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前几日才刚过夏至,该是烈日当空、炙热难当的正午,然而这会儿不仅天色阴霾,还刮起了阵阵强风。
墨阳城位于京城与江南之间,是两地往来必经之处,这里虽然比不上江南的山明水秀,也远不及京城的繁华兴盛,但勉强还算热闹。
在墨阳城东的巷弄中,有一间窄小的老房子,此刻那扇瞧起来不太牢固的木门被人从屋内一脚踹破。
四名虎背熊腰的壮汉相继走了出来,他们对于自己粗鲁的举止一点儿也不愧疚,而跟在后头的一对夫妇,尽管眼底浮现不满的光芒,却丝毫不敢吭声。
这对夫妇瞧起来还算年轻,男的将近三十岁,女的约莫二十四、五,而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个大约五岁的女孩儿。
身材最高大的那名壮汉掂了掂手中的一袋银两,说道:「本来依照咱们赌坊的规矩,要是敢诈赌的话,必须赔偿百倍赌金。念在你们两人是初犯,家里的银两和值钱的首饰又全都在这儿了,这次就勉强饶过你们。往后要是敢再犯,就别怪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这对夫妇连忙摇头摆手,就怕惹来一顿好打。
「哼!谅你们也没那个狗胆!咱们走!」
四名壮汉离开之后,夫妇俩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由原先的唯唯诺诺变得懊恼不甘。
「你说现在可怎么办才好?」苏卉云气急败坏地对身旁的夫婿抱怨。「家中的银两和一些值钱的首饰,都被他们拿走了!」
「还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冷义威两手一摊,一副扛不起也不想扛半点责任的窝囊废模样。
他的态度让苏卉云更加气恼,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小女孩,更是一把怒火烧上心头。
「都是妳这个笨家伙害的!」她拉住女孩的耳朵,一边揪扯,一边怒骂:「叫妳溜到其它赌客后头给妳爹悄悄打暗号,结果妳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喊什么『爹,我忘了你教的暗号要怎么打』!天底下怎么会有像妳这么蠢的丫头?」
「娘,我只是——」
「住口!妳还敢回嘴?!」苏卉云怒不可遏,扬手就是一巴掌,完全将自己女儿当成了出气的对象。
「啪」的一声,小小的身子顿时失去了平衡,跌在地上,白皙的小脸蛋立刻浮现火辣辣的五指印,就连细嫩的掌心和膝盖也都被粗糙的地面给磨破了皮。
剧烈的痛楚让冷香儿的眼眶立刻蓄满泪水,但她却拚命忍住不哭,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知道哭泣也没有用,非但不会得到任何怜惜的拥抱,反而会让娘的情绪更加暴怒,那她更有得受了。
然而,即使她忍住不哭,娘也没有因此作罢,怨恨的怒气仍宛如排山倒海地向她席卷而来。
「早知道,当年我宁可冒着危险喝下打胎药,也不该生下妳的!都是妳!要不是因为妳,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苏卉云激动又愤恨地叫嚷,随即又抬头瞪向冷义威。「还有你!你们父女俩害惨了我!全都怪你们!」
六年前,她还是一名出身高贵的富商千金,而他只是家中的一名长工。
那一夜,她因为爱慕的男子娶了别的姑娘,伤心地在深夜里独自躲在庭院的角落,一边望着天边的月儿,一边饮酒浇愁,而他正好喝得醉醺醺地经过,两个不相爱的两人胡里胡涂地在花树下有了肌肤之亲。
清醒之后,她既震惊又懊悔,逼他发下毒誓,不许对任何人说出此事。想不到,一个月后她却怀了身孕,那天晚上的事情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
爹娘对此事震怒不已,又因家中多嘴的奴仆将这件家丑流传出去而觉得颜面扫地,一怒之下将他们两人赶出了苏家,从此断绝一切关系,而走投无路的她也只好嫁给了冷义威。
这些年来,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恨不甘,怨自己不幸的境遇,更恨根本不该存在的女儿!若不是当年她怀了身孕,那件事也不会东窗事发了!
「妳以为我想这样?」冷义威撇了撇唇。
娶了苏卉云为妻,他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占了半点便宜,反而还觉得倒霉透了!
由于是被逐出家门的,所以她除了几件随身的珠宝首饰之外,连张银票也没有带,更别提什么嫁妆了。
没捞到半点好处的他,却得忍受她千金大小姐的骄纵坏脾气,还得想法子养活一家三口,日子简直比以前还要难过。
这几年来,他对于她们母女俩也是心中有怨,尤其是这个孩子。他和妻子一样,心中认为若不是她的存在,他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现在家里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了,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苏卉云咄咄逼人地问,见夫婿依旧一副无能样,怒气又全数转向女儿。「都是妳!都是妳这个灾星、扫把星!天生的祸水!」
苏卉云愈说愈气,情绪失控地伸手掐住女儿的颈子。
冷香儿难受地挣扎着,黑白分明的眼眸浮现恐惧。
「欸、欸,快住手啊!」冷义威连忙阻止。
他并不是怜惜女儿,而是心里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好歹她也是个俏生生的女孩儿,要是真掐死了,那多划不来?光凭她这张俏脸蛋,说不定就能卖个好价钱呢!」
苏卉云一愣,松了手,脸上浮现一丝犹豫。
虽然她觉得女儿很碍眼,这些年来也从没发自内心地疼爱过这个孩子,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所生的……
不过,一想到刚才那些壮汉已抢走了所有财物,他们的下一顿饭还不知道上哪儿张罗,她当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瞧她脸蛋标致,将来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就光凭她这张好看的脸,一定会有人要买的。说不定卖进青楼,价码更好。」冷义威盯着她俏生生的脸蛋,贪婪地盘算了起来。
冷香儿不知道什么是青楼,可是她不喜欢爹用这种算计的目光盯着她的脸,不喜欢爹说她因为长得好看而会有人买,好像把她当成街上小贩兜售的玩意儿,她不喜欢这样,一点儿也不喜欢
「我的脸不好看……不好看……爹娘不要把我卖掉好不好……」她哭求着,心里陷入极度的恐慌。
尽管爹娘待她不好,常常打她、骂她,可是他们毕竟是她唯一的依靠,没了他们,她该怎么办?
「由不得妳不要!」冷义威的眼神一狠。「老子养了妳五年,也该是妳报答老子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一名仆从打扮的小伙子从通往大街的小巷弄走了过来,来到他们的面前。
「我家主子途经此处,正好听见了二位刚才的对话,主子有意买下这个女娃儿当小丫鬟,二位开个价吧!」
冷义威和苏卉云转头一看,从短短的小巷望出去,这才发现巷口的大街边停了辆马车,可能是刚才他们的情绪太激动了才没有注意到吧!
既然打算卖女儿,有买主自己送上门来确实省了不少事,可问题是……那辆马车看起来既不气派又不华丽,而正从马车处走过来的那名约莫三十岁的女子瞧起来右腿微瘸,又一身江湖侠女的打扮,能出得了多少钱
「咱家女儿有一张粉雕玉琢的俏脸蛋,将来肯定会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可不是随便一个丫头可以相比的,妳买得起吗?」冷义威狗眼看人低地哼道。
上官凤吟的目光落在冷香儿的脸上,就见那孩子双手摀着自己的脸颊,一脸伤心绝望,像是厌恶自己俏生生的脸蛋让自己成了买卖的商品。
「买不买得起是我的事,你只管开价就是。」上官凤吟说道。
她师父高敬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湖六杰」之首,继承师父一身好功夫的她,时常云游四海、行侠仗义。
两个月前,她还没因意外而瘸了腿,那时她才帮官府逮到一名恶名昭彰的土匪头目,得到的五百两赏银正愁无处花呢!
冷义威伸出两根手指,毫不客气地开口道:「二百两银子!」
听见爹竟当真开起价来,冷香儿激动地哭喊:「我不要!我不要!爹,求求你不要把我卖掉!」
一旁的苏卉云皱起眉头,一脸恼怒地动手摀住她的嘴,轻叱道:「少啰唆!妳给我闭嘴,不要妨碍妳爹做买卖!」
上官凤吟冷冷地瞥了他们夫妇一眼后,爽快地答应。「好,就二百两。」
冷义威讶异地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瞧起来寒酸的侠女竟如此干脆,当下起了贪婪之心。
「等等!咱们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到这么大,过去这些年来,她吃的、用的、穿的,样样都要银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把匕首就忽然迎面射来,削断他几绺发丝,刀刃深深没入身后的门框,吓得他差点当场尿裤子。
上官凤吟沉着脸,冷声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最瞧不起出尔反尔、贪婪无度的人。」
冷义威冒了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说我出尔反尔了?我只不过……只不过是要告诉妳,过去咱们花了不少银子在她身上,所以只卖妳二百两,算是便宜妳了。」
上官凤吟哼了声,将一张二百两面额的银票交给仆从。
「你跟他们进屋写下字据,往后这孩子和他们再无任何干系。」
「是。」
仆从随着冷氏夫妇进屋写好了字据,并交出银票给他们之后,便要伸手去牵冷香儿。
冷香儿惊惶地躲开,逃到娘的身旁,紧紧抓着娘的手。
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哭求道:「我不要、我不要!爹、娘,求你们不要把我卖掉,往后我会乖乖的,不要把我卖掉好不好?」
苏卉云的脸上满是不耐,不仅甩开了她的手,还将她硬推到仆从面前。
「往后咱们不是妳的爹娘,妳可以走了!」她无情地说道。
冷香儿泪眼迷蒙地猛摇头,还想要哭着求爹娘,却见他们一脸心喜地看着到手的银票,那让她的心彷佛被人狠狠地撕裂了。
她不再挣扎反抗,绝望地任由仆从将她带走,坐上马车离去。
冷义威拿着银票,贪得无厌地说道:「早知道我刚才应该开个三百两……不不,应该开五百两才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哎呀!糟了!」苏卉云突然惊呼了声。
「怎么了?」
「我的玉佩!我随身的麒麟玉佩呀!」她懊恼地猛跺脚。
当初她被赶出家门时,除了一些值钱的珠花发簪和玉镯之外,颈子上还戴了条麒麟玉佩,那是她及笄时爹送她的礼物,据说天底下也只有那么一个,价值三、五百两银子哪!
刚才她怕那几个壮汉会将玉佩抢走,所以偷偷将它先挂在女儿的颈子上并塞进衣服里,结果忘了取下来,就让仆从将孩子给带走了!
他们夫妇俩连忙冲出去想讨回玉佩,可那辆马车早已不知去向。
「可恶!这样算下来,只卖二百两银子不是赔本了吗?」苏卉云气得猛跳脚。
◆◆ ※ ◆◆
马车中,上官凤吟端详着身旁的孩子,就见她颊上的五指印还没褪去,虽然不断地掉眼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那可怜的模样令她起了恻隐之心。
两个月前,武功高强的她不慎遭到几名奸人的埋伏,受了重伤,尽管大夫救治之后已无性命之忧,右腿却从此微瘸。
这场意外让她有意退出江湖,此行就是打算前往江南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而独身未嫁的她本就想要找个丫鬟使唤兼作伴,正好遇到刚才那一幕,由于不忍那对夫妻如此对待一名年幼的女孩儿,索性将她给买了下来。
「孩子,妳叫什么名字?」上官凤吟开口问道。
冷香儿迟疑了一会儿后,才眼眶含泪地开口回答。「我叫香儿,冷香儿。」
「香儿,从今以后,妳就跟在我的身边。放心,我不会苛待妳的。」.
上官凤吟安抚地轻拍着冷香儿的背,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心想既然自己有退隐的打算,那么收个徒弟,将她师父传授的武功继续延续下去也不错。
上官凤吟愈想愈觉得可行,便开口问道:「香儿,往后妳是想当丫鬟服侍我呢,还是想当我的徒弟,跟着我学功夫?」
「功夫?像刚才丢刀子那样的功夫吗?」
「嗯,像那样的功夫,而且还更厉害一些。」
冷香儿迟了一会儿才轻轻地点头,答道:「好,可是,香儿能不能再学别种功夫?」
「什么功夫?」上官凤吟好奇地问。
「易容术。」冷香儿答道。她曾在街上听人说过易容术是一种很厉害的功夫,可以把自己的脸变成另一个人的脸孔。
上官凤吟诧异地怔了怔,不解地问:「妳为什么想学易容术?」
「因为我讨厌我自己的脸!我不喜欢我的脸!」冷香儿有些激动地嚷着。
都是因为她有着一张好看的脸孔,爹才想到要将她给卖了,所以她讨厌自己的脸,讨厌极了!
上官凤吟又是一阵愕然,随即想到刚才她爹娘将她娇俏的容貌当成有价的货品一般的说词,想必已在她小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伤害。
「我不会易容术,不过只要妳肯认真学习我教妳的功夫,我可以另外找师傅来教妳易容。」上官凤吟开口承诺。
「真的吗?」冷香儿抬起头,泪眼仍盈满了悲痛。
「当然是真的。」
「好,我会乖乖跟着师父学功夫的!」冷香儿擦干了眼泪,乖顺地坐在上官凤吟的身旁。
马车载着她们师徒俩一路前往江南,从此展开了冷香儿截然不同的人生……
第一章
江南 扬州城
向晚时分,夕阳逐渐西沈,落日余晖映照在湖上,水面波光粼粼,闪烁着华丽耀眼的金光。
湖畔一间酒馆的二楼,一名身穿深紫衣袍的男子凭窗而坐。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三、四岁,俊美优雅、从容潇洒,而他的身边伫立着一名随从装扮的年轻男子,手里还抱了柄长剑。
「客倌,酒来了!」店小二手脚利落地送来一壶酒和几碟小菜,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在这间酒馆当了十多年的店小二,他自信看人的眼光八九不离十。
尽管眼前这名容貌俊美的公子没有摆出什么惊人的排场与派头,可是从他那一身上等的衣料以及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尊贵气势,即可猜知这位公子的身分非富即贵,让他丝毫不敢怠慢。
恭敬地端上酒菜之后,店小二热络地说道:「这可是来自京城『安平酒庄』的上等好酒,酒香扑鼻、醇厚浓郁,客倌不喝绝对会后悔,喝了绝对会回味再三、终生难忘!」
店小二的语气透露出一丝自豪,彷佛他们酒楼能拥有「安平酒庄」的酒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皇甫廷彦勾起嘴角,黑眸闪过一丝笑意。
「谢了,我会好好品尝的。」
「甭客气,客倌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一声!」
店小二退下之后,皇甫廷彦动手替自己斟了杯酒。
他端起酒杯,好整以暇地观看酒色、嗅闻酒香,却不急着喝,因为即使不喝,他也知道它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毕竟,身为「安平酒庄」老板的他,若是不清楚自家生产的酒是什么滋味,未免说不过去。
今年二十三岁的他,身为谨安将军皇甫忠的二子,年纪虽轻,却是武功高强、才情横溢,既能文又能武,曾被看好不论是当文官或武将都能有一番作为。
只不过,令众人大感意外的是,他不仅没当文官,也不任武将,因为性喜自由的他,对于在朝为官半点兴趣也没有,那令他感到拘束、不自在。
所幸爹娘深知他的个性,没有半点责难或勉强,反正他的兄长已经跟随爹的脚步当一名武将,也算有人继承爹的衣钵了。
在爹娘的允许下,他着手经营自己感兴趣的生意,找了几名志同道合的友人共同创立「安平酒庄」,并在短短两年之内,让它成为天下皆知的酒庄。
凡是「安平酒庄」酿造的美酒,不仅京城几间酒楼抢破头,就连江南一些知名的酒馆也不辞千里地前来订货,生意极为兴隆。
这一趟他到江南,除了帮爹前来探望体微恙的伯父之外,也顺便看了看江南一带各家酒馆的情况。
如今事情都已经办完了,他打算明日就要启程返回京城。
正当皇甫廷彦打算一边赏景,一边浅酌,好好地享受静谧悠闲的气氛时,临桌几个客人的高声谈论却坏了他的雅兴。
「欸,不知道叶家那边结果会怎么样?」
「虽然官府派了不少人手前去,可我看哪……叶家的银子八成还是保不住喽!真是可怜哪!」
「这也没办法,谁让叶家身为杭州富商,树大招风的,才会被那恶匪给盯上,也只能自认倒霉,花钱消灾了。」
「是啊,不过虽说那恶匪只劫财不杀人,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吧?一开口就要五百两呢!我不知道得赚多久,才能赚到这么多的银子哪!」
皇甫廷彦的浓眉微皱,转头望着那几人。
「去问清楚怎么回事。」他对随从张德吩咐道。
「是。」
张德立刻走了过去,客气地开口询问:「请问几位大哥,刚才你们谈的恶匪是怎么一回事?」
「咦?你不知道呀?昨儿个有一名胆大包天的蒙面恶匪,留言要城南的富商叶百风在今日傍晚交出五百两银子,还嚣张地说若是不乖乖地自己奉上,他也会硬闯进叶家夺走银子。」
「那叶家有打算给吗?」张德又问。
「当然没有,叶家非但没打算给,还已经报了官,官府也派了不少官兵前去抓人。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现在了,只不过依我看……叶家的五百两银子恐怕还是难保啊!」
「怎么会呢?」张德疑惑地问:「不是都已经派了官兵前去逮人了吗?」
「唉,官兵有什么用?听说不久之前,那恶匪用同样的手法,已在苏州抢走了当地首富五百两银子呢!对方也曾报官要逮人,结果那恶匪的武功高强、轻功了得,十多名官兵也拿他莫可奈何啊!」
听了这番话,皇甫廷彦的浓眉不由得皱起。
想不到,江南一带竟有如此嚣张狂妄的恶匪,眼里简直没有王法了
尽管他非官也非将,但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将军之子,既然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又怎能袖手旁观?
