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子非鱼也
蒙泰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和纳兰依稀还是少年模样,两个人在桃树下面葬花,那时候她的心肠就像男子一般柔软,也不知怎么这几年,偏就是冷情了这么多……
睁开双眼,一女子背对他坐在床边,她梳着熟悉的两个大辫子,却是妹妹蒙恬。
他眼神一暗,她已转过身来。
“你怎么来了?”
“下这么大的雨,你不回家我和娘都很担心你。”蒙恬给他掖好被角,看着他暗淡的脸色有些恼怒不然:“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她不肯娶你做正室也不能娶你做正室,你呢,你不堪做小,也不可能去做小,不然就两相忘算了,这么又跑来这里算怎个事啊!”
“你不懂,”蒙泰翻了个身背对她:“没有她我宁愿死了。”
“没有谁离不开谁,”蒙恬耐着性子劝慰他:“纳兰公主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你见她何时回头看过你?”
“我不要她回头,”他小声道:“我要她绝情到底,才能做好那个位置,优柔寡断怎么做大事?你不知道纳兰少时的心肠有多么柔软,现在就差那么一步了,又有点犯糊涂了。”
“哥,你说什么呢!”
“你别管,我要帮她,可能也是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蒙恬诧异地看着自己哥哥,她心中忽然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有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一个又一个接连冒了出来,弄得她一个线头也抓不住。
这别院是纳兰赠与蒙泰的,两人分开以后这个地方都默契十足的故意忘记,自打流云入京以后,蒙泰想了很多,他原来与他有过一段时间相处,彼时流云还不是如此美貌,只一双美目天然未琢。
他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的,身为男子为人洒脱,那时也曾和他去各个地方做善事,蒙泰是大家公子,从未吃过什么苦,百姓受苦,有时连米饭都吃不饱,可即便是温饱不能,流云滴水不进,却也能淡然处之。
原来他不知道这个师兄到底想干什么,彼时四叔最常做的事,就是给流云磨脸,然后用药材打理肌肤,改变他的容貌,蒙泰以为,他只是爱美成痴,却不想,再见面时,他成了苏家人,成了纳兰的男人,虽然没名没分,虽然那一直是他不屑一顾的地位,但是,那人却是用了手段,早有预谋。
怎么办,纳兰似乎生生受下了这美男计,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蒙泰醉了,蒙恬的到来让她有些尴尬,纳兰与她合力将他安置好之后,也没顾得上嘱咐一句,就怏怏出了别院。
雨已经停了,周边都是清新的气息,本来就是偏僻些的地方,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她想着心事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敏锐的感知告诉她,后面有人明目张胆的跟着她!
纳兰霍然转身,流云仍旧是女装打扮,正是在她身后,也不知跟了她多久。
“你跟着我干什么?”她不悦地轻斥,心中最隐秘的事,仿佛就暴露在他眼皮底下一样。
流云微微眯着眼,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称之为不屑的表情:“公主殿下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出门的时候刚巧遇见。”
“在这里碰巧,还真是巧呢!”纳兰不想理会他,转身就走。
“这是怕我撞破你和旧情人的好事吗?”他在身后嗤笑:“殿下放心,我可不会多嘴。”
她懒得听他说些什么,更是加快了脚步。
流云站在原地,见她逃也一般似的越走越快,莫名地着恼。
说是刚巧,其实是真的,他有事出门,的确是刚巧遇见纳兰,说是故意,也是他故意绕圈子想万一遇见她的话……
她对他从未走近,这陌生的情绪让他有点不悦。
再不犹豫,转身离开。
一顶不起眼的轿子就在转角处等着,流云挺胸抬头,甚至在袖中拿出了折扇,刷地打开,赫然是翩翩才女苏云载了,轿中人耐心渐失,稚嫩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急迫。
“大表姐这是去哪了?真叫我好等啊!”
她挑挑眉,对她刻意隐忍的话不以为意,一掀轿帘就挤了进去。
轿子离开晃晃悠悠起了……
小小孩童粉面若桃,她穿着华丽,坐在轿中端端正正,见他没有规矩坐在身边,立刻避开身子,躲了开去。
“干什么?你这么小孩怕我吃了你不成?”流云拿着扇子使劲吹风。
“你是大尾巴狼吗?我还怕你这个?”小孩不屑道:“你就是怎么没规束,我也不能,我皇姐说过……”
“得得得,”流云立刻打断她的话:“她说的话你全记着,我说过的话你就听过即忘是吧!”
“不是,”小孩装得老练的小脸终于垮了下来:“这不是基本礼仪吗?”
“你才几岁,”他伸手捏了捏她皱成一团的小脸,爱不释手地捏住了:“现在本应该肆无忌惮的笑,难过了就哭,小小年纪就被她教成个老姑婆似的,和她一样真是无趣!”
“喂!你放开我!”她突然出击,两手掐在他的两颊,也使劲掐着:“快放开!”
流云吃痛,一下松开了手,他肌肤娇嫩,被这孩子一掐顿时红了两陀,幸亏有面皮遮掩,微微红晕不怎么起眼,这小孩子却也是被捏疼了,她揉着脸就红了眼睛。
这孩子当然就是如意,原本她就是极其爱哭的,纳兰为此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调教,此时看着流云这张女人脸竟是眼泪汪汪。
他顿时不知所措了,赶紧上前将她一把抱住:“别哭啊,都表姐不对,要哭你也得先赐我无罪不是!”
“你是什么表姐,你个坏蛋!”如意低叫道:“还赐你无罪,我诛你九族!”
“那可不行啊,”流云一本正经劝道:“那不是连你自己也给诛了咩!”
如意转过弯来,破涕为笑:“一天到晚的欺负我,小心我治你的罪!”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流云又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怎么跑出宫来见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我父后给你传话了吗?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淡然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总之不能让百姓受苦。”
“你这一行,也是凶险至极,若没有个屏障怕是凶多吉少,你确定要一个人去吗?”
“危险是有点,不过想要我不明不白就死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怕也有点难度,你就放心吧!”
“怎么又说脏话,”如意好笑道:“我皇姐可说过人不一定非要多良好的素质,但谈吐一定要有礼貌,你这个样若是叫她知道了,一定看不上你。”
“无所谓了,”流云靠在车壁以扇遮面:“她这样的优柔寡断,不是大女子所为,我还看不上她呢!”
“喂!不许你说她坏话,”如意辩护道:“我皇姐可是一等一的女子,你懂什么!”
