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7

玄隐: 沥川往事 11 - 20

  [11]

  晚上五点我准时去咖啡馆打工。晚班还是小童、小叶和我三个人。我八点钟走,小叶干到十二点,小童一直干到次日凌晨才收班。小童白天睡觉,经常逃课,居然也平稳地升到大二,真是让人瞠目。小童说,他读书之所以一路绿灯就是因为他花很多时间调查老师们的教学习惯和声誉。比如,某师专抓作弊,号称四大名捕,他的课就不能选。某师改卷子太严,动不动就给不及格,不选。某师爱查考勤,不选。某师没升上副教授,心情不好,不选。最好是这种老师,第一堂课就告诉大家:同学们,我这门课,想得八十五分难,想不及格也难。
  咖啡馆打工千不好万不好,有一样好,那就是练口语。虽然总是那么几句,说溜了也不容易。如果能碰到喜欢聊天的老外,又在空闲时间,只要老板不在,聊上十分钟没人管你。小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喜欢聊天。
  今天咖啡馆里有一群英国学生,机会难得,我和小童乘机大练口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末了我一直在收银机前忙碌,快到八点时,小叶忽然走过来对我说:“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久没见到谁了?”
  “那位王先生。”
  “是啊。”我说。
  自从那天争执之后,小叶从不主动和我讲话。小童说,她在等着我主动去和她和好,言下之意,我当在合适的时候给她一个台阶,不然她会很失面子。可是,我从没有给过她这个台阶。小叶并不想理我,她的脑子里全是单相思,没有心情理会这个咖啡馆里的任何一个打工仔。如果她真的来理我,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她要知道沥川的消息。
  “你近来见过他吗?”她问。
  “没有。”我说,“听说他生病了。”
  她失声道:“哦!什么病?”
  “肺炎。”心情不好,懒得防犯别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
  “不是说,你没见过他吗?”
  “Email.”
  “能给我他的Email地址吗?”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想,如果我说不,她一定会掐死我。
  我写给她沥川的地址。
  我没有介意,是因为我想小叶是书香门第,不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去给陌生人写信。
  “谢谢哦。上次喝咖啡时他把一个笔记本忘在这里了。我问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来取。”
  无语。恋爱中的女人是充满智慧的。
  收工后我换了衣服出来,夜风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气,地上结着薄冰。我穿着件鸭鸭牌羽绒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来对付三九天气的。来北京前我买了这件袄子御冬,商店里没有小号,也没有中号,只剩这一件大号,五折,我就买了。现在我第一次穿,空空荡荡把我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就算把书包背在大衣里面也没人看得出来。
  我依然到汽车站等车,汽车没来,我依然坐在那个冰冷的铁板凳上背单词。坐了不到五分钟,一辆车嘎然而止,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小秋。”
  我抬头,看见了沥川的SUV。
  我从没认真地打量过沥川的车,一来我对车不感兴趣,二来,他的车总在黑夜出现,不是那么容易看清楚。隔着候车亭的玻璃,我迷惑地探了探脑袋,逡巡不前。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我怀疑我在做梦,生怕一道风吹来,这个情景就消失不见。真的是沥川吗?沥川不是在医院吗?
  他跳下车,拄着双拐,替我打开车门。
  仿佛刚从某个宴会回来,他穿着一件纯黑的风衣,里面是笔挺的碳色西装,考究的绿纹领带,淡淡的CK香水。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没穿假肢,所以只有一条腿。
  他俯身替我系上的安全带,问:“冷吗?”
  “不冷。”
  他关上车门,开足暖气,发动汽车。
  在那么多次激情之后,一个多月没见了吧。他仍是那么完美,那么英俊,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的脸都令我方寸大乱。
  “生我的气了?”他问。
  我不吭声。
  “就算生气也不能这么在email里骂我吧?” 他冷笑,“好歹我也替你改了proposal。英文真是越学越地道了,从小到大都没人这么骂过我。”
  在他说“no means no”的时候,我回了他两个字,骂人的。
  “停车,让我下去。”我恼羞成怒。
  “脾气挺大。”他不理我,把车开得飞快。
  “停车!不然我报警了!”
  “这是我的手机,你拨110。”他把手机扔给我,继续往前开。
  不到十五分钟,车开到了学校。沥川跳下车,打开我的车门。
  虽然沥川有很强的平衡能力,可是他残疾的身躯看上去十分无助。我的心一下子软掉了,轻声说:“怎么这就出院了,是给我骂出来的吧。”
  “没出院,我溜出来的。”他把书包扔给我。
  “哎,不过就骂你一句,犯不着从医院里气得出来找我算账吧。”
  “说得不错,我就是来找你算账的。”他拧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面前。
  “知不知道人家多么担心你。”我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口。
  “对不起,”他紧紧拥抱我,“其实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照顾自己,此外还有护士。”
  “我再不胡闹了,我发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样寻找他颈上的动脉,然后吻过去。他垂下头来吻我的脸,清冷甜美的气息交错在我面前:“为什么穿这么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装得下两个你。”
  “就喜欢大,大得舒服。”我伸手进他的风衣,去抚摸他的腰,“这里有受伤吗?很痛吗?”
  “没有伤。”他低声说,“别乱摸,好不好?” 虽这么说,他身上的一部分僵硬了起来。
  我想起刚才发的誓,抽回手,替他系好风衣的带子。
  “晚上你做什么?”他问。
  “到图书馆去研究你给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么多,好多地方我都不明白。”
  “什么地方不明白,”他说,“趁我在这儿,我说给你,不是更好吗?”
  “那你陪我去图书馆,好不好?”我去挽他的手臂。
  “今天我没穿假肢,你介意吗?”他淡淡地问。
  “不介意。用假肢走路那么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脱口而出,随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沥川非常爱惜仪容,在正式场合从来打扮得一丝不苟。他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条腿,终生残废,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图书馆的二楼和三楼都是自习室,几百张桌子放在一个大厅里。几百个人坐在里面看书。沥川若是进去,绝对会引起一阵骚动。
  我带沥川去了一楼的报刊阅览室,那里比较冷,人一向很少。
  我们找到一个位子,沥川接过我脱下的绵衣,挂在一边,然后自己脱下风衣。
  我从书包里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笔记本。正要坐下来,沥川忽然说:“坐到我的左边来。”
  我换到左侧:“你是左撇子?”
  “不是。”他说,“对了,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
  天,他还记得这个。
  “平均分九十,离目标还差五分。再努把力,奖学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谈谈你用的a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么说?”
  “冠词。”
  “在概念的前面不用加冠词。比如你说space,你说time,你指的是concept,就不必加冠词。”
  “哦。”
  “还有这里,朝代前面要有冠词。”
  “都学过,怎么就是不记得。”
  “还有,写proposal的一个原则,不要说这么做对你会有何好处。要说这么做对别的学生,对学校,对学校的声誉会有什么好处。”
  说到这里,他微微换了一下坐姿。我这才发现,失去了半侧的骨骼,他坐下来就只有一个支点,所以很难坐直,也很难坐稳,必须要用一只手臂来支撑身体。他一直用右手扶着自己。
  接下来,他给我讲为什么他要那么改,一处一处地讲,讲了整整两个小时。左手写字不熟练,便在纸上乱画。沥川的记忆力真强,很复杂很长的单词,从来不拼错。
  最后,我觉得他再这么讲下去,会疲惫不堪,便说:“我们走吧,太晚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没了。彻底听明白了。哥哥你太强了。——这就是母语的好处。”
  他忍俊不禁。
  “英语不是我的母语。”他说,“我在瑞士长大,在法语区度过的童年,在德语区上的初中和高中,我的母语是法语和德语。”
  “哥哥,我对您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他站起来,替我拿来绵衣,看着我穿好,然后自己穿上风衣。我们一起走出图书馆,又回到校长楼他停车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吗?”他问。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医院,好吗?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按摩,好不好?我抵抗力特强,不怕传染,真的。”我又来磨蹭他。
  “No.”
  他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我给你买了一个手机,有空给我打电话。”
  “医院是不是屏蔽信号?”
  “我明天出院。”
  “快上车吧。”我说。
  “我先送你回寝室。”
  地上到处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条腿摔坏了,那可怎么办。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复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说,“地上这么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寝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着我,觉得我今天神色飞扬,不比寻常。
  “哎,你终于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安安观察我的脸,“可喜可贺。”
  我洗了脸,溜出门外的楼梯口给沥川打电话,三秒钟之内他就接了:“Hi.”
  “快到医院了吗?”
  “快到了。”
  “为什么是粉红色的?”
  “什么粉红色?”
  “手机的颜色。”
  “这是未成年少女的颜色。”
  “我不是未成年少女。”
  “你只有十七岁。”
  “沥川你多大?”
  “二十五。是不是太老了?”
  “不老不老,一点也不老。谢谢哦,哥哥我好喜欢你!”我甜蜜蜜地叫他,欢欢喜喜地收线。
  第二天是个大好的晴天。课程已经结束了,大家都在备考,我也不例外,七点一到就起床,拿杯浓茶就去图书馆。笔直的长窗,温暖的阳光,我摊开书本,复习笔记,复习句型,复习单词,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中午,我走出图书馆吃饭,手机响了,传来他的声音:
  “是我,沥川。”
  “Hi,沥川,你出院了?”
  “总算出来了。这医生是我父亲的熟人,快整死我了。”他说,“今天下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帮什么忙,说吧。”
  “我有一个朋友今天开画廊,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去没问题,只是我不懂绘画,站在那里会不会显得很白痴?”
  “不不不,是这样。我也不想去,但和他关系不错,推不掉。画廊四点钟开张,新闻界的人也会来。他要我准时去捧场,七点钟有酒会,他希望我参加酒会。”
  “也就是说,咱们要在那里呆至少四个小时。”
  “如果你来帮忙,我就不用呆四个小时了。”
  “是吗?怎么个帮法?”
  “咱们四点钟去,一个小时之后,你说你头昏,咱们就出来了。”
  “头昏?这是不是太假了?”
  “假不假就看你演得像不像了。”
  “没问题,沥川。画展有着装的要求吗?燕尾服之类。”
  “有,要正式晚装。”
  “那好,演戏的事儿我干,道具的钱你出。”
  “你吃饭了吗?”
  “没有。”
  “等着我,我来接你。先吃饭,然后去shopping。”
  “我在校门口等你吧。我正好要去校门口寄信呢。”
  二十分钟后,沥川开车来接我。他说他还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恢复穿假肢。没有假肢他走路会轻松,但坐下来会困难。他的工作需要长时间坐下来画图,所以他不能离开假肢。
  他仍然装一套纯黑的西装,纯黑的衬衣,紫色的领带。显得身段修长,优雅得体,再配上他那张迷人的脸,简直无往而不胜。我想,这样一个人,只有一条腿,又刚从医院出来,都不能打动那个画家,让他在画廊里少呆一会儿。我肩上的担子实在很重。
  沥川问我想不想去吃云南菜,我说,我愿意陪他吃寿司。他带我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爱吃sashimi,我则爱吃照烧鸡块。我问他忙不,他说忙的事情都在医院做完了,还提前交了工。我们没在饭店里久留,因为我不想让他坐得太久。他左手不会拿筷子,右手又帮不上忙,只能拿叉子吃东西。
  之后我们去了一家服装店,名字不知是法文还是意大利文。沥川站在一旁看杂志,我去试晚装,试了七八件都大了。
  我问沥川,“怎么办?”
  沥川作势要带我走,女老板说,“这位小姐的身材实在太小,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带你们去二楼‘青少年部’看看。”
  沥川说:“您怎么不早说呢,她就是青少年。”
  昏倒。
  女老板给我选了一件纯黑连衣裙,有一圈紫色的蕾丝,露出半胸。我穿上一试,十分合身不说,竟还显出几分性感。这是什么时代,连少女服装都做成这样。女老板给我配好胸罩,手袋,鞋子。
  沥川拿出信用卡,对我说:“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说:“什么?”
  “你做决定特别快。换上别的女人,挑一下午也挑不好一件衣服。”
  “你是不是给别的女人挑过衣服。”趁女老板去划卡,我小声说。
  “难道我看上去很像处男吗?”
  我在车上画好妆,自己在镜子里欣赏自己。汽车驶入一个窄巷,沥川在抄近路。出了道口,眼前一亮,出现一座豪华的大楼。我们在大门下车,他把钥匙交给保安,保安替他将汽车开入车库。
  “你朋友画的是什么风格的画?”又不是奥斯卡颁奖大会,怎么我觉得有些紧张。
  “噢,他是Pomo.”见我不解,他又说:“Postmodern. 后现代风格。”
  我对前现代都一无所知,又何况后现代乎。
  “你什么也不用说。”他安慰我,“只管假装看画,无聊了就吃牛肉干。”
  上车前,他给我买了一袋牛肉干,我最喜欢的零食,塞在新买的手袋里。一路上沥川都说我还是小女孩子,因为我喜欢一切闪闪发光的东西。那只手袋上饰有不少光片,挎在手中,果然亮晶晶的。
  “这不合适吧。”我说。
  “怕什么,这是后现代画廊。”他拄着双拐,专心走路。我则把头抬得笔直,跟在他身边。
  画廊的门口已站着一排人。其中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男士快步迎过来:“沥川!”
  “没迟到吧。”沥川上去和他握手,介绍我:“这位是谢小秋小姐,大学生。这位是江横溪先生,知名画家。”
  我们握手,问好。
  江横溪的身边站着他的太太,一位年轻的女士,面孔惊艳,头发高高挽起,一丝不乱,神态高贵。
  “季连。”沥川伸手过去:“好久不见。”
  两人握了手,沥川介绍我:“这是谢小姐,谢小秋,英文系学生。这是叶季连女士,国画家。”
  “幸会。”我说。
  “幸会。”叶季连笑着过来拉我的手:“小秋,你在哪里上大学?”
  “S师大。”
  “沥川,我们给你单独准备了沙发,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吗?”她看了一眼他空空的右腿,略感怔惊。显然沥川绝少在正式场合不戴假肢。
  “谢谢,不用。”
  这时又来了一个中年人,装着灰色的西服,表情神秘而倨傲。叶季连忙说:“我来介绍: 这位是韩子虚先生,紫草画廊的老板,知名画家,古玉专家。”
  这是什么年头,怎么这里出入的都是“家”啊。
  然后叶季连介绍沥川:“这位是王沥川先生,CGP Architects总裁,建筑设计师,哈佛大学建筑系高材生,去年法国AS-4建筑设计大奖得主。他手上现有五十多个在中国的设计项目。沥川,需不需要我顺便介绍一下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
  沥川摇头:“不用了。”


  [12]

