛下来,就瞧见张秋同底下最亲密的程知会满头大汗地寻他来了。秦慕归睁着一双不怎么清醒的眼仔细瞅瞅,抓了袖子去给他擦汗:"这不是程知会么?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
"衙门口来了好些百姓要领冬衣火炕,知府衙门哪有那么多?"程知会瞅了秦慕归一眼,"那些个百姓就骂张掌书,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勤政爱民的知府大人,穿着个单衣在街上私访,张掌书却......"咽了一口口水,左右瞧瞧张秋同确实不在,程知会硬着头皮说完,"却阳奉阴违,活该那个......什么什么......张掌书被围起来出不来,让我赶紧寻了大人回去,请大人千万别再私访下去了......"
"哦?"秦慕归呵呵呵呵地笑了两下,兴奋地猜想那"什么什么"是什么,面上乖乖地跟着程知会从后门绕回了知府衙门。
外面闹哄哄了一阵,等安静下来,整个知府衙门每个房间都没了过冬用具,张秋同铁青着脸吩咐人去买,秦慕归瞧着,忽然"噗哧"一笑:"张掌书的脸看着真亲切,和我扬州老家屋子后面池塘子里养的青蛙一样~"
张秋同被那帮子"刁民"拉扯了半天,差点给大卸八块,此时气得一伸手去揪秦慕归的衣领,一抓得手,秦慕归却顺着他的力道柔柔地靠过来......晕在了张掌书的怀里。
一天折腾,秦慕归的体温噌噌地往上升,烧得一张脸艳若桃花,张秋同在气头上,哪里去管他,连大夫都懒得请,直接把秦慕归仍回了他的屋子。
秦慕归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头上仿佛绑着大石头,浑身烫得难受,想要张口要水,嘴唇动了动也没发出声音。后来隐隐约约听到小舞在床边哭,吵得想要睁开眼看看,眼皮子也重得抬不起来。
额上忽然什么凉凉的东西一触,秦慕归本能地伸手抓住,那东西僵了一下,也就乖乖地任他抓着。这一刺激,秦慕归狠命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慢慢对焦,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昨天才见过的男子。咧嘴一笑,对方眉头一皱,一碗药就灌了下来,又苦又辛,呛得秦慕归一阵猛咳,胡乱去推那药碗。两只手被对方一只手抓住锁在上方,一碗药吐出来不少可也终于见了底。耶律莫才满意地收回药碗,放开了秦慕归,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他这灌的药是跟老军医详细地述了秦慕归的症状给开来的,一碗药下去,秦慕归又开始昏睡,小半个时辰以后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慢慢清醒过来。
小舞哭叫着就扑上来,耶律莫才拦住了,道:"你爷今日禁不起这一压,他有我看着,你去睡吧。"
秦慕归扭头瞧了瞧窗外,他晕过去是晌午时分,而如今外面天已经黑沉了,便也让小舞回房睡去。小舞抽泣了两声,恋恋不舍地转回去了。
屋里只剩下秦慕归和耶律莫才两个人,骤然有些沉闷,秦慕归轻轻一笑,道:"短短一月就被耶律将军搭救了两次,恩深义重,叫在下怎么偿还才好?"
耶律莫才凝眸看了秦慕归一眼:"你现在就可以还。"
送走了耶律莫才,秦慕归心里舒坦,七哄八哄骗走了小舞,继续辗转病榻,一直睡到半夜被冻得幽幽醒转,才省起今日刚巧是小寒。俗话说"冷气积久而寒",再过几日便是三九天,一年最冷的时候。他这屋子里一个火炕都没有,秦慕归抽抽鼻子,第二天一早挣扎着爬起来趴在马背上出了知府衙门,体察民情去了。
他这一路,一不鸣锣二不敲鼓,只不过走几步歇一歇,去问问老人家牲畜有没有冻伤,粮食长得怎么样。末了不忘加上一句:"过三九天的冬衣冬被可齐全了,若有什么,便去我知府衙门领,本官纵是自己没有火炕厚被,也断不能苦了百姓。"
半个永清县还没逛下来,就瞧见张秋同底下最亲密的程知会满头大汗地寻他来了。秦慕归睁着一双不怎么清醒的眼仔细瞅瞅,抓了袖子去给他擦汗:"这不是程知会么?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
"衙门口来了好些百姓要领冬衣火炕,知府衙门哪有那么多?"程知会瞅了秦慕归一眼,"那些个百姓就骂张掌书,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勤政爱民的知府大人,穿着个单衣在街上私访,张掌书却......"咽了一口口水,左右瞧瞧张秋同确实不在,程知会硬着头皮说完,"却阳奉阴违,活该那个......什么什么......张掌书被围起来出不来,让我赶紧寻了大人回去,请大人千万别再私访下去了......"
"哦?"秦慕归呵呵呵呵地笑了两下,兴奋地猜想那"什么什么"是什么,面上乖乖地跟着程知会从后门绕回了知府衙门。
外面闹哄哄了一阵,等安静下来,整个知府衙门每个房间都没了过冬用具,张秋同铁青着脸吩咐人去买,秦慕归瞧着,忽然"噗哧"一笑:"张掌书的脸看着真亲切,和我扬州老家屋子后面池塘子里养的青蛙一样~"
张秋同被那帮子"刁民"拉扯了半天,差点给大卸八块,此时气得一伸手去揪秦慕归的衣领,一抓得手,秦慕归却顺着他的力道柔柔地靠过来......晕在了张掌书的怀里。
一天折腾,秦慕归的体温噌噌地往上升,烧得一张脸艳若桃花,张秋同在气头上,哪里去管他,连大夫都懒得请,直接把秦慕归仍回了他的屋子。
秦慕归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头上仿佛绑着大石头,浑身烫得难受,想要张口要水,嘴唇动了动也没发出声音。后来隐隐约约听到小舞在床边哭,吵得想要睁开眼看看,眼皮子也重得抬不起来。
额上忽然什么凉凉的东西一触,秦慕归本能地伸手抓住,那东西僵了一下,也就乖乖地任他抓着。这一刺激,秦慕归狠命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慢慢对焦,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昨天才见过的男子。咧嘴一笑,对方眉头一皱,一碗药就灌了下来,又苦又辛,呛得秦慕归一阵猛咳,胡乱去推那药碗。两只手被对方一只手抓住锁在上方,一碗药吐出来不少可也终于见了底。耶律莫才满意地收回药碗,放开了秦慕归,扯了被子给他盖上。
他这灌的药是跟老军医详细地述了秦慕归的症状给开来的,一碗药下去,秦慕归又开始昏睡,小半个时辰以后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慢慢清醒过来。
小舞哭叫着就扑上来,耶律莫才拦住了,道:"你爷今日禁不起这一压,他有我看着,你去睡吧。"
秦慕归扭头瞧了瞧窗外,他晕过去是晌午时分,而如今外面天已经黑沉了,便也让小舞回房睡去。小舞抽泣了两声,恋恋不舍地转回去了。
屋里只剩下秦慕归和耶律莫才两个人,骤然有些沉闷,秦慕归轻轻一笑,道:"短短一月就被耶律将军搭救了两次,恩深义重,叫在下怎么偿还才好?"
耶律莫才凝眸看了秦慕归一眼:"你现在就可以还。"
耶律莫才冷哼一声:"你现在就可以还。"他凝眸看了秦慕归一眼,"我只要你一个答案。"
秦慕归一双眸子似水似雾,眸光潋滟,轻启朱唇:"知无不言。"
耶律莫才长身而起。
"你我第一次见面之时,你骑的那匹马分明是我辽营所有,该是前次渡河时跑散的。老马识途,那匹马一听到我营哨声自然会回营,莫非你会不知道?"耶律莫才眸光炯炯,接着道:"你重病在床,知府衙门下人给你煎的却是毫无用处的安胎药,分明要你这病拖死了才好。"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堂堂一届知府,却住在偏厅,没有拨一个下人调用,房子里冷得像冰窖,饭菜简陋......这知府衙门到底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怨?"
秦慕归长睫动了动,扶住床沿慢慢坐起来,笑道:"原知府张秋同被贬成了掌书,其他人等跟着同降一级,不怨才怪了。"
"你们那个皇帝就这样放任?"
秦慕归"噗哧"一声笑出来:"他哪里是放任,这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耶律莫才显然有些猜到了,此时并不显得惊讶,只是愈发疑惑道:"我听闻那个赵景业甚为惜才,当朝龙图学士听说为人正直不屈,全靠他明里偏袒暗里保护才未遭人挟私报复,又为什么会对你这般?"
秦慕归带着笑,抬起胳膊,用纤长白皙的手指理了理乌发,眼前浮出昭阳楼那晚,当听闻依依要见的是他而不是自己时,赵景业又惊、又挫败、又不甘的脸。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那么鲜活有趣,让人忍不住捉弄到底。
在朝堂上再见到他,惊讶里,是错愕,还是惊喜?
秦慕归抬起脸,冲着耶律莫才笑道:"在下怎么能和柳学士相比。"
这一句话说得似是而非,秦慕归言笑晏晏,让人追问不下去。耶律莫才只得作罢,转而道:"你就让他们这么下去?"
"自然不会。"秦慕归一扬眉,"时候还未到。"他刚刚醒转,身子还不好,说了这许多话便有些累,微微喘了口气,还是继续说道:"就像是一群孩子掏鸟窝,他们正在兴头上,你上去制止,不但难有成效,反而引得他们变本加厉。非得等那鸟窝掉下来,蛋碎在地上,再去责难,方才有用。"
耶律莫才知道他说得有理,心里却有一把无名火烧得憋闷,道:"所以你就随便折腾自己,这里晃晃那里逛逛?只怕等你所谓的时候到了,你也随了那蛋碎得彻底!"
"不急。也快了。"秦慕归唇角勾勒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弧线,"而且,这段期间,我也不会让他们讨了好去!"
第七节
耶律莫才很快明白了秦慕归最后那一句话的含义。
知府衙门被捐助掉的火炕被褥还没有置办齐,他们整日里粗茶淡饭的知府大人深更半夜披着床单去厨房里亲自下厨,一个失手烧了整个厨房。那夜百姓们望着知府衙门熊熊火光,心想这知府大人把过冬用品都让了出来,只能烧火取暖,不禁无限感佩,泣涕如雨。
第二日整个知府衙门的伙食都和秦慕归一般变成了青菜馒头。正逢百姓们送来一条"爱民如子"的匾额,一见此情此景,不由得长吁短叹,又在匾额下加了一行字,是曰:"勤俭持家"。
秦慕归撑着病体,乐呵呵地出来收了匾额,一边和大家一起啃着馒头,一边时不时地拿眼瞟着临时搭出来的新厨房。闪闪发亮跃跃欲试的目光吓得知府衙门上下胆战心惊,当即排了值班表站在新厨房门口轮流守夜,以防知府大人又一个不小心,烧得连青菜馒头都飞了。只是厨房守卫战打了一个晚上,秦慕归却连个影子也没露一下,倒是守夜的因为更深露重通通染上了风寒,知府衙门一片咳嗽声,此起彼伏无比动听。
秦慕归歪在床上一口口喝着耶律莫才送来的药,笑得无比老实童叟无欺。
知府衙门就在这样人心惶惶的诡异氛围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前、知府大人张秋同的生辰。
后花园中冬月皎洁,干燥无云,风清天高。
葡萄美酒夜光杯,张秋同坐在首位,觥筹交错间风光依旧豪情万丈。虽是酷寒,腊梅盛放,幽香拂面。张秋同已喝得有几分醉,此时嗅到梅香,心神恍惚,只觉得永清县虽然苦寒,自己坐镇此处,天高皇帝远好不逍遥自在!胸怀激荡,张秋同一摔酒杯,高声呼道:"来来来,大家喝,去他娘的新知府!"
这一声下来,底下顿时欢腾一片,却忽然像是有谁拧紧了水龙头,呼声渐小,以致鸦雀无声。
张秋同心里疑惑,抬眼处,只见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青色的影子。眨了眨眼睛看得清楚些,那柳眉凤目,不是秦慕归又是哪个?
他的生辰本来瞒着秦慕归没有请他,这才敢放肆开口,这一下瞧见,张秋同一个激灵,酒也醒了。本来应将首位赶紧让出去,只是话已说了,左右是个大逆不道,张秋同索性动也不动,冷冷地瞅着这位新知府。
秦慕归也不介意,轻轻巧巧送了个台阶:"既是张掌书生辰,自然是寿星最大,礼节什么的免了也罢。"随便找了右边下位坐下。自己添了碗筷,斟上酒,举杯向张秋同道:"慕归知道得突然,也未来得及购置什么礼物,先敬掌书一杯,权当赔罪。"
他自称慕归而非本官,已是客气至极,给足了张秋同面子。张秋同却不肯买账,哼道:"‘赔罪'一说愧不敢当。这酒既然要喝,总得行个酒令什么的才好。我等都是粗人,吟诗对对太过风雅,不如接个词语玩玩。听闻大人有状元之才,想必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可好?"
他这一说,分明是要秦慕归以一人之力对在座众人。下首的程知会暗道要僵。这接词语看似简单,可好汉也架不住人多。莫说秦慕归不是状元,就算是当朝第一才子龙图学士柳怀生只怕也应付不来。程知会正要打几句圆场,却听到秦慕归饶有兴味地笑道:"有趣。"
柳眉斜飞,朱唇微扬,秦慕归放下酒杯,一双凤目看牢了张秋同。后者恨恨地咬牙开口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秦慕归受宠若惊地抚了抚自己脸颊,低头接道:"中人之姿。"
一个门丁赶忙接道:"姿势。"
张秋同抢道:"势不两立。"
秦慕归微叹一声,轻敲桌面:"利令智昏。"
张秋同骂道:"昏庸无能。"
秦慕归笑眯眯地答:"能人所不能。"
这一句并不算是词语了,张秋同正待反驳,秦慕归唇边的笑意忽然更深,自己更改道:"能人。"
有人接道:"人才。"
秦慕归回道:"才人。"
"人家。"
"家人。"
"人情。"
"情人。"
眼看掉进秦慕归设下的循环里,张秋同沉了一张脸,接道:"人人。"
秦慕归莞尔一笑,道:"人微言轻。"
"轻车熟路。"
"路......"秦慕归邪邪一笑,"人。"
"你......"张秋同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秦慕归敛了笑容,起身正色道:"张掌书。万事起于人者多,归于人者也多。人祸、人情、人怨,莫不始于人;家人、国人、天下人,无不终于人。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本官替你说明白么?"
他今夜诸多忍让,此刻语意藏锋,忽然显出官家威严,正气凛然掷地有声,众人皆是一怔。只听得秦慕归又道:"本官一月前巡城因何坠水?张秋同,你道本官当真不知?辽马剽悍,体态均匀,色泽浑然,你以为本官不识马么?你身为朝廷命官,私藏辽马,莫不是想要通敌叛国?"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坐实,是要诛灭九族的!张秋同冷汗淋漓,翻身跪倒:"下官绝无通敌叛国之意!下官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秦慕归冷笑道:"只是想让此马驮着本官跑回辽营,借辽人之手给你我‘势不两立'之仇一个了断?"
张秋同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慕归目露哀戚,低头猛咳一阵。深夜寂寂,咳嗽声撕心裂肺,惊得树上小鸟扑棱而起。
秦慕归扶住桌角,大口揣了几口气。明月照得他脸色一片青白。
"张秋同,你挟私报复,本官无话可说。但你可曾想过,若本官当真丧命辽人之手,一时之间,你一无知府印信,二无朝廷授职,莫非你要自立为王?"
"下官不敢!"
"你若不敢永清便成无主之地任人宰割!"秦慕归怒喝,"你为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为何处?为一己之权,置百姓安危为何处?"秦慕归又是一阵咳嗽,哀道:"张秋同啊张秋同,皇上恐你有谋逆之心命我前来,我还在圣驾面前诸多辩解,如今......你真是让本官失望透顶!"
纤长的手一指座上众人:"你们也是。挖空心思对本官百般刁难之时,怎不见在百姓身上多分一丝精神?西街新添人丁可有登记?东街盗匪频出可有蛛丝马迹?身为百姓父母官,莫非你们对自家子女也是如此不闻不问?"
一席话说得人人汗颜无语,内心翻滚后悔不迭。
夜已深,凉风习习,秦慕归颓然坐下,轻轻慨叹道:"你们怨我,恨我,无非怪我鸠占鹊巢,令你们随降一级。可是,你们就只想着在这贫瘠之地荒废一世,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了么?本朝有约,外官凡三年政绩卓越或有军功者,可调京师任职。本官临行之前,曾与人有约,三年内必返京城。你们为何不协力齐心,与本官一同努力?就算不出永清,本官走后,这职位不还是你们的?"
说到最后,秦慕归已是疲惫至极,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去思量吧......本官寒屋冷灶、重病缠身,何苦与你们费这番口舌......"自嘲一笑,蹒跚着向前屋挪了两步。
跪在地上的张秋同爬了几步,一把扯住秦慕归衣摆:"大人!下官知错!下官这就为大人添火炕!大人还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秦慕归身形顿了顿,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显得格外萧瑟。他张口道:
"北方苦寒,晚上辗转难眠,本官的暖炉没有带够......"
程知会"扑通"跪下:"下官为大人置办!"
"房间灰尘积了多日,本官体弱,难得打扫......"
"下官打扫!"
"床帐该修修了。"
"修!"
"青菜萝卜本官实在吃不惯......"
"换!"
"还要酒......"
"成!"
"最好是三十年陈酿。"
"下官遵命!"
"江南小吃也不知道哪里有卖,本官怀念得紧......"
"下官这就去找!"
"本官的狐裘上次落水时被冲跑了。"
"买!"
"快过年了,新衣裳也得做几件。"
"是!"
"指甲油好像用完了......"
"下官......"
众人的眼睛齐齐盯住秦慕归的纤葱手指。秦慕归讪笑了两声,缩回狼爪,又道:"冬季长夜漫漫,若有美人相伴......"一回首瞧见众人怪异的目光,忙不迭地吞回后半句话,摸了摸面皮,道:"本官是说,烦请各位好好管束自家女眷,莫要再往本官那里跑了......"
留下一地人面面相觑,秦慕归回前屋的一路上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身子落入一个宽大结实的怀抱中。身后人声闷闷,显然好戏看了多时,憋笑憋得有些无力。
"大人每日吃我的药,伤寒早好的差不多了。三分的病硬给装出十分,居然没有咳死你?大人演技愈发娴熟。"
"非也非也。"秦慕归转头,一双眸子波光粼粼,"在下一向......都是很认真的。"
第八节
月光皎洁如水似纱,梅香若有还无。秦慕归似笑非笑之间,似月清,月却输其一段媚;似梅傲,梅却逊其一份灵。
耶律莫才松开了手,道:"你真和人有约,三年内必返京师?"
秦慕归低头抚平了自己衣服的下摆,向前走了几步,梅树的阴影笼罩住他的脸庞。秦慕归拈花反问道:"在下说的话,将军可信?"
耶律莫才一时无语。
秦慕归轻笑道:"可惜。在下本还想邀请耶律将军常来坐坐。"
夜空静谧。一青一玄两个身影遥遥相对,不知是谁,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冬去春来,雪化无痕。
扬州的三月,早该是柳絮翻飞,而永清县,却仍严寒,永定河上的冰将化未化。
秦慕归的待遇提升了数倍,除了房间仍是偏安一隅,出入间都俨然有了知府的样子。永清县虽然贫瘠,却民风淳朴,少有动荡。秦慕归整日里无所事事,有时候窝在房里读个书画个画,有时候出门走街串巷听听八卦,更多的时候是趴在他那一张软塌上眯着一双凤眼戏弄小舞。
"爷,"小舞嘟着嘴端茶进屋,望了望窗外繁星,"耶律哥哥好久没来了。"
秦慕归把脸埋在被子里低低地应了一声,撑起身子笑道:"你想他来?"
小舞睁着一双剪水秋瞳:"想。他来,爷精神许多。"
秦慕归吃吃地笑了两声。窗外,夜深沉。今夜,有星无月。
"舞儿,他若不来,我要多费多少心思?"
长夜将尽,亮了一夜的红烛终于烧尽,窜出最后一缕火花,熄灭了。
秦慕归推开堆了一桌的永定河志,长身而起。黎明的光透过窗洒在他青色的长衫上,仿佛跃动出幻灭的舞蹈。
小舞从睡梦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美丽的场景。秦慕归紧锁双眉,连鬓角都仿佛闪耀着光芒,犹如东君驾鸾。小舞单纯的心灵里升起一种浩然如江水的敬仰,张了张小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秦慕归舒展了眉,回头对她千娇百媚地一笑:
"小舞儿,去跟咱们张掌书说,本官想他了,让他陪本官出去走走。"
小舞跨下了肩膀,抽泣了两下,哀叹唯一一次对自家爷的敬仰还没说出口就这样夭折了。
汩汩的水声,永定河上还覆着一层薄冰,冰下的水隐约可见流动的痕迹,阳光下仍是炫目。
秦大知府和张掌书骑着马,一前一后哥俩好地走在荒凉的河畔。张秋同在后面偷瞄着秦慕归优美的腰线,想着秦慕归的传话,"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心里颇忐忑。秦慕归眯起了眼,策马前行了几步,指着堤坝上一处问道:"上次,辽军就是掘开了这个地方水淹永清县?"
张秋同愣着半晌,终于依着手指的方向探头看了看,那处堤坝明显别于其他,砖头杂乱堆砌,天气一暖,竟还有多处长出青草来。张秋同心里顿时慌了,硬着头皮答道:"正是。那次下官忙着应付灾情,没能好好修补堤坝......"
秦慕归伸手摸了摸,一用力,砖头居然有些松动,一双柳眉立刻竖了起来。现下方是初春,河水还未涨起来,但再过几个月,一旦涨水,这块堤坝势必形同虚设。
秦慕归叹了口气,下了马,走上一个小山坡,张秋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张掌书,你看,对岸辽军的营地可有什么变化?"
"......似乎......更靠近河边一些。"看着辽军越发接近的大旗,张秋同心下惴惴难安,"大人看这是......"
"永定河对岸气候更加寒冷,土地也贫瘠,故我中原少有人前往居住。只有我县北面的大兴县相对繁荣,可以供养起兵卒。辽军营地向河边推,很可能是因为辽国又向边境增兵,要使大兴县容纳更多兵卒。"
"增兵?"张秋同惊慌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战事将近?"
"也不一定。"秦慕归冲他安抚地一笑。
这一笑把张秋同刚刚忽略了的忐忑又勾起来了,老脸顿时红了红。
那边秦慕归越贴越近,一只手指点了点张秋同的肩,开心地笑道:"不过,他们上次掘了堤坝好像是尝到了甜头,这次八成是要重施故技,这些辽人还真是没创意......不过本官听闻近日永定河上游春雨绵绵,我们这边河上的冰却还没有化,按照永定河志的记载推算,不到半个月就该有春汛了。到时候河水一涨,张掌书补得又不牢,说不定还不等他们挖,自己就开了~"
他说这些话的口气仿佛调笑一般,话的内容却一句比一句让张秋同胆战心惊,秦慕归就像没看到他坐立难安的样子,说得愈发神采飞扬:"这可不是我乱猜哦。人嘛,总爱以己度人,辽军想拆我们这面的堤坝,自然也怕我们打他们那边堤坝的主意。所以驻扎得离水近些,也方便看守。这就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掌书,你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张秋同滴了两滴冷汗下来,扑通一声跪倒。秦慕归伸手拦了一拦,讶道:"掌书大人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本官说错了?"嘟起嘴,秦慕归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大悟道,"是啦。我这么说不是连带着把自己也说成小人了?!"长睫轻颤,一双墨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向张秋同,声音温柔多情,"是么,掌书?"
张秋同浑身汗毛一根根地竖起,连声道:"下官知错了。今日下官就带人来抢修堤坝,以后轮流驻守......"
秦慕归看了他一眼,缓缓收回了扶住他的手,任他跪在地上。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终于敛了快乐娇媚的神色,冷冷地哼了一声。
张秋同却觉得这一声有如天籁之音。他从小念书,又曾考取过进士,却直到这一刻才真切的领悟到什么叫做表里不一。
第九节
永定河似一条蜿蜒的长龙,自天而来,秦慕归的声音混着冰下幽咽的水声,在张秋同的头上轻轻地响着。
"这堤坝长逾百里,若他们当真要毁,就凭知府衙门那几百个人,守得住么?上次辽军先攻大兴县,边防驻军都往永清县来防守,又是秋末正值枯水期,这才没出什么问题。这次又大不相同,一旦有了差池,辽军乘着灾情进攻,永清县丢了事小,从此辽军便可长驱直入,边境怕是永无宁日。"
"那......"张秋同不敢抬头,望着朝阳下秦慕归长长的、纤弱的影子,苦苦地思索着,"新城县就有驻边人马,大人可上奏朝廷,一边请求发兵,一边令新城守军前来永清县,先抵挡一阵,等大军赶到......"