“哪里一等一了?”流云斜眼:“我若是她,早就登上凤座了,还留你这么个小祸害干什么!”
“你还真敢说!”如意压低声音斥道:“那是我皇姐不想姐妹相残,才尽心扶持!”
“尽心了?”流云嗤笑出声:“那么尽心怎么不把大权交予苏家交予你?”
“外权干政,岂是长久?”她急急道:“苏家是我的本家,但也不能逾越!”
“那兰家就可以?”他悠然道:“若不是兰家无后,还指不定上天入地呢!”
“你错了,”如意恢复了面无表情:“兰家有后,我皇姐便是一枝。”
“对呀,”流云以一种你终于开窍了的目光看着她:“所以兰家不能再容!所以你皇姐她犹豫不决!”
“你说的不对,”如意狠狠盯着他:“总之你说的不对,朕自有分寸。”
连朕都用上了,流云及时闭上了嘴。
“你这一去,此事若成,兰家和苏家有可能同时避其锋芒,若能自省再好不过,若是不知好歹呢,也不用理会 ,你只管速速回京。”
“嗯,我知道。”他严肃相对,想了想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我走了以后,纳兰公主要是有娶蒙泰的意向,你就赐婚。”
“真的?”如意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这么好心?”
“蒙泰这个人与我相交过一段时日,我对他甚为了解,此人极其骄傲,性格刚烈,做小怕是不愿,你若赐婚,作为正室,他已不合适了,别说兰家不愿意,就是你父后也得出手相干,到时候纳兰若是强娶,则失心,或者说这事成了,也不枉我和蒙泰相识一场,更不枉我与纳兰这点露水夫妻了,总之对得起她俩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面对蒙泰,他多少有些愧疚,但是有一句话却没跟如意说,那就是因着婚事争了起来,京中对怀县的事业能放松一下警惕,而且,他大概不会去太久,若等他回来,婚事定让她不了了之!
不管怎样,对他都十分有利。
两个人又是细细研究了下怀县的事,等着轿子在京中转了两个圈,又回到了公主府的后门处,流云顶着女装下了轿,也不回头,那轿子又晃晃悠悠抬走了。
清歌早等在后门里,他先回了偏院,与四叔细细交待了一番,等到天黑了,一起吃过晚饭,这才自在地踱回纳兰的屋子。
纳兰早就回来了,床上依稀是她玲珑有致的身子,他慢步过去,发现桌上放着一点没动的饭菜,难道是看了蒙泰之后连吃东西的欲望都没有了?
不知怎的,心里隐隐升起了些许恼怒的火气,流云坐在镜前,卸下了面皮,又脱下了外衫罗裙,仔细瞧着自己完美无瑕的脸,放下了长发,这才爬上床去。
她一动不动,仿佛睡得很熟。
“喂!”流云拍拍她的肩膀:“喂喂喂!”
纳兰朦胧间听见他的声音,微微抬了抬眼皮,又闭上了眼睛,她脸色苍白,却是一副病容。
他伸出手去她额间一探,滚烫滚烫的,原来是病了。
流云也不声响,穿了鞋子,披了件外衫就到外间去叫兰秀,拿笔写了方子让叫清歌去买药熬药,又使他端了热水来。
他也没多想,只是见纳兰这样生病了,竟是觉的很高兴,流云关好房门,将水盆端到床前,这就开始给她脱衣服,纳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看着他无力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板起脸,收起笑意:“你说干什么?你有热了,我给你擦擦身子。”
俩人滚床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算得上是夫妻,纳兰闭上眼睛,任他给自己脱光,躺在床上只觉得忽冷忽热,流云见她默许,心情更是愉悦,真是仔仔细细擦了个遍,然后吗,蒙上大被,只等送药来了。
清歌熬好药,兰秀就等不及送了来,他担心主子,纳兰却是醒着的,气色也不是很糟糕,只让他下去休息,不用伺候了,他见流云端着药碗也是吹了又吹,便放心地下去做事了。
其实流云根本没伺候过人做这种事,尤其是女人,可这种场景却让他莫名地开心,纳兰不是小孩子当然是很配合,甚至她想一口喝下去,他却是非要拿着汤匙一点点地喂,还给她准备了蜜饯,像哄孩子似的叫她含在口里。
这一碗药可是喝了老半天,纳兰心中明白,怕是自己坐在地上那会儿,吹了点凉风,这才害了风寒,她想着自己生病了,也不知蒙泰怎么样,心中又有点惦念。
流云将东西拾掇拾掇就又爬上了床。
她没有精神,也懒得理会。
“明天一大早我可就走了,”流云提醒着她:“你就没什么好嘱咐我的吗?”
“嘱咐你什么?”纳兰将自己缩在被中:“你不是知道该怎么做吗?”
“那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流云有点不甘心。
“说什么?”纳兰闭上了眼睛,无意识地反问他……
这个没良心的,流云又拽了床被,独自面向床里躺下了,他本来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思来想去竟是有点小闹心,就好像有什么事没做非想做,还想不起来……
纳兰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做了很多个梦,有前世的,有今生的,有关于那个快想不起来模样的皇帝夫君的,还有蒙泰的,
混乱的场景交错着出现在梦中,她又仿佛是个小孩子,谁也不知道,她出生之后光是习惯这女尊过度就用了几年时间,小时也最爱躲起来偷偷的哭,有人说长皇女纳兰公主最像女皇陛下,其实谁又懂得她曾经的惶恐及不安呢!
迷迷糊糊又热了,她推开被子贪凉了些,不想一副微凉的身子靠了过来,纳兰一把抱住男人的身体,紧紧贴上,也不知是梦是真,口中竟是唤出声来。
“蒙泰?”
