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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红雾缭绕,那淡而入骨的寒香叫蔻欢。
“改还是不改……”我倔犟地问千云戈。
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依旧用习惯的姿势把我圈在怀里,着了魔似的把玩着我的腕子。“奇怪……像透明的……”
我撇撇嘴,都看了两个时辰,我腕子上有迷药吗?干脆抽回来,省得那家活失心疯。
“别动!”他抓的紧,把我身子一带,头顶正碰着那硌人的下巴。
“疼……”我埋怨着,一下推开他,从软榻上跑开。
千云戈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痴笑着看我:“别跑,回来。”
我挑挑眉瞥他一眼,隔了两步远站着不动。
“乖,回来。”他又说,眼睛里满是迫不及待。
我不想惹他,但也不想乖乖回去,于是换上一张笑脸:“你答应给我换个名字我就过去。”
他唇角掠过一丝不屑,淡淡说道:“现在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再贴切不过!”
我登时臊红了脸,啐了一口,说道:“好什么,我是男人!”
话一出口,我们两个都愣了:千云戈大概是没料到我的激烈,而我则是触到了心里的难言之创。
可笑还是可悲?四年了,谁还把我当成男人,不过是供人玩乐的娈宠罢了,比起优尤叹不如。别人笑脸相呈也是“打狗看主子”的意思,谁让我有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子。
见我恼了,千云戈倒觉着好笑,他懒懒起来,边走边说:“谁说男人就不能叫‘销魂’?要我说……”话没完,我就又被他扯进怀里,一双宽厚的大手就在我的水袖里摸索着,终于,我那可怜的臂腕给他擒住,千云戈这才心满意足了似的喃然说道:“这世上独你不让这两个字冤枉……”
我又羞又气,冷冷哼了一声说道:“那你就孤陋寡闻了,王爷,碧玲阁的笑青,楚香斋的怡墨,恐怕这两个字都不及其妙呢,什么时候王爷闲了……”
老天!早知到千云戈喜怒无常,偏不长记性,我的胳膊猛地被他扭在身后,疼的连苦都叫不出。
“好啊,我不在你倒风流快活,又是碧云阁又是楚香斋,你还去过什么地方?”他居高临下,见我皱眉弓腰,突然腾出一直手,夹着我就向软塌走去。
我咬紧牙不说话,千云戈干脆把我丢在榻上——那沉鸿榻是南润国进贡给我朝天子的无价之宝,顾名思义,人在上头就像踏进万鸿之池,腾云驾雾浑然忘我。
上次千云戈带我去皇宫祭典,我酒醉被人送去小憩,醒来后只赞了句“这床真舒服”,第二天皇上就差人把软塌送到均赫王府,而千云戈谢都懒得说就收下。我这才知道,虽然一个有名,一个无份,两者却是天壤之别,被千云戈这样的人困住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千云戈固然宠我,我要的,再宝贝,他眉都不皱就能奉在面前,他说这天底下没几样东西真入得了他的眼,我信是实话,可是既然全天下都不在他眼里,他又做那“幕后国主”干什么呢?
发现我竟失了神,千云戈欺上身来,用力搬过我的脸恨恨说道:“呵,是想‘笑青’了还是想‘怡墨’了?”
我吃疼看着他,赌气地说:“反正我不再叫那名字!”
“别跟我打岔,说,想谁呢?”
我被他的执著呕得想笑,于是环上他的双肩,幽然说道:“王爷居然为我争风吃醋,我怎么当的起!”
他懵了一刻,腾然撇开我,背对着坐起来。
我咯咯笑个不住,心却好像坠入了无底洞,这场男人跟男人的游戏,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算了?
过了好半天,千云戈才回头看着浑睡的我,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问道:“可把你弄疼了?”
千云戈武功了得,出手却没轻重,我若恼了他,受皮肉之苦总是难免,可虽然如此,每次他问我还是会答“不疼”。
“不疼”是假的,可是身上的疼比起心上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从不因为这些耍性子。
我装睡,千云戈静的连鼻息都没有,不多会儿,他挨着我躺下来,又拉过我的腕子,一寸一寸抚着。寂静中,我恍惚听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醒来已是暮时了,千云戈半靠在榻上,定然看着我。我动了一下,才发现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千云戈捧进了里衣。
“放手。”我说。
千云戈想说什么,眉头簇了簇,还是松了手。
我起身,慢慢理着衣裳,余光中依旧是千云戈望向我的侧影,我视若不见,甩甩头发想离开,千云戈却一把抓住我。
“好了。”他话语中带了丝压不住的焦躁。“摔疼了哪里让我看看。”
“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王爷不用担心。”我说的十分平常,没有半点脾气。
千云戈拦住我,抓起我的右手在眼前晃晃,我才要为他的死缠烂打恼火,眼睛突然被一道泛着幽光的白雾晃住了,腕子上传来阵阵沁人的凉意。仔细看去,竞是块半月状似玉似珠的东西,被一根小拇指粗细精红的绳子穿着绕在我的手腕上,那打结的地方垂着几个流光闪烁的啼罂珠。
“这是什么?”我问他。
千云戈笑了笑,卖官司似的在我耳边说道:“销魂这样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我抽回手,又问:“我的血晔猫眼呢?”
血晔猫眼是西凉国的绝品,世上只有九颗,据说是浴了天露所以红的惑人心魄,每颗都价值。三年前千云戈在西凉皇宫见到,当即就问西凉王要下了。因为格外迷恋我这双腕子,千云戈把这世上仅有的九颗血晔猫眼穿成坠子送我做了手饰,害的许多人直到现在都说:均赫王爷身边的销魂,半个腕子足以倾城。
千云戈对此却不屑于故。因为他的缘故,送我饰物玩意儿的人难以计数,但千云戈却不许我戴别人送的东西,他总是固执地告诉我: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便玷污了这副“天工之作”。我好笑于他的荒唐,却也对他的顽固十分无奈。
“丢了。”千云戈若无其事地答道。
“丢了?”我吃惊地大叫一声,怔怔看了他片刻,终于想到,这个人是疯子,他做什么都实在不足为奇。
千云戈见我如此,又拉我入怀,安心了似的轻声说道:“这下不气了吧?我派人找这块‘冥玑’找了好久呢,本来想着你生日的时候送你……唉,还是等不到。你可要收好了,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了……”
我暗自笑着——冥玑,开天辟地时神化之物,匿于冥冥中,自有灵性,识主庇佑,险中度难,天地唯一。千云戈啊千云戈,这样的奇珍异宝你也给我,难道你真的恋我到了不可救药?
“这些荒唐的东西王爷也信,我看还不如那几颗猫眼看着可爱。”心里莫名的,讥诮的话顺口就说了出来。
千云戈狠狠勒了一下我的肩膀,口气却难得的宠溺:“没良心的小东西!为了它,本王生生折损了十七个镶銮禁士,你是诚心气我呢!”
“哦?”我的身子微微一颤,十七个镶銮禁士?也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吧,十七个,个个绝顶高手,为了你对一个人的宠那十七个枉死的都不算什么。
“冥玑本来就是有灵性的东西,它若不叫你找到,凭你上天下地,翻江倒海……”
我再也听不进他的话——固然知道‘冥玑’的珍贵是九百、九千颗血晔猫眼都不敌的,但这样的比照却让我悲怆得无法自已,因为这就是千云戈永远的道理——全天下最好的,他的一切都要是全天下最好的,不够好就该撇到一边不算数。可惜了你聪明一世竟糊涂一时,我这个早就不够好的什么时候才被那全天下最好的替掉呢?
“王爷,”我打断他的话,静静地问:“你还记得曾任宰相的杜海年吗?”
千云戈像被人刺了一剑似的慌然一震,脸上的表情结成了冰。
“还有原来的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平安王爷千云汀,振边大将军……”
“住口!”千云戈大吼一声把我推开。
我得逞地笑了,回头看着千云戈,竟然也有让他狼狈成这样的事,恐怕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均赫王爷吧。
不顾千云戈要杀人一样的眼神,我缓缓起身,走出了暖阁。
六月天,夜也是凉的。
不知在风池边待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像怕扰了我似的,轻缓得让人不愿计较。
风起了,撩动着发丝,脸颊上发痒的感觉却很舒服,我抱着栏杆把头更埋进臂弯里。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写这话的人必然也知道,越是苦心才越爱危栏吧,固然好意相劝,只是徒添凄凉。
“七少爷……”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是谁。
七少爷……
“销魂”是千云戈给我的名字,别人最多在背后说说,谁也不敢得罪千云戈这个实际上的九五之尊这样称呼我,换到人前我便是“七少爷”。
想来可笑,论辈分我怎么也不该行七,可千云戈偏让人叫我“七少爷”,只因为“七”与“妻”谐音。这是千云戈不愿人知道的意思,但司马昭之心如何掩饰。说了来去,依旧是我,要为他这难得的计较担当笑柄。
我静静听着身后人的动静——说话吧,顾峥,说话吧,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乖乖回去。
可是等了很久,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什么都没有过。
我委屈快要哭出来,老天,你到底要怎样难为我?本来没有希望了,可为什么还总是偷偷盼望,就如愿以偿一回,就一回,我并不贪心呵,为什么这都不行?
渐渐笑出声来,哭对笑,物极必反,哭不出来就笑吧。
“七少爷。”又是一声,多了些无力,更像要粉身碎骨到风中一般。
我不答,依旧笑,笑,笑到什么都忘了……
恍惚着,一只手暖暖揽住我的腰。
我平静下来,转身对上那张怜惜的脸。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动手动脚!”我狠狠地说。
他的眼中泛过一丝痛楚,轻轻放下手来。“王爷请七少爷回去。”再看不清那人面容,只有谦卑恭敬的声音。
我瞪着他,不过片刻,却发现心头上的竞是哀凉,狂波怒浪一样拦不住的哀凉。
“哦,王爷找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道王爷这回要怎么罚我……”我故意说的十分轻佻,带着副狂浪的姿态从他身边错过,丢一句暧昧的话在风里:“也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起来……”
孤枕难眠——原来是古人留下的咒。
那天我回去,千云戈竟没在我的销云阁里等我,只有芫儿不露声色伺候我睡下。
很久都没再和千云戈分房睡,一时间倒不能适应。想着当初,每次他非要和我同床便噤若寒蝉夜不能寐。日子不过晃晃腰肢的功夫,四年已飘然而过,原来时间真的是天下无敌的刽子手,曾经的坚持在它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既如此,以后我还有什么可执着?