皇甫廷彦的神色一敛,二话不说地起身下楼。
张德见状,赶紧付清了酒菜钱,也立即跟了过去。
◆◆ ※ ◆◆
城南,富商叶百风的府邸中,已部署了一批官兵,其中十多人在账房外严阵以待,另外还有五、六人守在账房内。
年近半百的叶百风和他的夫人在回廊下不安地走动,神色凝重而紧张。
眼看夕阳逐渐西下,所有人的情绪也愈来愈紧绷。
众人屏气凝神地等待恶匪现身之际,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一抹可疑的身影从天而降,迅速落在庭院角落的假山之后。
「来了!在那里!」
「快抓住他!别让他给逃了!」
十多名官兵霎时一拥而上,打算将恶匪一举成擒,然而当他们冲到假山之后,却全怔住了。
这里哪有什么恶匪的影子?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根本只是个被套上了衣裤的草人!
「中计了!」
众人又惊又怒,连忙回头望向账房,赫然惊见一名黑衣黑裤的蒙面人自账房窜出,手里还拎了一只小包袱。
账房内的那些官兵竟然没有追出来,想必已在转瞬间被摆平了,由此可见这恶匪的身手不凡,不容小觑。
十多名官兵们丝毫不敢轻忽,立刻冲了上去,将对方团团围住。
这黑衣恶匪的身材矮小,由于脸上蒙了布巾,只看得见一对狭长的眼,而从右额角斜斜延伸到眉心处,有一道明显而丑陋的刀疤。
「你这个胆大包天的恶匪,别想逃!」为首的官兵叱喝着。
「哼,就凭你们这几个乌合之众,也想要拦住本大爷?」黑衣匪徒嗓音粗哑地嗤笑。
「废话少说!乖乖放下银子,束手就擒!」
官兵们一拥而上,杀气腾腾地挥刀围攻。黑衣匪徒怞出随身的长剑应战,以寡敌众却丝毫不见畏惧。
他的武功高强,招式利落而灵活,官兵们根本不是对手,尽管奋力地砍杀,却不但连他的半片衣角都没削到,反而还被一一击落了手中大刀,再被点住袕道,一个个僵如石像,动弹不得。
黑衣匪徒望着这一尊尊「石像」,眼底掠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这些官兵和账房里那几个家伙一样容易应付,而他们所有人的袕道约莫两刻钟就会自动解开了。
「没有其它人要上吗?那我可要走了!」
黑衣匪徒斜睨向一旁的回廊,就见叶百风夫妇满脸愤恨不甘,却又畏惧他的功夫,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更别说是要上前抢回银两了。
他们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让黑衣匪徒眼底的笑意加深,甚至还嚣张地扬了扬手中的小包袱,笑道:「这些银票和银两我带走了,后会无期!」
当皇甫廷彦自湖畔的酒馆匆匆赶至时,正好看见这名黑衣匪徒跃上屋檐,打算离去的一幕。
他黑眸一瞇,轻功一使,下一瞬间人已上了屋檐,挡住对方的去路。
「想往哪儿跑?」他沈声喝道。
黑衣匪徒蹙起眉头,没想到竟会突然冒出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让开!不关你的事!」他以粗哑的嗓音喊道。
「虽不关我的事,但是既然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皇甫廷彦打定主意要擒住这名嚣张又狂妄的家伙。
「拔刀相助?」黑衣匪徒嗤笑了声。「我瞧你两手空空,身上恐怕连把剃头刀也没有吧?」
皇甫廷彦还没开口回答,他的随从张德也已赶到。
「少爷!」张德喊了声,也会武功的他,将手中长剑朝屋顶上扔去。
皇甫廷彦利落地怞出长剑,接着旋身一踢,那剑鞘便朝下飞去,让张德牢牢地接住。
「瞧起来还真有两下子,不过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黑衣匪徒哼道。
「偏偏我就是管定了!」
「好吧,既然你自讨苦吃,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黑衣匪徒率先出招,挽了个剑花,凌厉地攻去,皇甫廷彦沉着地接招,并立刻展开还击。
霎时之间,银光闪动,皇甫廷彦的招式凌厉,而黑衣匪徒的剑法灵活,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一连过了十多招之后,黑衣匪徒心知碰上了难缠的对手。他的目光一闪,虚晃一招之后迅速施展轻功离去。
「往哪儿逃!」皇甫廷彦叱喝了声,立即追去。
官兵们虽然也想追去,无奈袕道被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抹身影迅速消失在视线之外。
◆◆ ※ ◆◆
皇甫廷彦追着恶匪,一路追出了城,来到一座郁郁苍苍的山林。
这家伙极为奸巧狡猾,进了山林之后,窜逃的路线更加曲折迂回,常藉由地势的掩护,转了个弯之后,就忽然朝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逃去。
有好几次,他差点就追丢了人,幸好及时瞥见那抹一闪即逝的黑色身影,才又立即追上。
眼看那黑影又消失在前方一座高耸的土坡之后,皇甫廷彦愠恼地咬了咬牙。
「你这个奸险狡诈的混帐!我绝不会让你给逃了!」
他足尖一点,身影一晃,迅速跃至土坡之后,但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忽然听见姑娘的惊叫——
「呀——你是什么人?别看啊!」
皇甫廷彦怔住,定睛一看,俊颜立刻浮现一丝错愕。
他万万没料到竟会看见这一幕——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独自浸在一方碧绿的潭水之中!
一股热气蓦地窜上俊颜,他尴尬地迅速转过身去。
「抱歉,不知姑娘在此,失礼了。」
他望着眼前茂密的林木,思绪一片。
刚才虽只是惊鸿一瞥,但是那张娇媚绝轮的容貌,却已烙在他的脑海——那巴掌大的脸蛋、精致绝美的五官、白皙粉嫩的肌肤,简直像是上天的杰作。
尽管京城中多的是端庄娴雅的千金闺秀,却没一个比她貌美,甚至就连出身高贵的皇亲贵族,跟她一比也都立刻失了颜色。
如此的绝色佳人,怎会出现在此
纵然潭水碧绿、树影重重,她又只露出颈子以上的那张娇美容颜,他其实什么不该看的都没看见,但……既然她浸在潭水之中,想也知道水中的胴体是一丝不挂的……
俊颜上的尴尬又多了几分,同时也不免感到一丝困惑。
「姑娘怎么独自一人在此?」
「我家就在附近,平时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人到这儿来,所以……所以我才会……」
听了她的解释,皇甫廷彦忍不住直皱眉。
即使她家就在附近,即使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到这儿走动,她也不该如此轻忽大意呀!
万一遇见心怀不轨的恶人,那该怎么办?姑娘家的清白岂不是毁于一旦
当他正想要委婉相劝时,忽然听见她惊声尖叫——
「呀!前头那片竹林有人!是个蒙面的黑衣人!」
皇甫廷彦一听,当下顾不得要提出什么劝告,立刻握紧长剑,施展轻功朝她所称的那片竹林追去。
然而,才刚离开那方幽潭不久,他就忽然察觉事有蹊跷。
前面那片竹林距离后方的幽潭那么远,而凭那名黑衣匪徒的轻功,必定是晃眼即过,寻常的姑娘家怎么可能有办法瞧见他的身影,甚至还瞧得见对方蒙了面?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正当皇甫廷彦心生疑窦之际,后方忽地传来一阵水声。
他惊诧地回头一看,赫然看见那名姑娘从潭中破水而出,并迅速从一旁的树丛闪身离去。她的身子并非他原先以为的一丝不挂,而是穿着像是男人衣着的黑衣黑裤……
等等!黑衣黑裤?!那不就是刚才那名匪徒的衣着吗
皇甫廷彦震惊地施展轻功迅速返回幽潭,瞥见在潭水旁的长草丛中,有一块黑色布巾和一个模样有些诡异的东西。
他仔细定睛一看,不禁愕然地瞪大了眼。
那竟是一张假脸皮!
「原来是易容术。」他被耍了!
皇甫廷彦恼怒地低咒一声,立刻朝刚才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然而,她不仅轻功高强,又相当机灵狡黠,经过刚才这么一耽搁,早已不见她的踪影,也再无半点线索可循。
「可恶,竟让她给逃了!」
皇甫廷彦再度返回刚才那方幽潭,拾起草丛中的蒙面布巾和那张假脸皮。
瞪着假脸皮上那维妙维肖的刀疤,他的脑中不禁浮现刚才惊鸿一瞥的娇媚容貌,那才是她的真面目吧!
她究竟是什么人?有着娇媚绝轮的容颜、机智狡黠的脑袋,还有着一身不容小觑的功夫以及精妙的易容术,简直像一团美丽的谜雾。
皇甫廷彦握紧了手中的布巾和假脸皮,黑眸闪动着决心。
不管她是多么美艳绝轮的姑娘,抢夺老百姓的钱财他就无法坐视不管。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设法将她给揪出来!
◆◆ ※ ◆◆
皇甫廷彦返回城里之后,先到投宿的客栈找张德,命他去附近的几间客栈、茶馆探听任何关于那名匪徒的消息,而他自己则打算去叶家附近,查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
当他朝城南的叶家走去时,眼角余光瞥见对街有个行色匆匆的身影。
那灰衣男子瞧起来约莫三十来岁,容貌和衣着打扮都很不起眼,平时走在街上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那家伙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神色紧绷地左右张望,像是深怕有人跟踪他似的。
那不寻常的举动,让皇甫廷彦当下起了疑心。
若不是心中有鬼,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况且,瞧这家伙也同样朝着城南叶家的方向走去,该不会和刚才那名黑衣匪徒有关吧?又或者……这灰衣男子根本就是她易容乔装的?
为了不打草惊蛇,皇甫廷彦小心谨慎地跟踪那名灰衣男子,果然就见那人一路前往叶家,而且还悄悄绕到了后门去。
原本他猜测这家伙可能会翻墙而入,想不到却是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名叶家的下人前来开门,看见灰衣男子似乎并不惊讶,而且还先探头确认外面没有其它的路人经过,才让那名灰衣男子进屋。
看着那一幕,皇甫廷彦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从那灰衣男子鬼鬼祟祟的行径来看,恐怕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叶家的奴仆怎么会让他进去?
究竟那名灰衣男子是什么人?和叶家又是什么关系?
为了解开这些疑惑,皇甫廷彦悄悄潜入叶家,就见那名灰衣男子在奴仆的带领下,走进一个房间。
当奴仆退下之后,皇甫廷彦无声无息地潜至窗外,暗中运力于耳,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唉,你可来了,那家伙真的抢走了我五百两银子呀!」从这几句话的内容听起来,开口的人显然是叶百风。
「你不是报了官吗?竟然还让他得手?」
「别提官府派来的那些饭桶了!人来了那么多,却一点用也没有!」
「唉,既然都被抢了,那也没办法。反正只要咱们的计划顺利进行,那五百两银子很快就可以赚回来了。」
「别提那个计划了!」叶百风气急败坏地说:「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急忙找你来的。」
「怎么?出了什么事?」
「那家伙不只抢了银子,还留了张字条,说那些钱会代我拿去做善事,还警告我要是再敢以劣等杂质混入上等米粮卖给百姓谋取暴利,下回就要我付出更大的代价!」
「什么?他竟然知道这件事?」灰衣男子的嗓音透着震惊。「那现在该怎么办?我那儿已经混好了一大批货,正等着要铺到你那几间商行去呀!」
「还能怎么办?通通不能卖了!」
「那怎么行?这样咱们不是损失惨重吗?」
「我也没别的办法,那家伙的武功高强,万一他下回不只要银子,还要我的命,那怎么办?我可想活久一点啊!」叶百风嚷嚷道。
这些对话,一字不漏地全传进皇甫廷彦耳里,他的俊颜难掩诧异。
原来,这叶百风竟是个不肖的奸商!
从那名「黑衣匪徒」的留言警告听起来,那位姑娘不像是个贪婪之人,倒像是以她独特的方法来行侠仗义。
从叶家取得的五百两银子,她真的会拿去行善吗?她会用来做什么?
皇甫廷彦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张惊鸿一瞥的娇美容颜,心中对于那位谜样的姑娘升起了极高的兴趣。
他真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好好弄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但是现在毫无线索的,他该上哪儿去找人呢?