  我挽着沥川的手臂,走向画廊左侧的来宾签到处。沥川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仔细研究,一个字母看不清,估计是法式拼写。然后,我签上我的名字,小得像蚂蚁,紧紧贴在他名字的下面。
  他低头看我:“为什么你的签名要写得那么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
  “再签一次,行不?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名字有后缀。”
  我签了一个大的,盖在他名字的头顶上:“这样可以了吗?”
  他莞尔:“可以了。”
  “王先生,画廊后厅有专门为您安排的休息室。”负责接待的女生细声细气地说,显然有人事先交待过她,“出这道门往左就是。”
  “谢谢。”沥川把我手上的签字笔一放,问:“挂衣间在哪里?”
  “哦,就在这里。”女生笑盈盈地说,她不敢看沥川,却是满面通红。
  沥川替我脱下大衣,连同他自己的风衣一并交给她。
  女生被他的绅士派头打动了,拿着风衣假装想什么,发了一阵呆,半晌,递给沥川一个纸牌:“凭这个取衣服,请拿好。”
  画廊的灯光不明不暗,幽幽的从天花板上洒下来。四壁悬着油画。当中是几个古典风格的隔窗。后现代的绘画,摆放在纯粹古典园林风格的画廊里,显得很别致。
  “你喜欢看这些画吗?”沥川在一旁问。
  “不大喜欢,也看不懂。”我说,“不过这画廊的设计倒挺别致,我很喜欢。”
  我看见他脸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设计的?”
  “不然人家为什么请我来?”
  “那么,王建筑师,你是属于什么风格的?”
  “自然主义。尽可能超越时代的限制。”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庄子那样?”
  “哦,你也知道庄子?”他有吃惊,“庄子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哲学家。”
  “哥哥,你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笑,“跟我谈庄子,是不是有点奢侈?”
  “我读过法文译本,上大学还选过这门课。可惜教授是个中国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后我还是一知半解。不过,你也不是中文系的,关于庄子的知识,咱们应当是半斤对八两吧。”
  “我父亲是庄子哲学的真正实践者。他向往自然,所以从城市来到农村。我们家不用电话,不装电视,连自行车都不买。我爸从小就告诉我,走路比什么都好。不过,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没有自行车,我们求外公掏腰包;没有电视,我们攒零花钱逛录相厅。”
  他很吃惊:“是吗?你父亲拒绝现代文明?”
  “我父亲说,现代和古代没有本质区别。”
  “发人深省。”沥川看着我,脸上有笑,淡淡的,意味深长的。
  画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都是些打扮古怪的现代派画家。年轻人占了多数。叶季连几次忙里偷闲地过来和我们搭话,还说以后有空约我去逛街。我以为女画家都很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随和,不禁有点喜欢她。
  我偷偷看表,才过了十分钟,问沥川:“站了那么久,你累不累?”
  “不累。”他虽带着拐杖,其实站立的时候,很少真正依赖它们。
  “哎,我觉得,其实,这个画廊里还是那么一两个人,不大像画家。”我看着人群中的一个人,说。
  “是吗?”随着我目光,沥川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西服,国字脸,胸口别着一只钢笔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后,他好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后,他笔直地向我们走来。
  彼时,我们正和一群中央美院的学生们站在一起,想尽快把时间耗掉。他们在那里大谈康定斯基,我们假装在听。
  “请问,您是王总吗?”那个中年男子说。
  沥川微怔,继而说:“先生您找哪位?”
  “CGP Architects 的王沥川先生。”
  “我是。”
  那人递上一张名片:“东风玻璃厂厂长,许建国。”
  我纳闷,怎么玻璃厂的厂长也到后现代画廊里来了?
  “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总是香榭大厦、万科新城和龙岗酒店的主设计师,对吗?”
  沥川迟疑了一下,说:“嗯。”
  “我们厂是资深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可以生产这三个项目所需的双层呼吸式玻璃幕墙。”
  “我只负责外观和园林景观设计。您应当和施工部门打交道。”
  “我们查过先生您的背景。您是A&E,这意味着您是建筑设计师,同时也是建筑工程师。如果您说为达到设计效果需要某种建材,施工单位非买不可。”
  沥川不动声色:“这种玻璃幕墙是高新产品,目前国内确有几家工厂生产,但技术指标不够过硬。我们一般是从欧洲进口。”
  “王总,我们厂能够生产出达标的幕墙,在价格、安装方面,您可以替房产单位省下不少钱。此外还可获得支持本土工业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外层玻璃的生产贵厂可能不成问题,可是,内层玻璃的Low-E涂料只怕不容易过关吧。此外,幕墙的安装技术难度也很大,要和暖通系统对接良好,我们通常是请瑞士专业安装咨询公司来负责。”
  “事在人为。我们厂具备建筑幕墙专项设计甲级资质和建筑幕墙工程专业承包一级资质,且有两年以上呼吸式玻璃幕墙施工业绩。此外,我们特地重金从瑞士请来了安装顾问。”
  “哪一位顾问?”沥川问。
  “密林公司的安鲁斯先生。”
  “您等等,我打个电话。”沥川掏出手机,拔号,然后,他说了近五分钟的法语,收线。
  “是安鲁斯让你来找我的?”沥川说,“你送了他多少钱?嗯?”
  “我有三千职工,有足够的生产能力,只是没有足够的订单。三千职工,外加家属,一万多人。嗷嗷待哺。”
  沥川不懂那个词,看着我,我用英文说:“就是等您救命的意思。”
  “许先生,您对您的工人负责,我对我的项目负责,各司其职,您说呢?这不是演电视剧,别跟我来感情戏。”
  我傻眼。说这人不会中文吧,该叫板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含糊。
  “王总,您不大了解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的文化讲感情,讲人情,讲交情。”许建国不卑不亢。
  沥川用英文问我:“这是你们的文化吗?”
  我说:“是的。这位厂长显然很有和资本家斗争的经验。”
  “资本家?”沥川眉头不自觉地挑起来。
  “也就是您的阶级本质。”我补充,仍用英文,旗帜鲜明、坚定不移地站在祖国同胞的一边。
  “许厂长,你们的玻璃幕墙对应的是什么空调系统?”
  “AVA系统,节能,环保,健康,舒适。王总,我不指望您现在拍板,只希望您能抽空到我们厂来看一看生产情况和样品。”
  “您的工厂在哪里?”
  “沈阳。”
  沥川想了想,说:“这样吧,您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细谈,好吗?这是我的电话,请您先和秘书小姐预约一下。”他写给他一个电话号码。
  那位厂长接过纸条,很严肃的握了握他的手:“王总,谢谢您给我们厂这个机会。”
  “不客气。”
  那位厂长迅速告辞,很忙的样子。
  趁这个机会,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看见沥川在和江横溪及夫人谈话,我没有过去打扰,自己一个人站在画廊看画。
  明天考听力和口语,我在心中默诵单词。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到我的身边,问:“小姐很喜欢这幅画吗?”他说,“我看您在它面前站了很久。”
  我转身,说话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很古典的书生面容,清峻,优雅,只是发型有点怪,有点放荡不羁。
  “宋清。宋江的宋,清楚的清。西安美院。”他自我介绍。
  我抬头寻找沥川,希望他过来救我,他倒离我很近,只是背对着我,和江横溪夫妇谈得正欢。
  “是啊,”我作深沉状,“挺喜欢的。”
  “那么,依小姐看,这画的主题是什么?”他继续问,显得很感兴趣,很想听我谈一谈的样子。
  我连忙仔细看那幅绘画。画的是一张人脸,不过,脸上的五官是女人下身的性器。
  我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这是一张人的脸。”废话。
  宋清迷惑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我只好继续说:
  ——“人的脸……是公共的,每个人都可以看见。”
  ——“人的身体,是隐藏的,欲望的,不可见的。”
  ——“所以这张有身体的脸,意味着欲望由隐藏变成了公开。嘴与阴道重合,说明后现代的性与古代的性有本质的区别。”
  “什么本质区别?”宋清饶有兴致地问。
  “载体变了。是吧。后现代的欲望是通过嘴而不是通过性器官来表述的。”
  奶奶的,我豁出去了:“嘴是什么?嘴象征着什么,你说说看?”
  四两拨千金,一个问句打回去。
  “语言?”他试探地回答了一句。
  我启发他:“语言,声音,符号,文本,口头,非正式传播……”
  “所以……”
  “后现代的性要通过文本来获得满足,而不是感官。正如这副画。我觉得,你其实应当在这个角落里增加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他悚然。
  “一颗石头。”
  “为什么?”
  “石头没有欲望。”我得出结论:“从没有欲望的东西中生出了欲望,只有后现代艺术家的想象力才可以做到。”
  再看沥川,他背对着我,肩膀笑得发抖。
  宋清恍然而悟,说:“小姐高见。我正是这幅画的作者,您的理解对我有诸多启发。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过这么深刻的分析了。请问,您有电话号码吗?有空的时候,我可以请您喝咖啡吗?”
  一只手掰过我的肩,沥川施施然挤进来:“没有,她是大学生,没有电话号码。”
  “哦。”宋清不满地看了沥川一眼,觉得他过来打断我们的谈话,很粗暴。不理沥川,继续指着旁边的一幅画说:“小姐,那幅画也是我画的,可以听听你的高见吗?”
  我将目光移过去,只看见一团鲜红夺目的油彩。
  红的像血。当中几条枝状细线,深红色的,血管的一样扩张着。
  我赶紧低下头, 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沥川。
  我想保持镇定,但脑中一片空白,我听见我在说:“沥川,带我离开这里!”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看见自己躺在一张很舒服的沙发上。嘴里甜甜,好像喝了糖水一般。
  沥川坐在旁边,握着我手。
  “想喝水吗?”他问。
  我摇摇头。
  “怎么不告诉我,”他的脸崩得紧紧的,“你有晕血症?”
  “一向不严重。”我缓缓地呼吸。
  “可是,你还看恐怖片……”
  “我以为那样可以治好我。”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晕吗?”他好奇起来。
  “我专晕人家的血。看见自己的血反而不晕。”
  我想坐起来,他按住我,“再躺一会儿。”
  “你是天生就这样,还是有什么心理因素?”
  “我妈生我弟,大出血而死。”我说,“当时我在她身边。”
  “是吗?什么医院生孩子允许小孩子在场观看?”
  “我妈是在我家生的我弟。她不肯去医院。”
  “为什么?”
  “她很自信,结果出了事,乡下医疗条件差,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妈妈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会有事,临死之前还问我,喜欢不喜欢我弟弟。”
  沥川没有说话,一直摸着我的脸,我的头发:“我也没有妈妈。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车祸。”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这样和你说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筑设计师,对不对?”
  “对啊。”
  “再往下听你就得嫌烦了。”他说,“我哥哥也,我爸爸也是。我妈妈也是。我叔叔也是。我爷爷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还想继续听我家人的职业吗?”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吗?”
  “也是。”
  “沥川,这个,你们家的历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这样。嘿嘿。”


  [13]

  沥川说,我刚刚晕倒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装的,打算让江横溪把我送到他的汽车上,然后按原定计划溜之大吉。不料一摸我的脉搏不对,赶紧把我送到休息室,给我喂糖水。那座大楼是高尚住宅区,二楼有好几个诊所。他请了一位医生来看我,问了原因,就说可能是晕血症。通常情况是躺下来,十分钟就好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你都躺了二十分钟了,为什么脸还是那么白?”
  我坐起来,哈哈大笑:“我的脸白,是因为我涂了粉。我化妆了,知道吗?”
  “你的皮肤那么好,小小年纪,化什么妆嘛。”
  “成熟和性感,是我毕生的追求。”我大话刚说完,发现他一直凝视着我,一言不发,好像某个言情片里的定格。
  “小秋,你是神仙,你是活宝,你四处放电,我如临深渊。”他站起来,把大衣递给我:“穿上这件性感的大衣,我们回家去吧。”
  我们一阵风似地回到龙泽花园,进了他的公寓,他把我按在门上,迫不及待地吻我:“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明天有考试,口语和听力。”
  “只差一天了,现在准备管用吗?”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我明天下午出差,厦门有个设计方案入围,要竞标。”
  “要呆多久?”
  “三周。”
  “哦!”我说,“好不易见一次面,又要走。”
  “所以,要争朝夕,是不是?”他替我脱下大衣,低头下来,吻我的胸膛。双手绕过我的背,解开我的拉琏。我有点羞怯地往后靠了靠,因为我的身体还停留在少女时代,骨骼细小、胸部平淡、像一只爬在他身上的蜥蜴。我挽住他的腰,扔掉他的拐杖,迫使他倚在我身上。
  “嗨,我很重吗?”看着我几乎被他压垮,他连忙将双肘靠在门上。
  “不重……”我已被他吻得神魂颠倒,在他耳边喃喃地说,“沥川,我爱你!尽情地折磨我吧!”
  我们满头大汗地去洗澡,各自进了各自的浴室。
  沥川说,他的浴室里全是残障设施,正常人进去,会以为是进了国民党的刑讯室。他不说则已,一说,我偏进去观察。其实浴室并不象他说的那样阴暗。里面宽敞舒适,还有一个沙发。只是四处都安装着扶手、支架。地板也铺着特殊的防滑材料。然后,有一张小巧的轮椅,一旁的柜子里放满了纯白的浴巾。
  “能窥浴吗?就五分钟?”我嘻皮笑脸地看着他。
  “No.”他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出了浴室。
  学校的浴室总是充满蒸汽,难得有地方让我尽情地洗澡。我洗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看见沥川披着浴衣,在沙发上喝啤酒。
  他站起来,问我:“想喝点什么吗?”
  “冰冻啤酒。”
  “不行。这是男人喝的东西。”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张望了一番:“我给你泡热的奶茶,怎么样?”
  “好吧。”我蹦蹦跳跳地来到厨房,发现他的厨房是崭新的,一尘不染,显然,他从来不做饭。
  “你这电炉用过吗?”我抚摸着电磁炉光滑的表面,上面不见半滴油迹。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设计一个厨房?不如干脆不要好啦。”
  “的确是个设计错误。”他说,“作为建筑师,我们只愿把心思花在客厅的设计上。”
  “其实,我可以在这里炖汤。”我说,随手打开厨柜,发现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分类摆放整齐。“下次我买点菜给你炖骨头汤喝吧。广式的,清清淡淡的那种。还有鱼头豆腐汤,也挺滋补。”
  “说得我馋了,不如现在咱们就去买菜吧。”他找房门钥匙,“这附近正好有个商场。不远,走着去就可以了。”
  沥川说不远,结果我们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他说的那个商场。这回他不顾我的反对穿上了假肢,理由是这样他有一只手可以空出来,牵着我。进了商场,我推了一辆购物车,没找到骨头,便到鱼市里买了一条鲈鱼。买了炖汤用的葱和姜,买了豆腐、西芹和百合,买了些卤菜。沥川买了他要吃的东西,又叮嘱我多买些半成品的菜,这样我可以专心复习,不必为一顿三餐发愁。
  我又买了云腿,香肠,和干菇。
  “多买点吃的放着,面包,饮料,我那里有咖啡和茶。全在冰箱里。记得要选哥伦比亚的咖啡豆,最提神。”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抓起来就往购物车里扔。我一看,是豆奶。我扔回货架:“寝室里没冰箱,买多了也是浪费。”
  “考试期间你住在我的公寓里,好不好?”他说,“这里安静,你可以专心学习。我在厦门,不会打扰你。”
  “不不不……”我一叠声地说了十个不字,最后又加了三个字:“不方便。”
  “嗯,这里离你的学校有点远,不过,我可以叫我的司机专门送你。”
  “你不是一向自己开车吗?”
  “我有一个司机,不过我喜欢自己开车,所以他一直很闲。现在正好给他找点儿事干。”他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哥哥,您饶了我吧。我只有在寝室里才自在。考试对我来说很关键,你总不想让我复习的时候不自在吧。”
  沥川有一点好处对我来说特别受用。沥川从不勉强我。
  “好吧,随你。”他淡笑,不再坚持。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买了一大堆吃的。我提两包,沥川提两包,坐出租回来。
  在大厅的门口,我们碰到了纪桓。他和一个男士,也是一人提着一大兜东西往楼里走。
  “嗨,沥川,小谢!”
  “嗨!”我有点不好意思,沥川牵着我的手不放,一副甜甜蜜蜜情侣状。
  “介绍一下,这位是萧毅同学,中央美院油画系的研究生。”除了长着一双像关羽那样的丹凤眼,萧关看上去很文静,很温和。
  “你们好。”他和我们握手。
  “这位是王沥川先生,谢小秋小姐。王先生是建筑设计师,谢小姐还在大学读书。”
  沥川将左手的购物袋交到右手,和他握手。
  “沥川你生病了也不和谢小姐汇报,害人家在这里苦苦等你三个小时。”纪桓笑道。
  “是吗?”沥川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趾。
  “我一定好好认罪。”沥川说。
  上了电梯,我偷笑:“那个萧毅,胸挺得笔直,看上去很gay呀。”
  “他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吧。”沥川说,“萧毅倒无所谓,纪桓成天嚷嚷要去加拿大领结婚证。”
  “我说,沥川,你怎么不是Gay呢,你又干净又整齐,家里一尘不染的。”
  “我房间是有人每天打扫的。”他说,“如果没人打扫,你看看。”
  “你早上起来叠被子吗?”
  “不叠,您满意了吧。”
  我们回到公寓,像模像样地一人穿了一条围裙,沥川杀鱼,我炖汤。沥川切菜,我炒菜。我一直以为沥川是公子哥儿,想不到他做这些活儿,又快又好,简直是训练有素。沥川说,虽然他们家不缺钱,但他和他哥哥上大学都是自己打工挣生活费,很少向家里要支助。
  “当然,我爸爸付了我们学习最贵那部分钱,学费。”
  我看见他在剖洋葱。我说:“菜已经很多了,别切了。”
  “你给我做好喝的汤,我也给你做一种好喝的汤。”他去洗蛤蜊,“Clam Chowder (蛤蜊汤),你喝过吗?”
  我一头雾水:“没有。”
  “这汤我从小爱喝,菜谱还是我外婆传给我的呢。”
  “那你教我,好不好?”我挤到他身边,仔细看他洗蛤蜊。
  “不教。这是秘方。专门讨好心上人用的。”他将锅加热,放上牛油,哧地一声,将一小碗洋葱粒倒进去翻炒。之后他又放鸡汤,放全脂奶,放土豆粒,放蛤蜊,慢慢熬。
  炖好了鱼,我炒了两个小菜,将卤菜分成四碟,我喝他的Clam Chowder,他喝我的鲈鱼汤,我们举着筷子一起吃菜,喝啤酒。
  那天晚上,我偎依在沥川的怀里,睡得很早。沥川的床上堆了不少枕头。他说他只能用左侧睡觉,如果翻一个身到右侧,就像突然掉进了一个坑里。所以他需要枕头垫腰。他用法语给我读《追忆似水年华》,还没读过一页,我就睡着了。夜半他起床喝牛奶,我也跟着醒过来。然后,我们在黑暗中做爱,十分激烈,十分投入,以至于撕破了好几个枕头,天亮时才发现我们的身上沾满了鹅毛。
  沥川开车送我去学校,我们在校门口吻别。剧烈的交合使我腰酸腿痛,但沥川说,我面色红润,精力充沛,斗志昂扬。
  “祝你好运!”
  “祝你中标!”
  我的口语和听力本是强项,自我感觉考得不错。但与训练有素、家学渊博的冯静儿相比,就很难说。期中考试之后,寝室里有一股竞争的气氛,人人默默地为着奖学金努力,不再互相通报成绩。
  我原本对成绩很在乎,现在,成绩不再重要,我每时每刻只思念一个人,沥川。
  中午我考试回来,想去打开水,发现开水瓶已经满了。
  “是修哥哥替你打的。”安安穿着新的耐克球鞋,说。
  “修哥哥在哪里?我要谢他。”
  “刚下楼,你没碰到?”
  我追下去,向修岳道谢。他说,不客气。
  “你看了我给你买的书了吗?”
  “还……没呢。最近准备考试,太紧张。我想我会很喜欢这个小说的。对了,为什么书名要叫《月亮和六便士》?”
  “人人都想要天上的月亮,就是看不见自己脚边的一枚六便士的硬币。”
  我惶恐,觉得他话中有话。然后我安慰自己,沥川只有常人四分之三的身体,沥川走路需要拐杖,脱光了的沥川,上身完美,下身性感,但上身和下身合在一起,惨不忍睹。总之,沥川绝对不是月亮。而修岳呢,修岳长得也不错,堂堂正正,很像唱义勇军进行曲的爱国青年。他外语过了八级,位列研究生保送名单,他成绩拔尖,得过我和冯静儿仰慕和艳羡的所有奖学金,他是学生代表,是校长的得意弟子。总之,修岳也绝对不是六便士。
  结论,我要沥川,我不要修岳。
  坚定了信念,我便铁了心,对修岳说:“谢谢你总是替我提水。以后请你不要再替我提水了。”
  他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嗫嚅:“我……反正每天都要替自己提水,多替你提两瓶,……并不麻烦。”
  “请不要再替我提水了。”说这话时,我的脸色是冰冷的,口气是僵硬的。我不喜欢他,就不能给他任何希望。更不能利用他的热情来占便宜。这不是谢小秋我做事的一贯态度。
  回到寝室,手机响了,是沥川。
  “考得怎么样?”
  “感觉挺好的。你在哪里?”
  “去机场的路上。”
  “沥川,你一个人去吗?有人照顾你吗?”我但心他。出差在外,设施不全,这人半夜还要起来喝牛奶。
  “怎么是一个人,八个人,全力以赴。明天后天我做两个presentation。你呢,你明天干什么?”
  “明天考精读,后天考泛读。然后,买车票,回家过年。”
  “这不是说,等我回来,就见不到你啦?”他在那边,明显地急了。
  “是啊。我有半年没见我爸爸和我弟弟了,怪想的。”
  “你光想他们啊,那我呢?”他说,“我到昆明找你去。”沥川对云南的知识仅限于昆明。
  “哥哥,我的家不在昆明,在一座大山的背后的小县城里。”我说,“你好生开车,过完年我回学校再来找你。”
  “过完年?那不是又一个半月过去了?”他沮丧地说。
  “王沥川,”我连名带姓地叫他,恶狠狠地道,“现在你知道一个半月有多长了吧。”
  我收线,看见萧蕊从帐子里探出头来:“哎呀,一直以为你失恋呢,原来不是失恋,是热恋。”
  “闭嘴啦。”我爬上去,拧她。
  “哇,王哥哥挺大方的,给你买这么好的大衣。”萧蕊对服装有直觉,一直嚷嚷说要改行做服装设计。
  那件纯黑的羊绒大衣还是昨天去画展的道具之一。其它的衣服,我不好意思穿回来,就放在沥川的公寓里。就这一件,因为又合身又漂亮又暖和,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便喜滋滋地穿到学校里来了。
  “是很好的牌子吗?”我不知道,翻了翻大衣的领子。
  “这是意大利名牌。怎么也得几千块一件吧。”萧蕊老练地说。
  “不会不会。”我摇头。我身上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都没有超过五十块的。
  “这种店子通常不会把价格放在衣服外面,而是放在荷包里。”她说。
  记得当时挑衣服,试完了就买了,我没问过价,沥川也没问过价。
  我掏了掏荷包,发现有一个小小的卡片,拿出来一看,吓了一跳。
  八千八百块。
  萧蕊点点头:“我估摸着也是这么多。你真是碰上钻石王老五了。”她摸我的脸,猫一样敏捷的眼睛:“嗨,求你一件事儿,下回认得他的朋友,介绍一个给我。或者他们家开派对,你带我去。”
  “干脆我把沥川介绍给你好了。”我阴阴地笑。
  “真的吗?”
  “休想。”