接着的几天,千云戈也是避而不见,我倒还依旧晃晃悠悠地消耗韶光。
真的,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怀疑,并且鄙夷到极点。
自从和千云戈在一起,我的日子就一直逍遥自在。苦子日我不是没经过,知道有今天的高高在上都是千云戈的权势和财富堆出来的,我只要服从他,这天底下任我纵横。
纵然——当初我也反抗过,仇恨过,信誓旦旦想要报复过,只是这一切都太短命。那些壮烈的情感还没有长成参天大树,就被纸醉金迷风流快活的贪享蚀骨焚心,我已如富贵窝里爬出来的玉蛹,再也没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心性和力气。我自叹不是大丈夫,可心还是骄傲的,所以不肯羞愧,甚至连退后都终于学不会。
于是无波无澜,静如纸水,有千云戈的庇护,没有佃户来收租,没有地痞流氓来扰乱,没有官府暴吏来欺压——纵使千云戈贵为一朝皇爵,也无奈早在权势的争斗倾轧中,双亲泉下、兄弟疏离,更不知是他命桀还是薄幸,诺大的王府连个女主子都没有,子嗣与他无缘,惯于男宠的家事纠葛随带着沾不着我丝毫,于是,全天下对着我都是一个意思:只要放开身心去享受足以。
这样的生活不好么?我问过自己,现在却被一个小丫头缜怪着问。
我只是笑,好不好轮不着我选。
“七少爷真是的,王爷整个心都在你身上,何苦要呕他呢!”说这话的正是我的贴身丫头,芫儿姐姐。
“我还没见过王爷对谁这么体贴,不管怎么着,七少爷跟王爷服个软,王爷没有不回心转意的,真要把王爷惹恼了有什么好呢!”见我一颗痴心都在手里的小书上,芫儿倒依旧诲人不倦。
……把王爷惹恼……
呵呵,我真的把千云戈惹恼了吗?也许吧,这回他是真的腻了,说不定很快我也要被扫地出门。
听说我之前千云戈有过十几个宠妾,都没有熬过半年,就被他风风光光打发出去了,他若要打发我又会怎样呢?我若对着他的放手又该说什么做什么?真是伤脑筋的问题。
不再听芫儿絮絮叨叨,我抬起头,没心没肺地笑笑说道:“芫儿姐姐,你说累了,快把那蔻欢熄了,我头晕。”
芫儿瞪我一眼,咬牙切齿走到香炉边,一边动作一边恨铁不成钢:“再没见过你这么不分轻重的人,四天了!王爷四天都没来销云阁了!”
心里念声“罗嗦”,我仍是装聋卖傻。我怕闹,又一直忌讳自己的身份,当初若不是千云戈坚持,恐怕连芫儿都不会留下,多个人多张嘴,果然不得安宁。
可是——四天了吗?都这么久了,我倚在窗边远远望去,整个王府绿翠红嫣,琉璃飞光,尽收眼底。想想只有我才有这份眼福,心里终究是得意的。
也是因为千云戈的宠,才让我在这从未起过楼的王府中有了座精致的三层宅邸。千云戈最初给我的别院已经羡煞旁人,可当时我却不愿屈从,所以有意刁难,偏说要住在云阁上。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就在王府的显赫位置真的盖起座高楼。千云戈牵着我来看,一向凌傲的脸上竞笑意盎然,惊的王府上下不敢大意。
只是那一刻,我看着那个整整大我二十三岁的男人居然疏忽了,于是住进销云阁的头个晚上,我纵容他在我身上撒下了情的种子,从此我不恨千云戈只恨自己。
是日子太平淡安逸才让人容易陷进妄想吧,那些曾经不堪的记忆甚至比经历时还要清晰,而模糊的只有裁判,我已经在这场人生的游戏里迷了路。如果以前料到今日,或今日计量出以前,一切又何去何从呢?
和千云戈的这出故事,到了后世也许什么都好,只有开头不好。
千云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只是依稀记得母亲的死,躺在花街柳巷背后的残败中,我太小,伤心还没有学会,就任人把那个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怀抱带走葬了。
接着的几年便是在当时红遍京都的酥雨阁里听人差使,偶尔反错,或打或骂,却没有觉得太难过。
别人都说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天,我端着热水去给姑娘们添茶,突然就在廊子里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醉汉拦住了,他夹着瘦小的我就往暖房里走,滚烫的水撒了我一身,我哭了,慌了。
后来老鸨、护院几个人把我从那人手里夺过来,折腾了一番,送走了那人,不但出乎意料地没有罚我,还重新审视起我。
这孩子不错。
我只记得一脸横肉的护院说了这么一句。
此后就是识字读诗,下棋弹琴,我住起了姑娘们专有的香闺,穿上了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连梳头、装扮都周到起来。
那时候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好,虽然有点烦,但终究不用干粗活了,吃的用的都好过从前,我有什么不满意呢。
然后就是十一岁夏天的那个下午,我才跟女师父炼完琴就被老鸨叫去后院。
我穿着湛蓝的丝袍,天太热,就把头发高高绾起,脚下踏的是素白的便鞋。
第一次见顾峥我就觉得这人真是厚道又可靠——可靠,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认识的人竟然觉得可靠。
顾峥坐在太师椅上,十分稳重儒雅,他边喝茶边打量我,而我也好奇地看着他。
老鸨面有难色,却不太敢流露,只是陪着笑说,只怕这孩子太小,不懂事。
我于是又对顾峥多了种看法:连一贯张扬跋扈的老鸨都对他小心讨好,这个人肯定不简单。
后来顾峥留下了几张银票,显然老鸨心满意足了,我就决然一身跟着顾峥来到了均赫王府。
从前悠然自得的日子被初到的艰苦一扫而空。
均赫王府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但也就是这些经历让我今时今日清醒地知道,千云戈于我,是恨之入骨的。
如果只是需要粗使的下人,大可不必劳烦顾峥这样有身份的人到酥雨阁里把我买下来,况且,买我的价钱绝对不算便宜。
那么最初在王府里受尽驱使与奴隶的唯一原因就是有人故意要折磨我,要我受尽欺凌与羞辱,而如人所愿,那一年中,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时至今日,依然心有余悸。
所幸的是,在众人的势利压迫之下,好在有顾峥不时的看顾与安慰,我和顾峥的恩怨正是始于斯。
顾峥大我十二岁,是当时王府总管顾仁凤的大儿子,我们地位悬殊,对顾峥的好,虽然诧异,却感激不尽。我当顾峥是兄长,是死党,是值得刨心剜腹的人。
而真正知道自己的美,是十三岁那年——我险些被王府中的马夫强暴,虽然及时救下,但无辜挨了顿打,王府上下更一时流言蜚语,男人们对我也越发不规矩。
就在我要被人生生折磨死的时候,突然一旨令下,我被送给了当时的宰相杜海年。
走之前,顾峥来看我,眼中是道不尽的不舍和怜惜,只有我还傻乎乎以为要逃出苦海了,还好心劝顾峥不要难受将来若得个一官半职也能有所作为。
顾峥无可奈何的一遍遍叹气,最后将一个镶金的玉坠子塞到我的包袱里,木然嘱咐着——收好了以后有难处的话用的着……王爷要重用你你乖乖在宰相府待个几年不要任性……人各有命凡事要看开……
我莫名其妙地听着顾峥说那些话终究当时没有参透。
这些年我对顾峥一直保持着仇恨的姿态,恨他和别人合伙纵陷我,糟蹋我,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炼狱里,其实有时候想想倒觉得,也许那时候他不告诉我是好的,告诉了,该发生的事情能避免吗?不过徒劳些不满和挣扎罢了。
进了宰相府我才知道,我是被当成男宠送去的“礼物”,当朝宰相杜海年偏爱青涩貌美的少年,并以此为乐。
第一个晚上,是在挫骨扬灰般的痛楚中度过的,就像跟什么妖兽打了一仗似的,身上心上到处伤痕。
我见过青楼中的男欢女爱,自然知道杜海年在我身上做的是什么事,而直到此时我才想起临别前顾峥对我说的话,并对酥雨阁中那半年的轻闲日子恍然大悟。
少年的血气方刚怎么容的下背叛和侮辱,但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一病不起。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顾峥居然把我接回了均赫王府,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拣了回来,但我从此不再理任何人,尤其对顾峥横眉冷对。
僵持了将近两个月,我再次被送给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做男宠。
为此,我自杀过一回,可没有死成。
黄泉路上只感觉一双蛮横的大手死死拽住我的腕子不放我走。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苦苦求着,用尽一生没有过的悲哀和低下,只为解脱尘世里的耻辱和无能为力。
要走就把你欠的还回来……那个声音像雷霆,几乎将我魂飞魄灭……
后来转醒,依旧心有余悸。
直到我跟了千云戈很久才依稀知道,当时拉我回来的正是他这位一向倨傲的均赫王爷。
只是到现在也不明白,我欠他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是鬼门关前这一番游转让我开了些窍,还是我生性儒弱,随波逐流。没有几日,我便乖乖随分到了杨延睿府上,并且性情大变,纵身风月迷不知返。
遥想当年,在杨府同姬妾们夺宠,在平安王爷的怡园内同美妃们争魁,更在振边大将军的寿筵上一杯花酒博得群芳失色,我都是安之若素乐在其中的。
再没有半丝羞愧之心,那不让粉黛的狐媚与风流好像与生俱来一般,拔皮去表,骨子里我竟如此,还有什么不肯认命?
但唯有一次,也就是那次,让我倒在人世的蹉跎里,再难理直气壮地为人。
春暖花开的季节,包容着我靡之至的生活。
春暖花开的季节,遇着梨花般贞净美好的惜卿。
和风戏,柳丝舞,脉脉漓波惹浅草,君如艳阳倾风华,肯为寒闺薄指柔……
就是敬我、爱我的惜卿到最后也是心碎绝望而去。
为什么你是个男宠呢?为什么你不是好人家的少爷,或者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任花前月下、良辰美景,都安抚不了这样通彻心扉的不甘与追问。
为什么?命运布下的局,你叫我如何回答……
一生之中,我最无力的,看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却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
是谁造的孽?认命,是轻贱自己,也轻贱了爱的人——我以为我不会再争什么,但还是破釜“未”沉舟了一回。
无风无月,每一次我跟命运的交战都是暗无天日。只觉得心里的血快流尽了,可还是跑着跑着,从将军府一直到均赫王府。
顾峥见到我癫狂的样子吓得任我所为,我在王府护院的棍棒下还是爬到了均赫王爷的温柔帐前。
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身上只剩下这唯一的声音在颤抖。
休想。均赫王爷看也不看就决然否定。
我笑得如妖似魔——是因为这张迷惑了无数禄蠹的脸吗?我毁了它撕了它我的悲剧该到此为止了吧?
如果当时那一刀下去而我也从此面目全非……以后的一切会好过现在吗?
问,仍是被命运早早淘汰的问题,仍是没有答案的浑话——可是我的心却怯怯地盼望。
你敢就叫你生不如死……
冷冷的话一棒将我打醒,疾风般划过的大手更让我残身如溃。
后来……后来……
比死还堕落,比死还折磨,不想活着可是命早不是我的。
再见到光影尘埃一切晃然若隔世。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拽着麻木如行尸般的我来见识人间地狱。
杜海年,杨延睿,千云汀,龙孟诘……曾经有染过的男人一个不差,惨不忍睹。
身体深处传来阵阵痉挛,望着具具血肉模糊一息尚存的身躯,我分不清到底谁在槛里槛外,只有满眼的猩红和张狂的腐味在肆虐。
生不如死……
这就是你所谓的生不如死……
的确,生不如死。
你给我的监牢又是什么?
你的独断专行?你的狂暴残忍?还是你的温柔宠溺?
既然决定了要伤害为什么倒不叫我沉入深渊,既然不想叫我好过你给的荣华与尊贵又算什么?
你睡里也不肯放开的手是要将我灰飞烟灭还是要囚我在苦海里不得超度?
惟我独尊的千云戈,冷眼人间的千云戈,我永远参不透的千云戈……
忤自这一刻,精雕细琢的菱窗边,我放尽一切力气,让罗袖自垂自扬;眼是幻然的,风里更看不清变化的曲线;若是醉了,便有你,在飘舞之下,仰头浅笑……
2
“销魂!”仰头浅笑,果然是你。
理不清的思绪惊吓中逃之夭夭,手中的书本如翩然的鸽子,直下层楼,掉在你脚边。
你拾起来,看了看,消失在门扉。
不多会儿,轻快的脚步声近在耳边。
“是王爷!”芫儿早跑着去迎接。
我一回头,竟妩媚地笑了。
芫儿识趣地悄悄离开,暖阁里漫着刚才没有散尽的寇欢,变得格外生动。
“销魂。”千云戈刀销般层次分明的脸微微发红,挂着抹会意的笑走到我身边。
“王爷。”声音恭敬,人却不动。
千云戈又看一眼手中的书,念出声来:“菱花志……销魂的学问又进益了。”
我夺过,放在案边,假装责怪:“王爷又拿我取笑。”
“岂敢。”他边说边拉起我的手,我由着他,一直被引到软塌上,坐下。
千云戈把我的手放在颈窝里问:“这几天想我了吗?”