◆◆ ※ ◆◆
隔日上午,晴空朗朗。
徐徐的清风中,一抹娇小的身影一边踏着轻快的步伐,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朝山脚下的一座村落走去。
倘若光是从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姑娘,可仔细一瞧,竟然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尼姑。
这名尼姑容貌平凡,五官轮廓极为普通,但那双眼眸中却闪动着慧黠的光芒。
冷香儿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衣着打扮,差点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嘿嘿,今日这样的装扮,真是连我自个儿都满意极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唇间噙着一抹得意的微笑。
过去十多年来,她跟师父一直隐居在苏州东南的一座无名山中,而这一回,她是奉了师父之命才下山的。
其实认真说起来,她一共有两位师父,一位就是十四年前,花了二百两银子买下她的上官师父,另一位则是上官师父透过关系从贵州聘雇来教导她易容术的苏师父,不过在她学成之后,苏师父就离开江南返回了贵州,至今也有好几年没见了。
这一回她会下山,就是要代因腿疾不便长途跋涉的上官师父前往京城一趟,向师父的大师兄吕春旭祝贺五十岁生辰。
当年,她的师祖高敬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湖六杰」之首,而师祖生前一共收了两男一女三个徒弟,身为小师妹的师父和两位师兄感情融洽,尤其和大师兄吕春旭更是宛如一对亲兄妹。
由于距离吕师伯的生辰还有将近一个月之久,因此冷香儿也不急着赶路,打算沿路走走看看、赏赏风景、管管闲事。
想不到,她才下山不久,就在苏州城里发现有个压榨伙计的恶德富商庄大德,即使手底下的伙计累了、病了也不给休息,非要他们继续没日没夜地工作。
听说过去好几个伙计因此延误了就医,甚至丢了性命,但那可恶的家伙却无动于衷、依然故我,实在太过分了!
看不下去的她,易容成「黑衣恶匪」向庄大德抢来五百两银子,并且留言警告他不许再压榨伙计,否则将要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事后,她乔装成一名善心富人,将那些银两交给城里一名信得过的老大夫,请大夫对穷困的百姓免费义诊,而那些银两就当作是补贴看诊与用药的费用。
离开苏州之后,她来到了扬州,想不到又让她撞见叶百风和他的合伙人鬼鬼祟祟地将劣等杂质混入上等米粮之中,而且从他们的对话听起来,这样的恶德勾当已经暗中进行了许久。
「哼,这种行径恶劣之徒遇上了我,简直就是老天有眼,要我来好好地惩罚他们!」冷香儿哼道。
由于叶百风可恶的行径简直与庄大德不相上下,当下让她决定用对付庄大德那一套来对付叶百风——同样扮成「黑衣恶匪」抢他个五百两银子,并警告这可恶的家伙不许再犯!
至于到手的银子,她早已想好了该怎么处理——其中一部分就像先前一样,找个信得过的大夫,当作进行义诊的费用,另外一部分则要送去给位在前头山脚下一个名为「陶喜村」的贫困村落。
听说几年前,性情耿直的「陶喜村」村长曾出言得罪了地方官,从此地方官便不怎么乐意照应他们,倘若有什么造桥铺路的经费,肯定先拿去用在别的地方。
昨日一早她已去「陶喜村」瞧过了,那儿果真相当贫困,不仅许多房子坍坏了却无力修复,村里的孩子们甚至连件象样的衣裳也没有,处境堪怜。
「有了这些银子,他们就可以改善生活了!」
冷香儿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想将银子送过去,然而当她接近「陶喜村」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放眼望去,就见村子口伫立着三个身影,其中那个年迈的老人家是「陶喜村」的村长。村长旁边那挺拔的身影瞧起来相当眼熟,不就是昨日与她交手的那个紫衣男子吗?至于一旁的年轻男子,肯定就是昨日扔剑给他的那个随从了。
「那男人怎么会来这里?他想做什么?」冷香儿狐疑地低语。
望着那抹挺拔的身影,冷香儿不由得想到昨日与他交手的情景。
他的武功高强,轻功也不弱,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对手,而且她看得出来,他是很认真地想要逮住她这个「恶贼」,是个行侠仗义的男子汉。
光凭这一点,她心中就对他有着不错的好印象,除此之外,昨日他惊见有姑娘在幽潭中沐浴,还会立刻转过身去,显然是个正直磊落的正人君子吧!
一想到昨日她急中生智的脱身办法,冷香儿的眼底就不禁浮现一丝笑意。
在得知被骗了之后,他应该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吧
对于自己的易容术,她可是相当有信心,就连教导她的苏师父也称赞她极有天分,而这么多年来,也唯有她师妹上官如雨的夫婿华辰安曾经识破她的易容术。
想到这一点,冷香儿就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相信自己的尼姑装扮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她堆出满脸慈善和蔼的表情,慢慢走了过去。
「阿弥陀佛,这位可是『陶喜村』的村长?」她压低嗓音,以庄严的声调开口询问。
「老夫正是。」
「贫尼来自山上的『妙慈庵』,昨儿个有位行善不欲人知的善心人,听闻了村里的困境,托贫尼将这些银子转交给村长。」冷香儿取出一只钱袋。
她已经事先探听过了,这位村长是个老实又认真的好人,相信会将这笔钱做最妥善的运用,不会藏私的。
村长先是一阵惊讶,随即感激涕零地接过钱袋。
「谢谢、谢谢!」
一旁的皇甫廷彦盯着她,像是在暗暗观察、思忖着什么。
「这位师父真是慷慨助人。」他开口称许。
「贫尼只不过是代劳而已,不敢居功。」冷香儿语气平稳地回答,目光与眼前的男子短暂交会,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尽管她对自己的易容术极有信心,而刻意压低、改变过的声调应该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但……他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怎么好像在窥探什么似的直盯着她?难道她有什么地方疏漏了吗?
不,不可能的。出门之前,她已经在铜镜前谨慎地检查过了,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破绽。
可……他为什么这样盯着一个尼姑?未免太诡异了吧!不管怎么样,她最好还是先闪为妙。
她低垂着眼眸,避开他的注视,说道:「既然贫尼已经把银子送到,那就先行告辞了。」
皇甫廷彦立刻界面道:「我正好也打算到『妙慈庵』附近,不如就和师父一块儿同行吧!」
冷香儿闻言微微一僵,就听见他接着又对随从说——
「张德,你就留在此处帮忙村长一块儿把坍坏的房子修缮好,等忙完了再回客栈等我吧。」
「是。」
村长满怀感激地带着张德转身返回村里,而村子口就只剩下皇甫廷彦和冷香儿两个人。
冷香儿瞥了他一眼,想到他有意与她同行,她就不由得暗暗觉得不妙。
虽然她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正好有事要到山上的「妙慈庵」附近,但是不管怎么样,跟他同行绝不是个好主意。
「阿弥陀佛,贫尼的脚程慢,不敢耽搁施主,还是请施主先行——」她的话说到一半,脚边突然窜过一团小小的黑影。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往下一瞥,当场脸色大变,彷佛看见了什么天底下最恐怖的东西。
惊吓之际,她反射性地使出轻功朝旁边一跃,转瞬间身子已到数丈之外,而一只小小的耗子吱叫了声后,一溜烟地窜进草丛中,不见踪影。
皇甫廷彦瞇起了黑眸,而冷香儿则是在心里暗暗喊了声糟。
都怪她幼年时,常被不疼爱她的爹娘当成出气的对象,不仅动辄打骂,还不只一次地将她关进灶房里。
幽暗狭小的灶房中,常有好几只耗子在她的脚边窜来窜去,甚至还囓咬她的脚。她又怕又痛却又逃不掉,只能无助地放声大哭,从此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抹灭不去的可怕阴影。
要她面对凶猛的豺狼虎豹,她一点儿也不畏惧,可是小小的耗子,只要一只就足以令她寒毛直竖、花容失色。
「师父的动作可真是利落,简直像是身怀上乘的轻功。」皇甫廷彦似笑非笑地说,黑眸闪动着笃定的光芒。
昨日得知那叶百风其实是个恶德奸商之后,他心想,那「黑衣匪徒」如果真会如她所言地拿那五百两银子来行善,应该会挑选最需要帮助的对象。
根据他昨晚的打探,得知「陶喜村」是附近一带最贫困的村落,于是一早便过来瞧瞧,想不到正好遇见这个尼姑前来送钱。
他原本心想,这尼姑口中「行善不欲人知的善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位姑娘,所以才借口有事要到「妙慈庵」附近,想乘机在路上向她探听那位善人的事情。
想不到,一只突然窜出的耗子让他惊觉事情大有蹊跷!从刚才她那一跃数丈的身手来看,必定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如此看来,那个「行善不欲人知的善人」和眼前这尼姑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人,而且也是易容成黑衣匪徒的那位姑娘!
冷香儿干笑了两声,嘴硬地否认道:「贫尼只不过是幼年曾习了点功夫,哪称得上什么身怀上乘轻功呢?施主真是爱开玩笑。时候不早,贫尼也该回庵里去,就此告辞了。」
她转身就要走,他却身形一晃,挡住了她的去路。
「姑娘请留步。」
冷香儿心中一惊,却仍嘴硬地否认。「什么姑娘?贫尼早已出家,施主的称谓实在太不得当了。」
眼看她又要走,皇甫廷彦情急之下出手拉住了她。
冷香儿蹙起眉头,强忍着出手的冲动喝道:「这位施主,男女授受不亲,贫尼又是出家人,如此拉扯成何体统!」
被她这么一斥责,皇甫廷彦也觉得拉着姑娘家确实不妥,因此力道略收,而她不仅乘机挣脱了他,还迅速出手点住他的袕道
「妳!」
皇甫廷彦愕然,想不到竟又着了她的道。
冷香儿松了口气,嘴角得意地扬起。
「虽说是因为耗子泄了我的底,但你能这么快就猜出我是个假尼姑,也算你好本事。」
昨日与他交过手,她知道他的武功高强,应该很快便能够自行冲破袕道,但即使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对她来说也够了。
「我不会去『妙慈庵』的,你可别真去扰了人家的清静。就这样,后会无期。」她朝他嫣然一笑之后,随即施展轻功,迅速离去。
皇甫廷彦的袕道被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尽管又被她给耍了一回,但他的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恼怒,对她的好奇与兴趣反而又更强烈了。
「后会无期吗?那可不一定……」他喃喃低语。
倘若下次再遇见这个姑娘,他绝不会再那么轻易地让她离开,非要多了解她一些不可!
第二章
为了寻找那位不知名的姑娘,皇甫廷彦刻意在扬州多待了一天。只可惜,即便他有心寻人,却因为毫无头绪而一筹莫展。
眼看这样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只好启程离开杨州。
由于出发的时刻晚了,他们的马车直到天都黑了才驶入下一座城,甚至连晚膳的时辰都耽搁到了。
皇甫廷彦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脑中却再度浮现那位姑娘的脸蛋。
明明那次见到她真面目的时间很短暂,但是她那张娇媚无双的容颜、那双灿灿发亮的美眸,却彷佛烙在他脑中似的深刻。
过去这些年来,或许是由于他「谨安将军之子」的身分,也或许是由于他俊美出色的面孔,他的身边始终不乏一些千金闺秀们主动示好、送秋波,期盼能够得到他的青睐,然而却从没有一个女子令他心动过。这还是生平头一回,有个姑娘如此占据他的心思。
没能再见到她,他心中隐约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胸口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惆怅。
她与他……真的就如同她所说的「后会无期」了吗?倘若真是如此,不免令人感到可惜。
只不过,他们毕竟仅是萍水相逢,连彼此的姓名和身分都不知道,在这种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想要再见,确实有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皇甫廷彦皱起眉头,无奈地轻叹口气,而这时马车的速度减缓,随从张德的声音传了进来。
「少爷,前头有间客栈,咱们今晚在那儿投宿吧?」
「好。」
马车又行驶了一会儿后,停在一间客栈外头。
皇甫廷彦下了马车,正打算走进客栈时,神色却忽然一敛。
功力深厚的他,听力也比寻常人敏锐许多,而此刻他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似乎有几个人正一边追逐,嘴里一边嚷嚷着「别让那个家伙给溜了」之类的话语。
有偷儿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德,你先进客栈去张罗房间,我到附近去看看。」
吩咐完之后,皇甫廷彦立刻施展轻功,轻轻松松地跃上了屋檐。
放眼望去,果然看见约莫六、七个男人正拔腿狂追,至于他们的目标……他瞇起黑眸搜寻了下,瞧见了一段距离之外的那抹身影。
由于隔了好几条街,他没法儿将对方瞧得仔细,但从那一身漆黑来看,似乎是个身穿夜行衣的家伙。
黑衣黑裤……这让皇甫廷彦不由得想起了那位易容术高超的美丽姑娘,不过她此刻人应该在扬州,不会出现于此,而眼前那家伙穿着夜行衣还被人追着跑,八成是犯了案却败露行踪的蹩脚偷儿吧!
皇甫廷彦轻功一使,不一会儿工夫已挡在那人的面前。
那蒙面的黑衣人大吃一惊,没料到会有人突然挡住去路,抬头一望,暴露在外的那双眼眸掠过明显的诧异。
「怎么又是你……」
听见那句嗓音轻柔的「怎么又是你」,皇甫廷彦一怔,俊眸浮现一抹难以置信的光芒。
尽管眼前这人蒙了面,无法窥见客貌,但是那娇小的个头,确实与那位容貌娇媚的姑娘极为相似。
原本以为她人还在扬州,想不到竟会出现在此
「是妳吗?姑娘?」皇甫廷彦的嗓音透着一丝激动。
听见他的问话,蒙面人自嘲似地轻笑了声。
「怪了……是我的易容术变差了吗……明明我乔装成中年大叔,怎么……你却冲着我喊姑娘……」
真的是她!
一股掩不住的雀跃情绪瞬间涌上皇甫廷彦的胸口,但他很快就察觉她的情况不太对劲。
尽管蒙着脸,但是她那双眼眸不似先前那样闪动着灵活慧黠的光芒,说起话也有气无力的。
更重要的是,她的轻功与身手他是见识过的,想要追上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他刚才却轻易就将她给拦下了。
不对劲!她究竟怎么了?
正当他想开口追问时,却听见后头那些人追逐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冷香儿的眉心一皱,咬牙说道:「我得先走一步……告辞了……」
「等等!」
皇甫廷彦不仅再度将她拦住,还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并掀起身上的披风一将她娇小的身子密密地包裹起来,让她整个人几乎镶嵌在他怀里。
冷香儿微微一僵,怔愕间只感觉一股阳刚的气息将她包围起来,让她忽然感到有些晕眩,双颊也蓦地爬上一阵燥热。
他……他这是做什么?
惊疑不定间,耳边传来他低沈的嗓音──
「小心点,快卸下妳脸上的伪装。」
他打算救她,而且还帮她掩护?!
冷香儿的心中惊诧极了,而她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那些人的脚步声已然来到附近。
她的心一凛,赶紧悄悄揭下假脸皮,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怀中。
六、七名魁梧高大的壮汉追了过来,一个个神色凶狠。
一看见皇甫廷彦,其中一人劈头就问──
「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黑衣人从这儿跑过去?」
皇甫廷彦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肯定地说:「有啊!我刚才看见一个黑衣人,往前头跑去了。」
壮汉们一听正打算要继续追,其中一人却怀疑地望向他身前。
「等等,你怀里藏着什么人?」
「是我娘子,她染了点风寒,身子不适,刚才吹了点夜风,人又更不舒服了。」皇甫廷彦不慌不忙地回答。
听见他的话,冷香儿一怔,心跳不由得加快,胸中也隐隐约约地掀起一阵异样的骚动。
娘子?亏他想得出这个回答?