  [14]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最后的两次考试。其间我照样到咖啡馆打工。每天晚上回到寝室,等待着我的,仍然是两瓶灌得满满的开水。我以为又是安安偷懒,让修哥哥干了,不料安安说,水是冯静儿替我提的。
  我知道冯静儿很少亲自提水,她的水一向是路捷提的。
  趁她晚自习还没走,我去谢她。她看上去一脸疲倦:“哎,客气什么。你每天回来得这么晚,天气也冷了,没热水怎么行。”
  我说,那就替我谢谢路捷。
  “路捷参加了一个外语提高班,抽不出空儿来。他的水还是我提的呢。”她笑。她一向志得意满,但今天的笑,不知怎么,有点苍凉的意味:“我们一直想请沥川吃饭,偏他不肯赏脸。他替路捷改的申请信挺管用的,好几个学校来函。我们选了芝加哥大学,人家答应免学费。你知道,像芝大这种学校,很少给本科生免学费的。路捷在国外有亲戚,可以替他担保。现在,一切就序,只差录取通知书了。”
  “这不是天随人愿,皆大欢喜吗?”我替她高兴。
  “是啊。”她的语气淡淡的。
  “你呢,打算怎么办?”
  “也打算考托福吧。只是我没有靠得住的亲戚在外国,专业又是英文,不可能有路捷那样的竞争力,估计不容易出国。”
  “让路捷出了国后替你想办法。”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出国是怎么一回事,这种事对我来说,遥远得像梦。所以我只能胡乱建议。
  “再说吧。”
  这就是和没有交情的人谈话的感觉,吞吞吐吐,藏头藏尾,言不由衷。我和冯静儿素无交情,承蒙她亲自替我提水,十分惶恐。再说,是沥川帮的忙,和我没什么关系,让我来承她的情,真是不敢当。所以和她一说完话,我立即出门到小卖部买了两个热水瓶,以后中午一次提四瓶水,这样,就用不着欠人情了。
  沥川给我买大衣的事,经过萧蕊绘声绘色的解说,传遍了这一层楼的寝室。我成了某种童话故事的主角。当然最流行的两个版本则是,A,我不过被某富家公子包养的小蜜,自己当了真,其实人家只是贪新鲜,玩玩罢了。B,我课余在某娱乐城做小姐,为赚外快,泡上了大款。英文系和音乐系在我们大学臭名昭著,因为有次警察突然行动,在一个歌舞厅就抓了七个出台小姐,全部被学校勒令退学。其中有一个英文系的女生不堪耻辱,上吊自杀,就死在我们这层楼的某个寝室里。
  这是什么世道,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闲言如虎,人人满腔杀机。
  我只有十七岁没错,可是我并不认为我要等到三十七岁,才能真正了解男人,了解沥川。
  除了考试的那两天,沥川每隔一天给我打一次电话,看得出他很忙,要去看工地,要陪人吃饭,要准备资料,要修改图纸,日程以分计,排得满满的。手机打长途,效果不好,说得断断续续,我们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此外我还担心电话费太贵,不肯多说。彼此问候几句,就收线了。
  考完试后,我在寝室好好地睡了几天觉,便到火车站排队买回云南的车票。时已快至春运,卖票的窗口排起了长队。北京火车站每天八点开始售票,一直售到下午五点。通常的情况是,窗口的门一打开,不到十分钟,当天的票就卖完了。第一天,我不知底细,上午去,没买着票。一打听,买到票的都是当晚排了一通宵的。车站滚滚人潮,勾起了我思乡之念。我立即回寝室拿了足够的水和干粮,拿起那本修岳送的《月亮和六便士》,加入到排队的热潮当中。
  我排了一个通宵,好不易熬到天亮,售票口开窗,排在我前面的人,每人都是一人数张票,眼看还差十来个人就要轮到我了,小窗“哗”地一声关掉了。一个牌子贴出来,“今日票已售完。”我忙向一位买到票的大叔取经。他说:“排一天怎么够?我都排三天了。今天还差一点没买上。”
  我属于这种人,以苦为乐,越战越勇。到小卖部买了一杯雀巢速溶咖啡,一口气喝干,掏出毛巾和牙刷,到厕所洗漱,然后精神抖擞地杀回售票口,开始了新一轮的排队。就是去厕所的那十分钟,我的前面又站了二十几个老乡。我倒。
  就在排队这当儿,我已经看完了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在最后几页,夹着一个书签,抄着一段歌词:
  这些年 一个人
  风也过 雨也走
  有过泪 有过错
  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 才会懂
  会寂寞 会回首
  终有梦 终有你 在心中
  朋友 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 不再有
  一句话 一辈子
  一生情 一杯酒
  朋友 不曾孤单过
  一声朋友 你会懂
  还有伤 还有痛
  还要走 还有我
  修岳写得一手好书法,是我们大学书法竞赛第一名。他说,他打工的时候想去咖啡馆,没人要,只好去老年大学教书法。唉,他叹气,说老年人的学习热情真高,他希望自己能有那么一天,去学一样学问,不为钱,不为生计,什么也不为。
  除了王菲,我就喜欢周华健。这首歌我其实是很喜欢的,但修岳这么一本正经地用小楷抄给我,让我觉得有点用心良苦。我虽小小年纪,对遮遮掩掩的学生式恋爱不感兴趣。记得有一次和301的哥哥们一起看日剧《情书》,长长几个小时,所有的人都看得潸然泪下,不胜唏嘘,只有我,无动于衷。没胆色的男人才做这种处心积虑的事。爱情是进行时,不是过去式。是祈使句,不是感叹句。
  火车站里强烈的白炽灯二十四小时普照大厅,使我好像到了太空,失去了昼夜。下午我吃了一个馒头,托身后的大叔替我盯着位子,自己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打了一个盹。到了晚上,我的精神非常不济,只好拼命喝咖啡。那位大叔问我:“小同学,你的家在哪里?昆明吗?”
  “个旧。”
  “那不是下了火车还要转汽车?”
  “嗯。”
  “来回一趟,怎么算也要八百块吧?”
  “是啊。”
  “为什么跑那么远上学?”他看我一身学生打扮。
  “没办法,成绩太好。”我说。
  他正要往下聊,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又一天过去了。
  “嗨,小秋,”沥川说,“你睡了吗?”
  “没有,在上晚自习。”我不想告诉他买票的事儿,省得他担心。
  偏偏这时车站广播:“成都到北京1394次列车已到,停车五站台,停车五站台。”
  “这么吵,这是晚自习的地方吗?”他在那一端,果然怀疑了。
  我连紧岔开话题:“哎,你还好吗?今天忙吗?”
  “还行。今天交了最后一批图纸,结果小张的计算机上有病毒,一下午就耗在给他恢复数据上去了。现在基本上喘了一口气。”
  广播又响起来了,是寻人启示:“陶小华的父母,请听到广播后到车站保安处等候。您的儿子正在寻找您们。”
  我赶紧问:“谁是小张?”
  “我的户型顾问。”
  “哎,沥川,你住的地方有牛奶吗?”
  “没有。不过不远就有商场。我已经买了好几瓶放在冰箱里呢。”
  “不要一次买太多,注意看出厂日期。过期牛奶不能喝。”
  “记住了。”
  这时车站的广播又响了,他终于说:“小秋,你究竟在哪里?”
  “火车站。排队买票。”
  “这么晚,还售票吗?”
  “不售票,但我必须要排队,不然明天早上再去就买不到了。”
  “什么?”他说,“要排一个通宵?”
  “怕什么?我经常看通宵电影。而且,我手上还有一本挺好看的小说,时间一下子就打发了。”
  “小秋,”他说,“你现在回学校。我马上给我的秘书打电话,给你订机票。”
  “别!”我大叫,“我已经排了两个通宵了,眼看就要到我,谁让我功亏一篑,我跟谁急!”
  “如果你坚持要坐火车,我让秘书给你订火车票。”
  “现在哪里订得着,连站票都没了。”
  “订不着?我不相信。”他说,“你让我试试,好不好?是去昆明,对吗?”
  “OK,”我烦了,“沥川同学,打住。我不想你替我花钱。买票是我自己的事情。还有,”我想起了那件八千块钱的大衣,又加上一句,“以后不许你给我买超过五十块钱的东西!”
  “去昆明的火车要三十九个小时,飞机只要三个半小时。”他根本不理我,边打电话边上网。
  “NO。”
  “你知道北京站里有多少人贩子吗?女研究生都给他们卖到山沟里去了。”
  “No means no.”
  我收线,我关机。沥川那副不把钱当回事的态度触怒了我。沥川,你有钱,什么都能办到,是不是?我偏不要你的钱。
  我打开随身听,放上王菲的光碟。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王菲,她那样闲适,那样慵懒,那样好整以暇,那样随心所欲,点点滴滴,全是女人的心绪和情欲。一句话,她的声音充满了都市的气息。
  我在王菲的歌声中无聊地等待。无事可做,只好把《月亮和六便士》又看了一遍,一直看到天亮。然后我发现我对毛姆,这本书作者,越来越讨厌。那位昆明的大叔打着哈欠对我说,“小丫头,你看什么好故事,也说给我听听吧。大叔我实在困得不行了。”
  “大叔,您看这段,说得对不对?”
  我解释给他听:“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具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就不甘心。女人心胸狭隘,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遨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帐薄里。……作为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男人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能够整天整夜谈恋爱,而男人却只能有时有晌儿地干这种事。”
  “妈呀,说得太在理了,我老婆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是什么书啊,都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大叔流着哈啦滋说。
  我愤怒地看着他,郁闷。
  火车站这点挺好,二十四小时提供热水。天一亮我就去厕所洗脸刷牙,又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厕所里我照镜子,看见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溜溜的,皮肤非但淡无光泽,且隐隐泛蓝,好像聊斋里的女鬼。
  回来时已经七点半了。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我错过了六个电话,全是一个号码,沥川。
  那位大叔也强提着精神,看今天的人民日报。
  “丫头,再说点什么给大叔我提提神吧。对了,你不是英文系的吗,给我念句英文诗吧。”
  我吓一跳,看他拎着一大包行李:“大叔是文化人啊!”
  “看不出来吧。我是会计呢。”
  “那我给您背两首诗吧。”我先说英文,然后又将一位名家的译文背给他听:
  “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
  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开了房门。
  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
  大叔哈哈大笑,说丫头真有你的,挺逗的嘛。
  我来劲儿了,又给他背一段:
  “张三李四满街走,
  谁是你情郎?
  毡帽在头杖在手,
  草鞋穿一双。”
  大叔笑得更厉害了,说:“丫头你真神,能吟诗呢。你吟的是他吧!”
  他指着我的背后。
  我一回头,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戴着帽子,拿着手杖,只是没穿草鞋。
  大叔说,“哎,丫头,给大叔长长知识,那诗是谁写的?这么有情趣?就听你说一遍我就记下了。下回我把它当荦段子说给人听。”
  我没张口,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替我回答。
  “莎士比亚。”
  沥川。
  看着沥川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心虚。他穿着休闲服,戴着草帽,一副刚从夏威夷渡假回来的样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沥川其实严重残疾,看上去却总是那样光鲜,那么潇洒。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明知故问。他显然坐了今天的早班飞机。
  “打你电话,你关机。”他冷声说,“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不会吧,哥哥。”
  “这两天你就睡这里?”他扫了一眼四周,乱糟糟的人群,此起彼伏。一位农村大嫂正对着镜子剔牙,另一位媳妇则袒开胸脯奶孩子,毫无顾虑。
  “打了几个盹而已。”我说,“排队比考试可是轻松多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买早饭。”他放下包,抽身要走。
  “哎哎,要不你替我排队,我去买。这里地形复杂着呢。”我拦住他。车站这么乱,也没有残障设施,人人拖着行李赶路,万一撞伤了他,就麻烦了。
  “要不我们一起去吃吧。”他走到我前面一位排队的大嫂面前,娓娓动听地请求她替我照看一下。那位大嫂拿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拼命点头,几乎快痴过去。
  我在心里说,沥川哥哥,拜托你不要放电,好不好。
  他拉着我,坐电梯到二楼,找了家咖啡馆,给我要了甜点。我对服务员说,“劳驾,最苦的咖啡。”
  他看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小秋,我服了你了。”
  “我的队快排到了,真的!今天我一定能买到票。我特有成就感!”
  “如果你今天还是买不到票,就得听我的,坐飞机回去。”他板着脸说。
  “No!”我光嘴硬,浑身却软得像根面条,倚在他身上,他搂着我,小声说:“公共场合,咱们是不是要注意点影响?”
  “为什么你全身总是香喷喷的?”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我嗅他的颈子,很色的样子。
  “是刮胡子水的气味吧。”
  “究竟是什么香味呢?”我迷迷糊糊地说。
  “Lavender (薰衣草)。中文怎么说?”
  “有个特古典的名字,杜若。是不是特别美?”
  “嗯,又学了一个生词。跟你在一起怎么这么长学问啊。”他摸了摸我的鼻子。
  “你也读莎士比亚吗?”
  “我连《追忆似水年华》那种书都读,可见我的文学素养是很深滴。”他拿腔拿调地说。
  “那我再说一段给你听,瞧瞧你知不知道出处。”我故弄玄虚,捏着京腔,“你听着啊,‘我见他着急,初意还打算急他一急。当不得他眉清目秀的一个笑脸儿,只管偎来;软软款款的香甜话儿,只管说来;怜怜惜惜的温柔情儿,只管贴来。心火先动了几分,爱欲也沾成一片。’”
  暖洋洋的气息吹在他颈子上,他有些脸红:“这是黄色小说里面的句子吧。”
  “才子佳人小说,和莎士比亚是不是有得一比?”
  “说得不错,要不,咱们今晚就照这意思云雨一番吧。”他终于不顾影响,轻轻地吻了我一下。
  “臭美吧你。”
  吃了早饭我们一起回到排队的地方。这一回终于轮到我了:“小姐,请给我一张到昆明的K471。”
  “K471卖完了,只有T61,空调特快。”
  “好吧,我要一张硬座。”
  “没有硬座。”窗子里面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有硬卧,中铺,558块。有软卧,下铺,890块。”。
  生生比硬座贵了两百块呢,我犹豫不决。
  “要不要啊,你?”售票员不耐烦了,“不要就给下一个了。”
  “要,要。”我去掏钱包,一摸,冷汗下来了。
  “我的钱包!”我几乎要哭了,“我钱包不见啦!”
  想起来了。早上去洗脸时,被一个小个子男人撞了一下,那人也不道歉,匆匆忙忙地走了。
  沥川站在旁边,看着我,笑容中有报复的意味:“谢小姐,您是不是丢了钱包?”
  “人家偷的啦!”我向他怒目而视。
  “那么,这张票是不是要我来买?”
  “你借我钱,我还你。”
  沥川走到窗口,对服务员小姐说:“对不起,小姐,耽误您的时间,真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她掉了钱包,没法买票。”
  那小姐竟然对他展颜一笑:“不要紧,这样吧,排队不容易。让她回家取钱再来,我给她留一张?您看怎么样?”
  “您太好了,谢谢,不必了,我们另外想办法。”他把我从队伍中拽出来。掏出手机,拔号:
  “小丁?
  ——是我,王沥川。
  ——我需要去昆明的来回机票。明天出发。
  ——对。
  ——不是我,名字是谢小秋。谢谢的谢,大小的小,秋天的秋。
  ——我坐什么舱她坐什么舱。
  ——回程时间,三个月内自定吧。
  ——身份证号?
  我报给他我的身份证号,他在电话中重复了一遍。
  ——劳驾你下午派人把机票送到我的公寓来,好吗?
  ——不必上去,交给保安就行了。
  ——是的,我暂时回来,明天下午回厦门。
  ——再见。
  他收线,看着我。
  我还在找钱包,东摸西摸,一直摸到我确信钱包丢失属实为止。
  “你丢了多少钱?”他问。
  “不告诉你。”
  “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没丢就行了。”他用力搂了搂我的肩,算是安慰。
  我们坐出租回学校,我拿银行卡重新取了钱,然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和他一起回龙泽花园。
  在出租上我就睡着了。到了那座大楼,我勉强醒过来,被沥川拖进电梯,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倒在了他的床上。
  “沥川,我困了。若想云雨你就自己来吧。”我撑着眼皮说。
  他替我脱鞋子,一件一件地脱衣服,然后把我塞进被子里。
  “好好睡,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他的声音无限温柔。


  [15]