秦慕归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掌书,你的眼里就只有永清县的安危么?新城县也属永定河流域,难道辽军就不可以将这招用在新城县上?新城离本县虽近,守军要走也得三四天,而辽军骑兵骁勇,胜就胜在速度。新城守军若到了永清县,只怕就再赶不回去守卫新城了。同是我朝北方门户,被打开任何一扇,结果不是都一样么?"
张秋同张口结舌,已然说不出话来。若是辽军真如秦慕归所说,永清县是丢定了。秦慕归新官上任初来乍到,大可以不熟悉地理形势推托过去,而自己,前次水患处理不当在先,堤坝未补好在后,朝廷的怒火十有八九是要发到自家身上来。要是秦慕归落井下石再把前段时间对新知府无理的事一报,乌纱帽飞了不说,连小命也不一定保得住。前后这么一思量,张秋同嘴一瘪,头重重地磕下去:"大人,您救命啊!"
秦慕归咬了咬嘴唇,蹲下身子道:"你能听我的么?"
张秋同猛地抬头,只见秦慕归精致的脸近在咫尺,一双凤目若远山含黛,烟雾朦胧间光华流转。张秋同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一下,磕头道:"下官一切都听大人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下官在所不辞!"
秦慕归满意地微微一笑:"我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只要你......帮我打洞。"
......打......洞......
张秋同怔怔的看着秦慕归心花怒放的模样,仿佛看到他身后有一条狐狸尾巴像胜利的旗杆一样高高竖起。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狐狸也该出洞觅食了。
小舞坐在知府衙门的台阶上,看着秦慕归乐颠乐颠地回来,皱起一张小脸,叹了一口气。
小舞一向不怎么喜欢春天。在扬州花粉过敏,在永清又雪化寒冷。而最大的原因其实是:秦慕归喜欢春天。
在喜欢的季节,人往往心情好,精神也好。而秦慕归若是心情和精神都很好,往往就意味着有许许多多的人会过得很不好。
此时的秦慕归还没有被人划入移动公害的自觉,正认认真真地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画着画。
方是黄昏,窗子还没有关。微风一点点地吹进室内,吹散了秦慕归绑在脑后的乌发,吹开了他本来扣得就不紧的衣领,吹起了桌上画纸雪白的边角,映衬着他白皙中染上薄薄晕红的脸。
一只手臂搂过他的腰身,伸手把他领口系好。耶律莫才松开他,探头去看桌上的画。
"怎么样怎么样?"秦慕归兴奋地问他。
"嗯......笔墨均匀。"
秦慕归期待地看他。
"线条也流畅......"
秦慕归摇着其实不存在的小尾巴两眼放光地看他。
"嗯......其实......你在画什么?"
秦慕归垮下两片柳眉,仇视地瞪了他一眼,抽过画刷刷卷起来扔进柜子里。颓丧地趴到软塌上,可怜兮兮地咬着被角。
耶律莫才讨好地往前凑了凑,秦慕归的眸子里立刻一片水雾朦胧,吓得耶律莫才赶紧又退了回去。左右看看无法可想,耶律莫才打开柜子取出那画,正准备再装模作样地看两眼夸他几句,却在一不小心看到柜子下层角落里堆成一堆的黑乎乎的东西时黑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秦大人......这个......是什么......"
"我画的是......"秦慕归懒洋洋地抬头,在看到耶律莫才用两根手指拎着的东西时瞬间僵硬。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耶律莫才借给他披的外衣......
"你不是说你洗干净了么?"耶律莫才说得咬牙切齿。
"我......我是有让小舞洗......啊"声音越说越小声,秦慕归委委屈屈地望了他一眼,"我那个时候不是病着么~"
"所以你就拿我的衣服擦鼻涕?"耶律莫才青筋暴跳。
秦慕归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叉着腰大声道:"哼,耶律大将军前阵子天天晚上来也没见你想起这身衣裳,几天不见终于就想起来了?我是说辽军备战正忙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原来是人不如新,衣不如故!"
他突然发难这么颠倒黑白的一说,耶律莫才傻了一会,愣愣道:"你怎么知道辽军在备战?"
秦慕归暗暗吐了一口气,揉了揉爬得太快险些扭到的腰,重新舒舒服服地趴回去:"不然,还有什么能绊住耶律将军?"
耶律莫才把秦慕归往旁边推了推,自己也坐了下来,道:"太子亲自下令,若是......寻到了时机......"
他停了话,犹豫了一会,开口道:"你我若在战场上相见,我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他说这话,本意是让秦慕归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料到秦慕归淡淡一笑,轻声道:"我会。"
耶律莫才一怔,待明白话中含义,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慕归"两个字在舌尖转了转。
秦慕归却没有注意到他心中千回百转的心思,眸中精光一闪,笑道:"只是,所谓的时机,今春......恐怕是寻不到了。"
第十节
耶律莫才看起来着实忙得紧,顶着一头的疑问赶紧又回了辽营。秦慕归歇了一会,爬起来把画画完,拿去给了张秋同。回头又写了一封信,让程知会发给了新城县的县令。
永清县还有几分寒气,京城却俨然已是春天了。
皇帝主子在御花园摆了一次宴,又出宫踏了一回青,每日里依旧规规矩矩地上朝下朝,今日里忽然收到了一份新城县的折子。折子上说了一番辽军动向,情形甚紧迫,又用半篇高呼圣上英明,仿佛再危急的情形天威这么一显也能化解干净,再说了些民安国泰,折子末尾才用小字稍稍提了那么几句,希望朝廷调兵增援边境以防后患云云。
赵景业熟知这些官员的奏章格式,耐着性子看到最后,沉思了一会,招来几个将军分析形势。忽然注意到折子里提了一句永定河水患,又请来龙图学士柳怀生,才知道原来永定河再过几日将有春汛,今年北涝南旱,或有春洪。联想前次辽军水淹永清县,赵景业这才闹明白奏折真意,不禁沉了一张脸。
斟酌了一番重新部署,在永定河沿岸加了一倍驻军,又抽调了一支即刻赶赴永清县。下了圣旨,遣走众人,赵景业仍旧闷闷不乐。柳怀生慢走了两步,回头瞧见了,问道:"皇上为何事烦忧?"
赵景业来回度了几步,把那奏折摔下案台,怒道:"这封折子虽是新城县上的,说来说去却是为永清县求兵,他秦慕归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糊弄朕?!朕与他虽有私仇,难不成还会在这些国家大事上刁难他不成?他以为朕不看他的折子?"
柳怀生先是一怔,忽然笑道:"莫非皇上......一直在等秦大人的折子?"
啊?
赵景业吃了一惊,心里掂量了一下柳怀生这话的可能性,脸上又青又白,道:"朕何时等过他的折子?别的外调知府争先恐后的往里递折子,生怕朕不知道他们多兢兢业业,一门心思就想调回京城,他倒好......难得对情势观察分析到这个份上,还推给旁人,生怕朕还记得他!"
这一句话出口,赵景业瞄了柳怀生一眼,见他低头沉思,脸上有些担忧神态。柳怀生本就生的有些柔美,一蹙眉,更显得有些苍白羸弱。
赵景业心里一动,伸手握住柳怀生的肩,柔声问道:"怎么了?"
柳怀生抬眼看他:"慕归难不成并不想回京?他......"
赵景业听到"慕归"两个字,胸中翻腾,恨恨道:"原来是在挂念他。秦慕归就算想回京也得他回得来才行!"
说完一拂袖,转到后堂去了。
柳怀生不明所以地站了一会,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也回府去了。
远在千里的秦慕归自然不知道京城里还有人在惦记他,这一位知府大人正兴高采烈去瞧张秋同。
小舞跟在他后面一脸纳闷,早知道自家这主子和平常人有些不同,可也实在想不出张秋同有啥好瞧的。前阵子这一主一仆吃够了张掌书的苦头,秦慕归是看不出来记恨了没有,小舞却是没事就提出来忆苦思甜一番。
走到永清县西北十多公里,远远便瞧见几十个人影,小舞心里嘀咕了一下,怪不得最近知府衙门人烟稀少门庭冷落,敢情都到这来跟着张秋同了。待走到近处,一个人瞧见他们,忙不迭地迎上来。
小舞看清楚他,不自觉退了一大步,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面部肌肉一阵绞痛。难怪大人神经兮兮地要来,小舞头一次觉得原来这张秋同这么好看!
眼前的哪里还是那个嚣张跋扈颐指气使的前知府现掌书,灰尘满身,从头黑到脚,像一只掉进灰堆里的巨型乌鸦,放在晚上决计瞧不出来。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上扬,一抬眼对上张秋同恶狠狠的眼神,小舞紧急刹住了灿烂无比的笑容,递上一个乖巧无害的无辜眼神。
肩膀被一只手亲热地搂住,小舞转头看自家大人,秦慕归脸上一片严肃,威严地开口感叹道:"掌书辛苦了。"
小舞的眼神由惊讶转为无限崇拜,自家爷的演技愈加纯熟,只是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当然更好。
张秋同自然不会不知道自己样子好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带路道:"大人往这边走。"
秦慕归抓紧时间揉了揉忍笑忍到抽搐的嘴角,一脸正气地顺着张秋同的手指看去。
地上一个一百多丈的诺大洞口,下面还有百来人在挖掘,秦慕归掀起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张秋同跟着他下来,在地道里边走边道:"一切都按照大人的图纸,决不会有错。剩下的人都在出口,两边对挖,再过两三天便能竣工了。"
"好得很好得很。"秦慕归又走了几步,只觉得头上灰尘仆仆的往下掉,呛得咳了几声,回身拍拍张秋同的肩,笑道:"秋同办事,我当能放心。"
地道里黑暗,张秋同恍惚间听到秦慕归唤自己的名字,仿佛十成十的亲昵信赖,还未来得及确定,又听到他说:"皇上虽然调了驻军前来,可是仍是赶不及,春洪一到,永清县凶险万分。若是本县有一星半点的慌乱给了辽人可乘之机......本官身为一县知府,万死不能擅离职守,誓与本县共存亡,掌书大人却不必如此。若是当真天亡永清,掌书速速撤去,切莫枉送性命。"
他虽然叫回掌书,语气却仍旧轻柔,哀伤处仿佛临终托付,说得张秋同心里颇不是滋味,脑中一热,绝然道:"大人哪里话,我等自然也誓死追随大人。"
秦慕归目光中闪过一丝感激,偏过头去,轻声道:"若此次能度过此劫,本官定会上奏朝廷,表彰掌书的功绩......不过......这地道明日就要修好哦......"
听着他愉悦的尾音,张秋同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第十一节
耶律莫才端坐在大帐里细细地看着上报,永定河上游雨势只强不弱,再过个几日,待水位涨到最高,便该决堤备战了。
他心里冷不丁的想起秦慕归似笑非笑的脸,稍稍迟疑了一下。帐外忽然一阵喧嚣,耶律莫才正要起身察看,帐帘一掀,进来了一个十四五的少年。
那少年几步走到他跟前,嘻嘻笑道:"耶律将军,在发什么呆呢?"
耶律莫才惊道:"太子殿下?你......什么时候到的?"
少年一摆手免了他的礼,道:"前日跟父王告了假,来边塞看看战事,历练一下。"
耶律莫才让出上位,少年毫不客气地坐了,顺手翻了翻桌上文书,这才抬起脸道:"刚才耶律将军看起来心事重重,莫非是我计策不好,下的命令不对?"
"不是。"耶律莫才略显尴尬,"是我心思不专。"
少年目光有些冷:"身在边塞还能心思不专,看来这场仗是稳胜了?"
耶律莫才皱了皱眉:"殿下恕罪。"他和这位太子一向多有隔阂,也不愿多说。这次奉命行事,虽然确实不觉得太子计策有什么遗漏之处,却总觉得也非万无一失。
少年眼珠子转了转,又显出乖巧可爱的模样,亲昵道:"耶律将军莫怪。算起来,我还得叫将军一声哥哥。"
耶律莫才是辽主的私生子,出生之时辽主正宫尚无子嗣,于是遭到猜忌嫉恨,被正宫娘娘一路追杀出了辽域,一度流亡中原。后来虽被迎接回朝,地位却远远及不上其他皇子。加之生母过世,耶律莫才不喜欢宫廷生活,所以请征为将,数次大捷,颇有战功,才有了今日的尊荣。
听太子刻意的亲近,耶律莫才心里反倒有些烦闷不快。这太子虽然算得上机智过人,却到底年岁还小,若论起演戏的功力,哪里及得上永清县知府衙门里的那只狐狸?
心思这样七绕八绕,却又绕到了秦慕归身上。
入夜,秦慕归悄悄地溜出知府衙门,带着小舞蹑手蹑脚地偷了马,跑到永清县西郊。这里也就几十户居民,秦慕归寻到唯一一口水井,摸出小刀仔仔细细地刻起来。
小舞提着灯笼照着看了半天,好奇道:"爷,你画只壁虎做什么?"
秦慕归恨恨地白了她一眼:"什么壁虎?!你瞧瞧这长须、这鳞片、这气魄......这明明是龙嘛!"
小舞瘪了瘪嘴:"那......爷深更半夜跑这来画......"一个"龙"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被小舞含糊地混了过去,"......做什么?"
秦慕归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瘪了瘪嘴,就着灯笼光又用蜜糖把画描了一遍。
"因为这里要被水淹。不让他们以为是龙王显灵,他们怎么肯舍弃家园搬出去?"
第二天一早,永清县就热闹了起来。张秋同这几天被秦幕归激励得没日没夜的窝在地道那,倒是程知会慌慌张张地冲进秦慕归的屋子。
"大......"
一个"人"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秦慕归夜里跑了出去,这时候刚刚睡醒,坐在床上正是低血压的状态,眨了十几下眼睛才看清楚房门口的人,抬起手招呼道:"知会大人,这是怎么了?"
程知会愣愣把眼睛从秦慕归敞开的领口处移开,两行鼻血"刷"的流下来。
小舞正进屋准备伺候秦慕归洗漱,看见屋里的情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一条毛巾甩过去捂住了程知会的脸。
一开春便有血光之灾,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程知会堵着鼻子,老脸红得像放在炉子里千锤百炼的铁。
秦慕归穿好衣服,爬起来坐在桌前一脸宽容的笑(小舞在后面咬牙切齿:本来就是他害的......):"知会,这么急,发生什么事了?
程知会如梦初醒,赶紧道:"大人!西郊水井出了怪事啊!早上村民打水,却看到水井壁上,蚂蚁组成了图案!"
秦慕归端起茶水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悄悄冲着小舞得意洋洋地一笑。
"那些蚂蚁居然组成了一只......毛毛虫!"
"噗--"
刚进嘴的一口茶全喷了。
程知会怔了怔,脸上的茶水一滴一滴的滴下来。
半个时辰后,永清县人人赞誉的青天大老爷新知府大人坐着华丽丽的轿子前呼后拥的出现在永清县的西郊。
秦慕归还没从巨大的打击中回复过来,哀戚着脸从轿子里看着见到他高兴得两眼放光的百姓,多少得到了一点点安慰。
一个老汉高呼着扑到他的轿前,秦慕归赶紧下轿把老人家扶起来笑眯眯地道:"老人家有话就说。"
老汉泪眼汪汪,扯着嗓子嚎道:"大人哪,我们的水井......水井壁上居然出现了一只龙......咳咳......"
秦慕归感动得两眼水雾朦胧:"老人家......这......真是......高山流水遇知......"一个"音"字还没有出口,老汉缓过气来,反握住秦慕归的手:"居然出现了一只龙虾!"
天边炸响一只巨雷,秦慕归身体摇晃了一下。
第十二节
朴实的村民当然不知道秦慕归心中所思所想,只以为他也被这桩千古奇事给吓着了,七手八脚地去搀他。
秦慕归慢慢地走到水井前,上上下下看着自己的杰作,调整好情绪,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这个图案,本官见过。"
小舞不屑地撇撇嘴:本来就是你画的,没见过才怪。
"本官少时居于江南,曾在杭州龙井水中见过此图案。此图案出现的第二日,钱塘决堤,水淹百里......此乃东海龙王显灵啊!"
周围响起了一片抽气声,一个老妇人两眼一翻倒在地上。秦慕归十分满意这效果,正待往下说,一个小孩拉了拉他的衣角,眼泪花花地问:"海里的龙王就长这么丑?"
秦慕归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吸了两口长气,装作没有听到,镇定地道:"本官近日观辽军动向,心中本还存有疑虑,不知当不当对你们言明,谁知今日龙王竟然显灵告知......明日此时......恐怕将有水患!"
秦慕归闭了闭眸仰天长叹:"辽人觊觎我大宋疆土多年,近日又向大兴县增兵,狼子野心人神共愤!本官得到消息,明日清晨辽人将掘开永定河堤坝水淹永清......本官无用不能阻止,实在愧对百姓愧对苍天......"
秦幕归的声音一向悦耳,说到此处却嘶哑起来,哽咽道:"本官上任虽然时日尚浅,却已把永清县当作自己家乡一般,如今要目睹家乡遭异邦蹂躏,于心何安?本官虽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要披荆斩棘和这群恶狼斗上一斗!只怕......只怕本官势单力薄无力回天哪!"
他一连数声,声声悲怆,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溅在他青色的长衫上。
"爷!"
小舞扑了上来叫了一声。主仆四目相对,小舞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又是一声高呼:"爷!"
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音调高得很,这一声下来秦慕归也着实吓了一跳,身体晃了晃靠在小舞身上,小声道:"你要说的台词在你袖子上写着。"
小舞慌慌张张地一矮身跪下来,瞄着袖子上的小抄结结巴巴地念道:"爷,小舞虽然是个弱......女子,也想和爷一起去打辽人保家卫......卫......。"
最后那个"国"字写得太草小舞不认识,百姓中为首的老汉抹了一把老泪跟着过来跪下,道:"卫国!大人真是好官哪!那辽蛮子要是敢来,我们跟他们拼了!"
这句话一出口,秦慕归和小舞齐齐抒了一口气:总算说了......
知府大人眼中泪光闪闪,当下擦了擦嘴边的血朗声道:"好!有老人家这份心,辽人占不了我永清县!"他把老汉扶起来,指着水井上的图案道:"苍天有眼,匡扶正义。唯今之计,西郊百姓今晚收拾家当离开,听从张掌书调派。本官相信天从人愿,定不会辜负了百姓们这一腔守家卫国的热血!"
小轿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热闹,秦慕归拜别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起轿走人,又从小窗子探出半个脑袋,留下一个深远壮烈的眼神。
转回身来,秦慕归吐出嘴里小半截血淋淋的猪舌头,慢悠悠地用茶漱了漱口。
小舞看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小心翼翼伸出指头戳了戳:"爷,你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秦慕归竖起纤葱食指,在唇边轻轻点了两下,神秘兮兮地道:"就在打雷的时候。"
小舞倍加失望,声音闷闷:"我以为爷那个时候正伤心......"
"伤心自然是伤心的。"秦慕归靠在车厢上,透过一起一伏的轿帘看着外面,轻笑道:"只是一个好戏子,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情绪耽误了演戏?"
"伤心自然是伤心的。"秦慕归靠在车厢上,透过一起一伏的轿帘看着外面,轻笑道:"只是一个好戏子,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情绪耽误了演戏?"
小舞稚气的小脸透出几分少年老成的沧桑,偎过去摸了摸秦慕归的脸。
程知会一掀开轿帘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主仆情深相依为命的场景,感动得......抖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慕归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看他:"知会,有事么?"
"那个......大人,小人愚钝......"程知会搓了搓手,"大人怎么知道辽军是明日决堤?"
秦慕归眨了眨眼:"谁说辽军明日决堤了?永定河水位到后天才涨到最高,他们理应是后天动手。"
程知会一怔,急道:"大人方才明明是说明日永清县会遭水患......"
"是啊,"秦慕归慈祥地一笑,"只不过明日清晨去挖开堤坝的不是辽军,是知会大人。"
程知会愣了半天,慌忙跪下来呼道:"大人!小人不是辽军奸细啊!大人要相信小人啊!"
秦慕归停轿扶他起来,认真地道:"本官当然知道。本官就是因为信任知会,才将此重担交付给你。"
他拉着程知会走了几步,轻声道:"若是等到后天辽军动手,本县就真的在劫难逃了。虽然不愿,如今也只能舍小救大。明日清晨知会大人带几个心腹掘开永清县西面的堤坝提前放水,千万小心不要让其他人看到。"
第十三节
清晨。
平地起惊雷一声轰鸣。
一个辽兵扑进中军大帐慌道:"永......永定河决堤了!"
"什么?"太子耶律秀惊得站起身来,看着耶律莫才,"进攻不是明天么?"
耶律莫才也是一怔,起身道:"出去看看。"
两个人出了大帐,就看见永清县西面堤坝果然决了口子,河水滚滚都向永清县西郊灌去,水声震天雾气弥漫,西郊顿成一片水乡泽国。
耶律莫才拧着的眉忽然一松:"是他。"
耶律秀哪里知道他说的是谁,翻身上马道:"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总是水患,点兵出战!"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片喧嚣,抬眼望去,洪水忽然转了方向,全向永清县的西北角流去,县内的积水迅速降了下去。
"怎么回事?!"
有人扑到马前,张口结舌道:"地洞!水流进了地洞!"诺大的洞口仿佛一条巨龙吞吐水雾,滚滚浪涛发出雷鸣一般的嘶吼,在一个小小的永清县上演着惊天动地的大戏奇景。
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永定河,永清县传来几百人一遍又一遍的齐声高呼:"苍天有眼,匡扶正义!苍天有眼,匡扶正义!"
带着怨愤和豪迈的呼喊甚至压住了轰鸣的水声,连天地都为之动容。就在这样的呼喊声中,永定河沿岸现出一支队伍,刀戟如林直耀人眼。一支支锋利闪着寒光的箭簇搭在弦上,弓开如月,遥指对岸的辽营。后面烟尘扑天,看不清还有多少兵卒。
此情此景,莫说是久居深宫的太子,就是沙场上舔血而生的耶律莫才也不禁愣了愣。
烟尘里走出一人一马,青色的长衫将猎猎寒风化作了江南的似水柔情,青衣青年眉眼一弯,融化了一触即发的肃杀。
秦慕归策马走到最前面,朗朗开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若辽主当真有德想要一统天下,拿什么来解释今日的生灵涂炭?我永清县的百姓和善纯良安居乐业,凭什么要遭此浩劫?若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也要问一问我大宋的百姓是不是甘愿化作你马蹄下的白骨!"
身后数百人齐声山呼:"我等不甘愿!"
秦慕归一抬手,微微一笑。
"今日尔等辽军水淹我永清县,卑鄙行径令人发指!毁我家园伤我百姓,铸此血债天地难容!"
后面带兵的程知会听得如芒在背,冷风阵阵吹:明明今日掘开堤防是秦慕归的主意他程知会下的手,此时秦慕归一声一声骂起来倒理直气壮毫不嘴软。
"尔等若以为用此招数能取本县则大错特错!看不到本县上下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虽楚一人,亡秦必楚。我百姓人人拼死守家卫国,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誓与尔等周旋到底!"
身边的小舞扭头瞅了他一眼又一眼:明明是秦慕归一出苦情戏配合她小舞一招抛砖引玉逼得人家跟在后面七吼八吼当配乐,这秦慕归睁眼说瞎话连脸都不红一下。
"今日本官就立在这永定河边,尔等若想踏入永清县,就先从本官的尸体上跨过去!"
这句话一砸下来,左右知府衙门那百来号兵和后面数百百姓齐齐抬头瞧了他一眼,秦慕归咳嗽了一声,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在袖内把食指中指交叉起来,暗自念道:随便说说,过往神明您忙您的,千万别信。
"如今苍天都庇佑我永清县,莫非尔等也不顾你草原上万能的神的旨意逆天行事?"
风声萧萧,金戈铁马啸长空。
耶律秀目不转睛地瞧着对岸,慢慢地眯起眼睛。
"那个人,就是永清县的知府?"
