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沥川回来之后
沥川回到昆明的第二周就收到了几个从瑞士寄来的巨大包裹:他的轮椅,常用药品和衣物。然后几乎每隔一两周我们就得跑一趟邮局,寄来之物包括餐具,文具,床单和巧克力。沥川的奶奶甚至寄来了一个沥川常用的单人沙发。我们不断的在工作人员好奇的眼光中将各种形状的包裹领回来,东西堆满了各个角落,轮椅在拆包的第一天就直接塞进了床底下。
以前工作时,因为经常开会,谈判和见客户,沥川一天八小时都会戴假肢。对于高位截肢的人来说,这是件极不舒适而且需要毅力的事情。她的身体会大量出汗,若不小心摔倒,还会有骨折的危险。几次病重之后,他身上手术过的部位肌肤更加脆弱,使用假肢的时间收到极大限制,近两年他已经被迫改用双拐行走。
但是只要还能站起来,沥川绝对不用轮椅。他说轮椅让他看上去很像个残疾人。
听见这话我窘掉了。
沥川纠正说,他是残疾,但是他不想看上去很残疾。
我继续窘。
沥川说虽然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样子,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方便去做,但他不喜欢看见人家用对待残疾人的态度来对待他。具体来说,他不喜欢被人特别关注或照顾。哪怕是口风里不自觉地露出也会让他觉得不自在。
他只想做个很普通的人,只想让大家以平常心来对待他。
而我,谢小秋。在这方面是个坏典型。
回来后的第三天,他水土不服发过一次高烧,我送他去医院,紧张的就好像世界末日。沥川打了一剂退烧针就回家了,死活不肯住院。他不敢在医院呆太久,怕我会崩溃。
我说我神经没那么脆弱,他还是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安慰我。告诉我他的病情好转了很多,目前没有恶化的迹象,让我尽管放心。
接着他又详细地向我解释了一个又一个医学名词,还把常用的药拿出来给我看。
尽管如此,我还是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我怕沥川死在我怀里,比他活着离开还要怕。
从那天起,沥川开始叫我honey。
我们打开的第二个包裹里装满了沥川的衣物。整套的西装,领带,衬衣,T恤,牛仔裤,鞋子,内衣……袜子。我猜想,可能是霁川和Rene将沥川的衣柜倒了个儿,里面有什么东西也不细看,一股脑儿地都塞进这个足有小型冰箱那么大的纸盒里。
衣物全部掏出来,堆了满满一床。
“沥川,”我叹气:“中国是个纺织大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哥还要给你寄衣服,这里又不是买不到。”
“纺织大国?我怎么不知道?”
“丝绸之路你总该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Honey,我不随便买衣服的。”
“那还买了这么多——”
“我向来买一件是一件。这里每一件衣服都很合身,有一大半是量身订做的。特别是裤子。”
他掏出一条牛仔裤:“你看,这样的牛仔裤你就买不到。”他穿上给我看,果然合身。右侧的裤腿被裁缝齐根剪掉了,沿着身体的形状妥帖地缝好。
“这也不难,难道昆明就没有裁缝了吗?”
“昆明有裁缝,不过我不喜欢被人家量身体。”
真古怪,我笑了:“这么说,寄这些衣服过来是你的注意?”
“对。”沥川双眸炯炯地看着我,“我只穿自己选的衣服,以及我的裁缝帮我做的衣服。Period.”
每当他被我问的不耐烦了,就喜欢用这个词:Period。句号。
“呵,还说你没有少爷脾气……你个小资。”
十年来我并没有和沥川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住的都是设施完善的高级宾馆或豪华公寓。
我们从没住过这种黑暗陈旧,楼道肮脏的老式楼房。
沥川到这里的头一天就开始做清洁。每天都要洗碗,洗锅,洗锅盖,连酱油瓶也不放过。然后擦桌子,拖地板,洗马桶,倒垃圾。我戏称他为“清扫狂”。他说德语里真有这个词,叫“Putzteufel”(清扫魔鬼)。沥川还将清洁的范围扩大到一楼的整个楼道,受到左邻右舍的一致好评。
沥川有着令人惊讶的平衡能力。他可以长时间地站得笔直,昂首挺胸,一动不动,如果不看下身,你甚至猜不出他只有一条腿。沥川说,他是滑雪高手,差点被教练怂恿着参加残运会。但当时他一心一意想当建筑师,就放弃了。
说到这里我问他:“你不是学经济学的么?为什么又转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哥哥。”
“因为你哥哥?”
“手术后,他担心我在大学里不能照顾自己,决定转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筑系,只是不如哈佛。我想了想,与其他转校不如我转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了那个着名的电影《爱情的故事》,“有没有追过女孩子?”
“头几年我几乎不参加社交活动,”他说,“学业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日日学习到凌晨。”
“要这样拼命吗?”
“我爸曾在那个系执教,不想太丢他的脸。”
“唉,沥川,瞧你这经历,怎么说也是一部励志小说啊。”
他拧我的耳朵。
将卧室里唯一的一个五斗柜腾出来,我把我的衣服都塞进了纸盒。
沥川拦住我:“嗳,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你的衣服这么贵,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都很便宜,随便塞哪里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我明天再去买个衣柜。”
“别买了,房子太小装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们坐在床上,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每件衣服叠成很小的一块,一点一点地塞进抽屉里。
过了一会儿,沥川站起来找拐杖。我到客厅将他常用的一对肘拐递给他。
这对钛合金的双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订制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钛色的光泽,轻若无物却无比坚硬。
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发现了大问题。
“嗳,沥川你看,你们瑞士也有假冒伪劣产品!这两只拐杖的长度不一样!”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么?”
其实沥川有好几对这样的拐杖,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种牌子,我帮他递过好多次,从未关心过长度问题。
“来来来,honey,”他拿出一支笔,一张纸,“让我向你普及一下残疾人的基础知识。”
我坐到他的身边,看见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我右边少了一条腿,所以站起来重心会向右边偏移,对吧?”
“对。”
“我的肩也会向右倾斜。”
“对。”
“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适,右边的拐杖会略高一点。”说完他用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所以不是假冒伪劣。”
我呆住了,问道:“一直是这样的吗?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就是这么一高一低的吗?”
“是啊。”
“而我居然从没有发现?”我一脸灰线。
“这很正常,你又不用拐杖。”他企图安慰我。
“至少说明我是个很粗心的人!”
“我没这么说……”
“难怪这么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这样的……”
“我太不合格了,我才是假冒伪劣!”
突然间我就哭了,涕泗滂沱。
“……”
“Honey——”他将我从床上拉起来,紧紧地拥抱我,“天下没谁比你更合格了。”
然后他开始发誓,永远和我在一起,长命百岁,白头偕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blahblahblah……
沥川不是个喜欢发誓的人,尤其不喜欢对拿不准的事情发誓。可是一旦发现我情绪失控,发誓成为了安慰我的最后一招,他就开始重复这些漫无边际的甜言蜜语。用呓语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这佛唱中安详沉静,恢复本性。
我渐渐相信九年前沥川毅然离开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对情感危机的处理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差,虽然我对回避这些危机的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强。
“告诉我,沥川,当你被确诊为癌症时,你父亲可曾向你隐瞒过真相?”
“没有。”他说,“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还告诉我这种病五年之内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我唏嘘:“那时你只有十七岁,你父亲确信你能承受这个真相?”
“可能是我父亲认为我比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会考虑隐瞒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却觉得我不可以承受这个真相?”
“……你又来了。”
“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动物。”
“女人也有坚强的。”
“但我不坚强?”
他看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么地方不坚强?”
“……”
“举个例子看看?”
“比如说,我已经告别了,你还写了几百封信?”
“这就是坚强,锲尔不舍就是坚强。”
“Come on.”
“这说明我的神经无比坚韧,无论你怎么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错了,当时你应当告诉我真相。”
他拍了拍我的脸,想了想,忽然说:“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
“昨天有个人给我打电话,是你接的,对吧?”
“对。他说德语我听不懂。”
“他是我的医生。”
我的脸立即白了。
“在来昆明之前我去拍过胸透。在我的肺部又发现了三个很小的点。他们怀疑有转移,但不能确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顷刻间不能呼吸。
然后我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沥川的臂弯里,嘴里有一股浓重的辣味。
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锅头:“我相信你无比坚韧的神经没有昏厥,只是你的头昏厥了。”
然后我的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浑身发抖地看着他:“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这是我的主治医生,会说英语,不信你亲自问他。”
沥川的医生叫Herman,他用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向我解释了沥川目前的病情。他说沥川的身体虽未恢复到理想的状态,但比去年进步了很多。没有查出任何新的转移。但他又说像他这样的病人,转移的可能性随时存在。所以,Just live with it。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Honey,好些了吗?”他捧住我的脸,讨好地笑,“对不起,不该开这么大的玩笑。你真的是‘咕咚’一声地倒下了。我还以为你能挺住几秒呢。头还晕吗?想喝点什么吗?我去给你倒果汁。”
“王沥川……你敢耍我!”
怕听我咆哮,他拾起拐杖一溜烟地去了厨房。
他把果汁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带给我,我 灌了一大口,将满嘴的酒味压了下去,
然后,我不依不饶地问道:“医生都说你没事,为什么你一大早要在洗手间里呆两个小时?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沥川早起,我喜欢懒觉,以前我们从来不抢洗手间。现在他回来了,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于是也开始了早起。
问题就来了。
“OK,以下是我的汇报。我起床吃药,进洗手间方便2分钟。然后刮胡子,10分钟,刷牙2分钟,洗澡,30分钟。出来梳头5分钟、穿衣服5分钟。我想想还干了什么?哦,对了,某人说耳环坏了,我修你的耳环30分钟,修得太专心,一不留神另一只耳环掉进了洗手池,为了捞出那只耳环我用了……不知道,大约 30分钟吧——”
“……沥川你太唠叨了。”
“没说完,继续说。我出去买豆浆和煎饼,忘记带你的钱包。我问老板收不收瑞士法郎,老板说他怕是假钞,又说认识你可以赊账。他问我要什么样的煎饼,我说一般的就可以了。可他说武大郎煎饼最好吃。我问他谁是武大郎,他说武大郎是《水浒传》里的人物。我说我听说过《水浒传》,为什么我就不知道武大郎呢?他说如果我不知道武大郎这说明我没听过《水浒传》。我说我听过我女朋友讲《水浒传》,我女朋友绝对没提武大郎。他生气了,说我的女朋友要么是个骗子要么是个外国人。我说我女朋友就是云南人,他不信。他说下回你来买豆浆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说累了没有?”
“……然后我就回来了,半路遇到隔壁的老太太。她说那家的豆浆掺水,不如自己磨,向我推荐九阳牌豆浆机。我说我一定会买一台……”
“求求你别说了,我要抓狂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有个武大郎?”
“好吧,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不是《水浒传》,是《金瓶梅》。”
“《金瓶梅》里没有武大郎?”
“有,不过我没提。一提你准觉得潘金莲是个坏女人。”
“她究竟坏还是不坏?”
“嗯,这个嘛……沥川,咱祖国文化博大精深,光这个就够写一个博士论文的。现在么,咱们不讨论这个,一起出去买菜吧。”我拍了拍他的肩,“以后你早上爱干啥都行,千万千万别向我汇报了。”
出门的时候沥川穿着件白色T恤,配着那条蓝色牛仔裤。
我带上门提着购物袋陪着他。菜市并不远,徒步的话二十分钟就到了。我有点怀念以前他只用一只手杖行走的时光,我们可以像热恋的情侣那样手牵手。现在他用两只拐杖,我试图挽住他的胳膊,发觉这样只会阻碍他的行动。我甚至不能离他太近,因为使用拐杖的人需要比常人更宽的空间。所以,live with it。学会适应。能和沥川一起生活我已经很满足,我不可能得到所有的东西。
我们沿着一条小街向东走,走了大约十分钟,路过一个水果摊,沥川忽然停了下来。
我以为他要买水果,对他说:“还是回来再买吧。想想看如果现在买了,我们得提着它们去超市,存包,再提着它们走回来。多麻烦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一只手,自然地搂住了我的腰。
搂得很紧,下巴挨在我的额上。以前他就喜欢用下巴蹭我的额头,尤其是有一点点胡茬的时候。好像要在上面写字那样故意弄得我很痒。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的手垂下来,找到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低头察看摊上的水果,问:“这些是富士苹果吗?”