「你的娘子?」壮汉的神色透着一丝怀疑,说道:「不介意让咱们看一眼你的娘子吧?」
「可以吗?」皇甫廷彦低声问着怀中的人儿。
冷香儿已揭下了假脸皮,小心翼翼地从披风中露出脸来。
几名壮汉没想到竟会瞧见这么一张娇媚绝伦的容颜,一个个都看得两眼发直,几乎舍不得眨眼。
皇甫廷彦很快地再度拉拢披风,藏住她的娇颜。
「你们不是要追人吗?要是迟了,只怕就被逃了。」他开口提醒。
几个壮汉这才如梦初醒,想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快追!那家伙中了毒,跑不远的!」
等他们离开之后,皇甫廷彦才揭开披风,低头望着她。
「妳中了毒?!」他的浓眉镇得死紧。
刚才他就觉得她不太对劲,想不到竟是中了毒!
「我太大意……才会着了他们的道……」冷香儿的气色极差,却努力强打起精神说道:「多谢公子相救……我也该……」
她的话还没说完,皇甫廷彦就忽然出手点住她几处穴道,防止她体内的毒性太快扩散,接着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公……公子?」冷香儿惊愕地望着他,心跳得比刚才被他搂在怀中时更加剧烈了。
「妳中了毒,又有人想要抓妳,妳自己一个人想上哪儿去?」皇甫廷彦皱眉望着她,黑眸中满是忧虑。
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像是随时可能会晕厥,恐怕此刻只是靠她的意志力才勉强支撑住吧
这样的她,他怎么放心任由她一个人离开?
「可……可是……」
「放心,我不会将妳送进官府,也不会让妳出事的。」好不容易又遇见她,这一回,他可没那么轻易又让她从身边溜掉。
听着他认真的语气,冷香儿心底那阵异样的骚动又更强烈了。
说也奇怪,明明她连他的姓名、来历都还不知道,但是此刻靠在他的怀里,她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彷佛真的可以安心地倚靠他。
当她整个人一放松,勉强硬撑住的意志力很快地涣散,黑暗迅速吞噬了她的意识,让她在他的怀中晕了过去……
◆◆ ※ ◆◆
客栈的房间中,静谧得没有半点声响。
皇甫廷彦坐在床连,望着床榻上仍昏睡不醒的人儿。
半个时辰之前,张德已请大夫前来诊视过了,幸好她所中的不是什么严重的剧毒,身上也没有其它的伤势。
刚才已让她服下了解毒丹,据大夫说,她应该很快就会苏醒,只要好好地休息一晚,明天就没事了。
得知她并无大碍,皇甫廷彦放心许多,不过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他还是不由得皱起眉头。
虽然他希望他们能够再见,但绝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呀
她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怎么老爱沾惹危险?
尽管他相信她这一回该也是做善事,而非真的去当什么恶贼宵小,但是无论如何也得要小心自己的安危呀
皇甫廷彦的眉心愈蹙愈紧,虽然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的姓名、身分,但却已由衷地为她感到担忧。
过了一会儿,在他的注视下,她的红唇逸出了轻吟,逐渐苏醒过来。
当她一睁开双眼,看见床边那张俊美的脸孔时,先是怔了怔,随即什么都想起来了。
是他,他真的救了她。
这儿是哪里?
她转动眼珠子左右张望,看起来这像是客栈的房间。
「姑娘,妳还好吗?觉得怎么样?」
听见他的问话,冷香儿才又将视线移回他的俊脸。
当她的目光对上那双盈满关心的眼眸时,她忽地怔住,一种突然升起的复杂情绪,胀满了她的胸口。
从小,她爹娘便将她当成眼中钉、出气的对象,对她从没有半点关爱与疼宠,而师父虽然待她不错,但毕竟两人是师徒关系,为了树立威仪与规范,师父也极少对她展露出呵护关注的慈爱与柔情。
像他此刻这样溢于言表的关怀之情,她很不习惯,而胸口涌上的那股陌生骚动,更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皇甫廷彦又问。她的沉默令他有些担忧。
冷香儿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眸,掩去自己的情绪。
「没什么,我没事。」她只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关心。
皇甫廷彦心中虽然仍有些担忧,但见她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
「刚才大夫来过,妳身上的毒也已经解了,只不过身子还有些虚弱,好好休息一晚之后就不会有事了。」
「多谢公子。」冷香儿轻声道谢。
「别客气。对了,在下皇甫廷彦,不知姑娘贵姓芳名?」
「冷香儿。」她轻吐出自己的名字,沉默了半晌后,忍不住问:「皇甫公子为何要救我?」
皇甫廷彦勾起嘴角,淡笑地反问:「我为何不救妳?」
「你不是想抓我吗?而且还被我戏耍了两回。」她开口提醒。
皇甫廷彦唇边的笑意加深,说道:「我先前想抓妳,那是因为我以为妳是胆大包天的恶匪,但我已经知道,妳只不过是用妳的办法在行侠仗义。」
「你知道了?」冷香儿有些惊讶。
皇甫廷彦点了点头。
「我听见叶百风和他友人的对话,知道了他们的勾当。」他顿了会儿,接着又说:「至于妳戏耍了我的事……那也是妳为了自保的脱身之计,既然没真的伤了我,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望着他潇洒的俊脸,冷香儿的心里有些诧异,想不到他竟有如此的气度。
要是换成了别人,恐怕早就气急败坏地要报复她,根本不可能还像他一样出手相救。
「多谢公子。」
皇甫廷彦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说道:「姑娘别再谢了,只要往后妳别再戏耍我就行了。」
冷香儿也跟着笑了,而那笑靥让她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对了,姑娘怎么会只身一人呢?」皇甫廷彦开口询问,忍不住想要多知道一点关于她的事情。
冷香儿犹豫了一会儿,心想他是个正人君子,又救了她,该是个信得过的人,便也没有隐瞒。
「我要代师父去一趟京城,向师伯祝寿。」
「当真?」皇甫廷彦的黑眸一亮。
难怪他们会在这儿又遇上了,原来他们都同样要从江南前往京城,走的是同样的一条路。
「在下正好也要前往京城,不如咱们结伴而行吧?」他开邀约。
一想到返回京城的一路上,将有更多时间与她相处,皇甫廷彦的心情不由得大好,彷佛突然赢得了什么珍贵的奖赏。
冷香儿睨了他一眼,忍不住轻声揶揄道:「几日前皇甫公子『正好』要到『妙慈庵』附近,这会儿又「正好』要前往京城?」
皇甫廷彦朗声一笑,说道:「我承认上次是我随口胡诌,但这一回是真的。我家住京城,这趟到江南是为了办事,事情办完本就该回去的。」
「原来如此,可是……」冷香儿有些犹豫地说:「我生性爱管闲事,只怕不但会耽搁了皇甫公子的行程,沿途还会招惹不少麻烦。」
皇甫廷彦笑道:「这一点,姑娘不必担心,真要说起爱管闲事,在下也不遑多让呀!」
况且,就是怕她一路上又替她自己招惹上什么麻烦,他才更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独行。
纵使她有着高强的身手,人又相当机灵聪黠,但是世上总有一些阴险狡诈的家伙,令人防不胜防啊!
像这一回,她不也是着了对方的道才会中了毒?
冷香儿点头赞同道:「说得也是,若不是因为咱们都爱管闲事,恐怕也不会遇上了。」
认真说起来,他们两人的个性还真的挺像的,要是换成她在路上察觉有宵小恶贼,肯定也会立即追去的。
想着想着,冷香儿忍不住笑了,而那抹浅笑让她更添了几许娇媚。
皇甫廷彦凝望着她娇美的笑靥,几乎没法儿移开视线。
冷香儿不经意地抬眼,目光与他那深邃的黑眸交会,心跳霎时乱了节奏,脑中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先前被他拉进怀中,还有被他打横抱起的情景。
过去这些年来,还不曾有任何男人如此亲昵地搂抱过她,尽管后来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但是当时心底蓦地升起的那股异样又陌生的骚动,她却不知怎地记得清清楚楚……
就像此刻,在他的注视下,那股异样的骚动再度升起,让她乱了心弦。
她低垂着眼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开口说道:「既然皇甫公子不怕被我耽搁了行程,那一块儿同行也无不可。」
「那太好了。」皇甫廷彦笑了笑,忽然神色一敛,语气认真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妳刚才究竟惹上什么麻烦了吗?」
冷香儿迟疑了片刻,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就怕也给他惹上麻烦,但是在他坚持的目光下,她终于还是缓缓地说出稍早所发生的一切。
◆◆ ※ ◆◆
隔日,子时已过,夜深人静。
在百姓们好梦方酣之际,两抹身影无声无息地在漆黑的城里迅速飞掠,不一会儿工夫,已潜入一间偌大的宅院。
身着夜行衣的他们,小心谨慎地潜伏在屋顶,朝底下张望,就见几名守卫在屋里巡逻。
两人抬起头,互望了一眼,即使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却彷佛只要一个眼色,就能知悉对方的心意。
在短暂的目光交会之后,他们几乎是同时有了动作,施展轻功迅速来到前方一幢楼阁的屋顶。
冷香儿分神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心里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为,这世上只有与她一块儿长大的师妹上官如雨和她拥有绝佳的默契,即使不需要言语,也能凭靠眼神便知道对方的心思。想不到,这个初识不久的男子,竟也让她有种能够心神相通的感觉……
望着他的身影,她的心口一阵怦然,彷佛有什么幽微的情愫在心底悄悄地蔓延开来,那奇异而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恍神。
皇甫廷彦望了她一眼,关心地问:「怎么了?」
冷香儿赶紧拉回思绪,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等等要怎么对付苏大豪那个家伙。」
这间偌大的府邸,就是城里恶霸苏大豪的住处。
这家伙是县太爷张志敏的远房表亲,两个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家伙。
碍于苏大豪和县太爷的关系,百姓们不敢招惹他,结果更是助长了他的气焰,不仅每回到酒楼饭馆大吃大喝却不支付银两,甚至有时看中了什么古玩、珠宝,还会强行向商家「借」回家中赏玩,但从没有归还的一天。
不久前,苏大豪看中了城里一位蒋姓商人家中的傅家宝──玉观音,故技重施地想要「借」去赏玩。
在遭到拒绝之后,苏大豪竟恼怒地派人闯进对方家中,将蒋姓商人毒打一顿,硬是将那尊玉观音给抢走。
蒋姓商人不仅被打得几乎去了半条命,原本就已病重在床的老父听闻传家宝竟然被夺走,情绪激忿之下,竟就这么断了气。
事关一条人命,县太爷张志敏竟然还继续包庇苏大豪,宣称证据不足以认定那尊玉观音是苏大豪抢走的,还威胁蒋家若再随便「诬告」,就要治蒋家的罪。
如此嚣张的行径,实在是恶劣透顶!