耶律莫才望着秦慕归翩飞的青衫,仿佛又回到那天傍晚,秦慕归眸光灼灼轻笑道:"只是,所谓的时机,今春......恐怕是寻不到了。
初见时的妩媚慵懒,再见已化作忍辱负重心思深沉;
月夜下的似真还假,转眼就变作自信满满乾坤扭转;
他对着知府衙门上下演一场声情并茂的忠君爱民戏,初见时还觉得有趣,谁知有朝一日轮到自己,竟是如此百般滋味一一尝遍。
张开口,只觉得每一个重如千钧,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熟悉,在心里千遍万遍的缠绕过。
"他是秦慕归。"
第十四节
辽军被秦慕归出其不意夺了先机,还压了个逆天行事的帽子出来,一场交锋雷声大雨点小的化了个干净。秦慕归在永定河边吹了两天的冷风,终于等来了被赵景业调往永清县的驻军,心里一松,这次事件总算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这一松下来就觉得全身酸痛,倍加想念屋子里那张可坐可卧的软塌,偷空回知府衙门睡了一天,第二日起床,听说边塞军已经安顿好了,这才打起精神去瞧瞧。
边塞军驻扎在新城县和永清县间的郊外,秦慕归坐着小轿,老远瞧见大旗上飘着个"姜"字,想是带兵将军的姓氏。
秦慕归正闲得无聊,歪着头招呼旁边的丫头:"舞儿啊,一块姜切成四片,打个四字词语,你知道不?"
小舞吃力地想,把两片软眉皱成了一团麻绳:"姜......切成四片......"
秦慕归温柔地抚平她的眉头,温柔地笑着,温柔地说道:"其实......迷底就是......姜姜姜姜!"
小舞青了一张小脸。
秦慕归你这个变态!!!
姜将军等在中军大帐,一见到秦慕归的轿子便迎了上来。两人一番寒喧进了大帐,姜将军亲自满上酒,敬道:"姜某还没到永清县就听闻大人不费一兵一卒智退辽兵的事情,真是钦佩。"
边塞军向来眼高于顶,对文臣诸多不屑,这位姜将军一片热忱之态,当真是感佩秦慕归的军功。
秦慕归接了酒杯一饮而尽,认真地道:"将军过奖了。此次辽军动向其实是辽太子的命令,上边疆历练来了,胜也罢不胜也无妨。既然存着这一份少年游戏长长见识的心,难免思虑不周,放弃也容易。本官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姜将军听他分析,哈哈一笑,又敬了一杯。
秦慕归规规矩矩地客套完告辞走人,临别出了大帐,又见到帅旗上的"姜"字,忍不住回身问了一句:"不知道将军叫什么?彼此私下里喊喊名字也亲切。"
姜将军道:"我在家里排行老四,就给起了个名字叫姜四。"
秦慕归陡然想起给小舞出的谜语,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半天才勉强收住。
晚上姜将军写奏章上报军情,写到末尾,皱了皱眉加了一句:永清县知府秦慕归虽然是良才,可是似乎有点......可怜姜将军肚子里缺文少墨,琢磨了良久也没能概括出来秦慕归有点什么,最后只能以省略句收尾,意味深长。
说起来姜将军虽然名字难听了点,可是见到秦慕归的第一面就看出他有点那个什么的,这将军却是第一个。
秦慕归乐颠乐颠地回了知府衙门,张秋同在门外等他回来,从夸奖秦大人算无遗策到今天天气真冷再绕回秦大人算无遗策,最后小小声问了一句:"不知大人的请功表写好了没有?"
秦慕归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写好了写好了,放在房里,你过来看看。"
张秋同跟回偏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请功折子从头到尾整个就是封张秋同的表扬信,只在末尾提了提秦慕归自己,写的是落款:"永清县知府秦慕归上"。
这次的军功,轻轻巧巧就送了出去。
张秋同两滴老泪在眼睛里转了转,伸手去抱秦慕归的腿。
秦慕归拍了拍他的头,道:"本官听说,掌书大人二十七岁中举,到永清县已近十年,却仍未成家,想必是心中仍有抱负,不愿在这永清县扎根吧。"
张秋同趴在地上猛磕了几个响头:"秋同忘不了大人大恩!"
秦慕归轻轻笑了笑,伸手扶张秋同起来:"本官祝掌书大人早日......回京!"
第十五节
御书房内,赵景业正在批阅奏章,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玄色的官靴。
被准许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入御书房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赵景业没有抬头,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奏章读完。
柳怀生行了礼,站在下首默默地等着,直到赵景业抬眼看他,才问道:"臣听说秦大人来了请功的折子?"
"哪个秦大人?"
"就是永清县知府秦慕归。"
赵景业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倒也知道他不过一个知府!柳爱卿如此挂念,莫不是有什么私交?"
柳怀生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赵景业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只不过心里本就有些堵得慌,硬着头皮一句话说完,等着柳怀生回话。
谁知道柳怀生抿着薄薄的嘴唇,跪下行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走。
赵景业急忙一把拉住,软声道:"朕失言了。"
柳怀生冷着脸道:"臣家世本不清白,若皇上认为臣别有用心徇私舞弊,大可摘去臣的官衔。"
赵景业心里一软,道:"当年辅政大臣根生叶茂,你家有牵扯也在情理之中。要不是你大义灭亲,朕也不可能这么快掌权......"
赵景业叹了一口气:"朕知道你这次是爱才心切,为国举荐栋梁,可是,那秦慕归当真值得你如此相待么?俗话说:犬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就凭秦慕归的巧舌如簧,怎么能断定他能为朕所用?"
柳怀生脸色缓和下来,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臣举荐秦慕归,确实也是因为和他一见如故。"
赵景业不禁想起那晚昭阳楼中,温良如美玉,妖冶若桃花的青衣青年和他相视一笑,目光幽深流转有神。那一刻心中的喜不自禁,对谁能够言明?难道不也是一句"一见如故"?
只可惜后来......
想到"后来",赵景业的脸色猛地沉了沉。
柳怀生哪里知道赵景业心中所想,径自说道:"言由心生,秦慕归若没有真才实学,也断写不出那样的文章,说不出那样的话来。此次他化解危机,可见一斑。"
赵景业抽出一个奏折递给柳怀生道:"这是秦慕归快马递上来的请功折子,你自己看。"
柳怀生安安静静看完,脸上越来越疑惑。
赵景业坐回桌后,道:"和驻扎永清县的姜将军上奏的完全不一样,你说朕该相信哪个?"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朕让他取代张秋同当永清知府,张秋同必定对他多加刁难。秦慕归想在永清县站稳扎根,就要把张秋同送出永清县......朕偏就不遂他的愿!"
这一句话说得阴狠,赵景业心里却乌云密布,憋闷得紧。
春日里阳光明媚。永清县知府大人趴在软塌上对着刚送到的圣旨泪眼汪汪。圣旨上诸多封赏,却只字不提让张秋同调出永清县的事儿。秦慕归呜咽得正起劲,眼见耶律莫才拎起最后一个凤眼酥,忙停了停,伸手抢了过来。
秦慕归恶狠狠地盯着这个男人:"你们太子前脚刚回都城,你后脚就来抢我的江南点心......难道看不见美人在这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耶律莫才拿起另一个盘子里的核桃酥,懒洋洋地道:"你早就算准了赵景业不会因为这点军功让你回京城才上了那份请功表章。他准了,你送走一个瘟神;他不准,张秋同也对你感恩戴德。你还在我这里装模作样的哭什么?"
秦慕归白了他一眼,起身弹了弹青衣下摆,道:"说得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挑眉一笑,"我该去找我们的掌书大人。"
看着秦慕归风摆水蛇腰地晃了出去,耶律莫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春天,果然是烦恼多多。
扫干净最后一个小盘,秦慕归还没有回来。耶律莫才百无聊赖地扫视秦慕归的屋子,瞥见软塌上除了圣旨还摊着秦慕归奏折的批复,便伸手拿过来看了一眼。
一双星目猛地睁圆了,批复的最后一行,朱笔行云流水的字迹顿了顿,草草地写着:辽人动乱频多,朕近日微服私访边塞。
耶律莫才皱了皱眉,甩开批复,起身去寻秦慕归。
张秋同仍住在知府衙门的主宅,和秦慕归住的偏厅隔着一个小院,耶律莫才穿过院门,推开了张秋同的房门。
"吱呀"一声,屋内三个人齐齐转头。
一柄锃亮的宝剑架在秦慕归细细的脖子上。
第十六节
张秋同被点了穴道窝在角落里,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耶律莫才。秦慕归的脸被长剑映得雪白,一双眸子一眨一眨,像是被送进屠宰场的小狗见到了主人,冲着耶律莫才扬了扬手,欢快地打了个招呼。
耶律莫才嘴角抽搐了两下,镇定了心神,沉声道:"阁下突然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蒙面人没有答话,手上一个用力,长剑往里送了几分,秦慕归白皙的脖颈立刻划出一条血痕。
"让开。"
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听起来却仍旧清脆,再加上他身形瘦小,竟好像是个少年。
来不及多想,蒙面人压着秦慕归一步步往外走,直到进了院子也没有放开秦慕归的意思,看情形是想带着这位知府大人一起走。
耶律莫才上前伸手一拦,道:"阁下想带我这位朋友到哪里去?"
蒙面人瞥了他一眼,目中满是不屑猜疑,手上一动,秦慕归的脖子上又多了一条血痕,比之刚才更深,鲜血顺着长剑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秦慕归痛得眉梢一跳,可怜兮兮地抗议道:"问题是他问的,你要是不满,划他就是。"
蒙面人半边脸全被黑布蒙住看不清表情,耶律莫才本来去摸剑的手却停了一停,无可奈何地看了秦慕归一眼。
蒙面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耶律莫才心里着急,却连开口都不能,眼见秦慕归快要被带出小院,一挑长剑刺了过去。
这一剑招式平常,剑招却奇快,剑气森然,转眼间已到蒙面人反手,逼得他不得不将剑从秦慕归脖子上撤下来抵挡。耶律莫才右手的剑忽然换到左手,仍旧攻其必救,腾出的右手抓住秦慕归的左臂往回一带。蒙面人一矮身避过剑锋,伸手揽过秦慕归的腰身,重又带回怀里。
耶律莫才回剑横砍,蒙面人一个转身,将秦慕归送到剑锋上,长剑在秦慕归腰前晃了晃,耶律莫才急急煞住,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秦慕归轻吐出一口气,抬起手小鸟怕怕地拍了拍胸口,对耶律莫才送去一个无辜的眼神,诚恳地道:"耶律兄,人都道红颜薄命,可是慕归实在不愿意就这样早早地去了......若是死在美人手上倒也罢了,可是耶律兄却并不是......嗯......其实仔细看起来,耶律兄五官拆开来勉强也算是个美人......。"
耶律莫才和蒙面人打得正热烈,听得青筋一个劲地往外蹦,齐齐停了手大喝一声:"闭嘴!"
秦慕归吓得一激灵,乖乖地收了声。
耶律莫才难得让秦慕归听话,脸色却是出奇的难看。来回过了几招,他对蒙面人的身份心里已经有了底,又听到秦慕归一反常态,不叫他将军而是一口一个耶律兄,又确定了几分,趁着蒙面人分心旁顾,剑招激变,向蒙面人面门刺去。
那人连退了几步,抓过秦慕归挡在身前,耶律莫才对上秦慕归端方而又媚色的面容,咬了咬牙,点漆的瞳中染上一抹狠色,一剑擦过秦慕归的肩,鲜血四溅。秦慕归的脸色蓦的一白,却哼也没有哼一声。那一剑去势不减,扑到蒙面人面前,挑开了他脸上的面纱。
黑布落下,一张脸唇红齿白,不是本该在回都城的路上的辽国太子耶律秀又是谁?
耶律秀的脸虽然生的稚气清秀,却冰冷犹如罗煞,他的身上溅上了血,嫌恶地推开秦慕归,收回了剑。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
"耶律将军,你居然勾结宋人。"
耶律莫才默默地跪在地上,虽然他并未因和秦慕归相交而背叛辽国,却也无法作出辩解。
一宋一辽,一河之隔,有若天渊。即使秦慕归从来未在他面前有过一丝一毫的表示,可也未尝没有担心过会有一天背上通敌的罪名。
明明清楚,明明是最理智最精于算计的人,是为什么,放任到今天?
耶律莫才心头忽然涌上一片茫然,抬头望了秦慕归一眼。
秦慕归的脸色一片惨白,那一双斜挑的凤眼本是戏谑欢快的,此时凝望过来,却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
他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断断续续地吐出话来:"耶律......你......居然是辽国的将军......"
耶律莫才脑子里轰的一声。
演上了,他居然又演上了!!
第十七节
秦慕归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仰天闭了闭眼,话语像被风吹起:"枉我真心待你,如兄如友,国事军机从不避讳......你居然利用我......"
日头正升到正午,刺目的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秦慕归伸手按紧了肩上的伤口,嘶喊道:"来人!来人!"
知府衙门的护卫已经听到了打斗声,此时都围了上来。秦慕归眸光阴冷,道:"都给我拿下!"
耶律慕才一跃而起,躲过几下砍刀,拽过愣忡的耶律秀,翻身上了墙。一大票护卫跟着呼啦啦追出院子,秦慕归跟着走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耶律慕才护着耶律秀边打边退,一会儿就瞧不见了。
衙门的护卫比起正规军自然差了许多,轻而易举地让人跑了,又装模作样地追了两下,呼啦啦一大票人回来向秦慕归复命。一个领头的仿佛这才看见秦慕归的伤口,惊呼了一声,拥着秦慕归回了偏屋,找来大夫给他瞧。
小舞躲在屋子里睡回笼觉,听说了跳下床跑到秦慕归屋子里,正看到大夫给他包扎。一向不得安生的小舞愣愣的看着大夫包扎完走出去,等到屋子里空了,才慢慢走到秦慕归的床边,坐下来,轻轻地抚摸秦慕归肩上的绷带。
"疼么?"
秦慕归另一只手撑着头,侧躺着给她看,笑道:"我原来以为,这世上没有比鞭子打更疼的了,原来剑砍也一样的疼。"
小舞的眼泪在眼眶子里转了转,抬头道:"是耶律哥哥刺的?"
秦慕归目光悠远绵长,隐隐透出些落寞的味道。他拍拍她的头,认真地道:"不怪他。他要是不刺这一剑,那耶律秀定不会放过我。"
耶律莫才那一剑剑气凌厉,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也划得颇深,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绷带上又透出血痕来。
小舞的手在绷带上慢慢摸着,见到那红色,猛地一按,想要把那颜色按回去。
秦慕归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见小舞清澈的眸中一片癫狂,知道她是把耶律莫才恨到骨子里去了。微微叹了口气,秦慕归揽过小舞,把她小小的脑袋埋到自己胸口,柔声道:"爷骗你的呢。其实不疼,一点也不疼。"
小舞死死地攥住秦慕归青色的衣襟,秦慕归握住她颤抖的手,声音清澈毫无波澜:"舞儿,你只管放心。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那般对我。"
小舞抵住秦慕归的胸口,闷声呜咽起来。
(某被忽略的大人在心底默默的号啕大哭:谁来帮我解穴......)
当晚小舞硬要趴在伤员床边看守,搅得秦慕归睡梦中也不甚安稳,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推醒小舞道:"你去看看辽营主帅的旗子换了没有。"
小舞虽然不愿,也没有拂他的意,乖乖地去了,回来告诉他:"换了,旗子上是一个萧字。"
秦慕归坐了一会没有说话,半晌重新躺下拉高了被子,喃喃道:"换了......也好。"秦慕归的折子随着快马传到了京师皇城。清丽蜿蜒的笔迹,平静冷淡的叙述,让龙座上的皇帝主子有那么一瞬的错觉,以为又回到昭阳楼里,看到那青年温润平和。
兵部尚书梁舟走进御书房的时候,赵景业正在自己跟自己下象棋。听到通报,赵景业抬手招呼了他一声:"梁爱卿,你过来看看朕这局棋。"
梁舟依言走了过去站在赵景业身后,楚河汉界,兵马炮卒,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赵景业执起一马,斜跳过河。
梁舟为官二十余载,一看便知道了赵景业的意思,垂手道:"辽人自攻破了城墙、占了大兴县后步步紧逼,皇上这一步,反守为攻,乃是必行之招。只是......"梁舟沉默了一下,"如今,只怕还不是时候。"
赵景业道:"因为那个耶律莫才?"
梁舟顿首:"如今辽国国力强盛,正值蒸蒸日上之时,那耶律莫才也确实是一良将,有他在大兴县驻守,若没有充分准备,还是不宜贸然进击。"
"依爱卿见,朕需准备多久?"
梁舟沉吟良久,道:"两年。"
赵景业把秦慕归的奏折拿给梁舟看,然后耐心地等着。
梁舟已经读完了奏折,跪在地上大呼万岁:"辽军临阵易帅,此乃天赐良机!皇上可即刻密令姜四将军点兵收回大兴县!"
御书房的光线一向充足,这位身着龙袍的青年在阳光里微微眯起了眼睛。赵景业心里有一种满足和疲倦,两年并不短,可是辽军若不换将,却确实需要那么久的时间。赵景业本已经做好了忍耐辽人嚣张气焰、忍辱负重的准备。自登基以来,他一向都是善于忍耐的。可是,现在不用了。
两年的时间......
赵景业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两年?
那日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辉里秦慕归含笑而语,他说:最多三年,慕归当回京拜会!
算到如今,离他所约之期不是正好两年么?
"皇上?"
那边梁舟还在跪等圣旨,赵景业看着这位辅佐他十二年的一品大臣,低声道:"爱卿,朕最近常做一个梦。梦里,朕东临大海,站在绝壁之上。方是日出之时,浩瀚烟海中升腾起一条红龙,日辉之中,无比端丽辉煌,却又妖冶非常。朕望着他徘徊不能去,却又心下忐忑难安,不能敞开怀抱迎他入怀......"
梁舟想了一想:"皇上所梦之龙必是人间良材,皇上又为何不能相迎?"
赵景业沉吟许久,道:"你命姜将军备战吧......朕调任永清知府秦慕归为他帐下副将,随军出战。"
第十八节
秦慕归从府里搬到了军里。
永清县的百姓十里长街相送,知府衙门上上下下立在衙门口,各个哭得眼泪花花。衙门里头那些女眷更是伤心伤怀,秦慕归一顶小轿子走出老远还能听见杀猪一样的哀嚎。
秦慕归听得脊背上汗毛直竖,缩缩脖子感叹道:"他们跟了本官如此之久,怎么还没学会......哭起来无声无息,小肩儿乱颤才最显得伤心咧。"
小舞赞同地点点头:"是啊,送瘟神也不能高兴成这个样子啊。"
秦慕归小心肝痛得抽搐了一小下,躲到轿子的角落里表演什么叫无声无息的啜泣。
秦慕归脸上的阴霾并没有保持多久,在看到可亲可敬的姜将军时瞬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笑眯眯地上去拱了拱手,正要拉几句家常,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是人家副将,话到嘴边换成一幅一本正经的皮相,改道:"这仗形势怎样?"
姜四边带他进大帐边道:"辽人新换的主帅叫萧一达,是辽国太子的亲信,我也曾跟他对过几仗。此人生性狂妄,恃宠而骄,没有什么真本领。耶律莫才不知为什么被压制在他下当副将,再有才能也决计施展不开。"
姜四让秦慕归坐在自己身边,展开桌上的地图:"大兴县和永清县只隔着一条永定河,这河对宋对辽都是天险,我想分兵两路,一路从永清县强渡永定河佯攻,一路主力绕道新城县避敌锋芒从侧面攻打。秦大人以为如何?"
秦慕归虽然调任副将,却还是个文臣,姜四仍是称呼他为"秦大人",其实也并不指望秦慕归当真能给出什么意见。
秦慕归纤长的手指在粗糙的地图上慢慢摩挲,道:"新城县过河之后,与大兴县之间是一片荒野,那么大队人马行军,纵使萧一达自负大意了,太子耶律秀少年老成,又怎么会不闻不问?"
姜四吃了一惊:"辽国太子也到了大兴县么?"
秦慕归淡淡道:"耶律秀没有军衔,到了辽营也没有竖他的将旗。在下也是前几日被他闯入知府衙门才知道此事。将军日夜练兵,诸事操劳,不知也在情理之中......是了,将军是打算夜袭么?如此,耶律秀没有经验也注意不到......姜将军好计策,是在下多虑了。"
他这几句话悄悄替姜四解了围,姜将军红了老脸应了声,秦慕归趁机说道:"佯攻这一路自有其他副将率领,在下想带小舞跟着将军走新城那一路。"
姜四为难道:"战场危险,秦大人身为副将,想去自然是可以......可是那小舞是大人的丫头,一介女流之辈,入军营已属破例......"
秦慕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将军有所不知。小舞乃是边塞将士的遗孤,此次她百般恳求在下,想亲上战场完成父辈未尽遗愿,实在叫人不忍拒绝......"
姜四想起小舞乖巧可爱的模样,不禁感叹了几声"事态无常",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让她女扮男装跟着秦大人去吧。"
秦慕归摇着小尾巴心满意足地坐回马车上。车子刚刚开始摇晃,缩在角落里的小舞泪眼朦胧地扑上来抓住秦慕归的衣襟,哽咽道:"呜......原来我是将士遗孤......我......要上阵杀敌......报仇......"
秦慕归心虚了一下,伸手把吊在身上的小人儿扯下来:"那是我编的。你娘不是我家厨房里做事的芳姨么?我带着你亲手葬的。"
小舞眨了眨眼,愤怒地"哼"了一声,钻出车厢去了。
秦慕归看着她小小的背影,轻轻地笑了一下。
"笨舞儿,除了娘,难道你没有爹么?"
战事的准备紧锣密鼓地进行,全军上下只有那位新上任的副将大人格外悠闲。等到连秦慕归也忙碌起来的时候,战争,说来就来了。
外面号令此起彼伏,秦慕归在帐篷里坐着,目光在穿上盔甲的小舞身上上下打量,在生死大事和形象大事上犹豫良久,终于一脚把自己的战袍踢进了麻袋,一身青衣优哉游哉地荡出了门。
已是初夏,永定河的水在深夜却仍旧寒冷。秦慕归骑在马上,骏马分开水面发出哗哗的响声,不时有水珠溅到他的裤腿上。秦慕归瑟缩了一下,想起去年秋天初见耶律莫才的时候,把脸抵在马背上闷声笑了。
姜四远远地走在前面,念及秦慕归一介文臣,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兵卒。过了河,队伍就走得急了,永清县那面已然看得见火光,想必是佯攻已经展开了。
顺着夜风,喊杀声埋藏在此处的脚步声下微微地响着,只是细细去听,却又听不真切,像是幻想出来的一般。
大兴县的城门,近在眼前。
队伍快速地跑动起来,细碎齐整的脚步声不多时停下,俨然已是攻城的架势。
姜四的令旗高高举起,凝聚着每一个人的视线,呼吸仿佛停滞,只等那令旗挥下的一刻。
寂静的城门忽然火光一闪。
瞬时间,数百把火把点燃了夜空,一个笔挺刚毅的身影出现在城墙。猎猎风中,那个身影有若天神,和这大兴县城墙一起,岿然不动。
秦慕归抬眼望了一望。
城墙上耶律莫才的视线在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里搜寻着,落在那唯一的青色长衫上。
火把的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知府衙门里百无禁忌的笑谈,一个慵懒妖媚地问,一个正经八百地答,烛光明灭,转眼成空。
姜四将军手中的令旗,终于,挥下!
第十九节
更深露重。
罗袜沾上了湿气,寒冷刺骨,锦衣的男子心思沉重,竟丝毫没有察觉。他在门外徘徊了几步,一双俊朗的眉死死地皱着,流露出人前从未有的焦躁烦闷。
门内碧绿的柳条在风中轻微地摇摆着,宛若情人交颈缠绵,投在墙上斑驳的疏影不住地颤动。大门忽然从里打开。男子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却只有一个老仆探出身来,惶恐道:"皇上,您回吧......今儿......今儿是五月初五......"
赵景业心里痛了一痛:"这么多年了,他还这样?"
老奴叹了口气,重复道:"皇上,您回吧。"
赵景业向里望了一眼,诺大的宅子一片寂静,他仍是不甘心,终究多问了一句:"朕不惊动他,让朕进去瞧他一眼可好?"
