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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也常去承晟王府做客,千云涂一妻二妾两子独女,都是很顾大体的人,纵然知道我和千云戈的关系,却从来没有冒失过。
这回住下,小王爷千砻铎和郡主千净蟾都怕我寂寞,日日变着法子陪我开心。我固然心里太多夙结,但总不好驳了千云涂一家的美意,所以办真半假跟着和颜悦色起来。
这中间唯有妒鸾鸟又来啼血哺露紫晶竹的那日,我幽然愣了一天,生出许多糊涂心思。
不觉晃晃悠悠过了将近小半个月,培信终于带着均赫王府一干人来接我,千云涂也知道不可太过,便训斥培信们几句,又再三嘱咐了我,同着王妃、两位小王爷和郡主送了出来。
我谢过千云涂一家,笑着道了别,便跟培信一干人回去。
途中经过倾雨楼,我心中不仅怔了一刻,于是又把那紫晶竹看个不住,才叹出几层各不相同的感怀之音,突然车竟停住了。
只听培信在前面喝着:“什么人,不要命了,均赫王府的车马也敢拦!”
我才要探出头去看,只觉身子一晃,马车跟着左右辗转起来。
外面乱成一团,都喊着:“快护住七少爷!”
我心下一惊,刚抬起头,车帘孟地被掀开,脑子里已经空白一片。
那张冷脸不是别人,正是上回劫了我的千云淇。
他见到我,目色竟沉了一刻,突然一支长枪向他后背挑来,我来不及大叫,枪尖已经划透他的肩膀停在我面前,殷红的血挂在上头,腥气骇人,我只觉胃肠一阵搅动。
他闷声低吟,一手勾过我的腰,再一回身,我便贴着他腾在了半空,而后落在一匹玄色骏马上,惊尘而去了。
等我回过神,周围不断闪出均赫王府暗中安插的护卫。
千云淇把我环在怀中,左右应对,只觉的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千云淇的头发扫过我脸庞,微微发疼,我早已忘了说话,只能为那越来越险的围追提心吊胆。
前面一个人猛然甩出飞龙钩打在马腿上,千云淇的马倾了半步,踉跄着还是站稳了,我却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斜了出去,眼看就要坠地,千云淇飞快扯住我的腰带,但碍着夹攻,却拽不上我来。
“放手!”我艰难地说,那一刻不停的颠簸几乎让我散了架。
这时,一个人已经插身在马蹄下,似是想要接住我,但还没碰到我,便被马蹄一踩,我听到骨断筋折的声音,吓得几近昏厥。
千云淇倒顺势把我拉上马来,他又战了半晌,马已飞进一片丛林中,追兵终于被远远抛在身后,我缩在千云淇的双臂间,再也控制不住,抖喘不停。
千云淇策马来到一座空阔的悬崖,转了几步,才停下。
扶我下了马,见我惊颤的样子,他冰雕般的脸上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双手拥持着我站住不动。
好半天,我才略缓过一些,但心里早就怒不可遏,见他没事人一样更是火上浇油,我挣出手发了狠似的打在他身上,嘴上更是言不成句地骂着。
千云淇却不躲闪,任着我发泄,半天才拉住我的双臂,说道:“行了,手疼!”
我气喘难宁,狠狠瞪着他,叫道:“你想干什么!要死也换个法子,本少爷没空跟你疯!”
他却不说话,依旧拉着我看,半天都是一个表情。
我烦了,推开他,转身要离开,谁知被他用力一攥陷进了他的怀里。
“放手!你这……”我挣扎着,却敌不过他寒铁一样的双臂,才要发火,突然发现他肩头被长枪伤着的地方还微微渗出血来,眼前一阵眩晕,于是忙合上眼,忍不住想道:必是刚才一路打斗扯着了伤口,所以那颜绿色的长衫上才会乌了好大一片。
千云淇把脸深埋在我的颈窝,我一震绷紧了身子。
想着,这人虽然可气,但那股子执着和率性倒是常人所没有的,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又是妒忌,又是失落,人便颓弱下去。
正在失神,千云淇却迷然道:“怪不得一直听说长都脂粉贵比金,原来都是要效你的雪肤霜肌。”他说着,又用力嗅了嗅,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香的清净……”
我登时愣住,这个人也会说如此轻浪的话?还真是不像他。心里的软穴莫名地被戳了一下,我合上眼睛,仰头,听着,听着……
“我要走了。”我挣开千云淇说道。
他循着我逃避的目光,清冷的脸木了一刻便再看不出什么。
我赶紧跑开,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千云淇不再勉强,默默过去牵了马来,扶我上去,而后一个飞身也跨上马鞍。
他调转缰绳,马儿随应着低鸣,被他引得转了几圈,停在悬崖边上。
我俩不约而同朝一处看去——这绝壁险峰四周一无蔽障,空冥中处处无由风动,寒衫相舞,鬓丝纠缠,游沙如帐,更望不见,人间高阳几度一线天……
回来一路无话,我动也不动,连眼神都滞著,然而心却静的出奇,只有背后传来的均匀呼吸和握着缰绳的那两只手臂让我知道,此刻,我与人同骑。
到了长都城门外不远,我拉了一下马缰,说道:“行了,就到这儿吧,我自己走走。”
“你怕我去送死?”千云淇拽住马问。
我扭头给他一记冷眼,说道:“真是不知死活!”
哪知,他用力一个顿身,反倒加快了速度,在我耳边挑衅似的说道:“从哪儿把你劫来,我便敢把你送回去!”而后再也不理我,一路飞奔进长都的龙道上。
满城青烟镀乎跟着叫嚣起来,天虽将晚,市面上仍有商贾往复不断,尤其勾栏酒肆间,更是姹紫嫣红、风花雪月。随他风驰电掣冲进来,直惊的商贩躲退,路人骇然,酒徒饭堡瞪目结舌,歌女优笑骂争望,这一道,我真是出尽了风头,历尽了癫狂。
想着明日准又是满城风雨,心中反而哭笑不得,这一辈子,看来终究躲不过任人传说!
不觉已到了均赫王府,朱门未上,却只有两个小厮在下马石旁守着。
千云淇笃自把我抱下马来,几步就送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他贴在我耳边,轻声呵了句:“八月初二,东风楼……”
那两人愣了一刻才缓过神,接着便“七少爷”地叫个不住。
我懒得理他们,只看着千云淇又上了马,一个英武的动作,终于消失在了夜幕深处。
这么一闹,自然又惊动了承晟王府,众人都怕脱不开干系,便要齐力查办。
我知道再遮掩实在说不过去,干脆不闻不问,心想,以千云淇的能耐,也不一定会落入人手。
只是不管别人怎么问,我都坚持说,并不知道被劫去了哪里,甚至连为什么又送了回来也不知道。几次三番,明眼人也看出蹊跷,但终归找不到头绪。
接连数日,我一直精神不振,芫儿、谷庆只当我受了惊吓,所以有些颓弱,于是小心翼翼伺候,也不敢让人来扰我。
唯独我自己明白,我是担心千云淇的伤势。
那天我几乎一团乱麻,也没看清他伤口轻重,后来细想,送我回来的一路,千云淇虽然洒脱,但仿佛还是有些失色,又流了那么多血,于是恨起自己,当时只顾跟他一起发呆,竟没想到先包扎伤口。
而于此之外,我更缕不清的,是我和千云淇之间——
我的有意作弄;他的手下留情。
他的存心相撞;我的妄言挑衅。
他的固执忘情;我的意乱心迷。
他的涉险劫持;我的气短愁长。
他的狂放邀请;我的……
叹一声,倒真是,越烦越觉得乱,干脆再自斟一杯,在酒气辛辣中暂忘一刻。
“七少爷,别喝了吧,都这么晚了,咱们赶紧回去算了!”芫儿又不识时务地说着。
我不理她,一仰头,咽下口酒。
芫儿急的干瞪眼。自从上回去承晟王府没有带她,这丫头就一直以为我厌了她,加上这些天我心情不好,也没什么好声色,她更加笃定,于是倒不像以前,嘴里有什么便都说出来,变得越来越小心我的脸色,生怕再恼了我似的。
倒是谷庆多少看出些端倪,话虽然少,却并不冒失。她见芫儿不敢多说,我又置若罔闻,忍不住也劝起来:“七少爷,要喝也回去喝吧,这风亭里晚上凉,冻着了又要看大夫。”
我晃她一眼,装着醉了,起身向池边走去,谷庆赶忙上来抚我,哄着说:“走吧,酒也没了,要喝也得回去!”
我不再执扭,倚着谷庆,踉踉跄跄往回去的路上走,芫儿收拾完东西也跟了上来。
才到销云阁外院的回路上,突然听到两声风响,芫儿、谷庆跟着倒了下去,我心里一怔,预感不好,一个黑影便无声地从高墙上翻落下来,于是酒醉霎时化得无影无踪。
只见那黑影越走越近,我冷眼看着,动也不动,直到他就快贴在我面前,冰冷的气息竟有些发乱,喷在我脸上,惹起一阵轻颤。
果然是千云淇。
过了一刻,他才开口:“我等了你整天。”月色下,他的脸轮廓分明,却看不出情绪。
我不说话,依旧看着——没错,今天是八月初二。
他的眼睛越眯越细,终于知道我的答案就是沉默,于是声音有些嘶砾:“你还真是——惜字如金。”
“不想死就快滚,你当均赫王府是你家花园子吗!”
“刻薄话倒会说一箩筐,不过这里比我家花园子差远了,你怎么耐得住!”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这回他倒没有拦我。
“你说我这均赫王府的人拦的住我吗?”那戏谑的话像一枚银针刺上脊梁,我慕地停住脚,再下一刻又迈开脚步。
终于,就在我几乎踏入销云阁院门的时候,只听一声轻扬的哨子划破寂静的深夜,突然,有个地方被搅动了似的不安起来,周围渐渐涌过肃杀的脚步声,再也耐不住的嘈杂如期而直。
是马蹄,疾而险的——我一回头,那玄色高马竟飞过墙,向前几步停在了千云淇的身侧,千云淇利落地上了马,把马缰一摇,就到了我面前。
“上来!”千云淇伸出只手。
我瞪着他,心中除了气恼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快要炸开。
他却好像不知道有人要来抓他似的,依旧笃定地把手伸给我。
我用力打过去,几乎都要打折了自己的腕子,而后的转身被他顺势一拽,我就这样侧着落在他的胸前,扬手才要给他一个巴掌,腕子更让他抓地严实。
“行了,我不疼,疼的可是你!”他似乎有些缜怨,只觉一震,那马通人性似的奔了出去。
“抱紧了,掉下去可疼!”千云淇狠咬了我的脖子一下,一阵刺痛使我忍不住甩开头,哪知竟中了他的算计,身子陡然一倾,我惊叫一声死死搂住他的腰身,整个人更向他身上靠去,寻求着片刻的安慰。
他开怀大笑起来,双臂紧了又紧,并加快了速度。
侍卫,火把,刀枪,离我们越来越近,渐渐形成一堵墙,千云淇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抱紧了!”我只听他大叫,而后便撞上了什么东西,马在挣扎,人更不休。
“别伤了七少爷!”人仰马翻中有人不住喊着。
我们艰难地又向前行了百余尺,突然,千云淇将我向马鬃上一推,他闷哼一声,见我又要掉下去,赶忙一手勒紧我的腰,我只感觉身子不住下仰,只有腰上的力道不肯放松。
“快把人放下,你中的是毒镖!”这一声,直叫我忘了暂时的恐慌,我努力抬头向千云淇看去,灯火明灭中,忽闪着他难色非常的脸。
“快停下!混帐!你给我停住……”我忍不住扯着嗓子喊。
半天,千云淇终于支撑不住,连着我一同滚下马鞍。
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颗泪竟倒垂下额角。我的心又开始难受,那排山倒海般的感觉压得我意识涣散。
半昏半醒间,千云淇扣在我身上的手臂被生生扯开。
侍卫们带走他之前,只听见碎玻璃似的声音阵阵划过:“你别走……我给你治病……”
原来那毒镖是射向我的——有意的。
射我的人叫李靖全,二十多岁,一看就是个练家子,魁梧,并且黝黑。
他说知道千云淇绝对会护着我,而单攻千云淇却很难,所以情急之下用了这个险招子。
他此言一出,知情人都不禁恍然而悟,一个个固然尽力掩藏,可还是难免流露暖昧的神色,明明就是在揣度:红杏是否出墙大家前途有无牵连。
我不置可否,只盯着李靖全看。
虽然佩服他的聪明,但这份心肠却太恶,所以我决不能放过他。
于是我走到五花大绑的李靖全面前,对旁边的人说:“还不快松绑!”