【17】焉知鱼乐
“蒙泰?”她贴近他的身体,低喃出声。
流云猛然清醒过来,纳兰赤裸的身体,紧紧贴合的肌肤,仿佛烫着一般推开了她。
动作之间,纳兰已经足够清醒,她浑身疲乏,眯着眼睛看着翻身将裸背对着自己的流云,怔怔发呆。
这一夜过得十分缓慢,苏流云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偏还睡不着,纳兰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他不知怎么地,许是头脑发热,一边隐隐盼着她能过来抱抱他,哪怕是在背后揽住他的腰身,一边等不到又倔强地不肯翻身。
寅时刚过,天色初亮,小女皇钦定的侍卫便在公主府的门口等候,亲下的旨意和御史宝剑送进来时候,流云早已梳妆完毕,他一夜未睡,早早起了就一直坐在窗边发呆。
兰家找到了那个苏云载,却是隐忍未发,到底是纳兰的意思还是另有所图,他不能确定,可不敢置信的,一夜无事,兰家没有任何的举动,真叫人不能放心。
纳兰睡得很熟,仿佛他的出行毫无干系一般,流云想起这些年飘零在外所闻所见,垂目低低念了两句阿弥陀佛,然后转身离开……
其实纳兰已经醒了,更或许他也看出来只不点破,院子里的宣旨声,她听见了,他的那两句佛语她也听见了,甚至,他昨晚求欢的意图,她都清清楚楚,但是,她不想再敷衍,一点也不想。
兰秀跟在主子身边多年,知道她的性子,等流云一行人出了公主府之后,他才进屋侍候,纳兰果然已经起身,这会穿着中衣裤正坐在床边不知想着什么。
小心看着,她脸色好了许多,目光清澈,竟如少女般桃花满面,兰秀看得出她心情极佳,端着脸盆快嘴说道:“殿下这是有什么喜事啊!昨晚可吓死我了呢!”
纳兰目光温柔,许久不见的是她舒展的眉头,隐隐的笑意:“我刚刚想通了一件事,真好。”
“殿下这般舒心,兰秀都替您高兴啊!”
“嗯,”她任他净脸,站起身来等着他取来干净的衣衫,天气渐冷,兰秀给纳兰取来一件暗花玄色的外衫,内搭繁复美色小碎花裙,纳兰不知想到了什么,挥手推开,思索片刻才吩咐道:“给我书房那件男装拿来!”
这一日刚好是休息日,不用上朝,前世作为皇后,纳兰知道皇帝早朝十分辛苦,为了配合其他事宜和休息,每月上中下旬都有一日休息不用上朝,到了这边之后,女尊过度竟是每年只有大年初一不用上朝,母皇去后,她借着朝政混乱改了过来,也多亏了自己想到了,不然还不累死!
兰秀有些犹豫,还是听话取了来纳兰看了半晌,才穿上身,不想这是她十五六岁的衣衫,那时胸部还不是这么丰满,又是刻意学着扮男装束了胸,如今一穿,竟是不伦不类,还有些不合身了。
她穿着在镜前转了又转,终是叹了口气,脱了下来,兰秀见她有些失望,也不敢相劝,只赶紧拿了先前的衣衫给她穿上。
本来还十分期待的纳兰,这么一来顿时兴致缺缺,她连早饭都没吃,叫人预备了马车,便直接出门,直奔蒙府。
结果,蒙泰不肯见她,守门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说出他家大公子的话之后,纳兰坐在马车里又等了一会儿,见蒙家没有任何搭理她的意思,这才离去。
好好的假日,竟是过得有些魂不守舍,兰家家主派人叫了她几次,她也不答话,兰秀赶紧说身体不好推脱了,纳兰哪也没去,回到公主府就坐在书房里看着那件男装出神。
次日一早她恢复了冷情的模样去早朝,日子依旧。
接连三日,蒙家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只从下人里流传出一些闲话,大致就是蒙泰生病了,好像还病得不清,兰索向她禀报这一件事的时候,纳兰正在东宫批折子。
她心神难安。
派人去蒙家打探消息,蒙家只说蒙泰害了风寒。
得了风寒也不至于闭门不见,入夜,纳兰一个人都没带,自己上了街,蒙家对于她来说,就像自家的园子,她少时常翻墙去见蒙泰,这会儿直接去了后院后门处,不出意外的,还是大门紧锁,她翻身上墙,一个纵身就跳了下去。
蒙家灯火通明,莫名的,一种不祥的感觉席卷了她的全身,纳兰加快脚步,惊动了护院。
“谁!”
她急步上前,大声喝道:“蒙恬呢!”
蒙家的护院岂能不识得纳兰真身?见是公主殿下急急而来,赶紧下拜,她丝毫不想理会这群分不清回话重点的家伙,急迫的就想看见蒙泰,起码,他要无事才好。
蒙恬已经听见了声响走了出来,她原是在蒙泰屋里喂药,见是纳兰,一脸担忧丝毫不遮掩脸色才好了些:“算你还有点良心!”
纳兰只念着蒙泰,也顾不上礼教了,她心中烦乱,本就性疑,这几日蒙家人的反常,更是叫她心生不安,这会儿大步冲进蒙泰的屋子,一眼瞧见心心念念的男人,竟是坐在床上看书,他脸色红润,哪有一丝病容?
“纳兰?”蒙泰惊诧道:“你怎么来了?”
“为什么?”她一步步走到床前:“为什么不见我?”
“殿下呀,”他好笑道:“我为什么见你啊!”
这两日的担忧,这些天的恍惚,难眠的夜晚中,关于他的梦境,还有种种诸如爱念,愧疚,留恋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自己做了那么多,紧紧差了这么一小步,就停在尴尬地方,就像是个笑话,只消片刻,纳兰便恢复了面无表情。
她赫然转身:“本宫今日有些醉了,冒然进府唐突了。”
说完人已经大步走出去了,蒙恬就候在门外,自然是列队相送。
纳兰的身影刚一消失在视线中,若无其事的蒙泰便忍不住使劲咳了起来,他狠命狠命地咳着,肺中那一星半点的腥意刺激着喉部,咳得太厉害了,以手捂住双唇,却是一口吐出腥红来!
他好笑看着掌心的红,另只手拿来手巾抹了抹唇边,很怕留下痕迹,真是想哭又想笑。
蒙恬不放心他,进了屋来,他赶紧拽了被子伸手到被底,她一脸担忧,却是心疼难忍。
“哥,你这又是何必呢?”
“去把药热热吧,”他并不打算和她继续这个话题:“我喝了药还想睡一会儿。”
“嗯,好。”蒙恬知道他的脾气,叹了口气,也不假手于人,端了药碗就走。
蒙泰刚才掐了自己脸蛋几把,这会儿刚抽手将掌心的污秽擦净了,脸色就变得苍白如纸,他栽歪一下躺倒,却是一丝力气全无,呆呆看着帐顶,上面浮现的,是纳兰的脸,像是对她说的那般。
他轻轻呢喃:“还不是火候,再等等……”
**
后宫中,少年素塔吹着口琴坐在高树上面,飘扬的琴声欢快流畅,传出去很远很远,远处一行人行色匆匆,走在前面的是矮矮一个小人,她穿着华丽,发冠精致,可爱的脸上是刻意庄严,就这么迈着稳稳的帝王步,直奔少年而来。
如意不耐烦身后跟着的一大群人,她直呵斥了几次,宫人侍卫见她进了君后的地盘,这才退散了些,只有近侍在旁,如意狠狠剜了几眼,也不敢靠得太近。
没人看着,她跑了起来,素塔远远瞧见,不禁笑了起来。
“喂!素塔!”如意在树下叫道:“你下来!”