老奴摇头道:"公子在大公子的屋子里,谁也不见。"他跪下道,"我柳家一门都是罪人,不敢忤逆圣意,但今天......毕竟是大公子的忌辰。"
赵景业沉默了一阵,苦道:"真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奴才!罢了......你替朕转告他,朕从不后悔杀了柳意之,也叫他不要后悔!"
更鼓又敲一声,在京城长街上凄凉地回荡。赵景业匆匆地往回走,他忘了他原是来告诉柳怀生,秦慕归上了战场的事。
长夜寂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姜四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前面攻城的将士一拨一拨地退下来,又有新的人换上去。刀枪剑鸣,灰色的城墙染上一条条血红的印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秦慕归凑到姜四跟前:"将军好像并不怎么着急?"
姜四仍旧盯着城墙之上那抹玄色身影,口气里带着浓浓的轻蔑味道:"他耶律莫才是良将,可惜跟错了主子!萧一达能给他多少兵?我就不信他能撑多久!"他目光中带上跃跃欲试的光芒,伸出手,旁边立刻有兵卒把刀递了给他,姜将军扬刀呼道,"城一定要破,耶律莫才一定要死!"
秦慕归眸光一冷,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姜四翻身下马,带着他的亲卫亲自冲上了过墙梯。
秦慕归的目光顺着那长长的梯子爬上城墙,落到耶律莫才来回奔走杀敌的身影上。
远方,一声尖厉的啸叫,白色的信号弹划破夜空,在深沉的天幕上绽放开刺目的花朵。
"舞儿,我们走。"
"去哪?"
秦慕归抬起手臂遥指前方:"城门,已经开了。"
城墙上的耶律莫才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宋兵不断攀上城墙,秦慕归策马带着剩下的兵卒跨进大兴县的城门。
守城的辽人被迫到街巷中,背靠着墙壁杀红了眼。耶律莫才身上已经挂了彩,玄色的紧身战袍染红了半个袍袖。困兽犹斗,却是没有希望亦没有退路的厮杀。姜四的眼中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兴奋和热切,这一场伴随着血肉横飞的残忍巷战,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
秦慕归静静地看着。终于张开口,道:"住手。"
他的声音瞬间淹没在惨叫和哀鸣里,秦慕归策马上前了两步,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姜四,大兴城破,辽国的太子耶律秀往北门逃了。"
这本是佯攻那一路在方才的信号中说明的内容,姜四却已经没有心思去注意。一个将军,再没有什么比遇上欣赏的对手更让他在意的了。
秦慕归有些急了,厉声喝问道:"姜四,你不去追耶律秀,还在这里浪费什么功夫?!"
一声破空的尖啸,雪白的羽箭穿进激战的人群,在姜四脸颊勘勘划过,扎进耶律莫才的胸膛。滚热的血喷溅而出,姜四和秦慕归齐齐回头,见小舞张弓搭箭,目光冷洌。
秦慕归错愕一阵,咬紧了下唇,回转身去直面姜四。辽人中一阵骚乱,扑过去接住耶律莫才倒下的身体。
秦慕归冷冷开口:"姜将军,耶律秀和耶律莫才孰轻孰重,您莫非拿捏不准?这里,自有在下代为料理。"
姜四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号令一声,带着一路人匆匆向北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停留在那个青衣的青年身上。微茫的暮色里,他俊俏秀美的轮廓朦胧起来,连带着一双向来神采飞扬的狐狸眼也变得模模糊糊。他看着姜四走远,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血泊中玄衣的青年。
耶律莫才在剧烈的疼痛中看到熟悉的瘦削身躯向他走近,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那清冽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里,耶律莫才浑身一颤。
"耶律,你说要和我一文一武站在赵景业身边,可还记得?我还没有让你死,你就死不了。"
第二十节
三月的扬州已经很温暖了。街头细腻多情的柳条飘着,嫩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可是再美的青色,都没有那个孩子一身的青衫好看。
那是扬州最大最华丽的宅子,他跟着母亲风尘仆仆一路从辽国逃到中原,到扬州的时候,不过刚刚过了六岁。他还是不懂事的时候。可是那个孩子却已经很聪明灵巧了,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带他去扬州最繁华的街上,吃了最好吃的包子。
他逃亡那许多年,只有在扬州的那一日鲜活有趣。那一日他许了个约定,他羡慕天子巡城的风采,邀那个孩子与他共佐天下。
说到底,不过是六岁孩童的一句戏言。
可是那个孩子一双瞳仁却光华流转。他曾在辽国草原上仰望满天星斗,只觉得记忆里再没有什么比星空更加璀璨美丽。可是那一刻,再明亮的星辰仿佛都装在那一双眸子里。
耶律莫才却从没有想过那个孩子会是秦慕归。
梅树下笑着叹息的秦慕归,软榻上妩媚妖娆的秦慕归,大兴城外冷得冰寒三尺的秦慕归,火光中说不准他死的秦慕归......
那个温柔明亮的孩子怎么会长成秦慕归这样的......这样的妖孽!
耶律莫才在梦里打了个寒战,颤巍巍的睁开眼睛。
面前,一盏小灯晃来晃去,他一伸手,触到一把柔软的青丝。秦慕归趴在他的床边,睡得正香。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滴到被子上,秦慕归往上趴了趴,把脑袋抵到耶律莫才的怀里。
耶律莫才一瞬间只觉得仿佛是在做梦。他和他本该在战场上你死我活,此时却在个温暖的房间里,秦慕归守着他睡觉。
耶律莫才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身体一动,浑身上下的伤一起发作,疼得他"嗷"的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得如此凄惨犹如鬼哭狼嚎,秦慕归吓得一跃而起,眨了眨眼睛,在和周公私会的魂儿一荡一荡飘了回来。秦慕归笑得柔情似水,软声道:"你醒了。"
耶律莫才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汗毛周边涌现出无数的鸡皮疙瘩,一个一个地向他报告世态炎凉。
秦慕归坐到他床边,伸手拉开耶律莫才的被子,露出一具雪白的身体。
只可惜雪白的不是耶律莫才的皮肤,而是裹得像裹尸布一样的纱布,西方某个国家的人们称这种东西为木乃伊。
秦慕归竖起一根纤葱手指戳了戳,耶律莫才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抹血色慢慢地在纱布上晕开。
秦慕归歪着脑袋"咦"了一声,迷惑道:"为什么还会流血呢。明明裹了很多层了啊......"
他下床去端了一碗药回来,眯着眼得意地道:"你尝尝这个,我新配的药。你昏迷的时候一喝就吐,我知道你是怕苦,多加了两大勺糖。"
耶律莫才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还能醒过来真是奇迹。
他伸手接过碗,闭上眼咬着牙喝了,秦慕归两眼放光地问他:"怎么样?"
耶律莫才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肯定不只两勺糖,我觉得你把一个糖罐子都倒进去了。"
秦慕归摇头道:"不是,我还加了半瓶蜂蜜和几块凤梨酥。"
他欢快地站起来,道:"你晕了两天,我给你做饭吃。"
耶律莫才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端了一个碗回来。
"那是什么?"
秦慕归坐到他身边去喂他,慷慨激昂地答道:"是粥。"
耶律莫才看着碗里红红的一片,挑高了半边眉毛。
秦慕归撇撇嘴,招认道:"还有一点金创药。"
耶律莫才本来含进去半口,哗啦一下全吐了出来。
秦慕归继续招认:"还有一点生肌散。"
耶律莫才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秦慕归低下脑袋用手指绞了绞衣角:
"还有......一点巴豆......"
耶律莫才黑了脸,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把这些拌在饭里?"
秦慕归满脸委屈,申诉道:"我家秦小花生病的时候就是把药拌在饭里喂的......"
"秦小花是谁?"
"我爹养的猫。"
耶律莫才两眼一翻,直恨不得再晕回去。
秦慕归哀叹一声把碗放下:"这里是以前皇帝北巡时搭的行宫,我跟姜四说你跳了永定河,偷偷把你藏到这里来。大夫不能请,小舞又不肯帮忙,只能我动手了。"他抚了抚眉尖,无奈道:"可惜我娇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亲自为你洗手做羹汤,擦身换药无一不亲力亲为......"秦慕归眸中一片凄楚,喃喃道,"虽然......虽然纱布是缠得乱了点,药是配得奇怪了点,饭是难吃了点......"
说着说着似乎自己没做什么好事,秦慕归摸摸面皮,抬眼见耶律莫才久久地看着他,伸手到耶律莫才眼前招了招:"你怎么了?"
耶律莫才轻轻抓了他的手,闷声道:"你真是个妖精。"
第二十一节
耶律莫才一住就是许多天,秦慕归每天来看他。就像耶律莫才以前每晚来知府衙门一样。所不同的是,耶律莫才每次都施展他成名的燕子飞轻轻巧巧的从窗子飞进来,优雅落地,无声无息地走到秦慕归的桌子前面去;而秦慕归却总是笨手笨脚地从墙头爬进来,哀嚎着落地,一路哭哭啼啼晃到耶律莫才的床上。
姜四追击耶律秀无功而返,料着那一行人兴许并未逃远,在大兴县方圆设了路障关卡层层盘查。
秦慕归早就放弃了自己煮饭做菜,和军营里的厨子套了些近乎,每天偷一份出来用小篮子装了带到永清县郊的皇帝行宫去。一路上渺无人烟,小舞闹脾气闹到底,死活不肯去看耶律莫才,由着秦慕归一个人来回折腾。
秦慕归拎着小饭篮翻过行宫高高的墙头,见耶律莫才光着上身在院子里试着活动身体。
他身上的纱布自己重新绑过,古铜色的肌肤终于得见天日。午后的日光透过院落里高大的树木斑驳地投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肌理匀称。
秦慕归趴在墙头快乐地欣赏,脑袋越探越出去,一不留神就从上面翻了下来。一张红唇张了张就要呼救,秦慕归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偷窥中。发出一声短暂的呜咽,护紧了怀里的菜篮子,秦慕归自作孽不可活的闭上了嘴。
身子一轻,却仍是落到那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
秦慕归受用地眯起眼,耶律莫才赤裸的胸膛就在他眼前。上面细细的汗流一道一道滑过,在阳光下就像涂了蜜一样。
耶律莫才忍受着他肆无忌惮的视线,肌肤渐渐地绷紧,开始轻微的颤抖,面上却仍旧装作不知道,柔声道:"小心些。"
秦慕归懒洋洋地任他抱着,忽然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无限感叹道:"练武的就是不一样。"
耶律莫才疑惑地低下头,正瞧见秦慕归把手探进青衫里,摸摸自己的腰线有什么不同。
耶律莫才胸中嗡的一声炸开,咬了咬牙,一撒手把秦慕归扔了下来,转身就往房里走。秦慕归莫名其妙地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耶律莫才恨恨转身,没提防秦慕归就在身后,嘴唇擦过精致的面颊,触感细腻清凉,两个人都是一怔。
四野是苍茫的,秦慕归的青衣飘在晚风里,仿佛下一刻便要仙化归去。耶律莫才心里一跳,忽然觉得,他似乎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青年了。窒息般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整个心灵。
秦慕归宽大的衣衫被风吹着,乌发一飘一飘,在耶律莫才的鼻尖晃着。
那清澈如水带着叹息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今儿,我看到了耶律秀。"秦慕归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他果然没有逃远,却没想到居然敢来找我。"
秦慕归抬头凝视着耶律莫才:"他来问我,有没有救了你。"
天,已经有些暗了。秦慕归脸庞精致的轮廓模糊起来,他冷笑一声,道:"那孩子让我好生照料你,故意做出一幅兄友弟恭的模样给我看,他以为我不会演戏么?"
耶律莫才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轻声道:"你在吃醋。"
秦慕归一双眸子倏然张大。
耶律莫才眸中透出些寂寥,肯定地道:"慕归,你在吃醋。"
那般执拗倔强,宛若当年坚定坚决的六岁孩童。
秦慕归忆起那日情景,不禁莞尔一笑。这一笑温良淡定,端方明亮。耶律莫才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道:"今夜,你不要回去了。"
第二十二节
行宫新鲜的饭菜是没有,陈年佳酿却藏满了整个地窖。
秦慕归把酒坛子抱出来,女儿红的浓郁酒香充斥了整个房间。
雪白的纱帐轻柔的飘动,一张长桌,一青一玄的身影就着秦慕归带来的饭菜隔桌对饮,觥筹交错,恍惚经年。
整整一夜,未有只言片语。在秦慕归面前,耶律莫才经常是沉默的,但唯有今晚,连秦慕归也一起沉默了下来。
举杯的时候,手指和手指有时会碰到一起,一双手温暖有力、因为长年的征战有着粗糙的老茧,一双手莹白细腻、手指修长清凉,指尖甚至泛着晶亮的光芒。
这两双截然不同的手就这么轻轻一触,随即分开,就像溪边垂钓,饵已下,那一条心心念念的鱼却只用唇不时地碰触,焦躁的情绪,不知何时,开始萦绕在两个人的心里。
夜色逐渐褪去,耶律莫才抱起沉睡的青衣青年,温柔地,细致地,安放在那张大床上。
秦慕归在睡梦里轻轻地蹙了眉,耶律莫才替他把眉间的皱褶慢慢拂去。
天空,开始微茫。白色的纱帐终于停下了舞动,静静地贴在窗格上。
床上的青年敛去了妩媚端方,收走了严整戏谑,跳出了算计挣扎,安静无害。耶律莫才久久地望着,却发现他还是喜欢那个会跳会笑会演戏的秦慕归。生气勃勃,永无止歇。
他的手指停在秦慕归优美的眉线上,顺着那张极美的脸滑落到苍红的唇上,温热的指腹一点一点地勾画着唇线的形状,终于收回手去直起身来。
桌上杯盘狼藉,仿佛还有昨夜对饮的痕迹,耶律莫才慢慢地走过去,把秦慕归用的那只杯子放进了袖子里。
"你要走?"
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不是疑问,却是肯定。
耶律莫才身子一僵,回身望去。
秦慕归睁开眼睛,眸光再没有了昨夜的犹豫温情。他冷淡道:"你都知道了。"
耶律莫才嘴里发苦,道:"我只是猜测。猜测你告诉姜四把我安置在了皇帝行宫,猜测你让耶律秀认为我投敌卖国断了我的后路,猜测你昨天不惜演一场温情戏让我留下来投效你们宋国!"
第二十三节
柳怀生第三次欲言又止。
赵景业看也不看他,抛下手中的折子,道:"众位爱卿若没事了,就退朝吧。"
柳怀生抢上一步,大声道:"新任中书侍郎秦慕归今晨已经回到了京城,正在殿外候着。"
赵景业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重新坐下,道:"让他进来吧。"
大殿外的太监侍卫层层传下去,等了许久,太监总管跑上殿来,跪禀道:"秦大人已经不在殿外了。"赵景业一跃而起,怒道:"朕还没有宣他,他居然敢走?"太监总管慌忙道:"秦大人不是走了。在北方苦寒之地,秦大人腿脚染上了风寒,方才在殿外久站,又不肯靠坐歇息,晕了过去,被送到御医那里去了。"
赵景业怔了怔,道:"姜四没告诉朕他染上风寒了。"
满朝文武都看着他,赵景业挥了挥手散了朝,转回偏殿坐了一会儿,在房子里打了两个转,起身去了御医殿。走到门口,房门虚掩,赵景业还没推门,却听到里面老御医长叹一声,道:"秦大人,老朽......实在是无力回天。"
赵景业心里一凉。眼前瞬息间浮现出秦慕归那张精致妖娆的脸,一时间只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里面传来柳怀生流水般悦耳的声音:"御医大人不必难过,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这声音明面上是安慰,却掩饰不住浓浓的笑意。
赵景业听得眉毛一拧,"啪"的一下大力推开了门。
里面三个人一起转头,看得赵景业手足无措,倒好像自己私闯了人家的院子,打断了一家人的其乐融融。秦慕归放下手中的棋子,施施然跪下,拜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这行动举止如流云浮水,哪有一点腿疾的样子?赵景业知道又被摆了一道,额上青筋跳了跳。偏偏秦慕归还扬起脸来,露出一个温文和顺,却不知哪里带上了一点点戏谑的微笑。
宛若一年前他在大殿上,听到被调往边疆时,那幅似笑非笑的模样。
赵景业狠狠咬了咬牙,脸上挤出个兼有天子威仪和仁爱的笑容,伸手亲自将秦慕归扶起来,道:"爱卿一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秦慕归笑容愈加灿烂,"微臣返京心切,即使皇上不勒令三日内必到京城,臣也会快马加鞭,只望能早些再赌皇上龙颜。"赵景业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一派明媚:"一别经年,朕也想念爱卿得紧,还以为北方诸多艰苦,看来爱卿如鱼得水快活得很,还是去年那般风采。今晚上朕在御花园大宴群臣庆祝前线战胜,爱卿一定要来。"
这两个人你来我往,听得老御医只觉得寒风嗖嗖,脊背一阵阵发冷,柳怀生皱眉道:"皇上亲来御医殿,莫非是龙体有恙?御医大人,请快些去为皇上诊脉。"赵景业摆手道:"朕只是闲暇无事,随便转转。"话音未落,见三双疑惑的眼睛一齐看了过来,忙偏开目光四下里望望,一把抓过柳怀生,道:"柳爱卿还是别在这边耽误秦侍郎诊病,跟朕去讨论一下修书的事。"柳怀生正色道:"皇上决心重修《五代史》了?微臣已写下纲要,即日可以开始。"他回身望了秦慕归一眼,道,"慕归,你好生养着,我晚些再去看你。"
赵景业听到最后一句,刚有些愉悦的脸色瞬间黑了黑,更紧地握了握柳怀生的手,大步跨出门去。秦慕归望着这两人的背影,眼眸一亮,好奇地挑起了眉梢。身后御医还不知道这只妖孽心情正好,搭上话道:"秦大人赢了棋,这药我奉送就是。只是大人是想要药劲大好得快些的,还是慢慢来的?"
秦慕归摸了摸在马车上颠了三天又红又肿的屁股,反复思量了半天,道:"我要不会留下痕迹的!"
第二十四节
京城的夜,依稀如去年繁华。
昭华街上明亮的街灯仿佛又多了几盏,莺声燕语、嬉笑怒骂,天子脚下几多欢喜几多愁。
淡青色的衣衫在流光中呈现出妖冶的美丽,犹如画卷上的百鬼夜行,有唐时古风的碎兰花纸伞撑在头顶上,走动间带起清新的夏风,引得人人回眸观望。
青衣的公子脸上带着醉人的笑容,怡然自得地穿过人群,悠悠然、施施然,忽然停了脚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是说好像忘了什么......今儿......皇上好像说了要摆宴来着......"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颇为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以青衣公子为中心,熙熙攘攘的人群瞬息间退后三丈,让出一条无比宽广的道路来。
脸上的笑容愈发宜人,青衣的公子拍了拍衣摆,走得更加施施然、悠悠然,当这道身影走过宫门,走过长廊,走进御花园,身后不知留了多少瞠目结舌的呆人。
宴请的官员都已经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空着一个座位,秦慕归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坐下,仿佛全然不知......上位的那个皇帝主子已经扭曲了一张颇为英俊的脸。
"秦侍郎好生悠闲,却不知这有月无雨的大晚上撑的哪门子伞?"
秦慕归迎上那目光轻轻一笑,云淡风清又含情脉脉地道:"此物,是微臣的一位红颜知己--昭阳楼的依依姑娘送的。"
赵景业的目光一瞬间火光四溅......
秦、慕、归......你狠......
左首的兵部尚书梁舟细细地打量了秦慕归一眼,转身一拱手道:"既然人来齐了,宴席不妨就开始吧。"
赵景业再生气也不得不卖梁舟一个面子,挥手道:"开始。"
华服的宫女托着镏金托盘流水般而来,转眼间觥筹交错,席上武将居多,一开始还有所收敛,酒喝着喝着便渐渐忘了形,热闹喧腾起来。
秦慕归初回京城,人都不认识几个,他一个侍郎也没多少人刻意巴结,周围渐渐地冷了下来。秦慕归乐得安静,低头慢慢品酒,鼻尖忽然飘来淡淡的香气。
清冷,可是在这浓烈熏人的烈酒滋味中,清冷一点又何妨。
孤傲,可是在这阿谀攀附的朝堂宴席中,孤傲一点不是正好。
抬头,眼前白衫佳人含着浅笑,眸中泛着柔和光芒。
貌比潘安,心怀天下的柳怀生,却只有对着这个相见不过短短数面的青年,露出这般似水的笑容。
秦慕归心里一软,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怒火中烧的视线,暗地里笑了一笑,伸手缠上柳怀生的脖颈,唤道:"怀生。"
柳怀生面上一红,轻轻推了推他,把手里的软垫递给秦慕归,稍稍隔开两个人的距离,道:"今儿我见你找御医开的都是些散瘀消肿的药,一路颠簸吃了苦头吧。宴席还长,你垫着它坐,稍微舒服一点。"
秦慕归接过软垫垫到屁股底下,拉着柳怀生刚要开口,忽然手里一空,柳怀生玉白的手已经落到了别人那里。
赵景业铁青着脸色冷冷道:"两位爱卿亲密得紧哪。"
秦慕归"噗哧"一声笑出来,挑眉道:"皇上说得极是。"
赵景业手上一紧,捏得柳怀生皱了皱眉。赵景业不怒反笑:"齐秦侍郎回了京城,住得可还习惯?"
秦慕归的笑脸僵了僵,要不是被那个废置已久的府第熏出来,他又怎么会避到昭阳楼去?秦慕归示威地抓起柳怀生另一只手,咬牙道:"皇上赐给在下的侍郎府辉煌华丽,连老鼠都喜欢,微臣岂有不习惯之理?"
柳怀生怔了怔,道:"慕归若暂时无法住,先搬去我那里吧。"
"恐怕秦大人去不了。"梁舟不知何时走过来,摇头道。
赵景业心里正大肆反对,又不愿违了柳怀生的心意,为难处听到梁舟解围,心花怒放之下仍不忘安抚柳怀生:"柳爱卿不必挂怀,朕有一桩大事交与秦侍郎,他后几日要宿在宫里方便办差。"
梁舟仍是摇头,恭恭敬敬地向赵景业行了礼,声音平板无奇,"启奏皇上,臣是想说,柳大人的府上失火了,只怕谁也去不了。"
一种异样的沉默弥散开来,刚刚各自心怀鬼胎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嘴皮官司,看向默默站立的白衣青年。
柳怀生的眉舒展开来,干净的笑容浮上他柔美的脸,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两位可以放开我,让我回去看看自己的家么?"
第二十五节
火势并不大,京城的禁卫军已经来回奔走着救火了。柳怀生看着他们跑过自己身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赵景业和秦慕归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宴席上那一大票大臣自然也跟着皇帝主子。这么一群人大咧咧地走在路上,简直比柳府的火苗更引人注目。
一群人走到柳府的时候,火已经快灭了,柳府的老管家担忧地站在外面张望,柳怀生走过去问:"可有人受伤么?"
他的目光流露出关切,神色却仍旧是淡淡的,冷冷的,赵景业和秦慕归看着他惯常的疏离模样,齐齐叹了一口气。听到对方的叹气声,又齐齐转过脸去怒视了一眼,齐齐"哼"了一声。
老管家见着柳怀生,松了口气,道:"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管家犹豫了一下,这个在赵景业面前也毫无怯色的老人此刻却有些手足无措,小声道:"火......是从大公子屋外烧起来的......"
柳怀生的淡然的脸色顿时变了,嘴唇哆嗦了两下,一双眼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府第,脸上惨白一片。
赵景业见他的样子有些憋闷,却又不舍得出言斥责,软声道:"烧了也没什么不好......"
柳怀生也不听完他的话,忽然向前跑去,赵景业愕然看去,原来是几个禁卫军从火堆里拖出了一个红木箱子。
箱子已经被烟熏成了焦黑,上面的锁摇摇欲坠。那几个士兵扯下锁要检查里面的东西是否烧坏,柳怀生阻止不及,箱子被拍开,面上一件明黄色的衣服被拖出来,被夜风吹开,飘舞如一面黄色的旗帜。
众人都是一愣。
柳府的火光还有一星半点在夜里静静地燃烧,所有人却像是被定身法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焦灼的气味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却远远比不上人心里的焦躁感。
梁舟沉静隐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一道炸雷响在这个初夏的夜晚,这个秦慕归回京的第一个夜晚:
"大胆柳怀生,居然敢私制龙袍!你想造反么?"