“唔……是吧。”
我正在享受这一刻的幸福时光。
沥川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意识地扣住他的手,下意识地倚向他的胸膛,下意识地聆听他的心跳。
我们的掌心都有汗,湿湿地绞在一起,刹那间我猛然一怔,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怎么了?”他一把扶住我,“不舒服?”
“不……不知道。”我靠在他身上,冷汗湿背,“我突然做了一个梦。”
“你?”他拧起眉头,“大白天做了一个梦?”
“对。”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梦见我们俩站在一起……买苹果。”
他沮丧地看了我一眼,确信我说的是人话而不是鬼话,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终于又闭了嘴,只是紧紧地搂住我。
老板娘过来打招呼:“两位早!这是刚到的红富士,又大又新鲜,想要的话可以便宜一点。”老板娘的个头是我的两倍不止,穿着鲜艳的毛衣。手指上带了一排金戒子,胸前还挂着一条沉沉的金项琏。
沥川从里面挑出了一个最大的:“可不可以只买一个苹果?”
老板娘愣了一下,点点头:“可以。这个挺大,我得称一下。算了,两块钱你拿去吧。”
他掏出钱包,递给她一百块。
“哟,这么大的票子?你们都没零钱吗?”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那劳驾替我看着摊子,我去找人换一下。”
“没问题,不着急。”
她去了老半天,我也不说话,仍然倚在沥川的身上发呆。过了一会儿沥川低声问:“Honey,你的梦做完了吗?”
“没……还没呢。”
“行了小姐,你刚才的表情够拍一个言情剧的片头了。那,就是这个样子。”他做少女捧腮憧憬未来状。
我被逗笑了:“是吗?不会吧!我有那么绝望吗?”
沥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深深叹息:
“God. What have I done to this woman——(上帝啊,我对这女人都做了些什么——)”
我作色要怒。
他赶紧说:“今天晚上我服务。”
老板娘将一大把零钱找给我们。
“劳驾,这里有水池吗?我得洗洗这个苹果。”沥川问。
“店子里有,你不方便,让她去洗吧。”老板娘盯着他的腿,眼光和话都很直白。
“不不,当然是我洗。”
沥川去店里洗苹果,我留在摊前等他。老板娘半笑不笑地打量我:“你男朋友真照顾你。”
“是啊。”
“他长得真不错。”她又说。
“同意。”
“你会嫁给他吗?”她突然问。
“会。”
“你父母会同意吗?”
这个答案很复杂,简而言之:“会。”
她忽然掏出手绢抽泣:“以前有个男人也对我这么好,我为了钱嫁了别人。呜……呜……我从没像今天这样后悔!”
我赶紧拥抱她。
她在我身上号啕大哭了十分钟,泪水淋湿了我的衬衣。
沥川拿着洗干净的苹果站在旁边,觉得莫名其妙,只得给我打手势,用英语问:“What happened?”
我无奈地看着他,细语低声,安慰那个伤心的妇人。
末了,她情绪终于稳定,我们跟她握手告别。沥川将苹果塞到我手上:“两个女人就是一个言情片,不管认识不认识。
——昆明,你真是个情感丰富的城市!”
“别这么说,人家只是想起了伤心事。”
“你把这苹果吃了吧。”
“好好的吃什么苹果?”
“这不是让你在路上有点儿事干吗?”他笑,“不然你尽做白日梦,迟早要掉进沟里去。”
东街的超市沥川回来之前我经常去,主要是买方便面。沥川回来之后,我就再没去过。因为他喜欢早上买菜,说早上的菜新鲜。他还学会了做面食,从网上下载了一大堆菜谱,给我做过一次生煎包子。
我们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沥川的营食清淡,控制得非常严格,而我的口味很重,无辣不欢。为了让他不必每天特意做一份只有我才吃的菜,我也学会了清淡。可他执意要买些辣椒。就是那种四川人喜欢的海椒。
结果在卖辣椒的地方,沥川被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婶拦住了。
那人先是站在一边打量沥川,过了一分钟,表情严肃地走到我们面前。
我觉得大婶很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没认出来。
但大婶一脸悲痛的神情还是把我们怔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问道:“小兄弟,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大家都好吗?”
沥川提着一包辣椒,看着她,有点摸不清头脑:“大婶,您说的是……哪边的情况?”
“汶川啊。你刚从灾区回来吧?那边重建的情况如何?我们居委会捐了一大车冬衣。我一个老婆子也帮不上大忙,就捐了五百块钱。我老家是四川的啊,我的一个侄儿也残废了,作孽啊……他岁数和你差不多,还没娶上媳妇哪。小兄弟,看你精神这么好,恢复得挺不错哟!”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立在那里,石化了。
沥川啊沥川,你为嘛一定要买那个辣椒让人家误认你为四川人咧。
那场地震,沥川当然知道,我们也都捐过款。我这才想起这位大婶就在居委会工作。那时我的户口在北京,还在她那里办过暂住证呢。
我瞅了瞅沥川,他的表情很古怪。那种你只有在外国人身上才会看见的尴尬的神色。
沥川看了看我,向我求救,我双手一摊,爱莫能助。
我能说什么?难道我会说大婶您认错人了,这位兄弟的残疾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因为得了癌症?
这样说肯定不会吓倒她,但肯定会吓到我。因为我对“癌症”两个字十分过敏。如果能够,我愿意一辈子也不提起。
僵持几秒,沥川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很大方很慎重地伸出手,和那位大婶握了握,很真诚地对她说:“大婶,谢谢您的关心。我代表灾区人民感谢您。”
三八番外
结婚后六个月,沥川的健康状况渐趋稳定,开始恢复工作。我们仍然住在昆明,沥川每周会有两飞往北京打理CGP的业务。但他的大多数设计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属的翻译公司业务也很繁忙,笔译减少,口译的任务却加重,亦频频出差。
结婚后,我同事们都以为我会放弃工作做个全职太太,我一向做不惯闲人,沥川亦表示我尊重的选择。
那年七月,沥川应邀去意大利西西里岛参加个建筑师的年会。在此之前他先赶往瑞士完成个商业中心的设计案。我则因为公司接个政府旅游团无法抽身,我们于是整整分别了两个月。旅游团的任务刚结束,我便请两个月的长假回瑞士。彼时沥川已交完图纸在西西里开会,他在吩咐他父亲的司机费恩来机场接我,让我家中等待四天,他开完会立即飞回来相聚。其实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报告偏偏安排在最后一天,而且几位难得见的合作伙伴一听他“出山”,纷纷请他吃饭,他实在无法抽身。
苏黎世机场没什么大的变化。
飞机准时到达。我为了避免等行李,只带个最小尺寸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我的手提电脑、未完成的译稿和几本刚刚上市用来打发时间的小说。家里什么都有,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
过关顺利,我在出口处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费恩,没看见他。眼前站着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记不得费恩的长相。
蓦然间,我却发现一张中国人的脸。
那眸子本来是漠然的,一见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满满地漾出来。
居然是沥川!!!
我惊讶地飞奔过去,扑到他身上。
他将我用力一搂,在我额上重重地吻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是什么旅游团啊?晒得么黑?”
“不能用黑这个词,得用麦色”
“好吧,晒得这么麦。”
“王先生,麦不能做形容词——”我打趣。
他穿着一套纯黑色的西装,系着一条细细的银灰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大约是开会的缘故,他穿着假肢,只拿了一只手杖。
不是抽不开身吗,他居然早我一天赶回苏黎世。
“会开完了吗?”我问
“没呢,我溜出来接你。跟我去西西里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宾馆楼下有很大的游戏机室,可以打游戏。得空我带你去看火山——活火山,还冒着烟呢。”
他像个小孩子那样央求我,我看着他连连苦笑 。
沥川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活就开始日夜颠倒、饮食混乱,忙起来的时候只记得不停地吃一种东西:吞拿鱼三明治。有我监督的时候他的作息还算正常,我会劝他不要太熬夜。我两个月不在身边,他果然瘦了一圈的。
沥川知道我不喜欢陌生的环境,尤其是会议、晚宴类正式的社交场合。我对他在欧洲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看过些他设计的建筑图片。CGP的总部就在苏黎世,结婚后沥川一直没上班,只陪他参加过一次公司的年终晚宴。许多人操着蹩脚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只尾巴那样紧紧地跟着沥川,应酬几句便疲于应付,沥川常常主动将话题接了过去。
我叹口气:“你不用特意来接我,给我买张票转个机不就成?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钟。”他微笑,“我正赶上接你,早上的会我溜掉了。”
沥川的作风相当德国派,他是非常有计划的人。大病一场之后他变得容易改主意,偶尔他会心血来潮地做些没头脑的事儿。他这一趟一定赶得很急,差不多是争分夺秒的。我脑子一闷,想起以前他过自己过海关的一些事儿。残疾人安检特别麻烦,特别是911以后的美国。尽管携带各种证件沥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人一样,脱下鞋子检查。对高位截肢的人来脱鞋是特别艰难的动作。脸皮薄的沥川每次讲到这里都要抱怨:“This is 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假肢过金属探测器必然会响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检员他还被请入单间脱衣检查。经常旅行的沥川早已习惯这些程序,大多数机场人员相当和善,极个别人怀疑假肢里藏有炸弹他亦表示理解。这年头人肉都可以当炸弹,何况是假肢?
我四下看了一下,发现了问题:“咦,你的行李呢?”
“没行李。”他拍拍荷包,“就带了护照和钱包。”
果然是临阵脱逃,逃得这么仓惶,额头上全是汗 。
我摸摸他的脸,心疼:“累不累?”
“还好。”说罢,他执意拿过我的行李箱,我没和他抢。
看看手表,沥川拉着我快步向候机厅走去:“不行,我们要上飞机。”
到达西西里的卡塔尼亚是下午两点。宾馆里面静悄悄的。沥川说会议下午是旅游活动,客人们都出去游览了。
他用钥匙卡划开房间,沥川放下行李就将我按在门背上。
“嗳——”
他堵住我的口,深深地吻我,动作有些猛烈。我的头拧来拧去,险些窒息,在他的怀里挣扎。他放开我,给我时间喘息:“小秋,好久不见,你得乖一点。”
“不乖!要挑战你!”我嚷嚷道。
我的话把他惹怒了。他大手过来一把按住我的头,气势汹汹地咬我的耳垂,将耳缘噙在口中,舌尖挑弄着。我又痛又痒,用力掰他的手,他抓住我的双臂,不让它们乱动,低头下来继续缠绵在我唇上。这次我配合,绞着他的十指,很开心很放肆地吻他。脸颊厮摩着,鼻尖划来划去,他痒得笑出声来,顺从让我脱去他的上衣,解开腰间的扣带。他带着薄汗的身体散发出股杏仁的味道。抚摸着他的腰,指尖划过小腹,他挺直的脊背仿佛得水的花茎在手中渐渐仰起。
“床上会舒服一点。”沥川摇头。“那就在沙发上吧”,他又摇头。
我们倒在坚硬的地板上。沥川从容进入,用额头顶着我的额,瞪大眼睛对我说:“硬木地板真硬。”
我不觉得痛,在他的挤压下我轻轻喘气:“我们样会不会骨折?”
“沙发会好受些,咱们不如去沙发吧。”他说。
“那你先放开我。”我说。
“……下次吧”
沥川的身上总有股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香气。他柔弱而又坚韧着抵着,空调吹出一道冷风,天花板的风扇缓缓转动,房间里弥漫着地中海特有的橄榄味。我们犹如对角斗士在纹理细腻的樱桃木上翻滚,听得见自己的骨头咔嚓作响,没什么花样,没什么技巧,就像最原始的野兽享受本能的欢愉。微凉的身躯变得发烫,汗水在身下打滑。沥川将我揽在怀中作最后的用力。一道奇异的颤动电流般充满我的全身。
他放松下来,若有所思地抚摸我的脸。
我闻着他手指上的松木气息,轻轻地说:“沥川,这次我们可能会有孩子呢。现在我不是安全期。”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他摇摇头:“不会的。我接受过很多次放疗,腺体早已损伤。活的精子会很少,受孕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其实这话没结婚的时候沥川就讲过,一直心存侥幸。只是我无意地提起,顿时触到他的伤心处。
“没事没事,我才不在乎呢,”我连忙改口,“不一定非要生,喜欢孩子的话我们可以领养啊!”