昨晚冷香儿原本打算先偷出那尊玉观音,想不到苏大豪那家伙早就担心会有宵小看中他硬抢夺来的奇珍异宝,事先在收藏宝物的楼阁中设下许多机关。
她才一碰到柜子,就立刻窜出一阵烟雾,随即从一旁射出几枚暗器。
凭她的身手,轻而易举地便闪过了那些暗器,可她却来不及闭息闪过那阵烟雾,只能迅速撤出苏家。
所幸她最后并没有落入他们的手中,据说过去曾有得罪苏大豪的人,被县太爷关进了牢里,不出三日就「无故暴毙身亡」了。
皇甫廷彦昨日听闻此事之后,也同样愤慨不已。
除了对苏大豪恶劣嚣张的行径感到不齿之外,他对县太爷张志敏的作为更是难以认同。
倘若放任那样的狗官继续当县太爷,只会让更多无辜的百姓受害。
只不过,身无一官半职的他,纵使想对付张志敏也没有合理而有力的立场,于是今日一早他修书一封说明此事,命张德快马加鞭先行赶回京城,将书信呈给他爹,相信爹会审慎处理此事的。
「走吧,该给苏大豪那恶霸一点教训了。」皇甫廷彦开口。
「嗯。」冷香儿点了点头。
他们潜伏在屋顶悄悄观察了一会儿,避过了巡逻的两名守卫,轻巧无声地跃入庭院之中。
有了冷香儿上回的经验,为了避免楼阁中还有什么防不胜防的陷阱,他们决定直接找上苏大豪。
当他们好声无息地潜入苏大豪的寝房时,那家伙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皇甫廷彦走上前去,一把扯开了被子,苏大豪立刻被惊醒。
一看见两个蒙面黑衣人潜入屋里,苏大豪大惊失色地想要喊叫,冷香儿手中的长剑却已抵住他的咽喉。
「我劝你最好乖乖地闭上嘴。」她压低了嗓音叱喝。
苏大豪害怕地咽了口唾沫,果然被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皇甫廷彦答道:「很简单,我们想要把你先前从各处『借』来的奇珍异宝统统『借』走。不过咱们对府上不太熟悉,还得请你带路。」
苏大豪的脸色难看,迟迟没有反应,显然很不乐意那么做。
「快点!我可没那么多耐性!」冷香儿低喝了声,手中的长剑稍一使力,苏大豪的颈子立刻渗出血丝。
颈子上传来的疼痛,让苏大豪再度陷入恐惧。他连呼息都不敢太过用力,就怕一个不小心,马上就会一命呜呼。
「好、好,别激动……我带路,我带路就是了……」
「很好,算你识相!走!」冷香儿低声叱喝。
一旁的皇甫廷彦蓦地出手,点住苏大豪的哑穴,省得这家伙沿途不老实地大声嚷嚷,给他们惹来麻烦。
此外,为了怕苏大豪沿途使出阴谋诡计伤人,皇甫廷彦一把将他揪了过来,接手押人的工作,让冷香儿跟在一旁,比较安全些。
沿途,苏大豪果真不老实,刻意绕路好让两名巡逻的守卫瞧见他们。
只不过,这两名守卫眼看主子落入蒙面人的手中,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而论武功他们更不是对手,很快便被冷香儿给打晕了。
「我劝你别再玩什么花样,否则我先在你身上划个几刀!听见了没有?」冷香儿开口恫吓,果然吓得苏大豪拚命地点头。
一路来到藏放奇珍异宝的楼阁之后,冷香儿又警告道;「我知道这里有许多机关,你最好安分一点,否则我们肯定会拿你来挡暗器!」
苏大豪一脸惊慌忌惮,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根本不敢冒险启动任何机关,只能乖乖地从柜子中取出一件又一件的宝物。
不一会儿工夫,偌大的紫檀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种类、数量之多,让皇甫廷彦和冷香儿都不禁有些傻眼。
这么多的东西,他们也很难带走呀
冷香儿思忖了一会儿,眼底掠过一抹黠光。
她忽然凑到苏大豪的身旁,并从身上取出一粒丹药,塞进苏大豪的嘴里,硬逼他吞下。
苏大豪惊恐地瞪大眼,想开口询问她给他吞了什么,却因为被点了哑穴而发不出半点声音。
冷香儿冷冷一笑,说道:「我要你在明日正午以前,将这些东西全部物归原主,倘若你胆敢私藏半样,就要你家里的人等着帮你收尸吧!」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对了,我刚刚给你服下的是西域毒王的独门毒药,寻常大夫是解不了的,若是胡乱服一些解毒丹,只会加速毒性的发作。倘若你不信邪的话,尽管去试试,只不过我可要提醒你……肚破肠烂的感觉可是生不如死啊,我想,你应该不会想要试试那个滋味吧?」
苏大豪听了这番话,不仅脸色惨白,更是恐惧不已地猛摇头。
尽管不确定这毒药是不是真如她说的那么厉害,但不会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去赌赌看的。
「只要你照我的话,把东西全部物归原主,我自然就会给你解药,否则……」她冷哼两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眼看苏大豪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会乖乖照做之后,皇甫廷彦一记手刀将他给打晕。
「走吧。」他对冷香儿说道。
冷香儿点了点头,随着他一块儿离去。
当他们离开苏家之后,皇甫廷彦好奇地问:「妳究竟给他吃了什么?」他不相信她真的会给苏大豪服下什么西域毒王的独门毒药。
冷香儿的眼底掠过一抹黠光,那双带笑的眼眸,宛如天边的星子般闪闪发亮。
「只不过是会让他腹痛如绞、冷汗直冒的药罢了。要出来行走江湖,不随身带一些能骗唬人的玩意儿是不行的。」
皇甫廷彦的心中虽然对于她机灵聪黠的反应感到佩服,却也不禁泛起了一丝丝心疼。
像她这么年轻的姑娘家,本该受到良好的保护与照顾,可她却得为了自身的安危,随身带着一些能够骗唬人的玩意儿……
「怎么了?」冷香儿回眸望着他。
「没什么。」皇甫廷彦摇了摇头。他只是不知怎地,忽然有股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念头……
「欸,依你看,苏大豪那家伙会不会乖乖将东西物归原主?」
「肯定会的,在我看来,那家伙根本就是恶人无胆。」皇甫廷彦说道。
「说得也是,瞧他被我轻轻划那么一下,就吓得快口吐白沫了。」冷香儿忍不住发出轻笑。
为了恫吓苏大豪而「割颈」的那一剑,其实只是极为轻微的划伤罢了,即使不上药也不会有事的。
「所以喽,他为了避免尝到『肚破肠烂』、『生不如死』的痛苦,一定会乖乖照办的。」
听他说着刚才她用来吓唬苏大豪的话语,冷香儿不禁莞尔。
两人相视而笑,随即极有默契地一块儿施展轻功,两条利落的身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第三章
隔日上午,苏大豪果真乖乖地归还那些强行「借」走的奇珍异宝,而这反常的举动让百姓们惊讶不已,私底下议论纷纷,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午后,一抹身影悄悄潜入苏家府邸,不一会儿又无声无息地翻墙跃出,」迅速前往一条无人的小巷,与等在那儿的冷香儿会合。
一等他解下了蒙面的布巾,冷香儿便问:「搁好了吗?」
「嗯。」皇甫廷彦点了点头。「苏家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我搁在书房桌上的那张纸条了。」
「辛苦你了,其实这事儿应该由我去做才对。」冷香儿说道。毕竟,最初是她要对付苏大豪的,结果反而他出的力比她还多。
「话不能这么说,我岂能让姑娘家独自涉险,自己却袖手旁观?」尽管她的身手不凡,但这种事情还是由他来做就行了。
「只不过是进去搁张纸条罢了,哪算得了什么危险?更危险的事情我都经历过哪!」冷香儿不以为意地笑笑。
由于师父的腿疾不便四处行走,每次有事情要办时,都会交由两个徒弟──她或上官如雨代劳。
身为师姊的她,通常会抢着将事情揽到身上,因为帮师父办事之余,还可以四处走走、晃晃,甚至偶尔管管闲事,当作生活上的调剂。
「依照苏大豪那么怕死的反应,肯定会照我纸条上写的去做,那可有得他受了!」冷香儿轻笑了声,美眸闪动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光芒。
在那纸条上,她要苏大豪连续茹素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非但半点酒肉都不能碰,还得每日照三餐吞服黄连,才能清除体内的「剧毒」。
除此之外,纸条上也不忘警告他不许再欺凌百姓,否则下一回绝对不会那么轻易饶过他。
一想到能够替受害的百姓们出一口气,冷香儿就觉得怏意极了。
「现在就剩下县太爷那个狗官了,绝不能让他继续危害百姓!不过……该怎么对付他才好?」她认真地思忖着对策。
皇甫廷彦说道:「那个家伙妳不用费心,他那顶乌纱帽戴不久,很快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当真?」
「那当然。」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冷香儿既惊讶又疑惑地问。
她知道昨日一早,他已命他的随从先行返回京城,难道与此事有关
望着他那彷佛一切全在掌控之中的笃定神情,冷香儿忍不住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这么确定县太爷的乌纱帽戴不久了?又怎么知道那家伙很快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此刻想想,她除了知道他家住京城之外,对他的身分背景根本一无所知。
尽管他拥有高强的武艺,瞧起来却不似行走江湖的侠士,反而浑身透着一股出身不凡的尊贵气息,再加上他来自京城,又似乎很有把握能够对付县太爷……难不成他是什么皇亲贵族
「我是个生意人,在京城做买卖的。」皇甫廷彦说道。
「只是个生意人,却拥有高强的武艺,而且还有办法对付县太爷?」冷香儿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不论是做买卖或是练武,都是我的兴趣。」皇甫廷彦笑答。
身为谨安将军之子,他自幼跟着爹一块儿习武,由于极有天分,爹还透过关系请来一位退隐江湖的高人教导他剑法,就连师父都盛赞他悟性高、资质佳,是难得一见的练武人才。
几年前,师父得知他不当武将,决意从商,还为此扼腕不已。
相对于旁人的惋惜,皇甫廷彦倒是从没后悔或怀疑过自己的决定。
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况且往后数十年的人生是他要过的,总不能毫无主见、盲目地依循别人的期望吧?
「至于我怎么有办法对付县太爷……」皇甫廷彦不想欺瞒她,便将自己的出身背景据实以告。
听见他原来是谨安将军之子,冷香儿的心里没有太大的惊讶,毕竟他身上确实散发出一股难以忽视的尊贵气势。
「昨日我已经遣我的随从先行带着我的书信返回京城,相信我爹也不会纵容张志敏这样的狗官继续危害百姓,一定会呈报朝廷处理的。」皇甫廷彦胸有成竹地说。
冷香儿闻言眼睛一亮,开心地笑道:「那真是太好了,相信这里的百姓就快有好日子过了!」
皇甫廷彦望着她的笑容,可以感觉得出她是由衷地感到欣喜,而他的目光也忍不住停留在她那灿烂美丽的笑靥上。
明明是一些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她却如此地热心,先前在苏州、扬州也是如此,简直就像是在为自己的至亲好友奔走讨公道似的。
这样的她,是如此的特别、如此的耀眼,而尽管她有着娇媚无双的美貌,他却觉得她的心地远比她的容颜还要美好迷人、令人心动……
冷香儿的视线不经意地对上了他的,他那深邃专注的眸光让她心口一阵悸动,俏颜也忽然染上一阵热意。
为了掩饰自己异样的反应,她刻意爽朗地笑道:「好了,既然恶人都将得到惩罚,那咱们也该继续启程了吧!」
她率先转身离开,皇甫廷彦也立刻跟了上去。
◆◆ ※ ◆◆
由于原先负责驾驭马车的张德已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这会儿皇甫廷彦只剩下一辆马车,而冷香儿则有她原先所骑乘的马儿。
皇甫廷彦衡量了目前的情况之后,索性将马车给卖了,再给自己买了匹好马,两人一块儿骑马上路。
他们并肩而骑,出了城之后,进入一片郁郁苍苍的山林。
沿路上,两匹马儿踏着轻快的步伐前进,徐徐的清风拂面而来,令人感到沁凉愉悦、舒畅无比。
冷香儿好心情地扬起红唇,突然一时兴起,转头望向身旁的皇甫廷彦。
「皇甫公子,不如咱们来场比试吧?」
「什么比试?」皇甫廷彦笑问。
他发现她心情偷悦的时候,那双澄彻的眼眸会显得特别灿亮,那让她娇美的容颜散发出一种奕奕的神采,迷人极了。
「咱们来比,看谁的骑术精湛,能先抵达下一个城镇。」
「好啊!」皇甫廷彦爽快地答应。
「既然是比试,就会有输赢,那么……赢的人,等会儿要充当暂时的马僮,帮忙照料马儿,你看如何?」冷香儿笑着提议。
「为什么赢的人反而要受罚?」皇甫廷彦笑着反问。
「赢的人既然都已经赢了面子,当然要安慰一下输了的人喽!」
「也对。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皇甫廷彦含笑应允,同时心里想着等会儿要不要稍微让她一些,但他又实在不想让她被罚当马僮……
冷香儿彷佛看出他的心思,开口提醒道:「既然比试,就要拿出真本事来,等会儿可不许有半点相让,否则对我可是一种污辱!」
皇甫廷彦闻言微微一怔,俊颜上的笑意加深。
她果真是个相当特别的姑娘,不会像寻常女子那般撒娇要求特别待遇,反而要求公平的对待。
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与她性情相仿的姑娘了。
「好,等会儿绝不相让,各凭真本事。」皇甫廷彦认真地允诺。
「那开始吧!」
他们互望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叱喝了声,两匹马儿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加快脚步,疾速奔驰。
皇甫廷彦很快地发现,冷香儿除了拥有一身的好功夫之外,就连骑术也是不容小觑。
即使他没有半点相让,她也能一路紧跟在他的坐骑旁,完全没法儿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他们就这样迎着风一路策马奔驰,彼此互有先后,而每当两人的坐骑接近时,他们的目光会短暂地交会,两人的眼底都有着愉悦的笑意。
经过一段激烈的竞逐,最后在落日余晖中,皇甫廷彦以些微之差率先进城,而冷香儿也随后抵达。
两人勒住了马儿,冷香儿笑吟吟地称赞:「皇甫公子真是好骑术!」
「香儿姑娘的骑术也相当精湛呀!」皇甫廷彦由衷地说道。
冷香儿唇边的笑意加深,大大方方地接受他的赞美,因为她知道自己确实是挺有本事的。
「前方有间客栈,我看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不如就在前方用膳、投宿吧!」皇甫廷彦提议道。
「好啊!」
他们来到了客栈,下了马之后,皇甫廷彦愿赌服输,立刻牵着两人的马儿前去马厩安置,冷香儿则自己先行进入客栈。
当她一踏进客栈,就见十多张木桌几乎快坐满了,而原本正在用膳的客倌们,一瞥见刚进门的她,一个个全都忘了继续用膳,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也不能怪他们的反应这么大,毕竟如此娇媚无双的绝色美人,说不定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见着,怎能不睁大眼睛多瞧个几眼?
店小二正从灶房端出好几盘热腾腾的菜肴要分送到各桌去,一时没法儿过来招呼,一旁有位年轻的白衣公子眼看机不可失,立刻上前献殷勤。
「这儿还有空桌,姑娘这边请。」
「多谢公子。」
「别客气。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吗?瞧起来挺面生的。」白衣公子乘机探听佳人的来历。
「我是从苏州来的。」冷香儿坦白答道,不认为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原来如此。姑娘远来是客,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在下随时听候姑娘差遣。」白衣公子的脸上写满了倾慕,显然被她的美色给迷倒了。
冷香儿看出他明显的意图,眉心微微一蹙。
她委婉地开口道:「多谢公子盛情,但我并非只身一人,而是与相公同行,倘若有什么事,我相公自会帮我张罗好的。」
皇甫廷彦才刚踏进客栈,就听见了这番话。
突然之间成了冷香儿的「相公」,让他微微一怔,然而当他瞥见那位白衣公子脸上明显的爱慕,立刻就懂了。
他走到冷香儿的身边,含笑地望着他的「娘子」。
一看见皇甫廷彦,冷香儿的眼底掠过一丝尴尬。
刚才为了让白衣公子死心,她才故意这么说,想让他知难而退的,想不到皇甫廷彦正好在这个时候进来,肯定听见了她的话。
他会不会觉得她太过厚颜,朝自己脸上贴金?
皇甫廷彦睨了白衣公子一眼之后,才对冷香儿微笑道:「娘子,妳也该饿了,咱们就在这儿用膳吧!」
听见他的称呼,冷香儿的俏颜蓦地浮上淡淡的红晕,原先的尴尬又更深了几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除了觉得尴尬之外,她的心底还因他对她的称呼而掀起一阵骚动,甚至隐约泛起了一丝甜蜜……
眼看美人儿已经是有夫之妇,白衣公子扼腕之余也只能摸摸鼻子返回座位,其它客倌们也觉得不好再继续盯着人家的娘子猛瞧,于是又纷纷继续用膳。
这时,店小二终于得空过来招呼他们,笑问:「两位客倌来用膳的吗?」
「嗯。」皇甫廷彦点了点头,开口道:「就来几道你们这儿的拿手好菜吧!还有,咱们要在这里投宿一晚。」?
「没问题,等会儿小的就去帮二位客倌张罗。」店小二笑道:「幸好二位是夫妻,咱们客栈刚好只剩下一间房了。」
皇甫廷彦和冷香儿闻言不禁互望一眼,眼底都闪过一丝尴尬,而冷香儿更是懊恼自己的疏忽。
刚才她一心想打发掉那位白衣公子,一时忘了他们还要投宿在这间客栈,这会儿别说是只有一间房了,就算客栈还有许多空房间,身为「夫妻」若还分房而睡,岂非不合常理?
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难道他们今夜真要共宿一房?