众人愣了片刻都看着我。
我和颜悦色道:“亏你救了我,不然我今天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众人眼睛瞪的更大,但终于还是解开了李靖全。
“你既有恩于我,王爷回来我必然请王爷好好谢你,若不嫌弃,咱们就作个异姓兄弟吧!”我用力压抑住那份厌恶,“面诚声切”地说。
众人更不知我唱的是哪一出了。
只是那李靖全倒是镇定,虽然以身份低微为由不敢逾矩,但终耐不过我温言软语好意相求,于是半推半就答应了。
只是当晚他就被抓进了大狱,罪名是庆功宴上借酒撒野,对我意图不轨。
于是他之前说的一切都遭到质疑,我“强压”下一脸委屈,哀声对众人道:“这两个人都先关着,明天我要请承晟王爷来亲自替我作主。”
那侍卫队长早因管制手下不利惊的一脸苍白,又听我搬出承晟王爷来,便随我说什么都答应了。
我知道我的时间太紧,所以顾不得太多,于是连夜潜出均赫王府来到倾雨楼。
杜倾雨见了我虽然诧异,但总归是敬重有加。
我也不绕弯子,简单直接地提出了我的请求。
哪知杜倾雨原本灿如朝花的脸上莫命地凄伤起来,隔了半天才幽然问道:“七少爷真为那人动了心吗?”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于是踟躇片刻,才说:“跟那没什么关系,只是……”说着我竟失起神来。
杜倾雨了然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人为七少爷不顾生死的执着总归让人感动,别说七少爷这样的性情中人,就是平常人听了也要羡慕。”
我怔怔看着杜倾雨,难辨她话中的是非曲直,但看着她,就像往来了多年的知己般,于是连反驳的心也没有,只无力说道:“我知道要连累杜姑娘涉险了,只是这长都中我恐怕……”
“七少爷何必说这话,倾雨仰慕七少爷多年,能为七少爷效力,倾雨求都求不来,说什么连不连累,我有句话——便是为七少爷死了我也是愿意的。”
“你……杜姑娘言重了,我一个俗人哪里值得姑娘如此……真是——折杀我了。”杜倾雨的诚恳我丝毫不怀疑,但那一席毫无私心杂念的忠义之言,却让我骇然。
我怕自己不值,一直都怕。不管谁对我好,我都怕的要命,如果他们知道我曾多么无耻地为那些男人们取乐,可还会一如既往待我?
杜倾雨似乎看出我窘然的本意来,于是情切地说:“七少爷不必思虑太多,世人往往只见美玉之表,却难解其中真妙,倾雨虽然愚顿,但也最知道,七少爷这样的人若不值得,我这眼里也见不得世上还有什么好人了。”
我感激地看看她,若不是碍着男儿有泪不轻弹,早要为遇着知己者而泣。
于是起了身,向杜倾雨道别,小心谨慎地离去了。
第二日,我便正大光明来到承晟王府,自然先不免作一出我见尤怜的好戏,又让几个知情人把事情大概细述一遍,而自己则摆出一张说还休的哀伤模样。
千云涂听了固然先对我关切一番,而后则骂冒犯我的人大胆,最后又数落均赫王府的人无能。千云戈不在,为我撑腰的事他必是当仁不让的。
我看着差不多,便装出犯了心疾的样子,终于顺理成章跟千云涂单独相处起来。
不等千云涂坐稳,我已然深跪不起,千云涂骇了一刻,要扶我起来,我却泪眼婆娑拒绝了。
“王爷,这事关系重大,还请王爷务必帮忙。”我望着他只求他答应,别的全然不顾。
千云涂看出我的执着,犹豫片刻,对我说:“若真有什么,我是自然帮你的,你起来说就行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又问:“王爷,今天这话只有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销魂在此讲话可以放心吗?”
“你尽可放心,我自来知道你喜静,这个院子本就偏僻,现在又没有别人,况且我府上的人都是极懂规矩的,你就安心说吧。”
我再次点头,而后便解开里衣,取出千云淇送我的书简,递给千云涂。
千云涂接过一看,眉宇间便颤了一下。
我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说:“王爷认得这东西?”
千云涂打量着我许久才终于问道:“你是哪里得来的?”
“实不相瞒,是几次三番来劫我的那人给的。”
千云涂脸上有些失色,他皱着眉,若有所思。
我径自说道:“想必王爷也该猜到了吧,那人就是唯铭王爷。”
“不……怎么会是他,他早不在了!”千云涂不敢相信地说。
“王爷说他不在是指……”
“他早随乌奴山的裘瓮澈去习武,已经二十一年没有消息了。”
“可是这东西总没错吧?”
“这……”千云涂犹豫一下道:“笔迹是可以防的……”
“那这书简上的绛龙纹谁敢防?况且这黄凝绡的料子除了王室,寻常人根本不会有,还有这样式,跟均赫王爷藏的那副‘循芳宴’的书简一模一样……”
“好了!”千云涂颇为头痛地打断我,“纵然这东西没有错,也不一定就是我五王弟,许是别人拿了他的东西也说不定。”
我定定看着他:“王爷,你们总归是兄弟,他的脾气你多少该知道,我且不说那人跟众人口中的唯铭王爷多像,只一点——他若真是唯铭王爷,而今关在均赫王府大牢里,那群人会放过他吗?王爷不去看看,若把个真兄弟给耽误了,王爷于心何忍?”
千云涂终于被我说的动了心,但还是怅然若失了一刻,才答道:“好,这事交给我吧。只是有一样,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跟五王弟是……”
我见他问的为难,揣摩了一刻才说:“王爷放心,销魂还知道轻重。”恐怕也只能这么说了,我和千云淇总归没有真的冲破那道禁线,但他待我如此,我又并不厌弃,说是一清二白毕竟牵强。
千云涂果然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但那份担忧却是有所解亦有所不解,于是叹了一声,说道:“我也不多问了。可我若救了他,你得答应我,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三王弟知道,而且——”
那呼之出的话还是让我一阵心搐,是伤心吗?我不愿承认,但那人为我所做的一切却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没有勉强,没有伤害,没有顾忌,没有负担,没有算计——有些霸道,有些不羁,有些发蠢,有些不解风月……还有些什么我却连辨都辨不出,且也不敢辨了。
“……你再不能和五王弟有丝毫瓜葛。”只等听千云涂说出最后的裁判,我的心终于狠狠沉入深谷。
罢了,这样的人遇到一回也足够。若说人生得失太多,我失的惨不忍睹过,但得的也早就是寻常人望尘莫及的。
于是点点头,我决然道:“王爷说的,销魂一定谨遵不逾。只是唯铭王爷的脾气……这几回他已是如此,还望王爷多规劝一些。”
“这是自然,况且云淇虽然太桀骜,但决不至于强人所难,你若坚决,他也不会再纠缠。这事明日就有结果,你既然答应了我,还要劳你件事。我那王弟,若不是听你亲口跟他决断,恐怕不会罢手,我想你也知道该如何去做。”
我沉默——本来不想再见千云淇,免得徒添感伤,可千云涂的话却是没错。要让我不再与他藕断丝连,我可以做到,但若亲手斩断这段孽缘,总是心中惨痛。可事已至此,还有别的法子吗?终究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只得喃喃答应了千云涂,又说道:“王爷今日若救下他,可以暂时送去东市的倾雨楼安置一晚。王爷请放心,那里的人都是信得过的,毕竟王府里太招摇。至于王爷交代的事,销魂一定办到,过了今晚,必然他是他,我是我,再无瓜葛。”
只见听我说到倾雨楼时,千云涂的眼神猛然诧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如常,我也顾不得多想,知道他同意了,便不再多说。
7
当晚,千云涂以身体不适为由把我留宿在承晟王府,自己则安排一切去了。
我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
想着这一个多月和千云淇的几次见面:仓促中,争执下,那一举一动竟写尽无限深意,而如今这般地步,终归是——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三更不到,千云涂安排的人便悄悄把我护送到倾雨楼。
我对杜倾雨早是大恩不言谢,对千云涂更是心照不宣有隐难言。
于是独自进了顶阁,踟躇地走到千云淇的床前,默然无语半晌。
他中的不是什么太严重的毒,想必千云涂已经喂他吃过解药。只是接二连三被伤着,又在牢里关了一整天,纵然功夫再好,总归有些虚弱。
见我来了,千云淇倒依旧静静的,仿佛早料到一般。
“你跟不跟我走?”终于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心里虚的难受,一下子,想好的话却全吐不出来。
他莫名地失了神,喃然道:“销魂,销魂,这名字果然只有你当的起。”
我哽了片刻,说:“咱们终究——不是一路……”
千云淇默默等着,我却又说不下去了,才要怪自己太懦弱,他反问:“是因为千云戈吗?”
我哀然看着千云淇,摇摇头。
便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会在一起,因为你不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
“五年前我在四哥府上见过你……”千云淇愣了一刻,又说:“那时只是一惊,本来想,这世上除了我师父,没人会让我如此惦记——哪知为了那一惊,两年前我又回来了,只是你成了他的人。”他情难自禁地一叹,再说:“我已经不想再强求什么,可是看着你,终究是苦心的一个人。我也在皇家里十几年,知道那金銮玉瓦的繁华多消耗人,可你就那么苦也总是撑着。这两年我冷眼看来,既不是池中物,你何苦不肯抽身呢?”
何苦?我怎么跟你说才能让你明白,你是风一般的,可以自由来去。你纵然受过繁华的销蚀,但是终归有所选择,可是我不行,千云淇,我不行……
“请王爷,不要再为销魂劳心伤力,销魂不会离开均赫王府。”我怕自己快要撑不下去,只求速战速决。
千云淇又换成惯有的冷淡,静静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他不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不怕他!”
我惊得站起身来,不知是要护住什么,变得格外警惕——怎么,你是要跟千云戈作对吗?淡薄如你,竟也要陷进这泥潭中。
于是不再犹豫,我竟笑了,拿出擅长的媚态,后退几步,然后缓缓解开衣带,那慵柔的绫罗滑落在脚下,不多时,我便一丝不挂。
千云淇的目光却越来越冷,慑的我一阵寒战,但我依旧撩拨似的温言道:“王爷,你要的,我给你——”
千云淇气息轻乱,更像要把我看穿似的。
“但是,以后你再别来扰我。”
只剩下对峙——千云淇,我,焦灼的目光,流窜的火焰,没有刀枪更甚刀枪,这一战竟如开天辟地般,炫目的痛涅心骨。
千云淇终于缓缓向我走来,一张脸无声地垂落在我耳旁,吐露着搔弄的气息:“若有一日,你与他生离死别,就来乌奴山平鸿宫找我。”说完他破窗而出,只留下残窗折损的声音,伴着夜风,在我扭转不回的眼前摇晃。
几声脚步后,有人推开了门,还未进来,鹰一般的眸子便拧在一处,我慌忙披起衣裳,侧头看去,原来是一直跟在千云涂身边的黑衣人。
“什么事?”我见他盯着我不动,有些不悦。
好半天,他才移开双眼,在屋子里扫了一周,目光终于停在窗口,木然问道:“唯铭王爷人呢?”
我咬着唇,答道:“他走了。”
这时千云涂和杜倾雨也跟上来,见到我这般模样,脸上便各有所忧
“五王弟他走了?”千云涂盯着我问。
“王爷放心,唯铭王爷的伤已无大碍,凭他的功夫应该不会有事。”那黑衣男子倒替我答道。
千云涂沉吟片刻,终出了口气:“罢了,走了也好。”
我心里抽空了一样说不出滋味,也顾不得此刻的狼狈,沉声道:“王爷,我想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借宿一晚。”
千云涂不知该怨还是该怜地看着我,为难地点点头道:“好吧,明天一早我叫人来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
我早听不进一切,连他们已经出去都没了知觉。
无力地走到床边,我虚脱般倒下。半开的衣衫罩在后背,胸膛却贴在千云淇刚才停留的地方,依稀感觉着他残存的体温——凉、凉、凉……
直到杜倾雨又上来,哀然在我身后轻叹。
待我收拾好心情,承晟王府便来人接我。
临走前,我与杜倾雨深望一眼,知道无言之中,我们已是莫逆之交。
回去的一路,我终于给自己了断——千云淇,我便再用力,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露水之交,烟花之缘,尽管都只是误入歧途,但也更让我明白,均赫王府已是此生天命使然,我终归要做我的七少爷。
于是倒释怀许多,准备再过回以前的庸散日子。
均赫王府自然又因为丢了人犯,一片慌乱,对我更是严加保护,就连销云阁里也调入许多侍卫,日夜防守。
我不再多争执什么,一切舵他们去了。
随顾峥一路出来,我心里忐忑难宁,只见他越来越把我引到幽处,感觉略有些不好。
“站住!”我终于停下。
顾峥顿了一步,轻屑道:“不想让唯铭王爷有什么不测,就快跟我走!”
“你带我去哪儿?”
顾峥冷哼一声又向前走去,我虽然气恼,却只得跟上。
渐渐,我终于分辨出来,这里是更房,给夜里巡视的下人们准备的地方。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有什么话就给我个痛快,我是偷偷救走了他,但你别以为这就能威胁到我!”