“我不下去,”他自在地翘起了腿:“你上来!”
“我上不去!”如意双手掐腰:“你快给朕下来!”
“好吧,你先说什么事,”素塔低头看着女孩,越发觉得这孩子一脸严肃的模样十分可笑。
“我带你去看好东西!”如意得意道:“不用再跟我显摆你的弯刀了,叫你看看我的宝藏!”
素塔向纳兰赠刀不成,这件事已经成了如意笑话他的笑料了,那日二人在一块,如意一时好奇拿了小弯刀削了削木头块,素塔十分生气,好几天都不理她了,本来如意自从出生就没去过外面世界,素塔来了之后,与她讲的那些草原啊,宝马啊,还有好多侠士什么的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十分粘人。却因为一把弯刀恼了她,如意费了点心思收集了些极品的小弯刀,她命人摆在库边,迫不及待地就来找素塔。
少年的气消得也很快,他跳下树来,拉起了她的手。
“什么宝藏也比不上我的弯刀!”素塔笑道:“但是陛下这么想着我,我要是不去的话,多不识抬举啊!”
“切!”如意脱口而出,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见是没人听见她刚才的话,这才嘀咕道:“我就不明白了,一把弯刀而已,怎么就那么在意了,一会儿我赔你十把八把的!”
“你当然不懂了,”素塔摇着她的手飞快道:“这是男孩儿喜欢的东西,在我们草原上,是要送给重要的女子作为一生的爱恋,刀和鞘不分离,有着永不分开的美好的寓意,”
他一脸的憧憬,神色向往,如意走得好好的步子忽然顿了一下,她眸光黯了黯,随即急巴巴地好奇道:“男孩儿,嗯我是说你们男孩都喜欢玩什么东西?”
他真的认真想了想,然后给他讲了自己小时候仅有的几样玩具,如意听了十分失望,都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在她小的时候,在兰绯的屋子里见过很多,提起这个,她甚至还将那些东西摔了个稀巴烂,次日在她住的永和殿,纳兰就送来了许多玩具……
如意想起有些不快的回忆,偷偷呸了一口,俩人一路狂奔,遇见惊慌的宫人无数,她从未感觉到朋友的快乐,此时竟有了想将素塔留在京城的念头。
库房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溜弯刀,各种各样的,素塔转了一圈,不过却只是摸了摸,就回到了如意身边。
她急道:“这些都没有比得上你那把的?”
他摇头:“不是,只因为我这个是自己做了三个月才成的,是我的心。”
显然,素塔对着个还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说这个,她不是十分理解,他挺喜欢这个小皇帝的,也就耐着性子给她讲了什么叫最最重要的人,什么叫不想分开的心。
如意本就是聪慧的孩子,她就着他的话想了足足两天,终于下了个对她非常非常重要的决定。
流云走之前对她说的话,还响在耳边,这个坏心的表哥哟……
小孩子嘛,想到那做到哪,一天也等不及,她着人去叫纳兰,然后遣退了所有的宫人,直奔主题。
软糯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撒娇:“皇姐,我给你赐婚好不好?”
【18】真假云载
小如意对着纳兰撒娇,她软糯的声音带着些许讨好:“皇姐,我给你赐婚好不好?”
纳兰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稚嫩的脸,良久才别开目光,她径自走到案前缓缓坐下,上面摆放着如意的课业,随手翻了翻,前面几页,是中规中矩的小楷,再翻,后面写着许多朝中大臣的名字,上面全是大大的叉。
“好不好嘛?”她站得远远的,声音低低的。
“皇姐让你写两万个大字好不好?”纳兰不答反问。
“不好!”如意立刻鼓起双颊:“很不好!我最讨厌写大字了!”
纳兰点点头,合上她的本子:“还赐婚不了?”
她干笑两声,跑过来扑进姐姐怀里,仰起脸是一脸的天真:“素塔说人长大了都会有心爱的人,到时候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会想天天看见他永远不分开,皇姐有喜欢的人吗?好多大臣都说公主殿下到了适婚年纪,我想给皇姐赐一个如意喜欢的人做夫君,到时候我喜欢你也喜欢他,咱们也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傻孩子,”纳兰轻轻拥着她的身体,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眼底是暖暖的笑意:“你太小了,还不懂他们说的意思,告诉皇姐,”她轻声道:“是谁教你给姐姐赐婚的?”
如意犹豫了一下,闷闷答道:“是兰绯哥哥,他说皇姐很像娶蒙家大公子,还说我是皇帝,能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纳兰心中不悦,却是不动声色……兰绯?兰家?
“那如意呢?你喜欢哪个?”
如意嘿嘿笑道:“如意不喜欢蒙大公子,如意喜欢小桃子,把他赐给皇姐好吧?”
纳兰挑眉,心中的疑问被冲淡了些,她看着如意,半晌,轻哼道:“兰绯又哪里得罪你了?”
如意无辜地眨眼:“没有呀,皇姐说什么呢?”
纳兰道:“我早教过你,君臣有别,主仆有隔,你还不至于天真到连小桃子能不能赐婚给我吧?嗯?我的陛下?”
糟了,装过头了……如意调皮地吐了下小舌头:“不玩了啦!我很认真的!”
纳兰扭过头去不看她。
“皇姐~”如意赶紧扳过她的脸:“别生气别生气,如意知错了。”
“……”
“皇姐~”
“……”
小如意站在她面前,她小脸上全是惊慌和无措,眼底很快就蓄积了泪水,亮晶晶的水光在圆瞳中闪动,咬着下唇不敢言语。
纳兰心中一软,好气道:“你哭什么?”
