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发著亮的脸庞,那时,甚至勾引得惊蛰有股想伸出手去碰触的念头。
到底用了多大的定力,才阻下那个想法。
但现在,毋须再忍。
长指,肆无忌惮,滑过白皙的颊肤,很冷,曾有的暖意,已经消失不见。
螭吻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惊蛰与他,同躺大榻上。
惊蛰的指,游移在他脸上。
惊蛰单手撑颐,盯著他,神情沉忖,像陷入某段回忆……
螭吻察觉不对──他明明瞠大了眼,但平躺在惊蛰身旁的「他」,仍双眼闭閤,动也未动。
而他,远远看著两人,彷彿局外之人。
可那是他的身体!他的脸!他的皮肤!
「不要摸我!」螭吻出声抗拒。
惊蛰没有立即停手,指骨微微弯曲,由颧骨处,滑下左腮,再至下颚,慢条斯理,触摸著、戏抚著,彷似正把玩一件玉雕。
更像……在摸猫。
螭吻感觉不到手指力道、温度,可是眼前景况太……诡谲,令他脑门一热,是气,更是恼!
那种爱怜,那种珍视,根本不该有!作戏给谁看呀!
不是撕破脸,狠话说尽了吗?
被摸的「螭吻」,无动于哀;看著自己被摸的「螭吻」,一脸羞懑。
螭吻以为他没听到,于是,淮备再吼。
再不阻止,不断、不断、不断往下的长指,活像要从颈子再往下挪,一路摸进衣襟裡──
同一时间,惊蛰缓缓抬眼,望向他这方,而非床榻上的「螭吻」。
眸光,深,而冷峭。
「别碰我的身体!」螭吻咬牙切齿。
「我碰,你又能如何?」惊蛰回以一笑,挑衅。
他是不能如何,此刻的他,魂在这裡,身在那裡,两者分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被关入小小魂球内。
匆匆一瞥,确定自己处于一室阔房内。
房中宽敞,却无太多摆设,仅有几套必备家具,毫无赘饰,更无美感,只觉得冷硬。
他立即猜想,这裡是惊蛰的住居,他未曾踏上的地方。
以往,总是惊蛰不远千里,特地来找他,为他送蚌、送鲔、送食物。
他记忆中……他费心时去见惊蛰的次数,一次也没有。
「又这是哪裡?」螭吻虽有答案,还是多此一问。
「我的别庄,你没有来过。」
「叫你不要碰我!你还一直摸!」说话就说话,手指仍不住地游移,在他的脸上,他的髮鬓──
螭吻不知道是否该要庆幸自己魂体脱离,不然现在定是哆嗦不断,浑身寒毛直竖!
「你可以阻止我呀,假如你能的话。」似要刺激螭吻,惊蛰的指腹轻柔如絮地来到「螭吻」的唇瓣,若有,似无,厮磨著。
「我若能,绝对先痛打你一顿。」
惊蛰对他的狺吠恍若未闻,笑痕犹扬,迳自再道:「我想起了当年,在万乐城裡,你与我的比试,那一场……没能比成的武试。」
是了,那场比试,最后没有开打。
只因螭吻太坚持下注,要下自个儿的对手胜,与城内规矩不符。
螭吻一拗起来,脾气死硬,任谁好说歹说,他就是坚持。
僵持不下的对峙,最后是在螭吻一句「“不让我下注,我就不玩了!”」中,终告结束。
骄矜的龙子,高傲的死小鬼,才不管场边多少人下注,多少人等待,以及如何收拾善后,说走就走,连头也不回。
「想起你还是死小鬼时期,一脸的嫩,现在,竟也长成这副模样……」这一句,听不出讚美,或是嘲讽。
他口中的「这副模样」,亦褒亦贬,是说螭吻褪去青涩,更为成熟,还是……沦为浑身通白,颜色尽失的「死尸」一具?
「老人家才爱回忆过往,『叔叔』,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嘛。」螭吻的回应则不然,明显就是酸讽。
「嘴,倒是越来越坏。」惊蛰没动怒,轻斥一句。
「我的身体……你是怎么把它也弄来这裡?」
应该安然摆在龙骸城的「尸首」,为何出现于惊蛰的别庄?
魂魄收入魂球,携带方便,好藏好挟带,「尸首」则不同,众目睽睽下,如何搬运?
「我自有方法。」
螭吻不想细究,人已在这儿了,不是自有方法,又能是什么?
他真正想问的,是惊蛰的用意。
「……你真的很奇怪,你要的不就是墨鳞金龙的力量?取走掠食丹便好,省时省力,魂也拘,身体也搬出来,岂不自找麻烦?」后头咕脓一句,全是不满:「害我得被迫留在这裡,跟你相看两相厌。」
「其一,学掠食丹尚未汲满;其二,我要你的如意宝珠。」
螭吻恍然大悟:「原来,你还觊觎如意宝珠……」
难怪,他要如此大费周章。
「意外吗?」惊蛰反问。
螭吻摇头:「并不,想要如意宝珠之人,多到我数不清。」
「蛟能成龙,却无法拥有如意宝珠──它,只属于龙胎孵育,货真价实的龙。」
「因为你一直无法成龙,才把主意动到我身上。长久以来,你做的一切,只为了今日,你不是众人所误解的『龙小九癖』,更非『谁在眼中皆无物,独独小九最稀世』的蠢叔叔……」
实情已然明白,由自己之口再道出一回,不过是更想提醒自己,曾令他感动、教他自豪的「专宠」,目的,如此丑恶。
「是。」惊蛰连稍做停顿思考,也没有。
「你特意带来的美食,总得盯著我吃下你才会走,再忙都如此,看似体贴入微,实际上……是要确定食物下肚,在裡头动的手脚不至于白费,是吧?」螭吻嗤笑著。
温柔的行径,如今看破……也只能嗤笑了。
「是。」
那些食物中,掺有微量药粉,不致死,却能瓦解螭吻的免疫,使掠食丹加速生效……灰蛟龙是如此告诉他的。
但并非每回皆掺,仅有几次……惊蛰不想多解释。
「你骗了很多人。」“包括,我。”
「是。」惊蛰不否认,也不能否认。
「若我不是墨鳞金龙,你理都不会理我吧?」螭吻又说出……浅而易见的事实。
惊蛰此次,没有飞快回他「是」。
沉默,不代表否定,螭吻不会蠢到存有半丝妄想。
他,根本是多此一问。
惊蛰所要的,那具身体而已,他这条魂魄,被剔除掉,被排挤掉,对惊蛰来说没有差别。
外貌不重要、性情不重要、皮囊裡装著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螭吻是囚牛是睚眦,全不重要,只要……
是墨鳞金骨的龙,就好。
「你要如何拿我的如意宝珠?没有我的召唤,它潜藏在那具身体裡,就算直接开膛破肚,也找不到它的踪迹。」真的很不想对这种事……感到好奇。
「等墨鳞金龙的力量归我,召唤它、驱使它,则成为我的本能。」
「是这样吗?我的东西,会变成你的东西?」螭吻感到讶异。
惊蛰凝觑著飘浮于半空,色浅髮白的螭吻,几乎能轻就透视到他身后那片灰牆。
「你的一切,都会是我的。」
「强盗!」咬了好半晌的牙,螭吻竟词穷,只能勉强想到这两字。
「骂得」惊蛰爽快接下。
「我忍受不了你,多待一刻,我都想吐!」螭吻转身,要飞出房去。
房无门,仅有门框,框的下缘不断冒出气沫,形成薄薄珠沫帘,要跨过它,连推开的动作都不用──
螭吻却在碰上沫帘的同时,反弹了回来!
「唔?!」魂体不觉疼痛,但很错愕。
他回首,瞪向惊蛰。
惊蛰仍好整以暇横卧床上。
左臂圈绕著前方那具「螭吻」的腰际,若不知情之人撞见,绝对会误以为榻上芙蓉好风沉,淫豔乐无穷……
螭吻不是没和惊蛰「一起睡」过。
陆路上,樱雨纷飞,秋风叶落,冬雪飘飘,绿滚草茵,诸多景致中,都有吃饱喝足的两人,挺著撑肚,随处一躺,优閒、痛快,好享乐地睡场觉。
海界裡,吃饱饱,眼眯眯,何处皆可以为床,躺下就睡,睡醒了再吃……
「一起睡」的次数,多到螭吻数不清。
可眼前此景,就是彆扭!
但眼下没空阻止,螭吻更想知道的,为何他会被珠沫帘弹回来?
惊蛰倒懂他的愕惑,开口为他释惑:「可惜,你只能忍受,因为你出不了这间房。」
螭吻恍悟,恨极地吐出三个字──
「地缚术……」
「小小把戏,不难破解。但对现在的你而言,却束手无策。」惊蛰说道。
看见螭吻嘴角微颤,唇蠕著,毋须去猜,滚在喉间的绝非好话。
既已知是地缚术,也知凭目前的自己,确实无能为力,螭吻不再浪费时间,去衝撞珠沫帘,自找苦吃。
「我父兄若知情,有你好受的。」定会将惊蛰挫骨扬灰、打爆肝脑、痛扁一顿……
惊蛰笑了:「我也祈祷在掠食丹汲满之前,他们别察觉到龙骸城内的那位『螭吻』,只是替代。」
「……成龙,真是如此重要的事吗?让你不惜性命,赌这么大把?」
「重要。」
对每一隻蛟来说,成不成龙,是倾其一生的追求。
惊蛰无法形容它重要到何种地步,只知他不断寻求成龙之路,在这上头,挫败、沮丧、失望、愤恨……
惊蛰目光撤回,落回胸前的「螭吻」上。
这个「螭吻」,面容安详,没有怒意、没有责骂,双眉之间没有蹙痕、没有痛楚,没有面对他时,一脸的愤慨。
閤起长睫的双眸……没有恨。
这个「螭吻」,比起另外那一个,更让他不倍觉压力,亦无歉疚。
这个「螭吻」,如同往昔,一起仰躺绿地间,睡颜恬静,无忧、无虑。好几次,他未寝,睁著眼,看向熟睡的螭吻,便是这副模样。
一派天塌下来、敌人来袭,有惊蛰在,不用担心,他只管睡饱饱就好。
另外那一个,瞪著他,咬著牙,说著无法忍受他,多待一刻,都想吐……
惊蛰未曾察觉,自己正逃避著螭吻的眼,仅望向闭眸的「螭吻」,才能低语吐出:
「身为龙子的你,永远理解不了,对我,它有多重要。」
※※※※
对拉,螭吻是不知道。
反正人各有志,惊蛰想成龙,想到疯了、癫了、狂了,也是他自己的事,螭吻只是倒楣,正好身为「成龙要件」之一,可口滋补,活该被他利用。
但不代表,螭吻会乖乖认命。
地缚术,缚得住魂,缚不住龙子,若他重回身躯内,就能踏出珠沫帘。
难得大好机会,惊蛰不在房内,不趁此时还魂,更待何日?
能出去,再来思考,接下来如何回龙骸城。
不,接下来,最先要思考……如何回到身体裡?
「奇怪,怎会这样呢?」螭吻好困惑。
他试图骑上身体,以为往下一枕,便能两者相融,轻易魂归已身……
躺是躺平了,魂是魂,身是身,各躺各的。
「就连姿势,我刻意摆得一模一样,是手指摊开的距离有差?食指高一点,小指低一些……」
惊蛰回到房内,眼中所见,便是两个「螭吻」迭在一块儿。
下方那个,兀自沉眠,不受惊扰。
上头那个,髮如白瀑,淌溢而下,嘴裡念念有词,侧颜一脸迷惑。
惊蛰出声,尽可能不笑出来。
「你进不去那具身体。」所以,省省吧。
螭吻没有吓得弹坐起来,也没有心虚粉饰,更不想扯谎诓拗,他还躺了好些会儿,不肯离开──别人摆明要霸佔他的身躯,他就不能垂死挣扎吗?
被惊蛰看到他想钻回身体内,有啥有心虚的?
这是天经地义!
「对那具身体而言,你已非正主,自然相斥。」惊蛰摆下肩扛之物,沉重声响,也没引来螭吻注目。
摆明了螭吻就是不理他,更遑论开金口。
连日来,消极的对抗。
惊蛰习惯了,不以为意,取出锁水珠,朝大浴盆──方才扛上肩的东西──一抛,珠体受到撞击,涌出大量清水,源源不绝。
须臾间,浴盆注个盈满,温烟轻袅。
螭吻的不理不睬,他自有一套应对方法。
“你对我视而不见,我便自得其乐,反正我不会有损失。”
惊蛰探探水温,可以了,甩去掌间湿意,举步走向床榻,「魂螭吻」仍迭躺在「身螭吻」上方,死不下来。
惊蛰也不扰他「兴致」,迳自做他要做之事。
虽然上方覆著一抹魂,不过,魂清如岚,不妨碍他动作。
凭惊蛰的修为,要碰一缕魂魄,轻而易举,偏他不,故意视「魂螭吻」如无物。
手探前,穿过「魂螭吻」的形体,无遇阻碍,来到「身螭吻」的腰际,卸开腰带,白裳襟口敞开,锁骨周遭一大片雪白络了出来。
「你做什么?!」此刻,「魂螭吻」无法佯装无关紧要。
“怎么,不是很有志气,不跟我说话?”惊蛰现在也没空和螭吻閒聊。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不衝突。」惊蛰皮不笑,肉不笑,继续剥除「身螭吻」的衣裳。
「啥叫不衝突?!你忙著脱我衣服──你给我住手!你快给我住手!」
螭吻想动手阻止,但碰不到惊蛰,只能眼睁睁瞪著惊蛰为所欲为。
衣物一件一件抛甩在地,「身螭吻」被剥光的同时,「魂螭吻」也一丝不挂,走裸如新生,只剩长髮披肩,稍稍遮掩。
惊蛰抱起「身螭吻」,步向浴盆,将其置入盆中。
惊蛰这才扬眸,觑向「魂螭吻」,灼灼目光闪著欲燃之火。
「沐浴而已,何须大惊小怪?」
他的嗓音没有半丝起伏,听来慵懒,也更像……不屑与螭吻多说半句那般疏远。
「魂螭吻」一时忘了自身裸裎,气呼呼回瞪他,气势一点也不想输。
「我不想床上摆个发臭的人,半夜搂著睡,那味道还真呛鼻。」惊蛰故意夸大其辞。
「身螭吻」不算死透,自是没有死尸味,加上龙主努力寻找魂魄,要替螭吻还魂,对肉身的保护不遗馀力。
「身螭吻」进入沉眠状态,虽无体温,却能在取回魂魄时,重新返活。
就算是床被子,也该定期清洗,才能保持清洁。
「谁说我臭?!我明明不臭!鱼婢天天都替我拭身!」螭吻不甘被诋毁。
「我抱著睡,闻得最清楚。」
惊蛰舀水打湿「身螭吻」的长髮,为其梳洗,抹上软皂,搓出微香白沫,仔细按著头皮,指腹滑过耳后,不放过细微之处。
洗在肉身上,却连魂魄都能感觉──
耳后被撕磨、被碰触、被轻搓著的……那股痒意。
螭吻很怕痒,不只是腰、脚底板,连耳后也让人碰不得,一碰,就笑著缩头缩肩,欲罢不能……
「你随便洗一洗啦!」螭吻恨不得立即结束。
看见一个男人,在自己髮上、身上搓洗,用手掌摩挲他的后颈,一寸寸肌肤、髮根,都不放过……著实很不舒服!
胸口和脑门像要热炸开来,不舒服!
「『随便』洗不乾淨。」惊蛰坚持自已的步调,既缓且慢,不因催促而有改变。
「洗乾淨做什么?!」螭吻流露防备,蓦地,脑中闪过一段对话,出自于几位哥哥之口:
“小九,你跟惊蛰……去泡火山温泉?……脱光光泡?”
“你也太不自觉了!你不怕色心大起,直接扑过来?”
哪有这么可怕,不过心血来潮,想去泡个热泉,刚好惊蛰到来,又向来对他百依百顺,当然不会拒绝。
“等你洗乾淨,刚好逮过来吃。”
“小九,听四哥一句告诫,千万千万千万别在他面前,弯腰捡皂块……”
当时,半戏言、半认真的警告,突然咚咚作响起来。
众人都以为,对他,惊蛰意图很不轨,要他处处提防、时时小心。
然而,惊蛰的「意图」,虽然也是他的身体──并非旖旎的那种,所以,是他多心了吧?
纯粹是他开始发臭,惊蛰才动手清洗他?
那、那为什么……有需要洗得这般仔细、认真?
像是印证著哥哥们那一句──等你洗乾淨,刚好逮过来吃。
「你这是害羞吗?」惊蛰拨冗转头,淡觑「魂螭吻」那一脸惶惑。
湛眸裡漾起笑意,浅淡,难以察。
「我们都是雄性,你有的,我有,你没有的,我也没多长一块──先前几次浸泉,你不正是如此说?」以螭吻往日豪话,堵螭吻之嘴。
那时,可没看螭吻彆扭,裸裎相见,还不是活蹦乱跳,满泉裡徜游?
现在缩成一团,小虾米似的,缩藏石柜后,好似贞节烈女。
「……浸泉时,你洗你的身体,我洗我的身体,状况不一样。」
被浑身刷光光的人,是他!他总有权担心一下吧?
「我若真想对你『怎样』,你也阻止不了──」
螭吻唇角抽搐,忍不住吼:「那叫姦尸!」
「你还没死透。」所以不算。
逗得螭吻脸色大变,愿意跳脚咆哮,也好过无视于他。
螭吻捕捉到惊蛰眼中的取笑,知道自己遭耍弄了。
气恼不降反升,差点……就被吓到了!
「哼哼,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不可能对我有欲望,非关雌雄,而是『螭吻』这个人之于你,只剩墨鳞金骨的力量,肯大费周章帮我刷身洗头,全是因为那具身体裡,还有颗掠食丹,是吧。」
螭吻一脸「“我懂、我懂”」的神情,故意说得不在乎。
「如果是『额外』的乐趣,我不排斥。」惊蛰握巾的手,正好没入水面,往「身螭吻」腹间洗去。
「什么叫额外的乐趣?」螭吻不解,但背脊寒毛一耸,完全不敢去想像,惊蛰的手,此刻在水底下,有无胡作非为!
「取走墨鳞金骨的力量,誓在必得……不过,这具身体也别浪费,可以物尽其用。毕竟,我自小看著长大,没料到会养成玉雕似的俊模样,就当是……意外收穫。」
脑门内,像被四哥的霸吼,狠狠轰炸过,震得发胀、发痛,螭吻陷入短暂的神智不清、无法思考、无法说话──
因为,他不知道该思考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姦尸!这还是姦尸呀呀呀呀!”
“你这个畜牲!”
“呀对,蛟是畜牲没错……”
恢复意识的头个反应,是腹诽谩骂,随后才是惊恐。
「反正,我想对那具身体做什么,是我的事,已魂体脱离的你,不会有所知觉,就算我吻著、摸著,甚至尽兴佔有、一整夜癫狂欢好,痛或快乐,全与你无。」惊蛰说似挑衅,果然,又如愿看到螭吻气鼓了脸。
而无表情,抑或冷漠以待,都不适合螭吻。
那张稚俊的脸上,就该充满情绪。
惊蛰似乎仍嫌不够,补上:「你不想看见的话,闭上眼、捂起耳,或找处牆角躲,我不会强迫你……在旁边观赏,但你若想看,我也不阻止。」
无耻之最,螭吻甘拜下风!