顾峥不理我,径自合上房门,又点燃了蜡烛,才回身看着我,他眼神中泛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犀利,让我好阵心慌。
“七少爷倒真是多情种子,你的入幕之宾怕还有不少能人异士吧?顾峥不才,又怎么敢威胁七少爷。”
“放肆!”我才要动怒,转念一想,顾峥竟一改平时的恭顺,变得如此诡异,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不等我再开口说什么,只听顾峥幽然道:“镶銮禁士团有许多好玩儿的杀人法子,七少爷还不曾见识过吧?”
我冷笑道:“原来你是想杀我呢,不如早说,咱们直接去镶銮禁士团不是更好,又何必多此一举到这个地方!”
顾峥的眼睛渐眯成一道缝,脸上恨的比烛火还热亮:“都这个时候,七少爷还能开玩笑,顾峥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玩笑?顾总管说我开玩笑,那不是玩笑的又是什么?”
顾峥渐渐玩味起来,打量我一刻,说道:“原来七少爷真不在乎唯铭王爷死活,既这么着,顾峥会把这些事转告他,只是——可怜他一片痴心!”
“你空口白牙说说,我就会相信唯铭王爷在你们手上吗?”我瞪着顾峥,一刻不敢放松。
顾峥干笑几声,说道:“七少爷这可叫——不见黄河心不死?”他边说边从怀里扯出半面血污的袖子,丢在地上,又问:“这条袖子,七少爷该认得吧?”
我倒退一步——没错,那是千云淇长衣上的,他的衣裳是一般人没有的样式,连效仿都难。
而此刻地上的血袖如此斑驳骇人,尽管怕是顾峥的诡计,我心里依旧惊怵不已。
可是怎么会呢?他功夫了得,那黑衣人也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又是连夜逃的——难道之前的事一早就穿了梆,倒让人设下这陷阱引千云淇落网吗?
均赫王府的人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可若不是均赫王府——难道是顾峥?千云淇与他应该没有过节,他又为了什么呢?
见我一脸疑云,顾峥倒得意起来:“怎么,七少爷还是不在乎吗?”
我努力平静了心绪,说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不说明白,恕我不奉陪了!”我说着转过身去。
“我的意思——七少爷真想知道?”
“你再卖官司,我也懒得与你……”不等我说完,只觉得一股热气喷在颈上,我下意识地回身看去,顾峥不知什么时候杵在我的背后,“你……你好大胆子!”我气极而乱。
顾峥笑得诡异,他轻声道:“七少爷既不介意与他人燕好,想必也不会计较多顾峥一个吧?”
我惊震的不能自己,听他话中有意羞辱更是恼恨,于是撇下两道杀人的目光,就要愤然离去。
哪知不等我开了门,顾峥便一把抓住我,生生将我拽了回来。
“放手!”我挣扎不开,大声叫道。
“休想!”顾峥把我按在墙上回吼着。
“你想怎么对千云淇随你的便,我跟他早没什么瓜葛,也不会为这个让你放肆!”
“呵呵,别人碰得,我却碰不得?你还装哪门子清高!”顾峥说着就埋头在我颈窝里一阵嘶咬。
“啊!”我疼的惊叫,推不开他于是说道:“顾峥,你今日敢再碰我,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顾峥停了一刻,更用力攥住我:“凭我这么多年待你,竟不如别人几日,好不好死又算得什么!”
我见他完全失了心性,于是恨恨地说:“你敢再进犯,你我往日情意从此断绝!”
顾峥颓然松手,一脸死灰:“往日情意?你我还有什么往日情意?我为你……我……”他的话哽在喉咙,怔怔地竟垂下泪来。
我慌忙与顾峥拉开距离,但见他如此,心里竟说不出什么滋味。
你为我……你为我……原来连你也是这么看我。这么多年,不管是恨你怨你,总不曾怀疑过你我之间的情意里也有掺杂,可今日你却扯下那层清白,连我唯一的不染也剥落下来。
“顾峥,我只当你是兄弟。”我沉声说道,而后从他身边穿过,直奔房门。
“我才不想当你的兄弟,也从来没把你当成兄弟!”
我停住脚步,哭笑不得,原来你跟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这次错的倒真是离谱!
于是回身看着顾峥,苦味一笑,问道:“你当真从未把我当成兄弟?”
“没错,从我第一回见你!”顾峥答的毫不示弱。
好,好,好,好的很!
“那好,今天要怎么着,我都从了你……”
顾峥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
“其实也没什么,这副身子早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你不嫌弃就尽管拿去。”我说的坦然。
顾峥的眼中泛出一道血痕,哀然道:“五儿,你何必……”
我摆手打断他的话,再不要叫我“五儿”,如果你从未把我当成兄弟——青云,兰慵,蔻茗,皎仙儿,或是销魂,什么都好,就是别再叫那个名字,因为我早就不是。
“你可别弄疼了我。”我拿出狐媚男人的功夫说道。
顾峥愣了一刻,还是走到我面前,一下子把我横抱起来。
我一手绕过他的脖子,一手环在他腰上,笑,极尽妩媚地笑,而后轻轻吻在他的耳朵上,伸出舌尖在轮廓上游转——不错,完全如我所愿,顾峥的脸登时涌上血色,贴着我的胸膛压抑不住地起伏。
我的手滑向他的衣带,轻抚着解开。
顾峥再也控制不住,几步上前把我放在炕上,整个人顺势压了上来,背后生硬的炕板咯的我一阵发疼,皱紧了眉,来不及转缓,顾峥的吻就落了下来。
我与他唇舌往来,不住纠缠,迷乱中,衣衫褪下,裸呈相对。
顾峥一路向下,锁骨,胸前,肋下,小腹,处处是他烙下的湿痕;我轻声,更像鼓舞了他一样,吻变成咬,激动而错乱。
我抱住顾峥的头,主动打开双腿,感觉他的望越来越迫不及待,顾峥却喘息不定地看着我,脸上竟有些羞赧。
“你……”
“嘘!”别说话,顾峥,我抬起一只脚勾住他的腰,进来吧。
他总算领悟了我的意思,于是把我的腿拉开得更大,并抬起我的腰来。
“顾峥,答应我一件事。”我撒娇地说。
“好……”顾峥醉了似的含混答道。
“放了千云淇!”
顾峥突然木住不动,眼神渐渐变得发狠,“好!”他还是咬牙同意了,而后极力挺身,闯进我的身体。
疼,从没有过的疼,但顾峥却像还没够似的,越来越用力,我咬紧下唇,尽力迎合他,往事都在这摇晃中,化得粉碎……
……五儿,别闹,你才好,吃点东西……
……不吃,这黑乎乎的,我要吃白白的米粥……
……五儿,你尝尝这梅子,我从济宁带来的呢……
……五儿的嘴唇儿比梅子还红呵……
……五儿,你就别扭了,捱一阵子,我肯定要接你回来的……
……五儿,你等我,早晚我不让你再受委屈……
等他终于筋疲力尽,天已经微微发白,我累得动一下都难,但还是撑着起来穿衣。
顾峥动也不动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顾总管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小气,睚眦必报……”我玩笑一样边系衣带边说。
“你当真对我没有一点情意?”顾峥突然问道。
我笑笑,还是累,“顾总管何必计较这些,难道我伺候的不好?”
顾峥“噌”地坐起身,拉住我的胳膊说道:“五儿,别这么跟我说话,我……我待你都是真的……”
我挣开他,真不真的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你得你的,我得我的,两不相欠。
“五儿,求求你,你以前跟我最亲,咱们像以前那样不行吗?”顾峥说着又把我拉近怀里。
我昂头看他,问:“你会跟你的亲兄弟上床吗?”
他懵了一刻,松开我,目光黯淡下去。
“不会对吧?你不会,我也不会。但我不在乎人尽可夫,不管是谁,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我说完,再三使足了力气,终于站起身,离开。
顾峥果然没有失信于我,两天后他放了千云淇。
他说可以让我再与千云淇见上一面,我拒绝了。
我和千云淇的事早就了结,再见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为防万一,我还是在镶銮禁士团外暗中观望——消瘦了一圈的千云淇依旧冷烈,走起路不见丝毫受刑的痕迹。我看着他上了那匹玄色骏马,头也不回地奔城外去了,心中一片释然,而释然之后又空落落地,莫名惆怅好半天。
这些天我心中总是不安。镶銮禁士团本是保护皇家成员的私密组织,千云戈得权以来一直只听命于千云戈一个人,而顾峥居然可以控制其中事务,他凭的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千云戈给他的权利,那他也要有所顾忌才行,放走千云淇这么大的事一旦暴露,结局可想而知。但若不是千云戈给他的权利……我真是不敢想了。
千云淇走了才五天,千云戈就回来了。
我正站在三楼的架子上,打扫好久没有清理的书柜,谷庆在我下手跟着帮忙。
突然芫儿跑了上来,见到我,马上变成一副文静的样子说道:“七少爷,刚才有人来通禀,说王爷回来了。”
我才觉着好笑,心想,让这丫头装老实还真是不容易;哪料到竞听她说千云戈回来了,心里一惊,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掉下来,幸好有谷庆及时扶住。
“七少爷小心啊!”谷庆边扶我下来边说。
我忙将刚才的慌张收起来,想了一刻,问:“他没叫我去接风吗?”
芫儿答道:“没,王爷还特意嘱咐了,七少爷不用去接风。”
“哦?”我心中更是不解。
从前千云戈无论去了哪里,回来头件事就是要我去接风,今日竟反道而行,不知他打的又是什么谜。
我讪讪支开了芫儿和谷庆,思琢着走到窗边,心里没来由,竟压得好紧。
千云淇的事闹成这样,想瞒估计也是不能的;何况均赫王爷若真有意知道,这天底下什么事躲得过他的耳目?
可他若都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我叹一声向外面看去——总归是入秋了,天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热,草木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鲜艳,就连风都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轻柔。
我与他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一晃将近两个月,倒也习惯了他不在。
千云戈呢?还固执要困我一辈子吗?还恨我吗?
忐忑中到了掌灯时候,千云戈一直没有露面,连话都没传半个来。
我心想,说不定千云戈真被我上回的话气急了,纵不放过我,也不会再来找我,于是失神了半天,便打算睡了。
哪知我才让谷庆打了水,千云戈就掀帘子进来。
我慌了一刻,忙把才解开的衣裳系好,又行了礼,恭然道:“也不知道王爷要来,销魂失礼了。”
千云戈看着我,好半天才说:“是我没叫她们传,你不用自责。”说完便走到一旁坐下,见我仍站着,又说:“怎么不坐?我走了这么久倒生分了么?”
我也不分辨,径直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又唤了谷庆去沏茶。
屋子里一阵尴尬——我不看千云戈,更不说话;千云戈像被什么哽住了似的,脸上憋得发热,却偏偏说不出。
直到谷庆端上茶来,我们才打破僵局。
我递一盏茶到千云戈近旁,还没抽回手来便被他抓住了。
“冥玑呢?”他看着我的腕子,略有些焦躁地问。
我挣开他说道:“我替王爷收起来了。”
“你……”他脸上一片急色,瞪着我,竟有些发怒。
“王爷,怎么了?”我小心翼翼问着。
千云戈“嚯”地起身,一把拽过我,我吓得连番后退,拉扯中,两个人显得格外狼狈。
“王爷……王爷……”我挣扎着要从他身上离开。
千云戈却全然不顾,使着气说:“我就让你厌成这样?”
“王爷再不放开我真的生气了!”我正色道。
千云戈停住动作,手上的力气却没放松丝毫,盯着我看了片刻,才终于放开我,回身坐下了。
我连忙退到一边,揉着被他弄疼的胳膊,不敢抬头。
又是一阵沉默,只觉着两道炙热的目光瞥在我身上,心里忍不住烦闷起来。
“嗯……”千云戈咳嗽了声说道:“上回你跟我说的,希望我‘知你怜你’的话……你还记得么?”
我抬头望向他,只见千云戈破天荒一般窘得厉害,心里更加疑惑,于是小心应付:“什么‘知你怜你’,王爷想说什么?”
“你!”千云戈又无故急起来,他赌气道:“反正本王想好了!就照你说的做,以后我不会没来由随便送你什么东西,也不迫你,你若不许,我也不在这销云阁中住,也不再限着你——但你总归是王府的人,要干什么去还是需跟人打声招呼,没人再敢拦着你的,另外……”
我早听出了七八分意思,本想着,这阴晴不定的王爷又不知耍什么脾气,哪知他竞是为上回的话来。虽然口气不好,可对他来说已是少有的退让,于是看着他,怔怔地失起神,直到他的话停在了一半,才转醒,问道:“另外什么?”
“另外——”他犹豫了一刻,才说:“我说不限着你,但你要一直住在销云阁才行,不能三日两日地尽跑去别处——还有,那冥玑我是真心要送你的东西,我找不出什么猫啊虎啊的理由,就是想给你,以后你都得戴着,不许解下来。”
我哑然失笑,这样的表白方式,天底下大概独均赫王爷一个了吧?