她不问还好点,这一问,晶莹的泪珠顿时滚落下来,如意抓紧了她的袖子,瞪大眼睛只管死死盯着纳兰:“皇姐别生如意的气好不好?如意不是故意诬赖兰绯哥哥的,他说皇姐想娶他,我很怕皇姐真的去娶那个蒙大公子就不管我了……”
她从小爱哭,纳兰早就养成了袖中带帕的习惯,她无奈地拿出来,宠溺地轻轻擦去如意脸上的泪痕,耐心解释道:“母皇托付给我的,不仅仅是你们父子,还有这大周的江山,皇姐背后是兰家,你养成的是苏家,就为了我的婚事,两家角力谁也不肯妥协,蒙泰是个聪明人,他招亲入赘定然深有苦衷,现在蒙家得以在夹缝中生存,也极其不易,皇姐不能打破这个平衡,所以如意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
她肯定道:“苏兰两家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念想,能出这个主意的人,她定然是心机深沉,刻意挑拨两家关系,鼓动朝中动乱……”纳兰爱怜地描绘着如意的双眉:“皇姐知道如意虽然年纪小,但是懂得厉害关系。”
如意狠狠地点头,埋首在她怀中。
纳兰却一脸凝色,这个人心机的确深沉,花言巧语鼓动如意给她赐婚,定然猜到如意的反应和她的阻拦,他既然知道蒙泰招赘已然自己断了后路,还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试探,亦或是提醒……
是敌是友?
瞬间想到了一个人,她安抚了如意,之后立刻赶往兰府。
是时候见见苏云载了……
兰家老家主已经懒得见纳兰了,请了几次都不来,这会儿突然来了,又说要见那个姓苏的,显然是根本没将婚事放在心里。
招待纳兰的是兰绯,他这几日被家主禁足,正是烦闷,见了纳兰十分高兴。她没有心情哄孩子,叫兰索跟着自己,兰绯带路就去寻人。
苏云载被兰家安排在后院的一个小角落里,纳兰穿过前院,远远地瞥见兰染在亭中抚琴,兰绯顿足,也不知回头想和她说什么,她正是心烦意乱,低喝了声快走,竟是连头都没抬。
姐弟二人又转过两个转角,院内有侍卫看守,苏云载正是沉醉在园内琴声当中,坐在石桌旁边摇头晃脑是哼哼呀呀。
纳兰站在院口,她眯起双眼,这个苏云载个头不高,年纪大概三十来岁,她身材消瘦,肌肤倒略显白皙。
“喂!”兰绯叫道:“还不过来!”
他这一喊惊动了苏云载,她闻声回头,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急冲冲奔到纳兰面前跪地叩首。
“公主殿下千岁!”
纳兰站定,看着这女子发顶发了一会儿怔,兰索在她身后偷偷拽了一下衣襟,这才缓过神来。
“抬起头来,”她厉声道:“本宫问你,你姓甚名谁,祖籍哪里,家中还有何人!”
她凤目锐利,苏云载刚抬起的眼被她这么一盯,立刻伏下身去哆嗦道:“秀、秀才苏云载!
两个苏云载,必然有一真一假。
清歌苦着个小脸,看着旁边的流云哥哥即使在颠簸的马车中,也那般悠闲地看书,很是不解。
流云赫然是女装,平日里苏云载的模样,他翻书之余,瞧见清歌的苦瓜脸,分心道:“老是盯着我做什么?”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啊!”清歌好心地小声提醒他:“那个苏小姐要是真在兰家,那咱们回去的时候,等着的会不会是铡刀啊!”
流云好笑地瞪他:“你故事书看多了吧,就算是欺君大罪赐死了,也不会拿铡刀铡你的。”
“啊?”清歌很是担忧:“我还不想死啊!”
“真是个傻瓜,”他叹息着合上书本,将双臂枕与头下喃喃说道:“我就是死在怀县,也不会死在京城的。”
清歌听他也提及了死这个字眼,更是担心。
兄弟二人坐着马车,一路行向怀县,途经各个州县,流云偶尔下车买点小吃,其他时间都呆在马车里。
他一直都在赌,赌自己能平安到达,赌她的选择。
车队行得非常缓慢,就在流云出发半个月的时候,他突然发令加快速度,然后整个人都十分神秘,经常用清歌做掩护,偷偷出去又偷偷回来。
第二十三天,终于到了难民的中心地带,怀县。
去年的时候,流云曾在这一带走过,多半年了,他挑着车帘看着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感慨不已。
即使走到这里,两家都没有任何的动静。
他更加笃定了些,眯着眼睛轻轻哼着清歌小调。
怀县的徐县令命人打着火把列队欢迎,苏云载翩然下车,清歌抱着御赐尚方宝剑紧随其后。
“御史大人辛苦了!”
她微微点头,在众人的拥簇下,进入了县衙。徐县令在他旁边体贴道:“大人连日赶路,定然是疲乏了,不如先在后院歇息歇息。”
苏云载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问道:“去年怀县受灾,满大街的都是乞丐,今年秋收如何啊?”
县令答:“去年朝廷拨款赈灾缓解了不少,今年百姓的日子好了很多啊!”
他点头表示收到,一路再无言语,带着清歌住进了县衙的后院,徐县令一家三口,看起来也十分简朴,因是晚上到达的,内眷并没有出来迎接。
徐县令给他主仆安排好了房间,是院中间最大的屋子,苏云载站在院里看了两眼,借口说太累有事明日再谈,走进去就没再出过房门。清歌的包裹中有糕点,俩人合水吃了点,屋内摆设很简朴,他有点摸不清苏云载跳脱的心思,小声问道:“我们一会干什么?”
苏云载气定神闲:“睡觉!”
清歌不解:“为什么不趁晚上出去打探一番啊?以哥的武功不会别人发现的啦!”
他扯了扯唇轻哼道:“睡觉能睡消停就不错了……”
期间徐县令又亲自送来一床被子,只说疏忽了,清歌本来是拾掇包里的东西,他打开房门时候,这位县令正猫着腰在门前不知干什么。
苏云载一直在床上躺着,她见了连说不敢打扰,给了清歌被子就下去了。
她走之后,清歌就熄了灯。
苏云载拿着被子在桌上铺开来,叫清歌睡在上面,清歌可怜巴巴地看着床,这一路行了二十三天,可是没睡过一天好觉,他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床上危险。”
小清歌这才收了心思,俩人各自歇下。
到了半夜,夜深人静时候,苏云载猛然睁开眼睛,片刻之后,房门无声地开了……
【19】
房门无声地开了,苏云载浅浅的呼吸一丝异样也看不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忽然出现在门口。他看不出男女,低垂着脸,像是要进去,又像是不敢打扰,最后磨磨蹭蹭动了动,发出诡异地擦擦声。
他仍旧没有动,那人轻轻唤道:“苏大人~苏大人~跟我走吧!”如鬼哭般尖厉的声音,又是嘿嘿地笑着……
清歌已经被惊醒了,他瞪大双眼,全身都绷得紧紧的,不敢出声。
院中传来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还没等到了门前,就听西南处一声尖叫:“啊!有鬼啊!”