他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花板,半没话。
我爬起来到卧室里找来拐杖,然后去浴室放水。
水放好,去找沥川,发现他披着睡衣斜靠在墙边仍在想着心事。
“水放好了。”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小秋,”他忽然低声,“我也很想要孩子。”
我掩住他的嘴,俯身下来,亲吻他身上那道细长的伤疤,他的腿便是从那里消失的。他的身体僵僵的,肌肤紧崩着,似乎很防犯,秒钟后松驰下来,柔弱无依地靠在他的颊边。
“对不起——”我喃喃地。
除了医护人员和他的父亲,沥川从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过自己的伤痕。出事那年,他先是失去母亲,紧接着失去腿,之后一直放疗,他失去头发和胃口,身心承受着巨大打击。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的伤疤很可怕,除我之外,他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小秋——”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我们需要谈谈。”
“你说我听着。”
“不许胡闹,”他摸摸我的头顶,“到沙发上坐着。”
“是胡闹吗?这叫夫妻生活。”
他忍不住喘气,被我肆虐地撩拨着,两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良久,他的身子停止颤动,脊背却无法消弭地紧崩着。我站起来抱住他,让他的头倒在我肩上。
“Honey……”他欲说无语。
“人家只是很想嘛。”
“我得跟你说说孩子的事儿。”
“说吧。”
“不是完全没可能。”
我的眼睛一亮。
“十七岁第一次做化疗的时候,考虑到未来的生育,我接受医生的建议预先储存一批精子。如果执意想要的孩子,可以试试IVF。”
“IVF?”
“In-vitro Fertilization,中文怎么说来着?”
“体外受精。”我开始算数,“十七岁的精子,啊,都过十九年,还管用吗?冰冻酸奶过一月就不能吃。”
“一般来说,保存得当的话,精子的存活期有三十年。”
我的心一阵打鼓:“那……嗯……质量能保证吗?”
他扒在我肩上,不吭声。过会儿才慢吞吞地:“应当不算太差吧?想想看,如果是九岁得的癌症,咱们就彻底没戏。不过你也别抱太多希望,新鲜精子在这个岁数体外受精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咧嘴傻笑,开始臭美:“啊……十七岁的精子,那就是十七岁的沥川啊!啊!十七岁的沥川那可是如花般的少年啊。”我承认我很花痴。见过少年沥川打网球的照片,那样漂亮俊秀的小子,眉宇间充满信心和骄傲。十七岁的沥川饱受疾病折磨,他再也没拍过全身照。与他在昆明的合影便是唯一的一张。
“别高兴得太早,”他拧拧我的耳朵,“IVF的过程很繁琐、你的情绪会大受折磨。”
他的笑容里藏着一丝抑郁,口气并不热情,甚至是清冷的。
回答得么专业,他定做过详细的研究。
我的心暗暗发寒。
——沥川不想要孩子,虽然他极度渴望完整的家庭,一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不想给孩子留下丧父之灾。
我笑笑,没再说下去。
会议有正式晚宴及酒会。洗完澡后沥川带着我出去买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我们在大教堂广场以北的艾特街逛一圈,吃本地特产的柑橘和甜瓜,买了一包开心果。回到宾馆时,晚宴已经开始。沥川介绍我给他的同行,大家操着各种语言聊业界新闻,一路陪笑着听下来,又吃力又摸不着头脑,还要跟各路大神应酬。过了一会儿,沥川终于理解地放开我的手:“Honey,那边吧台里有咖啡和冰淇淋,先去喝点什么,我聊会儿就过来陪你。”
我如遭大赦般地逃走了。
吧台在大厅的西南角,我要了杯当地的葡萄酒,轻轻抿口,果然香醇无比。过了片刻,一个栗发的欧洲人走过来,要了杯威士忌,坐在吧台的高椅上和我攀谈。
她很美丽,衣着考究,胸前的宝石闪闪发光。
“我是米芙。”,“是建筑师。”
“我是小秋。”,“我先生是建筑师。”
她举目一望,笑问:“你先生是织田君吗?”
“不是,”,“我先生是瑞士人。”
我没提沥川的名字,因为对建筑界太不了解,好不易寻个空休息休息,不想和人大谈业界新闻。
“我是英国人。”
我微笑,还用说吗?她的英伦口音太明显。
“我来自中国。”
“是台湾人,对吗?”
“不是,来自大陆,云南。”
“你看上去像台湾人,”她显然没听过个地名,“你的衣服很漂亮。”
“你的也是。我喜欢你的披肩。”
“嚯,真有眼力,你相信吗?是从柬埔寨买的,手工织的。我见到它第一眼就迷住。”她展开披肩比划,“会开得真没意思,全是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的是男人。亲爱的,你相信吗,男人们互相吹捧起来比女人还要肉麻。”
她真幽默,我不禁问道:“难道你是这里唯一的女建筑师吗?”
她笑很得意:“对啊。英国的注册建筑师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国只有百分之九。实际上大学里建筑专业的女学生占百分之四十。奇怪,这些人毕业之后都到哪里去了?”
我捻着酒杯:“多半是嫁给建筑师了。”
“亲爱的,你住在瑞士的哪个城市?”,“我和瑞士的好几家设计公司有合作,没准和你先生认识呢。”
“我先生是Alex Wong。”我指着沥川的背影,“那个黑头发的。”
她吸口气,瞪圆眼睛:“Oh My 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
“Alex就是为你藏在中国整整一年不出来!”
“我有些工作脱不开身,他愿意在中国陪着我。”没提他生病的事儿。在国外疾病是社交的大忌讳,沥川有癌症也只有极少的几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见过的最不好打交道的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引他很多次都没得手。他只请我喝过杯酒,第二天照样和我抢生意。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说Alex,这次你让我一回,他说对不起,他看中一枚戒指。”
她指着我的手:“这戒指一定就是那笔钱买的,XXXX年,对不对?我吐血三个月画出来的图,累得差胃穿孔,最后给他夺标,Alex坏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计划,我要找他算账。”
其实这戒指是沥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买的。那时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以为不过是例行的检查,就专程到一家珠宝店买这只订婚戒指。结果医院的一个电话粉碎他的梦。他当时他听就傻掉,医生说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恨不得立即去死。
时隔多年沥川谈起当时他的心境还是心潮起伏。他独自人在苏黎世河边走,痛苦不堪,然后他去教堂呆了一晚,安静地祈祷。最后被他哥和Rene强拉着去瑞士滑雪。他一次次地从高山上冲下来,在速度中寻求忘却。
我看着手指上的戒指,米芙怎么可能明白其中的周折和惊心动魄。我笑而不答。
所幸,沥川已经向我走来了。
“嗨,米芙!”他说,“见到你真高兴。——我以为你还在德国忙你的设计呢。小秋,我来介绍一下,米芙是ROB建筑公司的首席设计师,曾经与我合作设计过好几个项目。我非常喜欢她的设计,合作也十分愉快。”
沥川在社交场合相当老练。毕竟几代家学已给他构筑了强有力的社交网络。参加这次大会的除了沥川还有他的一个叔叔和两个堂兄,因有项目缠身先一步离开了。不然王家人可以在这里搞一次家族会餐了。
我觉得米芙看沥川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爱怜与挑逗。她的话音一下子软了几分,头偏过去又偏过来,笑得天花乱坠。这当然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沥川面前失态的女人,但我还是有一点点吃醋。
他向她介绍我:“这是我的妻子谢小秋,她是位非常优秀的职业翻译。”
“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
“米芙,我的堂妺莫亚大学二年级,寒假想到你那里实习一下,可不可以?”
“打住,Alex。你该不是想送个小间谍过来刺探军情吧?”
“怎么会呢?本来也有别的去处,只是她太崇拜你了。小姑娘刚上大二,什么也不懂,你让她打打杂学点基础知识就好。”
“她会说英语吗?”
“会法语和德语,英文能听懂,只是说得不太流利。你不是会法语吗?”
“我的天,我那点法语只够看个时装杂志。要不你付钱,我替她请个翻译?”
“行,我让她哥付钱吧。”
“真小气,还是堂兄呢。这点钱也不舍得出。”
“你批评的是,我让她自己拿打工的钱付。都这么大了还好意思花家里的钱。”
“我知道一家宾馆对外国学生优惠的。”
“哦,不麻烦了。我会替她订一家离你们公司最近的宾馆。”
“离我们公司近?那个黄金地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这堂兄可真要破费了哦。”
“毕竟是女孩子,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再说干我们这一行,休息好、吃好很重要。”
“好吧,让她给我打电话,剩下的我来安排,你就放心吧。”她目色含嗔,胸脯挺得高高地,“真是的,Alex,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我。”
沥川连忙解释:“很抱歉,我们是在中国举行的婚礼。你什么时候有空来苏黎士?小秋和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饭。”
“最近不去瑞士,Alex,孩子出生摆酒时别忘了我就行。”话说完,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我的小腹。
我有点窘,仿佛被刺着痛处,踌躇地看着沥川。
他倒是淡定如常:“当然。”
晚宴很丰 盛,我却吃得毫无滋味,满脑子都在想IVF。沥川慢慢地喝果汁,我捧着一杯酒在一旁陪笑,心底藏着重重的心事,一不留神喝了个半醉,一回房间就躺下了。沥川还要见一个朋友,送我回来,叮嘱我先休息,转身又出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再次回来时,我抱着被子坐在大床的中央,认真地对他说:“沥川,我打算进行IVF。”
我没说“问一问”,或者“试一试”,没给他任何争辩的余地。而且我也没用“我们”这个词,因为这件事——若是纯粹从程序上说——不需要他的参与。
他将门卡往桌上一放,神色微微惊异,低头想了想说:“我能不能劝你放弃?”
他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有商量,“这事儿其实不需要你参与。冷冻的精子闲置多年,我不过顺手拿来用一下,浪费了岂不可惜,你说呢?”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我的身边:“第一,做IVF你会被抽很多次血,你有晕血症。”
“我不晕自己的血,我不怕。”
“第二,过程繁琐、成功率小、心理压力大,很多人最后都要见心理医生。”
“成功率小?那就多试几次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基因很不好。”
我皱起眉,从头到脚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也高。”
“我的基因里恐怕含有癌症。”
“嗳,别想太多。我的伯父还死于胃癌呢,我外婆还有关节炎呢。相信我沥川,这只是偶然现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无比坚强的。我若有什么不测,你不会过不下去。可是,如果让我的孩子在童年时代面对这些——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都太残忍。你想过了吗?”
我一时沉默,觉得难以回答。
可是我硬着脖子说:“我为什么要想消极的事呢?我又不是个消极的人!难道你每画一张图、每设计一栋大楼都会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吗?”
“我当然会想!我的所有设计都强调防震能力。”他忽然换成乞求的语气,“我们能不能过几年再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年纪越大怀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试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吗?”他拉着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让我确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
“不!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父亲的。就算你出了事,我也可以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沥川,想想看,如果咱们有个孩子,那生活——”
“小秋,请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吗?”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有点闷,明显地生气了。
我凝视他的眼睛,坚决地说:“沥川,我要孩子,这一点你无法改变。”
因为这句话,沥川郁闷了整整一晚上,几乎不和我说话。
我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婚后我们也偶尔拌嘴,从未认真吵过什么。我们都无比珍惜这份难得时光。
第二天沥川做会议报告,我则到楼下游戏机室打了一天的电子游戏,回来时见他一脸苍白,似乎一夜没睡好,我就没再提这事儿。
会议闭幕之后我们去了陶尔迷小镇,住在一个后临悬崖面朝大海的宾馆里。沥川带我去看了这里驰名的火山和海滨浴场。小城上山石荦确、小巷穿梭,到处是石块垒砌的层层台阶。我们特地参观了古希腊剧院的遗迹,古壁坍塌了,新的剧目仍然上演。美丽的海湾、慵懒的街道、四处奔跑的孩童,戴着帽子的老人。沥川全程陪我,这地方他以前来过,所以又当解说又当向导,累得够戗。
我心软了,回到瑞士整整两周,没提IVF。
一日黄昏,我开车回家,买了一大堆菜,给沥川烧了一碟他爱吃的鱼,见他还未下班,便拿着水壶到门前的草坪浇花。
我们的邻居安吉抱着自己三个月的女儿苏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说,“苏菲今天可惨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脸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坏了。”
小苏菲脸上红光光的,满是小疙瘩,涂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
“可怜的苏菲,会很痒吗?”我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仔细地看,捏住她乱动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脸。”
“是啊,给她剪了指甲,想给她戴个手套,天气太热,她万分不乐意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国读的大学,虽有浓重的德国腔,英文很灵光。
“要不把家里的空调开冷一点?”我建议。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闹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没合眼。”
“原来养孩子这么辛苦啊。”我看着安吉脸上的黑眼圈,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怎么辛苦我都愿意啊。可是,养孩子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沥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纠结,接下来米芙说了一大堆如何起夜如何喂奶的细节,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现在累是累,三岁以后就好多了。到时候你还嫌她们长得太快了呢。”
手臂里那柔软的小东西动了动,扑闪着绿色的大眼睛,长着金黄小卷毛的脑袋软软地贴在我的胸前,嘴里啊啊地叫着,我逗她笑,她也冲我笑,又将自己的手指塞到嘴里吮。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低头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湿了一大块儿。
我连忙说:“嗳,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刚刚喂过,”安吉说,“其实你家Alex也特别喜欢小孩子。苏菲的姐姐小时候,只要沥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从他那里骗了多少个冰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说。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沥川喜欢孩子。
可是回来之后沥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显然,最近几年内他不打算要小孩。而我则偷偷地在网上查信息,我猜得没错,IVF的产妇年龄越大,成功率越低。
顿了顿,安吉偏偏又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嗯?如果现在就要的话,她可以和苏菲一起玩儿。咱们两家都省事儿了。养孩子可是体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说。
“王家就两儿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没迹象,Alex的爷爷只怕是急坏了吧?”