“你……你倒是说话啊!”千云戈见我杵在一旁,忍不住喝道。
“王爷要我说什么呢?”我也不再拘谨,缓缓走过去坐下。
“我刚才说的话,你竟没有听吗?”千云戈一急又猛地起身。
我掩住笑,再去看千云戈,却迷惘了:“王爷的意思销魂明白了。王爷能为销魂如此让步,销魂心里自是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只答应了我,却没回答我。
你恨我吗?大概现在是不恨的。
可是你以前为什么恨我?
但我终究问不出口,只得变故:“只是今天太晚了,王爷旅途劳累,还请回去歇息!”
“你!”千云戈才要恼,又坐了下来,沉声问道:“你也不问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为什么?”
千云戈望着我——那灼热的目光像把我烫下层皮来,深入心骨的凄哀更不不像平日狂霸的均赫王爷,只让人看得发愣,一时间难以抽离。
“我不想看你生生离开我。”千云戈如是说。
我一阵心惊胆战。
离开?
离开,离开……
不知道还能不能离开……
千云戈又握住我的手:“销魂,我知道你不甘。有些事做了就再也挽不回,但我没想过畏缩。只是你别再难为自己……”
我狠狠压抑眼泪,一阵酸涩却往心里蔓延——竞是那种好久不曾体验、不用抽泣却更甚千万倍的痉挛。
你知道我的不甘,知道我的挽不回,也知道我的为难,又下这赌注干什么?
残败如我,虽不屑世俗评判,但是早放弃了自己,所以才肯依旧轻浮于人间。
苛求如你,那些屈辱拜你所赐,你比谁都清楚,我不信你不在乎,守着我,你真能此生无憾?
8
那天晚上,见我并无挽留之意,千云戈果然回他的东苑休息了。
我送他离开,眼前怎么也挥不去那一抹深长的不舍,于是忍不住抚着又被他绕在腕子上的冥玑,杵在院门外好久才回来。
玉缠。
冥玑上那精红的绳子叫玉缠——用涵汩雪山六十年一结的‘极凝玉’磨成粉,和了天下最痴情的禽鸟赤鸣、炎鸢的血,细细研成丝,九十九根缠成一股,于是有了这么个名字。
难得他如此耐心地解释,我却无法专著去听。
直到人走了才恍然明白,为那“知我、怜我”的话,竞是我大意至此——他若不用心,这一件“冥玑”上能作多少文章?凭他统令天下的均赫王爷,国事尚不至此,怎么肯连条配冥玑的绳子都这般计较?原是他每每有意相赠,我却无心领悟罢了!
接着两三天,千云戈遁形了一样,见不着踪影。
但听芫儿说,他总是夜深了才回到王府,并且每次都在销云阁外站上片刻就走。
这些我全然不知,只是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猜不透,也怕猜透,忽然之间,竟有股子冲动,恨不得回到最初和千云戈在一起的日子里。
于是夜夜思多眠浅,拒还收,红灯华尽,挑不开太多绪捱,
若再经历一回,我定要仔细留心,作下证据好为今时判断。
若再经历一回,我定要重新审视,这段以恨为开头的争缠从何时变得暧昧敏感。
若再经历一回,我一定不会大意,让他一不小心就惹起我的情绪。
若再经历一回,他,可还会用恨的方式毁了我再不可一世地占据我,而后才肯为我执迷眷恋?
捱着捱着,窗外就泛进了天光,阁楼里半昏半黯,却是连灯火都乏了,摇晃得越来越虚弱。
我撑着的胳膊早麻得不行,慢慢放下,身子直跟着向后仰去,泻落一地不曾疏拢的乌发。眼是倦的,半睁着逾过纱帐,茫然不知所向。
直到终于大亮,鸟鸣声稀稀落落传来,我才整了整睡袍,懒散地向窗边走去,单手挑开那帷幕。
这一刻必是命中注定——
初秋撩人的朝日下,一匹纯色云驹在王府的青石路上朝销云阁的方向飞奔而来。日光太盛,照在驰骋的人身上,镀上层不真实的夙命感。
我惊震不已,人却像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愣愣望着;心中有什么东西疯狂地翻滚,势不可遏,一下子就蔓延了我全部的感观,多日的浑噩随之云开雾散。
“销魂!”千云戈勒马停在销云阁的院门外,仰头唤我。
隔着窗,那声音极弱,却余音不绝般,一下下敲碎我最后的禁锢。
直到有人开了门,把千云戈引进来,我终于缓缓撂下窗帷,安然认命。
隔了一会儿,只听千云戈又在窗外不住叫我,我拉开窗帷,一把推开窗,泰然向他望去。
千云戈开怀笑了,眼神一直停在我身上,说道:“下来,咱们出去玩儿几天!”
我不语,迎着他的目光,像在等什么似的。
千云戈又望了片刻,终于在马背上腾空而起,经园中槐树的高枝,再一翻身,便立在我面前:“看来我也得把你劫了去才行!”不等说完,他手一览,我被固在他腰侧一同出了窗,不偏不差,落在了马鞍上。
来不及思量他刚才的弦外之音,只听千云戈笑着在我耳旁说道:“七少爷万寿无疆,小的无礼了!”
我回头看他,正擦着他的眉眼,便有意揶揄:“王爷可是要折杀我吗?”
千云戈的脸醉的竟如陈年美酒,全然不顾一旁围着的人们,目光熠熠不肯放开我丝毫:“我舍不得——总算等了你生日来,只盼七少爷肯赏我几日,一同仙游。”
“我若不肯呢?”
静默片刻,他又道:“我等。”
我调过头说:“你答应我件事,我便肯了。”
千云戈环在我腰上的手一紧,似是催问着。
悠然扬起脸,我毫不客气:“我看上了王爷这匹马,请王爷送我,王爷自己再去寻一匹别的来,咱们并驾齐驱,要去哪里我舵着王爷。”
千云戈一愣,顿时了然笑了:“销魂好眼力,这马是本王在广陵孝突山中所遇,驯了一个多月才让它帖服了,你喜欢尽管拿去,只是它性子太烈,不知你能否降的住。”
“王爷放心,宝马良驹自然都有些脾气,不过我会让它老实听话!”我狡黠地说着,忍不住伸手抚着马鬃。
“好,那就送你,我也信销魂的本事。这马儿叫‘馀雪’,你可记住了!”说完,千云戈便纵身下了马。
我默念道:“恨春去、不予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馀雪,好名字!”
千云戈会意一叹:“好,本王去寻匹能配这‘馀雪’的来,你梳洗一下咱们就上路。”
而后大步走出销云阁,千云戈的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我眼前。
馀雪果然不甘人命,骑着它跑了不过几里路,竟几次三番要被腾晃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每次都是恰到险处,它又稳住了,似是在与我戏耍一般。
千云戈倒笑得诡怪,直说马也会怜香惜玉,不舍的真伤我,惹得我用冷眼狠狠砸他。
就这样,千云戈驾着黑晶似的尘鼦跑在前头,我与馀雪互不服输跟在其后。行了半日,不觉出了长都郊界,馀雪反配合起来。我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宝马良驹,固然累,但果然不是寻常坐骑能比,只要认了主,绝对忠实体贴得让人无比受用。
终于有些体力不支,我们在尧阳境内一个小村子附近停下,千云戈与我饮马溪边,全然不像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均赫王爷。
“你也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吗?”千云戈站在我身后问。
经过这一路你来我往,我与馀雪倒生出许多感情,我忍不住一遍遍抚着馀雪皎白的皮毛,惬意答道:“问什么,王爷既说是要劫了我去,自然有好去处。”
千云戈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收,道:“哼!你还敢说,我倒忘了问你,我不在,你都做了些什么?”
“王爷不是都知道吗,想我也不如王爷那些手下说的详细,何必问我!”我也不看千云戈,倒是答的自如。
千云戈一把掠过我的腰,贴在他身上,脸上笑得邪魅:“你胆子越来越大,是吃定了我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等我说话,他又勒紧了手臂说道:“叫我名字,你再要王爷长王爷短的我可不饶你了!”
“销魂不敢!”我话虽恭敬,语气却透出几分挑衅。
千云戈把我又是一紧,我吃疼咬着下唇,眼中笑意却没有消减丝毫。
“小妖精!背着我你到底勾搭了多少人?”
我装作苦思冥想,伸出只手算计起来,哪知千云戈竟一下子咬住我的指头,虽不用力,却也不肯放松。
“王……啊……千云戈!”指腹上一阵刺痛,待我收回手,才发现食指已经被千云戈咬出血来,两个深深的牙印惩罚一样张扬着千云戈的不满。
“咬坏了你可要赔的!”我反而毫不生气。
“陪?我先罚过你再说!”千云戈说着俯下脸,与我贴得紧密:“是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还是让我先解了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我挣不开他,于是说:“你可才说了要知我怜我……”
“我知道,可我没说过不再碰你。”千云戈耍起无赖。
我笑了:“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你跟那个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千云戈径直问道。
我略带挑逗地说:“就像我和你现在这个地步。”
“你!”千云戈一把推开我,我踉跄几步顺势倒在草地上,抬头迎上他喷火的眼,他蠢动片刻,果然扑过来把我压住:“仅此而已?”
“你觉得不够还是……”
“住口!”千云戈搬起我的下巴,咬牙切齿道:“好!好!是我没留下标记,难怪别人不知道这是我的东西。销魂,你说我给你留下点儿什么才好?”
“随便,反正你留下的早也不少,多一样两样也显不出什么!”我故意说的讽刺,千云戈却愣住不动了。
隔了半天,他终于冷哼一声,翻身坐到一旁去了。
我放松地躺在草地上,知道目的已达到,唇角泛出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你和他——真的仅此而已?”许久,千云戈依旧心有不甘地问。
我不看他,也不答,只悠然闭上了眼,此刻,草木的清香让身子一阵舒畅,山溪潺潺而动,随风跳跃,不远处,尘鼦与馀雪正饮得酣畅,发出几下快意的声响。
“那顾峥呢?”千云戈突然问道。
我心里一震,马上又恢复平常,于是不经意地说道:“顾峥?顾峥怎么了?”
千云戈酸声一哼:“你别当我不知道。”
我缓缓睁开眼,故意装傻:“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哦!你是嫌我打了你的好管家,我原不知道你这么在乎他,既然如此,回去之后,我头件事就是去跟顾总管谢罪。”
“少装傻,你当初才来均赫王府我就知道,顾峥那小子对你有私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猛然坐起来,不由得失了分寸。
千云戈倒得逞地笑了:“我说中了不是?若不是如此,他当初何苦跪了七天七夜,非把你从杜海年府上接回来……”
我一把拽住千云戈的袖子,心中早惊诧不已:“你说他怎么了?”
千云戈见我眉头紧锁,一下子意识到说走了嘴,慌然道:“我……销魂,我不是有意要提从前的事……”
“我问你顾峥怎么回事?”
“顾峥……顾峥他——跪了七天七夜,我才许了他把你接回来,我后悔……”
我心头一阵悸痛,只觉得五雷轰顶般,难以自持——顾峥,顾峥,你到底是怎么了?从初识到现在,已经七八年过去,难道这七八年里,你真的是……你不好我倒能好过,可若真像听你听千云戈所说——你到底让我置自己于何地!
突然,感觉有人晃我,我回过头,正对上千云戈苦意的脸。
“对不起,销魂,我——我混……”
愣了一刻,我哑然失笑——对不起?我还是头回听均赫王爷说这三个字,原本还以为这辈子他根本不识得这三个字。
“销魂,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我怎么偿还都行——但我容不下你有别人!”千云戈说完哀然起了身,远远走到一边去了。
我这才知道他会错了意,一边好笑,一边又恨他,于是爬起来,有意撒泼耍赖:“你到底耍什么疯?大中秋节的,我被你掳到这荒山野地不说,还得由着你嫌疑!好,我看咱们早分道扬镳才好,我不奉陪了!”我说着便去牵馀雪。
馀雪倒也听话,虽然跟尘鼦玩的正欢,但见我拉它的缰绳,还是跟我上了岸。我翻身上了马,稳了下身子,不由得瞥着千云戈。
他憋红了一张脸,两道羽眉拧得有些抽搐,拳头紧紧攥着,却挪不动脚步。
我见他不来拦,心中更火,于是一顿马镫子,往来时的路上去了。
只是心中燥乱,跑着跑着,竟发现迷了路,不觉中已入了一片密林,我叫了声不好,赶紧勒住了馀雪,四下打量着。
周围一片树木茂盛,远远看不见尽头,更不像有人烟的光景。
我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全撒到馀雪身上:“什么宝马良驹,连路都不认的,剁了你做成马肉陷儿……”刚说到这儿,便觉得馀雪身子狠狠一歪,我惊吓地抱住马脖子,才要骂这畜生不知好歹,只听一声风响滑过耳旁,身后的树干已钉上根食指长短的银针。
我心中大骇,不等回了头,一阵阴笑便传了过来。
“呵,这乌虬驹果然厉害,连我的暗器都躲得过!”说话的是个绿衣短打扮的人,头上带着斗笠,看不清相貌,只是闻声像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你是什么人!”我莫名其妙被人暗算,早就火的不行。
“哼,兔崽子倒嚣张,果然跟那贱人一样,一副狐媚子浪象,看我收拾了你还敢不敢勾搭爷们儿!”那人不由分说,飞身向我就是一掌。
馀雪早嗅到险况,于是嘶鸣一声,带着我一路跌跌撞撞逃着。
慌乱中,我只顾得抱紧馀雪,可没跑多远,便觉得肩头一痛,身子苏苏麻麻,逐渐失去了知觉……
浑浑噩噩,知道醒了,却无论如何睁不开眼。隐约地,倒把两个低沉的声音越听越分明。
“……幸亏她不是要销魂的命,‘麻衣’的毒是解了,可只怕经这一激,原来的‘化蝶’又要长了……”这声音听着熟悉,却一时分辨不出,似有难言之隐般,说到一半,便停了。
“多谢了。”是千云戈!我一震,努力想睁眼,却连动动都难。
“你还要瞒他多久?”那人又问千云戈。
千云戈不答。
“你答应过我……”
“放心,销魂和厄澜都不会有事。”
“哦,放心?你说我能放心吗?解药只有一粒,沈孤瑛又跑了,放心!厄澜可没有冥玑护着,‘化蝶’一旦长成她就是死!”
