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丧钟甫响,仅仅短促一声,玉钟惨遭击碎,轰隆隆巨响,迸溅的玉屑散落四处,坠地时,丁丁清脆好听,却是……心碎的声音。
「不许敲!谁敢让钟声响,本王便要谁同葬!」
龙的咆吼,重重震盪全城。
屋摇柱动,整座城的龙骨支架,咔吱咔吱地,发出辗动之音,似极了作古的龙骸,亦为此次咆哮激动不已。
龙啸的馀威持续久久,直至撼动止歇,已是好些时候之事。
这段工夫裡,足以教人喘息、冷静,再抹脸,恢复了理智。
刚吼完的四海龙主,吐纳声清晰,既重,又沉:
「老三老六老八,去宝库内,清点一半财物,誊写一份单子来。老大,你随我往『下面』一趟,半数的财宝,应该能向阎小子换回人来。」
有太多大妖大兽能长寿绵绵,靠的也是这招──以财行贿,多买个几百年寿命。
「下面」司掌生死,允与不允,全在阎小子点头之间。
若阎小子刁难……
「老二,你也来,万一一言不合,得动武抢人,多你一个,抵过十个。」四海龙主又吩咐二龙子。
被点名的人,纷纷动作,没有迟滞拖延,要办之事太过紧急,不容耽误。
留在原处的人,仍旧难以相信──
仰躺贝床之内,閒懒贪睡的容貌,已是一具冰冷尸体……
雪色长髮,开于红枕上,红绡豔似血,衬著那般纯白,近乎无垢。
轻閤的双睫,褪去最后一丝墨黑,宛若冬的寒冽,在上头凝结一层薄霜。
九龙子熟睡一般,不受嘈杂惊扰,兀自静眠,面容安详。
「小九是装死吧……要一时半刻不动、不喘气,我也做得到呀!拿烤鲔肚过来,在他鼻前晃晃,他就假装不了,定是马上弹坐起来,抢过鲔肚便咬!那一脸馋样,藏都藏不住!……不只烤鲔肚,还有炸鱿脚!虾饼!咸鱼煲大栗──」
四龙子嗓大,加上心急,彷似吼人一样。
自己越讲,越觉此法可行,于是马上行动。
「走!红枣,咱们去厨房取!把能吃的、能喝的,全拿过来!我就不信小九还能睡!」
红枣眸中含泪,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由著他拉走。
她的医术虽不专精,要辨别生或死……并不困难。
实话,硬咽喉间,她不忍,也无法开口,将其道破。
「何必麻烦?直接用言灵叫醒他!喂小九!醒来!快醒过来!」延维喊完,床上没动没静,八成是她术力不够,不足以操纵龙子,便排动身旁五龙子紫袖,要他一块儿帮忙。
集合两人言灵之力,不信叫不醒小九!
五龙子唇边惯嵌的浅笑,此刻不复存在,凛著眼,只是沉沉摇头。
言灵唤不醒一个……已死之人。
「不是有听说,口含蔘片能增强体力?我、我十根指头全借他含!兴许小九能再活过来……」蔘娃豪气大方,却也泪眼汪汪,珍贵蔘泪,一颗接连一颗,滴答落下。
这些时日,九龙子所含蔘片又岂有少过?众人虽心知肚明,也不愿出言点醒,吹熄这一丝丝希冀。
诸多目光中,有一道眼神,冰冷、凛冽,眨也不眨,直勾勾地望向床间、望向雪白身躯。
眼中,不存任何旁人。
那是一双高深莫测的眼。
不像几位女眷,朦胧禽泪,也不似几名兄弟,沉痛难捨……湛到近乎蓝黑的瞳,隐隐跃动深沉的情绪。
显然地,情绪太深、太沉,教人摸不著头绪,轻易遭到误解。
「惊蛰叔,你很难过吧……你一定比任何人更想哭吧……」蚌精珠芽到他身边,挽紧他手臂,涕与泪滴落于他袖上,形成深色渍痕。
渍痕,仍以惊人速度持续增加,儒染了大半。
「我记得……你那时误会,以为我纠缠小九、凯觎小九,还恶声恶气找我谈判……我再迟钝也能明白,你有多喜爱小九……你那么疼他,怎可能捨得,惹想哭,你哭没关系,没人会笑话你,呜……」珠芽边哭,边呢喃,又是成串成串的珠泪,淌落惊蛰的衣袖。
与其说,惊蛰看著珠芽,更不如说,他看著泪痕狼藉的袖子,忍住想甩开这颗蚌的衝动,继续无言。
难过,他该吗?
没错,在众人眼中,他是该。
该要痛心疾首,该要疯癫失控,该要天崩地裂,该要怒,该要急……
可是他的神色又太冷静,面无表情的淡定。
珠芽再度误解,认定他太痛,痛到极致、痛到失神,不知如何是好,茫茫傻伫,反而哭不出来。
「……龙主爹爹和囚牛会把小九带回来,一定、一定……你别心慌,小九会回来的……」她安抚惊蛰,哭声颤抖,又要强端坚毅,才能好生劝慰他。
他的眉,终于有所动静,缓缓蹙紧──
这颗蚌,淮备在他衣袖上抹多少眼泪、鼻涕?!
何须她费心安慰?他根本没有半丝难过,更无心慌。
今时今日之景,他早已预料……
不,这一切,正是他所为。
他一步一步,处心积虑,就是在等,等待此刻的到来。
终于,他等到了。
他岂止不难过,更甚至于他想仰天狂笑,笑他的解脱,笑他再也不用假意讨好,讨好那骄纵的家伙──九龙子,螭吻。
藏起了冷笑,他并不想因为一时得意,与这几隻痛失亲弟的龙子反目成仇。
还不是时候。
湛冷的双眸,从袖上挪开,试图忽略被泪涕侵佔的嫌恶感。
就让所有人以为,他,心痛到无法言语。
他不在乎遭受误解。
是呀,何必在乎?这些年来,被误解著他深爱螭吻,他也不曾解释过。
耳裡,听著珠芽低泣,默不作声,眼光淡淡地觑回夕蚌大床。
纱浪款摆,似半透的烟岚,氤氲著红消软锦,连带地,笼罩静卧其间的螭吻,更加缥渺、迷濛。
那抹白,几乎要随著纱浪,化为水烟,飘袅飞散……
第一章
「龙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文判失礼了。」
难怪,他觉得今日眼皮不安分直跳,心想或许有麻烦上门。
果不其然,一壶茶没喝完,鬼差便来报,四海龙主率领龙子踏进冥城。
无事不登三宝殿,登上了,绝非好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况且,是千里迢迢抵达鸟不生蛋的地府。
文判心裡有谱,出面相迎时,脸笑,礼恭敬揖身。
「阎小子在不?」龙主直接问。
「冥爷正在睡──遂事繁忙冥务,恐不便见龙主,龙主可告知来意,再由下官转达。」文判温雅有礼,笑容始终不卸,牢牢镶嵌。
「这事,你应该也能作主。老大。」龙主努颚,大龙子取出厚重一迭礼单,转交文判。
礼单厚重达数百页,捧在手裡,好沉。
「这是?……距离冥爷寿诞还有许久,龙主便要送来贺礼?」两边关系应该没这般好,好到光瞄见首页,便得先惊叹,礼单所载之物,绝非泛泛。
「谁说本王来送贺礼?!你同阎小子说一声,这些珍宝拿来换我家小九一命,若不够,日后再补上。你把小九交出来,让我们带走。」四海龙主不像商量,更似硬逼。
现在取了魂魄回去,要还魂,最是适合。
文判倒听得一头雾水。
「九少?九少何时前来冥府,下官怎不知?」文判神情困惑,并非作假。
他与九龙子螭吻亦算熟稔,交情虽非极好,碰上面,倒也能聊上几句。
二龙子皱即,心一急,口气自然不好:「人死了不往这裡来,能去哪?!」
「九少过世了?」文判又是一惊,明眸瞠大。
「你这位文判官,今日也太胡涂了些!」鲜少看见阎小子家的精明文判,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请先稍后。九少……」文判长指凭空挥动,翻阅无形之书,口中低喃:「龙子之魂,寻常鬼差无法押解,几乎皆由下官亲自恭领,就算下官拨不出空,也定会派遗高阶冥将,才不至于……惨遭凶暴神兽摘了鬼脑。」
末句抱怨,含糊于口,故意说不清晰。
龙子陨命,绝对是大事。
但他并无记忆……近来日子裡,有这等大事要办。
长指飞快刷动,记载神兽辈的生死簿,厚度难以想像。
每一隻的页数,万页起跳都算客气了。
不若人类牲畜,乾脆俐落,十来页便很了不得,超过二十页,就是人中祥瑞。
呀,找到了!
文判脸上笑容,在看清生死簿后,瞬间冷凝。
閤上无形之书,虽仍笑,却能明显分辨,与先前笑靥相差甚远。
「少九确实未到冥府,下官可以担保。龙主与大少、二少,还是尽快往旁处去寻,莫浪费时间,延误找回九少的机会。」文判客气道,也释出善意:「若龙主不信,两位龙子仍可搜城。」
「你不会是嫌麻烦,才装傻作戏,摆出一副对小九之死,全然不知的态度,想诓我们?」二龙子投以怀疑眼光。
大龙子声嗓润雅,虽掩语中冰冷:「又或者,早知我们来意,不愿应允换魂一事,所使出的推托之计。」
「下官不敢。」也没这等閒情逸致,好吗?
面对三位龙族,文判选择不得罪、不轻慢、不敷衍的态度。
「九少若真在此,龙主提出的交换,我们何乐而不为,顺手再为九少添个千百年,我们也没有损失,但实情是──九少的的确确未曾踏上冥地。」
「可是我家小九的魂魄已经离体,不在龙骸城!」龙主道来事实,同样铁铮铮的。
「下官自觉……无法由一大群龙子眼下,带走九少魂魄。」真是太看重他了。
区区一隻鬼差文判,要战一两隻龙子,或许尚可,一口气来八隻……他若打得赢,又何须在冥之中,任人使唤,做牛做马?
「这倒也是。我不认为,文判能悄悄来,又悄悄走,不惊动任何一人。」对武艺自满的二龙子,睨向淡笑文判。
要是文判真如此高竿,他还真想试一试他。
龙主并未全信,但也接口问:「若死去之魂,没往冥府来,还能去哪?」
文判细数某些该来,却未能来的情况:「有些亡魂,在鬼差拘提之前,便先逃跑,变为孤魂野鬼;有些,则遭有心人中途收服,装入魂球、魂瓶、魂鼎之类;有些,遇上更凶恶的剋星,怕是凶多吉少,沦为他人腹中之补。」
龙主越听,脸色越沉,那些情况听来,有哪一个好?!
「老大,你留下,请文判带领你,仔细将城内搜一遭,若是搜到小九,父王容许你把冥府轰个稀巴烂!」龙主故意口吐威恫,要看文判面露惧色,自己坦承说谎。
然而,左等右盼,只盼到文判浅然卸笑,摇著手裡轻扇,一副主随客便貌,半丝心虚都没有。
「老二,我们回龙骸城!」龙主抱持半信半疑态度,决定双管齐下,冥府找,他处也找,不想错放任何可能。
「轰烂冥府这事,应该交由我来做。」二龙子本属「战龙」,内心对「战」的渴望,总难忍耐。
「老大较懂分寸拿捏,单留你一人在此,父王不放心。」
万一,前脚刚走,后脚便传来,龙骸城二龙子大闹冥城,轰垮整座枉死城、击碎十二宝殿,惹出的麻烦可难收拾。
「啐!」二龙子表达不满。
不情不愿的二龙子,被龙主带走,独留大龙子。
「我也希望,留下的,是二少……」文判低语。
起码,比起大龙子,二龙子还热络些,也更好……打发。
「文判,请带路。」大龙子淮备要搜城了。
对上那双与自己相仿──皮笑,肉不笑,眼中毫无笑意的眸──文判不著痕迹浅浅一叹。
「大少,这边请。」文判轻柔扬手,指点方向。
转身,带头先行,脸上笑意,崩坏,狠狠地,在心裡臭骂──
将生死薄胡乱撕了页,拿来抹桌擦椅的家伙!嫌我不够过劳,是吗?
哪一页不好撕,撕去九龙子的,这几页残缺,拿什么补?!
※※※※
这裡,是哪?
想张眼,眼皮却不听话,紧守那片黑幕,不愿揭帘,不允光丝透进。
彷彿身处海中,飘浮、随游,无方向,无目的,任由牵曳。
他好像……睡了很久,睡了很累。
想醒,又醒不过来,正如同,饿,却半口也吃不下。
好想吃烤鲔肚……
再来盘炒蛤,蛤肉肥美,鲜香蛤汁浇淋在海栗饭上……
阵阵烤香,像由远方传来,飢饿战胜睡意,沉重的眼皮,不敌敏锐嗅觉,终于弃守,被他强行撑开了──一小条眼缝。
第一眼,先看见满出来的炒蛤,铺在下方的海栗,瞧都瞧不见影。
第二眼,才是烤鲔肚。
「好香!」身体比意识醒得更快,他扑往食物而去。
碰!
一头撞上薄透阻碍,声虽响,并不痛。
「这是?」双手探索著。
那层阻碍好大,似整片薄冰,沁凉,洁透,上不著边际,下不见尽头。
用拳追打,文风不动,突破不了它。
偏偏,它横亘在他与炒蛤之间,一膜之隔,相距千里。
美食在前,看得到,吃不著,教他更饿、更恼。
「这是啥鬼东西?!这又是哪?!」不死心,又狠追薄壁数记,直至拳软气吁,才惊觉:「……我被困住了?!哪个混蛋,胆敢对我龙骸城九龙子这般不敬?!」
「醒了?」
那个混蛋,出了声,耳熟到不行的嗓,令追牆的螭吻止住动作。
他真是病傻了,还能是谁?