「你就是要把我自头到脚,由裡到外,全吃乾抹淨嘛!」螭吻狺语。
想佯装冷漠,但年轻气盛,藏不了太真实的心绪。
下一句,又让人听出赌气:
「不过是具皮囊,你爱姦就去姦!如你所说,爽不到我、痛不著我,我这辈子,能否有机会再回它裡面去,鬼才知道!我管那么多做啥?!」
说完,螭吻气呼呼地,想离开房门,直直撞上了阻碍,才记起地缚术力。
他只能窝囊转身,走回大石柜前,脚步未停,魂体融入柜内,不见踪影。
与其说,这是豪迈迈豁达,更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惊蛰瞧著,忍住笑,忍不住……眉眼微弯。
他洗淨「身螭吻」,再按下锁水珠,螭吻白髮上的湿润、漾在肌虑间的水光、盆内盛满的温水,甚至是一地狼藉,全数捐滴不漏地回到珠内。
他抱起「身螭吻」,枕回榻内,取来一袭新裳,逐件穿妥,并未如前番邪语,对螭吻上下其手。
即便面容一样,少了魂,皮囊就是皮囊。
缺少那份耀眼,和拌起嘴时,活力十足、神情丰富的「螭吻」,全然不同。
论可口程度,更是天差地别。
他对「姦尸」确实没有兴致,若「身螭吻」加上「魂螭吻」的话……
兴许他……
※※※※
痛。
被姦淫、被押著玩的,该是他的肉身,为什么──
他浑身这么痛?!
活似……遭数十条巨鲸摆尾连击,打断一身骨骼,无一不痛。
「畜牲……惊蛰……」
痛到极致,总要骂一骂害他这般痛的家伙。
怪哉,只剩魂体的他,应该没知没觉、无痛无感、不因肉身的遭遇,而感同身受呀……
再说,怎么只有痛,没有痛快?
是惊蛰……技术太糟吗?一定是!
螭吻双眸紧闭,浑身发著冷颤,嘴裡细碎地、断续地,喃骂惊蛰。
骂声,变成虚软呻吟。
无心察觉石柜让人打开,丝缕光线透入了柜内,照在他脸庞上,照著他一脸的苍白可怕。
惊蛰立即抱出他,碰触到魂体的瞬间,犹似抱住一块冰柱,只差沁出寒气──寒气没有,倒是螭吻的四肢形体,濛濛地,化成烟状。
螭吻还在蠕唇骂著他,骂他床技不好、骂他淫蛟、骂他畜牲……
换成平常,惊蛰定会发噱,然而此刻,他笑不出来!
他先是灌注术力,稳住螭吻四肢,不允它们成烟散去。
一丝、一缕,都不许!
僵持的莫半个时辰,纤瘦但精实的臂膀、双足,止住了雾化,可螭吻的双眉仍痛皱难舒。
惊蛰吁口长喘,贴在螭吻背脊的手,不敢轻易收回,缓慢传渡力量,感觉著……惊人的寒意,逐步消退。
终于,螭吻骂人的声音,渐渐恢复力道,越发清晰:
「……爱姦尸……淫乱哪……床技有待加强……一点都不痛快……」
「胡言乱语。」
惊蛰轻斥,将螭吻按抵于肩窝,耳边听著他骂他,竟有股──
放宽心的懈意。
被骂著,还能禽笑,倒也罕见。
他抱紧螭吻,不鬆手,等待他疼痛远离,平稳睡去。
静谧室内,惊蛰慌浓的粗喘,亦由急渐缓。
蓦地,惊蛰对自己一嗤。
「……我在做什么?总有一日,仍是要眼睁睁看著……魂飞魄静,此刻的紧张,根本是矫情。」
况且,螭吻沦为此刻狼狈样,又是拜谁所赐?
他,如作俑者,比谁都清楚。
情况持续下去,螭吻的魂魄,会有怎生下场。
被踢出肉身的魂,不往冥府去,只能成为野鬼。
偏偏神兽灵体特殊,皆属福泽绵延之类,带往冥府之后,待以贵宾之礼,视其功绩,或重入轮道,或领往仙界……
越趋近仙魂,其魄越不可逗留人间过久,须速速去往灵气充沛之山。
「连投胎为龙,都能成为珍稀的『墨鳞金龙』,受尽众人宠爱,你的福泽岂还会少?」惊蛰抚摸雪白长髮,受柔泽所诱,髮细软,绕指柔。
他低低说著,像轻叹。
「又何须意外你的灵体,是这般趋近仙魂……」
若是普通一些的魂魄,多好。
起码,成孤魂野鬼,也毋须担心何时会烟消云散。
还能在身畔,留著。
不,与其这般希冀,倒不如──
若螭吻,不是墨鳞金龙,更好。
「想来可笑,你若非墨鳞金龙,我又何尝会靠近你?还不是如同对待旁人,那般……冷淡无所谓。」
不会朝夕相处,不会试图示好,只当他是众多龙子之一,绝不会上心──不会梗在心上,如刺,如针,砭著痛。
想狠厉待他,往日点滴却绚落入心湖,搅动连漪。
“惊蛰,你来得正好,陪我去抢虾串,刚出炉的!”
“惊蛰,你干嘛不出手?那几条蛟龙这么酸你,你不气吗?你不气,我气呀!做什么阻止我?我再补踹两脚,才能洩愤!”
“惊蛰,你来啦!又带啥好吃的来?”
“惊蛰,走,吃饭去!”
“惊蛰……”
悦乐的、开怀的、忿忿不平的、閒话家常的、理所当然的……唤著他之名的声音。
不,不只声音,还说说著话的神情,乌眸闪动的灿亮,甚至是髮梢随风扬舞、荡漾,那抹弧线……
在日积月累中,在心版上刻镂得太牢、太坚固。
要将这些剔除掉,要挖得多深,掏得多少,才能忘怀?
如此岁月以来,「螭吻」几乎是他所专注的一切。
姑且不论用意为何,他最靠近他,最熟稔他,最习惯他,也最……宠爱他。
拥在怀裡冰冷的魂体,雪色的身躯,代表……已无法回头的决绝。
失策只在于他忽略了,日久,情动,做不到当日下决定时,那般铁石心肠。
「小九……」
叹著。
却也……只能叹著。
第七章
文判抵达龙骸城。
不为拘魂,不为游历,只为替主子……收拾残局。
谁教他领人冥俸,受于人,身不由己。
上头不负责任,掏著耳,一脸顽劣,说:「有这么严重吗?不过两三页纸,赔你呀!甭找了!诺!」丢来冥币一枚,便想了事。
如果,事情用一枚冥币就能解决,这世上还需要公理吗?
文判有时……很厌恶自己这性子。
认真,有担当,绝不含糊,更不昧良心做事。
最厌恶的是──
跟错了主子!
收拾起无奈神情,自家丑事不值对外人提,面对龙骸城之人,文判换上尔雅浅笑,一派云淡风轻。
「下官此趟来,是奉冥爷之命,给龙主一个交代。」来意直言,不拐弯。
真想也丢枚冥币,转述主子之言,就掉头走人,但文判不行。
此等无耻行径,文判做不到。
做不到,只好乖乖认分。
「关于九少之事……冥府确实出了些,嗯,差错。」
而冥府最大的差错,是主子!
「九少的岁寿尚未终止,自是不算死亡……」
「不算死亡?!你去瞧瞧!尸体还躺在床上,魂魄却不知去向!」龙主威怒,斥文判睁眼说瞎话。
「……说来话长,不如省略不说,总之,下官正是来修正错误。」文判四两拨千斤,说得轻轻描、淡淡写。
重点,只想摆在「总之」之后。
「本王空閒,能听你长话长话,本王倒想知道,你们冥府的『差错』究竟为何,大或小,也让本王估估!」失去么子之痛,使龙主连日悲愤,维持龙首人身,无法自制。
文判知道,此回难以含糊带过,若不吐实些什么,恐难踏出龙口大门。
是要揭主子疮疤,留话柄于外,冥界之主威信?
抑或顾左右而言他,拿别件事搪塞过去?
两相权衡,取其轻重,定见立现。
为主子名声,天机亦可洩漏──悲哀呀,奴性。
文判清清嗓,启唇始吐:「许久、许久之前,有一对恋人……」
「慢,这开头,有点怪……」感觉与「差错」,没有关联。
「不怪,不怪,既是长话长说,自当由初始道来……不麻烦的话,能否上壶热茶,再来些小点,下官娓娓说,龙主与龙子稍安勿躁,细细听来?」故事说太久,口会渴的。
「奉茶!」龙主命令身侧鱼婢,速速去办。
茶来了,数碟精緻茶点,分搁贝形小盘上,颜色花俏,色香味三要件中,「色」便完全得分。
文判茶喝了,小点嚐了,继续说下去。
「那对恋人,遮视物种,不理世俗眼光,爱上了,便是轰轰烈烈,奋不顾身,他们确实深爱对方,即便生命到达尽头,相偕同行奈何桥,也不愿相离,一步,一随,你在,我在……」
「如果这故事,最后和小九无关,我可以出拳打他吗?」四龙子想与兄弟说悄悄话,可惜天生龙嗓大,压不下来,小不了声。
文判毫不受影响,兀自续道:「其中一魂,是难见奇灵,生死簿所载,他的下一世,乃是最独特之身──墨鳞金骨。」
总算听见了「勉强」和小九攸关之词。
「是小九的前世?文判,你未免扯太远?」二龙子轻啐。
谁管前世呀,他们只想知道,这世的小九,怎会变为今日田地?
文判不答是否,仅仅卸笑:「另一魂,则不然,上世是蛟,下一世,仍是隻蛟。蛟并无不好,也属强悍物种,鲜有天敌,投胎为蛟,算小有福报,勤奋认真些,尚能成龙,跃升一等。」
文判言稍顿,暂歇,悠然饮口茶。
文判不指名、不道姓,听者倒自有结论。
「难道……他是惊蛰?」五龙子说出众人之疑。
文判仍不回对错,维持说故事的步调──
「那两魂,获知下世结果,皆无太过诧异,似乎早已预料。接下来,便是静待入世之日到来,一前,一后,蛟魂先,龙魂后。」
因为,龙魂尚需领往灵山,洗涤凝聚。
「当晚,龙魂前来找我,向我提出要求。」文判说话本便缓慢,带股鬼腔的飘忽,旁的鬼嗓,听来阴森,偏文判出口,倒添了些慵懒。
那双眸,微抬,环视在场众人。
下一句,那么轻,却轰然:
「他要将『墨鳞金骨』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静。
没人发出声音,这段话,他们仍在咀嚼……
「他亲眼见过,求昇龙过程中,蛟魂嚐到的磨练,他不愿蛟魂再受,所以他把属于他、一具求之难得的奇躯,拱手让人。」龙魂当日神情,坚决、肯定,文判记忆犹新。
大龙子最先反应过来,浅平的嗓,亦意外微扬:
「蛟魂,是小九?而惊蛰……才是龙魂。」他用的并非问句。
墨鳞金龙的正主?!
文判不点头,不摇头,又是那副「“言,不可多”」的淡笑,全凭众人猜。
「那有这种事?!冥府怎可能同意?!没有哪隻龙,甘愿隐等为蛟!最后冥府打回票了吧?没答应龙魂的要求,对吧?」四龙子逼问文判。
「这要求,确实为难,难说,人魂时有错体互换之例,可龙与蛟之魂,从不曾出错过,是否会有影响,无人敢担保。」文判缓道。
「所以……拒绝了?」七龙子只想知道结论。
文判幽幽叹笑,神情缥缈,遥忆往事。
“你可知,等待著你的下世,是何种福泽?”
当时,他这般问龙魂,并不厌其烦再次複诵:
“你将拥有,俊逸无俦的外貌、群龙称羡的根骨,晓武的天性、惊人的学习力,更是备受宠爱的么儿。”
这些,你捨得不要?
龙魂丝毫不受动摇,嗓,兀自毅然:
“你让我更坚信,我要他入胎。”
“我要他拥有那些。”
「可惜……下官当时青嫩,初接『文判』一职,又不加深虑,还残有侧隐之心,受此深情感动,见有人如此无私,愿将原属己身、一切完美的来世,送予他人,唯爱而已……答应了。」
最后三字,才是重点。
若换成现在,不再青嫩,处处深虑,侧隐之心完全消散,徒留一颗铁石心肠的文判,破判同意,绝无可能。
他定会拍拍龙魂的肩,眼笑,心却不笑,清浅而冷淡地回他:“别想”。
唉,鬼差的青春鸟儿,一去不返。
「你答应了?!」龙主扬高嗓,不信文判……如此好商量!
「是,下官答应了。龙魂不让蛟魂知情,瞒著没说,抢先一步投胎,入了蛟身,当时,蛟魂仍在燋山之下,无法阻止。」
事后,蛟魂自然知晓此事,暴跳如雷。
他气得大吼,咬牙顿足,魂体都涨成火红色。
“谁要他多事?!谁要他礼让?!我当蛟,也能当得很快活!”
“我不稀罕墨鳞金骨!我不稀罕外貌!不稀罕根骨!”
“谁让他自作主张?!”
“我要还给他!什么墨鳞什么金骨什么外貌,全还给他!”
文判适当时机开口,打蛇随棍上:“你入此胎,便有机缘再见他,到时,要还要讨,你们两人私下商量。
真好骗,蛟魂想也没多想,气呼呼跳入忘川,结束了此次换体的特例。
冥世,终于回归阴曹该有的幽静,方才太热闹,一点也不死气沉沉。
「那真是……小九与惊蛰的前世?」四龙子仍无法置信。
惊蛰……差一点点,变成他们家小九?!
「惊蛰迟迟无法成龙,正为此因?」三龙子想到这问题。
「他的魂与体并不相属,以魂魄而言,他本已是龙,又如化再成龙?」文判道出原委。
众人这才明白,凭惊蛰之资,为何转不了龙身,原来……竟有这等始末。
「不过……文判,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一段前世故事?」八龙子听故事之馀,没忘了最初──大家想知道的,是小九的魂魄在哪儿?
「对厚!差点忘了正事!」龙主如梦初醒,拍桌,震吼道:「文判!你是来说故事的吗?!现在,谁管惊蛰能否成龙!你还没说清楚,小九陨命这件事,你们冥府方面,做错了什么?!」
来意,文判当然没忘,说了个故事,不过是想掩盖……冥爷的举手之错。
「下官此趟前来,正是特来知会龙主,九少之魂身在何处,我们已经追查出来了。」
「这事如此重要,你怎么不一开始便说?!」龙主发出责难。
“我何尝不想?”
“是你们逼著要听冥府过错,不得已,只好拿这故事交换。”
「小九在哪?!」众人吼。
「惊蛰那儿。惊蛰带走了他,附带一提,九少之死,惊蛰……正是始作俑者。」
※※※※
「墨鳞金骨……许是惊蛰前世,铭镂于心,渴望寻觅的想望,盼凭藉它,再兴蛟魂重逢,才有如此执念……」
大龙子浅声如叹,风飒飒,衣飘飘,嗓音在聘驰之中变得虚渺。
执于意念,深刻想著墨鳞金骨,以为是贪婪它的滋补,实则──
骨血深处,对它的独欲,却是──思念。
思念著,入胎转世,藏于墨鳞金骨中,那抹渺渺魂魄。
约好下一世,以此为凭,得以寻觅。
「只是弄错了原意,寻人的线索,竟成他做蠢事的动机!」二龙子真想吽弃惊蛰。
「此时说这些何用?速速带回小九,是首要之务!」七龙子锁眉。
再迟,小九命都没了!
「若文判没扯谎,惊蛰他、他本该是咱兄弟,排行老九……」四龙子仍旧一脸震惊,迟迟未消。
心情好複杂!
知道惊蛰的行径、对小九所做的事,气得想狠揍他一顿,可是──
那具墨鳞金骨的身躯,原本就是惊蛰的!
他将「它」让给了小九!
结果,转了世,忘掉这回事,又想讨回去?!
「我九弟,就是螭吻,只有螭吻!」二龙子坚定道。
是惊蛰放弃入胎、捨弃成龙,把机会给小九,螭吻才是他们自小宠著、溺著,爱吃、爱睡、爱笑的九龙子!
没错。
无论龙魂、蛟魂,他们只认定小九!
这一趟,西去将宝贝么弟带回家!
几位龙子,奉命去找惊蛰,讨回螭吻的魂与身──躺在房内的躯壳,竟也被掉包──若非龙主反覆叮嘱,他们见到惊蛰,绝不轻饶,先打再说!
数道身形,驰过海空,划曳长长踪影。
龙子尚未闯入之前,室俚宁静清閒,风雨未来之势。
惊蛰替「身螭吻」梳整长髮,「魂螭吻」正在闹脾气,背对著人,谁也不理。
惊蛰由著他,毕竟是自己玩得过火些。
近来,螭吻的魂体,越有不之稳迹象。
他必须夜裡抱紧他,持续注以术力,才不至于……一觉醒来发现,螭吻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是想像,睁开眼却不见螭吻魂迹,徒留睡躯一具,他就感到──
强烈抗拒。
不愿这种情况发生,只能不顾螭吻反对,夜夜捞他上床,箝进怀裡,絮入膀内,听他骂著、啐著,才觉安心。
而螭吻恼怒的主因,也是这个。
迷糊睡醒,贴近眼前的面容,与自己相距不到方寸。
他可没忘记,临睡前,他如何狠狠咒骂过……这张容颜。
恩仇,没有一夜尽泯,只有日积月累,越滚越大!
所以,他不假思索,一拳挥过去──
软绵绵的拳包子,半空便遭拦截。
惊蛰甚至连眼都未张。
第二颗拳包子,又握紧,送上,再沦陷,抽不出去……
一早醒来的男人,总是衝动,就各方面而言──
睁开眼的惊蛰,一记翻身,颠倒两人位置,螭史反应不及,被压入枕褥之间,他正欲瞪他,却看见惊蛰的唇,朝他落下。
使劲扭头要闪,但快不过惊蛰。
唇,遭强力吞噬,以蛮横姿态,探凿、索吮,不放过任何一处软嫩。
螭吻拼命抵抗,然而力小如蚁,不足以撼动惊蛰。
「是你先吻我的,小九。」惊蛰浓狺,吮著他的唇舌,低低说道。
喃著他的小名,像在咀嚼最甜美的食物。
「屁──」粗话只吐了这一字,又给硬生生堵回来。
惊蛰并未胡言,先吻的人,是螭吻。
是睡得胡裡胡涂、睡得毫无防备、睡得越往他怀裡钻蹭、嘴裡细细咕脓,说著「“好饿、烤鱿脚,等我、别跑……”」的螭吻。
一脸嘴馋样、憨笑可爱,在他唇间、脸上,急躁地又舔、又咬,啧啧有声。
那么,别怪惊蛰反击。
他的忍耐力,并不够高。
几乎,被吻个彻彻底底,舌遭卷进嘴裡,吸吮得涨痛,彷彿要给吞吃入腹;口中每寸皆有他造访,气息瀰漫、交融;四唇一片银儒,泽亮饱满……
螭吻对抗著昏眩。
魂体,不应该再有「窒息」之感,可是……肺叶,疼著;脑袋,空著,似极了屏气过久,浑身脱力,随时像会晕过去。
「你想吻……去吻那具尸体,爱怎么咬破他的嘴,他都不会有异议……为什么要找我?」
想责问惊蛰,奈何喘吁吁,大口汲纳著魂体所不需的生气,语气显得很虚软。
“混蛋!淫蛟!有了洩欲的肉体,还不够?!”
“连我这抹魂魄,也不肯放过?!”
虽然,螭吻心中,默默喜欢惊蛰──被宠了一辈子、待之如珍宝,谁能不动心、不动容?若能,才真叫狼心狗肺!
对惊蛰的情感,是日积月累,是由浅而深,是自然而然。
融入骨血,成为呼吸一般,再寻常不过之事……
不,曾经!已经是「曾经」!曾经喜欢惊蛰,却不代表,他乐于让惊蛰强吻!
尤其,知道惊蛰的疼爱是假!宠溺是假!珍视是假!这样的唇舌交缠……不再是甜蜜,而转为屈辱!
「吻尸体,没反应,只有我一头热;吻你却不同,你会挣扎、会哆嗦,还会贪心回吻……」惊蛰摩挲下唇,意犹未尽。
「我才没回吻!我是要把你舌头顶出去!」螭吻反驳。
“一直伸进来、一直伸进来……要是做得到,我直接咬断它!”