还真懂得中国文化,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因为身上的病,关于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沥川敏感。闲谈间大家自觉避开这个话题。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们在这里参加了好几个满月派对,送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礼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你家Alex回来了。”说罢向我的身后招招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我回过头,沥川不知何时已开车回来了,似乎在车边已站了一会儿,我赶紧奔过去,替他接过装笔记本电脑的皮包。
“今天这么早到家?没堵车啊?”我问。
“没有。”
“饭菜都做好了,等着你吃呢。”
“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做吗?”
“不行,这回我得露一手给你瞧瞧。咱们吃正宗的云南菜,我特意去中国店买了年糕。”
沥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脸:“安吉的女儿可爱吗?”
“太可爱了!”我脱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
语气太兴奋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发现,我赶紧将话题岔开:“快进屋吧,汤还在炉子上在炖着呢!”
换了鞋,直奔饭厅坐定,沥川喝下一口汤,忽然说:“小秋,如果你实在喜欢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刚好有事找医生,顺便问了问。”
“……”
“小秋?”
“……嗯?”
“干嘛发呆?”
“你找医生?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我嗓音干涩,神经紧张地看着他。
“不不不,别乱想。是我的药吃完了,让他替我再开两瓶。”
我松了一口气:“哦。”
“关于IVF,你是想去苏黎士的诊所,还是美国的诊所?”
“那个……不是说……再等几年吗?”
“小秋,别太在意我的感觉,你自己的感觉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咚咚直跳:“这么说,沥川,你同意IVF?”
“嗯。”他抚了抚我的肩,“我只是担心你会受折磨。做IVF要去很多次诊所,要做很多的检查,还要吃很多的药,不少药有副作用,这些就也罢了,成功率又这么低——我不想看见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个OK的姿势:“没关系的。这段时间我正好有空,老板说既然我不在昆明,会尽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儿,剩下时间我就专心造人啦。”
见我这么开心,他也笑了:“那我们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里有很好的诊所。只是——医生说,他担心精子在运输过程中会出问题。”
“咱这儿——苏黎世——就没有诊所了?能不能就在这里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荐了一位辛格医生,他的诊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当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还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脸,“不要紧,一次不行就两次嘛,你有钱,我有身体,早晚会成功的。”
“……”
沥川没有告诉我更多。我在英特网上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数据显示,IVF对夫妇的情绪和心理会有很大的冲击。如果失败,百分之六十的夫妇会出现情绪失控:忧郁、焦虑、愤怒、失眠、争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会产生自杀念头。且不说由此付出的职业、时间、经济、情感和夫妻关系上的种种代价。
我拒绝想这么多。在我谢小秋的幸福蓝图中始终有沥川和我们的孩子。不然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个观点有点老旧,但我绝不放弃任何机会。
我想了想,对沥川说:“那你有辛格医生的电话吗?”
他点点头。
“我马上和他约时间,尽快开始。”我说,“这事从头到尾你都不要参加,我一个人可以承受失败的压力。如果加上一个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么行?这是咱俩的事儿。”他的脸硬了硬,“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诊所的。”
“哎,你这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IVF的周期很长的。”
“不长。一次大约三周的样子。”
“那还不长吗?你手头上有多少个项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这种事很让人分心的。”
“没事,我若不陪着你,万一不顺利,你会想不开的。”
这话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来了!我有这么脆弱吗?”
“你有。”
我不服气,过去掐他的脖子,不让他说话:“说定了,我一个人去。成不成的一定告诉你结果。”
“你去不了,没我不行。”沥川说,“这医生的英文只怕你听不懂。我已答应你做IVF了,你也要让一步,让我陪你去。”
“不。我一个人去。我会向你汇报进展。”
“小秋——”
“别再说了,沥川,我意已决。祝贺你找到了一位意志坚强的妻子。”
翌日我独自驾车去见辛格医生。
沥川在门口将我拦住:“等等——”
我大声抗议:“嗳!昨天已经说过啦!我一个人去!”
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将车钥匙塞到我手中:“你的车没油了。”
“噢,对的,我得先去加油。”
“不用,我已经给你加好了。”
“……哦……这样啊……什么时候加的?”
“早上,你还没醒。”
沥川说得没错,辛格能说流利的英语,却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常人多半听不懂,可是我不一样啊。我是训练有素的翻译,交谈片刻就掌握了他的发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头的单词要换成v,“fery good”就是“very good”了。简单换算几次,我们已能交谈无碍。
详细地询问了我的健康状况和病史之后,辛格医生发给了我一套检查LH荷尔蒙分泌的试条,让我测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时开始吃避孕药,据他说是为了提高卵巢的反应性,以便月经准时来临。
一切顺利,月信初至,我去诊所进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检查。医生对我的健康十分满意。我的子宫也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们开始在我身上注射促排卵药。这种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续十天,由沥川请护士在家中完成。此外还有相当频繁的血液和B超检查。
卵子在严密的监控中逐渐成熟。
时机一到,医生给我注射了一种简称HCG的激素,告诉我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开始进行穿刺取卵。名字听起来吓人,由于使用了麻醉,整个过程我基本上是睡过去的,没有任何感觉。完成之后只是觉得小腹微微有些痛疼,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
由于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检查我都积极配合。IVF的过程果然繁琐,有时一天要去几趟,有时天天都要去。我让沥川仍旧去公司上班,不必次次陪我。有时检查完毕,我会在停车场上见到等我的沥川,但我拒绝他陪我见医生和做各项检查。辛格告诉我,沥川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电话,询问所有的细节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守在手术室的门外。见我衣冠楚楚地出来,笑而不语。后来的几天他都显得很轻松,大约是被我满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后,三个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宫。这次不算外科手术,不需要麻醉,我也不觉得很痛。结束后医生让我在床上静静地躺几个小时,沥川给我带了一本侦探小说,我读了几页,看不进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装出来的,因为他不肯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而是拄着拐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后的孕检他会不会更紧张?
“哎,沥川,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举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答应我,小秋,就试这一次好吗?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试了。”
“为什么?”
“看见你天天这样又是打针又是抽血,我快崩溃了。”
“奇怪,打针和抽血,这不是以前你经常干的事吗?我觉得你至少比我习惯啊!”
“我不习惯。”他轻声说,“上次你的腿手术,我在医院外面站了一夜。后来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见那个艾松都想掐死他,到现在一想这事儿我还恨他。”
“那你当时进来看我嘛,真是的,那么狠心。我当时可是恨死你啦。”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想……也许那样你会快些move on,投入到艾松的怀抱。”
“你少来啦!像我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是不会轻易改弦易辙的。”
“改什么?”他没听懂。
“改变目标的。”
“小秋,你的意志真坚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个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个了。我惨淡凄凉的人生,就靠你来指点我前进了。”
“沥川,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贫嘴了?”
回家的时候我拉着沥川拐进一家婴儿用品商店,买了一套粉红色的小衣服。
我们都喜欢女孩。
沥川一声不响地去柜台交钱,热情的售货员向我积极推销:“这位太太,你们的婴儿车买了吗?奶瓶买了吗?初生婴儿的尿布买了吗?还有包婴儿的小绵毯、小帽子、小手套?电动吸奶器?婴儿床?全套的发声小玩具?”
沥川神色极淡:“不着急。”
“本店这周有酬宾活动,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错过时机哟!”
“嗯,”我笑了笑,将一双玻璃奶瓶扔进购物车,“那就再买对奶瓶吧。”
“好呐!”
沥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么,实在生不出孩子,这瓶子也可以用来装酱油的。”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试纸验孕,我失魂落迫地从洗手间走出来。
没有我期待的符号。
沥川上前拥抱我,低声安慰。
“先别气馁,试纸会有失误,血检的结果才最可信。”我看着纸盒上大大的几个“99.9%的准确率”不信邪地说。
沥川没说什么,带我驾车去诊所,去得太早没开门,我们在门外的咖啡馆里枯坐,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抽完血后,沥川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我并不是很喜欢法国菜,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因为量太少。我怀疑法国厨师都是练过太极的,若大一个白色的碟子,当中一小块鱼,配上各种颜色的汤汁,堆成很艺术的形状,很别致地呈上来。味道不错,就是吃完了还饿,不得不用甜点塞肚子。
可是法国菜的确能耗时间。开胃菜、汤、鱼、烧烤、沙拉、甜点一道一道地上,我强掩着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镇定地和沥川闲扯。
我甚至给他讲了三个国产小笑话。
沥川不怎么听得懂,我一个一个地解释给他听。
“别着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会儿我去看看新闻,看什么地方有龙卷风了、水灾了、地震了,咱们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谁说我着急了?我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过了一天,血检结果出来了。没有怀孕。
辛格说,失败是很正常的,毕竟IVF的成功率真连一半都没有。何况沥川的精子质量并不特别好。他建议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心态和体力都调整好了再说。
他没有建议我做第二次,看来沥川给他施加了压力。
我坚决摇头:“我不等,马上开始第二轮。”
辛格看了看沥川,说:“你太太很有主见。”
沥川苦笑:“是的,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不过,凡是我妻子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怀孕的消息。那时沥川已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心理治疗。屡次失败对他来说打击惨重。而我在失败之后的强颜欢笑和伪装乐观更让他心痛如割。他开始频繁失眠、皮肤过敏、而且越来越沉默寡言。霁川怀疑他得了抑郁症,强拉着他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
其实沥川的心理素质极其坚强,不然早就被癌症击垮了。可是他同时又是个情感丰富、善于内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见亲人受苦。他总把这一切都想成是自己的过错,然后沉浸在不安和自责之中。霁川和René开始轮流劝我放弃IVF:“你们可以收养孩子嘛,想要几个都可以,沥川绝对支持你。”
我知道,他们担心沥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败的打击而出现病情恶化。
于是我说:“这样吧,我对沥川宣布放弃IVF。然后你们俩将他弄到别的国家去住两个月。”
两个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疯子。齐齐地说:“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这里,换一家诊所,继续IVF。只是一切都向他隐瞒,免得他过度担心。”
“小秋,”霁川气得直咬牙,“你就不可以改变主意吗?”
“不可以。”
人的忍受力真是有弹性。沥川如此紧张,明明从头到尾受折腾的人是我,我却感觉麻木。
霁川勉强配合我的计划,找个工程将沥川诓到墨西哥住了两个月。而我则声称自己不适应墨西哥的气候,且手头接了一本书的翻译,宁愿在家里等他回来。
René连忙也说,我刚做完IVF,需要多多休息,不合适跟着沥川坐飞机东奔西走。
就这么瞒天过海了两个月,沥川从墨西哥回来,我在机场上喜滋滋地向他报告了怀孕的消息。
天天跑工地,晒得黑头黑脑,我差点没认出他。但这消息让他吓了一跳,兴奋得脸都红了,将行李往地上一扔,悄悄将我拉到一边,问道:“小秋,你不听我的话又去IVF了?”
“是的,原谅我吧,阿门。”
“医生……他怎么说?”