我忍住笑,有意调侃:“想——不过不是我,芫儿姐姐天天念叨王爷,害的我的耳朵跟着受罪。”
“哼,没良心的东西。”嘴上如是说着,结实的胳膊一横,揽过不解风情的我。
“芫儿姐姐怕王爷再都不来了呢,天天鼓捣我去给王爷赔罪。”
“是吗?那你呢?”千云戈也不避讳,依旧问着。
“我?王爷想我怎样呢?”我淡淡回问。
千云戈抱着我不动,隔了片刻,叹口气:“也不想怎样,只要现在这样就好。”
我心头微微一震,眼角竟有些发酸——什么时候开始,你连我的犯错也不忍惩罚了?这可还是那个稍有差池就要人性命的千云戈?
“销魂?”千云戈又叫我。
怕他发现我的异样,我赶紧起身,也不看他,径直走向门口:“王爷稍等,昨天承晟王爷差人送来的上好神仙塔,我叫芫儿沏来,王爷尝尝。”
千云戈也不拦我,看着我掀开帘子出去。
逃也似的跑到楼下,我再也按耐不住情绪。
到底是我变了还是千云戈变了?乱,久违了的乱。
过了好久,我同芫儿端茶上来,千云戈正立在我刚刚凭眺的窗边,他的背影又让我一阵愕然。
挺拔如他,威武如他,那桀骜的气势中也有凄怆吗?我的王爷啊,我几乎要不认识你了。
不敢再多看,我唯有洒脱地笑笑,接过芫儿手中的茶,说道:“王爷看什么这么专著,害我烫了手都没有人管。”
千云戈慕然转身,朝我走来,放下我手中之物,在十指间摸索:“烫到哪里了,芫儿怎么都不……”
“我说笑呢,瞧,好好的,你别错怪芫儿。”我赶紧接过话,免得芫儿无辜受冤枉。
芫儿也委屈,嘟着嘴小声道:“七少爷又作弄人!”
千云戈无可奈何的看我一眼,那一声“你呀”落在无言中。
我得意地拉他过来喝着茶,他有意敷衍,芫儿看惯了他的脸色,自然退下。
又剩下我们俩,千云戈盯着看我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幽然说道:“我真怕……”
我轻笑,问:“怕什么?”
千云戈握住我的手,我的手握紧白玉杯,一霎那,四目相对。
“我怕——怕你像那天,走了就不回来。”
我木然,不想刚才安抚下的心再有闪失,故意浑说着:“不过是在府中走走,王爷说的好像我要出走似的。”
“气我吗,销魂?”
我收回手,虽然明白他有所指,但实在不想跟他因此执着下去,于是说:“王爷怎么变得这么好记性了,我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当真。”
“那天你走了,我一直等你不来,想你必是恼我所以不回来休息,无奈只好去别处——这几天也不敢来见你。销魂,你生气怎么都好,就是别说走就走。”千云戈说的赌气,可赌气中又带着些委屈,我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般,忍不住竞落下泪来。
转念又一想,原来他是为这个才几天不露面,心中倒释然了。“我知错了,下次王爷赶我也不走了。”
见我伤了神,千云戈终究有些不忍,一边帮我拭泪一边劝:“别哭!”
我别过脸,说道:“我没哭!”
千云戈又把我靠在他怀里,下巴抵上我的颈窝:“好了——我想那皇帝小子送你这沉鸿榻是别有用意。”
我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崩出这么句话。
“让人睡得那么舒服,一旦习惯了就离不了,销魂,这几天我动不好。”
我了然地笑笑。
哪知他竞搔起我的痒来:“你说说,是不是你和皇帝小子串通好的?”
“没有的事!王爷就会编排我!”我边说边耐不住躲闪。
“那你说怎么办?”千云戈一把抓住我,两只手抚着我的腰往他身上贴去。
挨着他,只觉得热乎乎的气息从头定传来,于是头也不敢抬,嗓子燥的更说不出话。
“你说,本王该如何是好?”他不依不饶。
“王爷!”我想推开他,却被攥得紧紧的。
千云戈干脆把我横抱起来,我一惊,两只手忍不住环住了他的脖子。
千云戈一脸得意,威胁道:“你不说本王要罚了!”
“刚才倒会可怜兮兮,看来都是装的!”
“敢和本王这样说话,罪加一等,今天别怪我不留情面了!”千云戈说着就向软榻走去。
“你——”我哪里还说的出话,只好任他放下我,整个人又压上来。
千云戈气息微促,一手抚在我的腰上说道:“我今天住在这里好吗?”
我心中好笑:“王爷问我?王府上下不都是王爷的,想住哪里还不是随便。”
“小东西,几句话又开始呕人,你是跟我有仇呢!”
我撇撇嘴:“本来就是,王爷何苦问我。”
千云戈搬过我的脸,故意让我看着他:“我是要让你亲自愿意的!”
要我亲自愿意,千云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突然哀然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讽刺。
“销魂……”他握住我的肩膀,像是松手我就会不见了似的。
算了,我对自己说,赶紧鸣金收兵吧,不要再追究什么,不要再深陷下去,那是我跟本承担不起的。
我张开双臂抱住他,茫然而诱惑地在他耳边轻呵着:“王爷……”
他屏气,忍着,望渐渐燎原,终于狂乱的吻在我身上落下来……
“琵琶骨……不盈一握柳腰轻……”千云戈的手指在我背上轻轻画着。
有些痒,却没有动,躺在酥柔的暖榻罗衾中,眼皮渐渐为下坠。
我恨你,你也很我——起初如是。
我恨你,因为你彻底毁掉了我,任何人都逃不过同样的选择。
而你恨我,甚至早在我恨你很久很久以前,我却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一切注定是场生不如死的惩罚,四年里,你的确失败透顶。
为我的执扭大动肝火,为我的冷漠抓狂失态,为我的逆从不肯罢休,为我、为我、为我……
惩罚到了现在,已然分不清,到底谁在囚牢中苦苦经营,而渐出极境,我却没有了敌对时的从容与镇定,因为越来越看不清,一切的陷阱和算计难道仅仅是你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
你从来随心所,我从来清心寡,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也多了份羁绊,我也多了番踌躇。
如同现在,本不该为你的纠缠心绪凌乱,但那巴不得用一场谋反来证明的存在几乎让我彻底痉挛,从骨髓倒血液,从皮肉到筋脉。
“销魂……”
不想再听你叫我,闭上眼,闭上心。
大手一拦,逃不开的腰身,又陷进熟悉的胸膛。
听凭你的温度蔓延了我的温度,你的手掌攀上我的手腕。
“销魂,累了?”
我不答。
“我又忘情了,让你受苦。”体贴的声音,让心跳漏拍;而后一吻,烙在我敏感的脊梁。
还能安静多久?千云戈啊,放过我。
“你真太瘦,为什么总绷着身子?”千云戈揉着我的后背问,“销魂在想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我只能单肘将你推开。
静静地,过了片刻,一声叹息在身后散落。
千云戈猛地搬过我,对上他闪烁的双眼:“你想什么要什么——说出来让我明白,别呕在心里好吗?”
我定定看着他,嘴角竞扯不出一丝微笑。
千云戈却笑了,苦味地:“到底怎么了?”
“没有什么,王爷多心了。”我垂下头,真的很累。
“胡说!”他喝了一声,仔细打量起我,犀利的眉渐渐了然地上挑:“是那天的话?你还是……”
“没有的事,王爷别瞎猜。”我赶紧打断他。
千云戈依旧盯着我不放,好半天,又把我镶进怀里:“销魂真的忘不了从前的事吗?”
“王爷忘的了吗?”一不小心,话就出了口,我噤然。
他加重了双臂的力道,喃然道:“忘不了。我好恨……”
恨……我暗中自嘲,我的王爷啊,你终究是恨的。
“既然忘不了,我就陪着你吧,咱们一起,说不定哪天也许……”
“王爷想说什么?”
千云戈停了一刻,嘴唇在我额际擦过,说道:“以后你会明白。”
“以后……”我无力地重复着。
他捧起我的脸,执着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你想要什么……”
“我受不起。”我冷冷拒绝,努力从他的怀抱里出来,“王爷不要再为我浪费心思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说着,解开腕子上的冥玑。
“你干什么?”千云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我挣扎,他不放,于是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王爷还是自己留着吧,给我也是糟蹋了。”
“你说什么?”他一用力,几乎将我的骨头捏碎,我登时咬紧下唇。
“你……”千云戈竞气的说不出话。
好半天,直到我疼的垂下汗来,千云戈才将我甩开,他披起长袍就向外走去。
看着他愤愤的背影,心里的悲怆如巨浪打来,我颓然倒在榻上,气喘难宁。
说走就走,留下孤独与煎熬给对方,这戏码转世轮回,只是调换了主次。
半夜被恶梦惊醒,我在湿塌塌的身上找寻梦里的劫难,突然听到窗外狂风大雨。
一抬头,千云戈正坐在身旁,一样湿透的身子,目光深沉看着我。
“做恶梦了?”他问。
我回望他,一时间,委屈、气恼、伤愁、疼痛全涌上来,“哇”的一声,只感觉口中喷出一股腥甜,于是赶忙用手去挡,指间滑落粘湿的液体。
“销魂!”千云戈叫了一声拉开我的手,脸上已经慌成一片:“怎么了销魂?”
我甩开他,眼神凄然:“你好……”
他像是被我吓到,半天动也不动,突然又大力抱过我,安抚着:“当我求你,就别任性了……”
我被他勒得难受,渐渐地,竞失去知觉。
再醒来已是四天以后,芫儿守在我身边,眼睛肿的不象话。
见我缓缓张开眼,她喜极而泣,声音十分沙哑:“七少爷……七少爷……”
我虚弱极了,转了转头,无力地看着芫儿,终于扯出句话:“我喝水……”
“七少爷……”芫儿还在抹着眼泪,旁边一个青衫丫头已经捧着茶碗过来了。
“芫儿姐姐,七少爷要喝水呢!”那丫头推了推芫儿。
芫儿这才反应过来,她轻轻扶起我,接过茶杯,喂我喝水,嘴里依旧哽咽着“七少爷”。
嗓子的干疼终于缓过一些,我白芫儿一眼,说道:“你是叫魂呢,就只会这一句了。”
四面传来阵阵轻笑,我循声看去,平日里空旷的暖阁竞站了七八丫头,才在心里抱怨人多嘴杂,又有人掀帘子进来了。
“寇大夫,快坐!”刚才的青衫丫头招呼所谓的寇大夫在我身旁坐下。
我皱皱眉,身子忍不住向后退去。
谁知芫儿竞又利落起来,抬起我一只手放在诊匣上,对那大夫道:“你快瞧瞧,还要不要紧。”
“芫儿……”我才要抱怨,又想算了,于是道了句“有劳”,干脆别过脸去。
经诊,只是一时血旺,又痰迷了心窍,昏睡数日,未进水米,有些虚弱罢了。寇大夫开完调养的方子便离去。
我又躺下,嘱咐芫儿道:“我没什么了,你叫众位姐姐回去休息吧,太劳烦了。”
“这可不行,王爷叫我们好好照顾七少爷,若有什么闪失怎么办。”那青衫丫头为难地说。
芫儿看看我,无可奈何摇摇头,对众人说:“放心,七少爷最怕吵,你们在他倒心里不安宁,留下我和谷庆姐姐就够了,王爷问了,自有我来说。”
大家只好依了,都在院外候着,最后只剩下了芫儿和谷庆。
芫儿趁人不注意,在我耳旁念了句:“王爷这就过来。”
我若有若无听着,只觉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直到后半天我才又醒来,全身酸软,连动一下都难。
“可醒了!”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去,除了千云戈还有谁?