「明明就缠著不放。」惊蛰低笑,故意调侃。
「缠著不放的,是谁呀?唔──」
斥骂的嘴,又被堵住,展开「你推我挤」、「谁纠缠谁抵抗」的验证。
一阵儒沫,暧昧,腻软,声似水,听入耳内,却成烈火……
「瞧,缠著不放的,是你,小九。」
惊蛰笑言,一点也没扯谎,脑门热呼呼的螭吻还正困惑著:
“这人,说起话来,怎大舌头了,口齿不清……”
定睛一看,差点自爆全身筋脉而亡──
他、他、他……他正叼著惊蛰的舌,本意是想阻止它乱窜、乱钻,此刻看来,倒更像他不捨它离开……
于是,恼羞成怒,怒了一整个早上,直到现在。
惊蛰心情倒很好,卸笑的薄唇,上扬的弧线,未曾卸下。
螭吻悄悄转过头,看见惊蛰这副神情,正为他的身躯梳理一头的白长髮。
忍不住嘴贱,又想开口酸两句──“对那具「墨鳞金骨」很照顾嘛!当宝贝似的“──他看不惯惊蛰为了「黑鳞金骨」露出那种笑容。
话,才到嘴边,却为眼前情景,襟了声。
他的肉身,那具「墨鳞金骨」,正在发光……
惊蛰也看见了。
淡淡白芒,柔和、不扎眼,由肤缘扩散,沿著脸庞线条,挪移流动,彷若活物。
光芒往四肢,包覆十指,再缓慢回流,最后拢聚于心口,形成了圆。
螭吻不明所以,惊蛰却心知肚明。
是掠食丹。
最后一丝属于墨鳞金骨的力量,被它吸汲。
圆形光芒褪去,在「身螭吻」的心窝处,徒留一颗珠子。
掠食丹原为晶莹无色,此刻已填满色泽,黑中鎏金,细丝金芒,在墨颜内,如云似岚地飘拂。
騺蛰动手拾起掠食丹,抬眸觑向螭吻,他回以扬颚挑衅。
「开心吧,如愿了呢。」语气酸溜溜。
「确实开心。」惊蛰扯了抹笑,不若先前真实。
「哼。」假惺惺,心裡不知多爽快,想仰天狂笑吧。
惊蛰不再多言,手中墨珠,按往自己胸口。
任它融入骨血。
掠食丹与他合而为一,本便由他修为炼化,一归入体,毫无相斥。
珠体化开,珠内盈满的「墨鳞金骨」之力,溢往四肢百骸,在血脉之间,奔腾、流窜。
那力量,甜美、充沛,源源不绝,全然不似掠夺而来,有一种……彷彿本就属他所有。
连右掌心,沉甸甸的重量,填在那儿。
惊蛰手微翻,毋须费劲驱遣,黄澄金闪之物,浮出掌间。
「我的如意宝珠!」螭吻惊呼。
「现在,是我的了。」惊蛰淡淡道出实情,显而易见。
螭吻觉得恼,只能窝囊瞪他,什么抵抗也做不到,除了嘲弄几句。
带些赌气,螭吻回嘴:「不只我这抹魂魄多馀、碍事,连尸体唯一功用,都淘得乾乾淨淨,可以丢一旁去了,一个等腐烂、一个等消散。」
惊蛰的外貌,未有明显改变,仅有淡淡鎏金辉光,于肤上流动,听见螭吻这般说,浓黑的眉,略略挑高。
「过来,小九。」
“叫狗呀!我才不过去,哼!”螭吻很有骨气,扭头不看他。
惊蛰起身,拎住螭吻的魂体,带往肉身床畔,不容他抗拒。
「你要干什么?」
螭吻挣扭,越是动,越是耗力,肉身失去最后一分精气,连带地影响了魂体。
他吼完,眼前一黑,险些软倒。
若非惊蛰提著他的臂膀,他连一步都动不了。
「躺下!」惊蛰在他耳边吼,有些急促。
“吠啥吠?!大声就赢吗?!”螭吻不想理他,可又无力反抗,只能被惊蛰拖上床榻。
「躺下……」急促之后,是放软的哄求。
“硬的不成,改来软的吗?何必呢你?……再说,我不是已经躺下了吗?”
螭吻滴咕,浑身沉沉地,不明白惊蛰用意。
只有惊蛰知道,自己何以惊慌失措──
他眼前的螭吻,时虚时实,形体笼罩濛烟,越发朦胧,彷彿一阵风来,就能颳得尽散!
他逼螭吻躺上肉身,淮备助他身魂合一。
今日境地,惊蛰并非未料,被汲尽力量的螭吻,会沦为何种危况。
他很清楚,清楚到当初决定要做,便告诉自己──
螭吻是身腐、是魂散,都毋须在意,只要「墨鳞金骨」及如意宝珠到手,其馀之事,全属小事。
但是,状况在眼前发生,该很厉的心,却冷硬不来──
是他假装宠溺螭吻太久、太久,久到忘了是齣假戏,竟以为真?
「小九,放轻鬆……不要乱动,躺著,闭上眸。」
嗓,越来越轻柔,有种诱人入睡的音调,螭吻听著,似乎觉得魂体渐沉。
他的魂体,正沉入肉身。
魂半透,与身躯交错,并未完全融合,隐隐约约,仍能看见魂与身,各自的轮廓,迟迟无法为一。
惊蛰蹙眉,想阻止魂体飘离。
他将「魂螭吻」压入躯壳,以为相融了,却在他鬆手的下一瞬间,魂魄又挪移开来……
「难道,脱离太久了吗?」
脑中才涌现这一句猜测,蓦地屋壁爆裂碎散,震声惊人。
惊蛰本能伏在螭吻上方,以身相护,不让走石飞砂伤他分毫。
灰濛的狼藉尚未消散,便先听到──
四龙子声若洪钟,吼得震屋撼地:
「惊蛰!你这个混蛋!把小九交出来!」
第八章
来了,一大群的龙子。
八龙子徒手碎牆,不愿浪费时间由正门口踏入,直接在牆上轰出大洞。
出声的四龙子仍未见身影,倒是大龙子与二龙子走最前头,后头紧随其馀兄弟。
个个面凛眸冷,一副上门来开战的神情。
不用意外,这一日,惊蛰早有预料,总是会来临。
「你的意图藏得可真好,没人察觉你的野心。」大龙子走近,寒著嗓,凝了冰的天籁,听来教人胆寒。
连拥有「獬豸」血脉的七龙子……亦遭蒙蔽。
「还以为你是真宠小九,对他意图不良,没料到你的『意图』,是想害死小九!」二龙子动口也动手。
一爪探来,去擒惊蛰咽颈,惊蛰反击,两人对起招来。
招招不虚,实战实打,若稍分心,都可能血溅当场。
大龙子不加入战局,忙欲探视螭吻状况,仅凭一眼,便知情形火急,不容耽搁。
「八弟!」
八龙子立即上前,两人眸中皆有了然,他横抱起螭吻,大龙子则唤出水绫,缠绕螭吻腰部、四肢,将魂身暂时同束,然效果并不显著。
「我来。」五龙子接手,深吸银烟管,吁出长烟,烟凝为蛇,绕向螭吻,再灌注言灵,捍护螭吻的身魂。
惊蛰见状,要飞奔靠近,四龙子已经挡在前头,出拳开打。
「都住手。」大龙子轻喝,「忘了临行前,父王如何交代?」
浅言一出,众龙子咬呀的呀牙,抡拳的抡拳,怒瞪的怒瞪,却也当真全部停手。
怀抱螭吻的八龙子,率先举步离开,五龙子负责护魂,自是紧紧跟上,其馀几人,挡住去路,不淮惊蛰上前阻止。
惊蛰眼见八龙子身影飞快消失,连同他怀中白髮飘扬的身影……
明知,由龙子带螭吻回去,对螭吻才是好事。
龙主神通广大,定有方法救治螭吻──
明明知道的呀……心裡更有一事清楚,螭吻这一走,他与他,便当真恩断义绝。
往昔为他送餐添饭、与他把酒言欢、与他畅所欲言、与他……看每一处景、赏每一寸风光,兴许连喊一声「小九」──
再也不可能了。
这一走,是生死不复见了吧?
“生死,不复见。”
这五字,狞红惊蛰的眸。
「你还想抢?!」四龙子重重一拳,打在分神的惊蛰脸上。
惊蛰唇角渗血,却不动手去擦,颊上的伤不痛,一点都不……
大龙子探手,箝握惊蛰肩上,冬似深知惊蛰下一步动作。
话,对著自家弟弟说:「四弟,你们先走。」
「他还想打呀!」四龙子完全奉陪,刚好替小九出气。
「走。」大龙子稍稍加重语气,四龙子再有不甘,也只能啐声,与馀下兄弟同行,追上老八。
惊蛰霍然转身,摆脱大龙子之手,两掌相击,迸出掌气无数。
大龙子口吻持平,淡然得像在閒谈天气,只有一双眸转为金灿:「别逼我动手,我此刻还能压抑弑人怒火,站在这裡与你说话。」
美丽的金瞳,是龙怒的象徵。
「让开!」惊蛰也没有好脾气。
大龙子冷眸瞪他:「若非龙主有令,你以为我们几兄弟会轻饶你?在你对小九做出这等蠢事之后?」
「你们何须手下留情?我并不惧怕!」
大龙子稍静,俊逸的脸庞没有过多情绪,偶尔几丝鳞光闪过面颊,他没让龙鳞冒出,代表著他仍能自我控制。
若换成数年前,失去如意宝珠的他,恐怕早与惊蛰厮杀起来。
「我父王吩咐,既然『墨鳞金骨』原是属你之物,现在归还予你,也算两不相欠,我们不会向你讨回,包括小九的如意宝珠。」
大龙子淡淡道来,不闻起伏顿挫,异常,重複龙主之意。
龙主对本该是他孩儿的惊蛰,存有一丝侧隐。
想苛责,又狠不下心,尤其得知,他捨弃龙躯的主因,除了想骂一声"蠢孩子”外,更多的,只有摇头叹气──
叹情字,多伤人。
大龙子言下之意,惊蛰感到意外,非常地。
他们没有打算替小九抢回「墨鳞金骨」之力?还有如意宝珠?
「原是属我之物?归还予我?此话何意?」惊蛰听出了不寻常。
大龙子扯唇,扬了抹笑,笑靥冷寒,毫无暖意,惩罚似地不答覆,只言其他:「从今尔后,你与小九瓜葛两断,离小九远些,不许再接近他,否则,我们几兄弟,宁愿违逆父意,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言尽于此,大龙子不屑多留,甩袖走人,徒留惊蛰思绪紊无法釐清大龙子之言,背后究竟隐藏何意……
※※※※
螭吻重新睁开了眼。
意识尚未醒透,嘴却先醒了。
「臭惊蛰,臭淫蛟,好重,不要压著我……」
反正身体有啥不适,是晕眩、是疼痛、是沉重,一定全是惊蛰的错,先骂再说。
身躯好沉,动不了,绝对是因为惊蛰抱著他,两条膀子铁铸似的,挣都挣不开。
再不然,九成九是惊蛰压在他身才会这么重──
也不想想,自己那么大一隻,拿他当垫被,是想把他压扁扁吗?
骂完,惺忪的目光逐渐清晰,仰躺的视线,看见螺彩房梁,以及架在贝床周遭,再熟悉不过的摆设。
柔亮的海明珠,蕴著光,珠帘上,串串真珠照得更加润圆、灿美……
这是……他的房?
不是惊蛰那冷冷硬硬的石头屋。
「九龙子?九龙子?您听得见吗?看得见不?」
耳边,魟医探问声,不绝于耳,连带一隻鱼掌,在他眼前挥舞,瞧了眼花。
「……那是鱼掌饼吗?是就伸过来些,我咬一口,我好饿……」螭吻饿得前胸贴后背……从脱骨之后,他连粒海粟都没吃过。
「好!好!马上吩咐膳食过来!除了饿,可还有不舒服?」魟医吩咐传膳,也让去请龙主、龙子。
「……谁压在我身上?重死了……」害他动也不能动。
「没有人哪,是九龙子您魂体初融,有些不习惯,才觉得沉重,渐渐习惯后,便会好些。」
「……魂体初融?……我回来了?」
「是,龙子们将您带回来了,龙主则替您镇魂。」
「……惊蛰呢?我哥哥们带我回来……是不是把惊蛰……宰了?」螭吻脑中并无这段记忆,那时他昏过去了。
窝囊呀,这种时候,还担心惊蛰的死活。
「没有。」
回话之人,并非魟医,而是踏入房内的大龙子,身旁珠芽相伴。
「他毫髮未伤。不过,你一句话,要他是死是残,大哥可以替你动手。」
大龙子落坐床沿,珠芽跟著爬上床,急忙问:「小九,你有没有好一点?你睡了好久……」
「猪牙小嫂,看到你……害我好想吃鲜蚌拌麵。」螭吻笑道。
能有「笑」的好心情,是为……大哥那句「“没有”」吗?
心一安,肚子更饿了,只剩魂体时,还没这般飢饿。
没多久,另一个让他更饿的家伙,伴随一身蔘香,喳喳呼呼跑进房。
呀,好想喝人蔘炖鸡汤喔,又油、又香、又滋补……
顺便加几颗红枣,更甜。
可惜,送到螭吻面前,只有一盅海粟粥,加入一些些盐提味。
「小蔘嫂,我不介意你的洗手水……你十指摆进盅裡,搅和、搅和……」
起码,添点蔘味进去嘛。
「九龙子,您断食太久,刚开始得清淡些。」魟医在旁说道。
「人蔘粥……不油腻呀。」吃蔘,补元气,不是吗?
「来,我喂你吃,小九。」珠芽很体贴,舀粥,吹凉,送到他嘴边。
螭吻本想自己来,无奈双手抬不圯,只能服软,她喂一匙,他吃一口。
没滋味的粥,唉。
「为什么……我的手腕有这东西?」螭吻问的,是扣在腕脉上,两片薄银似的饰物。
「锁魂圈,锁住魂魄之物,不仅双手,还有双脚和颈子,皆各有一件。你的身云有些相斥,仍需要一段时日嵌合,待稳定之后,就能取下。」龙主慈爱应道。
「……这好沉,有几千斤重吗?手都抬不动了。」螭吻滴咕,埋怨著。
不,实际上,那几片银饰薄如蝉翼,比枯叶更轻。
「这几日,你多吃、多睡,什么事都甭做,需要何物,吩咐一声就好,手抬不动,便别抬了,好好休息,把自己养壮些。」龙主如此叮嘱。
「哦。」吃与睡,确实是此刻的螭吻,唯一能做之事。
所以,海粟粥吃完半盅,他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小九的如意宝珠,真不用去抢回来吗?」
「龙失去宝珠,不是会像先前的囚牛,逐渐失去控制、最后沦为狂龙,闹得天翻地覆?」直至今日,珠芽都还很担心,囚牛的如意宝珠──那颗由她补妥的珠子,能否从此安然,不再破损。
「现在的小九,连隻海虾都打不赢,就算他沦为狂龙……又有何威胁?」龙主苦笑,笑众人太多虑。
之前,大龙子失去宝珠的可怕,在于大龙子身负强悍威力,高深莫测,一旦失控,等同在这世间,创造出最恶厉的狂兽。
反观小九,四肢软绵,魂与身,似融似离,弱不禁风,真因失去宝珠而暴狂,随便一根指头,都能轻易制服他,何惧之有?
临睡之前,家人隐约的交谈,断断续续传入螭吻耳内。
他听得不甚真切,也非全然混吨,至少有件事,他清楚听见──
“连隻海虾,都打不赢?”
有没有这么弱呀?
他太倦了……等他睡醒,头一件事,就是要去试……
试这句话的真假……
※※※※
言过其实!
堂堂龙骸城九龙子,对上海虾,岂有战败之理?!
「耶!赢了!我又赢了!」
蔘形小娃,手舞足蹈,扠著不明显的腰际,笑得蔘枝乱颤。
赢得了海虾,却在臂力比试中,惨输一株小蔘,奇耻大辱!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蔘戏。
「小九,你真的不用让我哦!」
“谁让你了?!我连吃奶力气……都使出来了!”
原来,那句话不是胡说,只是对象弄错──
他,九龙子螭吻,弱到连蔘也不如。
失去墨鳞金骨之力,竟教他虚弱至此?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浑身脱力,筋脉全像打结、缠绕,血气不通畅……
「不让你怎行?万一你找二哥来报仇,我岂不亏了?」
螭吻不想让人操心,摆出懒散神态,阑珊口气,好似他的落散,是不愿蔘娃出糗。
「你有些精神嘛,懒洋洋的。」蔘娃讨了没趣,恢复人形,坐下来剥果串,分一些给螭吻。
「你们不是叫我多休养?哪个人休养起来,不都这副德行?」螭吻嘴塞两颗玉小果,眉蹙拧:「不酸、不甜,一点果子香也没有。」嚼在嘴裡如蜡一般。
「会吗?唔──很酸呀!」蔘娃脸都变形了。
「你真不济事,这样也喊酸?」他啐她。
蔘娃又吃一颗,仍旧酸皱成包子脸,哇哇大叫:「你嘴坏掉了啦!」
螭吻转向珠芽,后者也是一脸皱眉挤脸,酸!
他拈了块糕入口,化在嘴裡,吃得出绵密,但不甜不咸……他一直以为,近来饮食清淡,少盐缺糖,是顾及虚弱肠胃,难道,真应了蔘娃之言──
他的嘴,坏掉了?
他这么贪吃的家伙,吃不出滋味,比浑身气力全失、扳输蔘娃,更教他打击……
人生最大的乐趣,被无情剥夺,岂不是要他的命?
有没有这么惨呀?
先是心爱之人,现出原形,击碎他多年来的错恋;再则,力量遭夺,宝珠易主,险些连性命都奉上;最后,还来这一记回马枪,他螭吻──
上辈子是姦了谁、强了谁,又杀了谁呀!
「小九?」珠芽看出他脸色不对,似乎很沮丧。
「我上辈子,是个无恶不赦的大坏蛋吧……」他咕脓。
才会这辈子,沦落如此田地,身心俱创。
「不是哦,听说,上辈子的你,是隻蛟。」蔘娃心思单纯,也心直口快。
「呀?」螭吻惊讶觑她。
「这能说吗?」珠芽拉拉蔘娃袖上的丝鬚。
「大家都知这事儿呀!不算是祕密。」又没人交代不能让小九知情,应该不是严重大事。」
「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我也要听,快告诉我。」尤其还是攸关于他,螭吻不想身处状况外,被蒙于鼓中。
蔘娃转述了文判那席话,虽她人不在现场,事后从睚眦口中也听完八成,足以交代一个章回。
再加上珠芽适时补充,螭吻算是完完整整……弄懂了始末。
“将「墨鳞金龙」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慢慢咀嚼著这一句话。
字虽少,裡头包含的意义,何其之多、何其之重,又……何其深远。
「所以,惊蛰那张冷脸,才是我原本长相?」
螭吻听罢后,沉默了片刻,天外飞来感言。
接著,噗赤一笑:「惊蛰本来长我这模样?……我一直嫌自己不够粗犷,长相太像我母妃,老是被人夸漂亮,结果这具皮囊,根本是惊蛰的嘛!」
光想……惊蛰装进「螭吻」的身躯中,他忍不住发噱。
珠芽不得不附和,幻想力太无穷,惹来几记哆
「惊蛰叔变成小九的脸孔……确实有点唉,恐怖。」
「我也没法子想像,小九变成惊蛰叔那副犷野样……」蔘娃觉得,小九还是俊俊俏俏、白白淨淨的模样,最合适他。
「我倒很想犷野一点,瞧瞧惊蛰那双膀子、那片胸肌,一坨一坨全是结实、偾张,叫我练成那样,我都嫌懒。」
螭吻评议起惊蛰的身体,羡慕无比。
以前,同泡温泉时,他就觉得惊蛰「赏心悦目」。
说胸是胸,要腰有腰,纯雄性的线条,混著银粼泉水,简直屠杀身为男人的自尊心。
「直接互换身体好了,九龙子给他当,我去接收他的肉体……」
幻想总是美好,现实,才是残酷。
螭吻的美好勾勒,仅维持了一瞬,他迳自叹来事实:「不过,惊蛰不会肯。我现在这具皮囊,从头到脚坏光光,已非墨鳞金骨,半丝作用也无,他看不上眼,送他还嫌累赘。」
几乎是立即地,可以惊蛰不屑的眼神。
蔘娃替螭吻抱不平:「可是你这具躯壳,明明是他自愿送你,如今又来讨回去,还害你变成这样,不如当初不要换,各投各的胎嘛!」
「是呀,当初不要换,他一出世,便是龙子,不用辛苦想成龙,还被蛟兄蛟弟取笑,真傻。」螭吻浅声叹。
他有一种……自己夺走惊蛰所有物之感,一点也不痛快。
所以,失去如意宝珠、失去墨鳞金骨,他没什么好怨,就当是……有欠有还。
还前世,痴情龙魂。
那男人,上辈子,太爱他了,连这辈子的份,一块儿用罄,才导致这一世,如此待他,虚情,假意。
要的,只是成龙之力。
「说不定,惊蛰叔只是忘了,忘了那时甘愿出让的心情,忘了他是希望小九的来世,幸福无虑……他若是想起来,定会为伤害小九……自责、难受。」
珠芽娓娓道来,身为旁观者对这事儿的看法。
惊蛰对螭吻的重视,珠芽是亲眼见过的,若说那些全是虚假、全是作戏,她不信!