◆◆ ※ ◆◆
用完晚膳之后,店小二领着皇甫廷彦和冷香儿来到二楼的房间。
「这是二位客倌的房间,若还有什么其它需要,尽管吩咐一声,小的一定立刻去张罗。」店小二说道。
「多谢小二哥。」
「甭客气!那不打搅二位休息,小的先下楼去了。」店小二转身离开,临去前还顺手帮他们关上房门。
当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后,冷香儿瞥了皇甫廷彦一眼,俏脸上有些不自在。
虽然她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做出什么踰矩轻浮的举动,可是全客栈的人都相信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这会儿又共处一室,不免有些尴尬。
皇甫廷彦对此倒是相当从容坦然,因为他早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这房间让给妳吧!」他开口说道。
不管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孤男寡女都不适合在同一个房间共度一夜。
冷香儿讶异地愣了愣,间道:「让给我?那你呢?你今夜要睡哪儿?」
「无妨,不用担心我。」皇甫廷彦笑得洒脱。
他又不是什么娇贵的金枝玉叶,就算随便找个粗壮的树干将就一晚也行,不是什么大问题。
为了怕从房门离开会让旁人感觉奇怪,皇甫廷彦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打算从这儿离去。
「等会儿记得把窗子关好,明日用早膳之前我会过来,在进房之前,我会先敲窗子,等妳方便时再帮我开窗吧!时候不早了,妳早点歇息吧!」叮咛完之后,皇甫廷彦便施展轻功自窗子离去。
看着他俊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冷香儿的心绪有些纷乱,同时也不免有些愧疚。
都怪她不好,若不是她随口胡诌,说他是她的相公,也不会被店小二带到同一间房来,害得他今晚没法儿睡在舒服的床榻上。不过话说回来,客栈就只剩下一间房,也是挺麻烦的……
冷香儿轻叹口气,褪去外衣,躺上了床榻。
她原本希望自己能早点入睡的,无奈思绪一直绕着皇甫廷彦打转,直到她想起了他们两人相遇的经过,脸上才总算浮现一丝笑意。
认真说起来,皇甫廷彦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除了拥有俊美的外貌、不凡的家世之外,还拥有一身好本领。
除此之外,他还相当有自己的想法,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见义勇为、且绝不会随便占任何人便宜的正人君子。
回想起刚才他离去前的叮咛,显然是顾虑到了若明日一早,她尚未睡醒他就闯进房里会太过冒失。连这么小的地方都事先设想周到,显然他是个相当体贴又守礼的人。
原本她以为,她师妹的夫婿华宸安已是世间少有的男子汉了,想不到,她会遇上一名更加出色的男子……
脑中清晰地浮现皇甫廷彦那张俊美潇洒的面孔,让冷香儿的唇边弯出一抹美丽的微笑,而她也忽然想到早在几日之前,他为了掩护中了毒且被人追杀的她,就已先喊过她「娘子」了。
回想他当时说「娘子」二字的声调,再想起被他搂在怀中时,那份既温暖又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冷香儿的心中就掀起了阵阵骚动。
她伸手轻抚着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剧烈地跳动着,某种强烈的情绪充塞整个胸口,几乎就要满溢出来。
尽管过去她不曾因任何人而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但是她不笨,她很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几个月前,师妹上官如雨坠入爱河时,她还曾取笑过师妹,想不到自己也有为了一名男子乱了心弦的时候。
只不过,相较于师妹与夫婿皆是父母双亡的相似境遇,她和皇甫廷彦之间却是有如云泥之别。尽管皇甫廷彦并未跟随他爹的脚步担任武将,可「将军之子」这个身分却是不可抹灭的。
家世显赫又俊美潇洒的他,在京城里应该宛如众星拱月,身边围绕着许多出身高贵的千金闺秀,而唯有那些娇贵的女子,才配得上出色不凡的他吧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了上来,蓦地驱散了原先荡漾在心中的情愫。
冷香儿觉得自己彷佛被人狠狠泼了盆冷水,烦乱的情绪再度纠结住她的心。
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别再去猜测他在京城中是否已有了心仪的姑娘,却又忍不住想着这会儿他会在哪里
「唉,这样下去,恐怕一整夜都不能睡了。」她深深叹了口气。
既然待在房里只会不停地胡思乱想,那索性出去透透气吧!
◆◆ ※ ◆◆
尽管夜色深沈,客栈中的人们该都已入睡了,但冷香儿并不想到庭院去,以免遇见其它客人,徒增困扰。
但……不到庭院去,该上哪儿呢?
冷香儿思忖了会儿,突然想到师妹上官如雨和她的夫婿华宸安总爱在屋顶上谈情说爱,那的确是个不易受人打扰的地方。
「就屋顶吧!」
打定主意之后,冷香儿施展轻功,轻巧无声地上了客栈的屋顶。
本以为这里该是个能够静静独处的地方,想不到却看见了扰乱她心绪的「罪魁祸首」。
皇甫廷彦正躺在屋顶仰望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银白的月光洒落,彷佛在他颀长俊挺的身躯镀上一层华贵的光辉,而他的姿态虽然看起来潇洒随兴,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令人不由得怦然心动……
几乎是在她的莲足一踩踏上屋顶,皇甫廷彦就察觉了她的到来。
他转过头,静静地望着她。
月光下,她雪白的肌肤散发着宝玉般的光泽,整个人多了几分灵气,美得宛如来到凡尘的仙子,美得令人舍不得眨眼。
在静谧的气氛中,他们的目光交缠,眼底彷佛只剩下彼此的存在。过了一会儿,皇甫廷彦才开口打破沉默。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就寝?」他微笑地问,同时也坐了起来。
「就……一时睡不着,所以出来吹吹风、透透气。」冷香儿替自己找了个借口,并施展轻功来到他的身边,忍不住问道:「皇甫公子该不是打算一整晚就在屋顶度过吧?」
「今夜的月色这么美,就算真在这儿待上一晚也无妨。」
他的语气轻松惬意,却让冷香儿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吹一整晚的夜风,要是染了风寒,那可怎么办?」
「放心吧!我身强体壮,没那么容易染病。」
皇甫廷彦一点儿也不担心,但他的回答,让冷香儿的眉心蹙得更紧了。
「就算再怎么身强体壮,也不能轻忽大意呀!万一真的染上了风寒,那可有得受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关心,皇甫廷彦胸口一暖,窝心的感觉让他不禁勾起了嘴角,而那俊美迷人的笑容让冷香儿的心口一阵怦然。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到荣幸。」
「荣幸?」冷香儿不解地问。
「是啊,能让冷姑娘如此关心,是在下的荣幸。」皇甫廷彦由衷地说。
冷香儿的俏脸一热,忽然担心被他那双深邃的黑眸瞧出自己的私密心事,连忙结结巴巴地说道:「我……那是……毕竟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没能睡在房里,夜深露重的,要……要是真染上风寒,我当然会良心不安呀!」
「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皇甫廷彦再度保证,并且笑道:「既然冷姑娘也睡不着,难得今晚的月色这么美,不如一块儿欣赏吧!」
冷香儿闻言,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就见墨黑的夜空中,高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周遭缀着点点的星子,看起来神秘、辽阔而美丽。
她的眼底闪动着赞叹的光芒,由衷地说:「真的很美呢!过去我师妹和她夫婿成天在屋顶谈情赏月,看来这还真是不错的地方。」
「是啊,不仅月色美,人更美,这样的气氛,的确很容易令人意乱情迷。」皇甫廷彦再认同不过了。
就像此刻,他的目光没法儿停留在那片美丽的夜空太久,就不由自主地再度移到她身上。
刚才他独自一人躺在屋顶时,脑中也不时浮现她的身影。
过去二十多年来,他从不曾遇过像她这样的姑娘,除了拥有绝世的美貌之外,她还勇敢、独立、慧黠、善良、热心……优点多得数不清,而每当他多了解她一些,就愈觉得她待别而迷人。
他由衷地庆幸自己在这时候到江南走一趟,否则他恐怕永远也没机会遇见这么一个令人动心的姑娘了……
冷香儿原本注视着美丽的夜空,忽然感受到他的目光。
她转头一望,与他四目相对,他那深邃而灼亮的黑眸彷佛具有某种魔力,不仅牢牢吸住她的视线,也牢牢攫住了她的心神。
眼波交缠之际,那些潜藏在心底的情愫又再度涌了上来,甚至在此刻美好气氛的催化下,那翻腾的情潮更是强烈得教人难以忽视。
冷香儿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宛如擂鼓般,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撞击着胸口,身子里也彷佛升起了一团火,那热热暖暖的感觉自心口蔓延开来,很快地也让她的双颊染上了些许燥热。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心绪混乱,脑子也有些混沌,而一只忽然自耳边飞掠啼叫的鸟儿吓了她一大跳,她一时忘了自己正伫立在屋顶的边缘,脚步反射性地退了一步,结果一个踩滑,娇小的身躯往下栽了去!
尽管发生这样的意外,但冷香儿的心里其实没有太过惊慌,因为凭她的轻功,这点高度根本无碍。
然而,皇甫廷彦却几乎是在她踩空的剎那,就反射性地立即有了动作。他颀长的身躯往前一跃,及时拉住她纤细的手腕,一个使力将她拉回了屋顶。
只不过,或许是太心急了,他一时没拿捏好力道,用力过猛,结果将她整个人狠狠地扯进自己怀中。
她娇软的身躯撞上了他的胸膛,而为了不让他们的身子失衡地跌在屋瓦上,皇甫廷彦只好伸手环抱住她,两具身躯因而紧紧地贴在一块儿。
气氛过分暧昧,令人意乱情迷。
尽管皇甫廷彦有股冲动想继续这么拥着她,但他很快地唤回了理智,松手退开了一步。
「抱歉,妳没事吧?」
「我……我没事……」冷香儿吶吶地回答。一想起刚才两人身躯相贴的情景,她的俏颊就愈来愈热烫。
眼看她的发丝因刚才的意外而有些凌乱,皇甫廷彦伸出手,轻轻地将几绺发丝拂到她的耳后。
这个温柔的举动,让冷香儿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心跳也更加剧烈了。
皇甫廷彦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脸红心跳的娇美模样,目光最后落在她的唇上,忽然渴望知道那两片嫣红的唇儿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他灼热的目光,让冷香儿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她反射性地伸出丁香小舌润了润唇,而这举动让皇甫廷彦的眸光更显深浓。
他缓缓、缓缓地朝她贴近,而冷香儿察觉出他的意图,虽然紧张而心慌,却又有着一丝期待……
两人逐渐靠近,近得气息交融,就在他们的唇片几乎要贴在一块儿的时候,更夫打梆子的声音忽然杀风景地传来,打破了这一刻意乱情迷的气氛。
他们霎时僵住,匆匆地分开,脸上都有些尴尬。
冷香儿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赶紧随口问道:「你真的打算一整晚待在屋顶吗?」话才刚一说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尖。
这个问题刚才就已经提过了,怎地又脱口而出?一提再提,就连她自己都嫌啰嗦了!
幸好皇甫廷彦并不在意,开口道:「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染上风寒的。倒是这会儿夜色己深,妳也该回房就寝了,明天一早咱们还要继续启程呢!」
虽然和她一块儿在屋顶赏月的气氛美好,可就是因为气氛太过美好,他怕自个儿又会情不自禁地做出一些踰矩的举动来。
「嗯,那……我先回房了。」冷香儿满脸通红地说。
虽然她此刻仍旧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可是刚才那羞人的情景,让她脸红心跳得只想赶紧躲起来。
在皇甫廷彦的目送下,冷香儿灵巧地施展轻功,返回了房里。
她再度躺上床榻,脑中不断浮现刚才的画面。倘若不是被更夫给打断了,他们肯定已经……
她轻轻地抬起手,柔嫩的指尖触碰自个儿的唇瓣,回想起差一点与他唇片相贴的情景,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那会是什么样的威觉,想得她脸红心跳,久久不能自己……
当冷香儿在房中翻来覆去,无法成眠时,屋顶上的皇甫廷彦也是毫无睡意。
回想起刚才他差一点就亲吻她的举动,虽说是美好气氛的催化,促使他渴望一亲芳泽,然而他的心里很清楚,他对冷香儿的感觉,可不光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那么的肤浅。
他对她确实是动了心,而这一点也不令他感到意外,毕竟像她这般美丽又特别的姑娘,要不动心也难。
从她刚才脸红娇羞的反应,该也是对他有着同样的心思吧?
这么一想,皇甫廷彦不仅眸光炽热,甚至就连胸中也彷佛煨了股暖,那让他即便在凉如水的夏夜里躺在屋顶上吹风,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第四章
隔日上午,在客栈用完了早膳之后,皇甫廷彦和冷香儿便启程,继续往京城的方向走。
一路上,气氛有些微妙。
为了避免尴尬,冷香儿刻意不提昨夜的事情,皇甫廷彦也没有多提,但是他们的心里都很清楚,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转变,尤其每当他们的视线不经意地交会时,他的目光炽热,她的美眸含情,两人眼中那昭然若揭的情意,让他们彷佛窥知了某个令人雀跃的秘密一般,沿路上的心情都愉快极了。」
只不过,当他们进入前方的默林镇之后,冷香儿的神色明显地一沈。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过了这个默林镇,就会抵达墨阳城了……
「墨阳城」这三个字对她来说,是个能不碰就不碰的禁忌,而愈是接近那个地方,她的心就会跟着升起一股愈来愈强烈的抗拒感。
她沉默地低垂着眼睫,努力掩饰自己纠结的情绪,不想让皇甫廷彦瞧见她眼底逐渐聚拢的阴霾。
即使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但是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却宛如烙印般地刻在她的心底。
就算这些年来,她尽可能不去回想,但是将那些往事尘封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不去触碰,不代表她已遗忘或是释然。
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她的爹娘是如何地嫌弃她、厌恶她,将她当成出气的对象,动辄出手殴打、厉声辱骂……
「怎么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吗?」皇甫廷彦勒住了马儿,转头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他怎么感觉她忽然变得抑郁不乐,像是整个人笼罩在一股低迷的情绪之中?
「没呀!没什么。」冷香儿弯起嘴角,强打起精神,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正当他们要继续前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约莫五岁大的女娃儿,追着一颗小皮球从街角跑了出来。
那女娃儿绑着可爱的发髻,模样相当讨喜,只不过她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块绊倒了,小小的身躯跌扑在地上,痛得她嚎啕大哭。
冷香儿一惊,立刻翻身下马,想要赶过去扶起那孩子,皇甫廷彦见状也立即下马跟了过去,但却有两个身影比他们的动作更快。
一对年轻的夫妇从一旁冲了过来,其中那妇人抱起了哭个不停的娃儿,先焦急地审视娃儿的伤,再紧紧地将之拥入怀中轻声哄着。
「别哭、别哭了,娘心疼呀!」
「给爹瞧堤……哎呀,手都跌伤了,好可怜吶!」
看着那对夫妇对女娃儿百般呵护的模样,冷香儿完全无法移开目光。他们脸上的关爱之情,还有那份发自内心的怜惜,都是她不曾拥有过的。
当年,别说是她不小心跌倒时从不曾有人温柔地呵哄,甚至有许多次她都是被爹或娘发泄似地推倒。
他们对她从来没有安慰、没有关怀,有的只是一声声恶毒愤怒的咒骂……
冷香儿的心狠狠地揪紧,美眸流露出感伤的光芒。
那对夫妇哄了一会儿之后,女娃儿总算破涕为笑,又再度迈开小小的步伐。
原本以为那孩子是要捡拾滚到一旁的皮球,想不到她却一路朝着冷香儿的方向走了过来。
眼看那女娃儿对着自己绽开可爱甜美的笑容,一路走了过来,冷香儿暂时挥开心底的阴霾,蹲了下来,而小女娃正好在这时候扑进她的怀里,两只小手臂抱住她,开心地格格笑个不停。
小女娃儿热情的举动让冷香儿有些受宠若惊,她也伸出手,轻轻地环抱住这个纤细的小身躯。
那对夫妇快步走了过来,一脸歉然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每回见着了美丽的大姊姊,总喜欢缠着要人抱。」
「没关系,能让这个可爱的女娃儿喜欢是我的荣幸。」冷香儿笑道。
夫妇闻言都不禁笑容满面,脸上尽是满足的神色。
那彷佛拥有这个宝贝女儿就拥有天底下最珍贵幸福之物的神情,让冷香儿打从心底羡慕起这个女孩。
「她叫什么名字?」她开口问道。
「她叫阿雪,下个月要满五岁了。」
五岁?不就是当年她被爹娘卖掉时的年纪吗
冷香儿的心中一刺,但她很快地挥开那不愉快的情绪,笑问着怀中的女娃儿。
「阿雪,妳喜欢大姊姊吗?」
阿雪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不仅笑得更开心,两条小手臂还激动地挥呀挥的,动作有些粗鲁,不但拉扯住冷香儿的几经发丝,甚至还不小心将她颈间挂着的一块王佩给勾了出来。
「哎呀!阿雪,别这样,妳弄疼姊姊了。」妇人怕女儿将那块玉佩弄坏,赶紧接手将孩子抱了回去。
「真是对不住啊,这孩子太开心了就会这样。」夫妇俩连忙道歉。
「没关系的,二位别放在心上。」冷香儿摇头笑道,心里一点儿也不在意。
「好了,阿雪,咱们该回家喽!」
阿雪笑着挥手道别之后,撒娇地继续赖在娘亲的怀里,看见爹帮她捡起了小皮球,她又开心地格格笑个不停。
望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背影,冷香儿的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她也是和阿雪相仿的年纪,但是受到的对待却是有如天壤之别……
冷香儿无声地叹息,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慨。
皇甫廷彦见她一直盯着小女孩瞧,问道:「妳喜欢小娃儿呀?」
冷香儿牵起嘴角,笑容却有些落寞。
「我只是觉得那孩子好幸福、好幸福,有爹娘那么的宠她、疼她,她真是幸福极了。」
过去这些年来,她也曾经想过要回去瞧瞧,可是一想到当年他们对自己的咒骂与嫌恶,她就顿时失去了勇气,深怕万一真的碰着了面,她只会在他们的眼中看见满满的厌恶,而没有半丝的惊喜……
听她一连用了好几个「幸福」,皇甫廷彦微微一怔,她眼底显而易见的落寞,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暗暗地猜测,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关于她的一切,他所知道的并不多,目前也只知道她在苏州有个武功高强的师父,却从没听她提起过她的爹娘。
从她现在的反应来看,他不禁暗自猜想她的爹娘是否已早逝,否则怎会羡慕那娃儿有爹娘疼她宠她呢
冷香儿对上了他充满关心的眼眸,暗暗深吸了口气,努力振作起精神。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盯着我?」她挤出笑容问道。
皇甫廷彦虽然看穿了她是刻意佯装若无其事,但并没有揭穿。
既然她无意谈论往事,他也没打算追问,毕竟若她想要告诉他什么,自然就会主动开口。只不过,对于她习惯将心事藏在心底,一个人承受一切,他不免感到有些心疼。
「快正午了,咱们不如在这儿找间饭馆吧?」皇甫廷彦说道。他心想,好好地吃喝一顿,她的心情应该也会好些吧!