“你……”我气虚地说不出话,看着他,发现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裹在掌中,想抽回却不能,干脆赌气转过头去。
千云戈也不计较,仍旧问:“不是看你这样,我非让你先告诉我那句‘你好……’怎么解释!”
“王爷!”芫儿手里端着碗粥,早就等不及了。
“行了!”千云戈接过芫儿手里的粥,又说道:“下去吧,都在这儿闹什么!”
芫儿悻悻退下,临走不忘跟我耍个鬼脸。
我忍住笑,对千云戈依旧不理睬。
“饿了吗?”千云戈问,“这是芫儿给你做的碧缕璐芋粥……”他刚要抬手,又想起什么似的:“芫儿说你最爱吃这个,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一时不解,小声说道:“这有什么。”
千云戈缄默片刻,又说:“芫儿竟比我还知道,我看你待她比待我还好。”
我眨眨眼,终于明白他话中的酸味,要不是此刻浑身无力,真要笑出声来。
“哼,便如此,她倒把你伺候成这样,等你好了,看我不罚她!”说着狠话,千云戈就要扶我起来。
我怔然,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低喃:“你也不用罚她,随便我怎样不是更好。”
“你!”千云戈在我肩头的手一用力,惹得我头朝后仰去,“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这几天均赫王府还嫌闹得不够?好啊,你使性子耍脾气,又吐血又昏睡地吓人不说,醒了还要说风凉话,我不罚你……我不罚你……你就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他把我摇得发抖,话越说越恼。
我忍着气,尽量不咳喘起来,但感觉反而不好,身子渐渐软下去。
恍惚中,千云戈已把我攥在怀里,又恨又不忍地:“你到底是要怎样,我不过去了那几天,你就弄出一身病来,你说不罚芫儿,可你自己呢?身子不好也不言语,你再睡个几天,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只觉得难受,于是浑说着:“我也不知怎么了,这半个月总是这样……”
千云戈见我如此,也不好再责备:“你怎么不早说,若知道,我那天绝不强你……”
我见他难得红了脸,忙说道:“我不病死也让你饿死了,你是诚心馋我呢?再说粥都凉了!”
千云戈恨的咬牙切齿,可还是喂了我半碗粥下去,我身子仍是虚,但已然精神不少。
看他抱着我没有放手的意思,我故意推开他,说道:“王爷倒会说我吓人,我不知让王爷吓过多少回了!”
“我什么时候吓你了?”
我抬头看他,眼里渗出泪来:“王爷没吓我,只是才跟我说了‘怎么生气都不许说走就走’,转个身,自己一恼倒走了。”
千云戈愣了片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知道他心里不见得好受过我,只是要面子,我便不再多说什么,自己慢慢躺下,背过身去。
好半天,千云戈挨着我坐过来,轻轻抚着我的背,幽然说道:“好了,遇见你,想怒都怒不起来。我那天是气你竟说那样的话,我的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为什么那样说自己呢?再说,后来我不是回去了吗——真让你恨的要吐血吗?”
我合眼听着,明知道自己说的话都是有意刻薄,引他找些话题发挥罢了,但心里还是不免难过起来。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薄情寡意,可是面对他,却越来越守不住心防。
“销魂,以后不许说那样的话。我给你的东西决不收回,你不喜欢可以丢了毁了,就是不许再说什么受不起。咱们各退一步,以后心里有什么,哪怕……哪怕是杀人放火发泄出来,也不许故意呕着,这几天——你都要吓死我了!”
不许、不许、不许……这些算你的承诺吗?我的王爷啊,我该怎么提醒你呢?难道真是造化弄人;你逼我走上一条路,却走着走着一起迷了路,搁在前面的终点到底会不会因为这变节而有所迁换?
不太情愿“嗯”了一声,算是给千云戈的答复,只感觉他又拉过我的手轻轻揉着。
他叹口气,说道:“幸亏给了你这块冥玑,有它护着,你才好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不要我给的东西!”
我慕地转过身,没好气地说:“哼,保不住就是因为这个玩意儿才惹了我一身病呢!”
千云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小东西!才好点就胡说八道,赶紧睡觉!”他说着也躺下来,生生把我挤进里头,又拉过被子盖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
“快睡,待会叫寇大夫再来看看,免得留下什么病根,将来又浪费王府药材!”千云戈不顾我的挣扎,环住我不放。
“我病了你还……”话没说完,他一条腿又搭了上来。
“快睡,这几天床让你一个人占着,我都没怎么睡。”
我不再乱动,整个人松口气,随他去了。
3
虽然知道我一直讳疾忌医,千云戈还是让那寇大夫又来了三四回。其实不过是开些方子调养,并无什么大碍,待了六七天,我便好的差不多。
芫儿因为我生病受了些委屈,被千云戈训了一通,警告说我再有闪失便如何如何。我再三拒绝,销云阁里还是又添了一个丫头并两个随护,幸好千云戈挑的都是不爱多话的人,我也就认了。
只是一连半个多月,千云戈都不许我出去走动,偶尔在王府里散步也得他准了才行,我憋的要死,每次跟千云戈耍脾气都被他一句“有本事就别病”给挡了回去。无奈,只好差人找来不少杂七杂八的书打发时光。
千云戈每日也是尽快打点好朝政就回府,事情多了,甚至还要带回来处理,我的销云阁竟常成了均赫王爷的书房,深更半夜依旧灯火不灭。
一天下午,我闲的无事,叫人把软椅挪到院子的槐树下,窝在上头看书,芫儿则和新来的谷庆两个远远坐在石阶上聊得高兴。
突然,随护陈松上来禀报说左辅官大人休维寒来看我了。我心中忍不住高兴,但依然半眯着眼,慵懒地说:“既然来了,就有请吧——先去拿件披衫给我。”
陈松答应了声去了,不多会,我整装完毕,叫人去迎休维寒。
“七少爷近来可好?”休维寒摇着把绸扇走进来,脸上是一贯的倜傥。
“有劳休大人还记得我,只是王爷此刻怎么肯放你来看我?”我浅笑着问。
休维寒是千云戈稳坐江山的护身符,朝中事务,亏了有他帮忙打点才能泰顺安平。就是当初千云戈谋害其兄千云潇,篡取王权,都是拜了休家在朝中的势力才如愿以偿,千云戈看重此人也是理所应当。
但说来可笑,千云戈凭借嫡出王子的身份,谋权后反而不要王位,倒让千云潇的独子千砻狄继承大统,做了有名无实的天子。
千云戈的匪夷所思我多少有些了解,因为实话说来,同千云戈的这几年,我虽不十分留意,但直觉中,千云戈决不是个贪恋权贵的人,他太随心所,有当权者的霸道和气势,却缺少那份城府和算计。
倒是休维寒这个人,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别的访客,我是一概不见的,休维寒却引得我不得不见,并且越是接触越发现,虽然位高权重,但此君绝对是个心中有山水、不役于物的清透之人,只是聪灵如他,怎么会心甘情愿留在腌臜的名利场中?
听我如此问,休维寒大笑了几声说道:“七少爷未免高看维寒了,况且七少爷大病,人尽皆知,若不是怕扰了七少爷养病,维寒早要过来探望了!”
好一句“人尽皆知”!既点到人的痒穴,又说的恭敬,我不礼尚往来又怎么对的住你?于是干笑着说:“唉,这两天好闷,休大人来了倒比王爷更让人心情舒畅,想劳休大人尊驾同我去园中走走,休大人可肯赏些薄面?”
“七少爷客气了,能与七少爷同往,是维寒的荣幸!”
我也不再多说,做了个“请”的姿势,就要同休维寒出去。
可还没到了门口,随护顾铁龄就拦在了前头:“七少爷,王爷有命……”
我登时寒下一张脸,斜眼看他:“你好大胆子,休大人在此还不快闪开!”
“可是王爷有命,七少爷要出去必得王爷准了,否则……”
“住口!”这下我不光恼火,更羞得脸面潮红:“王爷既让休大人来看我,自然信任休大人,难道你要休大人当面去问王爷吗?”
“这……”见我恼了,顾铁龄支吾着说不出话。
我再看休维寒,不但不帮忙说话,反倒在一旁看笑话似的,直到意识到我目光中的怨意,才朗声说道:“你不必担心,确是王爷允了的,有什么差池,休某自会跟王爷去说。”
顾铁龄这才诺诺答应了。
我冷哼一声出了院子,休维寒含着笑跟在我身后。
“看来王爷大可放心,七少爷应该好的差不多了!”休维寒边走边调侃。
我扭头看他,幽然道:“休大人可比大夫还要能耐呢,你说一句话王爷自然什么都信了。”
休维寒知道我有意刁难,却不生气,只是依旧笑着,片刻,见我在柳园深处停下,才笃自开了口:“看来维寒刚才得罪七少爷了,既是如此,理当赔罪——”
我转身看他,才想问他要怎么赔罪,却见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物件,便好奇打量着:“这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怕入不了七少爷的眼。”
我横他一眼,接过细看,竞是一个温玉雕的猫儿,虽不算贵重,却十分精致,手艺了得。于是戏谑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除了我寿辰,休大人还从未送过我什么东西,我可要收好了,真真难得呢!”
休维寒又是一笑,说道:“今日是领教了,七少爷说话果然句句都难招架!”
我回他一个彼此彼此的目光,又说:“这猫儿真是可爱,做的人更是巧夺天工,想必一般人也难得这样的绝品,我代王爷谢过休大人了。”
“七少爷不嫌弃就好,王爷赏的东西自然好过这个千百倍,维寒是献丑了——不过七少爷再仔细看看——”
“咦?”我心下诧异,又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究没发现什么,于是不解地看了休维寒一眼。
休维寒也不卖官司,拿手中绸扇指了指,说道:“七少爷说它是猫儿,怎么没看见它头上的‘王’字?”
果然,栩栩如生的头颅上若隐若现出一个‘王’字,虽是浑然一色,但雕琢间竟显出皮毛的层次来,我再次为那匠人的手艺折服不已,心想这温玉也罢了,值不得几个钱,倒是这番功夫恐怕真是世间少有。
千云戈送我的奇珍异宝自然也都是人间难得的极品,但却没有一个能有如此之“巧”,单凭这一点足以知道,虽然同样是收买人心,休维寒的伎俩里更多出些人气,叫人怎么不心服口服?
我于是放下刚才的犀利,忍不住真心感激起来:“销魂不过病了一场,倒叫休大人如此费心,我怎么受的起!”
休维寒脸上更漾出大大的笑:“七少爷如此说,维寒真是不枉此行了。”
“只是为什么送我这个呢?”知道休维寒为人利落,从来不作无意义的事,我忍不住问道。
休维寒抖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说道:“只是觉得这东西和七少爷很配。”
“哦?”