纷乱的脚步声打乱了这诡异的笑声,苏云载远远瞥着门口的人,突然高喝一声:“什么人装神弄鬼!”
他腾地坐起身来,这一动之间,门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听得见院角淅淅沥沥的哭声,还有男人女人安抚的声音。
“大人?”清歌一骨碌爬起来,蹭地跳到了他的面前:“我害怕!”
“没事,”他轻轻揽过清歌,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安慰道:“有我呢!”
说着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前,大声喝道:“外面何事喧哗!”
侍卫们已经处理好了突发状况,一人拿着个盒子走过来躬身道:“这是在徐大人家的小公子屋里发现的!”
苏云载接过来一看,即使他胆大,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盒内装着的,是一个尚且缠着胎带的婴孩,这小家伙头很大,微微蜷着身子,周身乌黑,又瘦又小,是个死胎,恐怖的是,看起来就是个未足月的胎儿,偏偏手大脚大,都四面折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他双眼皆无,只剩两个洞洞空旷地盯着大家,唇角还扯着诡异的笑容。
清歌好奇地翘脚,他挥手一拂:“没什么好看的,这件事就交给徐县令处理吧。”
徐县令家的男孩吓得呜呜直哭,她先接了,让人拿了下去。
苏云载不悦地抿着唇:“你们怀县可是有什么冤屈的生灵啊!这小胎儿像是有些来历,听说苗疆一带就有这样的诅咒,很是灵验。”
徐县令犹是惊魂未定,正是这时,一丝风声划过众人耳边,苏云载淡眉轻挑,箭矢破空而来,他站立未动之时,就在清歌的惊叫中倒了下去……
“快保护御史大人!”这喊声永远迟来一步,众侍卫一拥而上,县衙后院顿时乱成一团。
徐县令脸色是不能好了,大夫说御史大人差点就一命归西了,给她吓出一身冷汗,万幸的是偏差一点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苏云载只昏迷了一刻钟的时候,清歌一直在旁边哭,她醒来之后也一直沉默,加上受伤失血脸上也没什么颜色。
这一下子,别说出去体察民情了,就是离开这个守卫森严的屋子,也是半点也不想了,清歌半步不离,徐县令只好将账目整理了装在小箱子里拿了来给她过目。
苏云载在床上是一边养伤一边查账,当然,也只是在人前翻了翻,没人的时候都是清歌在一页一页校对。
三日后,她突然下床,伤势痊愈,就在徐县令惊诧不已的目光中将其中两账本摔在她面前,账目是什么样的,徐县令自己心里有数,她不亢不卑接过来,装模作样翻了两页,然后低头道:“大人这账目有何处不妥?”
苏云载笑得意味不明:“去年朝廷发银两放修坝体,账目上怎么少了一百万两去处?”
“大人说笑了,”徐县令一脸正色:“坝体花费明细都在账上,何况大人都没有出去查看……”
“放屁!”苏云载厉声道:“叫师爷来看账!”
徐县令有恃无恐,叫来师爷,几个人落座静静等待,那师爷先还脸色正常,不等一本算完,就偷偷瞄着县令,等两本核对完毕,不由急急道:“这账目不对啊!”
“哼!”苏云载冷笑:“要是对我还来查什么!”
“再算!”徐县令心中暗惊,她不怕查,因为银两发放到县里根本没有那么多,账目的确有假,但是再假也没有这么多银两,至于账本,真正的那笔帐都在心里,根本没有书本明面……
那师爷也不相信有错,赶紧再仔细查对,结果仍旧一样,冷汗从他额顶低落。
苏云载反而不急了,徐县令凑到桌前和师爷将账本翻来覆去的看,结果都是一样,的确是他的笔迹,的确是他原来的账本……
这……
“大人!”徐县令忽然跪倒在地,她向前爬了几步叩首道:“小人冤枉啊!”
“你要是冤枉的话,那婴孩就不会来找你了……”苏云载慢条斯理地喝茶。
想起那盒中小尸婴,徐县令莫名的打了个哆嗦。
那师爷知道兹事体大,也跪了下来,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账本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差了一百万俩啊,这次是真冤枉了……
清歌已经将账本收了起来,苏云载揉了揉心口,其实是假胸有点偏,稍微调了一下位置,淡淡说道:“百姓面前谢罪吧。”
那还有活路吗,上面会派人杀了她的!徐县令不安道:“求大人救命啊!这账目绝对是假的!去年拨款修坝体,和赈灾的粮款到县里一共也没有一百万两,如何就有了个一百万俩的错账呢!”
“哦?”苏云载半信半疑:“你可知朝中拨款拨了多少,也敢说这妄语?”
徐县令哪里还敢隐瞒,花费了多少银两,剩余多少,都做了什么用处通通说了一遍,可这御史大人始终不松口,皇家侍卫小队将个小县衙包围得严严实实,她一家三口人犹如放在油锅里的蚂蚱……
怀县的百姓都认得苏云载,县衙里剩余的米粮多半发放了下去,他救得了一星半点,也是杯水车薪,从怀县兜了个圈子,苏云载如法炮制,弄了不少所谓的账本证据,当然,也经历了数次刺杀,他只管护住清歌,立刻回京复命,若是到了朝中,这件事就算完成了一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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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在京中也没闲着,边疆传来消息说吴国刻意挑衅,两国摩擦不断,竟是大有破坏和平协议的苗头,镇守边疆的军队,正是兰家旁支的兰瑞大将军,兰家老家主适时提出婚期,希望纳兰定下兰染,择日迎娶。
她十分头疼,苏君后连夜召她进宫,他搬出了先皇留给她的遗旨,说苏兰密不可分,兰家做大,他父女保不住大周的江山……
原吴国贵君当中,其中一人便是纳兰的亲舅舅,两国联姻,签订和平协议已经多年,前两年舅舅病故了,表妹在争位中意外落马,周国朝中刚稳鞭长莫及,可是失去了许多先机,如此一来,吴国对周国的小皇帝便十分的感兴趣。
先皇在时,本是太平盛世,舅舅去后,兰家大军抵抗吴国入侵,最后成功镇守边疆,不想才刚刚两年,它就又挑起了事端。周国兵权,本来有四份,一份是抵挡吴国的兰家军,一份是守卫皇城的保皇派,乃是清流,一份是苏家一小部分的暗桩,先皇留给他自卫用的,最后一大部分都在纳兰手上,她接手大周时候,皇帝年幼,各国都虎视眈眈,边境入侵时有发生,原本边疆的官员全被清换,纳兰将四十万大军全部离手。
安内攘外,不仅是收复失地,更是手无寸兵借助兰家成功抑制住了苏家疯狂地窜起,如今吴国挑衅,朝中分成了主站和主和两派,文臣武臣争吵不休。
正是这时,吴国派来使者已经在路上了,苏云载也传来消息在回京的途中,她在东宫住了几日,时隔苏云载离京,已经有整整三个多月。
他走的时候还是秋天,转眼间冬雪飞扬,纳兰到底心软,派了影卫队跟着他,她还是好奇,这个苏云载是如何来完成对百姓们的许愿……
冬藏的这一天,刚刚传来消息说苏云载即刻到京,小如意正和纳兰商量着要不要派人去接,蒙家来人了,兰秀带来了蒙恬的小厮,纳兰心中仅仅是划过了一丝不安,那小厮张口就哭嚷道:“大公子不好了!”