“我换了一个医生,一切正常。还有,把耳朵低下来,”我小声说,“是双胞胎。”
“真的吗?”他一把搂住我,“天啊!这不是梦吧!”
“当然不是!”
就分娩的过程来说,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时间的孕酮以及不时需要进行血液和B超检查之外,通过IVF怀孕和一般的怀孕并无很大区别。这其间我们的各种担心——担心我的健康、担心IVF引发的综合症、担心流产、担心胎儿异常——一切的担心在医疗数据都指向正常之后渐渐消失。像所有将要做父母的夫妇一样,我们进入了兴奋的待产期。
八周之后,我离开了IVF的专门诊所,被转入到一位普通的妇科医生手中。
“沥川,现在我是普通产妇了。”我激动地说,“我终于成了普通产妇!”
是啊,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做个普通人,拥有普通人该有的一切。
我们很快知道那是一对女儿,给她们起名为安安和宁宁。
健康和幸福,这是我们对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沥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门“如何第一次当父母”的课。这是政府资助的项目,我们和许多同样的夫妇在一起学习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婴儿的常识,一起看分娩的录相。回家的路上我问沥川有何感想,沥川说:“嗯,过程相当血腥。”
“是的,我本来不害怕的,现在有些怕了。”
“或许你愿意考虑剖腹产?”他建议,“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又是两个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产,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点打麻药?要不你会像电视里的女人那样惨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妈说,麻醉有副作用,对胎儿不好,产妇恢复得慢。”
“小秋,自从IVF之后,你觉不觉自己变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资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让我来开车不?这么大的肚子你也不嫌开车累得慌?”
“不累。我喜欢开车,这车大,开着也舒服。你老实坐着,好好休息。”
“真是变成女王了……”
没想到分娩的日子提前到来。
那天离预产期还差五天,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走着走着我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不舒服?”
“我想……可能是破水了。”我吐了吐舌头。
“我去叫救护车。”他掏出手机。
“别叫了,咱们自己走回去,你开车送我不就成了?”我说,“你不记得老师说,就算破了水,离生孩子还差得远。去了医院没准还会被请回来呢。”
沥川紧张地看着我:“你……你还能走?”
“能啊。”
“会不会现在就要生了?”
“那有那么快?医生不是说第一胎特别慢吗?一般都要七八个小时的。”
“双胞胎会快点吧?”
我拉着他飞快走回院子,坐上车。沥川说:“等等,我去拿准备好的东西。”
我们将新生儿用品准备好了一个大包,就放在门口,随时待命。
沥川拎着一个大包出来,我发现他在包里还塞了三个网球。
车开得飞快,我问他:“你带网球干嘛?”
“不是说背痛的时候可以用这个按摩吗?”
“有这种说法吗?”
“那堂课你没去。讲如何给孕妇按摩减轻疼痛的。”
“就靠这三个小球?你也信?”
“总之你肯定会痛,我就用这个给你按按。”
进了医院,产科医生曼菲尔先生已经到了,寒暄了几句,做了检查,说既然破了水就今天生吧,先打催产素。
那是位男医生,长得五大三粗,说话不紧不慢,看形象特像码头工人。
宫缩开始的时候,我痛得乱叫,坚持不打麻药。
“天啊,怎么能这么痛呢?”见我阵阵哀嚎,女护士看了我一眼,笑道:“才开一指就痛成这样,你还坚持不要麻醉。”言下之意,自找苦吃。
“那就请麻醉师来吧。”沥川说,“请他立即来好吗?我觉得我太太快受不了了。”
“不要啊……我再忍受一下……”
沥川不理我,对医生说:“请立即给她麻醉。”
他的声音很果断,几乎是在吼。
有针刺入我的脊背。痛感立即消失了,但仍然感觉得到一阵阵宫缩。
产房里只有一位女护士在教我如何用力,如何呼吸,不停地说“push, push, push, push……”
她的声音又尖又大,一声高似一声,似乎觉得我不够用力。
我趁空问沥川:“怎么这里就她一个人啊,难道没别人了吗?医生呢?”
“是这样。现在产道还没完全打开,这位助产士帮你用力,快要出来的时候她会通知医生的。”
“这样啊……太不重视了……我这可是双胞胎啊。”
“这个过程很长的,有时要花好几个钟头,没理由让医生大人干等着啊。再说,他很大牌的,一般最后几分钟才会来。当然,中间他会来查房,看看表格什么的。我堂姐生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
“那他现在干什么?睡觉吗?”
“可能在打游戏。我刚才看见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PSP。”
“闹心死了,遇见这种不务正业的医生!”我用中文低声骂道。
过程果然漫长。
一直到半夜三点四十分,曼菲尔医生才姗姗来迟。我正做完push,闭眼休息。再睁眼时,屋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大群人,曼菲尔和沥川不算,除了六位护士,还有一位儿科大夫,负责新生儿的检查。
三点五十七分,老大安安出来了。四点零六分,老二宁宁也出来了。
一切顺利。
激动的沥川被医生拉住剪脐带。剪了几次都没剪断,后来他说,他下不手,脐带又软又滑,构造看上去比电缆还复杂,他都不忍心剪断。
产房里万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我却因为出血而感到虚脱。那一刻沥川紧紧握住我的手,而我却看向窗隙一角墨蓝色的星空。
我听见婴儿呱呱的啼声,听见沥川告诉我她们是多么地完美。
我看见两张手掌大小的脸蛋。
“恭喜你!王太太!是一双美丽的女儿。” 医生对我说。
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是我太贪婪了吗?是我向老天要得太多了吗?
如果我不要,这些会得到吗?
安安和宁宁,谢谢你们给了我和沥川做父母的机会。感谢苍天,送来这份珍贵的礼物!
番外(一)
“Hi——”我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半天说不话。
我可是从第十八层楼上跑下来的呀!
沥川快步走到我面前,神情很惊讶:“出了什么事?你的头出血了。”
“哦?”我摸了摸额头,果然鼓出了一个大包。手上有一小道粘粘的血迹。
“别动,”他说,“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薄荷的气息打在我脸上,冰凉的指尖,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我的心以双倍的速度跳起来了。
“撞哪儿了?”
“撞墙上了。”
他的神情本来很严肃,忽然笑了:“撞墙上?为什么?” 一面说,一面从钱包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密封小袋,撕开,从里面拿出一团湿湿的棉花,“这个是用来清洁伤口的,会有一点痛。”
“噢!”我叫了一声,他的手一抖,棉花掉在地上。然后,他紧张地看着我:“很痛吗?”
其实……人家只是想让他再来一次嘛……
“有一点点……”
“那我轻点儿。”他又去掏钱包,拿出第二团棉花,给我擦干净了伤口,又找出一张创可贴,给我贴好。
沥川很会照顾自己,身上总是准备着创可贴。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这样。
然后,沥川想弯腰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棉花,我眼疾手快地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撞得重不重?要不要去看医生?”他细长的手指,继续抚摸我的头顶,好像一位老僧在给我受戒,“别是轻微脑震荡。”
“没事儿。”我理了理头发,歪着脑袋看他:“几时回来的?”
“今天上午。”
沥川看上去很有些消瘦,脸色也是苍白的,真是病过一场的样子。
“你一个人回来的?”
“René也来了。 他最近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书,要来北京查资料。而且这一年他本就来on sabbatical(大学年休).”
“René在大学里教书?”
“嗯。他是大学教授。”
“沥川,把头低下来,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我解开胸前的那个辟邪,给他戴上。那块玉温暖而光润,带着我的体温。
“这是什么?”他把玉拿到眼前,对着灯光观察,不解地看着我。
“辟邪。”我把玉塞进他的高领毛衣里,“知道吗?今年是你的灾年,带着这个辟辟邪吧。”
他笑了:“几时信起这个来了?”
“你不觉得你最近挺倒霉的吗?”
“嗯,有点。”
“告诉你吧,因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属水,我属土。土克水嘛!”
他皱起了眉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
“你信不?”
“压根儿不信。”
算了,既然不信就不要和他谈了。我自己小心点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好不易见到了沥川,我才不肯走呢。便和他一起在台阶上站着。他不开口,我也不说话,我窘窘地而又锲而不舍地站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问:“沥川,你没开车来吗?”
“没有。”他说,“我在等我的司机。”
“我有车,不如我送你回家吧。”我说,“你送了我那么多次,这回我送你,好不好?”
说这话时,我抬起头,双手抱胸,很期待又很警惕地瞪着他。
他沉吟着,半天不支声,显然在找理由拒绝。
目光锁住他的脸,我的期待一望无涯。
僵持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如果拒绝你,你会不会跳起来掐死我?”
“会的。”我用力点头,“真的会!”
“好吧。”
和往日不同的是,沥川今天柱着一对肘拐。以前他只有不戴假肢的时候才会用这种拐杖。他走得很慢,看上去不是很有力气。可他仍然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头发又硬又黑,可能刚洗了澡,还有点湿湿的,配着他那张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很酷,很神气。
停车场在大楼的后面。找到我的东风标致,我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Ta-Da! 这是我的新车!”
“哇,成了有车族,这么快!”沥川打量着我,微笑。
“有年终奖嘛,一次性花光。”
我拉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介意我坐后座吗?”他用拐杖敲了敲自己的腿,“我需要比较大的空间。”
“当然不介意,想坐哪都行。”
大佛驾临,赶紧伺候。我将前面的座位往前移,给他空出更多的位置。
沥川钻进车内,然后,用手去拉那条不能动的腿。车子太小,他的腿卡在门上,我小心翼翼地帮他挪动,不敢用力,怕伤到他的腰部,一连试了好几个角度,才把腿塞进车里。然后我拉过安全带,给他扣上。
“谢谢。”他说,口气有点不自在,“我可以自己来。”
“不行,我得照顾你。”将他捆结实了,我拍了拍他的肩,“沥川同学,我得好好地照顾你!”
紧接着,沥川就发现了一个怪现象:“为什么车子里会有一棵树?”
“这样会有好的风水。”
“我不喜欢车里有树,”他说,“开起车来不安全。”
“我就喜欢有树!”
“把树扔了。”
“咣当!”半人多高的小树扔进了花坛。
回到车里我用毛巾擦手:“怎么样?今天我听话不?”
“小事听话有什么用?大事从来都不听。”
“什么大事不听了?”
“叫你move on——”
“又来了!”
我启动汽车,驶入一道长街。
“沥川,”我握着方向盘,从车镜里看他,“你哥放心你来中国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还说照顾,看你瘦成什么了。”
“你一向能吃能喝的,怎么也瘦了呢?”
“嗯……不知道,最近比较忙吧。”
你害我的,好不好!!!我有相思病,好不好!沥川同学!!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问:“你住在哪里?”
“瑞士酒痁。东二环路,靠近工人体育场。”
“是港澳中心的那个瑞士酒店吗?”
“嗯。”
“从温州回来你一直住那里吗?”
“对。”
“为什么不住龙泽花园?”
龙泽花园的公寓是沥川专门为自己设计的,里面有全套的残障设施。
“我不住,那不是我房子。我已经送给你了。”
“我不要。”
“总之我不住,我就住宾馆,方便。”
“你钱多了烧的呀!住那宾馆一天要多少钱啊?赶紧搬回龙泽吧,赶紧!”
“不搬。”
“这样吧,难得你坐一趟我的车。我带着你到城外去兜兜风,怎么样?”
“行啊。”他居然不反对。
我大喜!至少可以和沥川在车上呆两个小时呢!
不过,他马上又说:“我有点困,先打个盹。”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没问题,沥川!”
我打开音乐,踩着油门向南开,开了一个小时,沥川一直不说话,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途中好几次,我试图引他说话,他一个字也不答。透过车镜我看见他呼吸缓慢,睡得很熟。
沥川不让我开暖气,说暖气让他胸闷。初春的天气,车子里很冷。我大声对他说:“沥川你别这么睡着了行不行?车里这么冷,当心感冒了。”
他果然咳嗽了起来。
我赶紧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后箱,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
他仍然在睡,样子很疲倦。我拍了拍他的脸,把他弄醒:“沥川,你没事吧?现在不是睡觉时间,你怎么这么困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睁开一只眼,说:“……我在倒时差。”说完眼睛又闭上了。
哦,是的,我糊涂了。瑞士和北京相差六个小时。
我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困成这个样子,我还是早点送你回家吧。”
可是,我关上车门再次点火时,试了好几次也没点着。
不会吧,荒郊野外的,不会在这种时候熄火了吧?我跳下车,从后箱里拿出扳手和电筒,打开车盖,把里面看似有点松的镙丝全部拧了一遍。然后,再次打火,还是点不着。
我有点着急,可是,又有点高兴。
这车坏得也太及时了!最好彻底坏掉,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沥川在一起,多呆几个小时。
夜凉如水。
我爬进后座,脱掉外套,挤到沥川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用我的体温为他取暖。毯子很厚,是我为了防止冬季意外熄火特意买的。我的脸紧紧贴着沥川的脸膛,听他在沉睡中轻而缓慢地呼吸。然后,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在心里悄悄地说:“沥川,我的心在这里。”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的手动了动,摸了摸我的脸,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开车?出什么事了?”