“七少爷可知道,太医院的众位大人哪一回最惶恐?”休维寒也不看我,径自说着。
我皱眉,索他话中的意思,隔了片刻,假作若无其事地道:“我一个寻常人,哪里知道太医院众位大人的事。”
“七少爷是寻常人吗?”休维寒扭头看我,目光中竞是少有的锋芒。
我一震,赶忙掳了一下身旁的柳枝,不再多话。
休维寒也不管我,依旧说道:“七少爷病了四日,王爷恨不能把太医院搬到王府中来;朝中上下哪有人敢冒失,王爷理政都像要杀人一般;就是当朝天子都忍不住派人来探望七少爷,民间更不知传成什么样,七少爷,你还道自己是寻常人吗?”
怪不得休维寒一来就话藏机关,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千云戈为我做的这一切固然令我心有不忍,但休维的寒所作所为更让人疑云层度。
知道休维寒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想再耗费心机,于是说道:“休大人有什么不妨直说,销魂虽然愚顿,总还不至于不识大体。”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嘴角扯出笑来:“王爷总算没看错人。维寒对七少爷一直敬重,七少爷与王爷之间的事维寒也不敢冒昧,只是王爷关系天下,无论如何请七少爷凡事多为王爷着想一些,七少爷如此伶俐的人,就当维寒庸人自扰吧,维寒但求天下太平。”
休维寒的话点到为止,虽没有说破什么,却既让我豁然开朗,又不禁心事重重。如果说千云戈关系社稷,那总是牵扯他忘乎所以的人真的是我吗?我不敢多想,只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休维寒见我如此,关切之情流露:“七少爷可是累了?出来这么久,我看还是回去吧。”
我点点头,跟他原路折回。
半途中竟遇见顾峥带人向西园走去,见到我与休维寒一起,众人都停下见礼,我瞥了顾峥一眼,也就去了。
送我到销云阁院门口,休维寒突然收住脚步,说道:“维寒还有事,就此别过七少爷了。”
知道他目的已达到,我也不强留,但依旧说:“王爷就回来了,休大人不如一同晚膳吧?”
“罢了,维寒不敢坏了王爷兴致。”他说着又忍不住揶揄。
我微缜,干脆随他,转身才要进去,突然回头道:“今日怕不是王爷叫休大人来的吧?”
休维寒也不瞒,依旧笑:“七少爷好聪明,维寒甘拜下风。”
我哼了一声,握紧他送我的玉虎,不动声色走了进去。
只听见背后的声音渐渐飘远:“真是像……”
心中怵然想到,千云戈身边有这样的人,不想万事兴泰都难,人和人的福气真是天壤之别。
日未偏西,千云戈就回来了。
每次他到销云阁,总是要先拉住我闲话片刻,今天也不例外。
我知道休维寒来过的事必然会让他知道,与其别人说倒不如我亲自告诉他,只是柳林深处的话决不能让他探到一星半点,那是我和休维寒之间的秘密。
“王爷,休大人和你可真是交情不浅,今日他特地来看我,让我好番受宠若惊。”我呷着茶说道。
“哦?”千云戈羽眉一挑,想了想说道:“怪不得维寒说要告假半日,原来是为你。”
我从袖子里翻出休维寒送我的玉虎,让到千云戈面前,笑着说:“你瞧,休大人还送了我这个玩意儿,真是有趣。”
千云戈看了一眼,说道:“维寒少有这样风趣的时候,难得。”
“所以才好玩儿,东西虽不精贵,倒是休大人的情意让人感怀,这份礼我心里记下了。”
千云戈冷笑一声,放下茶盏,起身到了窗边。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却不劝他,自顾自地喝着茶。
过了一会,终于听到千云戈怨声道:“凭我送你多少宝贝,也没见你这样知恩图报过,别人偶尔讨好一下,你倒这样动情,原来是我不如人。”
虽然知道目的达到,我还是忍不住感叹——我的王爷啊,凭你这样的喜形于色,到底是怎么得的天下呢?
我起了身,静静走到千云戈身边,抚上他的手臂道:“王爷可知道,休大人送我的到底是什么?”
千云戈看我一眼,又甩开我的手,再不回答。
我跟他一起望向窗外——晚霞漫天,火云稍敛,琉瓴碧瓦霰青烟,腾腾蔚树倦鹊晗——懵的一刻,却不知道,我和这个男人早已陷入这场无法搁浅的人间烟火中。
我轻叹一声,幽然道:“休大人送我的是只温玉雕的雏虎,虽然材质并不珍稀,但却是精雕细琢,很费了不少心思——王爷又知道休大人此举何意?”
千云戈依旧不说话,隔着单薄的衣料,却隐隐感到他浑身的燥热。
我不无感叹地说道:“休大人说这东西和我配极了,言下之意,是说我像这雏虎。姑且不去论他说的对错,他的心意却在此处,并不是像王爷,任多少奇珍异宝舵便赏下来,王爷觉得是无价之宝的便都适合我,王爷把我看成什么?”
“我……”千云戈猛地回过头来,一脸通红,表情竟像个孩子扭作一团。
“我不是质疑王爷待我之意,王爷不为他人挥霍却肯为我,销魂感激不尽,但是也希望王爷知我、怜我。”知我、怜我,我要的不是不顾一切任性妄为的宠幸,而是一份体谅,一种了然的知进知退,甚至是一种超越情爱的宽怀。
千云戈看着我,眼睛渐渐眯成一道细锋,我与他相视,又像回到了最初的对峙中。
如果是四年的你来我往使千云戈在我面前变得妥协和迷醉,那么此刻这个锋芒逼人的千云戈才应该是最真实的均赫王爷,因为不管如何修饰与隐藏,骨子里压人一等的气势永不会变。
固然知道,以往这样的较量通常会是我先败下阵来,但是这次无论如何,即便不能胜了千云戈,我也决不能败。
四周安静地出奇,千云戈犀利的目光像要把我榨出血来,我微微发颤,几乎听得到自己的零乱的心跳。
突然,他压抑的鼻息吟哦成开战前的蓄势待发,决然的话如晴天里的冰雹,狠狠砸来:“你凭什么敢和本王这样要求?”
我尽力缓和一下,说道:“什么也不凭。王爷,此生我可还逃得出你的围困?”
他不屑的笑态如一记巴掌打碎了我的妄想。
我点点头,明白了,但还没有完。“王爷是恨我吗?”
千云戈再次如箭在弦,凌厉的眉宇间更多出些夺命的气势,一字一句道:“你果然是只虎,看来,本王小看你了,销魂!”
没错,你是小看我了,如果你非要恋战,那我只能对垒,因为我决不想生不如死。
千云戈转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却停住了,也许是察觉到了背后那两道苍然的目光,但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僵直地呆了好半天,我终于笑出声来,这一回算我赢了吗?可是赢得心好重。你还是不愿回答,是恨我吗?不是的话,想必你也该清楚,投注在我身上的,除了那个字,再无别他。
4
第二天,王府管事培信就来传话,说千云戈因公务而出巡广陵,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王爷不在,王府上下由我来打理,我的病算是好了,故而一切行动可以自由安排。
我悠然地翻着书,等待培信陈词滥调完了,才故作温和地说:“有劳培二叔了,以后什么事还是你们和顾总管商量着办,一般的事我就不多插手了,毕竟你们也知道……”我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然后又道:“我身子不好,想替王爷分忧,无奈……”
培信何等伶俐的人,知道我话中的意思,于是中肯地说:“七少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辅佐七少爷打点府中事务,决不敢太让七少爷劳心费力。”
话已至此,不用再多说什么,送走了培信,我开始发呆。
千云戈竞是一走了之了,看来昨天话对他触动不小。只是这一回你又要怎么选呢?我的王爷,你交下王府中的事给我,这算什么?是兑现你要困我一生的惩罚,还是要昭示些什么?为什么平日里我看来伶俐,总能将你左右,而真到了伺机而动的时候,却总是晚你一步?
我黯然神伤了数日,最后默默取下腕子上的冥玑,心中想到:千云戈,你我的心结不解,我也再难受你眷宠,你为我花费的苦心,便是不愿收回,我也不要。
千云戈不在的日子,我倒是随意了不少。
因为闷了一个多月,所以一得自由便等不及要四处逛逛,只是平白无故身边多了陈松和顾铁龄两个累赘,颇有些麻烦。
以前我出入均赫王府,都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带跟班,虽然知道千云戈暗中总派了人跟随,但还不至于碍着我方便,可是这一回不论我怎么说,那两个家伙就是不肯离我半步,害的我行动不得不收敛许多。
这一日,我一早就到了犴璃书社准备消磨半天,陈松、顾铁龄两个自然如影相随。
才上了楼,就听见有人嘻笑,抬眼望去,原来是认识了一年多的彭舆昊。只听他声音清朗,戏谑道:“你那王爷总算肯放你出来了!”
我只笑不语,瞟了陈、顾二人一眼,见他们脸色十分难看。
彭舆昊伸出只手给我,我不动声色打开,说道:“你又胡闹了,今日不比往时,本少爷有两个护法跟着,你再作怪,我可保不了你!”
陈、顾两人脸上更是青白不定。
我见笑话闹得差不多,便问彭舆昊:“你怎么也在,是刻意等我呢,还是偶然至此?”
“不如说你我有缘,刻意不刻意总能遇上。”
这个人说话总是口无遮掩,虽然也算是官宦子弟,却没有半点架子,为人更有些不入纲常的遗古风范,这可能也是我们交好的缘故吧。
我认识的人虽然不少,但深交的却没有几个,寻根问由,还是我自知身份特别,别人虽然以礼相待,但心里多不免要煞我三分尊严,偶有分外热情的,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叫我反感。故而我也从不主动同人交往,若有不羁于世俗的反而能相处得融洽,这个彭舆昊便是合了我这份习气。
见我并不搭话,彭舆昊又凑上来,在我耳边说道:“前些日子,偶然遇到了一部叫‘绥龙传’的古籍,写的尽是些不役于世俗的豪迈文章,又颇有些上古文风,本来想买了送你看,谁知让别人抢在了前头。”
我悠然一笑,说道:“罢了,这世上的好书多的是,不差这一部。”再一转身,只见陈、顾两人眉头都拧在一处。
彭舆昊也不理他们,撇撇嘴说道:“你知道是谁抢了那书吗?”
“我如何知道。”我一边说一边绕开他,向书架走去。
彭舆昊一把拉住我。
我看他一眼,因为从不喜欢和人过分亲近,所以对于别人的触碰总是尽量躲闪,而此时又碍着陈、顾两人在,更是不敢随便。
彭舆昊自知犯了我的忌讳,悻悻放开手,说道:“我指给你看一个人。”他说着眼神已经飞到了对面阁楼的雅间里。
我循着望去,只见里面坐了个人,貌似十分清俊,衣装打扮也是贵而不奢,骄凛过人,只是举止间一股子寒气让人不敢多看。
“这是谁?”我忍不住问,风月场上阅人无数,那人不类凡俗的气质还是逃不过我的嗅觉。
“你猜猜?”彭舆昊倒跟我卖起了官司。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只是霎时间,对面的人居然抬起头向我看来,一张俊逸的脸冰雕般冷决,目光更有如寒剑直逼人心脉。我倒吸口气,尽量装作无畏地转身去了。
只是接连走了十几步心里依旧慌然不定,幸而彭舆昊追上来打岔,才让我略微缓和些。
“告诉你也无妨,那人就是蛰居多年的唯铭王爷千云淇,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他经常来此,一坐就是一天,只是谁都不理,看到喜欢的书就买去……”
竟然是他。我心下一怔,忍不住想起前朝的事来。
据说这位唯铭王爷是先王最疼爱的小儿子,只是从小性情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后来先王一度有意传王位于他,哪知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自卸皇藉,甘为庶民。后来终究在皇宫外立了门户,却还是一样,十分清寡,再后来,有关这位王爷的消息越来越少,皇朝上下竟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王子似的。
“真说起来,他和你那位均赫王爷还是异母的弟兄呢。”
听着彭舆昊不无感叹的话,我赶忙拉回思绪,不耐烦地说道:“舆昊,你什么时候成了‘消息团’的了,人家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是气不过!”彭舆昊登时恼羞起来。
我默然笑笑,看他的样子,哪像真的气不过,八成是被这位冷性子的王爷吸引住了,又嘴硬不愿承认。
彭舆昊见我如此,更加着恼,话也不说,扭头便走。
我上前拦住他,说道:“瞧你,还是这么面皮薄,我想个法子,逗逗那个唯铭王爷,你看如何?”