没有一双作戏的眼神,能那般专注,全心全意……看著小九,而且──只看著小九。
螭吻迅速接话,不是睹气,句句发自肺腑:「那他,最好永远不要想起,忘了就罢。」
什么自责、什么难受,那些,全都不要有。
快快乐乐去成龙吧,用墨鳞金骨的力量,取回属于惊蛰的一切。
至于他螭吻,目前这样……也很好。
只要顾吃饱、管睡好,记得呼吸喘气,就够了。
要是味觉没坏,就更好了,唉。
※※※※
响雷一声,惊蛰起。
再响亮的狂雷,也远远不及文判清浅一笑,道出的真相。
时至今日,惊蛰并未想起「文判」这号人物,能解他困惑,一切纯属偶遇。
他,遇见难得一日假期的文判。
惊蛰会踏上陆地,只因听闻某处城内,新开了间糕饼舖。
多年来的习惯,此类消息他总是灵通,就为养刁的某张嘴……
站在新舖子前,惊蛰伫足许久,迟迟没有上前买饼。
换做以前,各种口买上两三个,再热呼,赶紧飞驰送去。
看著忙吃饼的那张嘴,绽放满足笑弧,沾满芝麻、饼屑……
现在,即便买了,也无人能喂食。
这一趟明知白来,却还是来了。
惊蛰沉了眼色,正欲转身身后,有人唤住他。
回首一瞧,正是文判。
文判面容雪白,似病、似倦,纸伞遮蔽下,灰影薄笼,添加些微暗淡,偏偏手裡满满金矿,沉甸甸地,辉映了文判的一抹苦笑。
文判收妥金矿,故人之谊,无法婉拒,虽嫌累赘,仍只能感恩收下,再朝惊蛰颔首,微微点了头。
惊蛰与文判并不相熟,实际上,连点头之交都不算。
文判此举,惊蛰认为多馀,而更多馀的是──文判执伞,缓缓走向他。
「绕了一圈,你最后……仍是成了龙。」首句,便是恭贺的笑容。
惊蛰的回应,只是眉峰更拢。
「当年,我不是说了,上一世的眷恋,不一定能带往下世,前辈子的情人,许会变为后辈子仇人。」文判声量不大,介于耳语之间,不为凡人所闻。
「我与你没有閒聊的好交情,你想说理,找别人去。」惊蛰掉头走,前行了数步。
「给了他的墨鳞金骨,还是由你亲手夺了回来。」
文判未曾加大声音,仍是淡,仍是笑,不为惊蛰的态度而恼。
这句话,成功留住惊蛰。
「你说什么?」惊蛰回头,眸光凛冽。
墨鳞金骨,文判何以知情?
「当时,怀抱著怜爱之心,可惜,忘川洗涤七情六欲,你为他挣得的来世,却也因你,摧毁殆尽。」
文判言尽于此。
既然人家不想陪他多聊,他也不自讨没趣。
难得上人界一趟,虽病著,心情却不糟,在寻访那间著名饭馆前,去市集走走看看吧,享受些……久违的热闹,以及人气。
文判举步欲走,惊蛰一闪身,阻挡在他面前。
「话,说清楚!」
「不是句句都很清楚?你转世之后,理解能力似乎……糟了些。」文判掀唇,露齿而笑。
惊蛰理解能力确实驽钝,所以直到现在,才终得一丝头绪。
转世。
给了他的墨鳞金骨。
为他挣得的来世。
以及,大龙子当日所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原是属你之物,现在归还予你,也算两不相欠──”
见惊蛰似乎正想通了头绪,双眸逐渐瞠大,文判毫不客气地加以刺激。
「看来,所有困惑,你弄明白原由了。遥远的上一辈子,忘川河畔,你做下的誓约──『要将墨鳞金龙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如文判所愿,惊蛰的神情如遭雷击。
「我告诫过你,此一决定影响忒钜,并不一定能如你心愿,你不信,坚持要做。你扭转了命数,以为该你的,可以全盘转手送人,殊不知,命数岂能由你。」
文判暂时歇语,全因一对母子正嬉笑走近,而两人对谈之言,并不合适凡人耳闻,待母子擦肩走过,文判才继续道。
「若你不曾改变命数,依蛟魂那等性子,自得其乐,不争功利,懒散著、餍满著,顾吃顾玩乐。虽然,比其馀蛟物,多费一倍光阴方能成龙,但他会是閒龙一隻,过著他喜爱的悠哉生活。」
可惜,这等閒散,因惊蛰执念,消失得莫名其妙。
「而你,墨鳞金骨,本在龙子之中最佔优热,终成战龙,受尽尊崇、爱戴,连四海龙主之位……」文判并未往下再说,无限想像、无尽可能。
错,在龙魂入蛟胎时,全盘皆错。
「当初,你信誓旦旦,要我亲眼看看,命数被扭转的结果。我现在看见了,确实有趣,不枉我破了例,允你换魂。」文判沉笑,对于今世种种,冷眼旁观。
惊蛰蓦然震醒。
醒的,并非前世记忆,那太遥远,不足回想。
醒的,是这一世、这一刻,许多的纠结,对自身行径的不谅解,被一掌拍醒。
原来,午夜梦迴,心底深处,悠悠地、持续地、不曾间断地,响起──“墨鳞骨,我的,墨鳞金骨……”
原来,获得了力量,蜕身为龙,却始终无法开心……
执念,太深、太镂骨。
不要忘、不能忘、不想望,不为独罕的力量,而是,他牢牢想记著……
因为,那是寻见蛟魂的线索。
找到墨鳞金骨,便能找到蛟魂!
他找到了,却用以一连串的伤害!
惊蛰抛下文判,匆匆而走,无暇再理睬他。
文判亦不拦他,淡觑著他的背影远颺。
纸伞下的面容不改清俊,只是笑容微微,轻喃道:「是你要我是醒你,在你忘了不该忘之事……然而,提醒了,又如何?你也想不起,那一世你有多爱他,当时多珍宠、多怜措,这一世,是否还相同?」
第九章
龙骸城的夜,静,不闻閒杂声,只有海潮撩动时,风一般的拂音。
巡视过螭吻的楼阁,一如以往,不见异样,人正安稳沉睡。
伸手可及之处,饮水、鲜果和糕饼,一项不缺,便于螭吻饿醒时吃,七龙子、八龙子才退出房去。
临走前,再三吩咐蟹将严守,有事随时来报。
月馀的相安无事,鬆懈了紧绷,不再草木皆兵。
加上螭吻坚持,不要谁留守床畔,伴著入睡。
「你们是担心惊蛰潜入吗?不会了,我对他而言,榨不出半滴好处,他不可能浪费时间,在我这废龙身上,你们全都安心好吗?……你们回去抱嫂子睡吧,别让我成为祸首,害嫂子们狐枕难眠。」
否则螭吻也乾脆不睡,接著守夜的哥哥们,聊天整夜,算是另类抵抗。
「也别派鱼婢守在床边,要知道,万一她们夜半扑过来,我哪能自保……被霸王硬上弓,怎么办?」
拗不过他,也不愿螭吻无法好好休养,众人只顺其心意。
螭吻轻鼾,鼻息缓缓,俯卧枕面的睡颜,陷了半边,白髮散在颊畔,每一丝,雪般银白,被吁出的暖息拂得轻舞。
床柱上,珠光暖暖,柔和,一室浅炯。
珠辉洒落白雪青丝,镶嵌碎银亮泽,就连一道颀长阴影步入,投射在螭吻身上,也无损髮梢的光。
榻的坐了下来,将垂散在鼻前的髮丝,轻轻撩开。
螭吻惺忪微醒,一方面是饿,一方面,是本能。
又是哪个哥哥,抛下娇妻,跑来帮他守夜?
眼,还没睁开,便忍不住唠刀,千篇一律,他说得都烦了:「……我一个人没问题,惊蛰不会来,今天不会来、明天不会来、后天不会来,永远都不会来……回去睡吧,甭守著我。」
说完,那一角的重量仍未离去,手依旧抚摸他的髮,动作轻柔,像怕弄碎了他。
不是四哥,四哥没这种手劲、没这种耐心。
指掌很有力,却矛盾也温柔、羽绒般细微……是八哥?
「八哥,去陪无双啦,我这模样哪儿都不能去,有心想乱跑,也做不到。你明早过来,我还是这姿势、还是赖在床上……」
话,在张开双眸的同时,句尾中断。
他就这么地,与那对深湛色蓝瞳,对视,呆呆地,眨也不眨眼。
如果,是幻影,也该要消失了,他并没有……多思念惊蛰。
所以,只要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可是,「一下下」了很久、很久,幻影还在,穿梭于髮内的手掌,同样没挪开。
螭吻终于惊觉,哥哥们提防著的、千叮咛、万嘱咐,一见其出现,就需喊破喉咙,大声求救的「坏人」,闯入龙骸城,踏进他房内,正坐在床边!
「小九。」惊蛰喃喃轻语,宛若叹息。
只需要扬声喊出「惊蛰」,立即会有数不尽的人,挤入这间房,擒拿恶徒。
螭吻却没有喊,抿住唇,维持卧姿,动也不曾动。
眸,始终注视著惊蛰。
完全没料到……惊蛰会来,螭吻不知如何反应。
什么惊吓、什么恐惧、什么仇恨,螭吻全都没有。
什么想念、什么期盼、什么悦乐……不是没有,只是很少。
听见惊蛰低唤,一遍遍的「小九」,一如自己每回犯错、撒娇、任性时,惊蛰便是这种声调、这种语气、这种的……
宠溺。
「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要的?」
他只能做此猜测,才能解读惊蛰在这儿的原因。
除此之外,其馀理由,螭吻想不出来。
是了,一定是如此,他对惊蛰仍有些许用途,还没榨乾……
「你直说,我给。我的肉?我的骨?我得脑髓?或者,心比较补?五脏六腑,要哪个?」螭吻的语气,像身处市集之中,与人商讨买猪前腿好?抑或是后腿?猪心睢也新鲜,来一颗吧──
他神情豁达,不见惶恐,肩轻耸,又道:「反正,这具身体,有七成是你喂养大的,你辛苦找来的食物,让我吃、让我补,不正淮备养嫩些,才方便吃吗?」
虽然,养得多肥多嫩……似乎不见成效,起码,能长到今时今日的模样,惊蛰功不可没。
不,说错了,这具身体本来就是惊蛰的,他算是……剽窃吧。
若真的要还,他没有异议,儘管拿回去吧。
啃个乾乾淨淨,不留点残渣,也好。
能化为惊蛰骨血,另一种方式生共存,也很好。
惊蛰不答,唇笑,眼神却因这番话,融了几丝黯淡。
「你客气什么呢?我都豪爽允你了,或是……你要调酱?沾著酱,滋味比较好些……柜裡有『七味酱』,你从陆路人市带来给我的,你可以去拿。」螭吻努向左侧的紫玉石柜,要惊蛰自行去取。
惊蛰还是没动。
「不会吧?你……要我自己去抹好酱,再送到你嘴边,方便你张口就吃吗?」
这位大老爷,有没有这么懒?!
成了龙,整个尊贵起来了?!
螭吻不想争执,吁口叹。
「好好好……我去。」去把自己弄得可口,再乖乖回来,「伺候」大老爷的口腹之欲。
螭吻缓慢且笨拙支起双臂,要由榻上爬起,动作像个龙锺老人。
才起身,脚未沾地,就给另道力量往后扯,落入铁膀之中,缚锁。
沉嗓,熨贴在螭吻耳边,热息灼灼:「我要的,你都给?」
「我这不是要去沾酱了?」还怀疑呀?
螭吻边答,边想挣脱缚抱。
闻言,惊蛰低低笑了,笑得螭吻……毛骨悚然。
下颚突然被挑高,迎向落下的唇噬,攫戾鸷猛。
一手箝制在喉,一手没入襟口,掌心的热,触及微凉肌肤,如冰遇火,令螭吻一颤,咽喉瑟缩。
本欲挣扎,又不禁依,因为惊蛰体内……有他的如意宝珠?
每一条龙,追逐著宝珠,依赖著宝珠,宝珠能安抚龙心,让龙化怒为喜……是这原因,他才对惊蛰的怀抱,眷恋不捨?
下一瞬,眯眸承受索吻的螭吻,瞪大了眼──胸前乳珠遭到拧抿,于指节间,轻轻滚动──他终于惊觉,惊蛰的意图!
很明显的,无论惊蛰来意为何,此刻,沾酱吃他之前,打算先剥光他「吃」一遍。
哪有人这样?吃鸡肉之前,还先姦鸡一回?!
掺无人道!泯灭人性!
「唔──」
他在惊蛰嘴裡抗议,但无效,换来更深凿的侵入、佔领。
试图抓住胸口作乱的手掌,可惜,螭吻的腕力,连蔘娃也赢不过。
像水草一样软绵的手,阻止不了惊蛰,更被迫领者去撩戏自己的身子。
「你、你给我住手──」
好不容从嘴下逃出,拉开一丝丝距离,螭吻吠著,原本透白的脸颊,血气充斥,两腮鲜豔。
素薄的鲛绡衫子,三两下剥离身躯,赤裸的背,填满惊蛰胸口,方才肆虐舌瓣的唇,转移阵地,烙上后颈。
力道毫软,咬得螭吻抽息,嚷著疼。
然下一刻,又是舌尖热软的抚慰,舔著,摩挲著,唇密密啄吻。
这般痛与快慰,交替,重複,一路蔓延,随惊蛰扳动他的身姿,来到螭吻喉头、下颚、鼻梁、眼窝,再吻回他嘴裡……
手贴紧腰侧,轻轻厮磨,描绘精瘦线条。
难以想像,男人的肌肤也能这般细腻。
彷似最上等鲛绡,滑著掌心,爱不释手。
螭吻痒得想发笑,又强忍住。
现在根本不是笑的时候!笑,就输了!
可是惊蛰实在恶质!
明知道他怕痒,受不得挠,还故意……专攻痒处!
用粗糙的指腹,带茧的指节,以及热得烫人的掌心,在他身上撩乱,害他缩著身子也不是,扭腰去闪也不是……
摆明他越扭,越有反应,惊蛰湛眸裡的色泽越深浓。
想躺著装死,不动、不挣扎,学一块木头,惊蛰也不损乐趣,越摸越往下,越往下,越禁忌……
「你不要太过分──」
「喊大声些,你一喊,所有人都会衝进来,杀我洩恨。」惊蛰瞅向他,眸裡有著试探。
螭吻立即抿住嘴,清楚惊蛰所言,全属事实。
只要扬声,父王和哥哥们,还怕不飞快现身吗?
惊蛰一人,对上八隻龙子……不死,也残。
“快遭他「不轨」了,竟还担心他的安危”──螭吻对自己十万分不齿。
惊蛰却从螭吻脸上,看见令他满意的反应,眉与镶起笑意。
「不想见我被你哥哥们所伤?」
螭吻别开脸,不回答。
「捨不得?」惊蛰语带逗弄,唇来到耳垂边,问著,吻著。
装作没听到,哼。
“可身体忍不住哆嗦,耳朵好痒!”
「你,捨不得我。」
「没有!」不要再对著我的耳朵吹气啦!
「小九,你捨不得我。」口吻,一遍比一遍越发笃定。
「没有──」否认,一次弱过一次。
「小九。」
又是这种软绵的喊法,好似他有多珍宠人一样。
「你够了!」螭吻以为自己是咬牙切齿地说。
可声音离了口,更似哀求,求他住口,求他不要再唤他。
明明就不喜欢他,干嘛叫得那么亲暱?!
明明就不喜欢他,干嘛又夜闯龙骸城,真以为他哥哥们会手下留情?!
明明就不喜欢他,干嘛吻他、抱他?!
太恶劣了!
他真的想乾脆大喊,管他会喊进谁来,管他会有什么下场,管惊蛰会被揍成啥模样──
衝出喉头的,却不是求救,不是高嚷,只是一声好浅、好浅的叹。
「你想做什么,我全无异议……可是,不要再喊我『小九』,算我求你,从你口中听见那两字,我觉得好刺耳。」螭吻以手背捂眼,看不见眼神。
而说话的嘴,虽扯扬了嘴角,却仅嘲弄苦笑。
「你想要这具身体,拿去,都愿意让你沾酱吃,就算你吃之前,想……物尽其用,随你,快一点动手,废话少说了。」
螭吻豁出去了,咬牙忍忍,不就熬过了?
他要,他就给。
所以,叙旧、谈交情、掏心挖肺,大可不必。
他最无法容忍的,是无心,却装有意。
双手由眼上挪开,眼裡的视死如归,再无遮掩。
螭吻探手,将惊蛰勾得低首,凑上唇,重重吻他,化被动为主动。
堵住他的嘴,就不会再听见,那低沉嗓音,呢喃自己的小名。
诱惑著舌,进入自己温暖口中,撩拨,吸吮,舔弄,再纠缠不放,勾引他伫留,儒泽声,在舐砸缠绵的四唇间,交融。
手未曾閒下,螭吻去扯惊蛰的衣,撕不裂衣料,何妨?足以任手滑入,碰触到惊蛰热烫的肤,便很够了。
一碰到惊蛰,才知道他早已浑身紧绷,蓄势待发,每一处肌理坚硬如铁,偾张纠结,螭吻几乎无法捏握。
心裡,一面妒恨,「“这要吃什么,才能变这么大?!”」另一面,却忍不住爱抚,感受著热暖、感受著脉动、感受著他……
惊蛰呼吸渐浓,喉间滚动低低的粗喘。
螭吻头一次听见,惊蛰发出这种犷吟,露出狂咨神态,衣衫不整,长髮垂散,竟如此──
魅人。
雄性对肉体的敏锐,以及无法抗拒,螭吻也有,立即地起了反应,情欲犯滥,澎湃。
流动于血脉间,还有另外一项──雄性的征服感。
螭吻攀附于惊蛰臂上,唇缠著,手掌游移惊蛰胸膛,身躯如蛇,腻贴上去,重量偎倾,逐寸近逼……
顺势斯上惊蛰的身体,企图压倒惊蛰,抢夺先机!
得逞不到眨眼瞬间,一阵天翻地覆,螭吻又沦落惊蛰身下,惨遭压制……
惊蛰弯起唇,唇上,是被螭吻吮出的豔红色泽,衬以沉笑,迷人。
长指撩起螭吻的白长髮,置于唇边,似嗅,似吻。
「原来,你对我也有情欲?」
才会想推倒他、压上他,甚至,想佔有他?