  我第一次坐飞机,坐的是头等舱。可惜我有一个毛病,就是我对环境不敏感。
  也就是说,无论是条件好还是条件差,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机舱里有很宽大的椅子,可以倒下来睡觉。我于是十分心满意足。
  我是在睡梦中被沥川叫醒的。他让我洗个澡提提神,故意把水弄冷,可是,我坐在澡盆里,坐着坐着,又睡着了。我带了三个旅行包,外加一个书包。都不大,没有一个更大的包把它们全装在一起。沥川说,一看我就不是一个习惯出门的人。出门在外,包的数目越少越好。他把其中三个包的东西全拿出来,放到自己出差用的大箱子里。锁上密码锁。我在箱子装了很多没用的东西,密封的烤鸭、咸水鸭、牛肉干、鱼片、咸水花生、新书包、新笔盒、全套的文具,都是我弟弟喜欢的东西。五瓶药和一件上等羊毛衫,是送给我爸爸的。各式各样包装的果谱、果干和糖果,是送亲戚朋友同学的。
  我带着崇敬的目光看着沥川替我收拾箱子,分门归类,摆放停当。
  “为什么你的箱子上,有个白色的十字?为什么不是红色的十字?”我指着一个商标问。
  “我来自瑞士。”
  我看着他,不明白的样子。
  “你见过瑞士军刀吗?”
  “没见过。”
  “如果我批评你缺乏国际常识,你会不会生气?”
  “肯定会。”
  “那就算了,”他叹了一口气,“反正瞧你这状态,说了也不会记得。”
  “哦,谢谢你替我收拾行李,我得再睡一会儿。”我靠在沙发上打盹。
  “不能睡了,马上要走了。”
  “就十分钟,行不?”
  他想了想,无奈地看着我,“睡吧。早知你这么困,我就该买明后天的机票。”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了龙泽花园。总之,在沥川的车上我又睡着了,到了机场,他再次叫醒我:“小秋,一上飞机,什么也不管,倒头就睡。到了会有人叫醒你。”
  “哦。”我朦朦胧胧地打了一个呵欠,“沥川,给我买杯咖啡吧,我困。”
  “别喝咖啡了。”他说,“你就是没睡够,喝什么也没用。”
  “真是的,以前也不是没熬过夜……”
  迷迷糊糊中,我不记得我跟他说了些什么话,怎么跟他告的别。总之,我进了机舱,找到座位,第一件事,就是系上安全扣,然后拉上毯子。
  隔壁坐的是一位中年大叔,讲究的西装,很胖很富态。
  “小姐第一次坐飞机吧?”他想找我搭讪。
  “嗯。”我很热情,可是我很困。所以不接茬。
  “一个人啊?”他又说。
  “是啊。”
  “等会中餐的时候,会有哈根达斯。别忘了向空姐要哦。”
  “好的好的,谢谢大叔。”
  我本来想问,什么是哈根达斯,想了想,不问了,省得话越说越多。
  这时正好飞机起飞,大家都沉默。
  趁这当儿,我连忙戴上眼罩。
  等我醒来的时候,大叔告诉我,离到昆明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了。其间,我错过了如下的美食:
  ——老火靓汤、精品冷荤、各式水果、什锦甜品、多款芝士、花样面包。
  ——文昌鸡、椰香鱼片、干果鸡丁、卤水鸡、椰子饭、扬州炒饭。
  ——牛扒类、海鲜类、家禽类的热菜。
  ——特色粤菜:老火靓汤、北菇炖老鸽、响螺炖水鸭。
  ——广东云吞面、番薯粉。
  ——全套西餐,洋酒。
  ——哈根达斯。
  大叔说,他和空姐曾努力想叫醒我,没成功。现在飞机正在降落。
  不过,大叔又说,他请空姐替我把中餐打了个包。他尽量选凉菜和点心,这样我下了飞机,也可以吃。
  我感激涕零,对他谢了又谢。
  下了飞机,取了行李,我坐机场大巴直奔长途汽车站,坐了三个半小时的汽车,欧耶,终于回家了!
  家里没电话,爸爸只知道我大致会在这个星期回家,具体哪一天,不十分清楚。我弟弟小冬的高中也放假了。弟弟见到我,马上告状:“姐,你可回来了!爸爸做的饭难吃死了!”
  得,白和这小子一起长大,就记得我这个啊。
  为了省钱,小冬每天骑车二十分钟,回来吃午饭。以前都是我早起提前做三份午餐,一份给爸,一份给弟,一份给我自己,大家带到学校去热了来吃。后来我高考,爸爸坚决要夺过这个岗位,他的菜,我觉得勉强可吃,小冬就受不了了。天天叫唤。我只好在周末的时候做一大碗薰鱼和五香豆干,让他一次各带一块。我一走,弟弟说,爸爸带高三,责任大,担子重,总忘记做提前做午饭,教完课,轻松下来,才赶回家里下厨。
  “爸爸呢?”我问。
  “改卷去了。说是五点钟回来。回来换煤气。”
  “你呢,老大不小了吧,爸爸有病,你还让他换煤气?”我一听这事儿就不干了,提了他一脚。
  “我说要换他不让,说年纪轻轻怕闪了腰。”
  “爸爸不是不在家吗?”我去搬煤气坛子,“这样吧,我不怕闪腰,我去换得了。”
  “你是女人,将来要生孩子的,腰更闪不得。”小冬大叫一声,冲过来,夺过气坛,眨眼功夫就骑车不见了。
  “唉,总算长大了,还知道疼你姐。”我很欣慰,冲他的背影夸了一句。
  我赶紧换衣服,换鞋,提着菜蓝去菜场。
  “小秋回来啦?”
  “哎,是啊。”
  “小秋回来了哟!”
  “哎,钱叔叔好。”
  “小秋回来了,明天到你芬嫂家来吃饭!我做板栗鸡,柠檬鸭,你得顺便和我那不长进的老二谈谈,他今年高考。拜托了哎!”
  “一定一定!”
  这就是小镇,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认得我。
  我买了菜,到一个小卖部去打长途。回到家后我就发现,我的手机一直在寻找信号,就在“寻找”的过程中,很快就把电池用光了,我换了一个电池,看了看,还是找不到信号,就把手机扔包里,出来找地方打长话。我拨沥川的手机。
  “沥川,我到了!”
  “是吗?挺快的嘛。”他在那一头说。
  “你还在北京吗?”
  “我在厦门,我比你先到。”
  “沥川,谢谢你替我买机票,还有收拾行李,还有借箱子给我。还有……”沥川帮我太多,都谢不过来了。
  “别客气,你的手机能用吗?”
  “不能,找不到信号。我这是在小卖部里给你打电话呢。”
  “贵吗?”
  “挺贵的。我不多说了。”
  “等等,”他说,“我在行李箱内的一个口袋里给你放了一张银行卡,密码是0907。我知道你不肯要我的钱,这不是很多钱,只是以防万一。”
  “不不不,真的,我不需要!”
  “小秋,听话。”
  “嗯。”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想你。”
  “我也想你。”
  “为什么是0907,有什么意义吗?”
  “我的生日。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泼了我一身的咖啡?”
  “怎么是那一天呢?”不知为什么,我的嘴咸咸的,眼泪悄悄流下来。
  “说明咱们有缘份呗。”
  “那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你骗我。”
  “是真的。回来我给你看身份证。”
  我以为,自从我妈妈去世之后,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照顾我了。就算是我爸爸,我弟弟,我也一直认为,与其说我是他们的女儿、姐姐,不如说我是这两个人的母亲。我只过过三次生日,都是我妈妈在世的时候。我妈妈的死,给我爸爸很大的打击,有那么十几年,他活得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和小冬,因此也从来没过过生日,甚至有些忌讳谈自己的生日。因为,小冬的生日就是我妈的忌日。
  “小秋……我怎么联系你?”
  “我会时时给你打电话。只有这一种办法了。”我忍着眼泪,因为小卖部的张阿姨跟我爸爸很熟,我不敢在她的店子里感情用事。
  “祝你春节愉快,再见。”
  “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我躲到一棵小树下,擦干眼泪,恢复情绪。我给自己补了一点粉,看上去,很白净了。然后,我提着蓝子,款步回家。
  快到家门时,远远的,我看见了爸爸,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斜晖耀眼,看不清他的脸。
  “爸爸!”
  “回来了。”很奇怪,他没有笑。
  “爸爸,我买了好多菜,今晚我做好吃的给你们!”我上去拥抱他,感觉他的身体很僵硬。
  “爸爸!怎么了?”
  “你坐飞机回来的?”他的口气寒冷。
  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点。
  “一等舱?”他打量我,好像不认得我,“你哪来的钱?”
  我不说话。我不怎么会撒谎,尤其是在我爸爸前面。
  “……嗯……一个朋友借的。我买不到火车票。”
  “什么朋友?男朋友?”他冷冷地看我,“他那么帮你,你,付过什么代价吗?”
  “我……我没有……”
  “你跟我走。”他的手,铁钳一般地抓住着,几乎是拖着我,将我拖往街的东头。
  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父子。我假装笑,假装不痛,假装在和我父亲散步。
  走着走着,我的腿开始发抖。因为我知道我爸爸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进了镇卫生所,里面的赵医生,是我父亲的知交。我进去,看见赵医生正要出门。我父亲上去,和他耳语了几句。
  赵医生的脸色变了变,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这个不好办,也不好查。”
  我父亲的口气很严厉:“老赵。”
  赵医生对我说:“小秋,你父亲要求我对你进行……检查。”
  我抱着胸,抵抗:“我不做。”
  “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我爸厉声说。
  “赵伯伯,您今年多大?”我反问。
  他一愣:“五十五。”
  “你敢碰我一下,我告您性骚扰。伯伯是名医,伯伯应当知道,如果病人不想看病,您是不能强迫的。”
  赵伯伯看了看我父亲,为难。
  我父亲不说话,半晌,冷冷地,一字一字地道:“你在北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嗨,老谢,小秋还小。人在异乡,不容易,你听她解释,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我父亲很少生气,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从荷包里掏出另一样东西:“这是他买给你的,对不对。”
  粉红色的手机。他搜查过我的包。
  我以为他不懂手机,不料才几秒钟的功夫,他就找到了沥川的电话。其实也容易,这个话机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电话号码。
  他拨那个号码,信号不对,打不通。
  “劳驾,老赵,借你办公室的电话一用。”
  我静悄悄地站在门边,听见他在电话里说:
  “请问,XXXXXXXXX,是不是你的号码?”
  “我是谢小秋的父亲。你认得谢小秋,对不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爸的口气十分严厉。
  “你听好,王沥川,”他冲着电话大吼,“我女儿只有十七岁,虽然年轻不懂事,也不需要你的关照。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如果我知道你敢继续和她联系,我上天入地,哪怕是玉石俱焚也绝不饶你,听见了吗?你这畜生、混帐、王八蛋!”
  他把我的手机摔在地上,踩个粉碎,然后,踢桌子,踢椅子。
  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是这种样子,除了我妈去世的那几天。
  我爸收走了我所有钱。
  我的箱子,他费好大的气力砸开,细细搜索蛛丝马迹,他找到了那张银行卡,用剪刀剪碎,扔到火里烧了。整整半个月,他不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
  我们终日怒目相对。
  我弟说,我爸是看见我箱子上面绑着的一个行李托运牌产生的怀疑。继而搜查我的随身小包,找到了机票。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我们还是不讲话。我弟受不了,对我说,“姐,你还是主动和爸道个歉吧。爸爸气得肝疼,天天到卫生所打针呢。”
  我想了想,看着我爸在油炉里炸丸子,我走过去,说:“爸,我给您带的药,您吃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没吃。”
  我说:“爸,您以为我只有十七岁吗?我有五十七岁还差不多。就冲你们两位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的男人,爸,您好意思说我十七岁,年轻不懂事?”
  他看着我,无语。
  “爸,沥川,是我喜欢的人。我爱他,谁也拦不住。”
  “啪!”我挨了他一巴掌。
  “爸,我是您的女儿,您的血流在我身上。当年,为了娶我妈,您付出了什么代价,”我继续说,“我,为了追求我喜欢的人,也会付出同样的代价。您好好保重。”
  说完这话,我骑上我弟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骑了有半里地,我弟追上了我。
  “姐,你到哪里去?”
  我下来,抱着他哭:“我去昆明,找姨妈。”
  “你,你就这么骑到昆明啊?”
  “怕什么?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还一起骑过一次呢,也就是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吧。”
  “姐,现在不比以前,路上乱着呢。”
  “我不怕。”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挺烦爸爸的,姐夫对你好,才给你买头等舱,对吧?换上别人,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我本来一脸的眼泪,给他说的,差点笑起来:“什么姐夫,胡说八道!你别跟你姐学。”
  “你知道,我想报医科,爸非让我学计算机,还说师范好。我不想听他的。”
  “医科学费高,咱爸没钱交学费,唉。你放心,姐替你挣钱。”
  “姐,有一件事,爸一直瞒着你。”小冬握着拳头说,“你高考的志愿,是爸爸在学校给偷偷改的。”
  “我猜到了。北大太贵,我们负担不起。他一个人挣钱,供两个孩子读书,不容易。” 我苦笑,“我不怪他。爸爸一表人才,又是大学生,当年怕咱们受后妈欺侮,硬是一个人过了这十几年。他也挺难的。你别跟着我了,回家看着爸爸。告诉他,我去姨妈家呆一阵子,然后,就回学校了。”
  小冬看着我,终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块钱:“这是五十块钱,上次你寄给我的。还有这五十块,是我自己攒的。”
  “好吧,算你借给姐的,姐一回学校就还你。”
  我把一百块钱装在兜里。告别了小冬,一个人,向昆明进发。
  我骑自行车骑了整整十个小时,才骑到昆明。中间只下来吃了一个包子,上了一次厕所。
  我在客运站的门口停下来,在附近的小商场找地方打电话。
  沥川的自尊心极强,从平日点滴小事都可看出。挨了我父亲这顿没头没脑的大骂,不知他难受不难受。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沥川!”
  “小秋!”他的声音很吃惊,“你怎么样?还好吗?”
  “还好。你呢?好不好?”
  “没事儿。”
  “听我说,我爸脾气不好……”
  “我其实挺想向他检讨,不过他显然也听不进去。”
  “那你……嗯,厦门的事儿完了?”
  “完了,就等结果了。”
  “你现在在北京?”
  “不在。”
  我想起来了,他说,他每年到了圣诞节期间,会回一趟瑞士,和家人团聚。
  “你在瑞士吗?” 听他的声音这么清楚,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在昆明。”他说。
  “什么?什么?”
  “我在昆明。”他又说了一遍,“我着急,想离你近一点儿,真出了什么事,我好帮你想办法。但等了这么久,也没你的电话。”
  “我刚到昆明。”我眼睛又湿湿的了。
  “什么?现在?现在不是大年三十吗?”他在那一端,着急了,“你和你爸闹翻了?”
  “差不多,我骑车到昆明投奔我姨妈来了。”我还在喘气,喘粗气。
  “什么?骑车?昆明到个旧不是有三百公里吗?”我觉得,很少听见沥川吼人,但这声音,绝对是吼。
  “我骑了十个小时,厉害吧!哈哈!佩服我吧!”我大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你在哪里?呆在那里别动,我来接你。”他说。
  “哦,汽车客运站,快点哦!哥哥,外面好冷。”
  “唉!别说你爸,我都想说你,”他在那头长吁短叹,“你胆子真大,真能胡闹。”


  [16]