“你还真是……”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兴奋的样子失态了,赶忙噤了声,凑到我面前,问道:“你说,怎么个逗法?”
我伏在彭舆昊耳边如此这般了片刻,便笑着走向对面的阁楼,彭舆昊傻了一下突然拉住我,我安抚他道:“放心。”然后轻飘飘地度过去了。
走进那雅间,发现里面竟然只有千云淇一个人,我也不看他,只向靠墙的书柜走去,自知道陈、顾二人就跟在后面,还没等他们跟上来,我已经倒在他脚边大叫了一声“救命”。
千云淇一惊回头看我,我捂住胸口颤颤向他伸出手去,他犹豫片刻,果然过来扶我。
此时,陈松、顾铁龄已经闻声赶到,我一脸痛苦地望向他俩,眼中只写了“快救我”几个字,陈、顾二人自然上当,不等千云淇碰到我,就动起手来。
我装作疼痛难耐的样子伏在地上,其实早笑得肚子打颤,过了许久,看他们双方难分胜负,才终于“断然”喝道:“陈松!顾铁龄!还不快给我住手!别错伤了好人!”
陈、顾二人闻言立刻收了手,那人也不恋战,只是回头瞥我一眼,竟恨的像要杀人一般。
我在陈、顾二人搀扶下慢慢起身,略施了个礼,面带难色道:“实在失礼了,在下一时犯了心疾,未曾及时制止随从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千云淇也不说话,笃自转身就要离去,还未等他走到楼下,只觉一阵寒风掠着头冠而去,我身子一仰,一头乌发就这样垂落下来。
陈、顾二人吓得忘了追究刚才的事,忙扶住我问:“七少爷,没事吧?”
我看看地上,竟有半缕青丝断落,心中一紧,但还是镇定地说:“没事,快帮我把头发梳起来!”
陈、顾二人自知上了我的当,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帮我打理一番,总算又恢复如常。
我想着刚才的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而后下意识地,竟在地上寻着一张书简,仔细一看,果然用行书写着个凌厉的“淇”字,于是了然收起,又去的事了。
回到王府,陈松、顾铁龄虽然知道我是使诈,但依旧不敢大意,又请了那个寇大夫来诊断。任我发脾气还是百般刁难,这两个人竞然一口一个“七少爷别让我们为难”,硬是让那个迂腐之极的老医奴消耗了我半个多时辰。
我心里窝火,一整天都不理他俩,惹得芫儿、谷庆两个暗中发笑。
他们又以身体欠佳为由把我按在王府中两三天,才终于霍然大释。我这下幡然明白了,天底下不光是小人得罪不得,就是外表忠厚的老实人也是不能轻易招惹。
七月初三,东市开了书集,又有几个京城才俊汇聚倾雨楼。我虽不爱与那些贵胄子弟厮混,却很爱倾雨楼老板娘杜倾雨私藏的几盆紫晶竹。
我与杜倾雨只有半面之交,但她也发了帖子给我,邀相聚赏,于是我便欣然前往。
陈松、顾铁龄两个人依旧跟着我,只是我有意装扮得十分低调。毕竟,隐隐约约,我已听到些风言,病中的那一个月,关于我和千云戈的故事早被传的街知巷闻、面目全非,我还是不想太过麻烦。
一早到了,我却不急着上倾雨楼,反而在倾雨楼对面的白褚坞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自斟自饮间,倾雨楼的人越聚越多,望着钗环玉带玲珑作响,脂露香华妩媚颜色,往来中更有多少人情世态交叠上演,我竟然在茶盏的苦味中醉了。
怪年华无情吗?那也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虽然总是不屑一提,但活生生的,纵容着多少血脉喷张的望,一辈子,怎能说割舍就割舍?
于是,黯然地垂下一颗泪来,没在茶盏中,而茶,依旧是苦的。
终于,杜倾雨巧笑倩兮,挪着莲步捧出了难得一见的紫晶竹,众人顿时敛住声息——不仅为那华晔冷魅的紫晶竹,也为捧竹人出水莲般的空灵与动人。
我淡然一笑,望了一眼,知道足以。
果然,还未等我移步到白褚坞的云梯口,对面的倾雨楼已经爆发阵阵叫好,我摇着头,快步下去。
突然一个人迎面上来,与我狠狠相撞,我惊呼着倾身,险些失足,慌乱中那人的大手把我的腕子一提,我打个转,就落在了结实的怀抱中。
才要恼,待我怒目而视,却愣住了,抱住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我在犴璃书社得罪的唯铭王爷千云淇。
他的脸色依旧冷决,只是多了丝寻味。
我怔了片刻,发现颇为失态,忙说道:“抱着我不累吗?”
千云淇既不说话也不放我下来。
这时陈松和顾铁龄赶到,见到千云淇这样待我,口气已经不好:“登徒子,还不把我们家少爷放下!”
千云淇默然回头看了陈、顾二人一眼,这才放我下来。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我脚下一个不稳妥又打起晃,千云淇擒着我的腕子一拽,我虽然立住,却更贴进他腰侧。
我慕然看着他,心中一片凌乱。
直到他大步上了楼,在云梯扶手边停下,似有似无地冷哼一声,我这才收回神来。细想刚才那一连串动作,终于了然地笑了。
不理陈、顾二人的询问,我转身要下楼,却又腾然回去。
见千云淇已在紧里面的桌子旁坐下,我悠然走过去,从袖里翻出他上回留下的书简,温言道:“兄台,你落了东西。”说着便把书简放下。
千云淇看也不看,毫无声色地说道:“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哦?”我眉一敛,故意脱长声音:“那你不是要削骨剜肉了?”
千云淇一记冷眼瞥来。
我好笑地弄着衣袖:“刚才兄台那么热情,全身上下都让我碰过了,这可如何是好……”
“嘭”的一声,那花梨木桌已断了条腿。
陈松、顾铁龄赶忙上来护住我。
我心里虽然早抖的厉害,却还是抬头对上了千云淇蕴怒的眼,努力撩拨出浓重的挑衅来,终于,四目焦灼着,我扭头离去了。
出了白褚坞,我大喘了几口气,又要抬步而去之时,突然身后传来娇柔的一声:“七少爷,请留步!”
回过身,诧了一刻,竞是刚才倾雨楼中的璧人,于是恭然道:“杜姑娘叫我,有什么事吗?”
杜倾雨仪态大方,全然不见普通闺阁女子的羞怯,让我心中不由得敬叹。
“久仰七少爷大名,倾雨想请七少爷为倾雨楼的座上客,不知七少爷可否赏光?”杜倾雨说的恳切,本来不想再多耽搁,现下却有些犹豫。
见我面有难色,杜倾雨倒不勉强,莞而一笑,又说道:“七少爷既然不方便,倾雨就不强求了。只是日后七少爷闲了,请务必来弊处坐坐,也好让倾雨聊表崇敬之心。”
“杜姑娘哪里话,蒙姑娘器重,在下实在惶恐,今日既有缘相遇,自然不能错过。杜姑娘请前面带路!”美人如斯,我又如何拒绝?罢了,索性“沉迷美色”一回。
听我这样说,杜倾雨却不动,眼中流波一转,生出无限情意来,她淡淡地说:“算了,我知道七少爷最怕人多聒噪,今日不便,七少爷改日记得来就行了!”说完,她又从旁边丫头手中接过一个锦匣,捧到我面前:“七少爷请笑纳——千万别嫌弃!”
我怔了片刻,怕她误会,终于还是收下了,于是感激道:“姑娘好意不敢不收,只是让姑娘费心了。”
“七少爷别多心,倾雨此举别无他意,只为仰慕七少爷的妙品仙姿,七少爷若不喜欢,倾雨不在的时候丢了毁了也随七少爷的意。”
我真真为这个女子感到惊讶了,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我多半是不屑于故的。别说她言语中不卑不坑的气度,单是那份贴心的恳切就让人如遇知己,心中暖热。
于是深深一个躬身,我似是在对一个多年好友般说道:“杜姑娘放心,在下决不负姑娘一番情意,后会有期!”说完,我缓缓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却感到背后两道寒光,侧目而视,果然源自白褚坞高阁上的偏僻角落,我扯出一个别有心机的笑,心下想到:今天此行,真是收获不少!
这一回倒是陈松、顾铁龄先来寻我的不是了。
我才在销云阁坐下,顾铁龄便皱眉抱拳,瓮声说道:“七少爷……”
我瞟他一眼,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可还是故意摆出骄妄的姿态,问也不问,径自摆弄起杜倾雨送我的礼物——不出所料,果然是株纤姿袅袅的紫晶竹。
这杜倾雨飘相逢,待我之意却不轻薄,虽然想不出有什么由头,但与她的三言两语间,也足以得见,那绝对是个难得的性情女子,看来我们必然是后会有期了。
芫儿、谷庆两个倒没发现陈松、顾铁龄的异常,也被那紫晶竹引得不住观望。
“啧,这是拿什么做的,真是好看!”谷庆一脸好奇地问。
“这不是做的。”我悠然抛给她一句,便在顶株的叶脉下细细搜寻起来。
“不是做的?”芫儿也瞪大了眼睛,只是不信。
“七少爷!”陈松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他向前一步,憨厚的脸上皱得很紧。
我有意嫌恶瞪他一眼,陈松一怯又后退了去。
我在小巧的竹叶下翻出一个紫光莹莹的花苞,玩味片刻,而后笑着递给芫儿道:“快找个寒霜石的香炉来,要新的,把这个点上,放在廊子下。”
芫儿犹豫地接过,却站着不动,“七少爷,你又打哑谜!”
“快去,我回头告诉你!”我催着。
芫儿努努嘴,谷庆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去了。
陈松、顾铁龄再也按耐不住,争先恐后开了口。
“七少爷以后还请凡事小心谨慎,不要再以身涉险!”
“你这是教训我呢?”我冷冷问道。
“铁岭不敢,只是……”顾铁龄额角渗出汗来,嘴里像含了热豆腐,支吾不住。
我看着又好笑,亏了千云戈没找个伶牙俐齿的来。
“我们只是担心七少爷安危,今日白褚坞遇上的那个人,实在深不可测,七少爷若有个闪失,我们就真是罪该万死了!”杵在一旁的陈松也跟着说道。
“深不可测?也就是说你们技不如人了?”
“属下惭愧!那样的人七少爷还是少招惹为妙,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松啊陈松,平时竟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我登时寒下脸来,瞪着他俩不再言语。
顾铁龄被我看的早就神色慌张,那陈松虽然拧着脸,却很镇定。
空气里的尴尬越绷越紧,直到一阵幽香淡淡传来,芫儿、谷庆两个笑着进来了。
“七少爷,七少爷!”芫儿还是改不了大呼小叫的毛病,“那是什么香,简直比蔻欢还要妙!”