“我说了不会让他们有事!”
“可万一呢?万一——你会救谁?”
“不会有万一!”
“怎么不会?你知道他们时候都不多了,再没有解药,迟早有一个人会……”
“不会的!他们谁也不会有事!”
一阵寂静。
不多会,那人冷冷问道:“你救谁?”
“不说是吗?千云戈,厄澜若有闪失,我决不放过你!带着你的人,滚!”
“你——你只知道厄澜,那销魂呢?厄澜若知道了,她决不忍心让销魂有难。你说我瞒了销魂,你不是也瞒了厄澜……”
“你还真是喜新厌旧!厄澜有今日都是你害的,你不念她这些年待你的好,怎么她也是你爱过的,你负了她一辈子,就当补偿,你救救她,她太苦,你真忍心吗……”
“总之,我自有分寸。”
“你真对销魂动了心?你混帐!你明知道他是……”
“别说了!销魂要醒了,我这就带他走——”千云戈说完大手一捞,便把我抱在怀里,我皱了皱眉,仍然张不开眼,却被刚才的对话惹得一阵警醒。
走到门口,千云戈又停住了:“我对不起厄澜,更对不起销魂。你放心,若真像你说的,万一——那解药必是厄澜的,算是我们给她谢罪,销魂的命我来陪。”
那人笑了,又道:“我可说什么好呢?你这回终于肯去广陵看厄澜我就知道不对,厄澜一辈子也没能让你回心转意,他才跟你几年?倒真是后生可畏!”
“随你怎么说。不过你要是真体谅厄澜,就别对销魂轻举妄动,厄澜不想,我也不想见到销魂有什么意外,否则你好自为之!”千云戈说完,便大步离去。
“好,我记住了,不过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你养的是只虎,他早晚会知道……”只听一个惊震的碎响,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却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似的,恍然大悟——是休维寒!
我睁开眼,正对上千云戈略显憔悴的睡脸,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半个身子却倚在沉鸿榻旁,身上穿的依旧是当日出行时的衣裳。
看看周围灯火闪烁,总算又回到销云阁,于是心里踏实不少。
我想起半睡半醒间千云戈和休维寒的对话,其中太多玄机让我不解,也让我如哽在喉。
愣了片刻,我伸出手想叫醒千云戈,可终究动作到一半便恍恍收了回去,暗叹一声,我轻手轻脚下了地,拖着酸软的身子向窗帷走去。
月色如华,竞是好夜;琼阶蔚树,也是佳景;寒蝉风语,更是绝衬——只是这般的恬静,也不能安抚我的滞痛,像天压下来一般,逃不开,躲不过,半分都难消减。
只是我的王爷,不管那谜底如何,我唯独想知道,你瞒了我什么,你将告诉我什么?
直到肩头被轻软的料子披住,我才回头去寻千云戈的脸庞——坚毅的五官,深刻的表情,是我疏忽吗?太久太久,竟没有发现过你。
“醒了?”千云戈淡淡地问。
“嗯。”
而后寂静,只有鼻息。
千云戈叹了口气,调开目光。
我拉紧了披衫,却感到全身失控一般微微颤抖,跟着竟习惯地靠在他身上,被那有力的手臂环固住。
我从未像今夜这般清醒过,却还是在他面前假意睡了。
破晓前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决不让人再伤你丝毫。
然后离去。
一霎那,我想拉住他,却只是难以察觉地抖动一下,便放弃了。
我太疼。
我太疼所以更不想你看见我的眼泪。
日子没有什么变化。
对于遇刺的事,千云戈更没作过多解释。他只是默认着什么,同时用不为所动的反应让一场波澜无功自静。
因为这段时间的太多事端而驻进销云阁的护卫们也反常地被抽调回去,我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静如纸水中。
千云戈早上上朝,白天理政,晚上回来和我闲话,然后回他的东苑独自休息。
但顾峥终于找上了我。
九月初九,重阳圣宴,皇上要在曹郊遗露宫见你……
到时候会想办法引开千云戈……
他木然传着口御,目光却在我身上逃避着。
“你会来吧?这事与你关系重大。”只有这一句他很在意地望向我。
“会,你转告皇上,我必会如期赴约。”我答的镇定。
顾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后撇开头,道过别,准备离去。
“顾峥。”我不经意地叫他,一脸的超然物外。
顾峥停住,尴尬问道:“还有什么事吗,七少爷?”
“我记得有一回,不小心放走了王爷的白莺,你陪我跑了十几里,直到城郊,才终于找了回来……”
“还有一回,我挨了打偷跑出来,却没地方去,你把我藏到你家柴房,陪我坐了一整夜,那天正好是腊八……”
“还有……”
“七少爷!”顾峥的脸渐渐抖的厉害。
“我想知道——这些年,你怎么看我?”我定然看向他,像过去一样,因为就是这种眼神,我最有把握,顾峥从不拒绝我。
他不知所措地垂下头去,喏喏道:“我看七少爷……是王爷最看重的人……”
“哦?”
“顾峥罪该万死,愿凭七少爷随便责罚!”顾峥说着跪了下去。
顾峥,不是怪你呵!我走过去,扶起顾峥,一阵心酸:“顾峥,还作兄弟好吗?”
顾峥像被刺了一刀似的,猛然抬起头,哀怨地撮着牙关:“兄弟?兄弟!我决不会当你是兄弟!我不……”
“顾峥,你为我做的,我不全知道,但想来,这些年必然让你消耗许多心力。我怨过你,可是没有你想的那么重;我或者辜负你太多,那天你那样待我,我现在早不怪你。我还不起你的情意,只是希望你早些解脱。”我说着垂下泪来。
顾峥却一下甩开我,恨恨道:“解脱?你说的多容易!候门深似海,你自己想想,千云戈再宠你,你能平白无故就活得那么逍遥自在吗?我为你耗了八年,你一句‘解脱’就想一笔勾销?休想!”
我被他噎得一阵胸闷,退了两步,仍不得缓:“顾峥,顾峥,你想害死自己!”从镶銮禁士团回来,我就嗅到你身上的危险,你为什么执迷不悟啊!
顾峥渐渐冷却下来,目光却越变越犀利,如同两把利剑指向我:“我怎么忘了,你原是最狠心的,我害不死自己,只会死在你手里!”
一阵僵持,在四目对挛中化为死寂,我只难以相信,竟有一日,我会真的失去顾峥。
顾峥终于甩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五儿,宝林家的小柱儿是怎么死的?”
我懵地心虚,险些倒在地上。
“迷魂丹——哼,倒不是什么多高明的法子。可那么小的孩子,能让人家心肝宝贝儿似的亲儿子,活活在老爹面前剜目断臂,你还真是狠得厉害!均赫王爷不把你送人才真是混帐!”
不是这样!不——你知道,你知道!是他们先欺负我!他把我压在马槽上,他们都是——我想大叫,可如同被梦魇了似的动不了手脚,抽搐许久,眼前的血红狰狞又散去,我这才颓然顿在地上——不是这样,顾峥……
身上,怎么这般,如履铁鞭一样的痛,蛇缠难耐。
我开始很怕见到千云戈。
他看中的那个人并不好。
他早就知道,无辜也不是那个人受尽屈辱的托词。
那个人一开始就罪过,不错,不光罪过,还是祸害。
只是千云戈暂时忘了。
这些天,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觉得血红一片,到处是血,不知道从那里渗入人世的血,然而来自那些亡魂。
我真的明白我要死了,人说将死的人对冥冥之中的存在格外敏感,看来的确如此。
我只躺在销云阁,这个地方我熟悉,但也一样越来越充满怀疑。
……销魂,你吃些东西,老这样怎么行……
……销魂,你怎么了,跟我说说,跟我说说……
……销魂,你别吓我,谁惹了你,你睁眼说句话……
千云戈停了政,连着几天都在销云阁陪我。而我任他狂颠暴躁,都再没了力气回应,最后他只有抱着我,一口一口喂我喝药吃饭。
直到休维寒来,他才反反复复,安抚半天,恍惚着去了。
我又要昏睡——命不久矣,没想到我竟是这样度过最后的时光。
直到一片陌生的香冷覆在我的额头,惹起身上一阵寒战,但终究懒得计较,随它去了。
谁料那香冷的触感突然变得暴戾,一声钝痛抡在我的脸上,而后拽住襟口把我提拉起来:“起来,你这个祸害!”一个尖细的女声衔怨吐恨。
我用微薄的力气缓缓退后,眼睛总算勉强睁开。
“哼,你就这么点子本事了?耍了来去不过是寻死觅活,我还当你有多厉害!”她说着狠狠把我甩在靠榻上,白喇喇的手指在我面前一阵晃点。
借着暖阁里昏惑的光,我依稀辨出来——竞是麝兰。
“就那些糊涂男人们才吃你这套,让你唬的丢了魂似的。你想死,我成全你,这碗就是毒,看不让你肠穿肚烂!”麝兰不知从哪端出个青花碗,里面褐色的汤汁洒落四处,她一把拽过我的头发,顺势就要灌我:“你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要皆大欢喜呢,你死吧!你死吧……”
我全身猛地涨出惶恐,虽然挣扎不过,可还是左摇右晃躲着。
“躲什么?你不是寻死吗?生耗着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免得活人也跟着你不得安生!”她一个用力,我硬是吞下口腥苦的药汁,又展喘不过,直呛的七窍生疼。
一股子火气蹿上来,我拼命推开麝兰,她一声惊叫跌在地上,那碗也是“咣铛”碎落。
我见她做势又来扑我,绵绵拽拽爬起来,就向外跑去,可是体力终究不支,才到门口便横倒在地上,心里莫名地难受,于是忍不住凄然叫道:“千云戈……”而后又是几近昏厥的咳嗽。
这时,又有人掀帘子进来了。
意识模糊中,只觉得那人慌手慌脚扶起我,失声叫着:“七少爷!七少爷!你……你这是……你没事吧……”
9
“……七少爷……七少爷……”
我艰难地张开眼,只见芫儿、谷庆一个抱着我、一个不住摇晃我的胳膊。
虚恍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远,眼前黑了好半天,我才又缓醒一些,但依旧抖喘不停。
“行了,看他能跑能动的,没什么大事,快扶到床上吧!”那始作俑者不知什么时候,竟安然在一旁指挥起来。
芫儿、谷庆一边扶起我,一边责怨:“你怎么下的去手?看他这样,就不会轻点儿?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麝兰冷哼一声,便去收拾软榻,那利落的动作中仍带着嫌恶,我心有余悸,任芫儿、谷庆驾着却不敢靠近。
“七少爷,你别怕,是……我们看着你有意……有意作践身子,所以,麝兰姐姐才……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激你,刚才那个不是毒——我们……我们知道错了……”芫儿眼底含怯,支支吾吾说道。
麝兰顿了一下,衔怨的眸子又是冷恨地瞥过来。
我颓然松软下去,心里被刚才的有惊无险一激,反而不像接连几天那样郁结愁滞了,虽然还是不舒服,但总归活动起一丝心气,并着刚才被麝兰挑破的羞愧,脸上竟冉冉发烫。
“我走了,刚才得罪了七少爷,麝兰甘愿领罪——只是七少爷别再要死要活的,白拿着别人的心意来耍……”麝赖着突然噤了口,随后又深深望我一眼,那复杂难辨的情味如幽潭似的,简直要溢出眼角把我吞噬。
我幡然若触,略有所解,不禁心动得更厉害——麝兰啊麝兰,刚才那出戏你怕是有七八分真意吧?你也苦,你不恨我,还能怎么样……
不等芫儿、谷庆扶我坐回榻上,麝兰已经凌厉地转身去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叫住她:“麝兰姐姐——”
麝兰在门口停下,却没有回头,怔了一刻,问:“还有事吗,七少爷?”