“惊蛰”,咬住牙,才能不将这两字,咆吼而出。
收回拳,抹了把脸,螭吻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也是他。
「方才不是活蹦乱跳,骂人骂得响亮?又昏睡过去了?真是隻小懒猪。」以往这番话说来,充满怜爱,既甜,又纵容,如今,只剩冷嗤一笑。
“是宁愿装死,也不想跟你说话。”螭吻心裡腹诽。
双眸逐渐看清周遭,大抵弄懂了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压根不是薄壁,它呈现一道凹弧,上下看似无边无际,实则交会圈绕,形成球状。
「你现在,处于魂珠之内。」
惊蛰倒好心,替他解惑,见螭吻不答腔,仍无损他说话兴致。
「记得吗?你脱骨离魂,已算死去──我捨不得失去你,于是,将你的魂魄收入魂珠,佩戴胸前、贴近心窝处,当做缅怀纪念。」
这些话,惊蛰自己说来,都很想笑。
「你的话,让我想吐!」螭吻按捺不住,低嗤回嘴。「捨不得?最好你知道这三字如何写!」
回完嘴,又气极自己的不够坚持,明明暗自发誓,不要同他说话!
「旁人看来,我对你做的一切,不正全为这三字?」
惊蛰抚摸胸前魂珠,细细钢鍊串著,彷似贴身珍藏,万般喜爱。
「因为『捨不得』你饿,再难取的美食,我亦不辞辛苦为你送来,饱你口腹;因为『捨不得』你病了,却不吃药,试过无数甘口小物,只求你肯多喝两口苦药──」
「你可以住口了吗?」
螭吻并非重重斥喝,反倒以一种──野兽警告对峙者「不要再靠近」的防备嘶狺,故作恫吓,实则虚张声势。
「我为你所做之事,不说,就能全盘抹煞?」惊蛰眉微挑,似在数落螭吻的狼心狗肺。
「你是为你自己,完全不为我,更不为『捨不得』……别再满口虚伪,我听了很不爽快。」雷击般的震憾,螭吻已经度过,现在一脸镇定,波澜不起。
当时,从惊蛰口中听见的「实情」,确实让他……脑门一阵雷呜,轰散思考能力。
“珍贵的黑膦金龙,更胜寻常黑龙,不仅鳞色,一身龙骨奇脉,更是稀罕的金,龙族数代未曾再出墨膦金龙,我也以为没机缘遇上……”
闭起眼,还能轻易忆及惊蛰说话时,禽笑的冷,低诉的沉,以及滑过他鬓腮,指腹之间,粗犷的茧。
“你的出生,多好,小九,我一直在等你。”
听起来,多像情话,尤其惊蛰放缓声调,说得好轻、好柔。
是呀,那一句「小九,我一直在等你。」也误导了螭吻。
下一句,最绝情,却也最真实。
“让我可以期盼、愿意等待,也不在乎在那之前……必须付出多少努力,扮演多蠢的笨蛋,才能讨你欢心,换取你的信任,近而──”
那时,贴近耳边的气息有多热,之后所感受的寒意,便有多强。
“得到墨鳞金龙独特的力量。”
「在听你坦白说过,你的目的、你的用意,我若是会再受骗,就当真蠢到无可救药了。」螭吻扭开头,冷言冷语──能做到冷漠回应,他真想替自己大喝一声好。
「也是。」惊蛰沉沉低笑,笑意不达眼底。
自从将话讲白,他便不再伪装,往昔那个「惊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已经不用再假装,假装自己多珍惜你,你的利用价值所剩无几。」惊蛰一脸「真好。唉,以前我多辛苦、多委屈……」
「既然我没利用价值,你把我装进这鬼东西做什么?!」螭吻忍不住吼。
干嘛不任他魂飞魄散?
散个精光,岂不更省事!
闻言,惊蛰举起魂珠,靠近眼前,螭吻转过头,不去看他,他手热稍转,指间魂珠又给挪正,不许螭吻背对他。
螭吻任性了几次,一被转正,立刻撇掉脸,再转,魂珠同样又被旋回……
数回下来,他头已有些发晕,抬起眸,瞪住惊蛰。
惊蛰回以一笑,算是奖励。
「……」是我转累了,不跟你玩这种蠢游戏。
「将你收入魂珠,是因为……你还不能死,墨鳞最后之力,我尚未入手。」惊蛰的理由,自然难脱于此。
「你真混蛋!」螭吻牙齿格格作响,咬得发疼。
「那就再混蛋一些吧。」惊蛰遭骂却不痛不痒,还心情甚佳,做起另一件混蛋事──
当著螭吻的面,端起炒蛤铺海栗,一筷子夹自美蛤肉,送入口中。
由魂珠方向望去,惊蛰刚琢铁稜的颚骨,最是醒目,那是螭吻曾经……很想品嚐的部位,以唇,以舌,去嚐是否美味无比。
现在,只渴望能一拳挥去,打碎颚骨!
惊蛰唇舌并用,吮入蛤肉,空壳由双唇间缓缓抽离,口微动,咀嚼美味。
喉头轻滚,嚥下。
再挖一匙淋满蛤汁的海栗饭,慢腾斯礼,故意在胸口前停顿。
螭吻已经数不出来,魂骨脱离前,他有多少顿没吃!
此时,看著海栗饭,油亮闪亮,一颗一颗饱满,浑圆……让他感觉胃空虚到疼痛。
目光随著那匙海栗饭移动,落入惊蛰唇内。
“混蛋家伙!凭什么生了一张那么好看的嘴?!”
“明明吐出来的,全是缺心少肺的畜牲话!”
螭吻骂他、呛他、诋毁他──全在心裡。
「美味。」惊蛰讚道。
「……噎死你最好。」螭吻含糊低啐。
惊蛰听见了,露出一抹笑,只是那笑,嘲弄多于纵容。
螭吻才发现,原来,他一点都不「认识」惊蛰,一点都不曾看过……他这般的笑。
冰冷,无温,甚至带有嫌恶。
“你以为……我深爱你?迷恋你?”
“我确实深爱、迷恋……墨鳞金龙的独一无二。”
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惊蛰之口听见这些。
「……更没想过,夺去我性命的人,是你……」螭吻知道,说得再小声,惊蛰都会听见,于是,他连轻喃也不愿。
每一字,锁入喉间,藏进心裡,不逸出唇瓣。
他喜欢惊蛰,曾经。
更以为,惊蛰也喜欢他。
究竟,是从哪时开始,这种……错觉,在心中生根、萌芽,茁壮至此?
直至,惊蛰一语,震醒梦中人,才知道这场美梦,太长、太久,而醒过来的那一日,又太痛……
第二章
那一日,全海欢腾,为龙主再添麟儿而喜。
虽已有前头八子,此儿,更在未出世之前,被寄予厚望──龙主盼呀盼、望又望,期待盼来可爱小龙女……结果又盼到一隻带把儿的──毕竟是喜事,仍无损众人悦乐之心。
众人,不包括这方数人。
他们也喝著酒,却不为庆祝,纯粹想喝。
别人家生公生母,与他们何干?不值得浪费酒液,去庆贺别人家的事。
不过,拿出来说说嘴、磕磕牙,当成下酒配菜,倒也无妨。
「真是隻多产的龙……一般龙族,想求隻龙儿,不是相当具有难度吗?」怎么四海龙主,一隻接一隻生?
「听说……生子数目的多寡,与龙的智力相关。」左侧吃酒的灰髮男人,故作隐密貌。
「越聪明的龙,生得越多?」黄髮男人好奇探问。
「相反。」灰髮男人道出正解。
「噗!」
嘴裡的酒,半数喷洒了出来,另外半数,呛住咽喉,引来剧咳。
几人全笑了,笑男人的狼狈,同时,又笑智力与生子数相反的论调。
笑足够了,褐髮男人有感而发,叹一声:「可无论智力高低,龙还是龙,比起咱们这群蛟,他们何其幸运。」
此语,引来数人附和,颔首连连。
「蛟要成龙,必须经历重重考验、岁月淬鍊,耗时费日,不是每隻蛟皆有化龙之日,可龙族一出世,便是尊贵龙身,不用苦修、不用受难,莫怪他们要大肆欢庆……」灰髮男人也道。
上天不公,同样落地出世,有人注定平步青云,有人,却是磨难开始。
在场众人,皆是后者,正属蛟物,永不及正统龙族。
「我还不知要修几百年,才能长出龙鬚……那小龙娃,眼未睁开,连龙鳞都长齐」真怨哪。
「就算变成了龙,地位还是差他们一大截,他们叫真龙,咱们是假龙,功绩再显赫,『龙主』的宝座也轮不到咱们……」黄髮男人努努颚,落自对桌那方,始终未发一语的男子,续言道:「如同惊蛰兄,尚未化龙,论威猛,却不输龙子,随神将出战,杀敌无数……可蛟便是蛟,没有哪名神将愿以蛟为坐骑,嫌蛟不及龙体面,唉。」
这声唉,全为惊蛰打抱不平。
成为话题的惊蛰,面容仍旧冷然,饮著酒,不加入感慨行列。
长髮狷狂蜿蜒,在浓黑肩衫间,再至结实胸前。
几绺散丝,落于面颊旁侧,髮丝柔软,轻拂过的双唇,却不然。
那是紧抿而冰冷的唇,非但不禽笑,反倒夹杂怒意。
即便面冷严峻,不显露于外,双眼却骗不过人。
湛蓝至极的眸,染上阴鸷的黑,更同时,染上愤懑的火红。
他是蛟。
蛟者,龙之类也。
简言之,蛟,不过是像龙的一种物种,想成为龙,至少需费时数百年。
他算是蛟中佼者,未臻五百年,便达如此状况,差一步,天时地利,便得以成龙。
然而,成了龙,又如何?
蛟龙、蛟龙,永远是他的名!
既便已成龙形的爷执辈,曾与龙族拜把,他们仍然被剔除于「真龙」之外。
不甘心吗?毋庸置疑!
心裡的恼怒,并不为那新生的幸运小龙娃,只怨天地不公,怨自己投胎时,忘了挑个好娘胎。
褐髮男人见惊蛰脸色不好,以肘顶顶黄髮男人,要他少说两句。自己倒也机冷,转了语锋,不再谈惊蛰,续谈小小龙子:
「据说,更隻墨鳞金骨小龙,可漂亮呢。」
墨鳞金骨?这四字,引来惊蛰动作一顿。
虽非首次听见之词,在此刻,却好似……深刻。
「墨鳞?真罕见,是以墨胜于黑,黑中縕光,黑鳞金骨,最最珍稀……」
黑鳞金骨与一般黑鳞不同,那是裹著金灿,由内透出煌光,将外覆的墨色镶上内敛的辉芒。
不仅如此,传言墨鳞金龙属天赐之奇材,与生俱来的天赋,胜于寻常凡龙,旁人勤奋修炼,他只消尽五成力,便能轻鬆赢过。
「咱蛟界不是流传著──吃条墨鳞金龙,现省五百年,甭吃苦,甭修炼,直接化蛟为龙!」
此话一出,换来诸多嗤哼:
「最好是能吃墨鳞金龙,不被反过来吃掉,就属万幸了!」
蛟想吞龙?不自量力的野望!
「那种谣传,只是想告诉我们,妄想吃龙,不如乖乖勤练。」
「蛟吃龙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刚出生的小龙子,不就又嫩又弱小?要是连隻小龙子都吞不下,咱这些隻蛟,倒真显得不济事!」黄髮男人还想争辩。
「你以为小龙子是想靠近,就能靠近吗?!四海龙主不会派人好好看护他吗?!」
「再怎么严加看护,总有缺漏吧?」
「好呀,黄镜,你去试呀,我们等著看你成功,幻化为龙时,定好好为你庆祝一番!」
「唉……」黄髮男人退缩了。话,可以说满,但蠢事去不去做,值不值得拿命去赌,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思量再三,不认为自己有本领闯进龙宫,踏别人家的地盘,吃别人家的小孩……
在场最有本事者,才该具此野心!
「惊蛰兄,你不去试试传言真假吗?」黄髮男人谄笑问,一方面掩盖自己的逃避,另一方面,让惊蛰代替他,变为众人关注。
「我对吃小奶娃没兴趣,再者,距离成龙,我已唾手可及,不需要靠著吃龙进补。」惊蛰扯了抹冷笑。
“好、好想有机会,也用这般嚣狂态度,说一次这番话呀呀呀”──在场众蛟兄蛟弟,心裡发出咆哮。
「虽说唾手可得,但毕竟……还未得呀,只要一日未成龙,变数便存在,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惊蛰眸色更冷,彷彿要结了冰。
黄镜肩一缩,明知应该聪嘴,话却还是逸了几句:「说、说不定,有个万一……」
不待惊蛰发作,旁人即刻驳斥黄髮男子。
「黄镜,你少胡言!惊蛰绝对是我们几人当中,最率先化龙的,我们恐得远远落后,相差个数百年!岂会有『万一』!」
「我、我随口瞎说的,失言、失言……我自己罚酒!」黄髮男子马上大灌三碗,再装酒醉,砰地倒在桌上,也不愿去面对惊蛰的冷脸。
席间,短暂沉默。
「这黄镜真是──」灰髮男人笑啐。「你别与他计较。」
惊蛰哼也不哼,喝他的酒。
「不过,确实该找机会,去欣赏欣赏这位小龙子,再怎么说,墨鳞金龙如此罕见,就当长长见识。」褐髮男人说道。
「吃不著,去瞧两眼,过过乾瘾也好?」灰髮男人朗笑。
「无趣。」惊蛰不感兴致。
他并非口是心非,确实对初生龙子无感,只是惊蛰尚未料到,没过多久,他仍需踏入龙骸城,为那隻小龙子而来──
龙主广发金帖,为爱子举办周岁酒。
因父爷辈的交情,惊蛰奉命送上贺礼。
那是一件纯金的飞龙塑像,每一片鳞,每一绺鬚,做来精巧无比、细腻真实,神情可爱,仿自周岁幻龙体型大小,等比打造,栩栩如生。
「惊蛰,你见过我家宝贝小九没?是不是好──可爱?」拉长的尾音中,龙主神情变化万千,溺爱的、偏爱的、慈爱的、喜爱的……
一副蠢爹亲样。
龙主见惊蛰到来,开心献宝──不单只对惊蛰,任何一位宾客,皆听过龙主此番炫耀。
「还未见过。」若不论尊卑地位,惊蛰辈分与龙主相同,几位龙子得喊他一声叔叔。
「怎能没见过?!把小九抱来,给他惊蛰叔叔瞧瞧!」龙主巴不得全天下之人,皆见识过自个儿子的可爱。
不是前头生过八隻龙子吗?怎还一脸「初当爹爹」的狂喜?