“车坏掉了。点不着火。”
“冷吗?”他把我搂了搂,紧紧搂在怀里。滚烫的下巴戳着我的脸。我呼吸急促,面色如潮。
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胸膛,手指在肌肤上游移。他移动了一下身子,想避开我。我却在他右侧的胸壁上摸到了一个圆圆的围棋子那么大的硬块。他迅速地捉住了我的手。
“沥川,那是什么?”我心头疑团渐起。那东西十分坚硬,绝不是肿块,而像是某种移植入体内的异物。
“病人身上的东西。”
“干……干什么用的?”我结结巴巴地问。
“输液。”
我挣脱掉他的手,继续去摸那个硬块:“你需要经常输液吗?”
他再次抓住我的手:“别问那么多问题,好吗?”
“为什么要放在这里?这么靠近胸口?为什么不放在手腕上?”我记得,输液不是一向都是在手背上扎针的吗?
沥川低头,困难地思考着,半天才说:“嗯……医生们认为,放在这里更方便。”
我不敢再追问下去,因为沥川的神情已经很不自在了。
“那这里老有个东西,硬硬地,你痛不痛?”
“不痛。”
“怎么会不痛呢?”
“就是不痛。”
“那……”我还要问,嘴被他的手堵住了,“不许再问了。”
“不问可以,我要kiss。”涎皮涎脸地缠上去。
“又来骚扰我,”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怎么跟进了蜘蛛洞似的。”
“哥哥,不是蜘蛛洞,是盘丝洞。”跟这人讲了多少遍《西游记》,细节一点也不记得。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耳朵一拉,他只得低下头来,让我吻他。
我们开始得小心翼翼,几乎只是互相舔了舔嘴唇,沥川尽量保持节制,又怕冒犯我。然后我就开始骂他,骂他无情、骂他没良心、骂他抛弃我、一把柔情一把眼泪,一直骂到沥川的心彻底软掉了,他终于捧起我的脸,不顾一切地吻了起来,从里到外,一直咬到耳尖,不给我半刻消歇。他的气息温暖如春,唇齿间带淡淡的甜味。
他一面喘息,一面凝视我,目光深情而怅惜:“小秋,你若继续这样,我就要崩溃了……”
“那你快点崩溃吧!”
崩溃掉,我才好占领你。我深吸一口气,情意绵绵地又吻了过去。
激情汹涌而至,我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忘乎所以,除尽了彼此身上的障碍物,我用手轻轻地托住他的身体,小心而充满温情地接近他、吻他。他努力抵抗,又无能为力,欲望把持在我的手中,被我逼迫得发狂,却始终不肯再进一步。他只能用一只手跟我搏斗,另一只手要支撑自己的身体。狭窄的空间,没有什么退让的余地,他咬着牙,深深地叹气:“小秋,你死也不肯罢休吗?”
“是的。”
“你再推我我就掉到车外头去了。”
“没推你,是你自己往后躲。我又不是画皮。”
一触即发之间,他及时地捉住了我的手。
郁闷啊。我在黑暗中望着他,咻咻地喘气。手心是湿的,车子里有一股杏仁的气息。
他一直穿着衬衣,从身旁抽出湿的纸巾,说:“手伸过来。”
手伸过去,他将我的手擦得一干二净。
“那只手。”
“那只手什么也没干。”
“都得擦!”
我将手交给他,怯怯地说:“沥川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他的确没生气,乖乖地让我帮他穿衣服,没有半点反抗。我依旧用毯子裹着他,然后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默默了坐了一刻钟,我问:“沥川,你还会去CGP上班吗?”
他黯然缄默,过了一会儿,说:“一天去几个小时吧。”
“究竟是几个小时呢?”我在心里暗暗地计算可以见到他的机率。
“两三个小时。”
“是上午吗?”
“不一定。”
“我能时时去看你吗?”
“不能,你别来看我。”他板着脸,“刚才我们做的那些,什么也不算,你忘掉吧。”
生怕我的打击不够大,他又加上一句:“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回来,你move on。”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也已经被他敲打习惯了。无论如何软硬兼施,沥川都不会轻易改变立场。
所以,现在这一刻,就变得极端地珍贵了!汽车坏掉了,无处可去,我挽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怀里,他动了一下,终究没忍心推开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小秋,咱们不能老坐在这里。你还是出去拦辆车吧。看能不能帮我们跨接启动。”
我披上外套,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马路上,拦了十分钟,拦住一辆车。
“什么事呀,小姐?”司机是个吊尔啷当的小青年。
“啊……我的朋友喝多了酒,吐得很厉害,碰巧车子也坏了,能不能搭一程?”
“吐呀——您找别人吧。我这可是新车!”
一溜烟地走了。
我回去跟沥川报告:“你看,好不易拦住一辆车,司机说忙,没时间。”
他弯腰找拐杖,说:“你坐着,我去拦。”
我把他的义肢折叠起来,放到后箱。怕他站起来头晕,赶紧扶他下车。
“穿上风衣吧,外面冷。”我一面说,一面替他将那条空荡荡的裤腿卷起来,塞在他的腰后,又帮他系好风衣。真是命中注定的冤家,我对他,除了爱惜就是心疼,没一点别的。
他握了握我的手,开玩笑:“上次对我又吼又叫,又抓又咬的。这次又对我这么温柔,小秋同学,我有点迷茫了。”
沥川往路边一站,立即有辆车停下来,
是个中年女司机,打扮入时,看样子是个高级白领,态度挺好。她从车后拿出跨接电缆,沥川接好正负级,我点火,试了几次,还是不启动。女司机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看来不是电池的问题。你们还是打电话叫拖车吧。我有急事,得走了。”
我打电话找拖车,接电话的人说,现在比较忙,车子都出去了,要我“耐心等待”。
耐心等待,至少是两个小时吧。我心中窃喜。
“沥川,拖车公司会派车来,咱们回车坐着等吧。”
“不行,这里离城区远,又是周末,会等很久的。”他不肯进车,问我:“车上有锤子吗?”
“有啊,我有全套的工具。”
“给我锤子和手电,我爬到车底下去看看。”
这么低的车底怎么钻啊?沥川不能流血,万一擦伤了怎么办?我抓狂似地拦住他:“什么?钻到车底下去?不不不,你别钻了。我来钻吧,我个子小。你在旁边指导我就行了。”
我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动。沥川刚刚出院,身体那么虚弱,我可不能让他干任何体力活儿。
“搞什么嘛,外面这么冷,难道要我们冻死在这里?”他不耐烦了。让我把锤子和手电扔到地上,又命我坐进车里不断地试着点火。
过了一会儿,他爬到车底,我听见他用锤子“当当当”的敲了三下。
就三下,汽车突然就启动了!
我连忙跑下车去,将沥川从车底拉出来,回到车内,进紧开车。
“小秋,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家修车场,然后我们坐出租回家。”
“神人啊!”我一面在心底悄悄地诅咒,一面假装欣喜地亲吻他的手:“沥川你是神人啊!”
“得了,别拍马屁了。”他说,“我的车龄比你长多了,小毛病都能对付。以前我和René大学里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修车。”
我把车交给修车场,和沥川坐着出租回城,沥川坚持让出租司机先送我回家,然后自己回宾馆。
我知道,他不肯让我有更多和他见面的机会。
“我给你带了几盒巧克力,放在你在公司的信箱里了。”将我送到门口,他说。
“谢谢。想不想进去坐一会儿?看看Mia?”
他摇头,不入圈套:“不了,晚安,早点睡。”
我目送他慢慢地走回车内。
(废稿)番外(二)
沥川苏醒过来时,还不怎么能说话。很疲劳,很虚弱地躺在那里。虽然不需要呼吸机,可是仍然需要吸氧。护士在他身边忙来忙去,我双腿盘着,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我们俩就这么无声地对视着。到了半夜,我终于顶不住,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我蜷缩在沙发上,睡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第二天沥川说,我睡得太香了,虽然他觉得我睡得肯定很不舒服,他不敢弄醒我。
接下来,他沙哑着喉咙问我:“小秋,不是说,你要离开北京吗?为什么你还没走呢?”
我当时真想向他扑过去!这人有完没完啊!
“我是要走了,可是你给我打电话了。”
“我没给你打电话。”
“你打了。”
“我没打,”他说,“绝对没打。”
我给他看来电显示:“这是不是你的号码?”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机,愣了愣,说:“我真的没打。当时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想给René打电话。刚按下键就觉得反胃,于是挂掉手机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我难受极了,趴在桌上睡着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张大嘴,额头亮晶晶地:“这么说,你是按错了键?”
他的眼睛像两只冰雹子:“恐怕是的。”
“沥川同学,你就不能浪漫点?就算不浪漫,你也得给我一个浪漫的回忆不是吗?”
“我觉得,得实事求是。”
“我现在特想掐你。”
“要不你拔掉氧气?我很快就能断气的。”他建议说,“然后你赶紧跑,还能留下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据。”
“氧气我才不拔呢,”我笑眯眯地说,“我拔别的东西。在我没动手之前,赶紧求我。”
“求你?没门儿,我身上的东西……你随便拔——”真勇猛,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斗嘴。
“那我可就拔导尿管了。”
“哎哎!别动!”他抓狂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没什么力气,我也懒得挣脱,“说,老实交待,我躺在这儿一动不动的时候,你干过啥坏事没?”
“人家就摸了摸你的头发嘛,还是小心翼翼地,好像头发里有血管似的。”
沥川只在普通病房里住了三天就回家了。一来,他对自己的病情驾轻就熟,该怎么休息、吃什么药都一清二楚。第二,医院床位紧张、病人多,而他免疫力低下,医生怕他再次感染,劝他要么去私人疗养院,要么回家休养。
住进普通病房后,沥川不让我陪夜,出院时他也不让我陪他回家。他要我回自己的公寓休息,说我在医院陪了他那么久太辛苦,要好好地补几个觉才行。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号,说我任何时候都可以给他打电话。还说他会经常来看我。
一下子对我那么好,惊喜之余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我在沥川这里吃过太多的败仗,对他的策略再熟悉不过。我猜想这些甜言蜜语不过是一时权益之计。不过是修养生息、积蓄能量,以便对我展开新一轮的攻势。
到了家门口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我的房子已经退了。钥匙也交了。虽然里面还放着我的两个大箱子,我却进不去了。
赶紧给房东打电话。房东倒很客气,说这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明天就搬进来。如果我实在没地方睡,今天还是可以睡一晚上。他让他的老婆过来给我开门,“钥匙暂时留给你,你睡一晚明早再找旅店吧!”