我咬着唇,竟难开口。
“没事儿的话我先去了,王爷怕是要找我的。”她说着挑开帘子。
“你真在乎那人——就帮着他别再犯痴!”这一句几乎赔上我所有力气,话未完便感觉胸口虚空不济。
麝兰巍然一震,稍作平顿,终于下了楼去。
等千云戈再回来,芫儿、谷庆已经收拾好残局,凑在一旁喂我喝粥了。
因为几天都不大进食,刚才一阵折腾又消耗许多,我倒吃的很是专著。
直到她两个敬称一声“王爷”,我才抬起头。
千云戈愣了一下,脸上虽然疑惑,但话语中却透出些欣喜:“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去叫我?”
芫儿、谷庆被他一问反不知如何回答,脸上都显出惶恐神色。
我赶忙说道:“才起来没多久,光顾着饿,只想吃些东西。”
千云戈点点头便走到我身边坐下,又接过芫儿手中剩的半碗粥,先是拿手背贴着试了试,而后轻舀一勺送到我唇边来,道:“既饿了,就多吃些,把那几天白呕了的赶快补回来才好。”
我怔怔望着他——不过是几天的功夫,他却脱了形一般,憔悴得让人心疼;眉间的细纹似是更深了些,褪去几分凌傲,面色倒隐约着一股凄魅的忧柔。
我忍不住泛出泪酸,又怕他看见,只好低头含住勺子,哽咽着不知食味。
“还要吃些什么,我叫人去做?”不知是累还是伤了心力,千云戈的口气轻飘得宛如蛛丝掠过。
“嗯……”我不敢再让他担忧,诺诺道:“我想吃你上回让么师傅作的……”
一整个下午,千云戈都陪着我。
我醒了就再睡不着,千云戈同我并躺在沉鸿榻上,也不说话,只把着我的腕子,看我出神。
我思琢着麝兰以往待我的光景,又哀然忆起顾峥——前前后后,盘根错节,都是些恼人的冤案,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想什么?”千云戈问。
我痴了一刻,幽然道:“麝兰今年也二十几了吧?”
“怎么想起她来了?”
微愠双眉,我忍不住埋怨:“你也是,她服侍你这么些年,内中事务,更不知担了多少辛苦,你难道要耽误她一辈子吗?”
千云戈稍示诧异,倒不很在意:“这可是新鲜事儿,咱们七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体谅人了?”
“总该给她找个好归宿,也不枉她那么个伶俐人。”
“哦?”千云戈笑笑,把我的腕子更拥进怀中:“那依你看,麝兰倒是跟谁才算好归宿?”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千云戈总归对顾峥存有芥蒂,顾峥对我又不依不饶,麝兰自然想的是顾峥,所以恨我,绕来绕去,处处是坎儿,弄不好就人仰马翻,委实难办。
“我看顾峥不错。他俩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年纪又差不多——我怎么早没想到,真是绝配呢!”谁料不等我答话,千云戈却一下子点到脉门上。
我心虚地一颤,反而故作镇定:“是吗?这事倒还是仔细打算一下,也别违了他们自己的意思。”
千云戈闻言,一脸素然,可又不再多说什么,合着眼仿佛就要睡了。
我忽记起两天后便是九月初九,我与当朝天子有约,于是暗自措辞半晌,才小心翼翼打探道:“马上就是重阳了,王爷这些天……”
千云戈狠狠勒住我的腕子,也不等我说完,便泻落满目恼意:“气我?”
忍着疼,我正痴惑不解,千云戈却趁机揽我入怀,混声警告:“千万的人叫我王爷,难道还缺你一个?我是谁?你再叫错了,就给我老实说说,这些日子你是犯了什么魔症!”
我自愧地歪过头,固然羞赧,可还是顺了他的意:“云——戈,你这些日子都不上朝,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有维寒,我不在也是一样。倒是你,我最怕一刻不在便随风化了。”千云戈说着责难的话,那搁在背后的大手却心满意足般十分温柔。
“你总归是均赫王爷,也不能就撒手合眼了,依我看——”
“你今天倒是想说什么?可别耍花样,你欠下的罚我都是要利息的!”
不满地轻哼一声,讽刺的话顺口就来:“我有什么花样好耍?你不上朝又与我何干?只是——我不想让人说,是我绊着你、狐媚你,失了国体!”
千云戈精锐的眸子玩味片刻,撩拨道:“你没有绊着我、狐媚我么?”
我一愣,登时恼了,推开他就要起来,却被死死固着挣脱不开:“放手!”
“不放。”
“放手!”我又是挣扎。
“不放。就、是、不、放。”
这人实在可恶,我一急就往他手上咬去,却被灵巧地避开,他又一翻身把我扣在其下。
“你——混蛋!”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火……
千云戈倒不生气,只嘿嘿坏笑:“看来是好了,不然也没力气张牙舞爪——我怎么早没发现,你这咬牙切齿的样子更让人疼呢!”
“千云戈!”我大叫一声。
“好!可是记住我姓什么叫什么了!”
我噎得再说不出话,这混蛋倒越来越会欺负我,于是只觉得满心委屈,干脆随便他如何都不反应,嚼怨使起性子。
见我如此,千云戈仍有不甘,但犹豫着,总算颓然松开。
我耍气跑到屏风后,一声不吭。
千云戈仰躺在榻上,双目在我身后织出深长的惆怅,好半天,才问道:“销魂,你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吗?”
我还是不答,心下却若有针芒,痛悟。
“……把你怎么好呢……”憋了许久,千云戈幽然吐出这一句——像化了的冰盐、发散了的苦水,伤得没了形,又透彻得辨不出滋味。
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多么可恶——
总以为是他欺负我,总以为自己被他狭制,总以为他不懂那片难以启齿的疼痛;
其实他为我,早化成弱水云霭,凭我的棱角荆刺占据、硌痛甚至重伤;
他容忍着,再也没有躲避;
我让他惯坏了,连悔过都不会——他让我吓怕了,终于进退全部荒废;
我们怎么才能从这绝境中不致僵死,输了、赢了都能坦然面对?
我缓缓回身看他,不相信一向强悍的他也会软弱,可那番无助,却如镜子上狰狞的裂痕,最明白无误地昭示着永难搁浅的惨痛。
一霎那,我想跑过去抱住他,像抱着我的孩子,抱着我最深的伤口,抱着我死去的那些宝贝——我想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
而我终于抱住他,在我昏过去以后。
我如愿所偿把他深深勒入自己的胸膛,恨不得互为血肉。
九月初九,千云戈早早起来,打点一番,准备去宫中参加圣宴。
我难得地赶来东苑,和仆婢们一起伺候。
初跟千云戈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常常如此,只是后来千云戈发现,我每每早醒,便整日不得精神,于是梳洗、更衣、早点、陪送这些差事都免了我的而转交他人。
我恭然站在均赫王爷的銮榻旁,默默为他穿戴,一举一动都作得伶俐而卑顺——毕竟,这里不是我的销云阁,均赫王爷威仪四慑,放肆不得。
千云戈见我跪在地上,熟练地翻过袖口,终于问道:“昨天睡得好吗?”
“多谢王——爷关心,还好。”我瞥了眼周围的人轻声回答。
“行了——”他说着拉我起来:“你也不必这么早来,看乏的这样,快回去歇着吧。”
我偷偷抛给他一个轻狂的眼神,传递着我的拒绝。
千云戈了然,无奈地摇摇头。
“传早膳!”我回头吩咐众人。
二十几个丫头、仆从井然离去,麝兰杵在一边本来候着,只见我轻拍了一下千云戈的手臂,于是知趣地关好门退下。
“又怎么……”
不等千云戈把话说完,我已经环住他的腰紧紧抱着。
千云戈僵了一刻,嗡声道:“别——再闹要耽误时候了!”
我不理,想起这两天千云戈总似乎有些躲我,就连昨晚我破天荒邀他留宿销云阁,他也面不改色拒绝,不由得一股怨气冲上来,于是双臂更加重力道。
千云戈略有些喘不过气,但马上把我拉开,又退了一步,故意错着身子不看我。
我只觉得心在下坠,莫名的凄凉,瞪着他,半天没有动作。
“行了,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病才好,别总是这么……”
我越听越恼,顾不得多少,腾然转身就要离开,但总是不甘心,才到门前便虚软一下,倒在地上。
“销魂!”千云戈见状倒忘了刚才的矜持,几步上来就要扶我,却被我执扭着不得要领。
“你——你要闹什么,快给我起来!”千云戈有些火,大手一提,硬把我掳了起来,而后放在他的銮榻上。
我见他又要走,忙扯住他的衣襟,哀然望着他。
他心虚地垂下头去,既不上前,也不忍挣开我,窘色道:“我去叫人——”说着他偷看我一眼,攒着脸再没了声音。
我放开他,幽喃道:“用不着叫人,我没事。”
气氛又变得尴尬,我只觉得不安,明白他在身边,却总有种要失去的幻痛,于是屏着气,把一丝一毫声响都听得分明。
千云戈终于叹了口气:“我去叫人过来,你要是懒得动,就在这里歇着吧,晚上我早些回来就是了。”
“王爷!”我撑起身,猛然叫住他。
千云戈回头看我,脸色有些躲闪。
“我没事,刚才是吓你的——今天我要出去玩一日,请王爷准了!”
千云戈犹豫片刻道:“好吧。我说了不限着你的,要去哪里舵你便——如此,本王先去了。”他说着几步上去开了门,一抬脚,人已经跨出大半。
“王爷!”我忍不住向前探身,这一声似把心都卡在喉间。
千云戈停住,问:“还有事?”
我噤然——我的王爷,你我几时走到这步田地?你当真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永难弥补;或者真是心结已成“正果”,隔在当中,曾经多么地骄勇无畏都再难跨过那道鸿沟了吗……
于是黯然抽叹,我定定问道:“王爷没有什么要交待了?”
知我如你,话中之意还是随你身子一颤,没入不愿坦白的心脉,道:“没……”
我看着你,随那沉碎的声响消失在朝暮中,一合眼,两眶固然凉极,却再没了酸湿。
金缕衣,颜如玉,妙骨仙姿蕊珠魂;
惊鸿眸,乌兰鬓,千古帝王折腰人!
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想起四年前枉死在这首打油诗下的状元郎。
千云戈一直忌讳别人谈及我的相貌,更不容有人以此诋毁,所以要说,也怪那年轻人太过糊涂。
只要略听些街知巷闻、官场流言就该知道,当着均赫王爷的面,谋逆的事尚且可说,唯独他家里的“七少爷”轻言不得。
可说起那年轻人做的这首诗,必然要让人好番误会。
乍一看是在咏叹某绝色姿容,实际上却是讽喻祸水和妖颜的楔子,再加上他不知好歹,更把我比作褒姒和妲己、媚主倾国,千云戈如何饶的了他?
这样的人我救不了,也就懒得枉作好人,所以当时只求了千云戈让我亲手解决那人性命,可怜当年状元郎,就这样夭折在烈毒之下,没吃多少苦头,然满腹才华也就这么陨没了。
我不知道为一个祸水折损一个英才是否值得,可古来都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为天下,枭雄们拼的起性命,可是为红颜,他们拼的就不光是性命。这里面的轻重我不屑细分,而情之一字,最是销魂。
千云戈名我“销魂”,四年来,这名字终于成了我的命——而今我只能奔命,任刀山火海在前头,也得一步一步杀过去。
千云戈无法面对的过去我要替他面对;千云戈不敢揭开的底牌我要替他揭开;甚至千云戈倦腻应对的阴谋、千云戈不曾计划的以后,我都得全部承当下来。
因为我的王爷,不知不觉,我为你也销透了心魂!
所以纵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也得去见那所谓的“皇帝小子”,只是今日这“鸿门宴”,倒是谁要以身涉险、谁又要错失良机呢!
我心酸地一笑,看着满屋子的鲜艳衣裳,眼竟有些虚花。
“这都是前些日子‘御锦阁’的师傅按着七少爷以前尺寸做的新样子,说是宫里都还没有,让七少爷先穿着,看喜欢哪个他们照着多做些。”谷庆一边铺陈一边说道。
我摇摇头,略有些失望。
‘御锦阁’的手艺自然没的说,可终归是给皇家做的衣裳,太过贵气反失了几分天真,也就难免把好端端的人品风格束缚住,不能尽显本性丰采。
芫儿还在把衣橱里的新衣裳往外摆,我突然看见一个水晶盒子里装着件湛蓝的袍子,于是走过去打开。
只见那料子十分特别,全然不像平常的绫罗绸缎,摸上去柔而不滑,贴合却不轻浮;襟底、袖口都绣着淡黄的昭荷,手工细腻,线缕纤隐,若不细看倒像长在衣料上一般,另配一样颜色绣饰的幅带;最特别却是那式样,既没有半点官家衣装的刻板,也不显轻佻,倒是端正中带着些飘逸,洒脱间又凝聚些清贵。
我欣然抖开,问道:“这是哪家做的,料子也稀奇?”