难道,男人当了爹,都会变成这般蠢样吗?
「不用……」麻烦。惊蛰话未言毕,龙主瞠大眼,打断他的话。
「什么不用?!一定要看!」龙主的态度直逼恶霸了,好似只要惊蛰再推拖、再说一句不用看孩子,他这位爹亲便要龙颜大怒。
惊蛰嘴角微抽,忍住了无奈,静伫原地,等待鱼婢抱来小龙。
「怎么还没抱来?」先失去耐心的,是那位蠢爹。
「禀龙主,九龙子溜出去玩了,一时找不著……」
甫周岁的娃儿,溜出去玩?
若以人类来看,自是觉得荒谬,然而,兽类天性,为生存、为避险,几乎落地之后,不得不爬、不能不走,数时辰之内,便学会奔跑行走,大有兽在。
满周岁的小龙子,蛇般滑溜,当然很难安分。
「要你们顾好他,怎犯了这种缺漏?!小九生得那么甜、那么可爱,一定会被人偷抱走!快!派众将兵找!把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蠢爹发作的模样,不堪入目,惊蛰选择撇眸不看。
不过,也甭须惊蛰看,蠢爹放下龙主身段,加入寻觅行列,抛下满厅宾客,无暇招待,急于找回爱儿。
少了主人的迎客厅,瞬间静悄,众人只好各自寻位落坐,吃茶喝酒。
惊蛰只想丢下贺礼,早早走人,无意欣父爱勃发、嫩娃卖俏,更不想留在厅内,与不相熟之辈,说些无关痛痒之语。
偏偏,不相熟之辈,总有那么两三隻,自以为热络,迎上前来。
「下回再见你,就应该是龙了吧?到时,别忘了请我喝酒,我给你庆贺庆贺!」口头上熟络不算,更与惊蛰搭肩,一副老朋友貌。
“谁呀你?”连假笑惊蛰也不屑给,掉头就走,大步迈开,出了迎客厅。
厅外清幽,少掉人多嘴杂,走得越远,宁静越多。
惊蛰讨厌虚假交际,宁可独坐海岩,揽一方美景,海空湛澄,鱼群悠然,谁也不来扰,不在他耳边萝唆。
他远离嚣闹,挑了最偏僻之地,正处龙骸城西边,侧峰崚峭势陡,绿藻绵长,交错著深色珊瑚,若不留心注意,不易察觉有人在此。
长腿舒迭,坐定之后,才发现手中提了份回礼,是龙骸城为每位宾客淮备的,他记得……一踏进大厅,便有鱼婢奉上。
当初本欲推辞,但同时又被龙主喊去,未多加留神,原来,鱼婢仍是硬塞一份给他。
挑开束绳,揭去红喜绡布,盒裡摆放著海豆甜馒。
龙骸城内,为孩子做周,亲友送礼,孩子父母亦会备妥回礼,寻常便是以甜馒为主。
特别不同在于,此盒甜馒做成龙形,圆胖俏皮,一旁更捏了颗如意宝珠──自然也是可食用的甜馒。
惊蛰拿起假宝珠,淡淡睨著。
宝珠,只有龙族才有,由蛟昇化的「伪龙」,无法拥有此神物。
扯开迁怒冷笑,正欲拢指将甜馒宝珠捏个粉碎,倏地,绿藻丛裡,窜出一道小小黑影──
手腕遭软软攀住,力道极小,阻止不了惊蛰,然而,他没有捏碎那颗甜馒,因为……有张小嘴,只塔地咬在上头,不愿鬆口。
惊蛰与那双圆眼对视,谁也没有眨眼。
这景象很突兀。
大的那隻,面容冷峻,夹带毁灭殆尽之怒;小的那隻,童颜天真,陷在甜馒皮间的嘴,红通通的,像初绽花瓣,緻嫩,柔软。
处于两人中间的甜馒宝珠,淡紫色豆馅被捏挤出些些,大的与小的僵持著,没有下一步动作。
惊蛰甩手,企图弄掉小的,那小家伙竟随甜馒宝珠一块儿挪动,彷彿……咬住饵物的鱼,死也不想放。
是饿了有多久?
他鬆手,甜馒落入小家伙嘴裡,小家伙欢喜捧著,眸儿圆溜溜,黑若曜石,其中又夹带星光点点,灵活、水灿,盯向惊蛰不放,似乎在确认:
“甜馒,给我吃?”
惊蛰不吭声,没抢回甜馒举动,小家伙偷偷啃了两口,并未遭喝阻,应该……算是回覆了吧?
小家伙满脸开心,大快朵颐,一口接一口,填得腮帮子饱满。
“哪裡来的小家伙?跑到这处僻远来?”
惊蛰淡扫一眼,小家伙察觉他的眸光,也抬头觑他,接著咧了个笑,小嘴周遭糊满豆馅。
嫩笑,更胜豆馅甜滋。
小家伙头扎两团髮趵,裹金绸,再缠绕赤绳,绳尾击有金铃,一身行头,所费不赀。
金绣肚兜,红绡小裤,颈上挂著绞金项圈,中镶珠贝,旁侧挂满小小长命锁,叮叮咚咚,响音清脆……
应是哪家富贵娃儿,贪玩,走丢了。
惊蛰一时想到了「小九」,随即暗暗否决。
「小九」才满周岁,周岁的小龙子,还没能拥有人形,不过是隻长脚小蛇,等到拥有化形能力,几乎已是十来岁外貌。
此娃唇红齿白,稚颜清秀,雌雄难辨,生了一张极讨喜的脸蛋,双眼会说话一般,瞅著人时,弯弯地、亮亮地,很是可爱。
可惜,惊蛰对「可爱」完全无感。
「吃饱了就滚。」他想图个清静,不愿有个奶娃来打扰。
大眼眨眨,小家伙嘴裡咀嚼最后一口甜馒,咕鲁嚥下,十根指头沾满豆馅及碎麵皮,狼藉可怕,小家伙伸舌,一根根舔乾淨。
「滚。」惊蛰瞧了反明,低斥。
显然娃儿对此字的认知,举大人不同。
小家伙举臂惊呼,确实听话,滚了起来──在绿藻丛裡,打滚得不亦乐乎,发出咯咯轻笑,声若银铃,似乎觉得相当有趣。
惊蛰傻眼,看著眼前小不隆咚的东西……宛若看到世上最诡异的生物。
那生物,一路滚、一路滚,滚过了藻圃、滚过了珊瑚株,继续滚,痛快滚,滚向岩石缘,下方,万丈深海渊!
若非惊蛰反应迅速,探手去捞,小家伙就会很畅快──一路无阻,滚掉小命一条。
惊蛰才张口,吼也未吼,拎在手上的小家伙,嘴一扁,眼一挤,两排泪珠说掉便掉!
不知,是受惊蛰怒颜所吓,抑或是好笑的游戏还没玩够,却遭人打断,因而耍性子哭。
“现在怎样?先哭先赢吗?”
“好歹等我先骂完了、骂爽了,甚至,是赏你脑门一记爆栗,你再来哭,也不迟吧?”
要他软声安慰,绝无可能!
最多,拿个东西往小家伙嘴裡塞,阻止哭声犯滥。
手边最适合之物,便是盒裡那隻小龙甜馒,虽然他不抱太大期望,以为小娃儿能如此好拐,但──
停住了。
刚刚哭得很嘹亮,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家伙,发现嘴裡塞了吃食,捧住小龙甜馒,开始猛啃。
边吃,泪珠挂眼角,还边眯起眼,衝著惊蛰笑。
不是嘲笑,更非贼笑,而是……满足的,近乎撒娇,那般的甜笑。
又哭又笑……果然是诡谲的生物……
然而,奶娃的「诡谲」又何止如此?
方才吃得一脸开心,粉舌吮指不已,欲罢不能的小家伙,眸子越眯越细,脑袋瓜越点越频繁──
紧接地──睡著了?!
嘴还在动,舌还在吮,剩半截龙尾的甜馒,贴低唇边,小家伙竟也能睡?!
他能!
而且,睡得又香、又甜,一摊口水淌湿了惊蛰袖子!
微疼,针钻似的,由额际深处处传出,惊蛰觉得……头,很痛。
想扯回袖,反倒……更将小家伙扯近他。
想甩动袖,这小家伙若滚下海渊,便枉费他──反常──出手救他。
惊蛰难有好脸色,毕竟,被扰了安宁。
瞪著那张睡颜,天真无邪,好似谁吵醒了,便罪大恶极一样。
「啐,麻烦。」
他低啧。
所幸睡著的娃儿,很安静,不吵、不闹,勉强还能容忍。
只是,这是谁家的孩子?到哪去找他亲人?还是把他丢在这儿,反正他由哪来,便会回哪去……吧?
惊蛰没留意,他浪费不少时间,思忖这些问题。
一个时辰后,惊蛰扛著小家伙,重回迎客厅。
由小家伙的打扮来看,非富即贵,而迎客厅裡,什么没有,又富又贵的尊客最多。
把这隻坏人幽静的小家伙,往厅裡一丢,走丢孩子的爹娘,自会站出来认领,省得他去找。
果然,睡熟的小家伙一落地,马上便有人相认──
喳喳呼呼,哭音浓浓,脚步慌乱──跑过来了!跑过来了!那个蠢爹跑过来了!
「小九!父王的心肝宝贝!」伴随而来是喜极而泣的嚷嚷。「你坏,你跑哪裡去了?拐走怎么办?害父王好担心……」
龙鬚扎醒小家伙,惺忪的眸未睁,先被挠得好痒,嘻嘻笑
「他是小九?!」惊蛰愕视著小家伙,确实震骇:「他已具有化形之力?!」而不是……一尾滑溜小龙?
在龙主的磨蹭下,小家伙髮包上的金绸,被蹭得卸开,露出短小龙角一对,虽未茁壮,却闪闪煌亮……
金角,独特,且美丽。
「小九天生奇特,未满四个月,便能自化人形。」说话者是大龙子,龙龄胜过惊蛰许多,大龙子升格为「兄」,惊蛰却已是「叔」。
「是墨鳞金龙的奇特?」惊蛰本能猜想。
大龙子眉峰微动,淡然一眼觑来,浅答道:「或许。」
那眼神,似乎不愿多谈,是怕生为蛟的他,介图想吃墨鳞金龙吗?
惊蛰不屑撇眸,这一转,正巧转向了小九。
又是一抹甜笑,衝著惊蛰绽开。
“不过喂过两颗甜馒,就当他惊蛰是善人?”
这种蠢娃,他岂有胃口吃?
他还怕吃蠢补蠢,到时想吐,也吐不出来!
「小九喜欢你惊蛰叔叔呀?」龙主见小九只盯向惊蛰,边逗孩子,边问。
小九不知有无听懂,咧嘴笑,直点头。
宠儿过了头的蠢爹,心花怒开,宝贝想要什么,爹都买给你──
于是,人往惊蛰怀裡一塞。
「让你惊蛰叔抱抱。」龙主摸摸小九软髮,无比宠溺。
惊蛰抽口寒意息,双臂僵硬,怀内的重量不沉,却教他手足无措。
他若懂如何抱奶娃,方才就不会用「扛的」,把小家伙扛回大厅!
很想直接鬆手,甩下小九,但迎客厅内,每双眼全盯往这方,小九笑容好灿烂,声响清亮……
他心裡暗腹诽,短时间内,他绝不会──踏进龙骸城半步!
第三章
话,说得太早、太满、太决绝、太笃定、太狂妄、太……
自翊成龙之后,无暇往龙骸城跑,而那隻墨鳞金骨的小龙子,更直接剔除脑海,两人至此,老死不相往来。
没料到,今时今日,再度听见他的名……
「惊蛰兄……你别太沮丧,定是哪儿出了错,慢慢来,这事……急不得,兴许下一位便是你。」
又一隻蛟物成龙。
却不是惊蛰。
为什么不是他?
惊蛰比任何人都更想问。
所有蛟精中,他属佼佼之上,也只差一步,便得以化龙。
岂料,这一步,遥遥无期。
眼看能力不及他,修为不及他,术力不及他的每隻蛟友,昇化为龙,他便有股强烈衝头,想指天大吼:“为何不是我?!”
这数十年间,接二连三,连最不济事的黄镜,在半个月馀前,修成黄蛟龙一尾。
只剩他,仍是蛟。
究竟,哪裡出了差错?
还缺乏何种契机?
成龙之后的友人,总不忘语带怜悯,拍拍騺蛰肩膀,聊表安慰:「反正,咱们虽然成了龙,论武艺,还是打不过你这尾蛟,倒也不必太执著,是龙是蛟,勇猛就好……」
这话,听来就是风凉,绞得惊蛰胸口气闷。
「真是奇怪,明明万事俱备,几乎该是……躺著等变龙,为何惊蛰兄就是没变成?」
有良心些的老友,认真替他思量过,诸多的困惑,结论──仍是无解。
成不成龙,不在时间长短,不在功绩赫赫,真要说为何故,没有哪隻蛟能说个明白。
那是蛟自身的变化,无法以言相传,学不来,教不会。
「你要不要考虑……去吃隻墨鳞金龙,比较快些?」
轮番讨论下,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众人先是一默,随即,开始有人附和:
「这倒也是不失为一法。」
「惊蛰兄自身的努力,已是淋漓尽致,但成效不彰,或许,试试其馀辅助,更能事半功倍。」
惊蛰默然听著,神情高深莫测,既不允,也不驳。
耳边,不仅仅是众友人之声,隐隐地,更有另外一道──
某位天人对他讚誉有加,却慈容带憾,惋惜著,轻喃:「可惜,是隻蛟……」
那口吻,同情,可怜,叹息,惊蛰想忘,也无法忘。
「早该几十年前便去试,现在那隻墨鳞金龙也不小吧?要制服他,更加费力了。」又有人说道。
「不小了,上回去龙骸城,见著了九龙子,可俊的呢。」
「像娘儿们吗??……听说直到他将满週岁时,龙主才知道是个儿子,在那之前,每个人都诓他生了隻小龙女。」
能让自家爹亲辨不清男女,开心终获掌上明珠,疼入心、宠入骨,当宝贝一般,可以猜想九龙子的长相不会多阳刚。
「一点也不像,女人那股娇媚、纤柔、细緻,他全没有,但凭谁看见他,都忍不住夸他一句『漂亮』……然后,夸完便会被打──」说出这番话者,就是没有忍住的那一位!