“如果,把我爱上你的岁月算出来,保证吓死你!”螭吻中心腹诽。
「男人嘛……抱一抱、吻一吻,就会想做,我四哥说,他看到鱼交构,也会勃起。」螭吻故意说得随兴。
雄者的兽性总是旺盛,有时视觉刺激,也能「一柱擎天」。
何况,是眼见惊蛰……这般撩人,心不痒痒,才非男人!
「算了,我这具破身体,腰力不足,也给不了你『性福』……我不跟你争。」螭吻仍有些喘。
只是吻一吻、摸一摸,再费力扑倒惊蛰,他已觉得好累。
果然,还魂之后,体力差很多……不如轻鬆躺平,由惊蛰去出力。
若是以前,他会与惊蛰争输赢,但现在……
一根蔘都推不倒的他,妄想推倒惊蛰?
自不量力。
「反正我的身体,你又不是没抱过,不差再多一次。」螭吻很看得开。
当初魂体脱离,被惊蛰带走,那几夜,他魂魄躲进石柜,不知惊蛰对「身螭吻」为所欲为了多少次,他选择逃避无视,猜都甭猜,惊蛰哪会放过。
彷似看穿螭吻的想法,惊蛰抚上他的臀侧,一阵酥麻,由他指腹递向了螭吻,引来他浑身轻颤。
「并没有,我还没有抱过。」惊蛰贴在他鬓侧,浓息吁著。
还没抱,不过,即将。
「骗人──」螭吻声音微慄,不是害怕,而是迷醉。
惊蛰在他身上施著术。
甜美的术,动情的术,使他慢慢灼热起来。
手掌所到之处,都似燃火,很热,却是舒爽的热。
惊蛰覆上他的身躯,胸膛的摩擦,惊人的热暖,滚烫地覆盖他。
「我对动也不动的尸首,毫无兴致。即便再美丽、再诱人,少了魂魄,躯壳,就只能是躯壳。」
话,喂入螭吻耳内。
不只是言语,还有吁息,笑叹,引诱……
「少了魂魄,『螭吻』不算是螭吻,『小九』也不是小九。」
听觉开始混吨,逐字逐字,已难拼凑。
螭吻只知道,那嗓,好沉、好挠人,耳朵好痒,耳壳耳垂全被人咬著、舔著,裡裡外外,都没放过。
吻缩起肩,想躲,圆润肩头却遭握住,略施力,迫使他迎向他。
躯壳,只是躯壳。
但因有螭吻的魂魄在,所以他渴望。
遥远的上世,他有多爱蛟魂,他确实不记得,也不曾想再去探究。
近在眼前的现世,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对于伤害了螭吻,掠夺了他的力量,使他沦为此时孱弱的模样,那头人人称羡的黑髮,褪成白丝,脸庞间藏不住的病容──他,是心疼的。
身为如作俑者,他无法欣喜、没有快慰,多年来的想望成真,原来,竟是这般疼痛。
躯壳,不再只是躯壳。
有小九在,它甜美得不可思议,吻著、抱著,激起强烈欲望。
他以唇吻遍那具躯壳,而它,回应著他。
在他吻著时,轻轻战慄。
在他爱抚时,细小的寒毛,为他耸立;每一寸肌肤,为他,发热。
在他碰触时,喉间轻滚的呻吟,小兽般低狺,听来像抵抗,更似讨著宠。
知道接下来的痛楚,难以避免,惊蛰只能尽其可能让他适应放鬆。
反覆亲吻,寻找他敏感之处,刺激,揉动。
螭吻双眸紧闭,长睫微润,眉心蹙迭纠结,看似痛苦,逸出唇瓣的声音,却带点软甜。
术力的驱使,加上惊蛰的努力,螭吻醉了,醉意不来自于酒,是情欲。
是他此刻,嘴裡喃喃喊著的……惊蛰。
是鲸吞蚕食,逐步且坚定地,佔据他身躯的……惊蛰。
原该属于对方躯壳,这一世,魂胎相错,却以另一种方式,交融,互属,成为了彼此的。
螭吻痛得挥拳,可拳力太软,打在惊蛰身上,他不痛,反倒火上添油,激狂了欲望。
螭吻追他一记,他还以沉沉一击──只是用的并非拳头,而是……难以启齿的部位!
螭吻简且无法想像,惊蛰将「畜牲」两字,演绎得淋漓尽致,捨他其谁!
「慢、你、你冷静一点、很、很痛……」
每一字的发音,都受到阻碍,随狂乱的作停顿,逼得螭吻不得不放软声,哀求他的慈悲。
听他嚷痛,惊蛰动作一止。
「痛?我已经用术力帮你弄得很湿,裡裡外外,能做的,我都做了,该舔──」
「你给我住嘴──」螭吻捂耳拒听这等淫乱言语。
想大叫,骨子裡却牢牢记得,这一叫,会引来「救兵」,只好窝囊压下,不过,仍是咬牙低狺,阻止惊蛰说下去。
他认真考虑过,把拳头塞进惊蛰嘴裡,阻挡力应该更够!
「我不想让你痛。」惊蛰神情认真,并非调侃。
“来不及了!痛死了!你技巧欠佳!只顾自己爽快!”螭吻眼神控诉──但心裡清楚,惊蛰已经很温柔……
太温柔了,呵护珍宝一般,确实减缓泰半的不适。
换成是他,还不一定能有如此耐心。
根本是撒娇。
就像以往,总忍不住向惊蛰耍耍孩子气。
在他面前,任性、无理要求──嚷著脚痠,便能换来宽肩驮负;喊喊口渴,一瓢清水送到嘴边……
此时的嚷嚷,也不过更像……要索讨更多、更多的疼宠。
绕到惊蛰背后的双掌,摸见一手汗湿,知道一个男人最大的忍耐,莫过于此。
螭吻眸光一软,抱者他,喟了声笑叹,腰臀轻蠕,包容他、裹弄他,行径大胆,脸颊却涨红,像快要喷出血来,完全不敢去瞧惊蛰会有何种表情。
埋入他颈间,喘息著,浅吟著,不自觉呢喃惊蛰的名……
腰力很快耗竭,力不从心,慢软了下来,随即惊蛰接手,扣住细瘦的腰,奋力驰骋,将欢愉推向云际。
眼,狞浓著,却不掩眸内满溢的眷恋。
※※※※
精尽人亡,只差一点点。
所以螭吻一副虚脱样,被榨乾、被使用过度……任由惊蛰为他,唉,处理伤口。
谁弄出来的,由谁来治妥,理所当然,螭吻一点都不想阻止。
什么羞耻、什么害臊,在做时没有,做完了,也不必矫情有。
该痛的地方,治癒之术抚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仅剩孟浪的馀韵还潜藏深处,如火烫烙印,消抹不掉。
螭吻被清理得乾淨,汗渍、吻唾,惊蛰留下的种种……逐一拭淨,换上新裳。
他仅负责动动口,吃掉递到嘴边的鬆糕,连唇角糕屑都有人擦。
喉间稍有不适,咳一声,斟满温热茶水的暖杯,立即塞进掌心。
「满足了?」
问话的人,是螭吻,慵懒眼眸下,眼窝淡淡的灰。
狂纵一夜的代价,累出两颗眼圈。
「先姦后杀,你可以动手了。」螭吻迳自说著笑,领死之心,却很认真。
惊蛰淡视他,替他整理衣襟的手并未停下。
「我不是来沾酱吃你。」到底脑袋瓜怎么想的?当他是吃人狂魔吗?
螭吻微讶挑眉,确实意外。
「那你来干嘛?」
惊蛰没回答,只是看著他,眼神就是答案。
螭吻起先没反应过来,与他鼻眼相对,一直到……发现惊蛰眼中,传递著「“我来干嘛,昨夜……包含今不早,你不全知道了?”」的无言。
「不会吧……你冒性危,就为了来睡我?」有没有这么飢渴?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便是说这种蠢蛋?
更何况,他螭吻,是草,而不是花。
「不是为了我的心呀肝呀髓呀脑呀肉的?」螭吻仍不怎么信。
「我自始至终,没说过半句是为你的肝髓脑肉而来。」
心,暂且跳过,他不否认,他要螭吻的心。
「那你来干嘛?」螭吻脑筋鬼打牆而不自知,重複又问。
「来睡你。」惊蛰改睨为瞪,以螭吻之言回嘴,有丝赌气意味。
「畜牲。」螭吻啐啧。
惊蛰不怒,倒是扬唇笑了。
「我有多『畜牲』,你应该是一清二楚了。」他满意瞅著,螭吻身上全是他烙下的痕迹。
「是呀,谢谢你昨夜的卖力『照顾』。」螭吻咬牙切齿。
惊蛰不再与他斗嘴,枕回他身旁,伸手要揽他,被他以鲛枕挡过去。
吃完,翻脸不认人的,似乎不是他惊蛰。
「我听说了上世的事。」惊蛰直白道来。
「所以?」螭吻一脸「“那又怎样?”」的懒状。
「你也知道了?」
「当成故事听听罢了,反正閒著也閒著。」螭吻淡淡回答。
「不感动?」
「不记得的事,没什么好感动。」
“真想把「畜牲」两字,原原本本还给你!”惊蛰替前世的龙魂,感到同情。
「不要用眼神偷骂我。」螭吻瞄他,即便惊蛰嘴没开,他就是听到了!
下一刻,螭吻别开脸,故意不再看他,才能佯装口气冷淡、无所谓,评论别人家的事一般:「我说错了吗?难道,你前世曾喜爱过我,这一世,也必须顺理成章,延续下来吗?」
稍顿,自己觉得说来好笑,忍不住嘲弄,掀了掀唇,再道:「当然不可能嘛,瞧,你这世不就后悔了,后悔前世太蠢,把墨鳞金骨让给我,于是处心积虑又把它拿回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搞得你累,我也累──」
「前世有多爱,自然不代表此世亦然。」
惊蛰的接话,算是认同螭吻看法。
「对吧,所以,听不听说前世之事,有何差别?」被认同了,螭吻没有喜悦。
差别是真的没有,只觉淡淡悲哀。
上一世,龙魂与蛟魂,明明那么爱著……这一世,竟走到如此田地。
「没有差别,爱或不爱,全是这一世的事,听闻前世始末,也不过是助我釐清心中纠结,豁然开朗。」
螭吻缓慢回首,看向低语的惊蛰。
「豁然开朗?」螭吻複喃。
用上这四字,是被多大团乌云笼罩呀?
「上世,爱得多深、多义无反顾,用何种心情让出投胎之躯……我全不记得了,但我却越发清楚,这一世──」停顿之后,惊蛰迟迟没说下去,凝望在螭吻身上的眸光,更专注,更深浓。
这一世,再度深陷。
重新地爱上他,前世的蛟魂。
即便没了那段记忆,他仍是追寻著他,无论理由为何,这个本能,刻骨,铭心。
「小九,这一世,我仍是爱上你。」
螭吻没受感动,反倒板颜怒斥:「这不好笑!」
任何玩笑话,他都能一笑置之,独独此事,是他心上梗刺,不许被人轻蔑视之。
惊蛰不爱他,他可以容忍,自己爱他,是自己的情孽,怨不得人。
可是惊蛰不爱他,却以爱为谎,那等同是刀,残划在心上,凌迟,鲜血淋漓。
惊蛰并未止歇,持续说道,语气淡,淡中仍不失坚定:「我爱上了你,所以,即使我夺走墨鳞金骨,成了龙,拥有如意宝珠,我也毫无喜悦,比不上昨夜……抱你,吻你,来得真实。」
螭吻绞在枕上的手,紧握成拳。
「如果是戏言,到此为止,不要再扯谎下去!」
「你为何不信?」
虽不意外他的反应,惊蛰却想……听他亲口说出理由。
螭吻深深吐纳几回,瞪视转为凝视,半晌,才道:「因为你亲口说,你深爱的、迷恋的……只有『墨鳞金龙』的独一无二!因为,你亲口说,我之于你,已经没有价值!」
这些话,他听著,有多惊震,便有多痛;有多痛,就记得多深刻!
面对螭吻越吠越响的吼声,惊蛰显得淡然。
淡然,不代表轻蔑以待。
「我那时错了。」
「你、你认错也认太快了!」螭吻强烈不满。
为惊蛰当时的「错了」,他沮丧、难爱、痛苦、强颜欢笑,惊蛰一句轻描淡写,就结束了?
把他那段时日的沮丧、难受、痛苦、欲哭无泪──全数还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惊蛰脸不红、气不喘,说得理所当然。
「你改了什么?!早先说不爱,现在才发现爱,明日呢?想一想,又觉得『错了』,是不是同样丢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掠食丹我已服下,一年始生效,蓄满需费时多少,我无法给你肯定答案,不过,只要它拿回『墨鳞金骨』之力,我会立即将它还你。」
惊蛰一样淡淡口吻,淡淡禽笑,淡淡道,不多做任何解释,只陈述现况。
前世,墨鳞金骨之胎,他拱手相让。
今世,墨鳞金骨之力,入了手,他同样愿意再还。
为的,只有两字,怜爱。
螭吻本来有满腹怨言欲说,倏然而止,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这个决定。睡,算是意外收穫。」
惊蛰的这句话,好遥远,好不真切,因为,螭吻仍处于震撼──震憾于前头那番言词……
「你……吃下掠食丹?」他错愕,想问个清楚。
惊蛰静,已是回答。
螭吻低哑嘶吼,又急,又气:「你好不容易才拿走『墨鳞金骨』!刚刚变成龙!……吃下掠食丹,它、它不是会把你的气力,全部吸食殆尽,到时,你、你的黑髮将褪成雪白!渐渐失去精气,虚软得像块糖饴,会……」像我这样,废人一般。
喉,硬住。
想骂的话,很多!
太多太多,却衝不喉,骂不出口!
因为,脑子裡充塞的,是更多──“不要!不要做这种事!我没有要拿回墨鳞金骨!给你呀,我甘愿的!”
“不要说什么「还我」!我不要讨!”
“我不要你变成这样!”
“我喜欢你这种模样!喜欢你髮黑如墨!我不要你变成病弱之辈!”
“那不适合你!”
“把掠食丹吐出来!快吐出来!”
惊蛰听他低吼时,只觉心痛,想狠狠揽他进怀,揉入胸口。
螭吻所嚐之苦,全拜他所赐,他是个混蛋……
「是我该得的教训,是我犯错后的报应,不值得同情,毋须为了我,露出这种神情。」惊蛰低喃,抚摸螭吻白髮,以指为梳。
这种……急得快哭出来的神情。
「惊蛰,我不要你还!它本来就是你的!我才是偷走的那一方!不只是力量,还有家人,你应该是九龙子!是我父王的第九名孩子!是我哥哥们应该要疼、要宠的──」
螭吻瞬间襟声。
无意间提及家人,他想起一件更紧要攸关生死之事!
比起掠食丹筰用,发生得更早更快,马上会面临的危机!
「快!你快走!我大哥他们──他们每日一早都会到我房裡,来看我的情况,他们若见到你……若见到你,绝对立即翻脸!」
掠食丹吐不吐已是其次,会被打到吐胆汁,才是重点。
毕竟,他亲眼见过几名哥哥……痛欧夔牛的惨景。
螭吻推著他,拉圯鲛绡被往他怀裡塞,急于催促:「没空穿衣裳,先包著,赶快走!」
算算时辰,怕是一踏出房门,正好与哥哥们对上,螭吻又改口:「不!别出去!先躲!……躲床底,不,躲石柜!你去躲石柜裡!屏息声,否则会被发现!」
吼了半天,推了半晌,惊蛰不动如山,一点也不著急。
「惊蛰!」为什么不快走?
「……你让我感觉,我像偷欢的姦夫,见不得人。」惊蛰很难接受。
「你是呀!」
不然,是能光明正大,摆上檯面,受众人祝福身分吗?!
尤其,浑身不著片缕,你光光,我光光,摆明一夜放纵的这种情况!
新恨,爬上么弟的床;旧恨,害么弟变成这副病样,两者加一加,惊蛰想保有全尸,难!
「我不想你被我哥哥们宰掉!」
这句担心发自肺腑,真诚透明,让惊蛰脸色稍霁。
「他们看见也好,我不想每晚偷偷摸摸来。」
「你还想每晚都来?!」
淫蛟!不,淫龙。
「当然。」惊蛰毫不否认。「而且,我抱著你,你比较舒服。」
螭吻脸色辣红,啐他:「舒、舒服的到底是谁呀?!一脸快意,龙膦都浮出来,死缠著人不放,我厥过去又醒来,你还在那裡动──」
惊蛰想笑,又佯装正经,毕竟,他原意单纯,是螭吻想偏了。
「我是指,如意宝珠。它在你身边,你睡得更安适些。」
「……」螭吻真想吞掉自己的舌!
「与其避不见他们,导致无法留在你身边,我宁可正面对上。」
「看来,你做好受死的淮。」
清冽之嗓,虽笑,却狠厉,在惊蛰甫说毕,紧接传来。
大龙子出现于房门口,眉眸俱冷。
身后,则是摩拳擦掌的其馀龙子。
还有,张大嘴,痴傻看著宝贝么儿,被另一个男人勾在怀中,过度受惊,脑中万雷齐轰的蠢爹爹──四海龙主……
第十章
捉姦在床,该面临哪种窘况?
争执?开战?群殴?
然后,他哭著,挺身相护,不忍家人伤其分毫,并且脱口说出他对惊蛰的深情。
两人因而确定心心相属,拥抱、亲吻,家人终受感动,给予真心祝福,从此幸福快乐──
眼前,是演哪一齣?
喝茶聊天,话家常?
对,就是喝茶聊天话家常!
在众龙子各自唤出武器,打算将摧「弟」狂魔狠快痛宰前,龙主出言,先叹,后说:「你理妥衣装后,到厅裡见本王,要杀要剐,也得先把话说明白。」
确实,衣不蔽体,又浑身精采──吻痕、抓痕,处处皆有──刺伤著为人爹亲的心,还是著装完毕,再来好好教训,这夜闯小九房内,对小九出手的淫贼!
「父王,惊蛰他是你的──」“儿子”。螭吻禁不住想替惊蛰求情。
四海龙主不让他说下去,仅淡淡吩咐:「老八,扛小九去泡海底温泉,让他舒坦些。」
八龙子颔首,连人带被裹成虫茧,顶上肩头。
螭吻无法反抗,投给惊蛰「“你自求多福,在我回来之前,可别被宰掉哪”」的一眼,便由八龙子扛去泡温泉。
「是他强迫你?」
抵达热泉,扯开绡被,八龙子见他一身狼狈,吻痕瘀红鲜豔,映衬白皙肤髮,更显憷目惊心。
八龙子的神情,彷彿只要螭吻点个头,折或面露委屈,他便会动手击毙惊蛰!
螭吻没入泉水间,吁了口爽叹。
「我嘴没被捂上,只消一嚷,你们就会赶来救我,但……我没有喊。」
这个答覆,回应了八龙子的疑问。
没受强迫,亦知随时能求援,仍是任惊蛰……
若非心甘情愿,又能是什么?
八龙子未再多问,静默伴坐旁侧,让螭吻好生浸泡。
等他舒舒服服浸了个痛快,浑身鬆软,由鱼婢更衣梳髮,才再度坐上八龙子肩膀,一路扛回龙城大厅。
厅内,看到一片祥和之景。
龙主与惊蛰,喝著茶沫,席间,没有争执。
惊蛰看来毫髮未伤,螭吻鬆了口气。
在他到来之前,不知众人谈些什么?