“不不,”我柱着拐杖,分头拖动两个大箱子,“我有地方去,只要拿行李就行了。”
叫了出租,我直奔龙泽花园。
我的手上还有龙泽公寓的电梯钥匙和门卡。那地方反正沥川不住,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给我暂时歇身。
在路上我一个劲儿地想,怎么办呢?现在得留下来,工作却辞掉了。我的积蓄有限,刚买了车,又卖了车……这下可亏大了。此外,我已知道了实情,沥川的主意却不会轻易改变。估计过不了多久,又要故计重施,宁肯自己悄悄地死掉也不愿我在他身边。
什么是命苦,这就是命苦。
我长吁短叹地将两个行李箱分头拖进电梯。门口的保安看样子还记得我,仍旧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进电梯,按PH,到了顶层。
我用钥匙打开门,将沉重的皮箱拖到玄关。
客厅里窗帘大开,出乎意料地明亮。门外的花园,夏花怒放,树影在刺眼的阳光下摇曳。
客厅里的布置全变了。还是浅碧的主调,Zen的风格,不过,窗帘换了,沙发换了,家俱换了,连壁纸都换了。
那面原来贴着各种建筑图片的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老式相框。
凝视着里面的相片,我的眼框微微湿润。
那是六年前金马坊的大街上我与沥川的合影。我们都穿着风衣,沥川偏头看着我,目光无限温柔。往下是沥川给我拍的生活照,穿着各式各样裙子;几张我小时候的黑白照:大眼睛、黑头发、花衣服、有时捧着鲜花,有时骑着木马——上面写着:“小秋两岁”、“小秋五岁”,是我以前给他的。还有一张全家福,没有我弟弟。最下面的一张是一个老式的红砖建筑,没有人影。我猫腰一看,是我的学校:“南池高中”。
沙发一角的条形桌上,摆着几样工艺品。有木雕、有铜器、还有一只奔牛模样的锡制水烟斗。
原来沥川已经搬进来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的房间。
向南的玻璃长窗开了一条大缝,可以闻到楼顶花园轻微的花气。
卧室的设计充满生机,浅绿色的墙壁、白色的窗框、墙边的花盆里种着一棵小树,树枝伸到天花板,又雨丝般垂下来,有点杨柳的味道。沙发是浅蓝色的,搭着一条墨绿的布毯,放着一本半开的建筑杂志。
沥川躺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旁边的IV架上,吊着一袋点滴。胸口半敞着,点滴的针管直接插在锁骨下方那个硬邦邦的“棋子”上。René说,这个直径两厘米的棋子就是“内植式中央静脉导管”。由于沥川有凝血障碍,需要长期输血,传统软针穿刺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不如将导管直接植入静脉,输液更加安全方便。为防止导管的脱落、扭曲,沥川需要避免游泳、瑜珈之类的运动,不能提超过五公斤的重物,任何肩部和手臂部位的大范围活动都要受到限制。
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他的日历。从我认识沥川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沥川是个“日历狂”。他的每间房,甚至每张桌子上都会有日历。纸的也好、液晶的也好。虽然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做计划,他的包里永远会放有一本软皮封面、印制精良的小号日历本,以供临时记事之用。
日历上打满了红色的大叉。我失笑。
这不是沥川的习惯。我也喜欢日历,不过每过一天,我喜欢在上面打个叉、沥川却喜欢画圆圈。他说打叉意味着“kill time (销磨时间)”,打圈才是“fulfill”。原来习惯是可以传染的。可是这满页的大叉真是很不寻常啊。我顺手往前翻,前面一个月也是通篇大叉,再前面,大叉。再前面,大叉是从一个特别的日子开始了。
四月五号。
那天我车祸。
床上传来了动静,我回头,发现沥川双目微睁,睫毛颤动着,好像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了我。
床单是纯白的,被子是浅蓝色。单薄的身影,苍白的脸。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刚刚洗过的床单的气味。
“Hi——”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
“Hi。”我坐到床边的沙发上。
“忘了告诉你我搬过来了,”他轻声地说,“这段时间,我需要依赖这间房子里的一些设施。”
“René呢?”
“他住楼下,四十九层。”
“你……一个人住?”我瞪大眼睛。沥川现在的样子,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呢。
“有护士会来打针。”他说,“René也经常过来。”
“医生不是劝你住疗养院吗?”
“不喜欢当病人。”
“吃饭怎么办?你老是吐。”
“吐了继续吃呗。”
“你可真省事啊,沥川。”我失笑。
他抬起脸看我,问:“你怎么有空过来?”
显然,他没看见我的箱子。
“我搬过来了。”
“你,搬过来了?”他重复了一句。
“我以为我要回昆明,买好了机票就把租的房子退了。”我说,“所以,现在我没地方住了。”
“那你就住这里吧。”他说。
我乐了,发现沥川变得好说话了,刚要笑,他又说:“我搬回瑞士酒店。”说完拿起手机就要打电话。
我按住他:“这里不是有很多房间吗?我搬进来,又不碍你什么事。你想干嘛干嘛。”
“不,”他说,“我得搬走。”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从床上爬起来,到壁厨里拖出一只巨大的行李箱,打开衣柜就往箱子里塞东西。
我生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眼看着一只箱子给他塞满了。我终于吼道:“行啊,沥川!你只管收拾东西,你前脚离开这里,我后脚就从这楼顶跳下去,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砸到你!”
他吓着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来抱住我:“小秋你别胡来!”
“喂,你正在打针哪!看着点身上的点滴行不?”
我扶住他,检查他胸口的蝴蝶形弯针,心里的火窝着,没好气地对他嚷:“说!为什么我来了你就得走?我是瘟疫啊!”
“不是啦……”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上帝要派你来惩罚我?”我怒不可遏,真想敲他两下。
“你要吃巧克力吗?”
“少来!不许你转移话题!”
他沉淀淀 地倒在我身上,脸贴着我的脸,急促地喘气。
“沥川……”
我慌了,赶紧把他弄回床上,让他半躺着,垫上几个枕头,便于呼吸。
我不让他说话,在床头陪着他。过了十分钟,呼吸平静下来,他握着我的手,轻声说:“小秋,听我说,你不能呆在这里。”
“为什么?”
“……你想住哪个城市?我给你买机票、买房子、CGP在好多省都有分部,你愿意的话,可以在那里工作。你的决定是对的,你不能住在北京。”
好嘛,又来了。
我刚想分辩,他继续说:“René已经告诉了你我的病情,对吗?”
我点点头。
“他说的,其实都是阳光的那一面。”
“什么?”我傻眼了,骨癌、MDS、截肢、肺叶切除、化疗……听到这些我已经崩溃了,“这还叫阳光啊?”
“他没有告诉你,我的癌症复发的可能性很大。MDS我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现在身体的抵抗力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别瞪我,跟我没关系。我真的已经很小心了,按时吃药、定期输血、注意营养、医生说什么我听什么。可是,情况仍然在恶化。所以,未来不是很乐观。”
“小心?你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得要死还要逞强——”我盯着他的脸,双目炯炯,“这一切都说明,你不会照顾自己,一意孤行,早晚要丢命。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归我管,我天天盯着你,你要是有一点不小心,我就跟你没完儿!”
我觉得我的口气已经很横了。不料沥川根本不买帐,继续说:“如果你move on了我就不会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肯move on!”
“啊!又是Move on! 不要整天跟我说这个词!我已经move on了,我现在就move on到你这家来。”
他终于,不吭声了。
“沥川,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们会好起来的!就算……就算万一好不了,我更不会离开你,知道吗?离开你我的心会碎掉的,不如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他掩住我的嘴,急切地说:“这正是你要离开的原因!你只有二十四岁,应当有一个完整幸福的人生、一份长久的爱、嫁一个可以呵护你一辈子的男人。真的,小秋。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我,所以才会一直瞒着你。其实你还是可以来看我,我就住在这里。如果你有空,想来看我,买张机票就过来了,对不对?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大家住远点,不要互相影响对方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的事,总是由你来安排?”我摸了摸他的脸,“嗯?沥川?你想过没有?什么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也有权来安排。”
“除了和我在一起,什么样的生活随你安排,我都支持你。”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我。
“沥川,你相信爱吗?相信奇迹吗?”我突然问。
“我是建筑师,我只相信数据、概率、和可能性,”他凝视着房中的那棵树,“我曾经相信过奇迹。十七岁时,我被诊断出癌症,当时所有的人,包括医生在内,都以为我最多活半年。可我却活下来了。——那就是奇迹。后来,遇到了你,我以为上天终于给了我一份幸福。可是,幸福那样短暂,剩下的只有绝望……回到瑞士的那几天,我不肯相信检查结果,一连去了三家医院复查。我不相信上天会这么残忍,会刚刚给了我一样东西,又立即夺走……你说,我还能相信奇迹吗?”
“沥川——医学每天都在进步,奇迹和例外,每天都会有。我们不能放弃希望!”
“我没放弃希望,”他说,“也许我有恢复健康的那一天。不过,我看不到是哪一天,所以不想让你和我一起等……”
“你讲完了没?”
“讲完了。”
“我肚子饿了,我得做饭吃了。”
他看着我,气结:“刚才讲了那么多,难道又白讲了?”
“可不是,”我拍拍他的肩,“讲讲也好,省得你憋在心里难受。想吃什么?稀饭好吗?我去做。”
“不吃,气饱了。”他翻个身,不理我。
我径直去了厨房,发现沥川厨房是崭新的,一尘不染。意大利的咖啡机里有半杯热咖啡,估计是René喝剩的。冰箱里除了牛奶、冰块、果汁、水果和几种沙拉酱,什么也没有,连一颗米都没有。我只好做了一碟水果沙拉,愁眉苦脸地端给他:“冰箱里没吃的东西,给我你的车钥匙,我买菜去。”
“旁边的桌子不是有一叠菜单吗?最上面一张是楼下餐厅的。你点菜,让他们端上来。”
“你每天都这么吃吗?”
“嗯。那里的厨师手艺不错,意粉做得尤其好。”
我拿起电话,给沥川点了一个蔬菜汤,给我自己要了一个素菜套餐。
点菜之前,沥川吃下几颗药。他说三十分钟之后才能喝汤。
“会吐吗?”
“以前只是有点恶心,不是每次都吐。”他说,“这一两个月吐得比较多。”
虽是这么说,他慢腾腾地喝下半碗汤,过不了几分钟,就吐了个一干二净,整个人就像脱了力一般,疲惫不堪。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胃:“这样是不是好受点?”
他点点头。
“先睡一会儿,醒了再吃吧。”我轻轻地说,“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把我的手放在伤残的地方,对我百般依赖,柔软的小腹,有点烫,无力的身体,在我手中延伸成宇宙。
他很快就睡着了。一动不动地,睡得那样沉,吓得我好几次偷偷试探他的鼻息。René说得不错,MDS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全身无力、疲劳嗜睡。
过了两个小时,护士打电话过来问点滴的情况。我说差不多快完了,护士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取走了点滴。
“明天上午要去输血。”她临走时叮嘱,“他太虚弱,在家里应当保持卧床休息,尽量少走路、少消耗体力。”
我问她,沥川需要像这样卧床多久。她说看恢复的情况,至少一个月吧。
不过好消息是他不用像这样长时间地挂点滴了,吃口服药就可以了。
城市的远处传来蝉声。已经过了七月,夏天的下午,漫长而炎热。到处都是刺眼的阳光。
我放下窗帘,回到沥川的身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然后,坐在他床边默默地想:六年前我遇到沥川,常常梦见我们变老时的样子。沥川柱着手杖,我们互相扶持着,在黄昏的街头散步。邻居们彼此都认得。皱纹爬上我们的脸、嘴角下垂、步履蹒跚,我们会有儿女,会有一大群孙子,没有谁知道我们的故事。之后沥川离开了我,我仍然夜夜梦见他。依然是一起到了老年。我们各有了自己的伴侣,变得不再熟悉对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擦肩而过,眼光一个交错,便又迅速认得。就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完治和莉香。
我从没有想过,也许现在,也许这一年,就已经是沥川的晚年。我送走了他,在他的墓前伫立,来不及披上婚纱。
我们的爱情虽美如空中的彩虹,却不可能永远绚烂。它会消逝于眨眼之间。
有人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掌心。
我回过神来,发现沥川醒了。
“在想什么?”他问,“你脸上的表情好像是主要城市的天气预报。”
“没想什么,想一些高兴的事情。”我笑着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好吗?我想让医生查一查我的骨髓是否可以移植。”
“呵呵,你一定是电视剧看多了吧?”
“或者有一天,万一你需要我的肾,我得去填写器官捐款名单。”
“别胡闹了。明天René陪我去医院,你在家里呆着。”
“我要去!”
“不是存心不让你去。我去输血,你不能看见血。再说,医院那种地方,病菌多,你少去为妙。还有,”他继续说:“你的腿要加强锻炼。以后每天晚上我陪你去楼下健身房骑跳踏车。”
“行啊,你监督我,我监督你,多好!”我乐呵呵地说,“我现在也不怕看见血啦。”
“不怕了?”
“你昏迷的那几天,ICU里就有一个人大出血,天天要输血。我就盯着他的血袋子看,开始头昏来着,医生也不管我,以为我睡着了。看了整整六天,就看习惯了,已经不头昏了。”
他怔住了:“谁……谁输血了?我怎么没看见?”
“你醒的时候他已经被抬走了。”我说,“死掉了,家里人哭得跟什么似地。”
他赶紧地抱住我:“那你岂不是吓坏了?”