呜,没想到漂漂亮亮的小龙子,揍起人来,很狠。
龙子便是龙子,神兽的脾气,一点也不温驯。
惊蛰倒是立即回想,回想起幼娃模样的九龙子──
那吮指馋样、那满地打滚样、那眯著双眼笑……却无法勾勒他长大的模样。
「墨鳞金龙不是武骨天生?经过这些年修炼,会不会强得像凶兽?」
「九龙子好似不勤于练武……」
「那勤于做什么?」
「吃。」
惊蛰险些噗赤一笑,但忍下,仅仅嘴角牵动。
吃,这确实……也是惊蛰对那小家伙最深刻的记忆。
原来,完全没有长进,仍是那副馋相。
「惊蛰兄……你是怒极反笑吗?」有人捕捉到惊蛰唇边那抹似笑非笑。
眼下的状况,惊蛰该只有愤怒,没有笑的好心情才是吧?
众人这才发现,惊蛰他,的确是笑了,淡淡的,并不明显。
「还是你终于打定主意,想吃那隻墨鳞金龙?」所以露出……胸有成竹的笑。
惊蛰仍是不答,自始至终,沉默如一。
难以否认,当初的不屑为之,动摇。
渴望成龙的念头一直未断,毕竟,那是他努力至今,唯一的目标。
眼见周遭友朋纷纷如愿,独存他,从遥遥领先,沦为惊陪末座,说不愤懑、不心急,全是自欺欺人。
若吃下墨鳞金龙,十成十能助他成龙,他会去做,真的。
「再给自己十年,十年之后,仍旧无法昇化为龙,那么我便决定去试。」终于,惊蛰开口,说出头一句话。
「再十年?惊蟼兄不怕……吃他的机会越发渺茫?」
一隻龙子,十年之内的成长,可以很惊人……
惊蛰是很强没错,但蛟便是蛟,对上正牌龙子,胜算能有多少?
惊蛰自嘲,冷哼道:「要是吞不下去,反遭那小家伙击毙,算我自己无能,死又何辜?」
「惊蛰兄,你别太衝动,此事得从长计议呀……」
计议什么?
写封挑战书,约小家伙出来,战个你死我活,他赢,吃肉变龙;他输,死也好过苟活!
「咱们好兄弟一场,当然不愿见你送死……即便胜机五成五成,也不能眼睁睁看你那五成,要嘛,就是志在必得!」
灰蛟龙往胸口一拍,豪气万丈,又道:「若你真做了决定,我替你问我爷爷去!他老人家学识渊博,关于蛟物传言,比谁都清楚,兴许有些窍门或祕法,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惊蛰的回应,只是瞟了灰蛟龙一眼。
「反正你说要再给自己十年,说不定……用不著十日,你就成龙了,也不差多等几天工夫嘛,是不?」灰蛟龙不断劝说下,劝动了惊蛰。
惊蛰这才颔首,愿意听灰蛟龙之言,不衝动行事,光想以武力拼。
心裡,默默仍存自傲,相信著,凭已之力,终会成龙……
※※※※
压垮惊蛰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震怒、让他失去理智,扬手击碎满屋家具,还平息不了胸口烈焰焚烧的主因──
不单是十年光阴飞快流逝,而他依旧原地踏依旧只是隻「蛟」。
连那隻终日无所事事,只知吃睡、只管玩乐,无人认为他有成龙机会的「笑蛟」,昨日,褪去了蛟身,化为腾龙。
情何以堪!
惊蛰的高傲和尊严,已遭熊熊怒火,焚燬殆尽!
多么可笑的侮辱,自己竟是同侪之中,唯一,成不了龙的一隻!
「当年你所言,是否为真?」
惊蛰找上灰蛟龙,来意清楚,低狺的问句,灰蛟龙一听便明白了。
惊蛰意指,是多年之前,他特意问来的「传言」。
「半句不假,我爷爷是这么说,没错。」灰蛟龙连连点头。
吃墨鳞金龙,连皮带骨,吃个一点不剩,但龙族的如意宝珠,嚼不碎,获取不到完整力量,可是若将自己变成墨鳞金龙,甚至可以……
如意宝珠,据为已有!
变成墨鳞金龙之法,则非吃食,而是将墨鳞金龙的力量抽汲而出,再融入自身骨血,使其骨化金,其鳞染墨──
由裡,到外,成为真真实实的「墨鳞金骨」。
不过,所需耗费的时日,加倍漫长。
「你……确定要去做?」灰蛟龙小心翼翼问。
惊蛰虽未答,坚毅的神情,已吐实了一切。
「那我再告诉你,被取走力量的龙子,将面临──」
「不用,我不需要知道。」惊蛰无意多知其他。
他……并不想知道,那小家伙会变得如何。
知道再多,他的心意,不会改变。
「……好吧,不用去管旁人,但兄弟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此事,无论成功与否,龙主及一大群龙子……不会轻纵你,你最好先思考退路,以及……应对方法。」
「那不重要。」
此刻,重要的是,如何接近九龙子,取走墨鳞金龙之力。
至于后续,至于龙之一族会有怎生的友应,以后再来烦恼。
离开灰蛟龙住居,惊蛰反覆思忖,下一步该从何出手。
「盗汲墨鳞金龙之力,付出五十年修为,炼化惊食丹。此丹,通体透明,犹若泡沫,将其置入金龙体内,掠食丹终年不化,一年之内,始启作用……」惊蛰喃喃複诵由灰蛟龙口中听闻之句。
他第一步已臻达成,掠食丹的出炉时机,就在四日之后。
炼丹容易,五十年修为,他不吝付出。
如何把它置入龙子体内,才是关键。
「对其馀龙子来说,或许是难事,但『小九』的话……」
惊蛰忽尔一笑,脑海中,浮上了手捧甜馒,双眼笑弯的小奶娃。
禁不住口腹之欲的人,要喂他吃颗小小丹药……难吗?
一点也不。
「第二步,开始喂养。」
一隻兽,喂久了,就听话了、乖驯了。
神兽亦然。
※※※※
前往龙骸城途中,惊蛰战果丰硕。
不知该买些什么的结果,便是胡乱採购,小至娃儿极爱的糖球零嘴,中至小店的招牌抢手菜,大至酒楼的顶极名馔,他的手上全有一份。
这么多的食物,总有一两样,能对那隻龙子的嘴吧?
不,说不定,那小家伙全数皆爱。这般想著,步伐似乎轻快些许。
龙骸城的巨大龙颚口,近在眼前。
惊蛰却停下脚步,旋身,折往城外小巷。
巷路上,排了长长一条队伍,由海空望下去,声势浩大。
再往前瞧,有处小舖,翻飞的藻幌上,大大书写:“家传油奶糖包子”。
换成平时,惊蛰定会视若无睹,今日却不然。
「刚烘出来的油奶糖包子,滋味可真香、真绵软呢!」
就为身后路人的一句閒聊,惊蛰加入了那支队伍。
“值得的,几颗糖包子,换取九龙子的听话,排再久的队,都不嫌麻烦。”
糖包子一出笼,减少的速度极快,每位海民一出手,绝不少于十颗,好半晌过去,不见队伍缩短多少。
人群之中,惊蛰显得突兀无比。
糖包子这类小点,姑娘家爱,毛孩子爱,所以队伍内多为雌性及小娃,并非没有雄海民排队,只是……
没有他这类,又高大、又壮硕、又一脸冷冽肃穆,不苟言笑的男子。
排在他前后,有几个鱼女好想婉转告诉他:“这一铺,不是刀舖,你走错了吧?卖兵器是在隔壁”──却没人敢开口。
不知等过多少回的「请等下一笼」,终于,轮到了惊蛰。
「我全要了。」不待店家询问,惊蛰一开口,便是通杀。
后头传来细碎怨语,也仅止于滴咕,谁胆敢……对著人高马大,又面恶眸冷的男人,数落痛骂?
再说,人家他是付贝币贝东西,既不偷,又不抢,只是很没天良……把整笼糖包子全买光光而已呀。
惊蛰刚硬不屈,身后有多少怨对怨言,均不入其耳。
「鳗老板,还有吗?」后头第三位,扬声问。
「没有了,这是最后一笼。」舖子老板忙于打包,一脸欢笑。
后方队伍一哄而散,临走前,落在惊蛰身上,全是怨对眼神。
惊蛰淡扫回去,眸光比他们更冷、更凶恶──他天生如此,并没有想恫吓谁的念头。
那双眼,生来就冰凛。
黑蓝的颜色,像最深沉的海,光丝透不进之地,似乎潜藏著危险海兽,没有半丝明亮的幽暗海域。
「糖包子!糖包子!老鳗,给我来一笼糖包子!」
由远处传来了声音,轻快好听,活力张扬,还未见人影。
不一会儿,身影出现在海空一隅,往舖子这儿飞腾。
浓长的髮,无满他脑后那片海天,海之光,由髮隙间隐隐透过,将海一丝髮染出淡亮。
黑闪耀著些些光,竟能恁般……耀眼。
比髮泽更耀眼,是那张稚气笑颜。
奔落的那人,相当年轻,约莫人类男孩十二、三岁,容貌精雕细琢。
眉,英扬但不粗浓;眼,清灵而不狡黠,在五官之中最最醒目;鼻形笔直挺翘,唇弧优美;脸庞介于男性的刚稜,以及女性的柔软,两者融合,又不相斥。
不会错认的性别,却让人不由自主把「美丽」这词彙,冠诸在他身上。
他落地所有糖包子已被惊蛰取走,贝币付清,舖老板也无权讨回。
「全被前一位客人买光了……」舖老板朝惊蛰的背影努努颚,不敢大声说。
「等等!」
立即明白的稚气男孩,追了上前,喊住惊蛰。
惊蛰脚程未停,步伐大,已走了好一段距离,稚气男孩也不见吃力,足尖轻踮,三两下便把二人距离缩得分寸不剩。
拍往惊蛰的手,即将碰上之前,被闪过便罢,更遭到扬臂拂开。
转过来,一张万年冰山脸,寒气四射。
换成旁人,早大退百步,含糊丢句「抱歉,认错人……」,便抽腿跑了。
稚气男孩倒不,他回以笑脸,毫不受冰凛恫吓。
「这位兄弟,你买那么多糖包子……一个人吃?还是全家老少一块儿?」
惊蛰未理,又要继续走。
稚气男孩跟在后头,不死心:
「我用双倍价钱,请兄弟割爱……一颗,不,两颗,不,三颗……五颗糖包子,可好?」
「不好。」冷冷拒绝。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兄弟,要不,三倍?四倍?」
「谁是你兄弟?少烦我,滚远点。」惊蛰没有好脸色,息得理所当然。
「滚」字出口,曾在眼前天真翻滚、爽笑咯咯的小身影,一瞬间闪过。
惊蛰皱眉,将之踢除,也踢除了眸中忍俊不住,罕少的笑意。
「卖我一颗糖包子,一颗就好,拜託。」稚气男孩锲而不舍,笑脸、双手合十、轻软口气,无一不讨人喜欢。
可惜,他面前所站的,是惊蛰,是冷漠凛厉的男人,更是一个──厌恶纠缠、毫无同理之心,甚至──铁石心肠的男人。
「我,为何要?你,又是我的谁?」惊蛰寒声问。
旁人眼中,看见稚气男孩的漂亮、讨喜,在惊蛰眼裡,犹若无物。
「凭什么我辛苦排队、砸钱买来的东西,必须转卖给你?」
「没有『必须』,我是请求。」稚气男孩仍旧微笑,坚信著──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好,你的请求,驳回。」惊蛰将稚气男孩的「坚信」,摧残殆尽。
终于,好看的笑容,由男孩脸庞敛起。
一对墨灿的眸,盯在惊蛰身上,唇先是一抿,再开启:「我是有些缠人没错,但非恶霸,你若真有不便──例如,你养了隻饕餮,又或者,你有百来口孩子,嗷嗷待哺──我绝不做无理要求。你好言好语、好声好气,说一句便是,摆出这种臭脸,吓唬谁呀?」
稚气男孩哼声,满脸嫌恶,要比脸臭,谁不会呀?!他又呛:「现在,就算你想卖,我也不想买──糖包子被你碰过,甜都成苦的!」
这死小鬼,矮子矮,气焰倒很大!
不及他胸口高,下颚却仰得顶天!
惊蛰目光冷厉,死小鬼毫不退缩,瞪回去。
对峙半晌,惊蛰有了动作──
他掏出一颗糖包子,拿到死小鬼的面前。
稚气男子以为他要求和了,啧著声:「我都说了,就算你想卖,我也──」嗤语未完,便见白胖糖包子被抛往海空。
海水间,游动的鱼群多,食物,争相啄食。
当鱼群散去,糖包子连渣都没剩。
惊蛰扯了一个笑,不暖、不柔、不亲切可人的那种笑。
「我宁可丢去喂鱼,也绝不喂你这种死小鬼。」
一字一字,放得轻,说得慢。
说话之间,极为挑衅,又抛上一颗糖包子,鱼群再度大饱口福。
死小鬼嘴角一动,隐约有牙光闪过,声音不难听出咬牙切齿:「谁稀罕?!」
「不稀罕就让开。」真好,他就是不要他的「稀罕」。
「唉,两、两位别为我家的糖包子,争个不愉快……」舖老板硬著头皮,站上前半步,双方都不好得罪,只求面面俱到,再怎么说,为他舖裡食物争吵,总不是好事。
瞄了眼臭脸客人,嗯,难度太高,不先从他这方相劝,劝了……也只会被瞪吧。
还是,由另一位熟客著手,加以安抚。
再说了,这位熟客有多好打发,整条街的人皆知。
「九龙子,明日,我老鳗定替你多蒸十笼!让您吃个尽兴!今天……请您几个海藻糰糰,您就先填填胃吧。您向来吃东西时,不都抱持著『心情好,食物也更好』……」
「你叫他什么?」惊蛰缓缓转过身,那张冷脸,竟也有一丝茫然。
惊蛰希望……是自己耳背。
他好像听见了──
「九龙子呀。」
惊蛰的眸,落往死小鬼身上,而死小鬼正抱臂环胸,脸上是因嗔怒而浮现的龙鳞,一片一片,黑,且发亮。
耳边,仍听见舖老板说著:
「客人您不识得?那位,可是龙骸城九龙子,螭吻。」“就是你口中的「死小鬼」”──舖老板这一句没说。
哐啷哐啷哐啷……
惊蛰听见的,不只是死小鬼的身分,还有──
野望,破碎的声音……
第四章
有哪一种状况,远比你正想用食物,讨好一隻凶猫,但在那之前,你无心间踹了猫儿一脚──还要更糟糕?