芫儿辨了辨,终于没有想起,于是说:“怎么跑出这么件衣裳,不是‘御锦阁’的作派,也不像是‘东绣庄’……算了,我拿去问问吧,王爷知道又要恼了。”
“别!”我不等芫儿夺过去,先转身护住了,“我觉得独这件还好,别的都不怎么样,今天就穿这件,那些留着慢慢再说。”
“这哪行,快别闹了,也不知是谁趁乱塞进来的,王爷交待可不许乱给七少爷穿戴……”
“呦,这不是中秋那天小丹子送进来的?”谷庆也放下手中衣物过来掀看:“那日倒听他说,是个什么‘银汉宫’的师傅叫——蒋银翡的送给七少爷的寿礼。”
“蒋银翡?”我默念,心里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么个人。可这“银汉宫”的名号也算他机巧,道是:银汉迢迢黯渡,牛郎织女遥望——有景有情有说法,果然不负这番手艺。
“好像就是这么个名字,我才奇怪了顾总管怎么没让人拦在二门,倒让小丹子巴巴送过来,还说……”谷庆说着突然噤了口,脸上略有些尴尬。
我心下了然,知道谷庆不敢把那些狂蜂浪蝶的话转给我听,总不过是说我“绝代风华”或“惊为天人”忍不住聊表垂慕之情一类的言辞。
我只觉得蹊跷,跟了千云戈这么久,也算落了定,怎么这两年的势头倒比当初流连花间的时候还盛。明明千云戈那么个脾气,却有人更不怕死,明目张胆对我示好的越来越多,幸而千云戈如今也懒得过分计较,否则又不知多少人需得“作鬼也风流”了。
“算了,管是谁呢,今天就是它吧。”我早不耐烦,径直走到镜前更衣。
芫儿、谷庆对望一下,略有难意。
我不管那么多,几下脱了便衣,她两个终于过来帮忙,不多会,我便光彩滟潋对镜自顾了。
“嗬,倒真是把七少爷衬的神仙一样呢!”芫儿缕着那袖子叹道。
谷庆瞪她一眼,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这衣裳也得七少爷这么个人穿才好,一般人恐怕压不住这么怯的颜色,反把人给比下去了。”芫儿喜欢的忘了形,浑然不觉谷庆的警示。
我不理她们,只是看着美的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直视的姿容,不觉恍惚起来——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么?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可还会选这副皮相?我的王爷,你究竟爱我什么呢?单是这张脸、这副身子,还是也有别他?
唇角终于扯出一个难解的笑,我笃自想到:不管过去将来怎么样,我只选择在有你的地方,永远活下去。
顾峥一路护送我,我原以为要直奔曹郊而去,哪知他只是把我带到南市的彗升武苑。
我们几经周转,终于被一个叫做邓尹的灰衣男子引着来到彗升武苑里面的密室,由暗道往遗露宫去了。
我知道顾峥不会害我,所以一路上倒不害怕,只是觉得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严重,但碍着顾峥和邓尹的面,又不好太有表现,于是故意装累,越走越慢。
邓尹终于有些看不过,说要背我;我爽快地同意,看看顾峥一脸难色,心里不由得十分讽刺,干脆在邓尹背上装睡,心中算计起来。
若说当今天下,是五大势力合着撑起来的。
一是恬曷寺掌管的全国土地,由皇室宗贵控制;
二是逐鹿书府掌管的政治势力,由当朝左辅官休维寒、相国包文羹、安若候洛邱年、居都大人陆黎控制;
三是白褚坞掌管的珍宝钱银及全国商业,由当朝枢储府府士曹延甄、连睿函及白褚坞大老板白方控制;
四是彗升武苑掌管的军权及江湖势力,由当朝安定大将军柯旺研、常席大将军勾孟、彗升武苑大老板沈昭恩、韬棘派掌门温长歌控制;
五是花享街掌管的声色行当并人脉消息往来,由宫中仪式部总管太监肖笙控制。
照说这几方势均并驾,原都是在千云戈统领之下,而今看来,倒似有些分歧了。
我依稀记得几次见驾的光景,皇上总像个温和的兄长,没什么威历,且一直有些优柔,看不出半点贪恋皇权的样子。
可皇上见我,无论何事,想必都是瞒了千云戈的;顾峥与镶銮禁士团关系菲浅,又跟皇上扯在一起,想必也是瞒了千云戈的;现在更加上彗升武苑——实在都不是什么好迹象,看来我只有小心应对,先摸清了状况,再作打算。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遗露宫,邓尹放我在皇上寝宫中,默默退去了。
顾峥带着我直到内室,只见皇上正在龙案上怡然作画,身边只有一个黑衣人一动不动杵着,我们行过礼,皇上这才回身招呼我们。
站起身,直对着皇上清凛的眸子,我努力想寻出些异样的心机,可终究徒劳无获。
“七少爷,为什么这样看朕?”皇上温言问。
“皇上这可折杀我了,叫我名字就行了。”我恭然道。
“哦?朕怕三王叔不肯。”皇上揶揄。
“怎么会,再说皇上那样叫我,我也无颜立足于此,皇上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好!”皇上笑笑,走到中间坐下,目光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了片刻,道:“果然倾国倾城,怪不得三王叔如此痴迷。”
我从未听他如此和我说过话,略感不适,但面子上却及恬腼:“皇上可是拿我取笑,后宫佳丽无数,多少倾国倾城的没有呢。”
“偏没有你这么个倾国倾城的——”见我有些窘态,皇上总算转了话题:“你不必见外,我今日正要和你说——销魂,你知道你原姓什么吗?”
“我自幼流落,不知道。”
皇上深望我一眼,沉声道:“你姓‘千’!”
千,那是只有皇室才有的姓氏——我微微一震,稳住心神。
“你是我异母的兄弟,叫千砻琛;你母亲是太祖孝尉帝在外的私生女,十二岁入宫,是个极美的女子……”
若说在皇室中,这本不是什么希罕的故事,只是事关千云戈与我的缘起,听着听着,我还是忍不住心有所触。
虽然想不出母亲的姿色,但能够让千云戈动心,又不惜辱没纲常、乱伦血亲地与千云潇争爱,想必是倾世佳人。
皇上没说明母亲为什么最终弃千云戈而跟从先王千云潇,那自然也是无法究本问源的事,可由此看来,千云戈夺权确是为了母亲;母亲沦落风尘及千云戈起初恨我入骨也不难解释——只是既如此,千云戈而今为什么能默许休维寒保有着母亲?倒底碍于休家势力,还是当真对母亲绝了情?
千云戈待我,若说是母债子偿,那此后种种,是报复、是忘情、还是他在我身上渴求着别人的眷顾?
皇上这故事,与我的惊怵倒不至五雷轰顶,但对千云戈才生出的决心和勇气却实在招架不住;我不是坚韧的人,更没有为谁专著过——千云戈,我的王叔,我母亲的旧爱,我的王爷,我的迷痛,你叫我怎么才好?
“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见我失了神,皇上不禁问道。
我默然片刻,淡淡回答:“不知道。”
10
皇上盯着我缓缓开口:“她叫厄澜,不过太不配这名字,不但从没有揽定狂澜,还总是引起祸端,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红颜、祸水?”
“销魂不知。”
“你不信朕说的?”
“信。”
“哦?”
“皇上骗我有什么用?所以销魂深信不疑。”
深信不疑,可是那又如何?一个几次三番去送命的人,一个被磨得没了伦仪纲常的人,一个早对命运怠于动容的人,身世这东西又值些什么。
“你还当自己是‘销魂’?”
“要不然呢?”
皇上思量半天,试探着说:“我可以让你做回王子。”
我忍不住笑了,终于又对上皇上已然幽深的眼,故作娇媚道:“这可好玩儿!皇上,天底下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让我当王子?那皇上就有笑话儿看了!”
“看来确实不太好——”皇上也忍不住打趣,“那‘销魂’想要什么呢?”
“不如问,皇上想要什么?”我依旧笑得妍媚。
“销魂,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的可多了,皇上要多教导我呢……”
“朕不爱打哑谜——你娘和你都中了毒,时日不多——”
我敛住笑,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你娘中毒时不巧正怀着你,所以——据说那是种慢性毒药,中毒之后不会马上死,但毒根却深入心脉,多则二十年,少则十余年,毒根长成也就是毒发的时候。
那毒的名字倒也有情趣,叫作‘化蝶’——化蝶,化蝶,果然缠绵悱恻!
可它还有个名字,叫‘三啼血’,也就是说毒发之前,会三次走心脉之血,而后毒根终成,破茧而出,三日之内,摧折五脏六腑,毁及骨肉筋皮,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又是生不如死!
我此生多桀,我命不久矣,我生来下贱,不知这算不算生不如死?
皇上玩味地敲着膝盖骨,又道:“这毒不是无解,只是解药难得。三王叔手上倒是有一颗,只是休大人也很惦记,说了来去,不是你死,就是你娘死,三王叔夹在当中,还真是难办。”
“想必这毒再难解也难不到皇上吧?”
皇上笑了:“果然聪明,不过朕确实知道有一个人能解此毒。”
“能解此毒——想必也会下毒。”我说的狡黠。
只见皇上脸色一阴,马上又变得平和:“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你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上说完了?”
皇上看着我,目色静如水,深如渊,但终究敛去一池玄机,沉声道:“完了。”
“我听说这遗露宫中有酒池、鹿台;想那虽都是亡国的东西,但实在让人神往。皇上,销魂早想一睹如此人间极境,不知有生之年,皇上肯不肯偿我所愿?”我巧笑哀求。
皇上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突然乐个不住,好半天才勉强收声说道:“销魂……销魂……果然……再贴且不过!”而后话锋一转,又道:“酒池、鹿台是谣传,不过这遗露宫中确实有更让人神往的处所。你既来了,那地方本应你这么个人享用。”
我漾着一脸谄媚,对他话中之意不置可否——皇上,千砻狄,好哥哥,咱们走着瞧。
“段戎!”
“是,皇上!”一直杵在一边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带销魂去渲颐池!”皇上又吩咐。
“属下遵命。”
那黑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不顾顾峥已然焦灼的神情,挪着步子袅娜而去。
得天应水,依峰偎潭,凝露铺璧,仙馧弥涎;
上有桂桥,下有珍葩,弱水碧涤,星罗宝洒。
渲颐池——若有极乐地,也必是逊于其妙。
我驻足池畔,细细品味这浑然天成的极至,想着何等仙姝神女才配的上此情此景。
忽一回头,竟发现引我来的黑衣人正在我身后站着,目光炯炯望着我。
我稍一退后,笑着说:“段戎大人?”
“卑职姓韦,名段戎,七少爷叫我段戎就行。”他施了个礼道。
“好,段戎——你帮我救过唯铭王爷,我还没有谢你。”
“段戎不敢,为七少爷效劳是段戎荣幸。”
我掠一眼他鹰样的眸子,话语中夹了丝威利:“真这样才好,我最恨心口不一的人。”
“七少爷放心,段戎不会辜负七少爷。”韦段戎答的泰然。
我不再多言,信步来到一处浅地,脱了鞋坐下去,双脚没在玉池中,一阵温酥融入肌肤,舒服得要命。
那池底奇石璀璨,缤纷恍人,水面又飘零着如虹的落英,我忍不住伸手去掬,不料身子一滑便倾了下去。
突然一双宽厚手掌揽着腰把我扶住,回头,正对上韦段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七少爷当心。”韦段戎恭然道。
“幸好有段戎!”
韦段戎放开我,退后两步,不觉间,脸色变得黯然。
“段戎以后不必见外,叫我销魂即可。”莫名的,我心中倒有些失落。
韦段戎缄默许久,终于侧目道:“销魂——大可不必如此!”
“如此?如何?”我调侃。
“段戎——不愿你待我如待旁人一般。”
我一震,不禁扬起脸——如待旁人,你知道我怎么对待旁人么?
“段戎此生绝不辜负销魂。”韦段戎说完,大步离开。
我拧头看他,雾沼中,那虚黑的背影越变越浅。
“七少爷!”突然有人叫我。
我循声望去,竞是杜倾雨。
诧了一刻,我问:“杜姑娘怎么在这里?”
杜倾雨缓缓走到我身边,目中尽是关爱:“是皇上让我来的。”
我一敛声色,心中略有些懊恼:“皇上?杜姑娘也和皇上……”
“皇上于倾雨有救命之恩。”
我寻味着,固然知道杜倾雨待我情深意重,但实在不敢肯定此刻的敌友利弊。
“七少爷想什么?”聪慧如卿,那眼底的一丝哀惋还是泄漏些许心寒。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我寡然道。
而后静默无言,我们在仙境般的渺漫中各自心事重重。
“七少爷怪倾雨?”杜倾雨不无伤感地问。
“没有,杜姑娘与我也是有恩,销魂不怪。”
“那有恩之外呢?倾雨于七少爷只是有恩?”