我依旧板着脸,凌厉地甩了几下衣袖,径直走出了销云阁,身后只留下几个人诧然失措。
连着几天,陈松知道得罪了我,更比平时伺候得周到,却不再过多言辞。
我也不理他,变得只和顾铁龄说话。
第三日,紫晶竹的香终于引来了妒鸾,在销云阁上方盘旋许久,终于停在了紫晶竹旁。
我同着芫儿几个早屏住呼吸不敢惊动,只见那妒鸾鸟紫红色的羽毛如琼脂凝露,亦幻亦真地抖了几下,便呆住不动了。
“七少爷……”芫儿才要说话,被我一记白眼生生堵了回去。
突然,它一声嘶唳长空的哀鸣,而后沿着细长的掾淌出一缕鲜红的血泉来,默然灌溉在紫晶竹上,霎时,原本冷魅的紫晶竹闪烁出妖靡的光彩,慑的我忘了一切。
直到妒鸾终于绝翼而去,我才若有所失地回过神。
这就是所谓的“妒鸾啼淑,紫晶浴血”。
那妒鸾鸟明明是妒恨紫晶竹的,却也似这般,要用丹涂喂养惑人的仙株,直到血枯身亡为止,无限的凄美,都化成一次次不可救药的哺痛哀嗟。
命里究竟是犯了什么劫,才要受这怨毒的纠缠,莫非真是不入刻骨之挫,就不能明白相生相灭的真谛吗?禽鸟草木亦如此,人又何安?
想着想着,我已经度到了窗边,向着妒鸾远去的方向,也向着不可知的以后,无声而叹。
“七少爷……”不知何时,谷庆已经站到我的身后,轻声唤着。
“七少爷,那妒鸾走了,以后这紫晶竹要怎么办呢?”芫儿还在为紫晶竹忧心。
我却不知是在为谁作答,只是喃喃地:“妒鸾……妒鸾……它认定了的,还会再来,此刻不在,却没有走远。”
你为什么不肯走的远远的,再都不回来呢?恐怕紫晶无盅,是你自作牢笼吧?
“那——要是妒鸾死了,紫晶竹怎么办?”又是一句,刀子一样扎在心窝。
我苦味地笑笑——若是妒鸾死了?
我也不知道,或者再等下一个妒鸾,或者也跟着上穷碧落下黄泉吧……
5
早知道还会和千云淇再见,却没料到会这么快。
一整天,跟着彭舆昊、沈宗豫在七里亭赏赏千慈山遍野的无双花,喝喝清酒,聊两句诗词,不觉间便日幕斜沉。
我抖落满身胭脂香残,迈着零乱的步子走在山间路上,陈松、顾铁龄隔着段距离尾随于后。
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心情大畅,我竟越行越轻飘,越行越奔放。来回绕过几个岔路口,再一回头,身后的几个人竟不见了踪影,埋怨一声,想想还是靠在一棵老树旁等他们上来。
突然眼前一闪,再仔细看去,千云淇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他的面色依旧冰冷,只是不再咄咄逼人。
我借着几分醉意朝他笑笑,对自己说了句“快走”就要大步跨过,谁知他一伸手却拽住我的胳膊,我晃了两晃,终于停在原地。
“兄台拽着我就不怕烂了手吗?”我微恼。
千云淇又一用力,生把我扯到他的面前。
“你是谁呢?”千云淇念咒一般,不像问我,倒像问自己。
我瞪着他,想挣开他的大手,徒然地,竟用不上力气。“快放开!我的人就在后头!”我登时失了分寸。
千云淇看着我,嘴角反而扯出一丝笑意,我看傻了眼,心中莫名地敲起鼓来。
“你是谁?”千云淇问我。
“我……”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渐渐地,血色已涌上脸庞。
“不说就跟我走。”千云淇才放下我的胳膊,手臂一轮又把我夹在腋下,未等我反应过来,已经飞一样不知要往什么地方去了,我一路惊叫挣扎全然不起什么作用。
没过多久,千云淇终于把我放下,身子狠狠一颠,吓得我险些把心跳出来。
“你……”我看着四周,却是个别致的院子,没有半点市井人家的俗气,倒像个隐士的居所。但终归生气,于是愤愤道:“你带我来什么鬼地方,再不送我回去,小心我……”呕了片刻,竟想不出恐吓他的话来,我赌气地咬住下唇。
千云淇见我如此,难得地笑个不住,只是笑声依旧冷冷的,没什么生气:“也有你说不出话的时候?怎么,伶牙俐齿的,竟不中用了吗?”
一股无名火被挑起,我反倒冷静许多,细细打量着他,我幽然说道:“你果然惯常暗中算计人,兄台的不堪入流我真是领教了!”
千云淇却不恼,静静听我奚落完,转身朝里面走去。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跟上。
过了好半天,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山间传来阵阵鸟鸣,更有习风晃着头顶的树枝,发出悉碎的声响。
有点凉,我忍不住抱着身子,想找个避风的地方。
突然,一个人影朝我走来,我噤然后退几步。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请随我来吧。”是个苍老的声音,看样子倒是恭敬的。
“我不知道你家主人是谁,为什么跟你走?”我故意问道。
“我家主人说,山里夜凉,公子耗下去怕要感染风寒的。”
“哼!”我不满地调过头去,才不过一刻,便大步向那人来的深处走去。
千云淇的居所倒真是别有洞天,依山傍水地竟建起座亭台,在晚间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一不小心,就以为到了瑶池仙宫。
心中赞叹着风月无边,脸上却不肯露一丝好颜色,我干脆扬起头,只看风景,不看对面的冰块石头。
千云淇默默斟着酒,而后把石尊推到我手旁,静了好久,终于问道:“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缄言,只觉得水袖一阵阵起伏,凉的好透彻!脚下便是深涧,冉冉的,水的味道润着单薄的身子,简直像要把我化了一样。
“听人叫你‘七少爷’,你的名字呢?”他倒不觉的失颜面,任我怎么置若罔闻,还是继续着这场没头没脑的谈话。
“也好,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你不说,我就姑且叫你‘孤鸿’吧。”
我冷笑,又是一个好给人乱作姓名的人!
“孤鸿……孤鸿……”千云淇喃喃重复着,一仰头,酒便入了喉。
我转回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他的脸,始终是冷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月影下却仿佛镀上了一层迷乱,恍惚地,竟有些动人。
想逃开那深醉的目光,哪知道连自己也跟着醉了,于是痴痴看着他,不再逃避。
千云淇伸出手来,在我脸上细细摸索着,冰冷的指腹滑过鬓角、眉眼、鼻翼,再到干涸的双唇,我动也不动,只等那沁寒的触感在喉结处盘旋,终于难耐地轻吟一声。
再和他相对,已是双衫不抵肌骨之暖,空了一刻,清凛的酒气便落在唇齿间流连,挑逗,最后停在深处交缠与掠夺。
我微微颤抖,凭他扯开单薄的衣衫,身子向我压来;我在他手掌引起的痉挛中开始涣散,马上就到谷底,马上……
突然针刺一般,雾眼翻然而醒,看着他,心狠狠窒了一下,一把推开那结实的身躯,我猛地起身,掩去唇角的细流,喘也不敢。
待到疾风打透了身子,他终于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理着衣衫,动作慢的几乎要让人误认为温柔。
“走吧,起风了。”他牵着我,像对个孩子似的宠溺。
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木然跟着他,进了深院,穿过层叠的回廊。
身后晚亭残酒,难道是,玉露初零,金风未凛,阴晴天气又争知?
醒来我躺在均赫王府门前,天色刚刚开始泛白。
起了身,手脚却不僵硬难受,想来在门前并没有多久。
回忆着昨晚的事,心中竟泛起一丝怅然,千云淇,你于我,是敌是友还是……
我脚步踟躇地上前扣扣门环,等了好久,终于有人哈声连连开了门,一见我,昏睡的眼瞪的老大。
“七……七少爷!”那小厮诧地几乎咬到舌头,“你……你可回来了!”
而后三拥四簇被众人迎进去,我早已烦的难耐。
“闹什么,谁也不许跟着我!”我莫名地发起火来。
也许是平日看惯了和言细语的我,他们眼神交递间,我已经独自奔向销云阁。
“七少爷!”还没有过正院,陈松、顾铁龄两个已经杵在华壁前等我,两个人模样都很狼狈。
“别说了,昨天的事与你们无关,是我自己一时兴起,去朋友家玩了一宿。”我不等把话说完,就从他俩身边过去了。
“七少爷!”一个人愣是拦在了面前,抬头一看,原来是千云戈身边的大丫头麝兰。
虽然还是烦躁,但麝兰总归与别人不同,我收敛了一些,说道:“有事吗,麝兰姐姐?今天不巧,我身子不适,什么话姐姐还是改日说吧。”
麝兰不露声色,却不像别人那样怵我,她淡淡说着:“既这样,我叫人送七少爷回去休息,陈松、顾铁龄两个我就替七少爷罚了!”边说,麝兰已经走到人前。
我懵了一刻,回过身冲着麝兰道:“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事和他俩无关,姐姐不用罚他们!”
“这是王府规矩,他们护主不利,理当受罚,若不这么着,以后均赫王府里怎么管的住下人。”麝兰句句恭敬,言辞间却透出难敌的威严来,堵的我一时说不出话。
“来人!”麝兰话锋一转,凌厉的气势压倒众人。
登时,两个府役已经提着鞭子上来,把陈松、顾铁龄往地上一推,他俩竟顺服地倒下。
“陈松,顾铁龄,你们两个知道自己错了么?”麝兰又问。
“知道了。”他们应声答道。
“好,念在你们初犯,又能悔改,这次先各打五十鞭子,以后若是再犯,就逐出王府,送作军奴!”
“是!”又是异口同声的顺服。
“给我——”
不等麝兰的“打”字出口,我已经奔到府役们面前,定了定神,说道:“麝兰姐姐,你好威风啊!”
“七少爷此言何意?我帮着王爷教训犯了错的下人难道不对?”
“哼,谁叫你帮着教训下人了?这府里有总管,有大管事们,你不过王爷身边的丫头,也来装大吗?”
麝兰冷眼笑笑,说道:“七少爷原来为这个,我本是不愿意管,可顾总管偏要我主持此事,看来麝兰错了,不该枉作好人才对。”
“顾峥要你主持?”我心里一震,面子上却依然平静。
“顾铁龄是顾总管的胞弟,顾总管是怕别人闲话才托了我,麝兰若说错了什么,七少爷千万别怪顾总管。”麝赖着,竟装出委屈的姿态垂下头来。
说错?哼,你几时说错过话?纵是暗中对我不满,明面上也总能装得滴水不漏,麝兰啊麝兰,你跟我还真是积怨不浅!
只是顾铁龄竞是顾峥的胞弟——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原来如此,你们一个个还真是把我耍的容易!
我眯起眼,扫了众人一眼,咬牙说道:“如此,你们几个先去把顾总管和培二叔叫来,今天要罚,你们不用急,本少爷罚个好的你们看看。”
奴仆们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麝兰,大概是从不知道我也会发威,一时间都没了主意。
我笑得渗人,轻言道:“原来我这个七少爷说话是不顶用的!”
几个人听我如此,已经怯了,于是依言去叫顾峥、培信。
再看麝兰,虽然仍旧落落大方,却早没了势头,杵在一旁不说话。
不多时,顾峥同着培信匆匆赶来,见我不比往日,板着脸孔,都不敢造次,于是纷纷行了礼,垂首听我发话。
我饶了一圈,先来到培信身边,温声道:“培二叔,王爷走的时候,是怎么吩咐你来着?”