有,惊蛰目前的情况,便是。
他真的不知道,那猫……不,那死小鬼是九龙子。
是那隻他手提大包小包,赶著去喂养、去讨好的墨鳞金龙。
好极了,他踹……不,他和死小鬼结下了梁子。
现在对著死小鬼笑,奉上满手食物,似乎改变不了什么──他由死小鬼眼神中,读出了敌意。
惊蛰不只一次,在心裡幽幽叹道:「……要是学过逆行之术,倒回包子舖,排队那时,他一出现,我把所有糖包子全给他,如今,早已完成目的,获取他的信任,喂他吃下掠食丹。」
一步踏错,步步皆错。
当日,若和颜悦色些,此时,就不用看死小鬼脸色、不用日日去碰这根硬钉子!
听听!
「我哥哥们千交代、万叮咛,不能吃『外人』给的东西。」
面对惊蛰拉下脸,以食物求和,死小鬼瞧也不瞧一眼。
外人两字,刻意说得好重。
「我跟你熟吗?你,又是我的谁?」
不然,便是拿惊蛰曾说的话,反过来倒酸一记。
明明谁来喂螭吻,都能换来他一笑、一抱、一欢呼,偏偏独对惊蛰,没有好脸色。
摆明,与他槓上。
好几次,惊蛰想甩头走人,若非为了掠食丹,何苦吞忍这死小鬼?!
他自觉,这辈子所有耐性,全用在螭吻身上。
被拒绝、被冷待、被无视、被驱赶,还是一遍又一遍,长期抗战。
如同此刻,他寻来奇物,送到螭吻面前──
「鲸豚奶与茶融合,微糖,再加入珍珠似的小软沫,软沫裹以鱼皮胶,边喝边嚼,很是鲜奇,我记得,店家唤它……珍珠鲸奶茶。」惊蛰说著诱人的描述。
螭吻颈间不甚明显的喉结,滚了滚动,眸子微微发亮,但……
「我喝鲸豚奶,会腹痛。」死小鬼撇开视线,志气极高,不去夭惊蛰手中之物。
然而,下一瞬,来了名鱼婢,笑容可掬,双颊潮红,朝螭吻招手:「九龙子,儿替您送午点来!今儿个是鲸奶浓汤和奶糰糰育!」
螭吻立马飞奔过去:「太好了,我正饿著!我最爱鲸奶浓汤!」
“啵!”惊蛰额际上的青筋突起,跃动著。
“刚刚是谁,说喝鲸豚奶会腹痛?!”
想来,是对也惊蛰手上这满满一大杯「珍珠鲸奶」,才会痛的吧?
「鰫儿你最好了!」
螭吻大口喝汤,也不忘朝鰫儿粉腮间,烙个响亮亮的吻。
亲暱不已的举止,惊蛰曾误会螭吻与鱼女是恋人,不过,次数一频繁、对象一累加,他终于确定──
死小鬼自小到大,生得可爱漂亮,大人总爱诱拐他,举凡“「要吃糖,爹爹脸上亲一个」、「给你块甜糕,嬷嬷抱一下」……”养出螭吻此番恶习。
他保证,若有朝一日,死小鬼被他成功喂养,胆敢伸手来抱、都嘴来亲,他绝对──一拳打歪死小鬼的脸!
那景象,可谓痛痛快快!
可惜──痛快的一天,还有得等,唉。
「这是华月之糕,陆路上,中秋节才食,裡头包入果乾,酸酸甜甜……」
珍珠鲸奶出师未捷,惨败,相隔一天,惊蛰抹脸叹气,换另一样,再来。
「我只吃新鲜果物,果乾没口感。」死小鬼仍旧刁难。
「九龙子!鰫儿替您淮备了海桔乾哦!您最最喜爱的!」鱼女同样冒出来,手中一大盘,全、是、没、口、感、的、果、乾!
「哇!好棒!我最爱海桔乾!」死小鬼再度衝去,吃果乾,亲鱼女,惊蛰冷眼看著,眸裡燃火。
他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派个死小鬼,折磨心志!
「这是群鲜羹,佐以十数种鲜物,配上鱼泥麵,腥香有味……」
又翌日,惊蛰赶了个大早,强敲麵舖店门,逼尚在备料的店家,为其熟煮一碗麵,再以内力煨暖,维持麵羹热呼呼,伫足螭吻房门口,等著。
死小鬼起床气很大,瞪他,也瞪麵羹:「谁一大早吃这么油腻?!」
「九龙子,鰫儿帮您备妥早膳了!您昨日说,今天一早,要吃一咬下去,满嘴油脂化开,油香衝鼻的『炸鲔腹』!快,趁热哦。」
死小鬼的起床气,阴霾尽散,脸上笑容和煦灿烂,彷彿陆上阳光,一路照耀到了他身上。
「一大早吃炸腹,最是开胃!」
“啵!啵!啵!”
连三条青筋,在惊蛰颈侧、额际,以及手背上,再度争先冒出。
他真的……好想捏死这小子!
好想把他捉过来,按在膝上,狠狠地、重重地……打烂他的屁股!
螭吻可以轻易宗觉那股「杀气」,笔直射向他而来,他视而不见。
对,他就是故意刁难,怎样?
他就是讨厌惊蛰,就是不屑他的示好,不吃他找来的美食,不给他半丝善意,怎样?
包子舖前,这男人有多嫌恶他,还历历在目,他不相信才短短几日,态度会差距千里。
“我宁可丢去喂鱼,也绝不喂你这种死小鬼。”
哼哼,话,可是惊蛰亲口所呛,现在是怎样?天天跟前随后,找来稀奇食物,想博他青睐?
「父王说,得喊他一声叔叔,而且我小时候……超黏他?他曾一脸喜悦,把我抱进怀裡逗,捨不得放下?」螭吻一手托著腮帮子,边吃鲔腹,边滴咕。
那样的影致,难以想像。
更难想像的,是父王后头又说:
“惊蛰极具耐性,让你趴在肩上,睡足一个半时辰,没喊半声累、没将你丢回娃娃床,或叫旁人接手,你流了他一大摊口水,都不见他动怒。”
螭吻边摇头,边嗤笑:「那男人,会把小娃儿抱进怀裡逗?捨不得放下?打死我都不信……怎么看,也不像个爱家、爱妻、爱小孩的好男人哪。」
别当他螭吻还是小孩子,实际上,他精得很。
一个人是否真心喜爱,抑或虚情假意,双眼骗不了人。
惊蛰看著他时,眼裡半点笑意也没有。
「九龙子,您喃喃些什么?」
鰫儿趁他用膳之际,为他梳理墨黑长髮,心裡讚叹著,这青丝又滑又细,比她这隻雌性的髮,加倍柔腻。
「没,在说鲔腹又油又香。」还有,某人的脸,又臭又冷……
「喜欢就好。」鰫儿编辫的手,微微一抖。
与螭吻不同,两人背后那道寒光,螭吻可以无感以对,她却不能。
距离虽远,还是冻得她直打颤……
「唉,九龙子……鰫儿觉得,惊蛰爷好似……待您不错,每回鰫儿送食物来,总瞧见他先一步到,怎么九龙子……却不开心?」鰫儿既好奇,又想问,更怕远处的惊蛰听见,只能压低声。
「我开心什么?看了都烦,他怎么还不走?要在龙骸城待多久?有一个多月了吧?」螭吻却回得很响亮,不怕人听到,只怕人听不到!
「九龙子不是谁来喂,都会眉开眼笑……」
「我这么没节操吗?」螭吻转过头,睨她。
“有!你去问全龙骸城的人,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鰫儿想实话实说,不过,罢了,毕竟眼前……不正有个「例外」?
九龙子有节操,当然有节操──惊蛰给的,他说不吃,就不吃!
「惊蛰爷找来的食物,上至陆路,下达深海,有好些鰫儿见也没见过,九龙子都不想嚐嚐?」太有违九龙子天性──好吞、好食。
「想呀。」螭吻坦言:「有好几回,口水险些滴下来。」
尤其是珍珠鲸奶茶,光听名字,他就好想喝。
「那……为何不吃?」鰫儿不解。
「当有个人,用那种眼神,要喂你吃东西,再美味的食物也变得难吃。」螭吻凉道。
「哪种眼神?」鰫儿还想问清楚些。
“那种,很不真诚的眼神。”螭吻回道,只是,默默答于心裡。
鰫儿没有机会细问,背后,冰冷眸光的主人,已然逼近两人所在之处。
惊蛰伫立于螭吻面煎面冷,眼,更冷。
「究竟要我寻来何物,你才愿意吃?」他问得直接,不拖泥带水,今日便想要个答案!
「你干嘛非要我吃?你不是讨厌我这『死小鬼』吗?不是连颗糖包子,也不给吃?」螭吻不遑多让,要问,大家一起问。
他也很想知道,这位「叔叔」,干嘛不去纠缠其他「姪儿」?
「糖包子那一事,我道歉,希望你原谅,而我所能做的……补偿,便是见你开心,吃下我带回的食物。」
谎言,惊蛰说来,未见结巴,脸色不变。
「……」螭吻看著他,淡淡打量,良久不说话。
「你想吃什么?无论陆地人市,或是各大海域,只要你开口,我便去找。」惊蛰又道,神色很坚定。
螭吻维持撑颐动作,眼不眨、口不动,似乎正在思忖。
惊蛰耐性等著。
虽然心裡想:“这死小鬼,八成只是放空,故意要他等、要他急,最后再仰高颚,赏他一句「我就是不想吃你的东西」。”
他错料了,小人之心,度了死小鬼的君子之腹──
「那,你知道,西海沟之南,镇邪山之下,有一种鲨口花?听说,它五年一结果,果长如茄,水蓝澈透──你若採鲨口果回来,我保证,一定吃。」
腮,仍是轻轻托著,那双黑亮的眼却弯弯笑了。
惊蛰头一点,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呼,可以清静好一阵子了。」螭吻喝起茶,悠凉一笑。
「九、九龙子……鲨、鲨口花……不是超凶猛的肉食海花?」
鲨口花,顾名思义,花形似鲨口,锯齿状边缘,犹若鲛鲨张大嘴,正欲镤咬猎物,不单外型像,连花的尺寸,亦等同于一尾小鲨,吞隻大鲔也没问题!
「不,什么超凶猛,是──超超超超超凶猛。」螭吻替她补上四个漏字。
「那九龙子怎要惊蛰爷去取?!」岂不是……刁难人嘛?
「是他自己问的呀,我有问必答,我真的挺想吃鲨口果,还没人……有命去採。」所以谜样的果物,他最感兴趣了。
「九龙子,您……」太坏了。鰫儿不由得替惊蛰担起心来。
「放心啦,他不会傻到去取。」螭吻摆摆手,口气慵懒,要鰫儿别烦恼。
从头到尾,螭吻就没希冀过惊蛰能取回鲨口果。
会提出来说说,纯粹要惊蛰知难而退。
一听见鲨口花,再蠢,再没见识的人,也会立即放弃。
所以,惊蛰的转身,定是落荒而逃吧。
刻意摆出严肃的脸色,是想掩盖窝囊,一定是的。
「鲨口花的果实,不结于外头,而是生长在花壶内,要将手探进鲨口花不难,难的是,花壶裡填满冻状汁液,颜色是挺粉嫩的,却是腐蚀性极强的酸液,拿根枝桠去捞,搅没两下,啧啧,枝桠融成蜂蜜,还会滴下来……」
每条误闯鲨口花的小鱼,连片鱼鳞都不剩。
「最坚固的龙鳞不怕酸液,可是一沾上手,那股刺痒感,钻进骨髓深处,想挠挠不到,又奇痒无比,龙鳞也挡不住。」螭吻他知道,因为,他试过!
再强烈的食欲,被痒意所侵袭,入嘴的东西也嚐不到美味。
况且,不是每朵鲨口花皆会结果,他试找了三朵,没能寻到果物,只换来七日之痒,简直苦不堪言!
这便是鲨口花之果,无人取过,无人愿取的缘故。
「遥想当年,我求父王帮我摘颗鲨口果回来,我父王倒反过来求我别讨那种东西,你瞧,连堂堂四海龙主都无法採撷,惊蛰……叔叔又凭什么?」叔叔两字,喊得不情不愿。
明明比他大哥、二哥年轻,辈分却高出一截。
「万一,惊蛰爷执意要取,受了伤,发生不测,可如何是好……」鰫儿是姑娘家,心肠柔软……不,是九龙子太铁石心肠。
「我都说了那么多,你还觉得他会去取,我也没法子。」
螭吻耸肩,懒得再安慰人,爱穷操心,便去操吧,不管她了。
「人家只是怕『万一』嘛……」鰫儿噘嘴。
「怕,你就跟去瞧瞧呀。」
「鰫儿才不要,惊蛰爷更可怕……」比起鲨口花。
「有什么好可怕的。」螭吻嗤笑。
「脸呀……」还有浑身散发一种……拒人千里之外、难以亲近的寒息。
「那叫臭,不叫可怕,臭脸大冰块。」
「九龙子,您真的一点都不怕他耶……有好几回,听见您拒绝他的示好,鰫儿好担心惊蛰爷会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又如何?他想与我打一架,我奉陪呀。」又不见得打不赢。
螭吻外貌稚嫩,十来岁不过,每每见他,总以为他还是个孩子,然而,龙龄与凡人相较,不知大过多少轮。
「……听说,惊蛰爷虽未成龙,但武艺几乎已属『龙』等级,可惜,蛟再如何修炼,就是有道瓶颈在,若他是龙,不知会比现今……强上几倍。」
假如,将「龙」比拟为大米缸,「蛟」便是小酒罈,两者天生容量差异,即便同时装满,酒罈远不及米缸装得多。
螭吻觑她一眼:「你倒很清楚。」
「大家偶尔聊到嘛。」鱼女们凑在一块儿非便是閒磕牙这些。
「他运气不好,要是投胎到我家,一出生就是龙子,兴许『战龙』便轮他做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鰫儿没这么说!」不要扭曲她的语意!大龙子和二龙子,这先后两任「战龙」,全都很好!