被八龙子抱下肩头,螭吻慢慢踱往大桌,惊蛰扶他一把,掌心贴腰,惹来龙主以清喉声做为警告。
螭吻脸上的红,是热泉之故,更为惊蛰毫不避讳的举止。
“别再刺激我父王,好吗?老人家禁不起吓。”
拍开惊蛰的手,往空位坐下。
桌上茶点琳琅满目,螭吻看了更觉得饿,加上整夜狂纵,体力流失太多,先抓个两块大饼填胃。
「吃慢些。」惊蛰替他斟满茶,推至手边。
「坐过去一点。」螭吻要他「保持距离」,省得激怒父兄。
被抓姦在床,好歹反应歉疚点,哪能像惊蛰……明目张胆,视别人家父兄如无物。
「嗯哼!」清喉声越发加重。
螭吻劝不退惊蛰,只能任由他往面前堆放茶点,积成小山一座……随便他了。
「无论你们刚骂了惊蛰人,有些话,我也想说──父王,你应该认惊蛰为子,严格算来,他才是龙子……以目前状况而言,他比我像龙子,这些,原本亦属惊蛰所有,是被我侵佔,现在还给他,天经地义。」
被认成了「儿子」,父兄便不会对惊蛰……加以苛责。
毕竟,好与坏,也是自家孽子,能骂能揍,却不会痛下杀手。
「胡言乱语!龙骸城九龙子,便是『螭吻』,也只会是『螭吻』!你既投胎成为我儿,哪能说让就让?!」
「我没说不当你儿子呀,只是按理而言,惊蛰才该是。你可以收我当义子,我不反对。」螭吻可没有「牺牲奉献」的大爱精神──义子,他照样能在龙骸城吃喝玩乐!
「小九,不要藉此替惊蛰脱罪。」大龙子淡道。
「无关脱不脱罪,只是你们不觉得……一切,若顺应轮迴,惊蛰才是你们家人吗?他既是龙魂,现又取回宝珠,成功化龙,墨鳞金骨──所有的错,都扭正了。」螭吻认真说。
旁人如何想,他是不清楚,但身为当事者的他,想法一清二楚。
「我不过是抹蛟魂,出世迄今,没努力过、没认真过,却也没吃苦过,拥有旁人所没有的,可是这些本就不属于我,要指控谁抢了、拿了,倒像作贼的喊捉贼。」
嘴裡说著「无关脱罪不脱罪」,却还是做起了「脱罪」的辩解。
没办法,惊蛰的口才,他很是明白,对他以外的人,爱理不理,话懒得多说。
他若不替惊蛰开口,惊蛰……会吃亏的。
「墨鳞金骨还他,刚好而已,宝珠也物归原主,谁都无权指控他。」
言下之意──“各位哥哥的火,可以港熄了,用不著太替我生气,错,不在惊蛰。”
「至于昨夜……你情我愿,我正好想抱他,而他,恰巧来了,就玩玩嘛,大豕都懂,呵呵……」
换句话说──“我没吃到亏,他没佔到便宜,两不相欠,甭控诉谁辣手、谁摧花。
短短几句,全替惊蛰粉饰太平。
彷彿拿走力量、失去宝珠,变得处弱无力,魂与躯壳至今仍依靠锁魂圈缚锁著,全都不重要。
「这样想想,惊蛰根本不该骂,反而要办场宴席,热闹、盛大,欢迎他加入你们一家,最好也昭告全城,给惊蛰个名分。」螭吻自觉言之超有理,迳息说,更点头如捣蒜,完全同意自个儿论调:「好了好了,小事情解决了,到此为止,大家可以解散,各自去忙各自的吧。」退堂!
全厅,只听见螭吻在说,说完,还真打算站起来离场。
可惜,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没动,不认为此事甚小、到此为止。
「你方才的担保,当真?」
四海龙主问著惊蛰,口吻很沉,像讨债似的。
「当真。」惊蛰坚定颔首。
「那好,本王同意你留下,但……不许你接近小九,更不可以对他动手动脚!」
「这我做不到。」无法实践的诺言,他惊蛰绝不轻诺。
「你给我离他远点!」龙主拍桌,指向惊蛰的鼻,怒斥。
而龙主此事,彷若下达宣战令,众龙子轰然而立,兵器架向惊蛰的颈。
惊蛰毫不妥协,更不为威武所屈。
「我留下,只因为小九,我会待在他身边。」
「掠食丹填满之前,你只能待在牢裡!」
龙主气极,口不择言,命令一出,马上后悔,奈何君颜拉不下,不将错就错也不行。
「掠食丹之事,你告诉我父王了?」螭吻锁眉,眼神不苟同,睨向惊蛰,暗暗斥他:“干嘛多嘴?!”
未待惊蛰回答,螭吻已做了猜测:
「而且,你更以此为担保,允诺我父王,你要把『墨鳞金骨』吐还出来,为表所言不虚,你会留在龙骸城,直至取出掠食丹?」
猜中,几乎一字不差。
难怪!还能有好心情喝茶!
根本是达成了可恶共识!
「父王!你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螭吻怒气衝衝,扭头转向龙主。虎毒不食子,你身为龙主,竟比一头大猫还不如吗?!」
不忍不住要替惊蛰抱不平。
被险些成为爹亲之人如此对待,教人情何以堪?
「不……小九……你听父王说……」龙主结巴起来。
「说什么?说你打算看著儿子再走我这一遭?!说你不管儿子的死活,硬要他吐出力量?!」吼了两句,螭吻必须频繁且大口吸气,才能抵抗窒息之感。
「……他……你……你才是我儿子呀……」天下父母心,为自家儿女自私一回,是天性。
「惊蛰才是你儿子!」
螭吻吠回去,再喘、再虚弱,也一定要说──
「他只是上一世太蠢太笨!把大好的身体,让给别人享受!害自己塞在那具蛟躯裡,明明就是龙,却变成蛟,遭受奚笑!」
惊蛰见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担忧他太激动,会伤及自己。
「小九,好了,冷静下来……」
「什么好了?!」轰然转头,换人数落:「上一世蠢,也就罢了,这一世还蠢,你忘川河水喝不够多,带著『蠢”又去入胎吗?!」
呼呼呼……猛吸五大口,吐纳声响到全厅可闻。
顺完气,螭吻咬著泛白的唇:「……黑鳞金骨说给就给,要拿便拿,你哪一次问过我?!问过我……要是不要?!」
前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是要他欠惊蛰多少回?!
「小九……」惊蛰神色肃穆,不因被骂,而是怕螭吻骂到断气。
「前世的蛟魂,心裡作何感想,我不记得,不代表发言,但这世的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你──」
螭吻字字强硬,唯吐不出凶狠气势,却也毫不退让。
「把掠食丹取出来!现在!立刻!我不要墨鳞金骨!也不要如意宝珠!你全都留著自己用!就算掠食丹汲满,我也绝不会再放回体内!」
病容之间,填满的,是坚决,是说到做到。
「掠食丹没取出来之前,别来见我。」
也是任性。
螭吻撂完话,起身要走,惊蛰伸手欲扶,被他甩开,拍来的力道不大,赌气意味很浓。
「掠食丹没取出来之前,别碰我!」
更是恶霸。
拖著缓步,踩著蹒跚,螭吻仍旧仰首阔步,不露半丝弱态,不要谁扶。
螭吻很清楚,惊蛰不会照做。
威胁归威胁,惊蛰自有一套解决方法。
惊蛰有多了解他……或者该说,惊蛰有多明白,螭吻爱著他。
因为爱,威胁显得弱化,难以做到「别来见我」、「别碰我」的坚决。
惊蛰仍是会见他、碰他,在他抗拒之前,用吻,用缠绵拥抱,引诱他,迷炫他──
掠食丹仍会汲满「墨鳞金骨」,惊蛰将失去所有……
「那家伙……会乖乖听话才有鬼。」螭吻咕脓。
若傻傻等著惊蛰去做,呆子这两字,就该落在自己头上。
步伐龟速,正好让螭吻边走,边思忖。
行几水帘晶牌,螭吻稍稍止步,水帘内,映出苍白失色的自己。
髮与肤,覆盖著雪一般的颜色。
不见红润,没有生气,白得几乎不存其馀颜色,像一抹幽幽鬼魂。
「惊蛰,我绝不要你变成我这样……」忍不住抡拳,追向水帘上的身影。
该怎么做?该……做什么?
水帘上的倒影,神色困惑,苦恼不已,还有,忧愁。
眸,微眯,褪去瞳色的眼,对光线的忍受度越发减弱,若亮光强些,更会泪流不止……
引来双眼不适的主因,正在他手腕上,辉映千年珊瑚树之光,熠熠发著亮的──薄银饰物,用以锁魂,名曰「锁魂圈」。
缺了它,他的魂魄,说不定还无法安分,与躯壳相斥。
「果然,蛟魂配不上龙躯……才会一失去力量,差异即现。」
淡淡低嘲,倒不是自我嫌恶,只是更认清事实。
「装进不属于自乡的躯壳,像奶娃骑大鲛,无法轻易驱使,你到底懂不懂……这样对我是好的吗?笨蛋……」自语的口中,喃喃的「“你”」是惊蛰,亦是前世的龙魂。
「蛟魂的『惊蛰』,与龙魂的『螭吻』,若未曾错体魂换,今世的相遇,是不是……能更单纯些?」
能相遇吗?会相遇吗?
遇见了,还……心动吗?
或是,形同陌路?
倾首,心贴上水帘晶牆,牆上沁凉的水,衝刷混吨的脑袋。
他努力想、认真想、反覆想,要想出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阻止惊蛰?
惊蛰体内那颗该死的掠食丹,必须早一点取出来,在它开始作用之前……
用拐的?用求的?用骗的?惊蛰会同意吗?
水,湿儒著脸颊,凉透入心,让苦思的脑袋有短暂的空白──短暂空白之后,是灵光乍现的醒悟!
唇角笑意飞扬,越来越明显。
「没关系嘛,任何事都不先问我,爱做就去做,任性得令人髮指,哼哼,要任性,谁不会呀?」
螭吻由水帘晶牆间抬头,第一件事,便是试图去解锁魂圈。
锁魂圈看似薄碎,彷彿轻轻一扯,就能毁去,到螭吻手上却异常坚韧。
螭吻试了好久,手腕已磨红,锁魂圈仍稳稳缠锢。
「只是想魂体脱离,有这么困难吗?!我这具身体……想逃想躲,连走出大门口都不行,哪能上演离家出去失踪记?」
是了,被躯壳所拖累,螭吻行动近乎不便,他才想到,不妨暂时魂躯分离,以轻巧的魂体活动。
再找处地方窝藏,留张字条,写著「“等你把掠食丹吐出、销毁,我就回来了”」,看是惊蛰倔,或是他倔!
主意是打好了,执行上,困难重重。
扳不开,敲不坏,咬不断,正当无计可施,又得苦想其他方法之际,螭吻眠尾馀光瞄见了救星,还是最大、最强的那一颗!
他无暇细想,招手猛喊:「三嫂!三嫂!这边!你到这边来一下!」
螭吻口中的「三嫂」辰星,正行经龙骨廊,停下步伐,眸光极淡,投来不甚热络的一眼,对照螭吻的谄笑,她浅然得冷漠。
「帮我一个小忙,举手之劳!」
辰星走来,眼神询问:“何事?”
「替我劈开这个。」螭吻与起双腕,又指指脖子和脚踝。
既是对方请託,她也不加迟疑,更不过问。
昔日战斗天女,对战区区几个银圈,像撕碎纸张一般,不费力气。
螭吻就是欣赏三嫂这种人,俐落,爽快。
要是遇上小蔘她们,定是你一言我一语,嚷嚷著:“银圈不能取下呀!你会魂飞魄散!我去叫你哥哥过来”──萝哩叭唆的。
反观三嫂,不多话,不多嘴,对不在意之事,多问一句都嫌懒,能让她笑、让她留神、让她关注的,独独三哥。
恐怕她连锁魂圈有何作用,都不曾去想。
反正不是套在三龙子身上之物,她不关心。
而且帮完,不等人道谢,转身又走了。
螭吻顾不得嚷谢,身躯微晃,有种迷离之感。
「还不能脱离,我得去留字纸……」摇摇晃晃,似醉酒之人,攀扶牆柱,一步一步拖著身躯,朝回房方向去。
※※※※
没了魂魄的躯壳,颓代石桌旁,不知已有多少时辰。
桌上墨砚翻倒,桌面一片狼藉,汁液沿边角滴落,染在螭吻髮消,白丝间掺杂著浓黑。
那是惊蛰看见,最肝胆俱裂的一景。
无论喊出多少次的「小九」,那双眼,未曾再睁开过。
桌上字条,只有三个字:“掠食丹”。
字迹潦草,写得多匆促,「丹」字间的那一点,甚至来不及落下。
龙骸城,再度纷乱,此回风暴,越发强烈。
「又是你,对吧?!你又把小九捉哪裡去了?!」四龙子揪起惊蛰襟口,拳毕高,就要落下。
「同一招,到底要耍几次?!」六龙子眼露冷光,拳紧握著,剑芒捏在掌心,几乎压抑不住。
「上一回,也装得很无辜,让我们没怀疑到你身上,这一回,抱住小九喊两声,扮扮深受打击,又想骗我们?!」二龙子没六龙子的好耐性,电掣力已入手,凶狠朝惊蛰后颈,劈砍。
惊蛰动也没动,怀裡是冰冷的螭吻,那温度,冻得无法思考。
电掣刀抹断劲子之前,大龙子拨动水箜篌,水弦挡下电掣。
惊蛰半绺髮丝被削断,飘然坠下,惊蛰仍是没有动作。
不闪,不躲,不迴避,若无大龙子出手,惊蛰此刻已该身首异处。
「大哥!你阻止我干嘛?」二龙子不满。一刀劈死祸害,岂不省事。
「杀了他,小九的下落,能去问谁?」
「惊蛰。」三龙子叫了一遍,没有回应,他更加强硬:「惊蛰!」这一回,也与四龙子一样,揪住他一角,沉声问:「小九呢?」
对……
小九呢?
他抱在怀裡的不是小九,没了魂魄,它只是具肉身。
「小九人呢?」惊蛰不答反问,要三龙子回答他。
「你还有脸问?!」四龙子重揍他一拳,拳劲狠厉,打得惊蛰嘴角渗血。
血丝刺目,却阻止不了惊蛰再问:「小九呢?」这一次,他问向了四龙子。
「你──」四龙子大恼,举起拳,又要揍他。
「慢些。」五龙子以烟管挡下了硬拳,逼四龙子狠瞪。
五龙子不以为意,拨开四龙子之拳,挥挥烟头,才道:「身为小九兄长多年,对小九倒算了解,看桌上留下的字条,略略推敲……他该不会是淮备写──掠食丹取出后,我才愿意魂魄归体,否则,免谈。」
五龙子的猜测,换来房内一片静默。
依小九性子,确实……
不无可能。
七龙子加入分析:「而在书写途中,魂魄抽离,出乎他意料,非他所能掌控,他见状况生异,急于另寻他法,便踏出房门,不知去向……」
三龙子摩挲著下颚,沉吟:「锁魂圈,凭现下小九之力,不可能取下;城中道行不够的,亦帮不了此忙;能取下的人,皆知锁魂圈重要,即便小九哀求,决计不会应允。」
「锁魂圈遭破坏的手法,相当高明,非以蛮力硬扯,倒更似至柔之力……」大龙子检视著圈身,脑中名单渐现,再逐一剔除。
「到底是谁多事?或者,另有所图?」二龙子睨向惊蛰。
思来想去,就属惊蛰的嫌疑
「是我!」
闻讯而至的女眷中,传来了坦承声,淡然好辨,一听,便知是谁。
「辰星?」三龙子意外,此事竟扯上自家那口子?
「彔知不知道锁魂圈对小九的重要性?!」四龙子气吼著。
辰星细眉未挑,不似蔘娃和珠芽,缩起了肩,捂住了耳,被咆吠所吓。
「不知道。」辰星的回答,很诚实,很理所当然。
「你不知道,还替他取下?!」四龙子直想翻白眼。
要不是看在她是女人,还是一个他打不过的战斗天女,他一定、一定直接单挑!
辰星眼神扫去,波澜不兴,像两涨凝冰的湖水。
「小九请我取下的。」这便是她的理由。
「你也不问问他,取下要干嘛?!」四龙子又吠,这回三龙子挡在前头,脸上神情全是捍卫。
「老四,辰星并非存心,她不清楚锁魂圈作用,加上小九开口请託,她便帮了忙,不加深思,绝无恶意──」
「好了,追究谁取下锁魂圈有何意义?把小九找回来,才是当务之急!」龙主威严指示,可惜眼泪鼻涕狂流,大颗小颗挂脸上,蠢爹爹的模样,完全来不及收拾。
「哪有什么好急的,掠食丹先吐出来呀,吐出来,我不就回去了……」
这句答覆,来自于螭吻口中,他正单手托腮,滴咕著。
偏偏厅内无人听闻,无人反应,依旧为螭吻的下落焦急。
不是螭吻藏得太好,更非他化身魂魄,所以众人无法视之,而是此刻的他,远在千里,透过一片镜,看著龙骸城内。
「九少,请用。」一杯茶水,客客气气推过来。
「你们地府的茶,有股怪味。」螭吻不是好客人,有得吃有得喝,还嫌。
身为主人,不见动怒,文判笑容可掬,比茶水更香醇。
「舀忘川之水衝泡,难怪九少喝不惯。」
是了,地府。螭吻正处于黄泉冥城。
会来到这裡,非螭吻本意。
话说,他魂体相离,速度太快,连他自身都吓了一跳,正如七龙子猜测──状况生异,脱离掌控,他急于出房,另寻他法……
出了房,魂魄太轻,一时不查,遭海潮卷走,飘远,一路卷离龙骸城。
肉体虚弱也罢,连魂体竟同样无用──螭吻当时,心裡狂暴吹喊。
吹喊不过两句,一旁传来「“何方孤魂野鬼?还不速速随我回地府领罚!”」,沉沉铁鍊声,霎时逼近,然后,千里挪移大法──
他就被鬼差捉到这裡来了。
还真是……好大的意外。
幸好文判认出他,否则,他向鬼差说了千百次「“我是龙骸城九龙子!放开我!”」,鬼差哂笑,回以眼神羞辱;龙子有你这么弱吗?
文判以礼相待,领他来到这处幽静竹舍,供他扒憩、暂养。
冥城,果然是魂魄的好归处。
在这儿待下,魂体安静许多,头不晕、脚也不浮,一整个舒适畅快。
「喝多了,不会失忆吗?」螭吻眼露诧异。
忘川水泡茶……能喝吗?
饮忘川水,成忘世魂,冥府裡,万年傅唱的歌谣,岂会有假?
「这倒不会,九少儘管放心,泡茶之水,汲于忘川源头,清澈无比,未经多情河曲,未过贪嗔谷,未涤俗世身,不忘七情六欲。」
「就是『不会』嘛,何必说那么多。」多馀废话螭吻没心情听。
文判脾性好,待谁皆能微笑以对──只除了专惹麻烦、累他日日过劳,收拾善后的那一位不肖主子──面对螭吻的啐声,他不以为意。
「若九少想以忘川中段之水,煎煮泡茶也行,只是味道稍嫌腥甜些……」
「我又没味觉,脱骨之后再回体,再也嚐不出滋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想喝忘川水!