这一句话掀起了哗然大波,喧哗议论声中,柳怀生呆呆地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景业又惊又疑五味杂陈,喃喃开口:"......柳怀生?"
沸腾的夜因为这一问再度陷入沉静,每一个人都看向卓然独立的白衣青年,等待着他的解释。
私制龙袍是谋逆大罪,这一问,已经是皇帝的仁慈。柳怀生却仿佛没有听到,他雪白的衣衫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羸弱的身体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他伸出手去,白玉一般的指尖小心翼翼的触碰着皇袍上张狂的金龙,闭了闭眼,将龙袍揉进自己怀里。
赵景业气得脸色发白,怒道:"好你个柳怀生!把他给我押进天牢候审!"
禁卫军本就是做这档子事的,干起来比灭火熟门熟路,几个人上去扭住柳怀生的胳膊,柳怀生挣开他们,把龙袍折好放回箱子,立起身时,已再没有一星半点的哀伤彷徨。
清冷的目光落到赵景业身上,柳怀生跪下叩首,朗声道:"罪臣有负皇恩,甘受责罚。"
他单薄的身躯在风中跪得笔直,周身散发着不可靠近的高傲和凛然,赵景业眸中阴晴不定,道:"带他下去。"
第二十六节
柳怀生直接被带到了死牢。
穿过幽深的甬道,湿腐气扑面来而,终年不见阳光。死囚的呻吟哀嚎充斥于耳,远处唯一有火光的地方仿佛正在拷打犯人,拖长的影子象一只僵死的猫。
柳怀生身子本就不好,拖着沉重的脚镣,每走一步都有些吃力。身边的衙役一路推推搡搡、骂声不绝。柳怀生是世家子弟,哪里受过这般对待,却一言不发,扶着潮湿的墙壁站稳身子,努力跟上衙役的步子。
一直走到最里一间,衙役打开牢门,推他进去,嘲弄道:"听说您就是那个刚正不阿的柳学士,怎么也混到这步田地了?我可告诉您,进了这死牢就少有出去的理儿,多给几两银子我们给你好吃好喝招待着,省得秋后一刀咔嚓下来还是个饿鬼!"
柳怀生听着他刺耳的大笑声,捡了些茅草铺出一块坐的地方,回头正色道:"宋朝法制,衙役不可收受私人贿赂,我柳怀生虽是罪臣,却也不可纵你知法犯法。"
那衙役听得哑口,心里不自觉打了个突,讪讪笑道:"您还有这份闲心。"猫着腰走了出去。
柳怀生不再看他,理了理脚镣手铐,静静地坐了下来。在人前的冷淡慢慢消散开来,眸光暗淡下来。
那一只惹祸的红木箱子被送进了皇帝的御书房。赵景业的书房亮了半宿的灯,第二天早朝,大殿上少了那个清冷的声音,赵景业目光扫来扫去,心里总有些毛躁不安。夜,柳怀生被提审御书房,房里的灯亮了整晚,柳怀生一言未发,只在临走的时候从怀里摸出一张血书,写的是《五代史》的修改纲要。
赵景业怔了许久,气得扯过血书撕成几片,柳怀生默然地看着,跟着禁卫又回了死牢。
赵景业在房里来回转了几个圈,责令大理寺卿常德审理此案,停了片刻,终于又吩咐了一句:"拿些纸笔给柳怀生。"
常德接了这个烫手山芋,思虑良久。一则私制龙袍是大罪,当真谋逆判下来,一刀还是轻的;二则谁都知道赵景业视柳怀生如唐太宗待魏征,万一圣意仍执意袒护,这一下就算把皇帝得罪了。
常德左思右想,等了三天,看赵景业不闻不问,这才放下心晃去了死牢。
柳怀生端坐着正重写《五代史》的修改纲要,常德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他拖了出去吊起来。
柳怀生看也不看他一眼,手腕被粗糙的绳子勒着,不适地动了一下。
常德讪笑着坐在对面,等纪录官铺开纸提笔准备好记卷宗,慢条斯理地问道:"柳大人,这龙袍是谁制的?"
柳怀生低头不开口。
纪录官提着笔没法写,一滴墨汁滴在雪白的纸上。
常德不觉有些恼火,恨道:"柳怀生!今时不同往日,这等谋逆大事,你当你还是皇上眼前的那个红人么?"
柳怀生淡然道:"皇上自然分得清忠奸善恶,孰重孰轻。"
常德哼了一声,坐下继续问他:"你私制龙袍,目的为何?有人说你曾送了一封书信给边关的姜四将军,你们可是密谋造反?"
柳怀生笑了一笑。
常德猛拍桌子喝道:"你笑什么?!怎么不答?"
柳怀生眸光一冷,道:"犬吠深巷,有何好答。"
常德气得两眼发红,踢翻桌椅,怒斥两边的狱卒:"你们还愣着等什么?给我打,打到他招为止!"
第一鞭打下来的时候,柳怀生疼得全身一颤,狠狠咬住下唇不肯呻吟出声,殷红的血痕很快在他后背斑驳纵横,像是雪地上盛开的艳丽红花。
柳府的老管家和一干下人被囚禁在旁边的牢室里,看着灯影下柳怀生纤弱的身影如风中残叶,悲愤交加放声号哭。常德一脚踹上牢门,怒道:"哭什么哭?他平日里奏这个参那个得罪了多少人?这案子大人我一接上手,多少王公贵族跑我府上来要我下点狠药?你们老爷招不招左右一个死,要号丧等他变成了尸首再号!"
老管家抓着牢门的手青筋直甭,一头撞在牢门上血流满地。
柳怀生抠着绳索的双手忽然一松,无声无息的晕了过去。
第二十七节
长夜正长。
赵景业提着一盏宫灯走过长廊,从御书房回自己的寝宫去。
后花园繁花似锦,夜深处暗香袭来,赵景业在花丛中站了站,伸手折下一朵,指尖一痛,却是已经扎伤了手。
恍惚间,连心里也痛了一痛。
对面的芙蓉殿台阶上坐了个青衣的青年,冲着他懒懒地一笑:"昔年佛祖拈花微笑,一定看清楚了那不是带刺的花。"
赵景业错鄂了一下,冲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慕归委屈得扁了扁嘴,道:"不是皇上亲自下令,让微臣日夜监工改建芙蓉殿么?"
赵景业这才回过神来,确实是下过这么一道圣旨,让秦慕归宿在宫里。
秦慕归歪着头问他:"皇上改建芙蓉殿,莫非是有后妃将要入住?臣看这图纸,画得颇有北域风情。"
这话已不是为臣下该当问的了,赵景业却懒得和他计较,答道:"辽国耶律秀即位,他叔叔趁机起兵谋反,前日耶律秀派了特使与朕密谈,想将长公主嫁来大宋,求得宋国不会落井下石。宋辽相争已久,若是能因此有十年和平,也算是一桩好事。"
秦慕归望着他似笑非笑,漫天星光倒映在那一双晶亮的眸子里,看得赵景业呼吸一滞,心上连日堆积的抑郁烦闷仿佛都稍稍地移了开去。
秦慕归身子向旁边挪了挪,大宋高高在上的天子居然走过去与他并排坐在了台阶上。
汉白玉的阶梯散发着透骨清凉,赵景业将手撑在身后,无意间摸到门廊,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
门廊下,刻着一棵小小的镏金柳树。
"秦慕归!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慕归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顺着他手指望去,笑道:"那是臣亲手所刻,莫非不称皇上的心意?"
赵景业沉下脸,方才一瞬间的轻松如一场幻梦,他怎么会觉得看到他便忘了些许烦恼?这个有着狐狸眼的妖孽本身就是最大的烦恼!
秦慕归把台阶当作他家里的软榻横卧于上,认真地道:"臣本以为皇上打算一道圣旨斩了柳怀生,然后偷梁换柱将他软禁在此,填充后宫。"
赵景业气得几乎将眼前这个青年五马分尸,一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把秦慕归从地上扯了起来。
秦慕归目中毫无惧色,忽然冷笑道:"若非如此,皇上何必明知道龙袍并不是柳怀生所制,却不闻不问?"
赵景业脸色变了几变,内心翻腾,终究冷冷地回道:"你怎知不是他做的?"
秦慕归凝眸看他:"当年辅政大臣司徒未权倾朝野,柳怀生的兄长身为司徒家的乘龙快婿,官拜右相。若是柳怀生当真存了谋反的心思,三年前就不会替你搜集证据,从旁协助一举推倒了司徒氏!"
赵景业缓缓松开秦慕归,凄凉道:"你也知道此事。司徒未千刀万剐,他家眷无一幸免。朕杀了柳怀生的哥哥,他一直记恨朕。朕让他接任右相,他不肯,每年五月初五他哥哥的忌日,他就关闭房门谁也不见。他哥哥的东西他都留着,朕送给他的他却一样都不要。好不容易让他做了大学士,三年,他看到不合法度的事情当堂就奏,前后开罪了多少人?有一次居然有官员俜了刺客去杀他......他哥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你当柳怀生他当真不懂得为官之道?他不过是根本就不贪生路!此次他一言不发,一句辩解的词都没有,就算明知那龙袍不是他所做的又能如何?!"
赵景业咬了咬牙,见秦慕归一直看着他,这才觉得从未对人讲过如许多的话。
第二十八节
秦慕归学着赵景业惯常的样子来回踱步,道:"你说他留着兄长的东西,是确定那龙袍是柳意之的了?"
"箱子里除了那件龙袍,还有许多鹅黄色衣裳。"赵景业肯定道,"他从来不穿鹅黄色衣裳,只有他哥哥喜欢。"
秦慕归笑道:"我还在扬州的时候,就听说淡墨探花郎柳意之人淡如菊,是昔年翰林院的第一美人。"他凑到赵景业跟前问道,"当真比怀生还要美么?"
赵景业皱了皱眉,想起昔年,柳意之初中探花,当街夸官。旁人都穿着红袍,唯独他仍旧一身鹅黄衣衫,人群中含笑而立,眉目如描如画,衣抉翩飞,那般风神俊秀,无人能出其右。
赵景业起初也醉心他谪仙风姿,后来却发现此人城府极深、世故圆滑,直至他入赘司徒家便愈发不喜,此时随口答道:"天壤之别,有什么可比的。"
秦慕归笑得弯下了腰,道:"你心里只有一个柳怀生,竟然连那样的美人都不放在眼里。"
话说到这里愈发不像样子,赵景业惊得喝止道:"胡说什么!柳怀生为国有功,正直敢谏,朕自然是放在心上的。旁的大臣朕难道忘了......"
秦慕归伸手掩住他的嘴,挑眉道:"我又不曾说你对他是哪般心思,你着急否认什么?"
赵景业被他反问,一时哑口无言。秦慕归见问住了他,笑得眯起了眼,万种风流,都化在了这一笑里面。
眉目间光华流转,那般神采,竟些许与当年夸官的柳意之相仿。
赵景业怔了怔,秦慕归回过身漫步走进花丛中去,御花园里无不是精挑细选的名贵花种,他在星光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却没有一枝看得上眼。
冷不丁地忆起永清县知府衙门里那一枝冬日绽放的梅树,秦慕归弯起柳眉,问赵景业道:"既然挂念,又为何一连三天不闻不问?"
赵景业踌躇一阵,心中发苦,道:"不是不闻不问,是不能问。柳府上下对柳意之敬之爱之,人死了三年,他的房间仍旧每日打扫,和旧时一般无二。就算柳府失火也断不会是从柳意之房前烧起来的。朕这些时因重修五代史的事常常召见柳怀生,怕是因此使他遭人嫉恨。朕此时再去看他,即使最后真能证实龙袍一案与他无关,旁人也必会说是朕袒护的结果。"赵景业苦笑了一下,叹道:"他那般孤傲性子,怎能被人如此作想?"
秦慕归撇了撇嘴:"你倒是替他想得周到!我听说大理寺卿今日夜审柳怀生,一番刑讯下来,要是逼供成一个谋反的卷宗,他连此刻都过不了!"
赵景业脸色白了一白,冷声道:"你当朕的柳怀生是个瓷娃娃?"
秦慕归被喝斥得怔忡片刻,低下头去。声音在夜风中显得遥远:"你......哪里知道牢中肮脏处......"
寒冷彻骨的水泼到面上,柳怀生一个激灵,眼动了动,周身的疼痛一时全都涌了上来,他死死地咬住嘴唇,口中泛起一片血腥味道。
那年禁卫到家中宣旨,柳意之在那金盘中挑挑拣拣,鹅黄色的宽大衣襟华贵温暖。柳意之放下那鹤顶红,说吃下去脸色会发青,又不肯用匕首,说鲜血淋漓地弄脏了衣裳。后来拿起白绫挂到屋梁上,柔柔地笑着回头问柳怀生:"人家说,吊死的人若化成了鬼,舌头会伸得很长。怀生,你怕不怕?"
那是柳怀生第一次闻到嘴里的血腥味,他咬破了嘴唇,只为了不出声叫他一声哥哥。
常德揪住他的头发迫他张开眼睛,柳怀生顺了他的意思,一双眼睁开来从容坦荡,竟没有一丝怨恨或悲凉。
常德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烧得火红的烙铁伸到柳怀生眼前,狞笑道:"你这一双眼好看得很,不知道烫瞎了会怎么样。"
烙铁嗞嗞作响,柳怀生眼皮颤栗了一下,目光却毫不退避:"要是烫瞎了一只,我还能看见你笑得如何狰狞可怖,要是烫瞎了两只,我就不必看见了。"
常德气得暴跳如雷,手一伸,灼热的气息滑过柳怀生的眼角,落到他的肩上。
肩上的焦灼撕心裂肺,柳怀生倒抽了一口气,脑中一片空白。烟雾散开,白衫燃起一点火星翻卷开,鲜红的皮肉看去竟别有一番魅惑妖娆,常德下腹串起一股别样的火,揽住柳怀生的腰身,嘴里骂道:"果然是狐媚子!你那死鬼哥哥年纪轻轻做了宰相,还不是靠一张脸,现在他死了,换你接他的班伺候我们皇帝主子......你们兄弟俩都是媚乱朝纲的狐媚子!今天......我来清君侧......"
柳怀生全身一颤,眸中终于有了癫狂愤恨,一口血气堵在胸口,狠命地挣扎,怒骂道:"住口!我哥哥是天上明月,岂容得你这种小人胡言乱语!"
常德伸手去撕他衣襟,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太监总管仆地跪下,道:"三千学士跪在宫门外为柳怀生请命,皇上下令,暂缓审理!"
第三十节
大理寺卿常德的府邸在离昭华巷不远的街上,一顶小轿慢悠悠地抬到了常府门口,慢悠悠的放下。一个青衣的青年慢悠悠地下轿,慢悠悠地等着开门。打开大门的管家看了一眼青衫翻飞的青年,快快地把他拉进了府。
周围的邻里小声地议论着:"你瞧那水灵灵的孩子,这一进常府不知道还出得来不?"
旁边的人回道:"我看难哪,你看那脸俊俏的,都及得上咱们貌比潘安的柳大人了。就算出得来,只怕......也是......谁叫这门里的大人有这么点嗜好......"
闻者纷纷摇头叹息,抬轿子的两个轿夫等在门外面,听得对望了一眼,充满同情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高墙。
人都说侯门深似海,只要......进去的不是那个......
大门忽然"砰"的一声打开,常德衣冠不整地从里面冲出来,扒在小轿上,喊道:"快走!快走!"
门里晃出来那个青衣青年,一柄折扇在手边晃啊晃,端的是神采风流。
常德简直就像看见了鬼,哀号一声:"你别过来!"
青年笑眯眯地飘过来,折扇挑起常德的下巴,声音销魂蚀骨:"常大人,下官不过是想看看大人衣裳的里面。"
围观群众"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常德哭叫挣扎,却硬是被那青年扯了衣服,拖回大门里面去。
金漆大门轰然关上,隐约仍可闻惨叫哭声,街坊邻居面面相觑呆若木鸡,随着慢慢移动脑袋,互相对视了一眼,拍拍肩膀:"肯定不是真的。嗯。回去吧。"
繁华的大街上一瞬间人烟杳然,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两个轿夫又对望了一眼,争先恐后地钻进轿子里拉紧了轿帘。
青年一呆好几个时辰,其间常府川流不息,直至傍晚,大门再次打开,青年仍旧如来时一般慢悠悠步出常府,慢悠悠上轿,慢悠悠离开。
皇帝在芙蓉殿召见秦慕归,君臣对饮畅谈,一夜尽欢。
第二日早朝,常德上奏,柳怀生私制龙袍一案已经审明,谋逆之罪断不成立。
赵景业在龙座上皱了皱眉,道:"爱卿接掌此案不过三日,朕听闻审讯也只有昨夜一次,何以这么快得出结论?柳怀生虽是龙图阁大学士,为国也立过不少功劳,可是爱卿也决不能因此袒护于他!"
常德抬起头来瑟缩地望了一眼,结结巴巴地道:"臣和柳怀生不但不甚亲密,甚至还有点......私仇......要不是柳大人确系无辜,臣也决不会如此断案......"
赵景业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悄悄怒视了秦慕归一眼,比了个嘴形道:你这也做得太过了点。
满朝文武谁都不敢抬头窥视龙颜,秦慕归大大方方地回瞪回去,比嘴形道:他能对怀生上下其手,我为什么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一句勾起赵景业满腔怒火,于是安安然坐在上位看常德辩解。
常德往旁边站了站,禀道:"臣有些证人,皇上可宣他们上来。"
赵景业允了,一列女子走上殿来,这些女子年轻的不过双十,年长的已是四五十岁的老妇,容貌有没有丑,身上的衣裳却无一不是绝品。
常德道:"这些女子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织绣好手,有几位还是专门织宫廷服饰的御用女工。臣昨日让她们试着织这件龙袍上的花纹,这些女工辛苦一日,织出来的龙爪龙须、日月星辰却没有一样及不上它半分。"太监总管接了他递上来的那一摞试织的绸缎和龙袍一起承给赵景业,赵景业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回,又拿去给文武百官挨个浏览。
常德接着奏到:"此龙袍上的花纹精致异常、栩栩如生,臣四处查访,天下能够织出这样花纹的,三十年来只有一位。就是三年前被处死的罪臣柳意之。"
第三十一节
淡墨探花,虚竹宰相,人淡如菊,织绣无双。若问是谁?京城柳郎。
三年前,全天下的孩童几乎都会唱这首歌谣。
常德此言一出,朝堂上寂静无声,念起那个冠绝天下的青年,人人都有些感慨枉然,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柳意之这样的人,何止是三十年,只怕三百年才出一个,而一个便可以让世人津津乐道三百年。
赵景业问那些女工:"当真只有柳意之织得出来么?"
一个御用女官答道:"宫廷织造里还有一幅柳意之献给皇上的锦绣山河图,一对便知,织法一模一样,没有其他人会。"
赵景业点头,脸色依旧深沉,揣摩不出那层面皮下的心思,他思索了一下,道:"即使龙袍真是柳意之所制,柳怀生私藏三年,也饶不得他。"
常德急道:"柳意之一向喜爱黄色的衣服,明黄与鹅黄虽然不同,混在一起也难得注意。臣请人验过那只箱子,锁眼已经生锈,看起来长年没有打开。只怕柳怀生只是把那箱衣物当作兄长遗物保存下来,根本就没看清楚里面装的什么。"他重重地一磕头,道,"臣搜查柳府,未发现任何与权臣来往证物,柳怀生平日里极少与其他官员来往,更不谈军中将领。其虽有不察之罪,却决不至于有谋反之心!"
这一番话说得既流利又诚恳,秦慕归欣慰地摸了摸不存在的小胡子,宛若教书先生一般在心里感叹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不枉费我昨日辛劳。"
赵景业瞥见他得意的表情,心里有点酸溜溜:凭什么自己的臣子跟着自己的时候不学好,跟着别人的时候反倒学得忒快......虽然还是不学好......
常德被这两道目光来回扫视,简直如跪针毡,浑身瑟瑟发抖。
赵景业按住额角,道:"既然爱卿已经查清楚了,朕就治他一个不察之罪,连降三级,罚一年俸禄。"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道:"柳府这一场火烧得也蹊跷,最近朕为边疆战事烦忧,朝政有些不太平。朕刚让柳怀生整顿吏治,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句话一搁下来,本来还有些异议的大臣也不敢再开口,生怕落得个心里有鬼妨碍整顿。
常德寒颤着迅速看了一眼皇帝忧国忧民的脸,小心肝凄凉地抽搐了一下,再转向缩在人群里一脸不关己事的秦侍郎,心里绝望地哀嚎了一声。
所谓豺狼当道,妖孽尽出。
当夜,皇上再召秦慕归于芙蓉殿,一夜弈棋无眠。
三日后,秦慕归上奏天听,告常德眷养男宠,不时有强抢良家妇男之举。皇帝勃然大怒,将常德贬出京城,永世不得再用。
太监总管亲自督促常德出了京城,回来去芙蓉殿回旨。里面一君一臣正在饮酒,笑谈甚欢。
"爱卿夜夜宿在芙蓉殿里,家中事务可安排好了?"
"微臣上无父母下无兄弟,皇上钦赐的那一座宅第有臣的小丫头看守,想那些吱吱叫的东西不敢出来作祟。"
"爱卿就没有女眷需要惦记?比如,昭阳楼的某个姑娘?"
"皇上是说依依?依依心思细腻温婉多情,特别是独具慧眼善识良人,微臣自然是惦记的。"
"哦?那爱卿怎么不知道这位姑娘日前已经有人赎了身,让她回老家嫁人去了?"
"什么?......不知是何人替她赎身?"
"是朕。"
太监总管咳嗽了一声,推开芙蓉殿的大门。
"常德出城了?"坐在东北角落里的皇帝主子心情正好,主动搭话。
"出城了。"太监总管咽了一口唾沫,"奴才有事禀报。"
缩在西南角的秦慕归正咬牙切齿,理也不理他。
太监总管看着诺大一个殿堂偏生坐在斜对角隔得十万八千里的两个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奴才近日听到些许流言,大臣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秦侍郎圣恩正浓,常德被贬也皆因得罪了秦侍郎......嗯......说媚乱朝纲的原是柳大人,如今风头已过,换成了秦大人专宠......"
一段话艰难地说完,一锦一青两个身影爽快地丢下手中的酒杯,齐齐道了一声:"很好。"两个人目光电光火石地一触,一个走东门一个走西门,只留下太监总管一个人呆在芙蓉殿里摸不着头脑。
第三十二节
秦慕归整天在皇宫里督造芙蓉殿,原来的墙壁摆设一一拆除,秦慕归没了睡的地方,好在已是盛夏,就在芙蓉殿前的露台上搭了张板床。
柳怀生出了牢房,望着自家熏黑了一半的房子迷茫了一阵。下了朝就跑到秦慕归那里,跟他讨教怎么重建家园。
两个人一天有半天腻在一起叽叽咕咕,皇帝主子在御书房坐立难安,偏偏国事每日里堆积如山抽不开身,只偶尔一时小歇就晃去了芙蓉殿。
等到柳怀生身上的皮肉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芙蓉殿改建得也有了样子,大辽的争位之战初告段落,一纸婚书飞了过来,送亲的队伍走在路上了。
太监总管满宫乱窜寻他家宝贝的皇帝主子,远远见到三个身影蹲在芙蓉殿后用来改建的沙子堆里搭房子玩,好一幅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君臣和睦其乐融融。
右边的青年青衫飘飘,风神俊秀,伸出一根纤葱食指在宫殿的墙壁上抠了抠,指示:"这里该打一个窗子。"
左边的青年锦衣华贵,深沉肃穆,不耐烦地拍开青衣青年的手掌:"门都还没打,开什么窗子?"
白衣青年居中埋头苦干,不理会他们吵得不亦乐乎。
秦慕归一撇嘴,抓了柳怀生的手委屈道:"怀生,你说说,凭什么门不打就不可以开窗子?"
柳怀生想了一下:"门为大,窗为小;门属全局,窗属细部。确实不应抓小放大,着细节而失全局。"
赵景业冷静地扬了扬眉毛,从秦慕归那里抽出柳怀生的手,自己握住,道:"爱卿所言极是。"
秦慕归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重新抓过柳怀生的手,道:"不过游戏一场,人生在世,得逍遥时且逍遥,何必斤斤计较。"
柳怀生歪着头开心地笑了笑:"我也宁愿像慕归这样想。"
赵景业盯着柳怀生那只手咬牙切齿,满腹盘算着怎么再抓回来。
太监总管张着嘴看得目瞪口呆,半天勉勉强强合拢了嘴,禀报道:"皇上,辽国新主的婚书到了。"
地上三个人正专心致志地大兴土木工程,忽然听见声音,三双按在沙宫殿上的手齐齐一抖,刚刚堆好的房子霎时塌了下来。
柳怀生在牢里呆了多日,后来又养了许久的伤,还不知道和亲这一档子事,茫茫然问道:"什么婚书?"