「倒也是事实,他的运气,真糟,生来非龙,靠修炼成龙,又迟迟等不到,鰫儿你说,他是不是很倒楣?」螭吻口气风凉,却无恶意。
「鰫儿说,惊蛰爷确实倒楣,连想向人示好,都被骗去採鲨口果。」是你!鰫儿说的就是你啦!
「哈哈哈……」有人毫无反省,一连串朗笑。
接下来的日子,确实清静许多、许多。
只是,每个人见到螭吻,头一句问话,大抵都是:
「奇怪,惊蛰咧?怎么跟在你后面?」
他才是想说「奇怪」的一方吧?
从何时开始,他和惊蛰被归类同一挂?
有他,就一定要有惊蛰?!
「奇怪,惊蛰对谁都不好,为何独宠小九?」
再不然,便是诸如此类的疑问。
是呀,奇怪耶。
那位「一表三千里」,甚至不属同的类「叔叔」,到底打什么主意?
为一颗糖包子过意不去?啐,去骗小孩子吧!
他瞧惊蛰,不是多有自省能力之人。
歉疚呀、失礼呀、腼腆呀,全非惊蛰会有的情绪──虽然相识不深,但他确实认定,惊蛰是这样的个性。
冷情冷性之人,会单为某人,千里迢迢去取鲨口果?他真的一点都不信。
八成,跑了吧?
也好,别再追著他,动不动就窜出来,要他吃这喝那的。
美食当前,又必须强忍不吃,故作傲气,迟早得内伤!
今日,九龙齐聚,难得围成一大桌,联络联络感情。
螭吻一坐定,等著哥哥们问出同一句老话──“惊蛰呢?没跟著你一块儿?”
很意外,没人问。
眸光由大哥开始,一路扫到八哥,还是没人问。
真是……不太习惯。
「今天,怎么没人问我,惊蛰叔人呢?」螭吻忍不住自个儿提了。
他还以为,那问句,已经变成三餐问候语,早上问一遍,中午再一遍,晚上又一遍。
几名龙子回视他,彷彿这是多幼稚的问题。
「何必废话问?人,不是走过来了吗?」
四龙子努努下巴,看向螭吻身后,正逐步接近的身影。
闻言,螭吻回头,果然看到惊蛰脚踩稳健步伐,穿过碧红珊瑚林,往此处走来。
太意外见到他,螭吻一时反应不来,只是瞠著眸,忘了要眨。
惊蛰已到他面前,手中之物,搁置螭吻桌上。
果长如茄,水蓝澈透,像琉璃烧製的精巧玩意儿,数数共有六颗。
「鲨口花之果。」惊蛰说。
螭吻这才回过神,口吻讶异:「你当真去取了?!」
「你不是说要吃?」惊蛰答得理所当然。
「你没听说过鲨口花的事?!寻常人根本不会去自找麻烦吧?!」螭吻没看鲨口果半眼,反倒瞪向他,像是瞪著……一个疯癫之徒。
「因为你要吃。」惊蛰仍只有单一答案。
而这答案,胜过了取果的困难。
「给我看你的手!」螭吻嘴上说著,动作更快一步,直接拉过来。
惨不忍睹。
惊蛰双腕上的护甲,几乎融蚀殆尽,只剩半圈勉强挂在那裡,指一抠,残屑掉了下来,护甲之下的手,自然无法倖免。
蚊有薄鳞,不及龙鳞坚硬,面对鲨口花汁液,连龙鳞都护不住,更何况是蛟的薄鳞!
惊蛰的两隻手臂又红又肿,呈现极不自然颜色,不知泡进多少朵的鲨口花之内,更不知泡了多久。
「你不要你的手吗?!让魟医瞧过了才来?」螭吻问了个自己都可以否决的问题。
「没有。先送鲨口果来。」惊蛰神情平静,好似伤了手的人,并非是他。
“啧!我就知道!”
「我先带他去找魟医!」螭吻匆匆对兄长们说,拉著惊蛰直奔药居。
几位龙子谁都未先开口,只是瞧著──感情挺好的「叔姪」走出视线,良久过后……
「那个惊蛰叔……意外的,是个好长辈嘛。」四龙子突然冒出一句。
几双眼全瞟过去,其中,没有附和的,只有毫不苟同,以及──
“你那隻龙眼看到,惊蛰是个好长辈?”
“他若是,咱们几个怎么一点也没被疼爱过,别说鲨口果,连路边的小海栗,都没吃过半颗!”
※※※※
鲨口花汁液并无剧毒,只是沾上皮肤,不是件好受的事。
魟医调配一缸药汁,让惊蛰浸泡双臂,未达一个时辰,不许起来──这番话,魟医不敢命令之,只敢用请託的商量口吻。
倒是一旁的螭吻,双手扠腰,喝令道:「我没点头之前,你的手,不许离开药缸!」
魟医以为,接下来……会听见惊蛰冷冷回嘴,但,没有。
惊蛰很乖、很听话,双臂伸入缸中,一直浸至上臂,维持不动。
“有、有没有这么温驯呀?!”
“外头的传言,果真不假,惊蛰与九龙子……”
魟医眼珠子骨碌碌转,反正有九龙子盯著,他待在这儿毫无作用,还是赶快去外头说说八卦……呀不,是去忙正事。
趁两人不注意──也压根没人去注意,魟医一溜烟,跑了。
「鲨口花之果,你不先去嚐嚐?」
浸药过程中,惊蛰开口,没忘掉他费心取回的果物。
「急什么,怕我食言吗?我螭吻答应了要吃,就一定会吃。」螭吻不是言而无信之辈,说著担保。
见惊蛰没答腔,仅用湛蓝色的眸瞅著他,好似没亲眼见他吃,他便不肯相信。
螭吻翻了记白眼:「你乖乖泡著,我去把鲨口果拿来,在你面前吃掉,总行了吧?」
螭吻来去匆匆,不一会儿工夫,带回三颗鲨口果。
「我留了三颗给我哥哥们嚐,他们也算是你姪儿,不介意吧。」
「嗯。」这声嗯,像由鼻腔,冷冷哼出。
螭吻顺手拎了柄薄匕来,思忖著,该从果子哪处下手。
匕尖插进果间,整个果子虽带淡淡蓝色,仍是透澄的蓝,能清楚看见刀尖的位置。
再抽离薄匕,没半滴果汁溢出,螭吻凑鼻去闻,闻到些些果香,很浅,是相当舒服的味道。
他咬一口,咀嚼的动作稍顿,表情倒分辨不出好吃与否。
又咬一口,这一回,一鼓作气吃光一颗鲨口果。
「滋味如何?」
「对厚,你辛苦去取回来,也亥嚐嚐味道。」螭吻虽爱吃,却不吝分享。
惊蛰双手仍泡在药缸内,无法自行取食,螭吻难得贴心,将鲨口果切成小块,方便一口吃下,拈到惊蛰嘴边。
药缸裡,热烟腾腾,氤氲著脸庞。
透过濛烟望去,是螭吻堆满笑靥的脸,不改稚气,同样精緻漂亮。
「来,呀──」螭吻等著要喂他。
平时,总被抢著哄喂的螭吻,鲜少有机会喂人,倒颇觉有趣,黑眸笑得更弯。
平时,绝不可能被喂的惊蛰,没人胆敢拿他当小娃娃,要他温驯张嘴……
“这不是顺从,只是……博取信任。”
惊蛰张口,咬下时,说服自己。
一入口,酸涩味呛上,苦味随后产生,透明状的果肉,像凝固的肉冻,只感却很糊烂……
「……不好吃。」好不容易嚥下那口果肉,惊蛰发表感言。
「是不怎么好吃,原来,鲨口果是这味道。」螭吻点头。难得完全同意惊蛰的说法,所见略同。
说话之际,又削了一块,自个儿吃。
「不好吃你还吃?」惊蛰对他的行径全然不解。
「我话不是已说在前,你取回果子,我便吃?」螭吻反问。才奇怪惊蛰何必多此一问。
「那是因为,你当时不清楚鲨口果的滋味,如此……微妙。你若不想吃,可以不要。」惊蛰并不因此生气,毕竟它确实不美味。
「我什么都食,就是不食言。」螭吻很有原则,不会耍赖,嚼了几口,他突然想到,神情转为认真:「咱们糖包子的恩怨,到此为止,你的歉意,我接收下来谁也不再拿这件事说嘴、刁难、记恨。」
正因恩仇尽泯,螭吻才有好心情,与他多聊这些,否则,面对他厌恶之人,多讲半句,他都嫌烦。
「日后,记得待人和善些,别老露出冷颜吓人,当有人笑脸以对时,央託你卖个糖包子给他,别再死不答应了,惊蛰叔叔。」
“死小鬼,教训起他了?”
那声「騺蛰叔叔」,喊来太甜,甜得太腻,让惊蛰露出一抹──嘴裡被塞了颗糖饴,满口全是蜜丝丝滋味,他最厌恶的甜味──鄙夷。
第二颗鲨口果完食,螭吻又要朝第三颗进攻。
惊蛰锁眉,欲伸手阻他,要他别再勉强吃下,螭吻更快些,出声喝止。
「嗯──手!」一个时辰,还没到!
惊蛰甫探出半截的手臂,竟又缩回缸内。
“……这不是听话,还是……博取信任。”惊蛰立刻在心裡补充,不知是想说服谁呀?
螭吻一瞬间,瞟见惊蛰臂上的蛟鳞,逼鲨口花汁液蚀蛀,有好些已受损,不由得有感而发:「蛟鳞真不济事,根本没有保护力,还是龙鳞好,起码分毫不伤。」
“这是炫耀吗?”
“谁不知道龙鳞比蛟鳞好,若能选择,他也渴望拥有一身龙鳞!”
螭吻这番话,听来刺耳无比!
「你一定很怨自己不是龙吧?怨老天不公,把你放进蛟物躯壳内,害你比别人辛苦一倍,眼睁睁看著有人毋须怎么修炼,天赋上,硬是胜过你。」
惊蛰冷笑。
“是呀,你口中的「有人」,不正在我眼前,笑容张狂,说出连番废话?!”
好吧,笑容不张狂,只有淡淡的扬唇,可惜,语句中的每一字,都扎刺惊蛰心口。
越是事实,越是尖锐。
「我也觉得真不公平……说不定,你,比我更适合当龙子。」螭吻乌亮的眸,直勾勾地,与惊蛰讶异的湛瞳,互视。
心中对螭吻「不公平」之说,存有惊诧,转念一想,八成这死小鬼故意说反话,以退为进,以同情为嘲弄。
「为何这么说?」惊蛰不介意听听,这死小鬼还想说什么浑话。
「龙的天赋,由你来使,应能尽兴发挥,做到像我大哥二哥武艺精深的地步。可我没博大野望,也不渴望成为战龙,就算把我放进蛟物躯壳裡,我九成九还是过得悠哉、快活,和现在没啥差别。」
龙与蛟,旁人看来,或许天差地别,对螭吻而言,却是相同的。
从螭吻眼中,惊蛰看不见矫情,读不著酸讽,但他并不相信这是由衷而发的心裡话。
暴殄天物。
墨鳞金骨,是一具多特别的躯体,旁人求之,难以得,却给了一个毫不上进的死小鬼。
「是你不懂身为『龙子』的好,抑或,应该这么说,因为你已是龙子,才能说出这种──风凉之语。」
「我口吻很风凉吗?」螭吻眨了眨眼。
原来,他实话实说,听在人家耳裡,难脱「风凉」二字?
他又笑了:「那抱歉啦,让你误解,我确实无意风凉讽弄。兴许这些话由旁人来说,才有说服力,身为龙子,说了也没人信,还当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哼,你确实是,小鬼。”
「你取鲨口果时,遇到不少困难吧?」螭吻不再提龙与蛟,改问了其他。
「没有。」并非惊蛰嘴硬,只是他从不示弱。
「手都弄成了这样,还说没有?」螭吻睨他。
他一点也不觉得,此刻逞强,有何勇猛可言。
「以后,要是还有人叫你去做危险的事,你要懂得拒绝,别傻乎乎去完成。」螭吻告诫道,表情认真。
“真想提醒、提醒你……叫我去做危险事的人,就是你。”
「手还会痒吗?魟医的药汤只能舒缓,无法即刻治癒。」
「不碍事。」错觉吗?他在螭吻脸上捕捉到些许担忧。
死小鬼……挺窝心的,神情有些可爱。
是了,他甫取回鲨口果,回到螭吻面前时,螭吻他……也是最先露出紧张的人,逼著要看他的手。
更是螭吻急急忙忙,强拖著他,赶至药居。
他半字都不用说,螭吻已经向魟医说了长串,要魟医快些弄药来……
而也在此时,惊蛰才想到──
忘了把掠食丹,放入鲨口果中,让螭吻吃下。
也罢,下回吧。
「泡完药汤,还要连痒七天哦。幸好,你看来不太怕痒,应该是没什么关系啦。」这一句,真的说得很风凉,一副「爱莫能助」的无辜。
惊蛰撤回所有前言。
“死小鬼就是死小鬼,一点也不可爱。”
第五章
这算是……喂食成功?