「会逐渐好转,只要你待在龙魂身边,你的力量、你的宝珠,能舒缓种种不适,魂体越发相融、精神日益好转、气力慢慢恢复,别离开他太远,与他亲近,对九少,都是好事。」
文判之言,螭吻当成是不负责任閒聊,听著,并不上心。
认真瞧水镜,实际些。
看见螭吻正凝神专注望向水镜,望著龙骸城一切,文判很贴心,探问:「九少若想回龙骸城,下官愿意亲自护送。」
「还不要。惊蛰没吐出掠食丹!我已经决定,一日不见掠食丹取出,我一日不回去!」螭吻坚定立场,绝不妥协。
“但我很想将你打包、远远送回去。”
“你与某位家伙,有七成相似……”
“骄纵相似、受宠相似,目中无人相似,太好命的相似。”
“死小鬼的相似。”
文判默默腹诽,难为他脸上还挂满笑,浅,却俊緻。
「魂与体脱离太久,并不是好事。」
螭吻又托起腮,目光只看向镜中,慵懒回他:「会吗?我倒觉得在这裡很舒适。」
惊蛰的脸,浮现镜面内,愁眉不展,脸庞紧绷、严肃。
螭吻忍不住伸手,想推平那眉心间堆积的皱痕。
指腹碰上镜面,扰起一涨紊乱,弄糊了惊蛰的模样。
“有人伺候著,哪裡不舒适?”文判摇首,心裡暗叹。
既然螭吻一副「“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的神色,并不热络于他,文判亦不自讨无趣。
「下官尚有职务,先行告退。」文判揖了身。
螭吻一双眼全盯在水镜裡,瞧都不瞧文判,随意摆摆手,算是搭裡了。
接下来的时间,螭吻何事都不做,静静地,看水镜所传回的景象。
时序的落差,水镜另端,画夜不断交替,于他,却不过短短数个时辰。
几个时辰中,他看见,苦寻他下落,惊慌失措的忧心;他看见,回到城内,无功而返的失望;他看见,夜阑人静,守在躯壳身旁,不愿入睡的熬……
开始反省自己太胡闹,惹来众人奔波,愧意,萌出了芽。
「……我本来只淮备躲在城裡暗处,见机行事,没想被鬼差抓走……我怎么知道,连小小一隻鬼差,都把我上铐扣押……」
都脓声,很是委屈。
「你快点把掠食丹拿出来呀!我就能快点回去──你那什么表情呀?!要不是你胡搞害搞,拿自己安危开玩笑,吃下掠食丹,我又何必用上这招……」
对著镜内愁容,螭吻不禁低斥:
「眉,干嘛皱成这样,皱久了,眉心几道深痕,以后都消不掉了,脸已经很不和蔼亲切,再下去,哪个小孩看到你,绝对报以大哭……」
骂完,心又软了,险些无法坚持。
「一直喊小九也没用,快把掠食丹挖出来,比较实际……」拿出来,我就去求……拜託文判,带我回去。」
掠食丹放越久,他越不安心。
怕它太快起作用,会伤害惊蛰。
文判再折返,螭吻如石雕,仍是坐在原处,姿势不变,与他离开时,一个模样。
若非他忙上好一阵子,处理完千来件入魂审查,他几乎也要错认自己是否看错辰。
「九少,用膳时间已至,要不要移驾小亭内,备了些粗茶淡饭。」
「用闻的饭菜,我没有食欲。」
镜裡,也没看见惊蛰用膳,连颗海粟都没吃过……」
「魂体不需要进食,饿与渴,只是离世不久,才残存的记忆。」用闻的,已经算是……给龙子的特殊招待了。
螭吻太专注于镜内,不查时辰流逝,还以为文判去去又回来,加上心裡鬰结,很难有好心情与谁攀谈,带些不耐,睨瞟文判一眼。
「文判,你好像很閒哦?每次看到你,不是喝茶,就是四处乱晃?」
此话原意,是希望文判回答──“不,下官很忙。”
他就能光明正大接续──“那你去忙,甭来招呼我。”
理所当然,赶走文判。
只是螭吻错了。
错在他状况不明,错在他误踩痛处。
错在不久之前,也曾有某一位──为主不尊的家伙,用相同口吻注懒散语调,道来彷似的问句,质疑文判。
“喂,你好像很閒耶,喝茶?都不用工作吗?”
在文判收拾聚魂峰崩坏,游魂四散,拘捕、救治、清点,更迅速分派修复工作……
好不容易,泰半混乱平息,他得了片刻之閒,坐下来,喝一口茶,纸扇打开,尚未能轻摇,便由身后传来──没天没良的疑问。
也不自我反省,想想,聚魂峰,是谁弄垮?
万里晴空,转为漫天雷云,仅需一瞬之间。
本还聊天的温雅文判,白透的俊颜,青筋明显,眸极冷,覆上冰霜,眼中,暴雪狂袭。
迁怒,无庸置疑,这就是。
无法发在主子身上的怒火,找到了出路。
螭吻失去龙子力量、失去墨鳞金骨,此刻还失去了肉身,但有一项本,他没有失去──对危险的感应。
寒颤,激灵灵一抖,嚥嚥唾沫,仍嚥不下喉间硬意。
从文判身上,螭吻好似看到……失去如意宝珠后,癫狂暴乱,几欲伤人的大哥。
遇上大哥失控,几兄弟的应对之法,只有一个──先逃再说!
螭吻确实逃了,可惜,迟了。
衣领传来强劲力道,扯紧,他抵抗不住,轻灵魂体朝后踉跄,颈背上感受大量寒意……由揪在领上的那隻手掌,源源不绝传来。
比指掌更冷的,是文判幽然之嗓,千万年寒冰一般,吐露淡语:
「冥府裡,一隻死小鬼,已嫌太多,容不下第二隻。」
第十一章
三日,度日如年的整整三日。
未曾稍眠的眼,红丝满佈,湛浓眸色,如今,添加一层阒黯。
镇日的奔波,能想到的藏身之处,皆不放过。
小九最爱的食舖、常去的饭馆,甚至是平日裡偷閒,最喜窝躺其中,无人干扰,一睡便是一整天的绿藻草园……
没有,到处都没有。
惊蛰回到房内,落坐床畔,手指轻轻梳弄著,那蜿蜒散于枕面上,柔亮洁白的髮。
冗长的沉默,仅仅听闻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幽幽一叹。
「你躲在哪裡看著?真这般坚持,不见掠食丹,绝不现身?」
惊蛰喃喃的声音,浅然,几不可闻。
而他问向之人,闭眸沉睡,安宁无扰,没有回覆他。
「是不是真取出掠食丹,你就回来了?……这有何难?你要见掠食丹,我便给你掠食丹。」
怕只怕,拿出掠食丹,依旧不见小九归来……
若真如此,该如何是好?
已无技可施,受够了提心吊胆,惊蛰不再迟疑,两指为剑,按向腹间,长指往上挪移,划向胸膛,再经销骨、咽喉──
最终,由口中吐出晶莹珠体,因尚未生效,珠中不带半丝颜色。
将掠食丹置入螭吻掌心,连同螭吻的手,一併包覆于双掌之间。
「小九,我取出来了,如你所愿,你呢?快一些回来……」
他等著,静静等著。
等到了一声嚷嚷,破空而来。
耳熟的嚷嚷,久违的嚷嚷,令他为之一振的嚷嚷。
「放开我──你放开我──」
惊蛰瞠眸而去,同时,文判身影出现,手裡提著他朝思暮想,苦寻不见的螭吻。
「不请自来,失礼了。」文判皮笑,肉不笑,阴测的鬼颜,俊逸如昔,只是淡淡可见一丝冷厉。
他温雅说著,抛出手中螭吻的劲道,却完全相斥,迅速,威猛,丝毫不留情面。
螭吻几乎是被丢进肉身裡。
「怔忡什么?锁魂圈快点铐上。」文判善意提醒。
“别再让这任性的死小鬼,四处乱跑!”
惊蛰反应过来,取圯搁置床头的锁魂圈,逐一铐回螭吻手脚,使魂体不再游离。
「小九怎会由你带回?」惊蛰安心之后,想起此一疑问。
「九少之魂,在外游荡,鬼差不识身分,误以为是孤魂野鬼,特领他回冥府。」文判轻描淡写,刻意不说鬼差的粗暴押解。
后续发展,惊蛰不难勾勒想像,没多问,判亦无多嘴的打算。
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螭吻平安归返。
「多谢。」谢文判帮忙送回螭吻。
文判笑了笑,旋身消散,如烟岚遇日,无影无踪。
此时,魂身已相融的螭吻,逐渐战胜脑中晕眩,第一句,就是听见惊蛰的道谢。
怒火一烧旺,浑身气力澎湃,涌回四肢百骸。
他轰然坐起,吠道:「谢他做什么?!那隻鬼文判──发啥疯呀?!说变脸就变脸,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他竟把我抓起来,拎隻小鸡一样──咦?」
气愤抡紧的拳,握到掌心之内,热热的、软软的,圆圆润润的……珠子?
他低头瞧去,一脸困惑。
「掠食丹。」惊蛰替他解惑。
「长得和我先前看过的……不太一样?」
上回所见,珠体更大、更饱满,裡头充满颜色。
「那是吸没墨鳞金骨之力的掠食丹,你手中那颗,则是尚未生效。」
“尚未生效”。这四字,沁凉舒爽,浇熄螭吻满腔愤火,文判对他做的事,全抛诸脑后。
「原来,没汲取力量之前,掠食丹是无色透明,像琉璃珠一般的东西……」螭吻长了见识。
下一个动作,他急欲捏爆掠食丹,不让惊蛰有机会再用上它!
看似一拍就爆的小丹丸,使尽力气,却对付不了它。
「我来。」惊蛰好意相助。
「我才不会让你拿回去!」螭吻立刻缩手,掠食丹藏到身后。
「你不想取回你的力量?」惊蛰觑著他的反应,不由眸光转软。
在惊蛰眼中,他捍卫的,并不单纯是颗珠子。
螭吻保护的,是他。
「究竟要我说多少回,那是你的。」螭吻翻起白眼。
「我给过你一次,这回,我愿意再让。」
「上一次,我来不及阻止──也可能是遭你阴了。这次,我不会再处于被动,我要什么,全由我自己决定,不是你要让,我就得全盘接受。」
螭吻说得振振有词,气势不软弱。
「哦?那你要什么?」惊蛰洗耳恭听。
「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
这不是一个处于劣势、失去较多的那一方,所会提出的「要求」。
「是呀,现状没啥不好,我照吃、照睡、照样有人侍奉。」
虽然,手脚软绵了些,体力不济了点,头髮白了……全部,但对照他以往,爽凉的龙子生活,相去不远。
可他知道,惊蛰的差异,很巨大。
螭吻娓娓道来,那些差异。
「而你,可以去修炼更上层的术法,曾看轻你的天人,这下会争先恐后邀你成为战伙,再也没有谁,敢对你说──可惜,只是隻蛟。」
都不知道……听见那种话,他比惊蛰更生气、更愤慨、更……
心痛。
所以,若他当时在场,听谁这么嘲弄惊蛰,他定会跳出来,替惊蛰出气。
他没惊蛰的冷脾气,总是热烫衝动,甚至,还出拳教训过几隻蛟物。
「本来就不是蛟,却为了我,饱受奚落、冷嘲,你是想害我内疚、自责,觉得……欠了你一屁股债吗?」
螭吻咕脓著,貌似不满,可脸上神情全无责备意味。
只有几丝不捨。
兴许连螭吻都没察觉,他那双澄透的眼,洩漏出太多、太多的心愫。
惊蛰瞧著这般的他,白玉般细雕的人儿,因为怜惜,才不惜赌气,陷自身于险境,用了最蠢、最笨的魂魄离体,也要逼他取出掠食丹……
怜他之意,教他动容。
行径,却不可取。
惊蛰低首,在螭吻唇畔间,落下细雨轻吻。
「小九,你没有欠我一屁股债,你也毋须内疚自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有多甘愿『维持现状』,我便有多甘愿把『黑鳞金骨』……还你。」
「又要跟我争执老问题?」在「还」与「不还」间,继续鬼打牆。
一个说著:“我要还,我一定要还!”
一个阻著:“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你还!”
烦不烦呀?!
出乎意料,惊蛰摇了首。
「不,我不同你争,你说什么,我全数答应。」
不仅回答得谦抑,就连表情,带著宠笑,亦是那般温柔、纵容。
“这么好说话?”螭吻眉峰微动,不发一语,又被惊蛰吻了一记。
「不过──」
“果然,「不过」两字一出,代表还有后续,等著要唠刀。”
「你是没欠我一屁股债,但是你的臀,确实欠了我一些东西……」
臀……欠了他一些东西……
猛地倒抽口凉息,脑门炸开轰隆声,红豔瞬间蔓延。
臀所能欠的……还能是什么?!
脑中勾勒出的情境,太旖旎、太火辣、太淫乱──
「这、这种下流话,你、你竟然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螭吻控诉他的无耻。
不只控诉,他直觉要从惊蛰身旁弹开,不让惊蛰大逞淫欲──
臀才在床舖上挪弹了一下,随即整个人被惊蛰逮住,他只来得及喊了声「禽兽」,惊蛰就真的「禽兽」给他看!
他被翻面,依袍被欣开、腿儿被箝制、臀儿被撅高──
然后,首波疼痛,袭来!
螭吻张大眼,是惊讶,更是错愕。
第二阵疼痛,飞快降临,啪声响亮!
「好痛!」
第三阵疼痛,在他转头看去时,高举的手掌再度落下,毫不手软!
那是很大的力道──绝非男人调戏女人时,似拍似摸、吃著香嫩软豆腐,那种暧昧情趣……
而是最扎实、最狠厉、最不留情的手劲!
每一记,都要螭吻用皮肉牢记,他对于螭吻不顾安危,任性行事,擅自取下锁魂圈,使魂魄脱离,险些出事──有多么愤怒。
「你打我?!我父王自小到大都没有打过我──哦!」第四下,啪!
父兄掬捧手心,连武艺较重,多少也会让著他,这样……被按在膝上,近乎屈辱,打臀教训,是人生头一遭!
女人被打臀,还能嘤咛娇泣,楚楚可怜,哀求原谅。
堂堂男子汉,臀被打得快裂成六辫,也不能哭!
第五下,热辣辣地,烙上臀肉,螭吻咬牙,强行忍住,等待第六下到来……等了久久,第六下,迟迟没来。
「小九,不许再有下次回,魂与身体不可以随意相离,听见没?」
「……」螭吻的回答,是沉默,是满肚子骂臭惊蛰的粗话。
「小九,听见没?答应我。」惊蛰扳正他,坐回腿上,痛得螭吻龇牙咧嘴,俊颜扭曲。
惊蛰抱起他,替他揉揉痛处。
「当初,第一个害我脱骨,魂体脱离的人,是不是也该打屁股五下?」他瞪向惊蛰,不满地提醒,是谁亦曾对他做过这等危险事──
然而,瞪视仅维持片刻,又转为愕视──
揉在臀上的大掌,越揉,越是不单纯;越揉,力道越是诡异……
呼著痛的手劲,转为……爱抚,轻拧精瘦臀肉,教人浑身发软。
他从惊蛰眼中,读出了浓欲!
他知道雄性皆兽性,他也正巧属雄性同一挂,但,他难以想像……
有人的兽性,能旺盛至此!
「你刚打我,像痛打你杀父仇人那样,现在还想跟我……」那个吗?!
有没有这么……禽兽?!
由蛟成龙,变成更大、更凶猛的畜牲了吗?!
螭吻推著他,但完全阻止不了惊蛰的逼近。
打完了人,还想嚐甜头,从他身上获取乐趣?!
门儿都没有!
「我父亲是寿终正寝,并非谁所杀。」惊蛰认真澄清,将肩上推拒的两隻手掌抓下,环过腋下:「小九,抱著我。」
「我不要!」方才被揍的痛,激起强烈反抗心。
不要也无妨,不阻碍惊蛰索吻。
他吻住柔软唇瓣,品嚐螭吻的气味,沉沦其中,想将螭吻泛冷的唇,煨得温暖,染上健康血色。
挣扎,是螭吻一开始绝对会做的事,谁都无法接受──臀瓣刚被打肿,不到半盏茶工夫,打他的人,却绵密吻他,意图明显。
如、如果,惊蛰方才下手没那么狠,带些调情的处罚,拍拍小臀,做做样子,他还会允许惊蛰抱他、吻他……
“现在才调情,拍小臀、摸腿肉,细细慰抚著、揉挲著,也、也没有用啦!”
心裡好恼地想,却被惊蛰带来的热意,逐渐俘虏。
灼烫的气息交融难分,和著四唇之间津唾的纠缠,不知由谁的喉间,滚出了沉吟……
「可恶,明明臀很痛……为什么还对你……会有反应?」螭吻真气自己,意志太不坚,被几记缠吻,弄得晕头转向!
惊蛰像毒,淬在他心上,已经太久了。
以疼宠为毒引,日积月累,深入骨髓,教他抗拒不了「毒发」……渴求著再喂养更多。
惊蛰回以低笑,螭吻懊恼的表情、埋怨的嗔语,悦乐了他。
「你还笑?!」螭吻恼羞成怒,报复似地,强行堵上逸笑的唇。
惊蛰那样笑……笑得他的心,很痒!
扑过去的身子,双退跨开,在惊蛰的腰侧,左右箝锁。
略低头,流瀑白长髮倾洩而下,顺著精瘦身躯蜿蜒,落在惊热面颊边,如柔软帷幔、如山岚轻烟,衬托著緻俊面容,带来难以言喻的……
妖娆。
惊蛰为之屏息,胸口躁动。
尤其,当螭吻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以高高在上之姿,压倒了惊蛰,得以对他为所欲为时,露出的一抹笑意,极其俊美。
惊蛰眯起眸,欢迎他的蹂躏。
纵容著螭吻,拉扯身上衣物,胡乱摸遍他全身,以手,以唇,以牙,丝毫不介怀他在每寸肌理上,烙著「“螭吻到此一游”」的印记。
开疆拓土的人,一阵辛勤之后,又在他身上瘫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具破身子,想逞凶一回,都如此困难吗?”
惊蛰的指腹,沿著脊骨线条,缓缓而上,轻画者,令人战慄的触碰。
随开口的低问,带动胸膛起伏,枕在上头吁喘的螭吻,清楚听见:
「忙完了?接下来,换我?」
多有礼貌的问话,可是接下来的行径,未免太凶狠!
仍处于上位之姿,正好方便男人逞凶,腰被牢握,无法动弹,侵佔的力量,强而坚决,逐步没入温暖体内。
温柔的停伫,仅止片刻,坚接而来,是狂风暴雨的攻势……
螭吻努力吸气吐气……而此刻,他所能做的,似乎也仅剩吸气吐气……
身子又软、又紧绷,伴随著胀痛而来,是热,是倾巢的欢愉。
薄汗,点点银亮,分佈两人身躯,因拥抱而交融,难分彼此。
螭吻没有足够气力去支撑自己,全靠惊蛰粗实的双臂,托住他、操控他、带领他,帮他跟上狂野的律动。
忘情之际,嘴裡喊著的,不再只是对方的名,还有,不肯轻易脱口道来,呢喃的爱意。
“我爱你……”
不知是谁开口先说,引发更炽烈的交缠。
是螭吻?或是惊蛰?
那也不重要了,因为回应而来的「我爱你」,随著索吻,每一吻,便低诉一回……
情,正热烫,而夜,正深浓。
纵欲整晚,在他身上,惊蛰做尽了一切。
螭吻能想到、不能想到,还有……连想也不敢去想的姿势,惊蛰逐一全教给他。
哄诱他,当他做对之时,给他甜美奖励。
鼓励他,在他笨拙失败,屡次错误之时──又或者,直接扳弄他,摆山惊蛰满意的豔态,再给予奖赏……
好不容易鍡饱惊蛰这头兽,螭吻累得睡死,浑身上下没有半根寒毛,能站得起来……
窗外,千年珊瑚树的光芒,一如璀璨阳光,洒落而入。
不仅是光线,更有……渐渐走近的交谈声。
「父王不放心,让惊蛰和小九的身体睡在一块儿!他长得一脸『我会姦尸』的模样,今晚叫他去睡客房……」
「哪有人这么飢不择食?再说,惊蛰白日全在寻找小九,耗时费力,没有那种兴致,也举不起来吧?」是四龙子的哂笑,笑父王多心、爱操烦。
「前两夜都没出乱子,今晚应该也──」
言尽于此,门扉打开,几声抽息,眼睛不只瞪大,险些掉了下来──
一床凌乱,两具一丝不挂的身躯,仍旧交缠,四肢迭抱。
黑白两色的髮,甚至绕掺在一块儿,铺散枕面间,缠绵暧昧。
龙主震怒又打击,失声吼出:
「姦尸呀呀呀呀呀──」
※※※※
「我不同意!」
愤懑难消的四海龙主,龙首人身,从喊完「姦尸」迄今,已维持半个时辰以上,迟迟无法恢复。
即使,得知小九平安还魂,床上躺的并非尸身──他也开心不起来!