我回头望着她执著而哀伤的脸,终于放下坚持,忧柔道:“杜姑娘知我,怜我,体惜我,销魂不敢忘了杜姑娘的好,可是——”
“可是我今日怎么跟皇上扯在一起?七少爷恐怕和皇上对立,我又偏偏受命于皇上,七少爷当我是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才接近七少爷,你——可是这么想的?”杜倾雨一口气说完,两眼泛湿,怔怔望着我。
不敢再看她,毕竟,我是懦弱的,所以“是”或“不是”都难出口。
“七少爷,你让倾雨心骨俱折不敢为人了!”杜倾雨说着已经失声。
我一阵惊慌,挥手打在地上,痛绝道:“杜姑娘,你——你再要折毁自己是叫我也不得好死!”
“七少爷!”杜倾雨衣襟轻摆,重重跪了下去:“你这样说,倾雨别说万死难辞,就是惜卿泉下有知也必不肯饶过我!”
“惜卿?”
“七少爷难道忘了文惜卿?”
我努力在脑子回忆起那熟悉的名字——惜卿,惜卿,惜卿……文、惜卿!
“七少爷送给惜卿的络子,倾雨怕辱没了,不敢随身带着。但那藕香绫编的同心结、绯蒙石上亲手刻的‘如君’二字,七少爷该不是也忘了吧?”杜倾雨声如凄歌问着。
“你与惜卿是……”
“惜卿……”她眉头一震,声音弱了下去:“是我嫂嫂——一辈子为七少爷守着清白。”
“哦?”
那她想必过的极不好。惜卿爱我,到了骨子里,然这爱也是她要害上的刺,我早该知道,这刺一日不除,她一辈子受苦。可是我糊涂,且自私,竟没有为她着想,任她走了便不管不顾。我欠她千千万万早难以清偿,但最不可饶恕的是没让她死心。
见我已淆然泪下,杜倾雨更是哽咽不住:“惜卿一辈子只有七少爷。她说过,不管你是皎仙儿,还是别的什么人,除了你,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让她动心。她死的时候还恨自己……好糊涂……当初若不顾一切跟了你,也就不会抱恨终生!”
垂泪……任是无用也只有垂泪,香魂黯陨,痴情仍筹,这番执着,我要度几回阿鼻地域才能偿清?
我抹一把残湿,问:“惜卿,是什么时候去的?”
杜倾雨也渐渐收住抽搐,道:“去年,二月。”
“那该有一年半了……”我喃然,又失起神。
“嗯,她在世时就不得杜家喜欢,又从未尽过妻妇的责任,所以死了也没能入得祖坟——只在燕支山下葬了,不过也是个好的处所,于她,总能自由,循着挂念的人了……”
又是一阵无言以对。
怔然许久,我终于愧色道:“我错怪你了——杜姑娘。”
“七少爷不必太过意不去。我与惜卿既是姑嫂,也是从小的闺密。从前一直听她说七少爷的好,我就想,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可见了七少爷才知道,七少爷为人,比惜卿说的还好,所以我是真心仰慕七少爷。至于皇上的意思,七少爷想必也明白。倾雨虽受天子恩露,效命龙颜,但决不会因此强逼利诱,望七少爷别要误会,否则倾雨……”
我见她说的真切,自然释怀:“杜姑娘,销魂知道了。你若真心当我是朋友,以后再不要叫我‘七少爷’,叫‘销魂’便可。”
“销魂?你——当真甘愿作个……”她话到一半,便不好再说下去。
我茫然叹惋,由着她未完的话思量下去——
我当真甘愿作个娈宠吗?当然不是。
千云戈现在还仅当我是娈宠吗?我不敢妄言,但绝对确信,也不是。
所以,我不愿作娈宠,千云戈把我纵的早不是娈宠,除了世俗人,再没人命我为娈宠。止于我,足够了。
销魂这名字是太轻佻,但是千云戈给我的,里面有他的情意,别人怎么鄙薄我何必在意?
“杜姑娘若信我,就叫我销魂,我心甘情愿叫这名字。”我笃定说道。
杜倾雨了然点点头:“好,销魂——你以后也不用杜姑娘地叫我,惜卿都叫我倾雨。”
言及惜卿,我又一阵心疼,于是忍不住道:“是我误了惜卿,她此生最不该遇着我!”
“何必这样说,她尚且感谢上苍,你又何苦自责?若真说不该,那你和你那均赫王爷呢?”
我被她说中心思,不禁慌然失措,支吾半晌也回答不上。
“人算总归不如天算。本来以为你身不由己,若大家合力,助皇上揽回大权,也是救你出了苦海,现在看来,倒是我枉作小人了!”杜倾雨不由得惆怅。
我也是忧心忡忡,问:“皇上当真要与他为敌么?”
“你说呢?谁不愿意堂堂正正的?销魂,不是我要谗言。皇上当的起天下,会是个明主。可那均赫王爷——”杜倾雨说着望我一眼,不敢再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但说无妨,他是什么样我清楚。”
杜倾雨赧然片刻又道:“你和均赫王爷的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依你的性子,那样屈于人下作个傀儡,你当真不后悔?”
“倾雨,我也许说不透你,但——”轻叹,却是此番幽繁谁谙?
和着杜倾雨不解亦不休的眼神,我只有起身,慢慢向池水中没去,轻娆的袍子自觉地褪落,只剩一件薄透的小衣,湿哒哒贴在身上。
我卸下冠绾,仰头——三千烦恼丝,散不尽,落英自飘零……
梳过装,同杜倾雨道别后,韦段戎又来迎我。
我深望他一眼,心中反复的却是杜倾雨那句——若有一日,各卫其主,千万别留情面!
有些分不清了,自己倒底是多情还是无情?身边的人,如走马灯似的,我固然记不住许多;但他们经过,必要留些余孽给我,而我也从来没有禁忌,随波逐流中,总跟着浮沉,且沦落在别人的风尘中。
我与韦段戎折回皇上的寝宫。
进去前,我突然转身,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怔然半晌却实在找不到言辞,只得作罢,笃自去了。
皇上依旧在龙案上提笔挥画。
我走近,行了个礼,便不多言。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皇上终于开口说道:“销魂可还喜欢渲颐池?”
“很喜欢,真是人间仙境。”我浅笑道。
“景无人烟总是荒绝,销魂可听过这么几句——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朕的宫中什么时候也有这般生气!”皇上感怀间又去弄笔墨。
我不禁寻味起这个未来的天子——论犀利,他或者连个妄臣都不如;论威仪,多少王子贵爵也不逊其下;可继位至今,近二十年之久,他从最初的稚气未退练成今日的张驰自若,这中间岂是一帆风顺的?而他能承受这么长久的狭制,依然不忘收复河山,这份深沉决不是泛泛之辈能有,看来真是上苍垂青此子,我辈旦求全身而退了。
“销魂想什么出了神?”皇上又问。
我一敛心神,道:“没有什么,只是想,皇上怎么想起这亡国之调。”
“哦?这是亡国之调么?”
“销魂罪过了。”我垂首恭然。
皇上看我一眼,似有似无的笑容中泛出些让人不敢逼视的睿智:“你无罪。这是亡国之调,也是兴国之调。阿房宫何等绮丽,秦人却守不住三世,是失天下么?”
我不答,皇上继续道:“非也,这是人心的短浅。秦人真正失的——是算计!”
我不禁一怵,凶险如白驹过隙划过心头,恍惚一下,竟对上皇上侧视的眸光。
皇上放下笔,抖起龙案上的画幅,横在我面前道:“这是刚才朕想着你嬉戏渲颐池而作的画,销魂看如何?”
“皇上丹青,果然绝妙,销魂钦佩不已。”
“你与我不必恭维。”皇上说着又去看那未干的墨迹:“空落落的总归不好看,倒是题什么字好呢……销魂看那渲颐池的水可清澈?”
“清的很。”我注目在那画幅上的一抹幽蓝——妖姿媚骨,该是我了。
“那是因为没有美姬艳娥涤脂沅粉——不知是‘渭流涨腻弃脂水’、还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好些?”皇上径自说道
我只觉臊得难耐,于是忍不住讽刺:“皇上既知道秦人失的是算计,又推诿脂粉作什么?”
皇上笑了,也不辩解,只对着那画目光涟涟。
好半天,他再没此前的话,只是挑起我微湿的宽袍道:“这纨珠雀丝织的袍子最怕水,偏又是天下绝品,多少王宫贵胄不惜千金一掷,销魂却不珍惜……”
我微诧,收回衣襟:“销魂不知道这是贵重东西,皇上见拙了!”
皇上玩味地看着我,不由得深叹:“把你怎么好呢!”
终于别了皇上,邓尹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带着我和顾峥顺秘道回去。
这次,顾峥不容邓尹提议,便背起我,错开几步笃自走着。
我心内尴尬,当着邓尹又不敢外现,只得在顾峥背上一动不动,等到四肢夺乏了才忍不住道:“好了,放我下来自己走吧,你背得我难受。”
顾峥怔然片刻,却不多言,轻轻放我下来。
我柔着腰臂,在他俩身后跟着,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戾气。
回到彗升武苑,天色将晚,顾峥早备了车马在外,我也不理他,径自上了车,直等出了彗升武苑许久,顾峥才终于入内,背对我坐下。
我盯着他僵硬的身子,目光随心绪层层蝉变。
“顾峥!”我叫他。
顾峥一震,微微侧头。
“你说你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我咄咄问道。
顾峥渐渐攥紧拳头,焦灼着答不出来。
我却不肯放过:“皇上答应了你什么,让你肯这样跟他合伙胁迫我?”
“我没有!”顾峥突然大声否认。
我惊吓须臾,忙稳住心神:“没有?你是想看他要了我的命才肯罢休?好,你果然恨我到骨子里!”
顾峥猛地甩过头,眼神毒的几乎嗜血:“是,我是恨你到骨子里!我恨不得你死!”
“呵,别急,你不是听见皇上的话了,我中了毒,死期不远!”
顾峥懵了一刻,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我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然倒在一旁,血顺着唇角滑下,殷了湛蓝的袍子。我只觉一股腥甜冲撞着五味,耳边如群峰困响,嗡然若痴。
等我略转醒一些,顾峥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慌愣愣地望着我,不敢稍动。
我抹一下血迹,眯着眼,似要把他一刀刀剜割了一般:“好,又吐血了!皇上不是说那毒叫‘三啼血’?顾峥,你再打几下子就如愿……”
“我不是……”顾峥疯了似的一把掳过我,紧紧攥在怀里:“我不是……我没想伤你我没想伤你我没想——啊!”
我倒笑了,仰头承着他的泪,满意地在他耳旁道:“你真不想伤我么?”
顾峥不答,只把我抱的更紧。
我努力挣开他,死盯着问:“顾峥——你真不想伤我还是假意唬我?”
“我不想伤你,我不想,你别气,我刚才昏了头……”他扯住我的双臂道。
“那你想我死么?”
“我——我恨你不救自己!我恨我救不了你!”
我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定色道:“你放心,我死不了。你告诉我,你说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
顾峥躲闪着,脸上的血色阵阵上涌。
“我问你句话你都不说,你是要呕死我……”
“五儿,你别逼我,我刚才一时糊涂了,你要打骂多少我再不还一下!”
我冷哼一声:“不过问你句话,你爱说就说,过了今天,你再跟我说我也只当猪狗之声!”
顾峥踌躇着,终于喏喏道:“我想你是五儿,我想要你……”
“不就是这些?皇上还答应你什么了?”
顾峥抬起头,哀然道:“五儿,别问了——我只想要你。”
“恐怕不尽然。皇上还给你别的了吧?是金银财宝,还是高官厚禄——还是美女佳人?”
“五儿!”顾峥喝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也不在乎我待你的心,所以我早不奢求。你想干什么我清楚,我不在乎你毁了我,只是——算我求你吧,给我留些余地,让我活着还能好好想你,别让我什么都没了,生不如死!”
心上似有巨石般,我压抑地透不过气,像要死了似的。
顾峥的泪脸越变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下了车。
我空对四壁,胸中撕裂般愈见抽痛,终于再奈不住,一口鲜红喷了出来……
有生头一次,我见着了娘。
娘很美,很美很美……
穿着绯色的衣裙,绾着动人的云鬓,水袖在万紫千红中掠过——
星眸转,一顾倾城;朱唇启,浅吟掣天。
玲珑的腰肢婀娜惊魂,巧动的莲步点水惑心,任是蕊珠仙子也赛不过这样的丰姿,我第一回知道,上苍的钟灵神秀原都许给了女子,而我偷来的‘销魂’竟如此卑微可耻。
这样的娘,千云戈怎不动怀?
所以上天入地,管是多少亘古的神将怪杰、帝尊王威,千云戈为娘可以拼敌一切,入不复之劫。
而我在人间,仰头看他们翱翔云颠……
千云戈的血染红一切,生生刺痛我的眼——我的眼,终看不见,于是在惊涛骇浪般的血色中哭求:别让我看不见,我宁可失去一切,只要能看见你们流连的踪迹,哪怕是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