看著专注进食的螭吻,惊蛰无法否认,是种享受,更是得意。
他终于愿意吃他带来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不似小鱼啄米那般,小口小口吃著,而是属于男孩子的豪迈,用著对食物最高敬意──爱,就是把它吃光光──的态度,狂风扫落叶,一匙一匙往嘴裡送。
眸,因满足,弯成漂亮勾月状;唇角沾有红藻泥,来不及吮去,有些狼藉,却无损他的俊稚。
每一口吃进嘴裡的食物,像是无比美味,餍足了他的笑。
而他一笑,喂食的惊蛰感到自豪,比练成一式新招,更加喜悦。
但惊蛰不心急,不愿有任何不确定,又等待了六日。
这六日裡,持续喂养螭吻,以新奇美食、精巧小点、特殊菜餚……螭吻来者不拒,样样完食,对他豪无戒心。
他可以笃定,掺入掠食丹的时机,成熟。
通透的掠食丹,比起鱼皮胶凝製的「可食小珍珠」,更加小巧些,丢入鲸豚奶茶内,与颗颗晶莹、饱满的小珍珠相混,难以辨识。
最后一口粟糰,消失在螭吻口中,惊蛰适时送上「珍珠鲸奶茶」,螭吻已被喂养习惯,一接过,大吸两口,饱得好满足。
惊蛰不眨眸,盯著,看螭吻喉头轻滚,嚥下。
「惊蛰叔,你也想喝?」不然,为何死死盯紧「珍珠鲸奶茶」?
螭吻不介意分他一半,毕竟东西是惊蛰所买。
「你喝。」惊蛰摇头,伸手揩去他唇角的藻泥。
动作出自于本能,藻泥沾上指腹,他僵住,瞪著自己手指,再悄悄探到腰后,嫌恶地在衣上抹掉。
「这珍珠鲸奶茶,真好喝。」每嚐一次,都要讚叹一次。
「下回再替你带一杯过来。」真不知是谁,曾说喝鲸豚奶会腹痛?现在倒喝上瘾了。
“掠食丹尚需一年方启作用,在那之前……对这死小鬼好些,算是给他的「回馈」。”
“回馈珍稀的墨鳞金骨,甜美的力量。”
「惊蛰叔,我以前那种行为,太不该、太恶劣、太对不起你了!你是一个好人。」螭吻发自内心真诚反省。
反省先前和惊蛰呕气、作对、刁难,自觉自个儿错得离谱、错得该打。
面对盈满歉意的眸,惊蛰嘴角一抽,下意识想避开这种眼神。
避开太过纯淨、太过灿烂的眼神。
“好人?我是吗?”
「……别喊我叔叔,听起来好老。」半晌,惊蛰只挤出这句搪塞。
「要我直接叫你『惊蛰』吗?我是无所谓啦,但我父王会萝唆。」骂他不懂辈分、礼数。
惊蛰挑眉:「你会怕?」怕被骂?
「当然不。」螭吻大大扬笑。
一点也不意外的答案。
「那便这么叫吧。」
「好,惊蛰。」眸,因为笑,又眯起些些。
不知是笑容太无邪,抑或是喊「惊蛰」的声音澄淨刺耳,惊蛰皆为此皱起眉头,感觉一瞬间,呼吸暂窒。
「所以,我们也能省略『叔叔』这两字,直接以『惊蛰』相称?」
大龙子缓行来到,清灵微沉的嗓,吐出禽笑之语。
论悦耳,大龙子天籁独具,众所公认,螭吻自是略逊。
然而,同样说著「惊蛰」,由大龙子口中听见,却无方才的窒碍感。
「惊蛰不会反对嘛,他年纪比大哥,,被大哥叫叔叔,感觉很吃亏。」螭吻代为回答,一副与惊蛰熟稔貌。
「小九,这时候该在竞武场,习练武艺。」大龙子淡淡觑去。
「肚子填饱了,才有气力嘛。」螭吻边吸珍珠鲸奶茶,边笑,转向惊蛰:「要不要跟我过两招?」
「他不行,父王正在寻他。」而大龙子便是奉命前来传唤。
「父王找惊蛰?何事找?」螭吻很好奇。
自是为近日来,传遍龙骸城上下,那一件「谣言」。
大龙子未加说明,仅对惊蛰道:「西戎厅,你去一趟。」
「那我也──」螭吻正要站起,右肩上,搭来大龙子的手掌。
「大哥恰巧空閒,陪你去竞武场练练。」
「可以不要吗?」螭吻哀号。大哥很严厉的,呜。
「让大哥看看你是否精进些。」人,大龙子直接拖走。
螭吻神情哀怨,惊蛰爱莫能助,忍住发噱想笑,也没能察觉,目送两隻龙子离去的眸,带些暖意……
只是,再落回桌上空瓶──方才装满一大罐鲸奶茶,如今空空如也,半颗珍珠不剩,包括了……掠食丹──黑蓝双眼转为深沉,添加一抹冷凛。
或许,龙主唤他前去,正是为了蛟族的「传说」──吃墨鳞金龙,增进功力,迅速成龙。
不意外龙主亦耳闻「传说」,只可惜,迟了。
不过,掠食丹起作用之前,仍不好露出破绽,惊蛰缓步走向西戎厅时,已想妥说词。
无论如何,装傻便是。
不承认听过「传言」,不知墨鳞金龙的效用,龙主也逼问不出什么。
抵达西戎厅,龙主等在那儿,一脸阴霾,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不待惊蛰请安,龙主狠狠指向他,率先质问──
「你,是不是对我家小九有企图?」
果不其然,龙主问了。
问得直白,问得一针见血,问著他对「墨鳞金龙」的意图。
惊蛰不动声色,早已预料龙主有此一问,正欲否认,龙主又拍桌了!
「砰」的重响,配上刷到鼻尖的长指,严声问:「你,不是不知道,我家小九是公的!是雄性!有小龟龟的!」
惊蛰嘴裡的否认,吐不出,嚥不下,因为此一问句,惊蛰否定不了。
「……我知道小九的性别。」
公的、雄性,有小龟龟──陆路上则以「小鸡鸡」称之,海城的用法更贴近……嗯,实物。
「他更不是女扮男装,或自小女儿当儿子养,虽然……本王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是隻小龙女,呜──」一时悲从中来,硬咽。
惊蛰有些困惑,对于龙主的召唤,产生了怀疑。
似乎……非他所猜想,单为蛟族的「传说」,倒更像是──爹亲怕爱儿遭拐,于是,将意图不轨的坏人叫到跟前,好生逼问一番。
只差没吼出来:“你,是不是想把我家小九,抓过来亲、抱过去吻,再顺便压到床上,这样那样?!”
「我知道,小九是龙子。」惊蛰重申。心裡有道声音响起,补充著:“一隻……漂亮的龙子。”
物界中,为求偶、为接代,雄性之美,比雌性更醒目。
螭吻的美,不属于雌性阴柔,也非过度漂悍、阳刚,而是一种……更精緻的、更细腻的美。
那种精緻,碰上死小鬼性格,竟毫无违和,甚至让小九……耀眼许多。
「那你为什么──」“觊觎他?!”龙主很想斥喝问他,又觉觊觎两字太重。
龙骸城的传言,还不到这种地步,充其量,只到「“惊蛰非常、非常、非常宠爱小九,直逼追求一样,好、示好,对其他人的态度,天差地别”」。
「嗯?」惊蛰对龙主的支吾,眉心略蹙。
「那你为什么……这么疼爱小九?」龙主婉言转弯,硬是扭了说法:「男孩子不用太宠,宠儿多败子,本王一知道他是带把儿的,马上由宠溺变严厉,不容他骄咨、软弱!」
对女儿和儿子,採取云泥态态,女儿是云,儿子是泥!
「我没有特别疼爱他!」惊蛰如此回答。
睁眼说瞎话!
全城上下,说得可不是这么回事。
惊蛰,那个惊蛰耶!
谁曾见过,惊蛰为了哪个人,伫留于某处,久久不肯离去?
又为了哪个人,忍受为难和捉弄,只求对方舒眉一笑?
更为了哪个人,挖空心思,不厌其烦,寻著、找著、拎著,四海之中新奇有趣的珍物,仅盼望某人能餍饱满足?
没有嘛!
却为小九,首开先例。
却为小九,做足了一切。
还敢说「“没有特别疼爱他”」?
如此昭彰的「淫念」,龙主这个当爹的,胆战心惊!
龙主脸上的神情──生怕宝贝儿子,被怪叔叔给「吃」掉──摆得清清楚楚,惊蛰想装作无视,也做不到。
对,他想吃小九。
但绝非龙王所想,那种畅快淋漓、挥洒汗水的「吃」。
惊蛰不想多做解释,任由误会产生。
「您唤我来,便是要叮嘱我,别太宠爱小九?」
龙主一震,遭提醒之后,才忆起正事。
太关心龙骸城的「传言」,险些忘了,把惊蛰找来,不只为逼问惊蛰对小九的居心,清清嗓,龙主端身直坐:「当然不是,本王是想与你……商讨『化龙』一事。」
惊蛰面无表情,只是听。
龙主拈鬍,再道:「前两日,又一隻青蚊成龙,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前两日,嗯,他忙著喂小九,跑东海一趟,採集马蹄螺,确实不曾留意。
「是隻修为尚浅的小蛟,连被收为坐骑,资格都不符,却能化龙,不免……让人思及你。明明样样不输人,甚至胜过别人许多……」
怎只能眼睁睁望人成龙,自己却一筹莫展?
「成不成龙,似乎无关强弱。」惊蛰淡回。
「不过,由以往来看,鲜少发生例外,数一数二的蛟物,大多率先成龙……」这,正是龙主不解之处。
惊蛰抿唇,冷然自嘲:「看来,我有幸成为例外。」
而且,是众人茶馀茶后,拿出来閒閒磕牙的一大趣谈。
「这是对你的磨练吧。」
“为何其馀蛟物,皆毋须磨、毋须练?”
龙主的慰言,惊蛰冷嗤于腹。
「有时,强与弱,确实无关,这世上绝不是最强的人,便一定为首,武艺高强,不代表品性高强,太钻研于修为上,往往忽略枝微末节,遗漏掉……比修武更要紧的事。」
此言,惊蛰听,却不解。
「你应该也知晓,本王并非同辈龙子间,武学最为出众的,西海龙王堪称第一,可『四海龙主』之位,反由本王承袭,你不觉怪异吗?」
是呀,换成他是西海龙王,定难以平衡,无法接受。
或许,会愤而挑战,来场兄弟拼战,论个高低。
「统治广海,不能单靠武力,更需要的是悲悯、是慈心,是感同身受,是与海中万物相仿的眼界。」
惊蛰一对浓眉,更往眉心皱拢。
「我无意统治广海……」所以,龙主跟他说这些,何用之有?
「道理相似。」厚,怎么点不通呀?
「何来相似?」
「惊蛰小老弟,你除了『强』之外,还有其馀值得讚许之处?慈悲?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乐善好施?见义勇为?锄强扶弱?」
「……」很想回嘴,但,毫无立场。
慈悲?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乐善好施?见义勇为?锄强扶弱?
龙主越是细数,惊蛰嘴角越抿。
那些陌生词彙,距离惊蛰好遥远,兴许下辈子……才有机会碰上。
「你,穷得只剩下武艺。」摇摇头,龙主做下结论。
啥鬼?!
穷得只剩下……武艺?
「你已毋须再勤于修武,你现在该做……不妨去吃喝玩乐,好好放鬆,享受悠然自得,从平凡之中,去撷取你所未知的,所错过的景致,对你的成龙之路,许会有些助益。」
龙主语不重,但很为惊蛰著想。
两人辈分虽同,惊蛰的年岁却比自个儿子还小,嘴上喊声「小老弟」,实际上,根本拿他掌儿孙辈。
惊蛰受教了……吗?
不,当然不,他压根无法认同。
去吃喝玩乐、去好好放鬆,悠然自得,就能成龙?!……骗三岁小孩吧!
结束与龙主的对谈,惊蛰步离西戎厅,脑袋没变得清明,反倒加倍混吨,还有,更多的啼笑皆非──
「已经无计可施,才劝我放弃,去糜烂、去丧志、去与世无争了吧?」惊蛰是这般解读龙主的苦心,并且嗤之以鼻。
惊蛰目光一凛,沉声自语。
「可惜,我不愿,我绝不轻言放弃。」
天外抛来一件暗器,疾迅强袭,惊蛰立刻反应,瞧也未瞧,出手去挡。
手刀削铁如泥,区区暗器,岂能得逞?
掌风削去,一股湿润感,瞬间在五指间漫开。
「切得刚刚好,方便吃。」螭吻动作俐落,探手接住「暗器」──实际上是颗拳头大的海果,一分为二,露出裡头橙黄可口的果肉。
惊蛰被当成了切果刀,一手汁液滴落……
螭吻递上半边给他,惊蛰接过,却没打算吃。
「我父王找你干嘛?」
「你不是被囚牛拖去练武?」
同一时间,开口提问。
「我二哥刚好也到竞武场,我把大哥丢给他去纠缠了。」螭吻嘿笑,一脸得意。「你咧?脸色不太好,我父王骂人萝?」
「……龙主叫我玩物享乐,别太认真练武。」
后头还滴咕了一句「“别对我家少九乱来”」但说得太小声,惊蛰当作没听到。
「这么好!真想也被父王传唤,听听这番命令,我绝遵守无误,没有第二句萝唆。」螭吻超羡慕。
他展露的夸张欣羡,逗得惊蛰失笑。
「这有何可开心?不练武,我完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所以,他无法像螭吻笑容如此开怀,只觉烦躁。
螭吻胸口一拍,声音响,气势旺,笑靥灿烂,如光。
「不练武,能做的事可多著呢!玩物享乐嘛,有啥难的?问我就对了,我教你!」
※※※※
玩物享乐,有啥难?