“我哪有心思操心别人?你那个ICU病房有天晚上一下子就死掉三个。我……我尽担心下一个会不会是你……”我把头从他怀里拔出来,厉声说,“沥川,你折腾够了没?”
“我折腾什么了?”
“你还没折腾呢?动不动就要赶我走。忙了半天我连替你操心的份都没有,王沥川,你怎么这么操蛋呢!你要把我折腾死了才甘心呀?”一想到他先头劝我的话,我修养全没了,见了这个人只想骂。
这回他不和我争了。过一会儿说:“你住隔壁那间房吧。我现在好多了,我来帮你收拾屋子。”
“隔壁就隔壁。真是的,难道我非要缠着你吗?你以为你是香饽饽吗?”
我把他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塞回衣柜里。然后回到客厅把我自己的箱子拖到隔壁的房间。其实除了腿走路有点发软之外,我挺有精神的,住院三个月,吃好喝好,身体养得挺壮。
我三下五除二地将衣服和日用品各就各位。然后,我郁闷地踱到沥川的房间里,发现他的床是空的。
在各个房间里找了一圈,发现沥川坐在轮椅上,正在厨房里用微波炉热中午喝剩的那一半菜汤。
我替他把菜汤端到餐桌上,垫上餐巾,他问:“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
“好像你才收拾了不到十分钟。”
“我没什么东西。”
“你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就这么一点行李?”
“大的都运走了,我有五百册书呢。”我说,“现在都不知道堆在哪儿啦!还有,我的机票也耽误了,人家也不给退了!”
“谁让你那天晚上非给我打电话来着?你不打电话,我死在酒吧,一了百了,咱们都轻松了。”
“沥川同学,咱们得好好说说,那天究竟是谁先打的电话!”
“不是说了吗?我打错了。我原本是要打给René的。”
“不是,你就是打给我的。你难受了,想着永远也见不到我了,要崩溃了。所以,你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可是,刚刚拨完号,你后悔了,觉得不应该打,就挂掉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不是。”
“就是!”
“如果你觉得这么想让自己舒服些,你就这么想吧。我又不介意。”他看着我,调侃。
“这么说来,那天我向你辞职,你一点也不难受?”
“难受,挺难受的。”
“那你究竟舍不舍得我走?”
“舍不得。”
“那你究竟崩溃没?”
“崩溃了。不然也不会去酒吧……”
“那电话是不是你有意打给我的?”
“……不是。”继续抵赖。
“沥川,把你手机交出来!”
他掏出手机递给我。
“René是R,我是X,中间差多少个字母?”
“在我的手机里你是Q,秋。”
我打开他的通讯簿,果然,我的名字是Qiu,正好排在René的前面。两个号码挨在一起。
“别生气,”见我气鼓鼓地看着他,沥川小声解释:“我真的是崩溃了。我的心碎成了一千片,每一片上都写着‘谢小秋’三个字。”
“少来跟我琼瑶……”我扑过去挠他。
第三个番外
陪着沥川去医院输血我才知道,血是红色的,血小板是黄色的。沥川换了病人的衣服,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护士将一只扣子样的短针插入他锁骨下方的静脉导管。沥川穿着睡衣式样的病服,看上去空空荡荡。这十来天他也没怎么吃东西,肋骨一根一根都数得出来了。
女护士们对沥川情有独钟。没什么事都有两个护士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挂上了输血器之后,护士们抢着给他量血压、脉博、呼吸次数和体温。
我坐在一旁,有点郁闷,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挺多余的。
终于有个大眼睛的小护士过来问我:“请问,你是王先生的家属吗?”
“嗯——”
“她是我的女朋友。”沥川更正。
“王先生说,你有晕血症?”
“有一点,不严重。”
“不要紧张,输血的时候我们可以找个东西遮住血袋。”大眼睛护士一脸的学生气:“王先生刚才特地和我们打招呼了,你看,这个米老鼠的图案你喜欢吗?”
她不知从哪本挂历上剪出一个米老鼠的头像,在上面贴了几道双面胶。
“其实我不要紧……真的!”我向沥川示意。
“还是贴上比较好。”沥川不理我,“万一昏倒了,我都扶不了她。”
于是,整个输血过程,这只米老鼠一直对着我咧嘴大笑。
相聚的快乐很快就被忧愁覆盖了。沥川的病情让我立即陷入绝望和焦虑。输血的那天夜晚我又失眠了。半夜三更我爬到沥川的床上,钻进他的被子里,紧紧地抱住他。
“怎么了?”他问我。
“沥川我得天天跟你睡,”我在他的怀里哭泣,“谁知道咱们还能在一起睡多久?”
他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我,只是默默地叹息:“叫你move on吧,你看,最后move 到我床上来了。你怎么老是倒着走呢。早知如此,前面那么些年,也不该耽误了你。弄得两个人都是苦兮兮的。”
我花了很多时间在网上查看MDS的各种资料,知道最好的治疗办法是骨髓移植。
反正都睡不着,我在床上问沥川:“为什么你不申请骨髓移植?”
“我申请了,在排队。”
“霁川不能帮你吗?”
“骨髓移植讲究的是HLA的位点配型。霁川很愿意捐献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适。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我是混血的亚洲人种,配型非常难找。”
“那我们……生个孩子吧!”我轻声说,“可以用婴儿的脐血。”
他偏过头来看我,揶揄:“Google了一下,你就成专家了?”
我嘿嘿地笑。
他摸了摸我的脸,说:“我这么大一个活人,婴儿的那点脐血哪够用?”
“一个不够我生俩,两个不够我再生,生到你够用为止。”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不如一次就生个三胞胎,又快又省事。
“不。”他摇头,态度很坚决:“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只是为了救我而来到这个人世。我们的孩子应当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你那样:健康、快乐、朝气蓬勃,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那怎么办呢?”我血压又升高了,“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慢慢地等呗,也许我能等到。”
窗外的夜色很美,星光在远处闪烁。我的心却沉重如铁。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令人窒息。
“沥川,红细胞的寿命不是有三个月吗?为什么每周都要输血呢?”
“仰慕啊……你成MDS专家了。”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红细胞的确不需要每周输,不过血小板的寿命只有几天。所以我每次都要输血小板。”
“哦……”
他忽然拉着我的手,神色凝重地说:“小秋,关于我们的将来,有些事——消极的、负面的——你还是知道得越早越好。”
“什么……什么事?”
“第一,如果癌症转移,继续转移到肺,我已经切除了大半个肺,所以我没有什么退路了。如果是骨转移,我会被截肢。我不同意再做任何截肢手术,已经签署了拒绝手术的决定。任何一个医院违反我的意愿擅自做截肢手术,会承担法律后果。”
“为什么不能再截肢?”我问他,“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I don't like it!”他恶狠狠地打断了我的话。
“第二,MDS继续恶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遥遥无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还会有层出不穷的并发症。你还想听第三条吗?”
“说吧,沥川,我都麻木了!你让我一次死个透吧。”
“还有,”他低头沉默半晌,咬了咬牙,又说:“我们暂时不能要孩子。也许永远都不能有。经过多次化疗……我可能……可能会令你生出外星人……”
也许,这是沥川最大的心结吧。我一直和沥川说我喜欢孩子,喜欢很多孩子,发誓要给他们足够的母爱和父爱。
“不要就不要,咱们领养。我还省事儿呢!我特怕疼!”赶紧表决心,没有沥川,什么都没了,还谈什么孩子呀。保住分母才有分子啊!
“……”他看着我,张口结舌。
“还有什么,你全说完,行不?”
“暂时就想到这么多,既然都没吓着你,后面的估计也吓不着了。”
“其实,沥川,”我说,“我对你要求挺低的。只要你是活的就行。”
他用力地搂了搂我的肩:“小秋,我会为你努力地活下去。”
“那你流点眼泪,表示一下真心吧?”我说。
他在我耳边悄悄地答道:“眼泪流不出来,别的东西流一点,可不可以?”
“那个……戴着氧气?”
“性感不?”
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沥川的身体逐渐恢复,脸上居然有了难得一见的血色。我的腿已经不需要用拐杖了,虽然走路还有一点跛。沥川第一次看见我腿上伤痕,难过坏了,那么倔的一个大男人,当着我的面,流了泪。他说他不是不想去看我、照顾我。在我病房门外兜了好多次圈子,都看见艾松忙进忙出。他以为,这样正好可以给艾松一个机会,同时断了我的念头。我觉得,我不能太怪他,毕竟这也不是他弄出来的伤。
每天沥川都会陪我散步,美其名曰“锻炼肌肉”。或者开车带我去郊外去骑自行车,名曰“锻炼膝关节”。每天晚上,他都用热毛巾帮我敷腿、按摩,说是理疗。此外,他不能游泳,就坐在水池边按着马表,让我一天游几个来回,说是帮助消化。总之,开始我一直认为这个家里的病人是沥川,是他需要受到照顾,后来我就糊涂了。沥川成了我的康复教练,他比我还忙碌。我每天被他驱赶着、渐渐四肢发达、胃口大增、满面红光。
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商场。我们俩天天走着去买菜。有时我拎着菜篮在超市里选水果,选到一半,沥川会突然对我说:“小秋,你真美,比你手中的苹果还要美。”然后,我站在原地,傻呆呆而又美滋滋地消化他的话,他拎着菜蓝结帐去了。
又有一次,我们在大街上走路,走了一半,沥川莫名其妙地停下来,握住我的手,深情地看着我,也不管旁边有人没人,就说:“小秋,我爱你,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服侍你。”我愕然瞪着他,使劲地想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特殊的日子,想啊想,想了半天,没有啊,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啊。然后就被他拽着去买床单了。
更有甚者,红灯了,我们过马路,在马路的正当中,沥川忽然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小秋,我每分每秒都爱你。”然后,就在斑马线的正当中亲了我一口。两边的司机大哗,喇叭乱响。有个年轻人从驾驶座上探出半个身子,兴奋地嚷道:“当街看电影啦,哥们!加油呀!”
搞什么呀,窘死了,这人大白天地抽什么风啊……
过了一个月,沥川基本康复,可以工作了,便打电话给CGP,我们又变成了双职工。那天沥川开车带我去上班,他要把小薇调出去,让我跟他一个办公室。我死活不干。我跟他说,公是公,私是私,公私不分,这对他的形象不好。何况沥川一向是低调的,我也要低调。
于是我又回到自己原先的办公室。
中午吃饭时,在电梯口碰到了翻译组的姐妹,大家一阵尖叫,顾不得拿菜,先把我拖到八卦桌前审问:“安妮,要结婚了?戴这么亮的订婚戒指?难怪要辞职,瞒得我们这样紧,男朋友是谁都不知道!说!快说吧,不然我们都不给你当伴娘!”
那个戒指是六年前沥川回瑞士时买的。沥川说,他打算向我求婚,结果过了几天就发现癌症转移,于是就没敢给我。
沥川就是给了我这个戒指,说我送了一个辟邪,他也送我一样东西,就是这样,也没说要结婚啊。郁闷。
“嗯……那个……是……”我结结巴巴地看着大家。
正犹豫着应当怎么说,忽然间,大家的目光齐齐地移到了我的身后。
沥川端着一碟菜走过来,向众人“Hi”了一声,将菜盘放到我面前,然后,很自然地问了我一句:“你喝什么?我去拿。”
“……咖啡。”
他转身取咖啡去了。
艾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夸张:“不会吧!安妮!不会是他吧!你怎么也得给咱们留条活路呀!”
大家东倒西歪地叫起苦来。
我咧嘴笑:“这不是更方便了吗?你们想知道什么,不必猜来猜去了,你问我答好啦。”
“哎,安妮,”明明盯着我碗里的菜,里面有两个香辣鱼块,“你不吃素了?”
“不吃了,”我给她们讲科学,“最健康的饮食方式是要均衡全面地摄入营养。在二十几种人体所需要的氨基酸中,植物富含的只有约15种,人体本身不能合成氨基酸,但是蛋白质却是我们生命结构的基本单元,所以二十几种氨基酸缺一不可——”
这话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沥川教育我的。每次吃饭他自己吃不了半碗,倒是不停地要我多吃。我辛苦了数月养成的素食习惯就被他这么几句话给打发掉了。
说到这里,我发现小姐们的眼光又直了。
一只手伸过来,将一杯香淳可口的咖啡端到我面前,回头一看,是沥川。他居然也不走,拉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
“哦……”美女们一阵胡乱的呻吟。
难得一回近距离目击美男,小姐们全痴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