  汽车客运站是一幢白色的大楼,不高,平日拥挤如潮,现在车马冷落。荧光照着青壁,零星的小贩,滞留的行客,一位头发苍白的老人,正一点一点地清扫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钟,一辆漆黑的奔驰骤然而至,后门打开,走出一位穿风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盖子不冒烟之外,我怀疑自己走进了《骇客帝国》的某个场景。
  我永远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沥川。他是那么出众,那么独特。不属于这个城市,也不属于我生活的这个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万家灯火,街道上人迹萧条。
  我们相对无言,紧紧拥抱。然后,他捧着我的脸,在灯光下细看,说:“你的脸,怎么是肿的。”
  我爸的手特别重。但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尔拿皮带抽过我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长,打孩子绝对是一种罪恶,可是,凡是我认得的人,人人小时候都被家长揍过,我只好说,这是一种文化。
  “肿了吗?没觉得痛啊。哦,哦,是这样的。路上有个小子想抢我的钱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后我骑车跑了。”我赶紧拿风帽遮脸。
  “青天白日的,演什么武打片嘛。”他哼了一声,拉开门,让我上车。
  “自行车怎么办?这是我弟的。”虽然自行李看上去和奔驰太不合拍,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扔了吧。
  “我来拿。”
  他将满是泥泞的自行车放到汽车的后备箱里。
  “给你姨妈打个电话吧,”他钻进后座,递给我手机,“夜半出逃,担心你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表,七点刚过。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姨妈家的电话。
  我姨妈大我母亲四岁,她不喜欢小地方,便通过别人介绍,嫁给了我姨父,昆明市机床厂的工人,劳动模范。我姨妈年青的时候,工厂的劳动模范都是抢手的男人。嫁给他们除了努力,还需要一些运气。现在,国企不景气,劳动模范也被迫下岗。我姨父先养过一阵子狐狸,指望能卖几个钱,没成功。又摆地摊卖皮带和地下杂志,也没成功。于是干脆提前退休,给一家商场当了保安。他尽职尽责,边干边学,节假日跟着一位大哥跑服装,到广州进货,打了一阵下手之后,终于就在那家商场租了一个铺面卖衣服。没有发,但维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没问题。何况我的两个表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小表姐珠珠高中毕业读了夜大,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作销售小姐。以前我在个旧的时候,每年姨妈都会回来拜年,看望我们一家,还有舅舅、外公、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常去姨妈家过周末。爸爸说,姨妈家里挺困难的,房子小,所以不让我们多打扰。每次去,送上诸多礼物,最多只呆一天就走。
  电话响了一声,就听见我姨妈的声音。
  “喂,哪位?”
  “姨妈,我是小秋。”
  “哎!你这妮子!大年三十跟你爸闹什么闹,你爸都来好几个电话了。”姨妈在那头披头盖脸地训我,我在这头都能感到她乱飞的唾沫。
  “我刚到昆明。敏敏姐回来了?”背景音,一片喧闹。
  “这不,一家人都来了,还带着豆豆呢。珠珠和她的男朋友也在这里。你快过来吧,年饭还没开始吃呢。”
  姨妈家就是一室一厅,要挤三家人,怎么睡。我说:“姨妈,还记得明明吗?苏明明?”
  “怎么不记得,你的死党嘛。”
  苏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学,死党之一。她爸妈离婚后,妈妈嫁给了昆明市的一个商人。明明也就搬到了昆明。她们家房子大,她继父跑生意总不在家,我以前每次去姨妈家,都会顺便在她家住几天。
  “我这几天住她家里,明天上午来给您拜年。”我平平静静地撒了一个谎。姨妈不知道明明家的电话,“爸要问起我就说我一切都好,初六回北京。”
  “去什么明明家,就在姨妈家住。你跟珠珠挤一挤就可以了。”
  “已经和明明说好了。我明天过来给您拜年。姨妈,我挂了啊!”
  我姨妈属于这种人,当事时很糊涂,你只要多给她五秒钟去想,她就会变得格外聪明。我知道我再说一句话,姨妈就会问明明家的电话号码,那时,我就穿帮了。
  然后,我拨电话找明明。听见老友的声音,明明一阵尖叫。我面授机宜,三言两语,求她帮我圆谎。一切交待完毕,我收线,转过头去看沥川。
  “也许你该在你姨妈家吃年饭。”他说,神情有些落漠。“如果你爸打电话过来,至少可以和他缓和一下。”
  “沥川,”我轻轻抚摸他的脸,“这是大年三十。我爸爸不要我,我姨妈不需要我,而你,孤身到异乡,为了我,从厦门飞北京,从北京飞昆明,我最应该陪的那个人,是你。今晚,就算我爸找到这里,把我大卸八块,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你的,明白?”
  他悠悠地笑了,攲身过来,吻我的脸和额头。
  “唔,你喝酒了?”我嗅到一丝酒气,还有,他一向冰凉的手,是烫的。
  “一点点,啤酒。”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你在发烧?多少度?”
  “可能有一点,没量过。”他拿开我的手。
  我正想说话,汽车驶过一个月亮形的小湖,缓缓停在一座华灯四射的大厦面前。
  招牌上四个大字:翠湖宾馆。
  宾馆的大厅有足球场那么大,四面放着考究的沙发,沙发背后种着竹子。我一路跟着他上电梯,进了他的房间。
  那是一个套间,中西合璧,极尽奢华舒适。他替我脱下外衣,挂进衣柜。
  “是秘书给你订的这家宾馆?”我问。
  “是她订的。不过,我也是慕名而来,听说这里的套间设计出自I. M. Pei之手。”
  “谁是I. M. Pei ?”
  “贝聿铭老前辈,”他说,“我格外喜欢他的内庭采光,而且,我也喜欢玻璃。”
  显然,这句话我听得半懂不懂,他笑了笑,解释:“城市的摩天大楼像一只只空间巨兽,只有玻璃可以把它们藏起来。”
  他的办公室里摆着三个二十一寸的苹果显示屏,另一张桌子上有一幅巨大的设计草图,旁边是几个空空的啤酒瓶。桌下是他的轮椅,碳纤维框架,非常轻便,折叠起来不到十三磅。椅垫是根据他的身体特制的。沥川绘图有时需要坐很长时间,只有坐在这张轮椅上,才不会太累。
  我在想,每次旅行,他一个人走路都够难的,还要带上这些东西出入机场,是不是格外不方便。
  “你的手提不够用吗?”我问,“为什么还要这么多的显示器?宾馆连这个都提供吗?”
  “不提供,”他说,“我不喜欢看小的显示屏,这些都是我在这里买的。”
  “可是,要是带走的话,岂不是很麻烦?”
  “我不带走,用完了就捐给宾馆。”
  “这个……太浪费了吧?”
  “不算浪费,如果能用它弄出好的效果图的话。”他眨眨眼,“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工什么,器什么。”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就是这句。”他斜倚墙边,看着我。
  “什么时候到的昆明?”
  “你爸一骂我,听那架式好像你遇到了麻烦,我第二天就来了。”
  “那么,”我说,“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里,有半个月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图要画。住哪里都差不多。”他耸耸肩,表示没什么大不了。
  我去洗澡,出来,没衣服换了,只好穿他的衬衣和短裤。趁这当儿他去订了一份晚餐,我狼吞虎咽,一扫而光,都不知道是些什么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会做些什么?嗯?”他从身后圈手过来吻我。
  “吃完年饭,到我外婆家看春节联欢晚会。”
  “我不喜欢看电视。电视太吵。我们一起读书,好不好?”他文绉绉地说,“我的包里有一本哈姆雷特。”
  沥川一向不这么酸的啊。这是怎么了。我觉得他的脸很烫,呼吸也很烫,手还是热。于是,我说,“什么哈姆雷特,瞧你这样胡言乱语的,你一定发烧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不看医生,医生难看。你洗完澡好香,我就要看你。”他让我坐在床上,自己拿着毛巾,一缕一缕地,替我擦干头发。
  我探手到他的腰间,解开他的系绊,隔着衣物吻他,他的小腹滚烫,身体迅速起了反应。
  我抬手,去解他的衣扣:“站了那么久,累不累?坐下来吧。”
  他按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
  “我身上过敏,长了不少大包。你别看了。”他终于说。
  我吓了一跳:“过敏?”
  我推开他的手,掀开衬衣。
  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身上长了很多红色的包,个个有铜钱那么大。除了上身,手臂和腿上也有。我脱掉他的紧身短裤,发现受伤的那侧身体也长着两个,一前一后。
  “这么多啊!你看过医生了吗?吃过药了吗?”我着急了。
  “宾馆里有医生,还是名医呢。我对很多药物过敏,不敢随便吃药。他给了我一种软膏,让我每天擦三次。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床上有虫子。他们给我换了一间房,还是长包。我想,这是五星级的饭店,床上用品应当是严格消毒过了的。所以也就不再找他们理论了。也许就是水土不服。”
  “这种包你以前长过吗?”
  “我是过敏性皮肤。不过,”他说,“确有一次,我长过类似的大包。突然来,一夜长了一身,持续了几天,又突然消失了,一个也不见。那时我还在上大学,懒得看医生。”
  我让他坐下来,坐到被子里:“那么,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干了什么,引起了这样的过敏?”
  他想了想,摇头:“那次我参加了一个莎士比亚的reading club。我们几个同学经常一起朗诵诗歌。后来,学校搞了个文化节,club 里面的人踊跃报名,要表演一段戏剧。那天我不在,他们把我的名字也报了上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很大的学生文化节,戏剧表演定在学校大礼堂。我演哈姆雷特,观众有一千多人。我紧张得要命,第二天就长了一身这样的大包。”
  我忍不住想笑:“沥川,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个很自信的人。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我不相信你会紧张。”
  说完这个,我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对了,那个时候,你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
  他看着我,气不打一处来:“这还用问,要是有两条腿,我还会紧张吗?而且我的同学还建议我最好不要拿手杖。他们说,我可以一条腿滑雪,就可以一条腿走路。”
  “What! 你……你可以滑雪?”
  “Trust me,”他说,“跳舞可能需要两条腿,滑雪一条腿就够了。以前我每年冬天都回瑞士滑雪。去年还滑过哪,高山大雪坡,感觉特豪放。”
  “沥川同学,你……你不要命啦!”我听得心咚咚地跳,又是羡慕,又是崇拜。
  “要不,你跟我回瑞士,我教你滑雪。”他搂着我,搂得紧紧的,“在这里,我要等你到二十岁才可以结婚。在瑞士,十八岁就可以了。”
  他自个儿说着说着,美滋滋地笑起来了。
  我拧他的手:“明白了。我爸骂了你一顿,你紧张了,就长出这一身的大包来。这就是压力呀。哥哥,我给你泡柠檬茶,我给你涂药,我给你按摩,我给你解压,好不好?”
  他低声说,“卫生间里有保险套,咱们还是来点实质性的吧。”
  沥川拒绝脱掉衬衣,说一身红包影响美感。隔着薄薄的衣物,我们身体紧紧契合,轻轻碾动,迅速被情欲淹没。我们在近乎窒息的纠缠中进入高潮。那一刻,他的身躯紧绷着,在我的怀中轻轻颤抖。
  我们分头洗了澡,他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让我给他涂药。
  全部涂完后我汇报成绩:“前面十三个,背后十五个。一共二十八个大包。为防止化脓感染,你不可以戴假肢。还有,” 我看了看耳温计,“你在发烧,三十九度五。这种时候还做爱,王先生,你当真欲火焚心。”
  我独自到楼下的医务间给他拿了退烧片和一包消毒用的棉签。吃了药,他沉沉地睡了,到了夜半,他要爬起来。我一把按住他,“我去拿。”
  我找到冰箱,拿出奶瓶,检查有效日期,过期一天。我只好穿上自己的衣服,到一楼服务台去打听哪里可以买到牛奶。
  “小姐,我能帮您什么吗?”服务员忙着接听电话,一位保安走过来说,一脸严肃,神色警惕。
  我猛然想起我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骑自行车时的衣服。一条被尘土染成黄色的牛仔裤,一件紧身黑色羊毛衫。头发没梳,乱糟糟的。一副失足少女模样。被这金碧辉煌的大厅一衬,在那保安的眼里,就像一只灰溜溜的过街老鼠。
  可是,我是谁?我爱学习、爱劳动、爱生活、爱沥川,我是祖国美丽的花朵!
  想到这里,我的胸挺得笔直,拿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目光,睥睨他:
  “请问,哪里可以买到脱脂鲜奶?”
  保安根本不理这茬,反而问:“小姐住哪间房?”
  “709。”
  “宾馆提供二十四小时全职服务。想要什么,一个电话就可以了。”他打量我,口气中有一丝嘲讽。住在这里的客人,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
  “哦,是吗?那我回去打电话好了。”我转身想走,他拦住了我。
  “小姐,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没带。”
  “跟我来一下。”他不客气了,连“请”字都不说了。
  我心里暗暗紧张。我未满婚龄,和沥川也不是夫妇,怎么能同住一房呢。给人抓了,说也说不清啊。
  我只好跟着他来到前台。
  他问一个工作人员:“小秦,709号房住的是哪一位客人?”
  那人查了一下计算机,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是一位小姐,谢小秋。”
  保安打量我:“你,是谢小秋?”
  “是。”
  另一个人正在旁边打电话,听见我的名字,连忙走过来圆场:“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小姐,对不起。老蔡,我来解释一下。是这样,几个小时前,709号房的王先生打电话过来,说他的女朋友今晚会住进来。他则搬到隔壁的708号。已经办过了手续。”
  保安怔了一下,怀疑:“怎么来了新客人,反而要住旧房间?”
  工作人员说:“是这样。王先生说,他希望把临湖的那间房让给他的女朋友。”
  “对不起,谢小姐。”保安很拘谨地给我道了一个歉。然后,他让我等着,很殷勤地跑到二楼餐厅,替我拿来了一大盒脱脂鲜奶。
  我回到房间,地灯暗幽幽地闪着。沥川在黑暗中瞪着大眼看着我。
  “怎么去了那么久?”他说,“忘了告诉你,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喝完牛奶,我继续给他量耳温。三十九度五,一点也没退。床单衣裳都汗湿了。
  我给他换衣裳,换床单,然后去冰箱拿冰块,拿毛巾,给他降温。
  “去睡吧,我没事。”他在黑暗中说,嗓子哑哑的。但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生怕我会溜走。
  “沥川,你可别生病,一病就是一个半月。”我坐在床头,把冰块装进密封袋里,用毛巾包着,压住他的额头。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问我:“为什么没听见新年的钟声?”
  “钟你个头啦,现在都凌晨四点了。”
  “那我先给你拜个早年吧,小秋同学。”说完这话,他又翻了一个身,我赶紧在他的腰下塞了一个枕头。他终于睡着了。
  沥川一直睡到十点才睁开眼。而我,在他体温下降之后,睡了三个小时。在三个小时中,我胡乱地做梦。次次梦见沥川。这人就睡在我身边,我还要梦见他,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太色了一点。
  最后,我完全醒了,一睁眼,看见他已经洗了澡,披着浴衣坐在床上看我。
  “梦见什么了,脸笑得跟一团花似地?”他笑眯眯地说,“报告你两个好消息:第一,我的烧完全退了,体温正常,三十七度一。第二,那些大包不见了,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从来没长过一样。”
  还用他来报告,我临睡前已经把他的全身检查了一遍,我坐起来,补充:“第三,你腰上的那两个包还在原处,你还是不可以戴假肢。”
  “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轻轻说,“对不起,弄得你一夜没睡。我发誓,我很注意保养,也很注意锻炼,其实很少生病的。”
  “我也是。”我得意洋洋的说:“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儿,充实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吃过早餐,沥川陪我到附近的商场买了换洗的衣服和鞋子。我给姨父姨妈买了她们最爱喝的糯米茶,给豆豆买了玩具,给珠珠姐买了化妆品。沥川将我送到姨父工厂的宿舍区门口,他拿着双拐,跳下车,替我开门。
  我拉着他的手不放:“跟我去见姨妈吧,我姨妈比我爸好说话。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他想了想,说:“下次吧。”
  他把我送进大门,站在一棵树下,把我买的那些礼物交给我:“别呆得太久,吃完了饭就溜回来,好不好?我带你逛昆明。”
  “哥哥,是我带你逛,还是你带我逛?”
  “我带你逛。枉称云南人,到了昆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说。
  我依偎在他怀里,不肯走。
  “走吧,早去早回。”他伸手过来,帮我系紧风衣的带子。
  “好吧。”我恋恋不舍,依然仰头凝视他的脸。
  他垂下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推了推我,说:“我觉得,我们好像被围观了。”
  我转过头,看见七个人,整整齐齐一排,站在离大门不远处,瞪大眼睛看着我。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拿着一个大菜篮子,里面装着一条大鱼。
  那辆奔驰就停在他们旁边。
  我举起手,向众人“嗨”了一声:“姨妈!”


  [17]