培信大概早料到一二,于是说道:“王爷说,他不在,府上的事由七少爷料理,只是别太劳。”
我满意地笑笑:“我本来是不爱管事,又加上身上一直不好,怕多忙倒给众位添了麻烦,可是今日的事,由我而起,培二叔说我是当管不当管?”
“七少爷不辞辛苦,要管也是理所应当。”培信顿了一下,临末,又加了句:“我们自然都是听七少爷吩咐。”
我不急,再度到顾峥身后,只见他额头上密密地渗出汗来,于是有意煞了许久,才问:“顾总管,今天的事,我参与一下你不反对吧?”
“顾峥岂敢。”顾峥不愧是老见市面的人,他答的恳切又不失身份。
我也不再过多费周折,一路踏上石阶,朗声说道:“既如此,我就逞回能。顾峥,你是王府总管,一切事情理应公正不阿、守理行法,偏偏你兄弟有了过失你便下不去手,说是怕人闲话,转托他人,你心里若真的刚正,哪里做的出让人说闲话的事来?还是你自己不够持重,生生的连本分都丢了。今日论错,你不光失了职,妄为均赫王府的总管,这份小家子气的心怀更不可宽恕,要罚,你自然是第一个!”
听我连珠炮似的一通批驳,仆从们都忍不住乍舌,一个个规驯卑恭起来。
顾峥的脸却越来越汗,不等我说完,便重重跪了下去,培信几个人怔怔看着,却不敢多话。
“顾峥自知罪责难逃,愿凭七少爷发落。”果然还是条汉子,到此刻,竟也生出丝豪气来。
我看着他,眼神不知经历了几度变化,再说亦难,却难不过心魔,于是狠狠说道:“你认罚就好!他们比你低几层的还要罚上五十鞭子,你不知大过他们多少倍,一百鞭子算是便宜你了!”
“七少爷,这恐怕……”培信闻言,终究有些为难和不忍。
“怎么?培二叔,你怕顾总管记恨我吗?难不成是培二叔也觉得我下手忒毒了?”
“只是顾总管事务繁忙,怕罚重了,耽误府中……”
“七少爷,你也罚我吧,我保护七少爷不利,也是罪不可恕!”不等培信说完,那边陈松已开口讨罚。
我才瞪他一眼,哪知顾铁龄也跟着闷声相应:“我也罚,大哥是为我,丢了七少爷更不对……”
顾峥倒息事宁人般,一脸镇静:“顾峥谢过培二叔关心,七少爷已是从轻发落,顾峥有错,理该行在众人前头,而今竟犯了糊涂,若不罚,才显得府中没规矩,大家不用多说,就照七少爷说的作罢!”一边说,顾峥一边褪下长衫,露出半个身子。
我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抽搐,顶着白花花的日光,眼前恍惚不定。
直到被麝兰投来的两道寒光怵醒,才微微管住些情绪,思琢片刻,终究恨那罪魁祸首,于是说:“你别急,有罚的,自然也有赏的。亏了麝兰姐姐不怕枉作好人,如此这般,今日的事才说的清楚。若不论功行赏,更也不妥……”
好个眉来眼去!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麝兰和顾峥的目光突然飞快地碰了一下,那内容的深浅竞是我猜不透的,我更加恼火,话却极尽娇诮,转向旁边一个小厮,我温笑着说:“劳你去销云阁里问芫儿姐姐把去年王爷送我的火貂暖袍拿来,要快着些!”
那小厮早吓得话不周全,应了声,就跑去了。
我再向麝兰,一脸和睦道:“麝兰姐姐,王爷送我这暖袍可是千金难置呢,若不是你,我怎么也不肯赏人,我就送你穿上三日,你可别辜负了王爷和我的心意,这三日,一定要昼夜不离身才好!”
“七少爷!这可是胡闹了,大暑的天哪有穿暖袍的!”顾峥已是失了色,我看在眼里,更不知什么滋味——好,你不为自己不为兄弟,为她却愿意求情。
倒是麝兰还维持着平和,眼光闪了闪,说道:“不碍什么,麝兰谢过七少爷。”
我被她说的反而憋闷起来,环顾四周,有怕的,有叹的,有怨的,还有暗流汹涌的,终于再也不想逗留,我硬声说道:“既然惩赏分明了,下边的事就交给培二叔了。”
才要离去,顾峥却叫住了我:“七少爷留步!”
我木了一下,问道:“还有什么事?”
“王爷交代要好好保护七少爷,陈松、顾铁龄失职在先,也要罚!”
犹豫片刻,我已经无力再争什么,于是道:“随你便。”
“他们罚了,自然要养些时候,没了随护,希望七少爷这段日子也好生修养,便不枉王爷一番苦心……”
顾峥!猛地回过头来,众人都惊得不敢稍息——你好!自讨苦吃是你,有意纵容是你,串通他人是你,咄咄逼人还是你!从来也不给我一丝余地,你就那么喜欢看我走上绝地吗?
再也不管背后多少鬼祟眼光、闲言碎语,我夹着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心口像压着块石头一样难受,我脚步不稳地上了销云阁,直奔三楼书室。
芫儿、谷庆似是早闻到风声,都不敢随便言语,只是随着我,尴尬地望着。
我忍着阵痛杵在书几上,半晌喘不过气来,越觉得周围的景物轻飘恍惚,手一摆,那琉璃金瑙的棋盘就落在了地上,碎的触目惊心。
“七少爷……”谷庆怯怯叫我。
“出去!”我咬牙喝道。
芫儿、谷庆却站着不动。
“还嫌气不死我吗?”我又是一声。
她俩终于犹豫着下去了。
我腾然跌在书几上,越喘越觉得憋气,于是揪着心口,缓了半天才渐渐好了,但依旧不动,任凭石化般呆着。
不知过了多久,书室外响起轻怯的脚步声,芫儿探了个头进来,嘴蠕了蠕,小声说:“七少爷,陈松、顾铁龄受了罚,回来了,说是要……”
我辗转滑下书几,冷冷说道:“叫他们去别处,别脏了我的销云阁。”
“他们……”芫儿想说什么,但还是默默去了。
不多会,芫儿和着谷庆又上来,手里端着饭菜。
芫儿红着眼说:“七少爷,再怎么气,也先吃些东西吧,这是麝兰姐姐亲手做的,说是七少爷不吃,她就万死不辞了。”
万死不辞?我冷笑,咱们不知是谁要万死不辞呢!你们做的好戏,只有我成了不伦不类的那个!傻到骨子里,才明白,我倒凭什么在这均赫王府里颐指气使,原来是你们主子的玩儿物,最仗势欺人也最下作轻贱的东西!
我不说话,芫儿、谷庆就那样站着,渐渐两个人跪了下来,我却全然不理。
大约是销云阁里静的让人不安,培信又带着几个人来了,见到这般光景,培信也忍不住苦味说道:“这都是怎么了呢!”
于是叫人安置我睡下,自己守了片刻,再嘱咐芫儿、谷庆几句便去了。
我昏昏沉沉,却不能入眠,闭上眼脑子里便开始惶惶惑惑,一会是杜海年禽兽一样在我身上乱咬,一会儿是杨延睿瞪着血红的眸子把我拉来扯去,一会儿是惜卿在哭,一会儿是顾峥拿着鞭子逼我,再一晃,又变成千云戈暴戾的脸,地动山摇地吼着:生不如死……
骇然惊起,失神许久,竟发现,上次还回千云淇的那张书简正落在衣袖边,愣了半天,本来打算撕了完事,可才要下手,心倒软了,于是拿枕衾出一回气,又夹在书里收好了。
我才饿了两天,销云阁外就跪了一地的人,芫儿、谷庆两个一直哭着求我,我却虚晃地只顾赏玩那紫晶竹。
“七少爷,就吃些东西吧,麝兰姐姐穿着你赏的火貂暖袍已经在太阳地里昏过去了,还有顾总管,一身的伤,也跪着呢,他们说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七少爷要去什么地方舵七少爷的便,他们不敢再放肆了!”芫儿早就泣不成声。
可是我的心却再听不进这些。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我又管别人干什么?这牵连他人的名声,无论好坏,我都不想再担,恨不能为自由身,我就能随意一日是一日。
“还有陈松、顾铁龄,他们也伤着,说七少爷一天不吃饭他们就陪着七少爷一天。”谷庆也在一旁附和。
我只觉得暑天里一阵发寒,这算什么,威胁我?感动我?于是倒笑了,并鬼魅地说道:“你叫他们自己玩儿吧,可要尽兴,我不奉陪了。”
芫儿、谷庆两个哑了一刻,怔怔地竟连话都再说不出。
终于还是承晟王爷千云涂来才解了均赫王府的围。
人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千氏王朝的这几位王子果然如此。
千云潇的阴狠险恶,千云戈的霸道横行,千云汀的风流洒脱,千云淇的淡薄冷漠都已经是极至无双,唯独这位二王子千云涂十分宽厚温儒,就连训人的时候也是和善有余,威利不足。
“你们也是忒逾矩了,怎么三王帝走了没多久,一个个都学的这么刁钻,连主子也敢为难,我看你们是要反了!”千云涂一进销云阁就把周围人数落一通,明眼看见顾峥伤着,便对培信斥责起来:“顾峥不知好歹,总归掌事年份浅,培信你可是王府的老人儿了,明知道你家七少爷身子不好,不说劝劝,也跟着胡闹。你找我来我也是这么说,他若有个闪失,别说你们王爷要剥你的皮,我这里先不放过你!”
培信也不敢回话,只是喏喏站着,短实的身子躬着,忍不住发颤。
这承晟王爷鲜有动怒的时候,今日竟也难能可贵起来,我只微微笑,说道:“王爷怎么来了,这可是我罪过。”
千云涂看着我,眼中是惯有的关爱:“你也是,跟这些人还真肯动气,他们不好,我叫人一个个绑了送进牢里,何苦要为难自己,连我看着都要难受!”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素来待人体贴仁善,虽然身为王爷,一样有自己的尊贵威仪,但心胸足够宽广,既能容人,又知道怜惜。
因着千云戈的关系,他对我虽是百般疼爱,却没有半点私心杂念,所以对着这位承晟王爷,我总是无所顾忌,真心当成父兄看待。
可心里一酸,自嘲的话还是说了出来:“王爷这么说,我更该死了。便不顾别人背地里嚼舌,说我仗着王爷待我好,苛刻人,单是王爷为我难受,可就凸得我狼心狗肺……”
“你呀——这是什么话,我难道不知道你?纵然一时气头上做事太过冲动,但平日里最是个和气温柔的人,谁敢嚼舌!我为你难受也是愿你能多珍惜自己。”
我颤颤地,眼泪就滑落下来,惹得芫儿在一旁更哭的厉害。
千云涂嗔道:“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快去给你们家七少爷收拾几件衣裳!我府上可没有他那些好的!”
听千云涂如此说,销云阁里的人大都诧了一刻。
千云涂冷眼一瞥,说道:“你们不会伺候,我也不能让他受了委屈,今日谁敢再拦,等三王弟回来第一个办他!”
众人只好噤口,但总归带着几分难色。
我也不再思虑许多,干脆顺水推舟默许了。
不多时芫儿收拾了衣裳出来,又说:“王爷,你连我也带上吧,我一直伺候七少爷,跟着也好有个熟的。”
千云涂看我一眼,我却面无表情地说:“罢了,只带上我那紫晶竹就行了,承晟王府什么样的人没有。”
芫儿终究没有跟来,我就这样跟着千云涂,住进了承晟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