如果……惊蛰当真「姦尸」,起码当爹的人砍死淫兽,光明正大。
但,情况并非如此……
自个儿的儿子,枕卧淫兽膀间,睡样疲累……却好安详。
一旁淫兽,颈上、身上,全是抓痕吻痕,某些部位是淫兽自个儿亲吻不到的地方,若非儿子「动口」,哪可能製告得出来?!
龙主想大声斥喝,命人把淫兽拖出去砍的理由,也没有了。
「我说什么都不同意!哪有生了儿子,还要嫁出去的道理?!绝无可能!」
可怜的桌面,又遭龙掌重击,这一回支撑不住,应声而碎,黯然身亡。
「我愿意留在龙骸城,像那颗小蚌和小蔘,不娶走小九。」惊蛰不介意沦为「媳妇」同一挂,只要能与螭吻在一起。
龙主闻言,怒火不降反千:「说啥娶不娶?!我不淮!」
「不嫁不娶,那些,我也不在意。」事实上,惊蛰想说的是──你淮或不淮,我最不在意。
「你不在意我在意──你这家伙!小九还魂,却没即刻通报我们,存何居心?摆明是先想对我家小九不轨──」龙主咬呀切齿、追胸顿足,只差没呕个三斤鲜血,来表达气恼。
「未能即早通报,这一点是我疏忽,毕竟当下要忙的事。」惊蛰口中说「疏忽」,脸上却无任何歉意,甚至牵起一抹餍足的笑。
「“要忙的事,太多”」,听进龙主耳内,无疑是挑衅!
这、这家伙,幸好没投胎成他儿子,否则又多逆子一隻,他的龙寿起码短少一百年!
龙主一口气顺不下来,鬰闷硬喉,错失骂人先机,只听惊蛰再道。
「小九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仍在你随时可见之处,我不会带走他。小九原先所有职责,由我接手,替他及担。若数年之后,小九想取回力量,我双手奉还,绝不恋栈。」
“若数年之后,你想取回力量,我双手奉还,绝不恋栈。”
昨夜,惊蛰不知在螭吻耳畔,也说过多少回这样的承诺。
螭吻被几名兄长护挡于身后,阻止惊蛰靠近,虽然,为时已太晚。
侧卧青玉长椅的螭吻,边打盹,边等鱼婢送来珍珠干贝粥,听见惊蛰那番话,他才稍稍清醒些。
珍珠干贝弱在此刻送来,他舀上一匙,吹凉,填入嘴中。
鲜美的滋味,久违的咸香,在口腔化开。
本以为,这一顿,又得在无滋无味、暗暗叹息中度过,岂料,热粥的好味道,他能品嚐出来了!
「原来文判是这个意思呀……」他呢喃著,自个儿勤快点头。
「既然要还,何不现在还?」另一端,二龙子冷声问向惊蛰,对其承诺抱持怀疑。
「我与小九达成共识,一切全听小九的意思,他要我还,我随时能还;他要维持现状,我也无妨。」
「小九失去力量、失去如意宝珠,只怕他的身体会日渐毁坏……你可想过?」大龙子一针见血,问出症结。
「应该不会哦。」螭吻插上嘴。
众人纷纷投以注目,见他胃口甚好,一匙接一匙,不似之前数月,提及吃饭,他都是苦著一张脸,活似嘴中所嚼是白蜡,而非粟米。
「文判告诉过我,我待在惊蛰身边,会一日好过一日,别离他太远,多与他……嗯,亲热?还是亲近?还是亲吻?……那时我没太认真听,不过,大概是这意思吧。」
味觉的恢复,是证据一。
红润润的好气色,是证据二。
眉宇间,舒展的轻鬆,是证据三。
浑身痠痛……则是后遗症状。
「真有其事?」龙主皱眉,抱持怀疑。
「你可以去问文判,他说的。」螭吻已经吃光粥,向鱼婢再讨一碗。
龙主当真去问了,透过水镜,直接找上文判,得到的答案肯定无比。
要让螭吻恢复元气,惊蛰是最佳解药。
他留在螭吻身边,对螭吻,有益无害。
龙主陷入天人交战,该不该留下惊蛰……
他是很想要「儿媳」,但是不想要这么大隻、这么魁悟、这么不可爱的「儿媳」……
「这样也好,一个,本该是你儿子;一个,更是宠爱多年的么儿,两人都不用取捨,皆能变成家人。」
五龙子浅笑,提出另番见解。
只见龙主沉思,似乎对此……有所感触。
慢慢挪眸过去,望向不知何时开始,已坐在一块的两人。
螭吻吃了粥,讨了饼,现正咬著海鳗串,嘴角沾染褐酱,惊蛰适时递茶,以袖拭去酱汁,再解决螭吻塞来的「厨馀」,毫无怨言。
那融洽,一点都不违和。
那情意,任凭谁看,都能察觉。
不单惊蛰,还有螭吻,觑著惊蛰的眸,弯弯地,直笑。
笑得一脸柔软。
而非首次还云时,身魂皆在,面容间的笑,只是强颜。
「不用取捨,都是儿子……」龙主低语,觉得这样似乎……不算太糟。
「再说,从多少年前开始,大伙老早就有心理淮备……惊蛰『叔叔』对咱家小九觊觎多时,现在不过是『既成事实』,好似也毋须音外,父王,是吧。」
五龙子意在安慰龙主。
以前,众人不知惊蛰用意,仅觉他独宠小九,又有多少人误解两人关系,直接视其为偶。
就算他们两人,终是成双成对,九成九只会换来几种惊叹──
“早八百年我就知道,这两人,绝对有暧昧!”
“根本不意外!惊蛰一脸明摆著垂涎九龙子美色,瞅著九龙子的眼神,活似要把人吞下肚去!”
“惊蛰果然出手了!这不良叔叔……”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算有天良的讚叹。
全龙骸城中,谁会意外?!
没有。
还认为理所当然,连赌局都懒得开。
「两个儿子吗?……别人家有两个儿子,就能多两个媳妇儿,我两个儿子却没半个媳妇儿,亏大了……」
「都八隻儿媳了,煮锅汤也嫌挤,父王,知足常乐,不然,你把惊蛰当『儿媳』看呀,反正你的儿媳──有天女、有蔘、有蚌、有鮻,有人类、有凤精、有女娲后裔、有龙女……再添一隻雄性生物,大伙不奇怪的。」
五龙子已沦为儿子裡最尽孝的一隻,很努力……想让龙主释怀。
他话甫说完,就见龙主浑身一抖。
儿媳成群,本是美好景致,还能遥遥幻想,日后,数十龙孙嬉戏玩耍的天伦之乐。
蓦地,魁伟惊蛰出现,在如花似玉的儿媳堆中,鹤立鸡群,很奇怪!很突兀!躬不舒服!
「儿子就好,当他是儿子就好──」
也只能当他是儿子就好,呜。
螭吻肚子填了八分饱,便抵挡不住阵阵睡意,歪著脑,倾著身,往惊蛰身上瘫去。
「小九昨夜没睡多少,今早又被吵醒,我带他回房补眠。」惊蛰横抱起螭吻,口吻不似请示,动作更是直接笃定,说了便做。
“是谁害他昨夜没睡多少呀呀呀”──龙主心裡响著龙吼,吠声到达嘴边,却只能嚥下。
文判特别叮嘱,螭吻留在惊蛰身边,才能舒缓身体不适,越来越健康……
为小九好,只能眼睁睁看著,这个「儿子」佔有欲十足,把另一个儿子搂进怀中,送入洞房──不,是送回房裡。
「乖,父王,别看了,喝茶吧。」又是五龙子,善意挡在龙主面前,递上茶。
龙主拿茶当酒,了一杯又一杯……
众龙子默默交换眼神,内心有志一同:
“幸好没生女儿,否则,父王这个性,光见女儿出嫁,他绝对会号啕大哭,说不定还会满地打滚,失态喊著:「父王不让你嫁,不要嫁不要嫁不要嫁!父王养你一辈子……」”
龙生九子,阳太盛,阴太哀,根本……是老天不让龙主哭太惨,一次次忍受送女出嫁的心痛,才特意给的安排吧?
终曲
失去如意宝珠的龙,难以避免终是走上这一途。
失控、暴怒、压抑不住的火气,在螭吻身上爆发。
当时,他正与蔘娃几人,吃海粟、品甜酒,一切来得突然。
愤懑衝撞他的胸口,急欲窜出,眼前任何东西,包括人,都碍了他的眼,有种……
恨不得倾翻石桌,彻底砸毁所有,难以抑制的恶念!
一切,结束得也突然。
在螭吻气喘如牛,试图翻桌闹事,伤害几名嫂嫂之前──
「然后……你就被蔘娃几人压制,而战斗天女辰星,连抬抬指都没有,全不插手,冷眼旁观?」
惊蛰风尘僕僕归来,乍闻消息,以为出事,便匆忙回房。
看见螭吻毫髮无伤,心先安下大半,再细细追问,得出了结论。
哭笑不得……
螭吻脸色好沉,遭到五花大绑,安置贝蚌大床间……缚绑于腕上、踝上的,不是粗大铁鍊或韧绳,仅是几条薄绢。
惊蛰深此时绝不能笑,攸关螭吻的尊严──连蔘娃那种货色都能压制他,区区薄透丝绢也无法挣断──确实很伤。
一笑,今夜绝对无睡、无人可抱。
为吻解开丝绢,想扶他,螭吻却不愿从床上起来,紧抱绡被的手浮现许多的鳞,鳞色透明乾淨,不带半丝彩泽鳞最原始的泽光。
「小九,到我这裡来,我替你压下负面的懑恨。」
话,低柔说著,力量,不容抗拒,已先行一步将螭吻捞进怀中。
螭吻没有挣扎,也知挣扎无用,全由著惊蛰去做。
密密抱著,胸臆紧贴,沉稳心跳,属惊蛰所有;而躁乱地、暴跃地,则是螭吻的紊乱胸动。
惊蛰什么也没做,没轻拍他的背,没轻抚他的髮,没轻声喃哄,没策动术法……
只是抱著。
只是热暖气息,淡拂在他髮旋之间。
逐渐地,杂乱的躁动,驱散了;烦闷的情绪,按捺了,就连眸子裡,所有事物皆不顺眼的酸刺,也缓缓软化。
就像如意宝珠一样,抚慰龙心。
惊蛰便是他的如意宝珠。
「好些没?」惊蛰问。
「还没。」螭吻在他肩窝处,闷声回。
好,再抱一下。
半晌过去。
「小九,好些了?」惊蛰声音轻软。
「……再等一下。」
没关系,不急,慢慢来。
再良久过去。
「小九?仍是没舒服些?」
若这次再得到否定答案,惊蛰就要抱起他,去寻魟医诊治了。
「……你怎么去那么久?」
惊蛰没等到答案,倒等来了质问。
明白螭吻所问为何,他耐心回道:「去推辞天人邀约,毕竟我仍是蛟时,受祂诸多照顾,于是答应再为祂做一事,去除荒山之恶虎,因此晚了几日回来。」
成龙之后,不单一名天人邀请他,名为揽收坐骑,实则盼成战伙,但他一一婉拒。
心,不似以往贪婪,渴求武艺至高,现今的他,甘愿代替螭吻,分摊其责,守著海城,守著这片湛宁。
「是我回来得太晚,才害你失控,抱歉。我带回好多颗仙果,也在荒山採了岩菇,想吃吗?」
出门不忘伴手礼,只要能喂养螭吻的,他都愿意费时费工去摘。
「想吃。但我要先吃你。」
螭吻抬头看他,让惊蛰瞧清他瞳心之内烧的火光。
失去宝珠的龙子,行径总是狂野──虽然,螭吻只是藉故发挥。
暴乱的心早被惊蛰安抚下来,可是分离数日,想见惊蛰、要见惊蛰……的渴求,并没有消止。
「这么飢渴?」
惊蛰眸色转浓,那一句问,不知是问螭吻,抑或问他自身。
眼前的螭吻,好美,眯著雪色的睫,像白雾,氤氲了慧黠的目光。
长髮散如绸匹,蜿蜒在红豔鲛绡衾面,说不出的豔丽。
「快一点……」
螭吻催促著,已经主动吻向他的下颚,抱他的腰,摩挲他。
「抚慰我……替我灭火,我好热,得好急躁,一定是没了宝珠的缘故……惊蛰,我想要你。」
全赖给宝珠就好。
是宝珠,害他这么渴望惊蛰……
全因为宝珠在惊蛰体内,所以,他无法压抑想要「拥抱」宝珠的欲望。
浑身都在叫嚣:“想要惊蛰……”
渴望藉由「合而为一」的方式,得偿所愿。
所以,激狂吻著,爱抚著结实肌理,十指穿梭在浓密黑髮间,眷恋不去,急欲敞开自己,包容了他,吞噬了他。
一波波战慄涌上,电麻著脊骨深处,难以自抑,呻吟、贪求、诱惑……都是宝珠的关系。
可恶,他才不承认,他的急躁,来自于分行离的短短七日!
第一波的悦乐巅峰,来得很快。
汗湿的颤动,稍稍减缓,但并不是终止。
瘫软的身躯被放平,透白的肤髮,红绡衬托,燃赤了惊蛰的眼,仿是,未曾退出的热源,再度蠢蠢欲动。
第二波馀韵,绵久、持续,几乎没有疲餍迹象。
到最后,分不清是螭吻诱缠著惊蛰,还是惊蛰贪索著螭吻……
承受不住太多狂乐,黑甜的昏厥袭来,螭吻脑门一热,仅记得一念闪过──
“好像忘了告诉惊蛰,他浮现龙鳞得模样,墨鳞泛金,不过度炫目,低敛的光耀,真好看,比在我自己身上,加倍的好看……”
短暂失去意识,再醒来,已被打理得乾淨、清爽,只剩下一身吻,紫红鲜豔,记缘著纵浪的翻云覆雨。
裸身的惊蛰,正在削仙果。
白玉色果皮,透,裡头果肉橙黄,教人食欲大开。
仙果切成一口大小,摆进盘内,方便螭吻醒来时吃。
「唔……」螭吻翻身,牵动疲软肌肉。
「醒了?」闻声,惊蛰转头,露出浅笑。
他一脸爽朗,酒足饭饱的畅快样,对照螭吻──被吃乾抹淨的剩采徇,可谓天差地别。
「……我老觉得,一开始点火的我,像个笨蛋,死好活该。」螭吻咕脓。
火一点,只想痛快一回,但最后……总是被「痛痛快快」折腾了一回又一回,然后再一回……
「我太过火了吗?下一次我收敛些。」惊蛰喂他一口仙果。
仙果虽未冰镇,却自有沁凉,嚐起来好凉爽。
螭吻咀嚼嚥下,嘴一张,下一块仙果又适时送入。」
「这番话仅供参考,谁信谁蠢蛋。」螭吻已经不会再受骗。
蠢蛋,当三四次就够了。
「你气色好了不少。」惊蛰轻触他的脸颊,满意上头的嫩色。
他知道!
每一次被惊蛰激烈爱过之后,他的气色都好到不行,容光焕发!
好到……每个人看见他,皆能清楚笃定──
“这两位,昨晚……缠绵滚床一整夜!”
虽然他不是黄花大闺女,脸皮没多薄多透,但他一点都不想让众人知晓,自个儿的床第私事呀!
更不想被他四哥捏著颊,戏谑说:「“啧啧!小九,你的脸,嫩到快能拧出水来。”」
「今天的六顿饭,我都要在房裡吃!」比别人多三顿的螭吻严正宣佈。
死也不要踏出门,去向众人展示:“他和惊蛰,又那个那个了……”
「好。」
惊蛰全依他,还不忘关心他的状况:「你现在平边下来了吗?」
惊蛰问的,是失去宝珠后,龙的失控症状。
螭吻老早忘掉那回事了。
「岂止平息下来,根本虚脱无力了,想使坏,也没法子……哈哈,我应该是所有龙族裡,唯一一隻失去如意宝珠,却毫不具威胁的龙。」说著,他不忘自嘲几句。
幸亏如此,才没错伤蔘娃几人,他会自责死。
「小九,我把宝珠还给你吧。」
这句话,所包括的,不单只说珠子,是能驱使宝珠的力量。
「接下去的话,我不听,你要说,自个儿去楼子外说,出房门之后,先替我端膳过来,我饿了。」螭吻奴役人,奴役得顺理成章。
「小九……」每回要劝说,螭吻便是这种态度。
「你到底是想还我什么?」螭吻睨去一眼,说完,先指了指空閒的嘴,一块仙果果立即填上。
螭吻咬著,汁液丰沛,酸中带甜,一如他的心境。
变成手无缚鸡之力,更弱于蔘娃,说心说不酸,那是骗人的。
但获得惊蛰的全心全意,被宠著、爱著,又看见惊蛰成龙后,风姿凛凛,他比谁都开心……那种甜,滋润了酸,成为另一种滋味。
一种,他心甘情愿的滋味。
一种,他不觉得自己有所遗憾的滋味。
「你,就是我宝珠,如意宝珠能给我的,你都可以,我还缺什么?」他反问惊蛰,问得惊蛰怔忡、无言。
惊蛰答不上来,意外于螭吻说出这番──甜言蜜语。
螭吻不客气,继续说:「你有任何损伤,我会心痛的,比失去那颗珠子,更加难受,而且,说不定马上疯掉了,不用等什么心智蚕食。」
被喂以甜美言语的次数,少得太可怜,惊蛰瞠眸,听著,感觉像浸入糖泉,裹了一身甘蜜。
连向来不嗜甜的他,都被这种滋味迷眩。
「小九,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他想再听一次,那番珍视他的话语。
那番……潜藏著深刻感情的话语。
螭吻看见,惊蛰双眸发亮,以期盼,似狂喜,瞧得他毛骨悚然,更瞧得他脑门热辣,懊恼自己说太多……把心思都说出来了。
「你别想,等下辈子吧你!」恼差成怒,赏给惊蛰一声啐。
好话不说第二遍!
没听清楚,是你自己的损失!
惊蛰眉目含笑,接下他的「承诺」。
虽然,是带有辛辣挑衅的「承诺」,不过,何妨?
听在惊蛰的耳内,仍是甜的。
惊蛰执握其手,蹭己鬓间未沉潜的浮鳞。
痒意搔在螭吻手背,却爬上心尖。
「好,下辈子。下辈子再说一遍给我听。」惊蛰低笑道。
就这样,螭吻的下辈子,莫名其妙……又被惊蛰给订去了。
附带一提,上一世的蛟魂,也是这样遭龙魂连诱带哄,抢先拐走,不容他人觊觎。
在一个与今日相仿的春暖花开,嗯……海空湛朗,两两依偎的情浓之际,门牙拌齿,演变成缠唇搅舌。
斗嘴声逐渐变小,取而代之,是亲暱的儒吻声。
啐著「“等下辈子吧你”」的男人,心想,这辈子,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
兴许,在某一年、某一天,他会愿意,再说一遍,教他羞赧的心理话……
笑言「“下辈子再说一遍”」的男人,心想,这辈子,该要再如何地,加倍、更加倍,宠爱他。
兴许,阁上眼,即将离世的那一时、那一刻,他会愿意,容他守在奈何桥前。
或是,他在桥前等待著,与他执手,连袂踏上隔世之桥……不让哪一方感到寂寞。
下辈子,太远。把握当下,尽情相爱,才是明智之举。
惊蛰环抱著他,蹭嗅那缕髮香。
「小九。」喃喃地,忘情地,唇瓣逸出了……万般珍惜的名。
「嗯?」慵懒应声,昏昏欲睡。
越慵懒,嗓音越魅人。
「没什么。」惊蛰在他髮内摇头,叹笑。
只是想喊。
只是想喊了之后,有人回应,那种心中踏实。
小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