  昆明号称春城,其实冬天还是很冷,不是北方的那种冷,是湿冷。
  我和沥川穿的是一模一样的衣服:灰色高领毛衣,牛仔裤,旅游鞋,外套一件深蓝色的风衣。沥川说,这种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一对情侣。其实,除去手中那根无法离开的手杖,沥川穿任何衣服都像香水广告的模特。而我,走在大街上,对着玻璃孤芳自赏,自诩有两分姿色,和沥川的相比,就太普通了。我都不大好意思和他走在一起。
  因为担心过敏会引起皮肤感染,沥川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没有戴假肢。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计划了我们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官渡古镇吃小锅米线,购物,从姨妈家回来去大观楼,莲花公园,有力气的话爬一下西山。晚上去金马坊,到驼峰酒吧喝酒,去LDW吃米线。沥川的一大特色是,他每天早上起来,洗漱完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个“To do list(今日要事)”,并时时检查他的各种计划:周计划、月计划、年计划、五年计划,自认为是个很会安排时间的人。
  沥川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学中文喜欢偷懒。比如在路上,如果看见什么招牌是英文的,哪怕是拼音,他就不记中文了。我问他,什么是LDW?
  “老滇味啊!”他得意,觉得比我更云南。我晕。
  我姨妈捧着大菜篮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姨父只是莫衷一是地笑笑,我知道他比较好对付。剩下两位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观。小男孩豆豆,东张西望。
  “姨妈,这是王沥川。我的……”我舔了舔嘴唇,“朋友。”
  沥川微微颔首:“姨妈,您好。”
  我不得不说,此时的沥川目光深邃,神态矜持,气质清贵,言语坦荡,给人一种摄人的魄力和压力。
  我姨妈打量着他,半天,点了个头,没有说话。
  倒是我姨父开了口:“明白了,你这丫头就是为了他,和你爸大闹了一场。大年三十,离家出走。”
  我脸皮挺厚地点点头:“姨父,我买了您喜欢的糯米茶。”先找软的捏,个个攻破。
  “哎呀,又要你破费。”姨父不顾姨妈铁青着脸,笑呵呵地。看样子他还想再说两句缓和气氛,刚要张口,姨妈生生打断他:“小秋,外面挺冷,到屋里坐去吧。” 她指示我表姐夫:“小高,你帮小秋提下东西。”
  她的话里,完全没有邀请沥川意思。
  立时,我的脖子有些发硬,伸手将沥川一挽:“不了,姨妈。我和沥川还有点事,改天再来给您拜年。”
  自从我妈去世,姨妈在我们家,就有特殊的权威。我爸常常把她看作是我妈的一道影子,对她是又亲又敬。可是,我骑了十个小时的自行车从个旧跑出来,不是为了让沥川站在我姨妈面前,忍受耻辱。
  沥川将我的手轻轻一捻,淡淡的说:“小秋,好不容易来趟昆明,应当看看姨妈。我下午再来接你。”
  然后,他平静地对所有的人都笑了笑,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说罢,放开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车。司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站了出来,为他拉开车门。
  就在这时,我姨父忽然大声道:“等等,王先生。难得来趟昆明,请和小秋一起上来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机说:“是啊是啊,我们买了很多菜,一起吃个便饭吧!”
  我姨妈对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人怒目而视。
  大家一起走到宿舍门口,我姨妈看着沥川,说:“王先生,楼上不好走,你需要人背你上去吗?”
  “不需要,姨妈。”沥川说,“您先请。”
  除掉话音里的挑衅,姨妈其实说的是实话。她家住七楼,楼梯又窄又陡,每层楼的转弯处还堆满了杂物。就是常人上楼都不停地变换身子才得通过。就是这种房子,当年我姨父若不是凭劳动模范的资格,还分不到。
  自家人熟门熟路,只听见蹬蹬蹬几声,我姨妈、姨父、表姐、豆豆、表姐夫们都不见了。剩下我陪着沥川,一步一级,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楼,沥川倚着墙壁,稍稍休息了一下。他说:“你别老站在我后面。万一我摔倒,你岂不是要跟着跌下去?”
  我说:“我就是要跟在你后头。万一跌倒了,还可以拦着你。”
  他没再多说,用拐杖点了点楼梯,示意我先上去。
  没办法,我只好走在他前面去。继续陪他往上走。
  走到六楼,我一眼瞥见他鞋带有些松,正打算弯腰下去替他系好。他拦住我:“我自己来。”
  “这个也跟我抢?”我白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绳结拉得死死的。
  “上次你这么一系,害得我只好用剪刀剪开。”他嘀咕了一句。
  我站起身,问:“你该不会连那双鞋也扔了吧?”
  “可不是。”
  得,这人从来不拿钱当钱,我跟他较什么劲呢。
  到了七楼,姨妈家的人早已进了屋,只有姨父还守在门边替我们拉着弹簧门。沥川连忙上前将门拉住,我从他胸前挤进屋去。然后,他进门,替我脱了风衣,连同他自己的那件,一起交到敏敏手中。他残疾的样子,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我看见敏敏的身子微微一怔。其它的人,则都在极力掩饰惊奇的目光。
  “坐这里吧,沥川。” 我指着客厅里唯一的一个有扶手的单人沙发,不由分说,就把他往那边引。其实那是姨妈的专坐,她老喜欢坐在那儿打毛衣,看电视。
  在公共场合,沥川会坚持穿戴假肢,因为他的身体若没有接受腔的支撑,很难坐稳。如果没有假肢,在比较坚硬的椅子上端坐十分钟他就开始觉得痛苦。
  想不到沥川迅速地觉察到了那个座位的特殊性,不肯坐:“我坐那张椅子上就可以了。”说完,径自走到一个木椅子旁边,坐下来。
  表姐一个一个地派茶。
  姨妈喝了一口茶,问道:“王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昆明?”
  “今天早上的飞机。”我替他说。
  “王先生今年多大?”她横了我一眼,又问。
  “二十五。”
  “你追我家小秋,追得还挺紧的呢。”
  “不敢当,笨鸟先飞。”说这个人不懂中文,反应倒挺快。
  “扑哧”,我和表姐一起笑,差点把茶喷出来。
  “王先生……沥川,是吗?你在哪里读书?和小秋是同学吗?”姨父问。
  “哎,你这老糊涂,一个十七,一个二十五,人家大我们家小秋八岁,怎么可能是同学?”姨妈数落他。
  “我不是也大你八岁吗?八岁挺好,吉利。”姨父不服气地争道。
  沥川说:“我已经毕业了,现在北京作建筑设计。”
  姨妈点头:“建筑设计倒是个好职业。王先生,你老家在哪里?”
  开始查户口了。
  “唔……北京。”
  “北京?北京房子很贵啊!小燕她妈上次探亲回来说,一个简单的两室一厅,就卖一百万。你说,北京人一个月得挣多少钱,才不当房奴?”
  “姨妈,沥川在北京,收入不错。”我三言两语,堵住她的嘴。
  “你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钱不是最重要的。”姨妈话锋一转,“重要的是,一个男人,要懂得负责。”
  话里有话,沥川保持沉默,一副衷心接受组织教育的样子。
  “王先生,你二十五岁,应当找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做朋友。小秋刚上大学,什么都还没开始,样子和心智还像个高中生。她自己没有判断力,王先生,你倒要帮帮她。”
  “姨妈——”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姨妈板起脸。
  沥川避重就轻:“姨妈,小秋既能干又有主见,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强,我不觉得我需要帮她什么。”
  可惜他不知道我姨妈和我爸是死党。我爸的意志,她一向是坚定不移地执行者。不然,我爸那么倔的一个老头,不会对她尊敬有加。当年我弟想到姨妈家过暑假,其实是想看《神雕侠侣》。我爸一声叮嘱,那个暑假,我弟不但没看着《神雕》,连《新闻联播》都没看着。
  “说到独立生活的能力,”姨妈话锋一转,拿出杀手锏:“王先生的身体状况,自己还需要人照顾。我们这些做家长的,怎能放心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交给你?”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恨过姨妈。因为这句话,我有点恨她。我开始啃自己的指甲。每当愤怒而无处发泄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要咬自己。
  沥川拿开我的手。沉默片刻,说:
  “姨妈,人生之中,旦夕祸福,难以预料。我不需要小秋照顾我,我会好好照顾小秋。请您放心。”
  他说得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姨妈张了张口,无话可说,便向姨父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说话。
  姨父沉吟片刻,说:“沥川,你爱吃饺子吗?我们今天包饺子。珠珠她妈,快去切菜吧。”
  趁着姨妈怒气冲冲走向厨房,姨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介意。你姨妈平时还是挺慈祥的。”
  沥川淡淡一笑:“哪里,姨妈说的也是实话。”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想找什么理由才可以带着沥川溜之大吉。可我上海的表姐夫一听说沥川做的是建筑,顿时就和他聊上了:“王先生做的是建筑设计?我在宏都地产,对这行里的人挺熟的,你在哪家事务所供职?”
  “是家瑞士公司,CGP ARCHITECTS。”
  “听说过,听说过。王先生外语一定很好吧。北京的情况我不熟,上海有它的分部,行业声誉非常棒。外观和园林设计格外有名。就是生意太忙,我们拿钱请人,还排不上队。上海分部有两位外国设计师特别牛,可惜都不会中文,和他们讲话要请专业翻译,一小时五百块。”姨夫转头看着我,说:“当时小秋发现自己的专业是英文,还老大不乐意。你看看,学好英文,一样挣大钱。”
  “现在北京总部倒请了几位来自中国本土的设计师,相当优秀,沟通会方便很多。对了,姐夫在地产界具体做什么?”
  “规划,规划部经理。”他递过去一张名片,“以后我们在上海找设计师困难,可不可以来北京找你?”
  “没问题。对不起,我没有名片,这是我的电话。你们公司的方先生,我在北京见过一面,还一起吃过饭呢。”
  “哪个方先生?”
  “方远华。”
  “那是总经理。”
  “对,对。”
  “原来王先生有这么多人脉。”姐夫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脸上已经明显地写着“喜欢”两个字。
  珠珠姐的男朋友也姓王,叫王裕民,他和珠珠同在一家房地产公司。裕民和珠珠一样,只读过夜大,后来有工作挣了钱,又在云南大学读了一个研究生学位班。这种班入学容易学费也高,可是毕业后没有学位证,只有一个毕业证,所以也不是正规的文凭。姨妈便不高兴,一直不同意他们来往。姨妈当初极力想把她同事的一位清华大学毕业的儿子介绍给珠珠,两人处了一段时间,珠珠不喜欢,主动和人家吹了。把姨妈气个半死。这是裕民第一次上门,拎了一大堆贵重的礼物,看上去挺紧张。不料半路杀出个王沥川,成了姨妈的主攻对象,他正好松一口气。
  “王先生,说来也巧,我在佳华·宏景,也是房地产公司。我搞的是销售,业余还卖人身保险。”
  “是吗?”沥川说,“要不我在你这儿给小秋买份保险吧。她在大街上走,尽迷路。”
  “这种蒙人的生意,哪里敢往自家人身上揽。王先生真要买,还是去平安保险吧。”裕民笑道,“因为刚才大姐夫说王先生的公司总部在瑞士,我们公司有个大股东来自瑞士的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也叫CGP,不知和你们公司有没有什么关系?”
  沥川说:“有关系。我们的事务所隶属于这家投资公司。”
  裕民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公司这两年的业绩不大好,听说CGP有撤股的意向。传言已经过来了,不知是否属实。王先生北京,可有听说?如果真是如此,我和珠珠还是趁早溜比较好。”
  沥川摇头:“没听说。CGP在国内有不少投资,具体哪家我不清楚。这样吧,如果传言属实,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替你想办法,行吗?”
  “那就真的拜托了。”裕民要了沥川的电话号码。
  “小事。”
  正说站,我姨妈沉着脸从厨房里回来,姨父看见了,抬高嗓门对我们说:
  “沥川,我们小秋可是个旧市的高考冠军,总分在云南省也是前几名。她爸爸对她寄予了厚望。你们年轻人,不可以因为谈恋爱,影响了学业。”
  “姨父,沥川经常帮我补习外语。还帮我改作业呢。”我连忙辩解,“我在北京举目无亲,有困难都是他帮我,随叫随到。”
  我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动我姨妈。
  当年姨妈从个旧嫁到昆明,姨父虽是工人,姨父的父母却都是厂里的干部。她的婆婆对这门婚事极力反对,直到婚礼都不露面。姨妈孤力无援,着实过了很长一段郁闷时光。
  姨妈脸上神态稍缓,她看了我一眼,说:“王先生,听说小秋这次回昆明,你给他买的是头等机票?”
  “那个……是。”
  “小小年纪坐什么头等舱,不怕折杀了她?”
  “姨妈,小秋排了两天两夜的队,买不到火车票,我看她太累,想让她睡得舒服一点。”
  “嘿,你还真心疼我们家小秋呢。”姨妈递给我一个围裙,叫我,“小秋,过来帮我切葱、切白菜。”平日有两个女儿在,这种事儿,姨妈才不会叫我干。我知道她又要借机教育我。
  沥川连忙把围裙抢过来:“姨妈,我帮您切菜吧。我切菜的功夫比小秋好。”
  “哎哟,”姨妈笑了,“看你这身打扮,就知道从小是娇生惯养的,还会切菜呢。”
  “我厨艺真的不错,不信你问小秋。”
  “是啊,如果拌沙拉煮土豆汤也叫厨艺的话。”我抱着胳膊说。
  沥川倾身过来,在我耳边低语:“我正各个击破呢,你得配合我。”
  “不过,姨妈,沥川切菜的功夫,那可真叫一个棒。今天的菜您全交给他切好啦。”
  “唉,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是客呀。”一转身,发现沥川已经进了厨房。
  沥川和我一起替姨妈切好了所有的原料,又帮姨妈调好了馅,大家便一起坐在客厅里包饺子。原来我大表姐夫是沈阳人。王裕民是河南人,都爱吃饺子。包饺子需要两只手,沥川坐下来,一只手始终得扶着自己,才能坐得笔直。我跟大家说,沥川不会包饺子,就不参加劳动了。大伙儿看他刚才一条腿站着切菜,站了有一个小时,只当他累了,也都不介意。大家一边包,一边聊。
  过了一会儿,我大表姐的小儿子豆豆举了举手,问了一个问题:
  “王叔叔,为什么人人都有两条腿,你却只有一条腿?你的另外一条腿在哪里?”
  我相信,在座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想知道答案,可拘于礼貌,谁都不好意思问。现在终于有人问了,每个人脸上却都露出了尴尬之色。
  我连忙替他回答:“嗯,豆豆,这问题问得好。是这样的:有一次王叔叔在海里游泳,越游越远,不料碰到了一条大鲨鱼。啊呜一口,就将他的一条腿咬下来,吞进肚子里去了。所以,现在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我觉得这个答案挺好,带有童话色彩。
  豆豆抓耳挠腮地想了想,问:“王叔叔,这是真的吗?”
  沥川摇头,摇头,又摇头:“不是,当然不是。豆豆,人家开你玩笑呢。情况是这样的:小时候,你王叔叔和他爸爸妈妈一起到森林里玩。他爸爸对他说,出门在外,得时时跟着父母,不能离开半步。可是,你王叔叔呢,太顽皮,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擅自离开他们去爬山。结果,迷了路,又遇到一条大灰熊。这条大灰熊张开血盆大口,“喀嚓”一下,将王叔叔的腿咬了下来。所以,你王叔叔,就只有一条腿。豆豆,说说看,从这个故事,你要吸取什么教训?”
  豆豆可怜巴巴地说:“出门在外,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不可以擅自行动,不然就会有大灰熊来咬掉你的腿。”
  “对了。”沥川摸摸他的头,夸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起笑了。
  我看见沥川悄悄地换了一下坐姿,开始用双臂支撑自己。他的额头,在隐隐地流汗。
  饺子已经包了有两锅的量了,我拉着沥川站起来:“大家继续包,我和沥川负责煮饺子。”
  沥川跟着我进了厨房,弯腰下去找煮饺子的大锅。
  等他站起来,我用双手轻轻托住他的腰,他用力搂了我一下。
  “对不起,不该让你陪我上来的。看你累的。”我低声说。
  “我没事。”他看我一脸愧疚之色,摸了摸我的脸:“还是老婆疼我,知道我站着比坐着要舒服。”
  沥川可以站很久,但我不知道他能站那么久。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煮好了所有的饺子。姨妈挺高兴,又做了五道菜,包括一条大鱼。
  最后,大家杯盘交错,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地共进午餐。
  其间沥川非常卖力吃饺子,又使出浑身解数陪豆豆打电子游戏。我们在众人的欢送中离了机床厂小区。临行前,我姨妈竟心疼起沥川来了,硬是塞给我一包西洋参。说这孩子倒生得俊,教养也没得说,钱也挣得不少,就是怎么看怎么弱,是不是要经常喝点参补一补。
  出了小区的大门,沥川的车静悄悄地停在路边。
  我们刚刚坐好,沥川的手机就响了。
  ——哥。
  ——还行。
  ——还行。
  ——还行。
  ——我给爸爸寄了贺年片,他没收到?
  ——好吧。
  ——不是说二月份回苏黎世吗?二月份之前没空。
  ——奶奶住院了?
  ——那好。我最近十天实在抽不出空来。有三幅图要due。要去一趟沈阳。还有,厦门那个标已经中了,要和投资方开会,一大堆事儿。完工之后我马上回来,争取回来三天吧。
  ——一个星期?嗯,一个星期比较困难。我争取吧。
  ——对了,问你一件事。你在佳华·宏景有投资?
  ——听说,你们要撤股?
  ——没有的事儿?好吧。如果真是这样,你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在那里有两个人,需要安排去处。
  ——谁?陈盛林?不认识。你的总代理不是姓孟吗?
  ——换了?你爱换谁是谁。我都不认识。你让他跟我联系好了。
  ——体育馆的设计图上个星期就交了,Jim没告诉你?要得这么急,害我吐血给你画。这个月别再给我找事儿了。
  ——谢什么。替我问候爷爷奶奶。
  收线。他看着我,我抿嘴笑:“你们哥俩感情挺好的。”
  “你和你弟不是也一样?”
  “你哥大你几岁?”
  “两岁。”
  “我在想,你哥长得什么样?会不会和你一模一样?”
  “唔,我们很相似,此外,他还比我多一条腿。更加英俊。”
  “结婚了吗?”
  “他是Gay。我爸还不知道,知道了肯定气死过去。”
  “你们外国人反正开放。”
  “刚在你姨妈家吃完饺子,现在你说我是外国人。”他怒了。
  “好吧,哥哥,你是云南人。”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车子缓缓向前开,我问:“咱们现在去哪里?”
  “一下午都过去了。按原定计划,去金马坊,先到驼峰酒吧喝酒,然后去LDW。”
  “受不了你。麻烦你说老滇味,好不好?”
  “就是LDW。人家广告上这么说,LDW,滋味饮食。”
  说完这话,他忽然用力地抱住了我。
  “怎么啦?”
  “对不起,”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如果我不那么残废,你也不会为我受那么多委屈。”
  停了停,他又说:“我不喜欢你爸爸。他怎么骂我无所谓,但他不可以打你。——别告诉我你的脸不是他打的。”


  [18]