秦慕归小心肝漏跳了半拍,翘起狐狸尾巴兴高采烈地等着皇帝回答。
赵景业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狠狠瞪他一眼,道:"辽国新主耶律秀与我订下婚书,将辽国长公主耶律言卿嫁到我朝为妃。"
柳怀生眉头一皱,思索道:"臣听闻耶律言卿乃是耶律秀的表姐,辽国近日谋反的正是这位长公主的爹。耶律秀此番做法,与其说是与我朝修好,不如说是报复他叔叔谋逆。"
预想的吃醋剧情轻描淡写地变成了国事,热闹瞧不见,秦慕归"嗷呜"哀嚎一声,一巴掌拍死了沙堆里的一只过路的小蚂蚁。
赵景业道柳怀生心里果然对他无意,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君一臣对视一眼,拍拍对方肩膀以示怜悯,正可谓殊途同归。
太监总管抖抖浑身的鸡皮疙瘩,咳嗽了一声,提醒道:"送婚书的使臣还在宫外候着,皇上是不是召他......先换身衣裳......"
赵景业怔了怔,一低头,身上的衣裳满是沙土,再瞧瞧旁边两位也一般无二。三个人面面相觑,如梦初醒,脸上都有些尴尬神色。这一君二臣的,玩沙子玩忘了形,传出去老脸如何挂得住。
赵景业当先立起身来,负手于身后,昂然回他的御书房去。柳怀生面皮薄,带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起身,对着秦慕归淡淡一笑,跟着赵景业去了。
秦慕归可惜地瞅瞅塌了的沙房子,大剌剌站起来,一只爪子在来不及逃走的太监总管的肩膀上拍了拍,留下一个黑乎乎的爪印,奸笑道:"那位长公主可是个美人?"
太监总管嘿嘿笑道:"这个倒不知道。不过......"招招手两个人脑袋凑在一块,"跟着那位公主的侍卫可是个美人......料想秦大人应该见过,就是那个以前的大将耶律莫才......"
秦慕归"咦"了一声,讶得张了张嘴,太监总管笑眯眯地接着道:"今日来送婚书的那个使臣,年岁虽小了点,可是唇红齿白的,也俊俏得很哪。"
秦慕归正了正脸色,抬脚追着赵景业柳怀生他们去,被太监总管一把拉了回来,推进芙蓉殿里:"秦大人去不得,这长公主过几日就到,芙蓉殿得要加紧日夜赶工啊。"
秦慕归倚门瞧着太监总管施施然而去,前面赵景业和柳怀生错开一步半的距离走着,胸中凄凉,扒着小窗唱道: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哪......"
秦慕归几天几夜埋头督造好了芙蓉殿,终于得空回一趟他的中书侍郎府。自从皇帝主子开始忙着准备迎接和亲使臣,那太监总管整日里慈眉善目地盯在芙蓉殿前面督工,柳怀生仁义地每日过来一趟,帮他搬一块砖头意思意思。秦慕归累得晕惨惨,也顾不得管府里的耗子被小舞吓走了没有,摸到床上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宿。第二日一睁开眼睛,就瞧见一张没有血色的小脸。
秦慕归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面前的小丫头抬着一张白生生的脸歪着脑袋看着他。
"小......小舞?"
小丫头欢呼一声扑到他身上去,把头埋进他怀里,欢快地嚷道:"爷,你回来啦。"
秦慕归戳戳她的脸,抠下一手面粉,禁不住眉梢跳了跳,一把扯她起来。低头一看,胸前果不其然留下一片白白的面粉印子。
"舞儿啊。"秦慕归一本正经义正言辞,"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扮鬼的时候眼皮要往上翻,不能笑。"
小丫头"哼"了一声,翻着眼皮飘了出去,秦慕归一边怀念他的好学生常德,一边期期艾艾地跟着不懂得尊师重道如今却是衣食父母的小舞到厅堂里吃早饭。
长桌上只有一个碗,秦慕归爬过去看了看,数道:"一碗白粥、一碗稀饭,很好很好。"
小舞"咦"了一声:"有两碗么?"
秦慕归瞪她:"这叫同义反复。显得我中书侍郎府没有如此饥寒交迫。"
小舞再笨也知道秦慕归在损她只会煮稀饭,瘪瘪嘴道:"柳哥哥就从来不这么说。"
秦慕归一根筷子在碗里奋力地挑挑拣拣,企图找出一点非白粥的东西出来,最后仰天长叹,埋头吃饭。听到小舞说话,问道:"怀生来过?"
小舞点头:"柳哥哥养伤养得能下地了就天天来,说皇上罚了他的俸禄,只能过来爷这里骗吃骗喝。"
秦慕归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不把他们柳府的人都带过来?"
小舞困惑地使劲想了想,道:"他好像说过,我忘了。"
秦慕归知道她忘了就难得再想起来,也不再问,含着热泪扒着索然无味的粥,小舞盯着他,道:"爷,耶律哥哥要过来做侍卫了?"
秦慕归含糊地应了一声,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道:"耶律秀此人睚眦必报,他把你耶律哥哥当作心腹大患,辽国内乱初平,既然耶律有功杀不得,自然巴不得把他丢得越远越好。"他目光中透出几分悲凉,"可惜耶律倔得像死驴一样,说什么忠臣不侍二主,此生再难一展宏图。"
小舞瞅着自家的主子:"爷,你觉得不好?"
"怎么不好?"秦慕归呵呵一笑,"你耶律哥哥有趣得紧,他不送来,我还得想法子去要。"
门外柳怀生敲门唤秦慕归一同上朝,秦慕归加紧扒完了饭,晃悠出去了。路上想起来问柳怀生:"你既然要省家用到我家蹭饭,为什么不把柳府那一群人也带来?"
柳怀生在朝阳的光里柔柔一笑:"一则怕你供不起,二则......我总不能让一家老小都跟着我来吃稀饭......"
秦慕归额上青筋一片,这小丫头,光捡不喜欢听的忘!
钟鼓齐鸣,通透之声仿佛直达天庭。承天门至太极殿阁一路恢宏,远远可见那玄衣的男子昂首立于承天门下。
青天白日,汉白玉的台阶反射着太阳明媚的光线,微微有些炫目。白光朦胧了那青年身后的数十辽人,侍女、小厮......乃至大宋未来的皇妃,如今辽国的长公主--耶律言卿。
秦慕归在日光下眯起了眼,看着那玄色的身影当先拾阶而上,走得近了,方看得清模样,只觉得仿佛瘦了一些,心里道:耶律秀那个臭小鬼,果然还是折腾他了。
耶律莫才停在太极殿的阶梯之下,仰头望了一望。不知是谁的目光先缠上对方,视线胶着,沉静而又贪婪。
数月前大兴县城,耶律莫才也如今日的秦慕归一般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搜寻那一道熟悉身影。
当真风水轮流转。
不知是谁的胸中先涌上一股挥不去的酸涩,面上凉凉一笑。周围却依旧万民沸腾,礼乐喧天。
拼死拼活地要回去,这辽营滋味不错?
错也罢,不错也罢。有些事情必然要做,无论对错。
耶律莫才目光沉沉抬眼一望,秦慕归依旧在那高高的太极殿前,台阶长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三拜九叩,钟乐奏第二遍。
文武百官散开来下了台阶排在两侧迎接使臣,耶律莫才低头叩拜过站起身来,一抬头,视线里却仍是那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青。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山呼"万岁"的声音在身前身后响彻一片。
耶律言卿也算是他的表姐妹,却是他亲自送来宋国为妃;前不久还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人如今成了姻亲,须得对着别人三跪九叩;他在战场上驰骋多年立功无数,却只因自己弟弟的睚眦必报远走他乡,为别国臣!
多少思绪在胸中翻腾不歇,此时,却唯有一种清晰明了,浮上心头。
"还好......"
他的声音极轻,因为他已走到那个人的身边。
风呼呼作响,翻飞了两人的衣襟来回纠缠,耶律莫才的右手在袍袖下微微一动,把一件东西塞进了秦慕归的手里。
还好什么?
秦慕归来不及问,耶律莫才已走到前面去了。
他摸了摸塞进手里的东西,触感温润柔滑,却是北疆行宫里耶律莫才拿走的,那只他用过的琉璃杯。
仿佛有一根细细的针顺着手指扎进心里,疼得甜美无双。秦慕归低下头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还好......还能相逢。
第三十五节
赵景业摆宴太极殿。
座次都是按官员的品级来排定了,秦慕归照例坐在下首,早上吃粥败了胃口,如今面对这一桌子海味山珍,竟然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柳怀生因龙袍的事情连降三级,座位还在秦慕归后面。秦慕归抬眼一望,隔着许多人,只能瞥见那一抹孤月似的白轻轻拂动。而耶律莫才不过随行侍卫,这曾经的大辽将军,居然都坐到殿外去了。秦慕归百无聊赖地微微叹了一口气,正巧被端着碟子路过的太监总管瞧见,总管大人心知肚明地嘿嘿笑了几声,凑到秦慕归耳边轻声道:"那两个美人瞧不见,这还坐着一个小的呢!"他朝着对面上位努了努嘴,"前两天送婚书来的那个使臣还没有走咧。"
秦慕归顺着方向瞅过去,对面耶律言卿的身边倒真的坐了个少年,此时正跟赵景业说过话,勘勘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秦慕归却仿佛大夏天里掉进了永定河的冰窟窿里,捞出来了还浑身的冰渣子,全身嗖嗖的冷。
那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样子,不正是他刚刚还念叨着的睚眦必报的耶律秀?
秦慕归眉毛拧成了麻绳,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这小秀子说不得还算半个美人,连日不见当真还想念得紧;
忧的是:堂堂辽国新主隐瞒身份来送婚书,这本来就难得下咽的饭如今注定吃的不会太平......
秦慕归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耷拉下两瓣细柳眉,决定化悲痛为食量,埋头大吃特吃。
耶律秀看着他阴恻恻地一笑,转头对着赵景业道:"如今辽宋和亲,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我辽国长公主最擅长音律,今日大殿之上,本该献一曲歌舞给宋国皇帝,只可惜舞娘不服水土,无法演出。我听闻宋国秦侍郎善舞,可否与长公主一起献技一二助兴?"
秦慕归刚夹了一块豆腐入口,闻言豆腐骨碌碌滑进了嗓子眼,呛得他拼命咳嗽。赵景业转头看他,见他脸色发青两眼含泪,以为是被吓的,心下一软,回道:"秦侍郎并不会跳舞,想必传言有误。"
耶律秀心中不快,道:"秦侍郎入朝为官不过一载,却有大半年都在我国边境,与我国臣子日夜相伴、朝夕相处,却不知道是谁更了解他?"
他这句话意有所指,秦慕归翻了个白眼当没听到,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当这使臣汉文不熟,也不理会他说了什么。赵景业却皱了皱眉,沉下脸来:"使臣于我大宋文化还不甚详知,我朝献舞的只有女子,秦慕归是我朝中重臣,岂有当庭献舞之理?"
耶律秀变了脸色,冷道:"我朝一位公主都献上来以示友好,如今只是请一个小小侍郎跳一曲舞,宋国却百般推托!"
气氛骤然冷凝,问题虽小,却涉及两朝地位之争,此时退却,往后再难抬头!赵景业正要开口,秦慕归却抢先一步跳了起来,惨白着脸道:"使臣大人所言非虚,在下小时确被当作女子教养过数月,识得些许歌舞。只是技艺拙劣,从未与人说过。使臣大人聪慧如斯竟然一猜即中,在下也不得再推托。"他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按指耶律秀胡乱编排,为难于他。
耶律秀脸色越发不好看,只拿眼冷冷地瞅着他,等他出了席位到厅上跳舞。
柳怀生坐得远,虽然未有言语,眸中却透出焦急的神色。秦慕归暗地里冲着柳怀生轻轻一笑,示意他放心,一摇三晃地绕过长桌,走到赵景业身边,一脚踩上了他的龙袍。赵景业身边的太监总管急忙蹲下来替皇帝主子拉了拉衣服,秦慕归脚下一个不稳栽倒进赵景业的怀里。
赵景业生性好洁,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沐浴后的清香,肌理匀称,既不似耶律莫才那般结实,又不似柳怀生那样瘦。秦慕归躺得舒服,眼眸闭得紧紧的,任由太监总管拼命拉扯,就是赖着不肯起来。
赵景业脸色铁青,道:"秦侍郎自前线归来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这几日为辽国长公主修建芙蓉殿更是劳心劳力。"
秦慕归腻在他怀里装昏厥,虚弱得哼哼了两声表示赞同。
赵景业额上青筋直冒,恨道:"带他去御医殿,朕改日再奖赏他!"
秦慕归仍旧不下来,赵景业暴跳如雷,喝道:"还不快来人带他去看病!"
几个侍卫如梦初醒,上去七手八脚把秦慕归剥下来,扛着丢去了御医殿。
三十六节
老御医一开门就见到了老主顾,两条细瘦的小腿颤抖了一下,在输了一大堆草药的痛苦回忆和大夫救死扶伤的天职中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咬着牙道:"把他扛进来吧......"
几个侍卫对望了一眼没有动,老御医感动得泪流满面,颤巍巍地道:"虽然这只......这个......这位......大人品行堪忧,但人无完人畜无完畜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当头一个侍卫打断老御医的自我催眠:"御医大人,您两只手一直拦在门上我们抬不进去啊。"
老御医全身缩了缩,不甘心地收回了两只狼爪。
侍卫们呼啦啦进去放好了秦慕归,呼啦啦又跑了出去。老御医盯着白色的床幔后面那只狐狸死气沉沉的影子,慢慢蹭过去,长满老茧的大手颤抖着掀开床幔。
秦慕归笑眯眯地看着他,柔声道:"御医大人,我们这次来玩牌吧。"
老御医哀嚎一声,端的是惊天地泣鬼神,太极殿里好不容易恢复谈笑,被这一声吓得瞬间鸦雀无声。
耶律秀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洒到身上的酒,问道:"那是什么?"
赵景业咬牙道:"前些日宫中闯进来一只妖物,朕看他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错以为是奇珍异宝留在宫中,谁知剥下面皮却是只人见人厌的狐狸,此时只怕又在祸害人间。"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耶律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赵景业端起杯子,眼光飘向殿末的白色身影。柳怀生正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酒,唇角含着抹春风和睦的笑。赵景业也把唇凑到杯边,身边的太监总管不识时务地提醒道:"皇上,您的杯子是空的。"
御医殿的秦慕归揉了揉震得发麻的耳朵,柔情蜜意地笑道:"御医大人果然老当益壮。"
秦慕归本只想坐到太极殿宴会散去就走,谁知和老御医赌牌赌得兴起,一直到满天星斗,才背起赢来的大包小包的珍贵药材起身走人。老御医窝在桌角哭得肝肠寸断,秦慕归一个不忍,好心打开包袱,翻出一根最小的灵芝,还给老御医。
老御医抱着灵芝哭得愈发老泪纵横,御医殿门"吱呀"一声,秦慕归回头望去,高大的屏风后面,只看得到一点紫金龙靴。
秦慕归跳过去扑到床上,有气无力地道:"御医大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御医大人不能救就罢,不必如此伤怀。"
赵景业揪着他的后领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拉出门去,冷然道:"你在太极殿演得好,却犯不着在朕面前来这一套。"
秦慕归咧嘴一笑,笑得受用。哭得天昏地暗的老御医才想起来恭送圣驾,抬眼瞧见这两人情形,只觉得万分不对,哑口半晌没有说话。
出了御医殿几步,赵景业收住脚想了一想,道:"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柳怀生的伤药应是快用完了,朕去给他再配几付来。"
秦慕归懒懒道:"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昨儿我已经给他送了几付去。"他抬眼道,"只可惜身上的伤好得了,心上的伤好不了。"
赵景业恨道:"他心上的伤只有他哥哥能治,难道朕从土里把死了三年的柳意之挖出来么?"
秦慕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口口声声怪怀生放不下柳意之,你自己难道就放下了?"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赵景业心里去,"怀生因为愧疚而恨自己,你却因为愧疚而爱他。"
秦慕归蓦然一笑,目中添了些许怅然:"是恨着过一生难?还是爱着过一生难?"
赵景业一怔,胸中莫名添了些许烦躁,只觉得早早离开秦慕归身边就好,当先走了几步,听得秦慕归在身后轻轻笑道:"赵景业,你性属良善......良善者,被人欺。"
赵景业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多年之前,谁与他说过一样的话。
仿佛是大殿之上,他宣布司马氏千刀万剐,柳意之立即处死。
那华贵雍容的青年要求回家里去,侍卫把他带出殿外。柳意之仍是穿着那身鹅黄衣衫,人淡如菊,出了殿回眸一笑,道:"我弟弟一定会哭。皇上,您生性良善,请去哄哄他吧。"他歪着头柔美地笑道,"他该是会躲在后院假山的石洞里。"
那日赵景业当真在石洞里找着了十六岁的柳怀生,方游离在少年与青年中间的怀生哭得无声无息瑟瑟发抖。
柳怀生从那一刻开始自我厌弃,赵景业却是在那一刻爱上了那个清冷孤傲的魂魄。直到......
直到?
赵景业心头一跳,回身望去,眼前的人儿张扬跳脱,美若般若。
第三十七节
秦慕归一双眸子里倒映着赵景业的脸,两人都是默然无语。
夏风席席,拂动满地黄花,夜色里别是一番温柔情意。
赵景业别过脸去,嘲弄道:"朕少年登基,为了平定朝纲杀伐甚重,若连朕都属良善,你倒是说说,谁不是良善?"
秦慕归掩唇一笑,抬眸瞧见芙蓉殿已近。他重修芙蓉殿时,在殿外种了一片梅林,此时正是盛夏,梅枝上犹若春寒料峭。
他擦过赵景业的身子走过去,摆弄着近前一枝梅枝,轻笑道:"不能爱,不求生,自然就不良善。"
赵景业的胸口蓦然一痛,直揪到心尖上去,脱口问道:"你说柳怀生?"
秦慕归抚弄梅枝的手微微一顿,摩挲着花落以后空留下的花节,道:"我说的......是我。"
簌簌的风声夹杂在他的话音里听不真切,赵景业望着那苍红的唇一张一合,一时间只觉得万物停歇,心头空落什么也没有。
"蘅皋向晚舣轻航。
卸云帆、水驿鱼乡。
当暮天、霁色如晴画,江练静、皎月飞光。
那堪听、远村羌管,引离人断肠。
此际浪萍风梗,度岁茫茫。
堪伤。
朝欢暮宴,被多情、赋与凄凉。
别来最苦,襟袖依约,尚有馀香。
算得伊、鸳衾凤枕,夜永争不思量。
牵情处,惟有临歧,一句难忘。"
清澈冷冽的歌声似有似无的飘来,透过重重梅树,芙蓉殿前的露台上,一张小桌,一白一玄两个身影相对而坐。
秦慕归回头疑惑地望了赵景业一眼,道:"我以为宴席散了。"
赵景业本是看秦慕归中途离席,特意为他重开的小宴,此时对着那双清亮眸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板着脸道:"或许还有人没有吃饱。"
秦慕归怔了一下,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当先往芙蓉殿去了。柳怀生正好唱完那首《彩云归》,坐在他斜对面的耶律莫才颔首道:"原来词牌是这样唱的。"
秦慕归听他们讨论词曲,随手执起一根竹筷,敲了两下玉白的杯壁,道:"如此良夜,当唱东坡郎的大江东去。"
耶律莫才站起来拉过他看了看,道:"你好了?我听说你在大殿上晕厥。"
赵景业冷冰冰地插道:"不但晕厥,还晕得甚是时候。"
秦慕归干笑了两声,求助地望了柳怀生一眼。后者施施然站起来,指着露台下的流觞曲水道:"方才我就瞧见这个了,不如今日我们一仿古人?"
他这话题转得甚是生硬,好在耶律莫才方在莫名,赵景业哼哼了两声算是默许。秦慕归千恩万谢泪眼蒙蒙地拽着怀生的袖子,那白衣人儿凑在他耳边道:"下次再这般胡闹吓我,在下可跟你没完没了。"
柳怀生性子冷淡,这一句算是极关心了。秦慕归心口荡起一点柔情,眯缝了一双狐狸眼,唤道:"怀生......"
"慕归......"
两只手一左一右扯开粘在一起的青年,拽到那流觞曲水的一头一尾,耶律莫才和赵景业对望一眼,默契万分。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
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装满女儿红的玉杯顺着蜿蜒的水道缓缓飘摇而下,酒杯止即取而饮之,乘微醉或啸呤或援翰,初始还做些诗词歌赋典故对联,从雅令、四书令,花枝令、诗令、谜语令、改字令、人名令、对字令、彩云令一一换下来,酒醉七八分,早忘了君臣俗礼,天旋地转唯有周遭那些熟悉声音说着模糊的话,欢笑嬉闹,皆安人心。
别有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
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
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秦慕归心头忽然有几分惘然,睁圆了眼,看清下游那几个人影。白衣的柳怀生酒量最浅,靠坐在水边痴痴地望着粼粼水光,也不知是梦是醒。再望去,赵景业和耶律莫才正争执不休,手上都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却像是在争论几年前赵景业御驾亲征时打的战役。月已西斜,长夜过半。云彩漫天,不时遮住明月娇颜。明暗不定的柔和光线里,不知不觉,与这些人已相识经年。
昭阳楼酸酸楚楚初相见,大殿上争锋相对两人怨,古道边执手相送长并肩,梅边落花似雪随人愿。
秦慕归的唇边荡开一个开怀的笑容,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玉杯刚好转了一圈流回他的面前,他起身去追,一脚踏进曲水里,那杯子被水激得荡了一下,洒出一些酒来,仍旧向下游流去。秦慕归踩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过去,那杯子慢慢地流着,流过柳怀生的面前,向赵景业和耶律莫才去了。秦慕归如当年扬州街上七八岁的孩童,张开双手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着,耶律莫才先看见了他,赵景业伸出手去拉他,秦慕归咯咯地笑着把手搭上去......
坐筵拥花,飞觞醉月,极乐日子,不过也就是如此。
第三十八节
手搭上去,秦慕归瞧着赵景业迷茫地笑,抓紧了往上爬。皇帝主子没做过这等助人为乐的事情,一个不留神反倒被秦慕归拽下了水,两个人站在齐膝的水里怔了怔,赵景业铁青了脸色,看着自己水淋淋的龙袍。
秦慕归半梦半醒仍感觉到天子威仪即将爆发,缩了缩脖子,偷偷往后挪了两步。
赵景业揪住他的狼爪,阴恻恻地笑道:"秦爱卿好大的胆子,欺君犯上,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秦慕归平白打了个寒颤,心里怒道:这厮,方才直呼他名讳也没说什么,这会儿倒计较起来了。嘴上却不敢说,只拿一双眼笑眯眯地回望过去。
赵景业思量了一下,大悟道:"是了,那辽国使臣说你善舞,你不妨就跳来看看。"
身后柳怀生醉得不轻,仍旧歪坐着,冲着秦慕归呵呵笑道:"这回我可不帮你,我也想看。"
秦慕归断了念想,可怜巴巴地望向耶律莫才,玄衣的男子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秦慕归呜咽着,惨兮兮地蹲在地上,扯过耶律莫才手上的树枝来回拨拉,以示抗议。耶律莫才左右窘迫地望望,须臾仰天长叹道:"舞衣在长公主的屋子里。"
秦慕归号哭一声,端得是感天动地,比窦娥冤。赵景业唤来两个宫女,拖着他去耶律言卿的屋子换衣。
大叫挣扎的人儿被拖走,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方桌上的酒菜重新换过,摆到流觞曲水边上,剩下的三个始作俑者就坐在曲水旁边。露台如一轮皎洁的圆月,与西沉的月光交相辉映。清澈若水的月色里,禁不住就现出离开的那个青衣青年的模样,或笑,或怒,或哀......哪一次是真,又哪一次是假......