她脑袋嗡地一声,上前就是一个大巴掌,赶紧出了宫。
两个月未见他,先前还恼他骗她,之后一直对蒙泰病着的传闻不闻不问,纳兰一直以为,他就是耍着小手段,想叫她心疼,叫她难受,叫她别放下过去……
一边走一边想,纳兰越来越觉得自己混账,蒙泰足不出户,就连上次,也定然是刻意瞒着,她顾不得坐马车,也想不起来坐马车,就是一路跑,一路跑……
蒙家前院已经没了人,蒙恬已经哭得双眼红肿,蒙老师拦着纳兰是又捶又打,她到床前的时候,蒙泰瞪大眼睛,正是急急盼着。
老师说,大夫看了无数个,蒙泰不叫告诉她,如今,临去了就想见纳兰,怕是回光返照了……
她哆嗦着握住他的手,蒙泰消瘦得不像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纳兰,抱抱我。”
纳兰赶紧将他半身抱在胸前:“不是风寒么?怎么这样?蒙恬!快去叫御医!”
蒙恬在一边哭着说什么吐血下毒什么的……
蒙泰一手抚上纳兰的腰身:“不是——风寒啊,纳兰啊,是有人要害我啊——”
他嘴唇动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她咬牙忍着胸中翻滚的怒意,一字一句说道:“你放心,你若死,我给你报仇……”
话还未说完,蒙泰黯淡的眸光已几近涣散。纳兰抱着他轻轻摇晃:“可是我不会让你死!”
她回头叫着蒙恬,蒙恬家的大夫已经到了床前,她在纳兰的逼视下颤颤巍巍看了蒙泰,只说,还吊着一口气,不过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已经去宫里请御医了,纳兰抱着蒙泰紧紧钳在胸口,她看着蒙泰微睁的双眼,已经凹下去的两颊,酸意涌上心头,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喊,蒙泰啊!蒙泰啊!
我一直想,带着你
去浪迹天涯……
我一直想,带着你去隐居田园……
我一直想,只有你一个人……
蒙恬在床边低声呜咽,纳兰眼中落下两滴热泪落在蒙泰的脸上……
“谁?”她几乎是从肺子里发出来的声音:“谁要害你?”
“别——”他断断续续哽咽着:“他不说我不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是他害我不是——我——我——你小心——”
话未说完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纳兰低吼一声,那大夫赶紧再探,蒙恬哭得死去活来,不想还有一口气在心口处,其实是命悬一线,虚惊一场,宫里的御医也到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安稳了蒙泰的气息,然后惶恐地跪倒一地,蒙泰快不行了……
她什么也没听见,她的脑海中翻来覆去是那么一句话,有人害他,有人要害死他,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他想挑拨苏兰两家关系,他临走前见了蒙泰,他是想逼她将天平打破,逼她对兰家下手!
为此,他下了毒……
纳兰的眼睛忽然红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咬牙低喝:“苏云载!”
【20】打入天牢
苏云载回京,女皇急召几名重要大臣入宫,广德殿乃是先皇托孤之时最后停留的地方,几名大臣相继到了的时候,苏云载正跪在地上垂目不语。
如意两手负在身后,小小身影背对着她们站在案前。
“女皇万岁!”千篇一律的开场白。
“怕是朕不仅不能万岁,”如意缓缓转身,稚嫩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悲沧:“连百年之后都要被百姓说成昏君呢!”
“臣惶恐……”
“你们还能惶恐吗?”她一手拍在案上的小打单据上,接着抓起部分就直接冲着大臣们劈头盖脸地扔了下去:“看看你们都养了什么人?看看我大周的好官!”
众人心惊,赶着抓起来细细一看,都差点背过气去,苏云载出京之后,哪个不是密切关注,有些的确是有书面账目的,更是严加防范,根本就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岂不知,这些个证据又是从哪里来!
“臣……”
苏云载深深叩首:“臣自出京以来,共遭到刺杀一十三次,能得以平安回京全靠女皇和公主殿下的庇佑。”
赫!
不知小皇帝是什么意思,查办所有人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揪着一个人不放是很有可能的,群臣担忧,公主不在,她这是要唱哪出戏啊,若是查办,下面一群人都要整改,受到牵连的还不知要多少人呢!
“怀县一带百姓疾苦难捱,你们可知百姓饿死多少人吗?”如意走在众人身前:“皇姐睁一眼闭一眼看着你们呢!”
“臣监管不严……”
如意打算她们的官腔:“闭嘴!”她恼然道:“你们欺朕年小是也不是!”
“臣不敢!”
“可是你们总要知道,”她咬牙冷笑:“朕总规是要长大的,说说吧,怎么办?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臣们面面相觑……摸不准事态严重性。
苏云载提议道:“不如由国库提些银两去赈灾,各地河坝都重新翻修,防止水灾,或者免去税务,可减轻百姓赋税。”
“国库空虚,”如意斜眼:“皇姐是绝对不会允许动用里面所剩不多的嗯……银两,不然还是告知皇姐,剩下的事你们就全由她吧!”
这哪里行!兰苏两边一个,兰家是怕纳兰真打脸不给面子,断了臂膀那还飞得起来?苏家就更不用说了,在小皇帝面前尚且还不敢放肆,兰家揪着她的错还不扒她的皮?