  听完这话,我的脸火辣辣的,好像又挨了我爸一掌。我暗暗祈祷,沥川和我爸,最好终身不见。
  下车时我不忘在自己的脖子上挂上一个尼康相机。这是沥川拍风景用的。他经常拍照,但从来不拍自己。可我今天,谎称要替他拍金马坊的牌楼,其实心中暗暗打算,要留下一张我与沥川的合影。
  我们先去驼峰酒吧喝酒,里面灯红酒绿,沥川要了啤酒,却不许我喝。说我未满二十岁,只能喝果汁。我选了菠萝汁,他又说菠萝汁太甜,不健康。橙汁最好。等我们喝完出来,天已经黑了。回到了牌楼,我抓了一个行人,让他给我们拍合影。
  “他又不会拍,”沥川小声说,“不如我来拍,保证质量。”
  “你已经给我拍了很多了,我现在要合影。”我强调,“合影。”
  “能不能就拍你和这个楼的合影?”他皱眉,“我不喜欢拍照。”
  “不行。就要我们的合影。我们——你和我——在一起。”我阴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好吧。”他无奈地点头。
  那行人摆出专业姿势,要我们彼此靠得近些,然后,卡卡卡地闪光,一连拍了五六张。
  我说:“劳驾,大哥,拍张远点儿的,我要这个牌楼的全部。”
  他拿着相机往后退,退着退着,忽然转身就跑。
  我知道沥川用的是专业相机,价格不菲。想是那人见财起心,又见沥川不良于行,便趁机下手。
  “站住!”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追。
  那人在人群间穿梭,很快走入一个窄巷。看来他也不是很熟悉这个路段,每过一个路口都犹豫一下,要不要转弯。我一路追过去,过了窄巷,进入一条安静的街道,那人影始终在我前面百步左右。我觉得我大约跑了有两站路,那人数次回头,以为已经甩下了我,但我如影随行地跟着他,而且,越来越近。他转身又进入一道胡同。那胡同不断地有出口通向马路,渐渐地,胡同好像越走越死,又突然间,出现一条岔路。他犹豫了一下,可能在想要不要换条道。就在这一犹豫中,我已经追上了他。他站住,手里拿着相机,说:“你别过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信不信我能拧断你的脖子。”
  我说,“怎么只有我一个人,你身后就有两个警察。”
  他的身后是有行人,两个男人,且有很大的脚步声,我大叫一声:“抓小偷啊!”那两个男人便向我奔来,其中一人跑得太急,一脚踏破一个花盆,他忍不住往后一望。
  就在这当儿,我想起了以前体育课学散打时一个重要动作,一脚踢向他的裤裆!
  他“噢”地一声,跪在地上,疼昏过去。我夺过相机,拔腿就逃。这才发现我自己因为刚才一顿长跑,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没跑几步,就到了路口,一辆黑色的汽车骤然而至,停在我面前,门同时打开了,传来沥川的声音:“小秋,上来!”
  我跳进汽车,急驰而去。
  “受伤了没有?嗯?”沥川把我抓到他面前,问道。
  “没有。”
  “你怎么把相机抢回来的?”他递自己的手绢给我擦汗,继续问。
  “我踢了他一脚,他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么容易?踢一脚就昏了?这是昆明市职业小偷的水平吗?”他说,“这么没用,连个相机都抢不到?”
  “哎哎,你帮谁说话呢?”
  “我变相夸你是女英雄。”
  “这还差不多。”
  我们回到金马坊的牌坊,刚才拍照的地方,一起下了车。
  沥川看着我,说:“你跑累了吗?跑了多远?有两千米吧?”
  “差不多。”我还在喘气。
  “能再跑一趟不?”他说,“刚才,就在这儿,有人偷了我的钱包。”
  “啊!?什么?!你,丢了钱包?”我大叫,“这是什么破地方呀!?怎么这么多小偷?在哪里丢的?人往哪个方向跑了?他还偷了些什么?”
  我看着他,发现他在幽幽地笑。
  “沥川,我知道你不在乎丢现金。可是信用卡和银卡,人家是可以刷到爆的。”
  “开你玩笑呢,瞧你急的。”他帮我把跑散的头发摅到耳后,“以后再出现这种事情,你宁肯丢下相机,也不能丢下我。”
  “是,是,我错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得先保护你。”
  “这就对了。”他看着我,目光与月光一样宁静。
  我抱着相机,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沥川,里面有我们的合影。我才不让人家偷了呢。”
  “如果没有合影呢?”他问。
  “这是你的相机,又不是我的,偷就偷了呗。就算值钱,你也不是丢不起,是不是?再说,我的命,也很珍贵,对不对?”我振振有辞。
  “说你不明白,不会算帐吧,你又挺明白,算得挺清。”他叹气,“我只求上帝保佑我,以后千万不要得罪你,不然也会挨你一脚。”
  我双手过去,圈住他的腰:“嗯,人家一直都很温柔嘛。就凶了这一回,给你看见了。”
  “一直温柔?不会吧?第一次见你,你泼了我一身咖啡。第二次,你当着我的面爬墙。第三次,你袭击校警。我觉得你是一个暴力女,又暴又色,实在很怕人。”
  沥川虽时时谦逊说他不懂中文。其实,他的词汇量满大的,也满实用的,一番话听得我哑口无言。
  为了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连忙打断:“沥川,我饿了,想吃米线。”
  “你不是刚吃完饺子吗?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人家担心姨妈给你难受嘛,急得都没胃口吃了。以前我可是挺喜欢吃饺子的。”
  “那就去LDW吧。”
  “老滇味。”
  “LDW。”
  老滇味看上去是国营企业的派头。吃饭要先到门边的小柜台买票。
  我问沥川:“你在这里吃过?”
  “没有。我看过广告。人家说味道很正宗。”
  “过桥米线在二楼,楼梯滑滑的,我们不要上去了。”
  “上面人少,你先去找位子吧。”他到柜台门口排队。长长的队,大约有十个人。
  排队的人看见他拄着双拐,都说,“不用排了,直接去窗口买就得了。”
  不知是谁还加了一句:“残疾人优先。”
  那些人说的是昆明话,我相信沥川听了个半懂。他摆出一副漠然姿态,一动不动地排在最后。
  拿了票,我们一起上楼,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了米线,还附送一小盅汽锅鸡。我问沥川:“只买了一碗,你不想吃吗?”
  “已经在姨妈家吃饱了。”
  “要不,你吃点凉菜?”
  “太辣。”
  其实,一路上和沥川一起走,男的女的,都回头看他。看得他很不自在。就算现在他坐了下来,我还是能感到背后有许多打量他的目光。我不顾那汤滚烫,很快地想吃完米线。
  “别吃这么急,当心烫嘴。咱们今晚也没什么事儿。”他劝道。
  过桥米线的好坏,在于几点,一要汤好,二要料新鲜,三要米线滑劲。果然是上好的鸡汤,我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然后我说:“不成,我喝不下了。”
  “那就放在这儿吧。没人逼你喝完。”
  “浪费多不好,我先去趟厕所,回来再喝。”说着,我站起来找厕所。他一把拉住我,“别去了,我帮你喝完吧。”
  他把巨大的汤碗拖到自己面前,用瓷勺一点一点地喝,喝得一干二净。
  我看着他笑:“早说给你留几根米线,现在尽剩汤了。”
  “小秋,你去过厦门吗?”他突然说。
  “没有。”
  “春节一过完我得回厦门,投资方有一个重要的会,非去不可。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在厦门要呆多久?”
  “两天。然后,你回北京,我去沈阳。沈阳太冷,你别去了。”
  “干嘛一定要带上我,又不是你的秘书。”
  “我的秘书,人称绝代佳人,你想不想认识?”他神秘兮兮地笑。
  “你的秘书是男的。”我想起那一次,是他的男秘向我报告了他住院的消息。
  “那是工作助理。我有女秘书,同时兼任我的翻译。”
  “你?还需要翻译?”
  “真正谈业务的时候我只说英文,让我的秘书翻译。一字千金,不能出错。”
  一个星期之后,我跟沥川飞厦门。这一星期,他病了三天,发烧感冒,天天在宾馆里躺着。病好之后,他拼命地干活,画完了三张图。
  沥川带我去看了工地,一大片在海边的空地。
  “在这里,要建一个很大的渡假区,碧水金城。投资几个亿。我们事务所包揽了所有的建筑设计。外观、室内、园林。”
  “嗯,看上去是个好地方,空旷而开阔。”
  “再过三年你来看,这里面满满的,是我设计的大楼和别墅。”
  “沥川,我对你好崇拜!”
  “我也是。”他说。
  我愕然地看着他。
  “你给过我好多灵感。设计和恋爱一样,都需要激情。”
  海风很冷,他搂着我的腰,我们面朝大海,紧紧偎依。
  从工地回来,在宾馆的大厅里,我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子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开司米的上衣,深蓝色的羊毛裙,小巧的耳朵,戴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绝美的侧面。
  女子看见我们,站了起来:“王先生。”
  她的面容细腻姣好,有一种说不出的古典庄重之美。看见她,会令人想起《诗经》或宋词里的句子。
  “介绍一下,”沥川说,“这是我的秘书兼翻译,朱碧瑄小姐。这位是谢小秋小姐。”
  我们握了手,互相微笑。
  朱碧瑄的眉色中,隐隐有一丝疑惑。沥川说话的时候,一直牵着我的手。
  “有什么事吗?”沥川问。
  “有几个文件需要您签字。还有,标书最后的翻译件,需要您过目。”
  “英文的你看过就行了。法文和德文的留给我。”
  他接过笔,坐下来,飞快地看文件,飞快地签字。
  我和朱碧瑄,对视而笑,很礼貌。
  “朱小姐是英文系的吗?”我问。
  “北外英文系。谢小姐呢?也学英文?”
  “是啊。我在S师大,一年级。”
  “你们系的冯介良教授是劳伦斯专家,我写论文时,曾用心研读过他的专著。”
  “嗯,他的教学声望非常好。我明年打算选他的课。”
  “谢小姐喜欢厦门吗?”
  “很喜欢。朱小姐是第一次来厦门吗?”
  “不是,因为这个项目,我跟着事务所的设计师们,来过很多次。”
  我觉得,朱碧瑄说话的样子,自始自终,带着一股阅人无数的职业风范。浅浅地聊,其实很谨慎,不痛不痒,生怕说错一个字。而我,一边说,一边用脚磨蹭着地毯,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
  沥川签完了字,站起来说:“迅达集团的晚宴,何先生会替我出席。”
  “这个……那边的柯总一再说,王先生一定要到,他要与你对饮三百杯,不醉无归。”
  “就因为这话,我才让何先生去,他的酒量大。”想了想,他叹了一声:“算了,上次那顿饭我没去,人家没有介意。这次再不去,会怀疑我的诚意。我还是去吧。几点钟?”
  “七点。”
  沥川九点钟醉醺醺地回来,进门直奔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吐。
  我在一旁扶着他,说:“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真跟人家喝三百杯呢!”
  他吐了有足足十分钟,这才爬起来去洗澡。一条腿,扶着拐杖都站不稳。
  “坐下来,我帮你洗。”我心疼坏了。
  “No.”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把我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门。
  一会儿,水哗啦啦地响起来。一刻钟的功夫,他洗完了,人也清醒了,穿上睡衣钻进被子里,一个劲儿地叹气:“唉,和这里人做生意可真不容易。为了一个合同,陪烟,陪酒,陪饭,就差牺牲色相了。那个高级酒店,包房里明明写着无烟区,可是,里面的人,人人都抽烟。怎么可以这样呢!”
  “有钱挣还抱怨,想想贫困山区的孩子们。”
  “我每年都向希望工程捐款。”
  他把我拉进被子里:“我每喝一杯,心里都在想,快点结束吧,让我早点回来陪小秋吧。”
  “不会吧,这么肉麻?”
  “我不忍心让你一人孤零零地呆在宾馆里。”
  “我没有孤零零,”我说,“我吃完晚饭,下去游泳,又去打电子游戏,然后,还上街看了一场电影,贺岁片,葛优演的,真好看。刚到屋不久,你就回来了。”
  他揽着我的腰,侧身过来,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然后,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上次那个《牵手》,演到第几集了?”
  沥川有一点跟我认识的男人大不相同。他不怎么喜欢看球,或者看体育频道。他喜欢看电视连续剧,言情武打历史都可以,哭哭啼啼的那种,越长越好,来者不拒。他的理由是,电视剧可以帮他学习汉语尤其是日常对话。而体育台则用不着看,自己记得坚持锻炼身体就好了。
  找来找去,换了几十个频道,没找到。最后落在一个没头没尾的日本电视剧上。片中有插曲,是日文,他一听,说:“我换了啊,是悲剧,不看。”
  我说,“不是说你不怎么懂日语吗?”
  “再不怎么懂,比你还是懂得多。”
  “我二外是日语。”我用日语说。
  然后,他说了一句日语,我大眼瞪着他,居然听不懂。我想,该不会是八格牙鲁的同义词吧。
  “松尾芭蕉的俳句。”他说,“你心服口服了没有?”
  “你这人谦虚有没有底线?”
  “没有。如果我是你,在这种水平,我干脆不告诉人家我有二外。”
  我跳起来,做势要掐他。
  他举手投降:“下回有不懂的日语作业,我帮你做,不收工钱。真的。你饶了我吧!”
  第二天,我们在机场告别。我回北京,沥川去沈阳。等他从沈阳回来,寒假已经结束了。我仍在老地方打工。我爸仍然给我寄钱,一个月一百块,比以往多了一倍。他不给我写信。我写给他的信,他也不回。我觉得,我爸对我,有深刻的洞察力,他好像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知道我会像他那样,无论走上哪条路,都会越走越远,永不回头。所以,他根本不想劝我。
  沥川回来之后,在龙泽花园他的公寓里住了十天。这十天,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如胶似漆,日子过得尤如一对夫妇。我们的合影挂在墙上。那小偷虽然偷了相机,照相的技术还真不坏。我最喜欢其中的一张,背景是远远的街灯,沥川回首,帮我摅过一缕飘在脸上的头发。那一刻,他侧对着我,关爱之意流露无余。
  之后,他回瑞士苏黎士,他的老家,看望他生病的奶奶。
  他去了一周,隔天给我打一个电话。然后,他说,家里还有别的事,需要多呆一些时候。过了一个月,他说,他要陪他哥去滑雪。那里,不通电话。
  他在瑞士呆了整整两个月。
  星期一,我到机场接他,发现他忽然间消瘦了很多。脸上的棱角更分明了。
  “嗨!”他在人群中看见我,我们紧紧拥抱。
  “怎么瘦了?”
  “没觉得啊。你倒是胖了。”
  “我吃得好嘛。”临行前,沥川一定要给我钱。我没要。我又到咖啡馆打工。这个学期我选的课不多,可以多干几个小时,所以收入相当不错。
  “耳朵好了?”
  他走到路边,检查我新打的耳洞。我见朱碧瑄的珍珠耳环,十分喜欢,在龙泽花园住着没事的时候,沥川就带我到楼下的珠宝店去打了一对耳洞。他说我的皮肤白,戴珍珠不好看,红宝石才好看。玫瑰红的那种。所以我的耳朵上,有一对红宝石耳环。沥川走之前,一天三次用酒精给我擦耳朵,怕我感染。结果,我的耳朵还是肿。
  “好啦。”
  “不疼了?”
  “一点也不疼了。我自己都取下来好几次了。”
  “不是说,六个礼拜才能取下来吗?”
  “哥哥,你回去两个月,六个礼拜早已经过去了啊。”我敲敲他的脑袋。
  他笑了笑,笑容中藏着一丝抑郁。
  “今天我请客。”我说,“咱们去吃寿司。就是上次那家店子。”
  我们坐上出租车,他说,“既然是你请,我们还是去吃米线吧。那家店寿司太贵了。”
  一路上,他都不怎么说话。
  吃饭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说话。
  吃完饭,他开车直接送我回寝室。
  “出什么事了?沥川?”我的心沉甸甸的。
  “家里有点事,挺麻烦的,是生意上的。此外,我爷爷身体不大好,病危。”
  我很少听沥川提起他的家人。但我知道他在家里非常受宠。只要提起自己的家人,他的脸上都充满了感情。
  “不是说,你奶奶病了?原来你爷爷也病了?”
  “对不起,我说错了。是我奶奶病危。”他说,“我可能最近还要回瑞士。我在等电话。”
  他看着我,一脸的心事。
  “那么,”我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专程回来看我的?”
  在寝室外面的树荫下,他捧起我的脸,悄悄地亲了一下:“是的。”


  [19]

  第二天,沥川没给我打电话。到了晚上,我打电话给他,没人接。我一夜未眠,心中充满不祥之念。
  第三天,一大早,他打电话过来解释:“对不起,这两天事务所里有不少事,太忙,没来得及回你的电话。今天中午我接你出来吃饭,好吗?”
  说是道歉,在我听来,更像唐塞。他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如一潭死水,我的心中,已蒙上深深的寒意。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带我去某个餐馆去吃饭。不料,他却把我带回龙泽花园。
  公寓的落地窗敞开着,阳光明媚,春风徐徐,吹拂着碧色的窗帘。
  “你坐着休息。”他到厨房里拿出一条围裙,“今天我当大厨,给你烤三文鱼。”
  显然,菜他已事先买好了。塑料袋上印着“平康超市”。我们常去的那个商场。
  他做了蚬肉周打汤,我最喜欢的汤。拌了一个瑞士沙拉。然后,在锅里滴了一点橄榄油,将三文鱼煎得三分熟,又放到烤箱里烤。沥川极少下厨,但只要他来做菜,样样都是精品。
  我望着窗外的春光,视线弥漫到远方。半晌,回过神来,发现窗外绿树成荫,竟有一大片花园。
  “哎,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没有发现,原来,你还有一个满大的屋顶花园?还种满了花?”
  ——在他的房子里,我们除了做爱,基本上不做别的事。我怕冷,沥川从来不开窗户。
  “我不在的时候你别出去,小心从楼顶掉下去。”他说。
  我曾经告诉过他,我有恐高症,从来不坐翻山车。
  菜很快就做好了,他将三文鱼分成两份,浇上料汁,堆上沙拉。红红绿绿的,在碟子里很好看。
  我用刀叉将三文鱼切开,一片一片地往嘴里送。
  “近来功课忙吗?”
  “还好。不忙。”
  “上次的期末考试,你考得好吗?”
  “全年级第二名,所以没拿到奖学金。鸿宇奖金只发给各年级的第一名。”第一名是冯静儿。我跟她还有差距。其实也不是太遗憾。我的确尽力了。
  沥川没说什么。他知道,在学业上,我很好强。
  然后,他便一直沉默地吃饭。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问:“你收到那个电话了吗?”
  他一怔,说:“什么电话?”
  “你要等的那个电话。”
  “嗯。”
  “是很麻烦的事情,对吗?”我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将它放在我的唇边,轻轻地吻。
  “嗯。”
  “一切都会解决的。你高兴一点,好不好?”
  “嗯。”
  我们一起进了卧室。他不让我开灯。我于是,在床头点了两枝蜡烛。他解开我的衣裳,温柔地吻我。
  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中,很快就激动了。然后,他用双臂锁住我的手,脸压在我的脸上,非常强硬地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吃痛,身体猛然收缩,他乘虚而入。“很痛吗?”他咬着我的耳根,问我。
  “有一点。”
  我很痛,同时,心里空空的,非常地想要他。
  我们每次在一起,沥川都很谨慎,今天,是我的安全期,所以他非常大胆,动作猛烈,几乎要将我一片一片地揉碎。整个过程,他很专心,什么也不说。
  有一滴水掉到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看他,他却将头埋在我的怀里。那滴水慢慢流下来,流到我的唇边,我轻轻地舔了一下。咸的。
  沥川的身体,其实非常柔弱。有时候,他需要花常人几倍的力气来做一些在我们看来很简单的事。我在黑暗中抚摸他残废的身躯,心中只有怜惜。烛光下,他用双臂支撑自己,样子非常的无助。激情之后,他留恋我的身体,久久不肯退出。
  终于,他放开我,轻轻地说:“我去洗个澡。”
  等我梳洗完毕。他已打扮一新,手里拿着车钥匙:“你下午有课,对吗?我送你回去。”
  从下午到晚上,我一直拿着他新买给我的手机,把音量和振动都调到最大。可是,我没有收到他的电话。
  次日下午,手机终于响了。我连忙接听:“Hi。”
  “是我,沥川。你在哪里?”
  “我在寝室。”
  “下来一趟,好吗?”他的声音格外地纯静,不含一丝情绪,“我在老地方,停车场。”
  往校长楼的那一条路,我走过千遍,今天觉得阴风阵阵。
  远远地,我看见沥川,纯黑的西装,浅灰色的衬衣,蓝色带着莹光的领带,苍白而修长的手,黝黑的手杖。他一直看着我,目中没有任何表情。
  停车场很空旷,迎春花开满了小坡。
  我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向他“hi”了一声。
  他看着我,垂下头,然后又抬起头,说:“小秋,我来向你告别。”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我打起精神,强笑地点点头:“几点的飞机?”
  “五点一刻。”
  “我送你。”我看看表,离起飞只有两个小时。从这里赶到机场,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沥川做任何事情都会提前准备,从来不忙到最后一刻。这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不用,就在这里告别吧。”我的长发,被风拂乱。他抬起手,替我将额头上的一缕掠到耳后。
  心悄悄地发抖,但我的脸很平静。我笑了笑,极力掩饰心底的焦虑:“也好。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他看着我,沉默。过了片刻,他说:“小秋。我不会再回来了。请你原谅我。”
  我呆呆地站着,脑中一片空白,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涌。
  沥川从不知道我哭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因为我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看着我,目光空洞,近乎冷酷,恢复到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那时的沥川很少笑。一人坐在窗边喝咖啡,拒人千里,冷若冰山。
  我大声地问他:“为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刹那间,他目光闪烁,掠过一缕复杂的情绪,仿佛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恢复静如止水的声调:“你什么也没错。”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 你不知道,更好。”
  “不!你告诉我!我要知道!我要知道!”我愤怒,向他大吼。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在我的额头上,用力地一吻:
  “我在龙泽的公寓里,给你留了一封信。”他说,“读完那封信,请你,以最快的速度忘掉我。”
  然后,他放开我,拉开车门,态度是那样毅然决然。
  可是,就在上车的那一刻,他忽然回过头,目光终于有一丝痛楚。他说:“再见,小秋。好好保重。”
  “不!沥川!我爱你!别丢下我!求你!别丢下我!”我痛哭失声。
  他的车疾驰而去。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不知道是天在下雨,还是我在哭。是树叶摇动,还是我在发抖。
  我打的去了龙泽花园。拿着钥匙,刷卡,上电梯。
  里面一切都在,家具、电器、厨具、陈列的古董和工艺品。
  里面一切都不在,所有属于沥川的东西,全部消失。他的衣服、图纸、轮椅、牙刷、图书、甚至他绘图用的铅笔、橡皮,洗澡用的洗发水、涂药用的棉签,刮脸的剃须刀、和鞋柜里的拖鞋。
  消失的还有墙上挂着的照片,我们的合影。
  那么干净,那么彻底,就好像他不曾在这里住过。
  茶几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很薄。我打开它,更加失望。
  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个名字“陈东村”和一个电话号码。
  我用手机拨号,接电话的是一个男音:“你好。”
  “请问你是陈东村先生吗?”
  “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姓谢,谢小秋。”
  那人立即说:“谢小姐,这里是陈东村律师事务所,我是陈东村律师。王沥川先生有两件事情委托我们办理。谢小姐,您现在方便吗?可不可来我们这里一趟?或者,您告诉我您的地址,我带着文件亲自过来给你过目。”
  我说,语气冷冷的:“什么事情,什么文件?你能不能在电话里先告诉我一个大概?”
  “是这样。王先生将他在龙泽花园的两处公寓,5001号和4901号全部过户到您的名下。他已经签署了所有的过户文件。您只需要带着您的身份证过来签几个字,就可以接收这两处房产。王先生说,这两处房产是他的赠品,您可以随意处置。可以自己居住,也可以出售他人。此外,王先生还说,任何时候,如果您需要用钱,也请给我们打电话。”
  我暗暗苦笑。这倒是沥川的作风,无论在与不在,他永远会“照顾”我。
  “谢小姐,您还在听电话吗?”那一端,陈律师等着我答话。
  “嗯。”
  “那么,谢小姐您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办理过户手续?”
  “陈先生,请您转告王沥川。”我说,“谢谢他的好意。我不会要他的任何东西。”
  “谢小姐,请听我说——”
  我挂掉了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龙泽花园。
  四月一号,今天,是愚人节。
  ****
  Hi沥川,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考得不错,连最差的精读都考了86分。你喜欢吗?中午我和安安去北门的小店吃牛肉拉面。我放了很多的香菜。味道真好。晚上我去晚自习,带上一杯浓茶。我在那里看完了最后一本《天龙八部》。是的,我不好好学习,想休息一下。小秋。
  ***
  Hi沥川,
  我几乎每隔三天给你发一封邮件,你有看吗?学校的日子很无聊。我仍然在那家咖啡店打工。还记得叶静纹吗?有一次,你把一本笔记本忘在她那儿了。现在我向她要,她不给。我有点妒嫉她哦。你什么也没有留给我。她还有一本你的笔记本。今天我在系里碰到了冯介良教授。他是冯静儿的爸爸。我不怎么喜欢冯静儿,不过,她的爸爸很慈祥,还很风趣。可能是因为研究劳伦斯的缘故。晚饭是我自己解决的。一根黄瓜,两个五香茶叶蛋。网吧里抽烟的人真多。我要去上自习了。小秋。
  ***
  Hi沥川,
  已经整整四个月过去了,没有你的任何音讯。你真有定力啊。我天天夜里做梦,梦见收件箱里有新邮件。没关系,我想,我只用把‘Hi沥川’当成“My dear diary (译:亲爱的日记)”就可以了。记日记是个好习惯,不是吗?没准将来我成了名人,人家还要用这个来研究我哪。我这个学期选了七门课。同学都说我疯了。我没疯,因为我终于拿到了鸿宇奖金。不用去打工了,就花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吧。糟糕的是,我们隔壁寝室搬进来了一个音乐系的,天天晚上打开窗户练声音。我们都快被她弄疯掉了。这夜半歌声,什么时候结束?小秋。
  ***
  Hi沥川,
  又是四月一号,愚人节。还记得我们是在那天分手的吗?你瞒不了我,因为你的眼睛里分明是痛苦。你从没有伤害过我,如果不得不伤害,一定是出于更深的善意。好啦,伤心的事情回忆到此。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梦见你在受苦。那天晚上,我半夜跑到网吧,第一次用GOOGLE查你的名字。还好,没有任何关于知名青年建筑设计师王沥川先生的坏消息。显然,你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公共活动。我在想,你突然离开北京,你的那些在中国的设计项目怎么办? 不过,好像你的公司仍在北京,仍在继续做生意。笑,这些都不是我能操心的事。我只希望你一切都好。小秋。另,别以为你在email中读到的小秋,就是现实中的小秋哦,现实中的小秋变了很多,你可能都不认得了。可是,沥川,你会变吗?你不会,是不是?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爱。