「好啊,也该用膳了。」
「我记得这默林镇虽小,却有间很不错的饭馆,他们厨子的拿手好菜是红烧狮子头,滋味好极了。」
「真的?那太好了,我最爱红烧狮子头了!」冷香儿的兴致高昂,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再度将那些阴郁的往事压抑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来吧,我带妳去,那间饭馆就在几条街之外,很近的。」
「好,走吧!」冷香儿扬着笑,迅速翻身上马,对于他口中的美味佳肴充满了期待。
◆◆ ※ ◆◆
「我说的就是这儿了。」
皇甫廷彦带着冷香儿来到一间生意兴隆的饭馆,才一下马,就瞥见街角走来一对可能是夫妇的中年男女。
他们衣衫褴褛,沿街卑躬屈膝地乞讨,那落魄消瘦、浑身脏污的模样,令人看了有些不忍。
那对夫妇察觉皇甫廷彦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又见他衣着光鲜,看起来就是个富家公子,两人眼睛一亮,立刻凑了过来。
「好心的大爷、小姐,给点银子吧?」
「是啊,咱们好久没有饱餐一顿了,可怜可怜咱们吧!」
皇甫廷彦见他们确实可怜,便掏了些碎银给他们,而就在他打算带着冷香儿进入饭馆时,那妇人却突然开口喊道──
「等等!等等!」
「怎么了?还有事吗?」皇甫廷彦开口询问。
妇人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目光也没有看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冷香儿。
她看了看冷香儿的容颜,又看了看冷香儿颈子上的那块玉佩,眼底闪动着不敢相信的光芒。
「妳是……香儿?」
听见妇人的称呼,冷香儿诧异地回眸望着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还来不及细想,那妇人就喊道──
「香儿,妳不认得咱们了吗?我是妳娘,他是妳爹呀!」
他们是她的娘和爹?!
冷香儿如遭雷殛,脑中一片空白。
她僵硬地望着眼前这对夫妇,这两张苍老消瘦的面孔逐渐和记忆中的容貌重迭在一起。
真的是他们!
十多年不见,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苍老、憔悴许多,显然这些年过得非常不好。
冷香儿的情绪激动不已,看着他们如今落魄潦倒的模样,她却不禁回想起当年他们卖了她之后,喜孜孜地看着手中银票的情景,那让她的心彷佛被人刨出个大洞,又痛又难受。
她别开脸,冷硬地说:「妳认错了,我没有爹娘!」
听见她的回答,皇甫廷彦有些诧异。
从她震惊僵硬的表情和这对夫妇激动的神色看起来,他们应该确实就是她的爹娘,但她怎会是这样的反应?
由于深知她的本性善良,绝不会因为这对夫妇穷困潦倒就不愿相认,他心想,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原因,才会让她如此吧!
听见她的否认,冷义威和苏卉云的表情一僵,彼此互看了一眼。
苏卉云上前,激动地握住冷香儿的手,说道:「香儿,妳真的是我的女儿,妳身上带着的这只麒麟玉佩,就是当年娘亲手帮妳挂上的啊!这玉佩就足以证明妳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是妳的爹娘呀!」
听苏卉云提起玉佩,冷香儿就不禁想起他们卖掉她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包括他们的责打、辱骂,还有不顾她哭求,硬是将她卖掉的事,那让她的心狠狠揪紧,神色也更加的僵硬。
她甩开了苏卉云的手,冷冷地说:「早在当年,你们以二百两银子将我卖给了师父,并且立下字据之后,我们之间就再没有任何干系了。」
一旁的皇甫廷彦错愕地愣住,万万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话。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过往,竟会被亲生爹娘给卖了
现在回想起来,难怪刚才她会那么羡慕那个受尽爹娘疼宠的女娃儿阿雪,因为那是她从来不曾享受过的温情呀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克制不住地将冷香儿拥入怀中,想要好好地抚平她心里的伤痛。
他相信她的心里肯定很痛、很难受,否则刚才不会那么的落寞,而此刻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了。
「香儿,别这样……爹娘早已知道错了,这些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呀……」苏卉云说着,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是啊,香儿,是爹娘对不起妳……」冷义威也跟着忏悔。
「香儿,咱们知道错了,不求妳能够原谅,只求妳可以给咱们一个弥补的机会。」苏卉云哽咽地说道:「当年爹娘没有好好地对待妳,如今落得如此潦倒的地步,肯定是老天爷给咱们的惩罚,可是既然现在咱们一家三口重逢了,这肯定也是老天爷的安排呀!」
「是啊,香儿,爹娘现在落魄了,连间屋子也没有,只能住在城外的破庙中。咱们不敢奢望妳来与我们团聚,也不忍妳跟着咱们一块儿受苦,可是至少咱们一家人分离了十多年,也该要骨肉相认,让爹娘可以关心妳,弥补不曾给过妳的关爱呀!」冷义威也跟着恳求。
他们一声声的懊悔,听起来是那么的诚恳真挚,让冷香儿的心有些动摇,可是她又实在很难忘记过往的一切。
当年,他们将她视为眼中钉,埋怨憎恨她的存在,为何事隔十多年却突然态度丕变,想要与她相认,弥补她不曾有过的亲情关爱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我得想想……」冷香儿逃避地翻身上马,叱喝一声,马儿立刻往镇外的方向奔驰。
皇甫廷彦放心不下,也立刻跃上马背,一路追逐而去。
◆◆ ※ ◆◆
出了默林镇之后,冷香儿仍一路风驰电掣地策马疾奔,彷佛想藉此来宣泄心中过度激动的情绪。
约莫一炷香之后,她来到了山巅,这才终于勒住了马儿。
她翻身下马,伫立在一块巨石之上,昂首眺望远方。
眼前的景致相当美丽辽阔,四周一片静谧,但她激烈翻腾的情绪却是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多年之前的记忆在这一刻全涌了上来,那些晦暗的、痛苦的一切,霎时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让她激动得连身躯都微微颤抖。
皇甫廷彦很快也赶到了,他伫立在她的身旁,静静地陪她。
冷香儿转头望了他一眼,与他四目交会。
一对上他那温柔的眸光,她的眼眶蓦地湿热,她只好匆匆地别开脸,就怕自己会在他的面前失控落泪。
她抬头仰望天还的浮云,心情混乱不已。
现在,他全都知道了,知道她自幼就被爹娘给卖了,知道她有着这样的爹娘,他会怎么看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一阵沉默之后,冷香儿才悠悠地开口──
「十多年前,我才五岁,在我被爹娘卖了之前,几乎没有一天不被打骂……虽然当年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可是记住的却没有一件是开心的……」
皇甫廷彦静静地听着,想象年幼的她必须承受那一切,他的胸口便狠狠揪紧,深深为她感到心疼。
冷香儿又接着说:「我还记得娘总是怪我害了她的一生,说当年若不是因为怀了我,她还能继续当个千金小姐,还说她那时应该冒着危险打胎,也不该生下我这个祸水、扫把星……」
她顿了顿,握紧的拳头显示她正在努力压抑着情绪,然而那双美眸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浮现泪光。
「那一天……我哭着求他们不要卖了我……虽然他们总是打我、骂我,总是将我当成眼中钉,可是对我来说……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可是……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一心只想要卖了我,好赚些银子花用……」她哽咽地说着,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忽然间,她被搂进一副宽阔温暖的怀抱中。
皇甫廷彦从身后紧紧地搂住她,想要给她温暖,想要抚平她的伤痛。
「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他在她的耳畔柔声低语。
听着他温柔的嗓音,冷香儿的情绪却反而溃决。她的泪水不停地淌落,那一颗颗豆大般的泪珠,怎么也止不住。
皇甫廷彦虽然没有看见她的泪水,但是从她颤抖的身躯和压抑的啜泣声,他知道她哭了,心中更加不舍。
他轻轻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望着她泪湿的脸蛋,心疼地伸手为她拭去泪水,但那晶莹的泪珠才刚拭去,又立刻淌落更多。
望着她那努力想克制泪水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他再度收拢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
「香儿。」他脱口叫唤她的名字,轻声道:「别忍了,这儿又没有旁人,还压抑什么?想哭就好好地、痛快地哭一场吧!我会在这里陪着妳的。」
他温柔而包容的低语,冲破了冷香儿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她情绪崩溃地紧抱住他,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从小,爹娘对她的态度,让她知道哭泣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所以她年纪轻轻就学会了压抑情绪,能不掉眼泪就绝对不掉眼泪。
这十多年来,她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甚至都曾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忘了该怎么掉眼泪
可是现在也不知怎地,他温柔的眼神、他温暖的怀抱,触动了她心中最脆弱的一部分,让她失控地激动痛哭,彷佛要将这么多年来累积压抑的情绪,一口气全宣泄出来。
皇甫廷彦一边静静地听着她的哭泣,一边安慰地轻换着她的背,任由她哭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过了许久,冷香儿的情绪才终于逐渐稳定下来。
一想到自己竟然像个孩子般,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她的俏脸不禁一热,轻轻地退了开来。
她低垂螓首,尴尬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别介意,倒是妳……好一些了吗?」
「嗯,我好多了。放心,我没那么脆弱。」冷香儿弯起嘴角,努力扬起一丝微笑,不想让他担心。
皇甫廷彦望着她,就见她的美眸因哭泣而红肿,脸上的笑容更是牵强,这样的她让人更加不舍,更想要好好地呵护她。
「香儿,妳不用总是把情绪往心里头压,也不用总逼自己当一个坚强的人,那样岂不是苦了自己吗?」
「我早已经习惯了,没什么苦不苦的。自己一个人,怎能不坚强呢?」冷香儿的语气透着一丝心酸。
皇甫廷彦心疼极了,黑眸盈满了怜惜与情意。「妳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我在身边,我会一直陪着妳的。」
听了他的话,冷香儿不由得一阵芳心怦动。
他真的会一直陪着她?她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这番话……听起来竟像是在对她许下天长地久的承诺,但这究竟只是他随口说出的安慰之语,还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许诺?她真的可以认真看待这番话吗?
「你口中的『一直』……是多久?」她忍不住问。
「妳想要多久,就会有多久。除非妳嫌我碍眼,巴不得我不要再出现在妳的身边。」皇甫廷彦轻笑地回答,目光却异常认真。
自从遇见她,随着对她的认识愈来愈深,他就对这个美丽又独特的姑娘动了心,若能永远有她相伴,该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吧!
冷香儿望着他深邃专注的黑眸,心中的悸动更强烈了。
如果我想要一辈子,你也会陪我一辈子吗?她有股冲动想这么问,却是没有勇气问出口。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用轻松的语气半开玩笑地答道:「皇甫公子俊美非凡,怎么可能会有人觉得碍眼呢?」
「既是如此,那妳是愿意让我永远陪在妳的身边了?」皇甫廷彦问道。
永远?
冷香儿没料到他会这么回应,心跳霎时乱了节奏,双颊也浮现淡淡的红晕,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皇甫廷彦见她俏颊染上了羞意,神情有些无措,黑眸不禁浮现温柔的波光,却也没再继续追间下去,因为他知道现在对她而言,有更迫切需要处理的事情。
「妳现在有什么打算?要和妳爹娘相认吗?」他问道。
这个问题让冷香儿不由得再度轻蹙起眉头,心中仍是一片茫然。
「我……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的……」
或许,她该先去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真心希望她回到他们身边,然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第五章
戌时将尽,默林镇上几乎已没什么路人走动。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一抹纤细的身影迅速往城外的方向而去,而过了一会儿,另一抹挺拔的身影也一路追去。
冷香儿找到了她爹娘口中那间位于城外的破庙,才刚想要靠近,身边忽然多了个人。
她愕然望着皇甫廷彦,不禁轻蹙起眉心。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放心妳自己一个人。」皇甫廷彦轻声答道。
今日正午在山上大哭一场之后,他们一块儿下山,在饭馆用过午膳之后,就找了间客栈休憩。
虽然她很努力表现出没事的样子,但他可以感觉得出她只是压抑自己的情绪,那让他不免担心她,同时也猜想着她究竟有什么打算
入夜之后,他听见隔壁房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开窗查看,就见一抹纤细的身影飞掠而去。
他知道是她,便不假思索地立刻跟了过来。
听出他语气中的关怀之意,冷香儿感到一阵窝心,这一路上紧绷的神色也顿时放松不少。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难不成,我还会出什么意外吗?」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反问。
皇甫廷彦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怕妳会出什么意外,而是怕妳又伤心难过了。我不是说了吗?妳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会陪在妳身边的。」
冷香儿一怔,望着他那双温暖的黑眸,不禁想起了今日正午他的拥抱与安慰,那让她的心蓦地掀起一阵强烈的悸动。
在知道了她的过去、知道了她有那样的爹娘之后,他对她的态度,竟还是一如先前那般温柔。
难道他真的不在意?她真的可以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抱着期待吗?