远远的有人影走上露台,那青年一身红色舞衣,爬上露台,站在盈白的月华里。
耶律言卿抱着胡琴带着几个奏乐的辽国女子坐在台下。这位芙蓉殿的新主人学着中原的习俗穿着火红的嫁衣,内里是雪白的内衬,她在房里独自坐了许久,却也没显出一丝一毫的无奈不甘,容貌虽然平平,却因为这份优雅平和平添尊贵。
秦慕归演过了委屈的戏码,此时便再看不到委屈的神色,带着几分醺然醉意立在台上,轻轻笑着,说道:"这舞是小时候算命的说我不好养,给扮作女孩子时学的,用来祈祷祭祀。今天在这里跳,总也要许个什么愿望。"他歪着头,用纤长的食指点了点脸颊想了一想,神色忽然一敛,目光落到台下的皇帝主子身上。
"不如......"秦慕归若有若无地笑着,"就祈祷我大宋国泰民安,朝纲清肃。"
胡琴"铮"的一响。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烁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箫声清冽,直上云霄。台上红衣舞者,妩媚端方。
舞衣在夜风中舒展开来,荡开涟漪般的纹路,宽松的领口露出雪白的颈项,发丝轻垂,若论诱惑,再没有及得上此的。偏生那一双眸子里已然扫去了醉态,清澈清冷,通透明亮。带着些感慨嘲弄,欢快揶揄,仿佛世间百态都映在这一双瞳仁里。
柳腰轻,莺舌啭。逍遥烟浪谁羁绊。
伴着乐声,有人轻轻唱道:
"月色清寒,红衣销魂。
薄酒一杯,看江山千里,
纤手瑶琴,初裂了银瓶。
听清风摇疏影,
人间一梦,妄自空浓情。"
秦慕归翩然而舞,落花绕树,流风回雪。台下柳怀生忽然立起身来,接过瑶琴,与秦慕归目光一触,相视而笑。
"月如华年,笑度一场。
醉倚斜阳,看桃花盛放;
扬州三月,旧事何处藏。
将容颜上浓妆,
真心焉在,只道舞疏狂。
月照拂柳,清竹丛中。
夜凉如水,看容颜清冷,
离歌黯黯,人若菊花淡。
执子手风絮转,
一缕香魂,情转薄时散。"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耶律莫才执起竹筷,敲击玉杯,有若环佩丁零不绝。赵景业斜靠在长凳上,看着台上舞转红袖,听着台下幽音飘洒,天地万物,都没有此情此景令人动容。
"月洒金钩,天地何妨。
铁马金戈,看相思两望;
明火执仗,原无处晴朗。
诉情深忘来处,
唯愿与君,携手江湖路。
月上高阁,江山苍茫。
年年有夏,人面在何方?
太平盛世,知是何人创。
暗里几多浪涛,
蓦然栈道,笑媚乱了朝纲。"
第三十九节
轻歌曼舞,乱了柔肠。
赵景业看着舞台上红色的人影,那般细致的眉目,微翘的唇角流露出一点无奈,一点魅惑,一点端方,一点悲凉,那一张脸依稀许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某个一瞥之间,恍惚得见。
世上永远猜不透的笑容,就在眼前。
芙蓉殿外,柳府的管家来寻主子回府,太监总管领着他走近了来,在梅林中远远的一望。
芙蓉殿一片狼狈狼藉,太监总管大呼了两声"胡闹",柳府的老管家只顾着寻柳怀生,看到远处一个白影坐在地上,忙抬脚过去,被太监总管一把拉住。
两个人的目光落到露台上。
烈如火,柔似水,犹如献祭一般,在这一曲间燃尽年华。艳丽之间,淡淡忧伤徘徊,宛若夜间盛开的昙花。
"只听说耶律公主胡琴弹得好,没想到舞跳得更是倾国倾城。"太监总管啧啧称赞。
"那是辽国的长公主?"
太监总管得意笑道:"那是,今日是耶律长公主和皇上大喜的日子,这满座除了她,谁还穿红色衣裳?"
柳府老管家点了点头,望着那红色身影,心里冷不丁浮起某个狐狸一样的青年的影子,想了一想,也道:"也是,那人穿青衣裳。而且......"
也不会这么乖乖的来跳舞......
老管家心里有些惘然,忽然突地一跳,急急忙忙的又望了一眼。
昙花一现,只为韦驮。
惊疑违和刚刚涌起,太监总管重重拍了他一下,低声道:"管家还是晚点再进去的好。皇上一直没有娶妃,今晚看来正在兴头上......这位耶律公主有些本事,或许......"
月光明暗,气氛正好。
台上一舞已经跳完,秦慕归去换回了衣服,回来见柳怀生还趴在琴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摇摇晃晃下了台,四个人回到桌上。
耶律莫才按住秦慕归的酒杯,不让他再喝了。秦慕归不情愿地瞪了他一眼,扭头见柳怀生满脸红晕,媚眼如丝,已经醉得厉害了。
秦慕归放下酒杯,细细端详着这个一向严苛冷淡的青年,想着,如果他知道了赵景业对他的那份心思......
会惊?会怒?发傻是肯定的,发傻之后呢?
想象柳怀生那时的模样,秦慕归扑哧一声笑起来,伸出纤长的食指触碰他濡湿的鬓发,心里一动,吧嗒一口亲了上去。
席上顿时鸦雀无声,柳怀生酒醉不自知,迷茫地回过脸,看到秦慕归色迷迷的样子,呵呵的一笑。
"嘭!"
两只手掌一前一后拍在桌子上。
两个青年正相视而笑浓情蜜意,此时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过来,只见赵景业脸色铁青,耶律莫才脸色阴沉。
耶律莫才起身拖了秦慕归,对赵景业道:"天色已经不早,今日是皇上大喜之日,微臣不多停留,这就把秦大人送回府上。"
赵景业颔首:"如此甚好。"
两两咬牙切齿。
柳府管家见情况不妙,窜进来把柳怀生接回了府。
一场宴会作鸟兽散,四周迅速安静下来。赵景业独坐空桌,望着对面倒落的酒杯发了一会呆,把它扶起来倒满了酒。
醇酒性烈,后劲犹大。赵景业喝得不少,太阳穴突突地疼,他抬头望着朦胧的月色,忽然在想,他扶起的那只酒杯,究竟是柳怀生的,还是秦慕归的?
他低下头,眼前模糊一片,一个纤瘦的身影慢慢的走近,跪下道:"皇上,改歇了。"
赵景业想看清楚人的模样,头却越是疼痛看不清楚,眼前一瞬掠过许多人事。
那人凑近了些,又唤了一声。
赵景业心头忽的一松,伸手把人抱进了怀里。
侍郎府里安静得很,小舞还小,早早就睡了。耶律莫才翻墙把秦慕归抱进府,送到了屋子。
雪白的床帐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光芒,他本想把这青衣的醉鬼扔到床上,却仍是小心翼翼的放了上去。
秦慕归睁开眼睛,拉住了耶律莫才的衣襟。
第四十节
秦慕归睁开眼睛,拉住了耶律莫才的衣襟。
"我想喝茶。"
耶律莫才点了点头,走到桌前替他倒上,递了过去。
秦慕归抿了一口,轻轻笑着回味道:"怀生醉酒以后,真是好看。"
耶律莫才望着他。
一夜的宴会,宛若一场欢愉的美梦,放浪形骸,逍遥自在。觥筹交错间,那白衣的青年淡化了棱角,忘却了冷漠。
早在辽国便听得那个青年的名号,貌若潘安,心忧天下的柳怀生,等到得见,规整的白衣、淡漠的脸色,心里只道果然是一无情无欲的铁骨谏臣。
却见到那般柔软无防备的模样。
有若漫无边际的柳林,初春三月,小雨之后,纯白的柳絮满林轻轻的飘飞,地上浅浅的小水洼映出柳絮轻盈,柔美间动人心弦。
不是不惊艳赞叹,满心怜惜。
耶律莫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看着秦慕归走到窗边,夜风卷着窗帘飞舞,夜空盖满了厚重的云彩,他眼里倒映着夜色,静静的坐在窗台上。
眼前的这个人,却像是那片柳林上变幻莫测的云彩,飘来荡去,杳无踪迹。
看他不停的变化形状,即使一直注视着,也捕捉不到变化的轨迹时刻,甚至仿佛有种错觉,他从来没有变化过。
耶律莫才的胸口忽然疼得厉害,他走过去伸手想把这个青衣的青年揽进怀里,秦慕归却冷不丁从窗台上栽下来,原来是酒醉还没有醒,吹不得冷风。
耶律莫才被他一撞跌到地上,秦慕归软绵绵的趴在他身上,趁着酒兴爬了两步,脸对着脸看了一会。
身上没有力气撑不住,秦慕归干脆把脸埋进耶律莫才的颈窝里,轻轻笑道:"你猜赵景业这会儿在干嘛?你们那个长公主是不是正躺在龙榻上?"
暖暖的热气吹进耶律莫才的领口,耶律莫才小腹一阵灼热,翻身坐起。
秦慕归被掀到一边,撞到了肩膀,嘟嘟囔囔地揉着,攀着耶律莫才坐起来,不满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莫不是喜欢那个耶律公主?"
他醉眼朦胧,蹭到耶律莫才身边靠着他睡,忽然瞧见耶律莫才的裤上鼓出来一块,想了想头脑晕胀不甚明了,干脆直接凑过去抓在手里。
窗外一道闪电猛然照亮天空,秦慕归心里一跳,回过神来。手里的东西灼热胀大,随着脉搏一下一下的跳动。
他怔怔地一动都不能动,想回过头来看耶律莫才一眼,却全身僵硬不敢回头,只觉得身后的目光同样灼热。
耶律......
秦慕归一向清明的心上涌上些许茫然。
你竟是真的对我......
雷声随着闪电轰然作响,乌云蔽月,今夜,有雨。
第四十一节
窗外黑沉沉的,雷声轰鸣一阵,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慢慢连成一线。
灯光一点如豆,晃了一下,熄灭了。
窈窕的女子走上前去,把灯光重新点燃,抬头看了一眼靠窗而坐的青年。
窗户没有关,倾盆大雨飘飞进温暖的临街小楼,在窗前的地上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青年的衣服早就被打湿了,乌黑的鬓发贴在脸上,显得脸色出奇苍白。
女子叹了一口气,上去把他扯下来,"啪"的一声关掉了窗子。
青年被这一声惊回了神,讶道:"依依?"
女子瞧着他,倒了一杯暖茶递过去:"你半夜匆匆过来昭阳楼,一句话也不说,风大雨大的,也不怕着凉。"
秦慕归默默地喝完茶,苦大仇深地道:"如今我才知道,情这滋味,忒的吓人。"
依依"噗哧"一声笑了,道:"原来你也有今日。"
她眼光忽然柔和,道:"却不知道,你这颗心,是在那宫墙里,还是在那宫墙外?"
秦慕归身子一颤,抬眼道:"你说什么?"
外面风雨声愈来愈大,依依走过去关了窗,夜色里看着街上雨水四溅,不由得想起秦慕归第一次来,一首诗字迹酣畅淋漓、随意适性。她一个花魁,立刻便注意到了那一行"千金留笑"的句子。等到挑他进了屋子,却来不及看屋里艳丽的女子,急急地扑到窗边去看楼下锦衣青年的反应,一脸的得意猖狂,宛若偷到腥的猫。
待到他被流放边疆,在昭阳楼流连了一个来月,每次兴高采烈,一点也没有该有的郁郁寡欢。有次坐在桌前对她笑道:"我少年的时候,曾见过一个人,隐忍倔强得很,我就想站在他身边,让他再不用忍耐什么。却没有想到,真的再见着了,又觉得逗逗他也挺好玩的......"
依依回过身来,秦慕归趴在桌上望着茶杯发呆,她很少见到这个青年怔仲的模样,月前他从边疆回来,略显得憔悴消瘦,眼里却愈发的有神采,总是提到边境永清县里有一颗梅树,苦寒处花开,夜深时香气四溢。每每眸光一动,仿佛记起什么及其有趣的人事。
直到今天,青色的身影跌跌撞撞进了她的屋子,找酒,放下,找床,又起身,直转到窗子前面,雨开始下,方才安静下来,目光飘离,越过这长安城最繁华的街,不知道看到什么地方去。
天色一点点泛出了光亮,漫长的一夜,风停雨歇。秦慕归起身透过窗望了一眼。这一夜,皇城芙蓉殿里有人被翻红浪,京师侍郎府里有人独坐天明。
依依抬手贴上秦慕归的面颊,凉凉的温度按捺下激荡的情绪,秦慕归抓下她的手,道:"依依,你问我的话,我答不答都是一样。我到京城来,本只要做一件事情。"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小舞在外面大声嚷嚷着:"爷,皇上召你去早朝呢!江南洪涝,扬州发生了饥荒,灾民告到京城里来了!"
第四十二节
秦慕归冲上殿的时候,早朝早就开始了。
赵景业稳稳的坐在龙椅上正听着梁舟说灾民的情况,听到秦慕归叩拜上殿,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秦慕归草草磕了个头,在末尾站了。
江南的洪涝隔十几年便有一次,朝廷里发发赈灾粮,各地运送些救济灾民,倒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事。今夏雨水奇多,朝廷的赈灾粮数月前就发下去了,只是没想到好米到了扬州就成了霉米,加之洪灾比预计的严重,居然演变成众多流民千里迢迢涌上京城的状况。
秦慕归几乎一夜未睡,意识还有些模糊,忽然听到赵景业唤他道:"秦侍郎,你是扬州人士,扬州知府江文运你可熟识?"
秦慕归愣了一下,却不是因为问话,而是赵景业的口气。即使是一年前大殿上争锋相对之时,赵景业的语气也没有这么冷淡疏离。
秦慕归抬头捕捉到殿上高高在上的天子,赵景业依旧剑眉星目端正威严,眉宇间却有一丝掩不住的疲倦。
一夜颠鸾倒凤!
不过是跟个辽族女子过了一夜,居然就摆起了皇帝架子!
秦慕归心里忽然翻滚起一股热浪,怒极反笑道:"臣在扬州时极少与官府打交道,只不过在知府巡街的时候远远见过。"
他这语气更冷更狠,赵景业眉头一皱,道:"秦侍郎,朕爱惜人才对你多有忍让,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秦慕归浑身一颤,咬牙不语。赵景业接着道:"你既然长在扬州,朕就命你为钦差大臣,前去查访霉米的案子,你回去收拾一下,即刻就可以启程。"
大殿上官员面面相觑,这一君一臣不和的事人尽皆知,在殿上互相冷嘲热讽暗里下绊子已是常事,今天这气氛却有些不对......
太监总管立在赵景业身边悄悄觑着皇上的脸色,揣测着今儿是怎么了,跟这次的阵仗比较起来,以往的简直......太监总管琢磨着用词,心里却忽然一凉......
以往的简直......跟小两口之间打情骂俏......一样......
秦慕归冷着脸刷刷走上殿,硬邦邦的一跪,朗声道:"臣遵旨!臣即刻就启程!"
一说完起身就往外走,身后有人跟着跪下,道:"臣请跟秦大人一起前往。"
白衣素净,声音清朗,柳怀生宿醉之后脸有些白,一双眸子仍是坚定坚决无可动摇。
赵景业沉静地望着他的脸,眉尖蹙起,道:"你真的想去?"
柳怀生点头:"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偷换赈灾粮实在罪不容诛,臣想亲身前往,查明真相。"
赵景业半晌道:"赈灾粮从国库下发,一路经州、县,涉及甚广,牵连甚众。此行不易呀。"
秦慕归心里憋闷,却说不清原由,听到后面柳怀生答道:"臣清楚。"秦慕归回头瞧了他一眼,柳怀生神色肃穆,应对如常,不由得一怔,原来不快的......只有自己么?
"那......柳爱卿就去吧,朕预祝你们早日查明,尽快回朝。"赵景业应允了,正准备退朝,忽然犹豫了一下,望了跪着的两人一眼。"还有一件事,"他轻声道,"耶律言卿......可以封为贵妃了......"
第四十三节
昭华巷。
青衣青年一路横冲直撞,眉斜飞嘴紧抿,明明白白写着:我很不爽。
皇城里没有秘密,消息传得比哪里都快。昭华巷里三三两两的贵戚公子摇着羽扇一边望着两边的姑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听说辽国献上来的公主封了贵妃了。"
"啧啧,才来一天,可见昨晚鱼水极欢~"
"咱们皇上登基以来就没选过秀,我还以为......"一指天上,"是个断袖......"
秦慕归越走越快,猛地抬头,才发现昭阳楼已经走过了。
他回头望着依依的窗口,里面正飘出歌声来:
"迟迟花日上帘钩,尽日无人独倚楼。
蝶使蜂媒传客恨,莺梭柳线织春愁。
碧云信断唯劳梦,红叶成诗想到秋。
几许离别多少泪,不堪重省不堪流。"
夜色深沉,唯有此条街道流光溢彩,寻声而来的两个痴人,昭阳楼里隔着人流的远远一望......
秦慕归怔怔的在街头站了一会,默默转身回府。推开房门,桌上还留着昨晚耶律莫才给他倒的茶。
秦慕归走到桌前坐下,端起那被茶抿了一口,隔夜凉茶,苦涩得很。他皱着眉,无知无觉地一点点喝了下去。
小舞在屋里窜来窜去收拾东西,秦慕归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忙,唤了她一声,自言自语般道:"舞儿......"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道,"没什么好收拾的,走吧。"
出了侍郎府,家丁拥出来欢送瘟神痛哭流涕,秦慕归回头一人一个爆栗,威严道:"好好持家,等我回来。"
家丁一听他还要回来,愈加涕泪横流。
秦慕归叉着腰,胸中无限感动,拍拍小舞:"这就是领袖气质。"
一拍落空,小舞从马车上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喊:"好了没?"
秦慕归跨下半边肩膀,碎碎念上了马车,心中第一百零一次下了决心,要好好调教一下这没大没小目无尊长的丫头,顺便哀悼自己的家长形象。
马儿一路颠颠地跑,秦慕归撩起车帘看着窗外,继续自我膨胀道:"你瞧瞧,后面那么些送行的,你家爷果然是个人物。"
小舞不信,跟着探出头,后面果然黑压压跟着好些百姓。小丫头瞧了半晌,回头哼道:"他们才不是在送你!"
话音未落,马车忽然停下。车帘一掀,白衣青年含笑探进身来:"慕归,我来蹭你的马车。"
秦慕归眨巴了两下眼睛,一头埋进青年怀里来回蹭:"怀生,还是你最好。这查访的事情又危险又辛苦,就你还知道和我同甘共苦!"
小舞跳起来坐到对面去。柳怀生在秦慕归身边坐下,苦笑道:"其实我是想出去转转。最近,在我的宅子里,我总是梦见我哥哥。"
秦慕归哑了口,坐好道:"你那个管家粘你粘得紧,怎么没跟着你?"
柳怀生笑道:"一两个月就回去了,有什么好跟的。"
两个人说着话,小舞百无聊赖地趴在窗上看。马车转眼跑出了城,出城门一段路,小舞忽然"咦"了一声。秦慕归和柳怀生停下话头,探身出去看。
暮色里站着的,是赵景业和耶律莫才。
第四十四节
车厢里顿时拥挤起来。
秦慕归脸色不善,语气也不善。冷冷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赵景业不愠不火地解释:"赈灾粮被换事情重大,只怕有高官牵涉其中。朕微服出巡,必要时可以帮你们一把。耶律言卿做了贵妃,身边不乏人手,朕调耶律莫才来做朕的贴身侍卫。"
秦慕归龇牙咧嘴:"微服是吧?"他瞥了一眼赵景业,抬起一脚踹他出去,斜吊着眉毛哼道:"我这车厢太小,就劳烦您在外面待着。"
赵景业险些摔出马车,跳起来揪住秦慕归扯到车下,骂道:"你小子以下犯上,看我不砍了你!"
秦慕归昂着头瞪着眼:"这是我的马车,我说了算!"
赵景业直着脖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也是我的!"
秦慕归勃然大怒:"凭什么我的是你的!凭什么你的就不是我的?"
赵景业跳脚......
车夫愣愣地看他们鸡飞狗跳,扯扯柳怀生的衣角,怯生生问:"公子,这......"
柳怀生也望着,清冷的脸忽而柔柔一笑,宛若云开雨霁彩彻区明,道:"不是很好么?"他伸手将鬓角被风吹散的头发理了理,低声道:"慕归平日里什么事都云淡风清游戏人间,偶尔能从他脸上看到这么真实的表情,我觉得很开心......还有......那个锦衣的公子也是......"
车夫只觉得他的模样分外好看,话却听不明白,耶律莫才攥紧了拳头,狠狠一拂衣袖,转回车厢里闷坐。
马车重新上路,轮子被压得吱呀吱呀的响。
秦慕归凶神恶煞地蹬着多出来的两个人,赵景业昂着头装作没听到,耶律莫才感觉到他的目光转回头看他,秦慕归却尴尬地白了白脸色,扭头乱看。
小小车厢,气氛异常诡异。唯有柳怀生第一次出远门心情无比之好,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了一阵,嘴里开始哼起奇怪的小调。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
众人默......赵景业小心地瞄了一眼柳怀生平坦的胸,平白忐忑了一下。
车厢外小舞探进身来:"柳哥哥,你在干什么?"
柳怀生高深莫测地淡然一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马车的一个轮子发出一声悲鸣,一路高唱着当先一步骨碌碌滚了出去,马车歪着冲出去两步,翻倒在路边。尘土飞扬里,滚在一起的人们咳嗽着挣扎,四脚并用爬出来。秦慕归爬了两步一脚踩在赵景业身上,奸笑着又补上一脚,刚抬起腿,耶律莫才牵了他的手把他往身边拉了拉。秦慕归挣了一下没挣脱,默默地跟他出了马车。后面赵景业扶着柳怀生出来,小舞最后一个探出头,瞧着同样灰头土脸的柳怀生怀疑地挑起眉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集体留宿荒郊。
虽是夏季,北地的夜晚仍旧有些凉。火堆啪啪作响。秦慕归才有些睡意,听见有人起身来,睁开眼一看,耶律莫才正坐在他身边。
秦慕归瑟缩了一下,干笑道:"耶律将军睡不着?"
耶律莫才轻声问道:"你在躲我?"
秦慕归慌忙摆手,耶律莫才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温热的嘴唇覆盖上来,轻轻的触碰了一下。
又碰了一下。
秦慕归呆呆地任他亲,茫然地唤了一声:"耶律......"
"耶律哥哥......还没有睡啊?"身边睡着的小舞揉揉眼睛慢慢爬起来,迷茫地看着他们。
一上一下的两个人愣愣的互望一眼,蹦起来扑过去捂住小舞的眼睛。秦慕归轻轻运用魔音摧耳:"你没醒你没醒,你什么都没看见,赶紧睡。"
小丫头发出一声疑惑的叹息,躺下去接着做她少年无忧的梦。剩下两个刚做完坏事的人心虚的对视一眼。
耶律莫才讪讪道:"不早了,你也睡吧。"说完走回自己的地界背对着秦慕归躺下。
秦慕归"嗯"了一声,也背过身躺下来。
夜风大,风声在耳边响着。秦慕归闭上眼,轻轻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
第四十五节
拖着残破的马车一路高唱,前一天还威风八面高高在上的几个人第二天就在火辣的太阳下面走得灰头土脸汗流浃背,所谓现世报来得快,又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
秦慕归无力地摆动着小扇子一扭一扭地跟在马车后面,前面赵景业迈着小方步昂首挺胸地维持他的帝王威严,秦慕归抬头瞄一眼他湿透的背,一瞥嘴,自作孽不可活啊不可活......
半路上弃车马改走水路,挑挑拣拣雇了一艘最干净好看的,上去了才知道这船越是中看越是不中用,慢慢悠悠划了一天,刚刚飘进运河水道。
夜了,艄公停了船蹲在船头打盹,秦慕归从舱里出来,看到赵景业就坐在艄公边上。
秦慕归过去,把手上的葫芦递给他,坐在他旁边。
赵景业打开来闻了闻,皱眉道:"是什么?"