“臣愿捐献三十万两白银,前去赈灾!”一人出血……
“臣也愿捐献……”两人出血。
“臣也愿捐献……”全部出血……
苏云载唇边笑意顿现,如意转过身去,仿佛是为了这些人的敷衍,深深的叹息:“众爱卿平身,怀县百姓需要一个交代,你们回去之后好生想想吧。”
一宫人急匆匆跑了来:“禀皇上,公主殿下进宫了!”
如意一怔,蒙泰的事多少听说了些,这个时候她怎么来了:“你们先退下吧。”她向苏云载使了个眼色,决定先一视同仁。
大家齐齐松了一口气,赶紧跪安。
“臣告退……”这一退还未退完,只见许许多多的公主府的侍卫涌了进来。
纳兰一脸怒色走在后面,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云载身上。
“敢问御史大人,冒充朝廷命官欺君罔上,该处何罪?”
“回公主殿下,”他朗声道:“自然是死罪!”
如意挥了挥手,众臣不敢久留,赶紧走了个干净,她奔到纳兰身边仰着小脸抓住姐姐衣襟:“皇姐发生什么事了?”
纳兰死死盯着苏云载:“拿下!打入天牢!”
“是!”众侍卫只待上前。
“等等!”苏云载喝道:“公主殿下就算是现在要臣去死也得让臣知道原因啊!”他对上她狠辣恨意昂然的目光,不卑不亢:“臣有何罪?”
“君后驾到!”正在此时,外殿传来宫人的声音,苏君后带着随行侍从款款而来。
“来的倒是巧。”纳兰撩起裙角,回身落座。
“这是唱的哪出戏啊!”苏君后看向如意:“你又不乖惹你姐姐生气了吧?”
“哪有啊!”小如意赶紧亲手拽过太师椅,君后只当没瞧见剑拔弩张地气势,也并未怪罪纳兰的无礼,看着她还轻轻笑出声来:“哟,纳兰,这是怎么了?”
纳兰轻轻击掌:“带上来!”
殿外自然有人响应,不多一会儿,两个侍卫押着个苏云载从外面走了来。
刚刚做好的小如意腾地站了起来,苏君后皱着眉锋,轻轻瞥着她,她连忙端端正正坐好了。
“告诉君后,女皇陛下以及本公主,你姓甚名谁?”纳兰揉着额头,凤目锐利瞪向跪在下面的苏云载。
“草草草民,哦不秀才苏云载巴拉巴拉……”下跪女子忐忑地将自己的老底翻了一遍。
“父君可记得,苏家原有一个远方亲戚,可谓奇葩……”纳兰以目光询问:“是个秀才,每三年都要考一次,兰家曾拿这事说笑过,三十多岁这么个女人?”
“父君老了,”苏君后叹息道:“很多事都记不住了。”
“她就是苏云载,”纳兰看着流云,勾起唇角:“那你又是谁?来历不明还冒充苏家人居心何在?哦对,”她长出一口气:“不用问,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告诉本宫了,无非是挑拨苏兰二家,还想着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帮助如意亲政,或许除掉本宫,才是你的目的,对也不对?”
“公主殿下何出此言呢?”流云背脊挺得笔直:“想要臣死安个莫须有的罪名还不是很容易吗?”
“莫须有?”纳兰失笑:“你可知只这一个冒充朝廷官员都能要你的命?”
“冒充?”流云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出声来:“她叫苏云载,别人就叫不得了?要知道我是不是那年的秀才,其实简单,卷式可以拿来对照,要知道我是不是苏家的远房亲戚,也简单,看看苏家的族谱,和祠堂里的记事,一看便知。”
“这些能造假的东西,本宫不想看,”纳兰的脑中浮现的是蒙泰苍白的脸:“本宫就是想治你的罪!”
“别的可以造假,”流云正色道:“唯有一样不能有错,那就是苏家本无云载,那年母亲产子流云,是个男孩儿,多人可以作证,流云这一生,从小淘气,看不惯别人家女孩儿的强势,未满十岁便自己向长老报以云载二字,从此苏家才有的云载小姐,她男扮女装考了秀才,奔赴京中苏家,奈何苏家不留,出京之时心灰意冷,”他定定看着纳兰,顿了顿又道:“初遇帝姬纳兰,彼时公主殿下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非凡。”
纳兰拂袖而起:“满口胡言!苏云载既是男子,那欺君之罪罪可当诛!”
流云无视她的怒气:“殿下却不知,流云读书书无用,流云练剑剑无用,都因流云是男儿,十岁那年巧遇恩师,赐字云载,寄托飞翔的远意,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站在朝堂上,为了有朝一日能入公主的眼,流云的脸磨了整整十年。”
“真是好笑,”纳兰嗤笑出声:“这么说你对本宫可是一往情深了?”
“你说这可能吗?”流云像是看白痴一般瞄了她一眼:“今日索性就都说了,公主殿下年纪轻轻却能平衡朝政,如今几年过去,朝中和美,却不知底下百姓苦难,流云再次入京,只为求天下疾苦能少一些,至于这张脸,如今被人利用,看了只增厌恶。”
“你在试图说服本宫你不是苏家人?”纳兰把话挑明:“你想说你接近本宫不是为了苏家?”
“公主殿下可真是多疑,流云本就是保皇派,对如意女皇忠心耿耿,这男儿身也是她暗中安排,这些殿下若想知道一查便知,何苦这会儿来问罪呢?”流云弹指拂去衣衫灰尘,始终不愿下跪:“可不知是何人在背后挑唆,流云若是苏家人,还救你干什么?公主殿下能否告知在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纳兰哪有心情与他理论:“如意安排的人本宫就动不得了?苏云载,本宫不管你是真是假,总之,蒙泰若是死了,你就得陪葬!押下去!”
她挥袖也不理会君后瞬间变白的脸色,如意膛目结舌:“皇姐~表哥他他他的确是我的人……”
“蒙泰怎么了?”流云后退拂开侍卫:“殿下给流云个明白!”
“难道不是你下的毒?”纳兰紧紧盯着他:“他要死了!”
“纳兰!”流云忽然喊出她的名字,他撩起袍角,双膝跪在她的面前:“我有私心不想你娶他,但绝对不会害他!流云指天为誓,即使用那起死回生逆天之术也要救他,请让我证明自己清白!”
蒙泰的心思,纳兰知悉一二,是完成他的心愿还是保住他的性命,她闭上眼睛思索片刻,立时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