    [20]

  从沥川和我分手的那天开始,我一周至少给他发两个email,从未收过任何回音。他走之后的第二天,我在绝望中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却被告知是空号。我打电话找纪桓,纪桓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帮我问过沥川的公司,得到的回答是,沥川被紧急调回CGP欧洲总部,他手上的设计图将会在欧洲继续完成。所以,他仍然是CGP的首席设计师,虽然很大的程度来说,只是挂名而已。CGP需要他的名望招揽生意。
  纪桓说,由于沥川从不谈论自己的家世,他对沥川的所有知识主要来源于CGP网站上的几句简单介绍。和我GOOGLE出来的信息相差无几。王沥川,著名青年建筑设计师。出生于瑞士苏黎士,XXXX年毕业于哈佛大学建筑系,曾获得过以下奖项:XXXX年瑞士青年设计师大赛一等奖,XXXX年美国P/A金奖,xxxx年法国AS-4建筑设计大奖。代表作品:C城国家体育馆,M省皇家博物馆,S市足球场,各种名目的渡假村、商业中心、音乐厅、会展中心等等。
  这些金光闪闪的履历,不是我熟悉的沥川。我所熟悉的沥川,是那个深夜送我回家,陪我买火车票,因为被我爸骂而长了一身大包的沥川。沥川处处呵护我,没有半点架子。还有,沥川柱着手杖陪我散步,走得远了,会喊累;生病了起不来,夜里会求我替他倒牛奶。有一天晚上我写一篇论文,写到一半没思路了,痛苦地喝咖啡,他居然问我,要不要他的“性服务”。我们很浪漫地做爱,然后,我一鼓作气,写到凌晨,论文得到最高分。
  那天,沥川和我在停车场分手,只用了五分钟。我从龙泽回来,已过了千年。
  我失神落魄地回到寝室,在门口遇到了修岳。两天后,宿舍里传遍了我与沥川分手的消息。修岳找到我,问我,月亮没了,还要不要那枚六便士。
  我向他坚决地摇头。
  两年内我不闻不问,疯狂地学习,选课。到了大三的期末,我突然发现我已修完了所有的课。我问辅导员该怎么办。他说,你为什么不考研?他向我推荐了冯介良先生,冯静儿的父亲,英文系最资深的教授,劳伦斯专家。当年若不是学校在他夫人那里苦苦作文章,他早已被北大挖走了。我修过冯教授的“现代英国文学”。老头挺喜欢我,给了我一个最高分。我于是去找办公室找他,问他考研的事儿。老头拍拍我的脑袋说:“别考了。英文你很好,政治你肯定不想背。我替你省了这一关吧。”我很快收到通知,由于成绩突出,我被保送研究生云云。
  研究生不交学费,不过,一个月的补助费只有225块。就算有奖学金,我照样还得打工。我爸不再给我寄钱了。因为我弟与他大吵一顿之后,考上了中山医科大学临床系。学费比我贵两倍,父亲在经济上越来越捉襟见肘。小冬学习很刻苦,课余和我一样,四处打工,挣学费,挣生活费。我爸一个月寄给他一百块,肯定不够。我节衣缩食,打算每月寄给他三百块,被他退了回来。寒假的时候我去广州看他,小伙子长得又黑又壮,骑着车替花店卖花。我看着心疼,强行留给他两千块钱。可是在我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收到小冬的汇款,两千块,一分不少地寄回来。“姐,我的钱够花,你留着自己花吧。”
  我的日子过得很单调。早上五点起床背单词,除了上课、打工就是去图书馆。每个周一,我都下定决心不再给沥川写信。到了周末,我又故态复萌,忍不住去网吧查看信箱。看到那个0字,我又受到刺激,忍不住又写去一封信。头两年,我还在信里问他,你好吗?你在干什么?渐渐地,我的信只写我自己,有时候是学习汇报,比如:“这学期我选了四门课,精读、口语、写作、莎士比亚。上学期那篇劳伦斯的论文我得了最高分。我在课堂上发言,说查泰来夫人怎可以这样虐待克里福。把我的老师气得半死。”有时候是读书报告,比如:“今天我去图书馆借了一本特深奥的书,《莲花经》。我花了一个星期看完,回头想想,一句也没看懂。”有时候是饮食和天气:“北京今年风尘真大,我买了一条大围巾。”“还记得我们学校的鸳鸯林吗?现在林子的当中,修了一个水池,旁边开了一家湘菜馆。里面的红烧肉真好吃。”
  我觉得,我不是在写信,而是在电子信箱里种下一丛春草。
  春草恰如离恨,更行更远还生。
  三年中,因为学习的缘故,我很少回家。只在每年的春节,回去过几天。我和我爸大约冷战了一年,我最终告诉了他我和沥川分手的消息。我爸听后,半天没说话,最后问我,那你,难过不难过?我说,已经过去了。正好借此东风,化悲痛为力量,年年拿奖学金回来。
  就在我刚刚上研究生的那一年夏季,学校还没有放假,我收到了小冬的一个电话:“姐,回家看看爸吧。爸爸病危。”
  我爸得的是扩张性心肌病。送到市医院,学校的同事不知底细,以为小冬学医,就先给他打了电话。其实小冬只是医学院一年级的学生,除了着急,什么也不会。我爸昏倒在教室里,送到医院的当天就发了病危通知。之后的几天,他一直靠药物维持生命。学校在开始的几天,还不断地送去支票,渐渐地,他们派人向小冬解释,学校无法承担父亲的医疗费。主治医生说,这种病,希望很小,除了心脏移植,基本上没治。
  我问小冬,心脏移植的费用会是多少。
  “二十万的手术费。手术风险很大。就算成功,每个月大概还要几千元的抗排斥药费。”小冬一愁莫展。
  “爸……他还能说话吗?”在这种时候,我连哭是什么都忘记了。
  “倒是醒过来一次,”小冬说,“我没告诉他实情。他一直胸闷,心慌,喘不过气,多半猜到自己情况不好,说想见你。”
  “小冬,你马上去调查谁是中国最好的心脏手术专家,我去弄钱,替爸做心脏移植。”我放下电话,打的直奔龙泽花园,沥川的公寓。
  我的手上,还有那个公寓的钥匙。
  打开房门,一切依旧,一尘不染。公寓的管理费十分昂贵,所以每天都有人来打扫,所有的陈设,还是沥川离开时候的样子。我的心堵得满满的,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回忆。
  我在茶几上找到了那个信封,用手机拨号。电话响了两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陈东村律师事务所。”
  “我找陈东村律师。”
  “我就是。”
  “您好。我姓谢,谢小秋。”
  “哦,谢小姐。好久没联系,”他居然还记得我,“找我有事?”
  “我需要钱。”我说得直截了当。
  “能否请您到律师事务所来一趟?钱的事情,电话里谈不方便。”
  “请问律师事务所在哪里?”
  “您知道龙泽花园吧?我们的事务所在二层,204号。”
  我松了一口气,真是方便,居然就在楼下。我下楼,找到那间房,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将我请进他自己的办公室。他显然在业界资历颇深,龙泽花园地段优良,租金昂贵,在这里办公是不小的花费。
  “谢小姐,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证件,以便确认您的身份。”他是北京人,好像是语言学院毕业的,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我给他看了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他点点头,到隔壁保险柜去拿出来一个木盒子。然后,他从里面拿出一本支票本,问:“谢小姐需要多少钱?”
  “你能开多少?”我心里没底。
  “随您说。”他看了我一眼,“或者,您把支票本拿去,自己留着慢慢开也可以。”
  “二十五万。”二十万的手术费,五万的药费。
  他在支票上写上钱数,让我签个名,复印存档,然后将原件交给我。我看了看,沥川已经在上面事先签好了名。
  我把支票放到钱包里。陈东村又问:“那两处房产的过户手续,谢小姐不想一并也办了吗?”
  我说:“我不要房产。就是这二十五万,也是我向他借的。以后一定设法归还。”说着,我写了一张借据,强行塞到他的手中。
  陈东村笑笑,接过,放入盒中:“谢小姐,任何时候,如果您还需要钱,请来电话。”
  果然是沙场老手,不温不热,不推不托,说话知道分寸。
  我爸的心脏移植手术是在昆明做的。他的病情太重,已不能乘飞机去别的城市更好的医院。那天,三十位专家在他的身边工作了四个多小时。手术相当成功。可是,紧接着,我爸的身体便有了严重的排斥反应。我和小冬在惊恐中几乎天天收到病危通知,我们怀着一线希望,竭尽所能地照料父亲。他挣扎着活了二十五天,还是离开了我们。其实,手术风险之大,我们早已知道。但直至办完了丧事,我们还不敢相信,爸竟这么快就走了。
  那年暑假,万木丛生,娇阳似火。突然间,这世界就剩下了我和小冬。
  “姐,我们现在,是不是算孤儿了?”小冬问我。
  “不是还有我和你吗?幸亏当年妈妈将你超生了出来。”
  我弟是超生,因为我爸不愿意让我妈打胎。我爸因此失去了他在这个普通中学所有的提升机会,连我弟上户口都大费周章。我们在爸的抽屉里找到几个存折,里面的钱全部加起来了,有两万块。这大概是我们家的全部存款。我们用这笔钱给爸选了一个比较好的墓地。
  漫长的暑假,小冬只住了半个月就回学校了。我觉得精疲力竭,于是继续留在个旧。想稍作修整,应付未知的人生。七月的时候,高中同学过来约我到以前的学校去聚餐,顺便看望一下老师,我心情不好,推三阻四,同学硬劝:“别人都可以不去,你这个全校最高分不去,熊老师会伤心的。”
  无奈,傍晚时分,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南池中学的大门。守门的张大婶认得我,认得我弟,更认得我爸。我爸原来就是南池中学的老师,因为超生被降职,发配到更低一级的小镇中学。张大婶远远地向我招手:“小秋!暑假来这里玩儿?”
  “是啊,同学聚会。”
  “听说谢老师……”她摸了摸我的脸,“唉,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她不提则已,一提,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我低下头,眼泪掉在地上。
  “哎哎,是我不好,好不易过去了,又提这事儿。”她拉着我的手,硬塞给我一个苹果。
  我于是边吃苹果,边在大门口等我的同学。
  过了一会儿,张大婶忽然又问:“对了,几年前,曾经有一个人到学校来找你,我告诉了他你的住址,他找到你了吗?”
  我的手一抖,问她:“什么人找我?大婶您还记得他长的什么样子吗?”
  “怎么不记得。小伙子长得太俊了,直把刚进门的几位年轻女老师看痴了过去。不过,他好像腿不大方便,走路有点跛。”
  我强装镇定,又问:“您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吗?”
  “唔……三年前吧,春节之前,寒假之后。他还问我这里有没有地方卖南池中学的纪念品。我说,你当这是北京故宫呢。什么纪念品。门口只有个文具店,卖些纸笔之类的东西。然后,他还问我,门口的大街,是不是叫作西门大街。”
  真是不能对伤心人提伤心事,我的泪又往外涌。
  原来,沥川来过这里,我的家乡。
  “他问我记不记得你。我说,怎么不记得。她们一家人我都记得。小秋上小学就调皮,动不动被老师罚站。哪里想到她后来成绩那么好,成了我们这里的状元。”她还以为我是为我爸的事伤心,赶紧把话往轻松处说。
  我擦干泪,向她笑笑:“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北京来的。”
  “也许是我说的话让他高兴了。那时,我孙子正在地上爬,他给我三百块钱,说是给我的孙子买糖吃。”因此,孙大婶牢牢地记得沥川。
  这没来由的一番话,勾起了我的一腔心事,那一晚,和同学们聚餐,自始至终,我一言不发,只顾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大堆呕吐的余沥中。沥川不理我,已过了整整三年。我为什么还想着他,为什么还要给他发邮件,明眼的人都知道我在自作多情。我真是又笨又傻,无可救药。
  想爱一个人,没运气;想恨一个人,没理由。
  想逃避,没地方;想堕落,没胆子。
  我居然一直是好学生。
  父亲去世之后,我身心俱灰,整整三个月没跟沥川写email。回到学校,我忍不住又去了网吧。收件箱上还是一个0字。我于是写了一信极短的信:“Hi沥川,我爸爸去世了。他得了严重的心脏病,需要手术。我借了你二十五万块钱,等我一开始工作就会逐渐还你。也许你早已不用这个信箱了。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在这要紧的关头帮助我。我很感激。小秋。”
  这封邮件发出后的两个礼拜,有一天,我收到我的导师冯教授的一个电话。他说他手里有一封信,是寄给我的。但地址上写是“S师大英文系办公室”,所以就寄到了系里。正好他认得我,就替我收了起来。问我什么时候方便去他的办公室拿。
  我有点怕见冯老师,原因是他特别喜欢我,多次暗示我要考他的博士。而我对学习已产生了厌倦。暗暗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读完硕士,毕业找工作。
  沥川能说很流利的中文,也认识很多汉字。但他说,他会写的汉字并不多。因为他爷爷教的是繁体,他嫌笔画太多,太复杂,没用心学。所以我从没见过他写中文。信封上的字果然是繁体,果然不流畅,所幸笔画还全,大小相当,所以也不是太难看。最重要的是,谢小秋的谢字,那个言字旁,是简体,却是我教给他的。我还就,虽说是简体,其实,草书的言都是那么写。
  信封上面虽没有回邮的地址,贴的却是一张瑞士的邮票。我满怀希望地打开它,发现里面是一张很精致的卡,微微地带着薰衣草的气味,淡紫色的背景,当中手绘着一丛白色的百合。没有字,没有落款。什么也没有。
  那么,我所有的email,他全部收到了。
  我拿着那张卡,心事重重。系里的女秘书笑着问我:“小秋,你集邮吗?这邮票还要不要?”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哦,什么?邮票?”
  “是啊。我儿子集邮。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喜欢外国的东西。”
  “喏,给你,我不要邮票。”我把信封递给她。
  “哎,这信封里面的卡,香喷喷的,你也不要了?”
  “不要了。”我笑了笑,“如果你儿子喜欢,就一起送给他吧。”
  那一天,我去了一家首饰店。在自己的耳朵上打了五个耳洞,加上原来的两个,一共七个。左边三个,右边四个。那个给我打洞的小伙子说:“唉,好端端的美女变成了太妹。”然后我去了另一家店,在肚脐上穿了一个金环。
  我把自己原来喜欢的衣服都扔了,去买了一大堆长统袜。网状的那种。每天早上起来,我花一个多小时画妆,用紫色和黑色的眼影,把眼圈画得深不见底。平日我要么穿皮夹克,要么穿小马甲,露出肚脐上的那个小金环,觉得自己很性感。我喜欢料子很厚,样子很夸张的裙子。 我学会了抽烟,瘾越来越大,我周末去酒吧喝酒,常常醉倒。扶我的男人趁机在我的身上摸一把,我笑笑,和他打趣,无所谓。
  自从收到了沥川的“慰问”卡,我再也没有给他写信。
  两年之后,我成绩优秀,提前一年硕士毕业。我的导师看着我,一脸的惋惜。
  我将自己的简历递给五家翻译公司。五家都请我去面试。
  我自然选了本市最大、待遇最好、资历最强的那一家:九通翻译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