"找艄公讨的,治晕船。"
赵景业面皮红了红:"我不晕船。"
秦慕归挑起眉,似笑非笑的一望。
赵景业闭了口,打开来一点点喝着。
秦慕归在他身边晃悠着两条腿,水光潋滟,趁得他玉白的面庞熠熠生辉。
舱内不知什么声音一响,秦慕归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起身来。青色的衣摆在赵景业眼前一晃,赵景业一动不动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直到身后再无声息。
小船老牛拉破车的走了一个来月,勉勉强强到了江浙,几个人上了岸,一路上边走边问,赶到扬州城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城门早就关了。坐在城门口的凉棚里啃了点馒头,蚊虫在身边飞来飞去嗡嗡乱叫,秦慕归大义凛然的起身一挥大旗:"既然到了我的地界,总不能让你们在凉棚里坐一晚。我有个朋友住在这边山上,我们先去她那里住。"
柳怀生犹豫道:"这么晚去打搅不大好吧?"
秦慕归呵呵笑道:"她本来就是开方便之门的。只是她那个地方我也只去过一次,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秦慕归说的地方是个尼姑庵。黑灯瞎火里爬了半个晚上山路,跌跌撞撞绕来绕去,好不容易在个拐弯处柳暗花明瞧见那一点幽幽的光在黑夜里飘着,赵景业摸摸自己被枝条划得乱七八糟的锦衣,咬牙切齿道:"藏得真好......"
秦慕归上去敲门,门却没有锁,一碰就开了。小小的庭院里,一个妇人在桌前坐着,听到声响回过头,细细看了看秦慕归。
小舞本来走累了趴在耶律莫才的背上,此时挣扎着蹦下来,三步两步扑进妇人的怀里,又哭又叫。
秦慕归在月光下望着妇人的脸,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下,把脸靠在她腿上,如孩童般闭了闭眼,轻声道:"落姨,我回来了。"
妇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三年不见,你不一样了,思远。"
第四十六节
尼姑庵叫做随心庵,随心仿佛是这妇人的法号,这一干人不能随着秦慕归叫她落姨,便干脆称呼她居士。落姨不置可否,这庵里没有别人,她亲自做了几碟小菜,摆在厅里让他们充饥。
小舞拉着落姨喋喋不休说了好一阵的话,吃饭的时候却乏了,不多时把额头靠在桌上埋在饭碗里打瞌睡,其他几个人也差不多吃完饭,落姨收拾出来屋子,回来抱起小舞,领他们穿过大殿往后院的厢房里去。
这尼姑庵看似残旧,大殿里却极为辉煌,菩萨都是金身雕塑,惟妙惟肖。
赵景业问她:"庵里看似香火不断?"
落姨笑着摇头道:"随心庵偏安一隅,山林里地处隐蔽,扬州城里要庙有庙,要庵有庵,道观也不少,都是极著名的,哪里会有特意寻了来的香客?"
小舞这几年长大了不少,落姨抱了一段路就有些抱不动。秦慕归从她手里把睡熟了的小丫头接过来。落姨道了一声谢,放慢了脚步和赵景业他们并排,继续道:"我这里的善款说起来都是秦老爷捐的。几年前随心庵年久失修塌过一次,这大殿里每一处都是秦老爷亲自打点,重新建起来的。"
耶律莫才愣了一会神,道:"你说的秦老爷,是慕归的爹?"
落姨笑着颔首:"正是。"
走出大殿,后院依山而建,这庵子原来比看起来大得多。秦慕归抱着小舞送回房,其他人谢了落姨款待,也各自去休息。
一番折腾已经是深夜了。落姨转回前厅收拾了碗筷,正要穿过后院回自己屋子,却瞧见柳怀生房门大开,白色羸弱的身影趴在院子里呕吐。
落姨急匆匆地去帮他顺了顺气,柳怀生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勉强能开口道谢。
落姨扶他回了房子,倒了温水给他喝,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怀生难为情地笑道:"我从未坐过船,走了近一月的水路,今天一上岸反倒全身难受。"
落姨怔了一下:"那不是已经病了一天了?方才吃饭的时候我也没有瞧出你脸色不好,反倒一个劲地让你多吃......"
柳怀生忙道:"无妨的。此行事务繁重,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打扰了居士清修已经过意不去,还请千万不要告知他们。"
落姨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见他些许恢复过来,起身道:"我即使不说,思远他心细如发,迟早也要看出来的。"
"居士......"柳怀生斟酌了一下词句,望着她道:"居士还是不要再叫他思远了,如今,他唤作秦慕归。"
落姨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柳怀生低着头,缓声道:"居士不问来客身份姓名,但今晚与我们同来的人却并非寻常人士。居士今晚初见慕归时就唤他思远,那人刚爬过山路喘息未定,或许没有注意。但若事后想起深究下去,只怕对慕归不大好。"
落姨静静地听完,怀疑的目光落在柳怀生玉白的脸庞上,问他:"你知道些什么了?"
柳怀生抿了抿唇,道:"我父母亡故早,家中贫困难支。我兄长才华横溢,文章出众,却被家事拖累,整日里为生计奔忙,虽在京城也无力去参加科考。秋试在即,家里忽然有人送来一整箱白银,望兄长能放手一搏。我兄长虽然感激,却不肯动那银子,苦于不知名姓不能送还。直到他高中榜眼,后来又做了宰相,才查出来是扬州富商秦如沐做下的善举。我兄长星夜兼程赶到扬州,却得知秦家因勾结盗匪满门下狱,秦如沐病死狱中,秦府上下发配边疆。流配途中,秦如沐的独子和一个下人的幼女被家丁救出。我兄长把扬州知府江文运缉拿逃犯的榜文带回来给我看过,秦如沐的独子就叫做秦思远。"
油灯"噼啪"一声,灯油烧尽了,火光强烈地闪了一下,迅速暗了下去。
柳怀生咬了咬唇,接着道:"事情已经过了四五年,慕归的模样气韵也变了不少,我一开始也没有想起。不久前我府上被烧,兄长的遗物被翻了出来。近日里我常常思念过往,才忽然有些怀疑。"
落姨细细想着他的话,道:"原来你是淡墨探花柳意之的弟弟......你不提起,我倒也忘了他还算是逃犯。"她起身添了灯油,用细细的小棍拨了拨灯芯,堂里顿时又亮了起来,照得柳怀生的脸色有些发白。她道:"他原来自己改了名字么?你方才说他改叫什么了?"
柳怀生强笑道:"慕归。思慕的慕,归去的归。"他抬头深深看了落姨一眼,"我觉得,现在的慕归就很好。"
落姨展颜笑了笑,他急忙站起身,仓皇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落姨莞尔柔声道:"我也觉得,慕归就很好了。"
她又坐了一会,吩咐了几句让柳怀生睡下,灭了灯出了房子,一抬头,不远处树下,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站着。
那个身影走近几步,往屋子里望了一望:"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刚正不阿,为什么不把我投到刑部大狱里去?"
落姨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她拉着秦慕归走远了些,道:"你带着小舞从我这里走的时候,说回来之时,即是水落石出之日。你现下回来,是来寻仇?"
秦慕归皱眉义正言辞道:"你就不能说是匡扶正义、为民请命么?"
落姨嗤笑道:"我宁可你走了便是走了,寻着一个真心爱慕的人,好好过你的日子。"
秦慕归脸上僵了僵,不经意的往东边厢房里望了一眼,轻叹道:"落姨......我倒是好像真的对一个人存了那样的心思......"
"那好呀。"落姨笑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心里却骤然的一沉。莫非是住在东边厢房里那一个......
秦慕归咬了咬牙,嘴角扯起一个笑来:"只可惜我不能信他,他也未必肯信我。"
第四十七节
两人几年未见,在院中的石桌坐下随意说了些话。东方泛白,落姨起身去张罗早饭,秦慕归趴在桌上躺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舞难得起得早,一边揉着眼,迷迷糊糊地出来,瞧见秦慕归,惊讶道:"爷,你起得好早!"
秦慕归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起得早,是根本就还没睡。落姨昨晚精神出奇的好,陪着聊了一宿。"
小舞咋咋吐了吐舌头,爬到秦慕归边上,侧脸挨着桌子,懒懒问道:"你们都聊些什么?"
秦慕归哽了一下,把两条腿放上石凳子缩成一团,闷闷道:"我和落姨说,我好像......"他想了想,避开那个字眼,道,"我好像惦念着一个人。"
小舞"嗯"了一声,好奇地瞪着他:"什么是惦念?"
秦慕归把头埋得更低,来回拨弄着石凳子缝里长出来的草芽:"就是......有时候会想起来,忍不住去逗弄他,看他生气、挫败,就觉得有趣。可是,真的发起脾气,又沮丧得很......"
小舞仍旧不懂,撑起身子来,忽然恍悟般惊呼一声,扑上去揪住秦慕归的脸。秦慕归急忙把她不安分的爪子抓下来,笑道:"你不要急,跟对那个人不一样。舞儿,我跟你说过,再不会让人那般对我。"
小舞将信将疑噘着嘴退开,秦慕归舒展开身子,揉了揉她的头发:"我那时候,把那个人当作知己,要什么便给什么,说什么便信什么......现在这种‘惦念'却不一样。"秦慕归的笑里带上一点叹息的味道,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爱上也没有什么。爱上了,就爱上了吧。"
院子头上,忽然飞过一样物事,秦慕归停了说话,怔了一怔,才明白是只灰白鸽子,不过个头比平常见到的略大些,速度也快些。他的目光随着那鸽子冲进某个房间里,片刻后房门打开,耶律莫才从里面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人呆了片刻,笨拙地道:"早。"
小舞咧嘴一笑,跳下桌去找她耶律哥哥玩,迅速被自家丫头抛弃的秦慕归义愤填膺地"哼"了一声。伴着这一声,对面的屋子也"吱呀"开了门。秦慕归逆着光眯着眼看去,挑床的皇帝主子在光芒四射的朝阳中顶着两个诺大的黑眼圈恹恹地走出来。
秦慕归嘴角一阵抽搐,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一声。屋前树上歇息的鸟儿惊得扑扇着翅膀乱窜,最后一个起床的柳怀生刚探出头来,雪白的长衫上"啪"的一声落下一团黄绿色物事。做下标记的鸟儿轻飘飘飞到秦慕归头上,扒了扒那一头乌发卧下,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环视院子。
秦慕归眉角猛烈地颤动了两下,伸手温柔地捏住小鸟尾巴,提溜着举到自己面前,春风细雨般道:"鸟兄,承蒙不弃馈赠在下。再烦请告知一句:是今儿早上吃烤小鸟好呢,还是留着晚上煮汤好呢?"
小舞背脊从下往上飕的窜上一股凉气,耶律莫才苦笑道:"你何苦跟一只禽类一般见识。"
秦慕归微微一笑,阴恻恻道:"你说什么?"
赵景业咳嗽了一声,匆匆路过。耶律莫才缩了缩脖子,牵着小舞紧跟着去前厅吃饭。
在自己屋子门口呆了半晌的柳怀生回过神来,低下头看了看弄脏了的衣裳,仔细思量一番,简洁明了地道:"煮了好。"
第四十八节
用过早饭,小舞陪着落姨收拾,其他四个人顺着蜿蜒的山道下山,进城去访察。
扬州城里有些破败的味道,洪涝虽然退了下去,街道屋舍仍有些浸润过的灰白。三三两两的行人拖着迟缓的步子默不作声地走过,几乎家家户户都闭着大门。只有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玩得依旧兴高采烈。
几个人边走边四下里看着,都有些不舒坦。这扬州城水秀江南,天灾人祸,竟闹成这个模样。
耶律莫才小时候随着母亲逃出辽国,曾在扬州盘桓过一天。他那时年岁还小,其后又兜兜转转漂泊不定了好几年,若不是当日在大兴城里秦慕归提起往事,他也不会认出这个青色衣裳的妖孽就是当年他又敬又爱视若神明的少年。
他一路走来,对这些景致都没什么印象。跟着秦慕归向左一转,道路忽然开阔起来,街上渐渐有了些人气。再走几步,临街有个包子铺,匾额破旧,显然有些年头了。现下早饭的时候刚过,午饭的时候又不到,铺子里没什么客人,店小二哼着江南小调擦着桌子,咿咿呀呀的甚有韵味。
耶律莫才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这里可不就是扬州城的闹市区?"
秦慕归和赵景业停了一停,柳怀生问道:"耶律大人怎么知道?莫非大人来过中原,到过扬州?"
耶律莫才那一段过往显少有人知道,他含糊道:"小时候因着些机缘来过一次。"
柳怀生随口笑道:"要是那时就能认识慕归就好了。"
秦慕归却不接话,微微笑了一笑便接着走。
耶律莫才心里一滞,想秦慕归那妖孽的性子此时为什么安静如斯,提也不提他们当真见过的事?他走得慢了些,渐渐地落到了后面,抬眼见那三个人走在一起,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就算他如今已经不是辽国将军,甚至做了大宋的侍卫,但终究宋辽有别,秦慕归跟他早有交情的事,却不便让旁人知道。
想是想通了,耶律莫才却更加烦闷。两个孩童那一日的相携游玩,算来是他和秦慕归的第一次见面。那一日在他心里埋下了思慕的种子,在秦慕归那里,却是秘而不能宣的过往。
他走得越发慢,只觉得和那个缠绕心上的青色背影之间隔了一道琉璃帐,可思可望,不能相亲。
秦慕归却猛然停下脚步来,唬得耶律莫才也猛地一停,犹豫了一下才走了几步到跟前去。
长街已走过大半,前方是分叉口。秦慕归左右张望,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简简单单画了画扬州的街道分布图,道:"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分成两路,去访一访扬州的大粮商。赈灾粮少了近一万石,不管是运是藏是卖,他们总该能听到点风声。"
他在图上点了几个圈,标了府第位置,赵景业看他画得顺手,忽然道:"你对扬州倒是熟悉。"语调低沉,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秦慕归丢了树枝直起身子,斜斜瞟了他一眼:"我离开扬州也有四、五个年头,不知道有多少变化。若寻不见,就劳烦天子殿下开一回尊口问一声。"
赵景业转过脸,对面青衫在江南特有的温润里愈加浓郁,衬得那双眸子清亮非常。眸光流转,潋滟生辉。
赵景业有些恍惚,秦慕归在芙蓉殿露台上翩然而舞时他就觉得仿佛在哪里曾见过他,然而仔细去思量,偏又记不起来。他一心要想起来,那影像便愈加模糊,似乎又不像是这心机重重的青年了。
他又望了秦慕归一眼,秦慕归却已侧过身去,自自然然地挽了柳怀生的手,嬉笑道:"我们往城西去。那一片景致才好。"
柳怀生欣然应允,对着赵景业和耶律莫才礼了一礼,便和秦慕归一道走了。赵景业和耶律莫才心下皆是不快,强忍了办起正事,一起低下头去研究秦慕归画的那张地图。
日头渐渐地高起来,两人的影子越缩越短,汗水一点点从额上淌下来。远处的包子铺似乎已经开始了中午的营生,一声一声拖长了的叫卖着实勾人。街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去,有的会好奇地打量他们一眼,不知道这两个衣着光鲜相貌堂堂的男人何以保持着低头望地的姿势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
有好心的大娘过去跟着瞅了一眼地上那画,疑惑道:"这画的......是面条?两位莫非是饿了要吃面?我们这最好的面食馆子是西街老王家开的福记......"
僵硬的两个人终于动了一动。那锦衣的男子低声道:"想不到秦慕归文采风流,却全然不精于此道。"那玄衣的男子跟着低低叹道:"人无完人,仿佛白璧有瑕,虽是无奈,到底也是天命。"
那锦衣的男子顿了一顿,又道:"我听说他在边疆大败你军,正是画了一张图给永清县掌书,让他依图挖了地洞和水道?"
那玄衣的男子僵了一僵,尴尬道:"正是。我那时只叹他用兵如神、文武全才,输给他也只有敬服,却想不到......"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仰天长叹:"那个能看懂秦慕归所画之图的掌书才真是个人才啊!!!"
......
远在永清县已经又做回知府的张秋同正趴在方桌上作画,忽然抬首重重打了个喷嚏,手上的笔被这一喷,往斜下拉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升迁为掌书的程知会抱着一叠白纸兴冲冲走了进来,道:"我又拿了好些来,大人您接着画。"他凑过去瞧了眼,啧啧赞道:"好!大人的画实在是妙绝。看别处还是平平,但看到......"他一指那条扭曲的线,"这一尾简直是神来之笔!大人的蝌蚪画得活灵活现,仿佛正游弋于水......"
张秋同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一掀桌子破口大骂道:"放屁!大人我画的明明是我家夫人的脸!!"
第四十九节
朱漆大门,镶金门环,两只石狮子蹲在门口,连底座都是上好的汉白玉镶了金线雕出的。
赵景业瞧着奢华得有些俗了的大门,面上浮起些鄙夷神色,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扬州第一粮商朱洗欢的府上?"
"想必错不了。"耶律莫才也不喜此人夸富的举措,沉着脸上去扣了扣门。
等了半晌,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双浑浊的眼从门缝里瞅了瞅他们,见两人衣裳华美,这才探出半个身子,阴阳怪气地问道:"什么事啊?"
耶律莫才不屑与他一般见识,道:"与你家主子谈笔生意。"
那一双眼里泛了点光,又仔细打量了他们,嬉笑道:"我家主人只谈大生意。"
耶律莫才实在懒得与他啰嗦,右手按在门上,稍一用力,那仆从挡也挡不住,门霎时就开了。
"你们......你们这是擅闯......"
赵景业摸出一张银票在他眼前一晃,那仆从立即就闭了口,喜笑颜开地带他们进去。
朱府只怕是比县衙都大上几倍,两人跟着仆从穿了几个走廊。那仆人反复把银票拿出来瞧,两人越看越是厌恶,落了几步远远地跟着。耶律莫才扫了眼仆从兴高采烈的模样,轻声对赵景业说:"想不到你贵为天子,居然也知道此道。"
赵景业淡淡一笑:"我这天子,也不是不知民间疾苦、养尊处优养出来的。朝里宫里那档子事情比这些市井里的勾当不知要龌龊多少。"
前面到了一处房间,仆从推门进去禀报,耶律莫才和赵景业就停了说话,片刻,有人招手让他们进去。
房间为了防热,四面都用竹帘子遮了起来,光线不似外面明亮,两人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案桌后面歪坐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后还有两个侍女不停地给他打扇。
那男人中年发福,屋里四面都放着冰水吸热,他仍是不停地擦汗。一双小眼睛在赵景业和耶律莫才之间来回打转,开门见山道:"你们来和我谈生意?大生意?"
赵景业不紧不慢地到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如扯家常一般道:"扬州今年这洪涝,比以往都严重得多啊。"
朱洗欢望着他,擦了一把汗,眼睛一眨不眨。
赵景业透过竹帘往外望,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米价涨到多少了?"他转过头看那两个打扇的侍女,笑道:"看来是非常贵了,朱老板这两个下人都这般面黄肌瘦的。"
朱洗欢也顾不上热,忙不迭地摆手遣他们下去,凑上前来道:"你......"
赵景业正了神色,道:"我从洛阳运了一批粮来,都是一等一的好粮食,或许可解扬州此燃眉之急......"
朱洗欢怔了一下,大笑了几声,失望道:"我还当是什么大生意!"他往后一靠,翻了个白眼,"你这如意算盘就打错了,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洛阳运来的好粮食!"
赵景业和耶律莫才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瞧见又惊又疑的神色。
耶律莫才吊起一双眉:"朱老板,你这话怎么说?"
朱洗欢懒洋洋地道:"洪水来得猛,这一片都遭了灾,自然是缺粮的。一两个月前朝廷发下了赈灾粮,谁知道居然还是不够,里面还掺着霉米,吃死了好几个人。老百姓对官粮起了疑心,都去买私粮。粮价一下子涨到二两多一石,比平日里高了四倍不止。我们几个粮商哪里想到会这样,本以为赈灾粮一到,米价便要跌下去,早早地就把存粮卖了......"他说得兴奋,嘿嘿笑道,"还好后来......"
赵景业他们就是因这事来的,两人不由得凝神去听。朱洗欢却忽然停下来,小眼睛灼灼地扫着对面的两人,似乎是起了疑心。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伸了个懒腰,道:"反正存粮又够了,你们回吧。"
好不容易问到这个地步,莫非就算了?
赵景业愤然起身,背过身去向门口移了两步,佯怒道:"朱老板,我等千里迢迢运粮至此,不过是想借机赚个一成两成,你就这般敷衍我么?!他日莫非朱老板就没有用得上我等洛阳粮商的时候?"
一番话说完,朱洗欢良久无声。赵景业揣摩不出他是否信了,又不能贸然回头看他神情,心下烦躁,抬眼去看靠门的耶律莫才。耶律倒是瞧得见朱洗欢靠在桌后思索,却见他似乎仍是犹豫,心里更是焦急,却又无可奈何,也转脸看向赵景业。
两人视线相接,都是眉头紧锁,心上,不约而同地,念起一个人来。
第五十节
那人笑,便笑得桃花点水,媚乱人肠;
那人怨,便怨得梨花带雨,如泣如诉;
那人怒,便怒得雷霆万钧,宛若东君;
不自觉口里一阵苦涩,那人当真够狠,演戏也就罢了,骗尽天下人又有何妨,却偏偏又要让他知道,那幅精致美好的皮相下面,还有那样一屡摸不到的魂。
若是那人在这里......
赵景业的嘴角抽动,耶律莫才的眉头乱跳,齐齐哼道:
"那只妖孽......"
朱洗欢的声音同时响起:"其实也并非不是我不想如实相告,只不过这桩事情有些蹊跷......"
一语惊醒恍神的两人,忙不迭回魂入窍竖起耳朵来听。
"也就是赈灾粮出了问题没多久,黑市上忽然多了一万石粮食,比市价还低上半两......"
耶律莫才眼中寒芒一闪,居然当真是有人偷换了赈灾粮,还急着脱手换成了银两。
赵景业缓缓道:"居然有这等事。朱老板可知道什么人有这样的大手笔?"
朱洗欢摇头道:"所谓黑市,来路去路都不算正,谁会让人知道?"
他这话倒是实情,见再问不出什么,赵景业一拱手道:"既然朱老板已经有了足够的囤积粮,我们就不打搅了。可惜事先没有弄个清楚,白跑一趟。生意不成仁义在,朱老板若以后生意做到北方来,兴许还有相见的时候。"
朱洗欢堆着笑道:"那自然是好。"
耶律莫才与人虚与委蛇这么久憋闷得慌,立刻转身出门,仍跟着来时那个仆从顺着长廊往外走。赵景业也跟了几步,忽而转身走了回去,扶着那房间的门框,低声对朱洗欢问道:"朱老板是扬州第一的大粮商,近几年这城里大户人家的粮食可都是从你这里供的么?"
朱洗欢得意道:"那是自然,就连衙门里的粮食也都是从我这里出的。"
赵景业垂下眸子,指节有些发白,控制着仍旧平静地问道:"四、五年前,扬州城里有一户姓秦的大户人家么?那家的公子,名字叫秦慕归。"
朱洗欢想了想,道:"与我有过生意往来的我都记得。姓秦的是有几家,却没有哪家的公子叫这个。"
赵景业冲口问道:"那秦思远呢?"
他口气难得有些焦躁,朱洗欢吓了一跳,平复下来便道:"原来你问的是思远公子。"
虽然料到,赵景业还是吃了一惊,说不出是喜是怒,喃喃道:"他果然是叫思远的......"
朱洗欢不知他的心思,喜滋滋地回忆过往,道:"你说的这秦家,老爷是个老好人,见不得人有难处,那时候我们这里但凡有乞丐懒得乞讨了,去他秦府门口一躺,秦老爷瞧见了非得领回去好吃好喝招待着,就是有些啰嗦,又爱哭,那些乞丐受不住了就出来仍旧乞讨去,他还要送些金银珠宝,含着眼泪目送一阵。要不是先有个贤惠夫人,后来夫人病逝了又有思远公子理财持家,那秦府肯定被他送垮了。思远公子当年十五六岁,虽然有些精怪顽皮,但和他爹一样心善,生得一幅好相貌,文采又好。我们知府江文运大人刚来扬州上任那阵子,两个人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整天粘在一起。只可惜......"
赵景业皱着眉:"可惜什么?"
朱洗欢慨叹道:"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秦思远居然跟西良山的盗匪有牵扯,秦府那些钱估计来路也不干净。被江大人查出来,好好一个秦府瞬间就败了。死的死发配的发配......不过听说思远公子被人给救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赵景业听得脸色铁青,朱洗欢觑了他一眼,试探道:"你和这思远公子认识?"
赵景业猛一用力,那门框居然生生被他抓下一块来,他拂袖就走,恨声道:"一个逃犯,我如何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