相较于螭吻的如鱼得水,惊蛰此刻的僵滞,为此一问句,做出了否定的答案。
难。
原来,日子过得毫无目标,睁眼醒来,吃喝玩乐、看戏赏舞、小赌怡情、听曲品酒……睡了一觉,再醒来,吃喝玩乐、看戏赏舞、小赌怡情、听曲品酒……
是这般的累人。
螭吻带领惊蛰,前往龙骸城西南,百里之外,最大的「万乐城」。
以「城」称之,是因其佔地广阔,十数楼阁十数园,十数造湖十数景,宛若一座小小城郭。
再名以「万乐」,则是进入此地,所有你能想到的娱乐,在这儿都有。
动如比武论剑、赛鲛、博弈;静若把酒话旧,或赏女伎献舞、或听鱼冷高歌。
奇珍异宝,买之不尽;海陆美食,嚐之不绝,单单酒类,天上仙酒,人界老酒、海中果酒,冥城鬼酒,种类便多达千百。
就理温泉,依疗效功用细分一百多池,一日泡一种,最快也得半年,才能全部泡完一轮。
「你也笑一个嘛!」
前方的暖泉泉面破开,窜出脑袋一颗,黑髮水亮亮,几绺湿糊沾髮,双手朝后梳耙,水珠淌落、随兴慵懒,露出螭吻俊秀的脸。
还没见过哪个人泡著热暖泉水,脸能绷这么紧。
「泡得不舒服吗?」螭吻游到他身旁,双臂轻迭,下巴托摆手背上,背对惊蟼。
男孩的臂膀,精瘦、结实,黑墨髮丝,些缕点缀,不特别白皙的肤色,带有健康暖色,再加上薄薄水光……
此时,因泉水的浸吻,煨出一层粉红。
惊蛰大概泡晕了,热泉袭脑,才觉氤氲雾中,掀唇笑著,眉眼弯弯的螭吻──
炫目。
扎得惊蛰眯起眸,方能直视。
「……」连续七日,全在泡温泉,已经分不出舒不舒服,只觉得……每种泉,都很烫。
「泡完刚好去看『卵球』。」螭吻侧著脸,笑觑他。
惊蛰脸色虽没变,隐隐看见额际青脉微动。
万乐城内,也养有数支球队,用以娱众,客倌亦可下注输赢。
昨日,惊蛰第一次看「卵球」,不懂个中乐趣。
平日的他,绝不可能浪费时间,一坐数个时辰,只为看那些人,投球、打球、接球……
显然,全场中,他一人状况外。
其馀观众,疯子一般,个个激情亢奋,在场外齐声大喊──
“轰卵!轰卵!轰卵!”
连螭吻也这样,喊得不比旁人小声。
而惊蛰,在第三轮上局、嘈杂的「轰卵」声中,直接睡翻,只知躺到一处很舒适的枕,沾上了,便不想起来。
周遭很吵、很闹,氛围火烫烫可脑下的靠枕,不很软,也不太硬,但……温暖。
好温暖,像是枕在谁的肌肤上,属于生命的温度。
等他醒来,第九轮打完,著红衣的「虎鲸队」以四分领先敌队,胜负大抵确定的同时,惊蛰也确定了……他躺了个把时震的「枕」,是为何物。
“真是的,你压在我肩上,害我不能举臂高呼「轰卵」,看你睡得很舒服,我不好吵醒你。”
螭吻貌似埋怨,可笑意是堆满脸庞。
当时,螭吻俯视著他,而他,脑袋还躺在螭吻肩窝,镶嵌契合。
“你瞧,放鬆睡一觉,很简单,不是吗?”
所以,提起了卵球,惊騺蛰便不由想到,由下而上的视线中,看见螭吻的那一幕。
「你可以在场边继续睡,这次,我连被子都帮你淮备好了。」瞧,他多贴心,真是个好姪子。
惊蛰很想抹脸,更想做的,是叹息。
「除了卵球,没有其馀选项?」
「有,万乐城什么都有。」而且每两个时辰,定有新项目登场。「我记得半个时辰后,有蟹女擂鼓的演出,『籁音亭』则有乐仙奏琴,『离世厅』也请来仙人讲道……」
全是会让惊蛰……说睡就睡的戏码。
「有没有比武之类?」越暴戾,越好,他越来劲。
「我父王不是特地叮嘱,要你少挂心武术?」亏他多挑文静的事物让惊蛰体验,没想到惊蛰不给脸,看精采的球赛也能睡──
还睡得乱香、乱沉、乱可爱的,嘻。
「看别人打也不行?」他又不求亲自下场。
「应该可以吧。」螭吻想了想,回道。他自己也挺想看的啦!
约莫一刻过后,论剑台上,恰巧有场热闹竞武,万乐城以高薪聘请高手数名,做为「关主」,宾客若对武艺有自信,缴交五十贝币,便可挑战关主,胜者,将金丰盛不说,荣耀更是不在话下。
若不擅武,也非无法参与,城内提供输赢下注,由宾客自行押选上场的两方,何胜?何负?
螭吻和惊蛰挑好位置,周遭宾客亦逐渐坐定。
看台已坐满七成,每人手中皆有一张注单,螭吻也有。
只是他手上更多的,是食物。
螭吻吃完一袋酥炸蟹脚时,场内开始淮备进行比试。
这一场,缴钱出赛的客倌不少,全坐在看台对面的搭椅上,个个心高气傲,没被打下场前,谁都很有把握。
铜锣敲响,比试开始。
「看来,没几个像样。」螭吻不客气评论。
见多了强悍龙子,这类「正常老百姓」反倒显得稚嫩、弱小。
惊蛰完全同感。
放眼望去,皆属一般资质,没有特别高强的例外。
「就当是看戏吧。」
花拳绣腿瞧瞧也有趣,更像武器大观,把把都新奇,寻常刀呀剑的,只是基本,还有许多新奇兵器,教人大开眼界。
几轮交战,删汰速度极快,连胜十场甫能取得挑战关主资格。
巨齿鳄男一路领先,尚未遇上对手,眼见八胜已入手。
「你胜得了他吗?」螭吻嘴裡咬得「咔啦咔啦」响,边咀嚼鱼鳞饼,边与惊蛰讨论。
「轻而易举。」巨齿鳄男浑身破绽,下盘虽称,力劲强,动作却不敏锐。
「几招之内?」
「半招都不用。」惊蛰胸有成竹。
「哦?」螭吻扬眉。
「第一击,直取膝部,便教他倒下。」
这倒与螭吻想法如出一辙,换成他,一出手,也是攻击膝部。
「他的『关地斧』,如何防?」
「同一击,取完膝部,右掌撤,收手瞬间挡下斧柄,左掌再攻他胸口。」惊蛰著假想攻击。
「两击就教他倒地不起。」螭吻并不觉夸大,面对巨齿鳄男,多一击,都嫌累赘。
「若认真些打,不顾对手死生,一击,打碎他的天灵盖,对赛结束。」惊蛰脸色淡然,说这番血腥之语,毫不见玩笑。
螭吻啧啧两声,没被吓著,这确实……是最迅速解决对手之法。
该替巨齿鳄男庆幸吧,騺蛰没报名参赛。
「喂!」
一隻粗掌按上惊蛰的肩,另一隻,则往螭吻肩上搁。
螭吻回头,惊蛰理也不理,凛眸的姿态却似极了──下一瞬间便会出手,将肩上按来的粗掌,应声拗断。
「咦?巨齿鳄男?」螭吻不由得惊呼。
不是该在台上打架,抢他的第九场吗?
怎么转眼间,坐到两人后方?
螭吻目光转回台间,巨齿鳄男正在上头,打得呼哈有声,汗水淋漓;他又向后转一次,另一隻巨齿鳄男,龇牙咧嘴,怒目横眉瞪著两人。
「你们两个,不断侮辱我大哥!嘴上功夫挺不错的嘛,这么会说,何不下去试试?看是你们一击打败我大哥,或我大哥一斧,劈死你们两个!」
原来,是兄弟呀,难怪如此义愤填膺。
巨齿鳄男弟一吼,他两旁的鳄兄鳄弟随即起鬨、叫嚣,声音之大,全场皆能听闻。
「有种下去和我大哥打!」
「对!别在背后逞英雄!」
「下去打!下去打!下去打!下去打!」开始鼓譟起来。
何谓有眼不识泰山?后头这一整排鳄兄鳄弟,便是。
一是龙主第九子,一是蚊中翘首,岂是鳄字辈的所能轻取?
若真下场去,才叫「以大欺小」。
场内比试暂停,目光全往这儿扫来,鳄兄鳄弟的「下去打」声,仍旧持续,火热挑衅。
眼尖的场内技评,发现了螭吻身分。
「九龙子大驾光临,万乐城蓬荜生辉!」透过贝螺放送,这句惊呼响彻海空。
技评点破螭吻来历,场内蓦然一静,连鳄兄鳄弟们也瞬间襟声。
「九龙子文武双全,场中恐无敌手,不过,纯粹较量、切磋,也算与民同乐,不知九龙子可愿下场试试?」技评先褒美,再请求,想为比试赛事再掀另一波热潮。
「我?我比较想参加大胃王竞技。」螭吻很坦白。
大胃王竞技,亦为乐城火热游戏之一。
「大胃王竞技是晌午的项目,不衝突的,您下场来动一动,等会儿可以多吃好几碗。」技评打定主意,要拱龙子出场,为城裡赚一笔收入。
螭吻想脱口说:“场中那些,太弱,我没啥干劲。”
「这一个,也说得一嘴厉害!叫他一块儿出赛!」后方突然冒出一句,是鳄兄鳄弟之一,指向惊蛰,要拖他下水。
「好,都请赏脸,到场内来──众客倌,用最热烈掌声,欢迎!」
如雷掌声,源源不断,颇有「“人不下场来,便不停止”」之势。
「要参加吗?」他问向惊蛰。
「到最后,会变成你与我对战。」其馀参赛者,惊蛰瞧不入眼,包括关主在内。
「听来不错,走!」螭吻倒有兴趣了,还没有机会能和惊蛰交手,只听父兄们夸过惊蛰很强。
螭吻拉惊蛰下场,缴了费,完成报名。
供人下注,自是必须报出种族、年岁、习武资历,甚至师承何派。
螭吻毋须多补充,「龙子」威名一出,几乎全场都押他赢。
惊蛰则不然,他是蛟,虽属强悍物种,面对龙子,只有一旁喘的份。
不过,对手尚非为螭吻前,他也获得绝大多数的「押胜」。
就连巨齿鳄男,由这两人之中要挑个对手,亦很清楚──
再蠢,都该挑蛟,而不挑龙。
「就你了!赢过你,我第十胜便入袋了!」巨齿鳄男高傲指向惊蛰。
蛟嘛,他又不是没战胜过蛟物,哼!
「手下留情些,採用『两击法』,千万别一招毙命,这只是场打发时间的游戏。」螭吻竖起两指,提醒惊蛰,怕他太认真,把巨齿鳄男当死敌。
「嗯。」惊蛰淡应,螭吻看著他上台,然后,惨叫两声──当然,不是来自于惊蛰──惊蛰又走下台。
而方才,叫嚣响亮的巨齿鳄男已瘫昏台上。
这一景,不少参赛者受到惊吓,纷纷退出,谁也不想沦为下一隻。
果不其然,最后,变成螭吻与惊蛰的对战。
「这……该下哪边赢呀?」
又到了下注时间,众人不由得苦恼。
「当然是龙子!咱海底,最强,非龙莫属!」有人已签好注单。
「可……那蛟男,也很强呀!」
光看外表,蛟男高大威猛,龙子却娇小有馀,活脱脱是小毛头……输赢难断定哪。
「蛟不可能胜过龙,这两者天生强弱抵定,押龙子,淮没错!」
「可是两人站在一块儿,蛟男的气势丝毫不逊龙子。」看起来也多了……
「看外表不淮,那鳄妖比蛟男高壮许多,还不是三两下遭人摆平!」
「也有点道理耶……」
「龙是龙,蛟就是蛟,披上彩鳞,蛟也成不了真龙──」
这句话,清清晰晰,传入惊蛰耳内。
黑蓝的眸,冷若冰霜。
诸如此类的言语,他听得……还会少吗?
已经,毫无感觉了。
下注的单子,由场边美婢逐一收回,结果一计算完毕,不出所料──
「九龙子的注单,创纪录新高!」技评透过贝螺,如此说道。「果然是英明龙主之子,备受万民爱戴!真是迫不及待想欣赏龙子英姿,大败蛟公子,惊蛰──」
「慢著,我还没下注!」螭吻蓦地出声,去向美婢讨单子。
「咦?龙子了要押自己赢吗?可是,城内有规定──」技评尚未说完,惨遭打断。
「谁说我要押自己?」螭吻摇头,掏出身上所有财产,豪气朝贝桌上一摆,语气坚定:「我要押惊蛰胜!」
此话一出,不只技评瞠眸,场边亦随之譁然。
最最错愕的,当属惊蛰。
“这是,酸讽他吗?”惊蛰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气愤之后,则是不解,螭吻笑容不带恶意,很认真。
“一隻龙,一隻蛟,摆在一起相提并论,任凭是谁,也知道如何猜测胜负,况且螭吻是龙,更没有自贬的道理。”
谦虚吗?死小鬼没这种情操吧……
谦虚情操当然没有,螭吻有的,是对自身的怠惰很有自觉。
能获哥哥们称讚,还让父王要求「“去玩物享乐,别太认真练武”」,想必惊蛰确实有本领。
再反观他,人人说他先天奇骨,却后天勤奋不足,相较下,他倒不觉自己有十成胜算。
加上无人押惊蛰胜,而他孤注一掷,若能通杀,这几日开销全赚回来了,哈哈哈哈……
「龙子,下场参赛之人不能押输赢,这是规定……」“万一龙子恶劣放水,故意装输,比赛岂有公平可言……”技评不敢说得太明白,怕螭吻恼羞成怒。
「我就算下注,也绝对全力以赴,不会有丝毫作假。」螭吻才没这般小人。提到比试,攸关颜面问题,哪容放水。
「可是,没人押自己输呀……」
「因为惊蛰很强呀!」当然要押强的那方胜。
螭吻反手往騺蛰胸口,重重一拍。
「什么龙呀蛟呀,全是世人认定,谁说蛟一定输给龙?也是有认真的蛟,和不认真的龙吧!」
“能脸不红、气不喘,比喻自己是不认真的龙……真是勇气十足。”闻者,无不默默腹诽。
明明该心情恶劣,惊蛰却笑了出来。
眸光,紧紧追锁著与技评争辩的螭吻。
是透进湛海的光线,太过强烈的缘故吧,洒落螭吻周遭,薄亮的璀璨,才会如此刺眼……
刺眼,转开目光,不去看就好,偏偏,像被纠缠、被强迫、被逼著伫留。
也不想,由那片璀璨之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