冷香儿的心有些矛盾纠结,就怕怀抱着期待,最后当希望落空时,她会承受不了心碎的打击与痛苦……
「妳到这里来,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吗?」
皇甫廷彦的问话拉回了冷香儿的心思,她轻咬着唇瓣,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先过来看看……」
「嗯,那走吧,我陪妳。」
冷香儿点了点头,和皇甫廷彦一块儿悄悄地潜至破庙外。
皎洁的月光透过半毁的窗子映入破庙中,而冷义威和苏卉云正坐在靠近庙门口的地方,谈论着今日遇见冷香儿之事。
「欸,你看,那丫头到底会不会认咱们?」苏卉云问。
「谁知道?」冷义威摊了摊手。「当年咱们那么对她,她很有可能还怀恨在心,否则她一开始也不会否认了。不过……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她的亲生爹娘,说不定她还是会认咱们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现在想想,幸好当年我把麒麟玉佩挂在她身上忘了取下来,否则隔了这么多年,也实在认不出她来。」
「还说呢!」冷义威睨了她一眼。「妳那时还为了那只玉佩懊恼了大半个月,成天抱怨才卖了她二百两,生了个赔钱货!」
「那玉佩值个三、五百两,咱们卖了她却只得二百两,难道还不亏本吗?」苏卉云瞪了夫婿一眼,但随即好心情地说:「幸好老天有眼,这会儿靠那玉佩认出了她来,咱们就快有机会翻身啦!」
听见娘喜孜孜的声音,冷香儿微微一僵,隐约感觉他们想要与她相认,目的并不是那么的单纯。
「是啊!」冷义威嘿嘿地笑道:「今天这样看来,这些年她过得还挺好的,尤其是她身边的那位公子,看起来更是非富即贵呀!」
「就是说啊!」苏卉云语气兴奋地说:「所以我一瞧见那只玉佩,才急忙要认她。倘若那位公子想娶她,那可得先给咱们一大笔聘金啊!」
「不只聘金,有了这么个富贵的女婿,咱们后半辈子就不愁吃喝、要什么有什么了呀!」
「没错,所以无论如何,咱们一定要想法子让那丫头认咱们!」
听了这些话,冷香儿只觉得自己的心彷佛被推入冰窖之中,瞬间冷透了。
原来……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想与她相认!他们根本还是不在乎她,而是看中了她能为他们带来的利益!
亏她心里对他们原本还有一丝丝的期待,期待他们是真心想要认她这个女儿,若真是如此,那么或许她会不追究过往的一切,可是现在……那丝期望被狠狠地戳破,而心上的伤也更重、更痛了。
听他们还继续不断地说着要怎么从「女婿」的身上挖好处,冷香儿觉得既愤怒又可耻。
她甚至不敢转头望向皇甫廷彦,就怕在他的脸上瞧见鄙夷、轻蔑……
皇甫廷彦望着她僵硬的侧脸,可以感觉到她又在压抑情绪了。
她今夜会到这里来,想必心里对她的爹娘是带着期待的,结果却听见了这样的对话,教她情何以堪
他伸出手,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头,让她明白她并不孤单,至少还有他陪在她的身旁。
冷香儿强打起精神来,转身说道:「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看出他俊脸上的不舍与担忧,她强迫自己扬起嘴角,挤出一丝笑容。
「别担心,我很好。其实这样最好了,我也不用烦恼要不要与他们相认的问题,反而松了一口气呢!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见她又强颜欢笑,还刻意装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轻松模样,皇甫廷彦的心里好生不舍。
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冷香儿却是一点儿也不想再多作停留了。
「时候不早,也该回去就寝了,咱们明儿一早继续启程吧!」说完之后,也不等皇甫廷彦有任何回应,她便径自施展轻功离去。
皇甫廷彦望着她的背影,沉重地叹了口气,随即也跟了上去。
◆◆ ※ ◆◆
夜色更深,已是子夜。
皇甫廷彦毫无睡意,甚至连床榻都没沾一下。他在房里踱步,仔细留意着隔壁房的动静。
自返回客栈之后,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他就是放心不下。
刚才在他们各自回房之前,她笑着对他说自己很好,要他不必担心,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开朗灿烂,像是真的没事一样。
可,就是因为那笑容太过灿烂,反而透着蹊跷,让他更觉得担心。
犹豫了许久,皇甫廷彦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来到了隔壁冷香儿的房间外。
他伸手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半点反应。
难道她已经睡了吗?
皇甫廷彦皱起了眉头,尽管夜色己深,确实是众人好梦方酣的时刻,但是直觉告诉他,她应该还没睡。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实在不方便擅自硬闯姑娘家的寝房,若她不愿开门,他也只能回房继续惦挂着她了。
正当皇甫廷彦打算离去时,房门却开了。
「怎么了?有事吗?」
皇甫廷彦望着她那张笑盈盈的脸,就见她的双颊泛着绯红,眸光有些氤氲,而且浑身还散发出一丝酒气。
他的浓眉皱紧,这情况比他想的更糟。
「妳一个人在喝酒?!」
「是啊!」冷香儿已喝得七八分醉,笑笑地问:「房里还有很多酒,要不要一块儿喝一杯?」她踏着有些虚浮的步伐返回房里,坐在桌边,抓起酒壶替他们各斟了杯酒。
皇甫廷彦怏步走过来,一把抢走她手中的杯子。
「别喝了,妳已经喝醉了。」
「我才没醉,至少还不够醉。欸,刚才店小二说这是来自『安平酒庄』的酒,难得有这样的美酒,我怎能不喝个痛快呢?你也快试试,这『安平酒庄』的酒还真是醇厚顺口啊!」
「不用了。」他现在半点饮酒的兴致也没有。
「为什么?你不尝尝看,怎么知道它的滋味有多好?」
冷香儿用另一只杯子又斟了杯酒来喝,喝得她脑袋有些发晕,而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只要把自己灌醉,就不会再一直去想那些令自己失望、难堪又心痛的事情!
皇甫廷彦皱起眉头,索性直接将整壶酒抢走,全往窗外倒。
「这酒庄产的酒,我不用喝也知道味道。」
「为什么?」冷香儿问道,惋惜地望着那壶很快被他倒空的酒。
「因为我是『安平酒庄』的老板。」
「嗄?」冷香儿诧异地愣了半晌,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先前他确实提过自己在京城做买卖,可并未提起「安平酒庄」的事。
「你真的是天下驰名的『安平酒庄』的老板?」
见他点了点头,冷香儿的脸上忽然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真是了不起呀!你不仅是将军之子,又是『安平酒庄』的老板,我跟了这么个了不得的人同行,难怪……难怪他们会把歪脑筋动到你头上,会想要从你身上捞好处……」
她的眸中盈满了深刻的伤痛,皇甫廷彦心疼极了。
「香儿。」他满心怜惜地说:「不懂得珍惜妳、爱护妳,是他们不对,妳别用他们的过错来折磨自己呀!」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透着强烈的关心,深深触动了冷香儿脆弱的心。
她的眼眶蓦地泛泪,但她很快地眨了回去,不想再像白天那样失控地在他面前嚎啕大哭了。
「你真的不必担心我,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坚强得很。」她虽如此宣称,但是神情和语气都同样僵硬。
皇甫廷彦长叹口气,说道:「我知道妳很坚强,可是,妳确定自己现在真的是坚强,而不是在逞强?」
冷香儿僵住,狼狈地别开脸,回避他那彷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真的坚强也好,只是逞强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假装久了,说不定就会变真的坚强了呀!要不然……我还能怎么样?」
或许是真的喝得太多了,明明她很努力地想压抑,不想多说些什么,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小时候,虽然爹娘三天两头打骂……可是我的心里并不恨他们,我想……一定是我真的不够好、犯了错,才会这样……所以我努力当个乖孩子,不哭不吵不闹,听他们的话,希望可以得到爹娘的关爱……可是……我心里的期望,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
提起那些往事,让冷香儿的心狠狠纠结,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尽管他们那么对待我,我却还是……却还是希望他们哪天可以好好地抱抱我、哄哄我……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短短一眨眼的时间也好……可是却……到后来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凡事不要抱着期望,只要心中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痛苦了……」
当她的泪珠自眼眶滑落时,皇甫廷彦握住她的手,那温热的大掌,瞬间煨暖了冷香儿的心。
她抬头望着他,迷蒙的泪眼看见了他眼中的怜惜与不舍。
「香儿,往后不管妳有什么愿望,我都一定会尽全力帮妳实现的。」皇甫廷彦认真地说。
他的承诺深深撼动了冷香儿的心,也逼出她更多的眼泪。
「当真?」
「当然。」他说着,伸手为她拭去泪水。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在听了我爹娘那些话之后……难道……难道你心里一点儿都不觉得鄙夷嫌恶吗?」
皇甫廷彦轻捧着她泪湿的小脸,毫不犹豫地摇头。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虽然她爹娘如此贪婪自私,但他知道她跟他们完全不一样,那就够了。
「他们是他们,妳是妳。坦白说,我很庆幸当年他们卖了妳,不然妳不知道还要承受多少的伤害。」
冷香儿怔住,过去她一直对当年被亲生爹娘卖了一事耿耿于怀,却从来没有像他这样想过。
望着他那温柔专注的眼眸,冷香儿的心口热烫,泪水再度扑簌簌地落下。
「真是的……我以前不是那么爱哭……根本就不哭的……」
「我知道。」皇甫廷彦温柔地说:「可是,在我面前,妳无须压抑情绪,想哭就哭吧!」
冷香儿感动地望着他,迷蒙的泪眼有着掩藏不住的情意。
皇甫廷彦轻抚着她的面颊,目光顺着泪痕落在她的唇上,不禁想起上次差一点亲吻的情景,而这时,那夜的渴望再度涌上心头。
他缓缓、缓缓地靠近,先温柔地吻去她的泪水,最后覆上了她的唇。
这一回,没有杀风景的更夫从中作梗,两人的唇片温存地贴在一块儿。
皇甫廷彦轻轻地吮吻着她的红唇,那粉嫩的唇办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令人心荡神驰。
冷香儿闭上了眼,他灼热的气息和温柔的轻吮,让她原本混沌的思绪更加迷乱,一颗心为之发烫,整个人更是几乎快融成了一滩水。
两人的唇片温存地厮磨、轻吮了一会儿之后,皇甫廷彦的舌情不自禁地探入她的口中,纠缠她的丁香舌。他在她的唇齿之间尝到了酒的香气,那让他彷佛也跟着醉了。
当这个缠绵醉人的亲吻结束之后,皇甫廷彦搂着怀中的人儿,感觉胸口被一股炽热的情意给胀满。
冷香儿轻轻喘息着,眸光氤氲、意乱情迷,轻轻将脸蛋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强劲而规律的心音,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归属感。
心中那份强烈的悸动,让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回拥着他,抱得很紧很紧,像是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这一刻温暖的依靠。
「别走……留下来陪我……」她轻声低喃。
她不想要一个人,再也不想一个人了
这么多年来,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即使有师父和师妹在身旁,但她的心却总是寂寞……
皇甫廷彦听了她的低语,几乎就要点头,但却又有些迟疑。
她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诱人,而刚才那个缠绵温存的吻,已在他体内掀起一股强烈的骚动,想要更进一步的欲望蠢蠢欲动着。若是继续留下来,他真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地对她做出更踰矩的事情来。
尽管他很清楚自己对她动了心,也有意想要娶她为妻,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可毕竟此刻的她已带着醉意,他不想当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香儿,这样恐怕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冷香儿不解地问。
「姑娘家的名节,总得有些顾忌。」
「你深夜到我房里来,难道对名节就无碍吗?」
「这……」皇甫廷彦一阵哑口。
冷香儿抬起头,看见了他眼底的为难。
霎时,她像被泼了盆冷水,理智也清醒了些。
她究竟是在做什么?他是因为放心不下,才好心地过来探望、安慰她的,可她却仗着酒意巴住他不放,甚至还不知羞耻地央求他留下来陪她,也难怪他会感到如此为难了。
一阵强烈的难堪让冷香儿有些无地自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她蓦地松手,并将皇甫廷彦推开。
「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你回房去吧!」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冷香儿激动地又拉又扯,想将他硬推出房门。
「你走呀!快走吧!我没事,刚才我是随口开玩笑罢了,喝醉了酒在胡言乱语,你不用当真,快走吧!」
她过度激动的情绪与反应,让皇甫廷彦担心极了。
「妳这个样子,要我怎么走?」若是他真的走了,留她自己一个人在房里面对失控的情绪,他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不能走?我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来,我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吗?我好得很……放心……我一个人会好好的……」冷香儿愈说愈酸楚,有股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
她想到自己的亲生爹娘是如此贪婪自私,想到自己的出身是如此卑微,而这些不堪的一切全都已摊开在他的面前……她的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就配不上出身高贵的他!
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留恋他的温柔、他的拥抱?她不是早就学会了不要对任何事情抱持希望吗
「你走!你走!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她激动极了,几乎用尽全力地想将皇甫廷彦推出房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但他却还在。
皇甫廷彦将她拥入怀中,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纤细的身躯,力道大得像是想将她的身子揉进怀里。
「你……」冷香儿诧异地怔住了,他阳刚的气息和热烈的拥抱,让她目眩神迷,脑子陷入一片混乱。
「今晚我留下,留下来陪妳。」
「可……可是你刚才不是说……」
「忘了我刚才的蠢话吧!」皇甫廷彦说道,语气不再有半丝迟疑或犹豫。
此刻的她正需要他,他怎么能走开?
「我刚才不是答应过妳了吗?不论往后妳有什么愿望,我都一定会尽全力帮妳实现的。」
他宁可自己必须努力保持理智,必须承受欲望的煎熬,也不愿见她如此的伤心难过。
望着他那认真温柔的神情,冷香儿的泪水再度不听使唤地落下,而皇甫廷彦也再度低头吻去她的泪水,最后,两人的唇片又自然而然地贴上了。
缠绵地亲吻过后,皇甫廷彦语气认真地说道:「香儿,别再说妳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吗?妳有我,只要妳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陪在妳身旁;只要妳有任何的愿望,我一定会想办法帮妳完成的。」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让冷香儿感动万分。
她豆大般的泪珠克制不住地掉个不停,低与刚才的伤心难过不同,这会儿她所落下的,是感动的泪水。
过去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曾有过被人悉心呵护、关爱的感受,要她如何能不感动?即使她一向不是个爱哭的人,也不由得泪水决堤。
此时此刻,她不愿再去想什么配不配得上的问题了。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在这一刻,就让她好好地享受他的关怀与呵护吧!
在皇甫廷彦的怀中,冷香儿哭成了个泪人儿,而他始终温柔地搂着她,在她耳边喃喃诉说着安慰的话语。
哄着、哄着,最后她哭得累了,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皇甫廷彦低头望着怀中沈睡的人儿,她颊上斑斑的泪痕,和即使睡了仍蹙起的眉心,令人好生不忍。
他想要好好地呵护她、疼爱她,让她再也不必承受任何的伤心与难过。
皇甫廷彦怜惜地轻吻她的发丝,将她抱上床并温柔地盖好被子之后,坐在床边轻握着她的手。
虽然她已经睡着了,但是既然他已答应了今夜要留下来陪她,那他就不会离去,倘若她在夜里醒了,也能一睁开眼就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