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从没想过我会这样醒来——
陌生的处所,痛彻的心魂,困顿的身肢,还有周围聒噪而争执的人形。
……你别疯了,快把他送回去,难道真等天下大乱了不成……
……我不!反正他要死了,我陪着他正好一块……
……你胡说什么?快放开,他不死也让你揉搓死了……
我睁开眼,诧然想起梦里的情景,直骇得忍不住抽搐,于是拼命在四周寻着千云戈的身影,越来越惊慌失措。
“五儿!”
“销魂!”
顾峥和杜倾雨一同拉住我。
我哽咽一声,扯着嗓子哀求:“……千云戈、叫千云戈来……叫他来……”
他俩愣了一刻,终于明白我话中之意,不由现出各自的难色。
嘶喊渐成悲吟,我只觉一阵淤痛、如沉渊般快将我溺死;双手紧紧抓着胸口,心却依旧要从断裂中蹦出。
“销魂……”杜倾雨不忍地拉开我深入皮肉的十指,体惜道:“你别担心,这就送你——回去见他……”
那迷痛依旧徘徊不散,我怕极了——从没有这么怕过,像失去母体保护的胎儿,艰难地蜷起身子。
“你们让开吧,他没什么,只是让梦魇住了。”一个青衫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哥,你快给他看看。”杜倾雨说着推开顾峥,让那青衫男子坐在榻上。
那人犹豫一下,终究拉过我,凝神号脉。
不多时,他放开我,说道:“暂时没什么大碍,只是‘化蝶’的毒进了二玄;有冥玑护着,加上小心修养,那最后一玄应该不会来的太急。”
杜倾雨持重地点点头,看那人一眼,又对我说:“放心吧——你那均赫王爷现在正疯了似的满世界找你呢,我让人叫他来接你就是了。”
我猛然拽住杜倾雨,虚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死不了,谁也不让你死,好好养你的病是正经!”
我不松手,依旧执言:“倾雨,你老实告诉我——我不怕,真的;只是想知道实情,我求求你!”我说着挣扎起身。
杜倾雨安抚住我,眼眶不禁红了:“别动!”迟疑一刻,她终于说道:“你这毒,我们也解不了,非得有解药才行。这是你第二次咳血了。我哥说,幸好你有冥玑护着,那毒长的倒不至那么快,但——”
见她噤口,我知道必不是好兆,可一狠心,还是坚持说:“你但说无妨。”
“终是……熬不过三个月了。”杜倾雨声音渐弱,垂着头,不敢再直视我。
我身子一晃,险些瘫软下去。
杵在近旁的顾峥忙上来扶我,又揽在怀里,痴声劝慰:“别怕,五儿,别怕——我决不让你死,我拼了性命也不让你死的;是我错了,才让你受这么多罪!”
杜倾雨沉默片刻,叹道:“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吧。
"这毒,是彗升武苑大当家沈昭恩的妹子、沈孤瑛的暗门子毒术。她一直恋慕均赫王爷;当年,千云戈气你娘变心,与沈孤瑛有过一段孽缘;沈孤瑛善用毒,千云戈本来是想借机毒害先王千云潇,谁知倒让沈孤瑛钻了空子。
"之所以叫‘化蝶’,不光因为它毒发如化蝶,更因为它本就是蝶卵,只不过专门用毒物灌养的。那解药也只有‘化蝶’完全长成的时候用才作效,毒若不发,用多少解药也是徒劳。
"这本是一卵生一脉的毒物,而你与你娘双双中毒,可见当年沈孤瑛是有意下了两脉蝶卵。想必千云戈也不知道这些,否则也不会只向沈孤瑛要来一颗解药。
"你那均赫王爷这么多年一直逼着沈孤瑛交解药,生生把她关在王府暗牢中近二十年,受尽极刑。沈孤瑛现归顺皇上,她这回是铁了心要找千云戈报仇,所以这解药……实在难求!”
我越听越觉得无力;顾峥也愁了一刻,可依然说道:“难求便难求,我一定想法子求来,五儿你别担心,你决不会有事!”
我哀然望着顾峥,心中一阵酸涩,于是忍不住问:“顾峥,你这是图什么呢?”
顾峥一窘,簇了簇眉,却不答话。
“你知道我不会对你……”
“别说了。”顾峥瓮声打断我。
我从顾峥怀里挣出来,别过脸:“你不用为我如此;我不希罕,也用不着你劳心费力。”
“五儿!”顾峥低吼一声拉住我,“我便千错万错,你就不肯稍微体惜我些?别人伤你,不知甚我多少倍,你也没有这么计较过,为什么我……为什么……”
我不由抚上顾峥痛苦万分的脸,悲凄道:“顾峥——是我不值啊!”
“你再说这混帐话,我就——我……”他狠狠哽了半天也说不出,终于又把我揉在怀中,黯然垂泪。
我抚着他的背,静静地说:“顾峥,你待我的情意我一辈子还不了;我此生欠人太多,所以才要受这么多磨难——就当为我,也为你自己,你答应我件事可好?”
顾峥一震,直起身打量着我,心有余悸地摇着头:“我不答应!你每回叫我答应你的事,都让咱们吃尽了苦头,我不答应!”
我推开他,苍然捂住胸口,艰难道:“好,那你离我远远的,再别想我理你!”
“五儿,我……”
“以后也不许叫我五儿!”
“五——”顾峥绞着衣襟,片刻,颓然道:“我答应你!”
我轻咳一声,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许久,化为眷惋:“娶了麝兰吧。”
顾峥幡然扭头,面色蒸腾,但还是咬咬牙,回答:“好。”
我总算赶在千云戈与护城将军项适甫的两路人马大动干戈前现了身。
衣妆庸散、身子搀弱,我远远望着一身暴戾的千云戈,目色激涟出太多情韵,但终是刺痛最甚。
千云戈的腾腾杀机在与我对视的刹那冷却一刻,突而化作狂风暴雨般的震怒——他一掌劈落乾坤门前的镂柱,不顾两方厮磨的如何,便大步向我走来。
我怵然心跳加快,被他逼人的气势所迫,忍不住后退。
待他到了跟前,我早就微颤着不敢注目。
千云戈的眼神更加用力地压在我身上,突然,他铁臂一挥,一把攥住我冰凉的手,牵着,便如步云端。
我不敢稍拒,唯有紧紧跟随,身心皆乱。
月色下,龙道上,只见一高一矮、一强一弱两道身影,暗流汹涌、蓬然向前。
像个小娃儿似的被千云戈一路扯进东苑,已经殃及三四个仆从遭受横祸。
我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均赫王爷,一半衔恙,一半慌恐,早颤抖着手脚,怔然失语。
只觉步伐越发虚乱,才跨进正房,身子一歪便要坠地。
千云戈大手一轮,拦腰撑住我,半拖半拎地、硬把我丢在銮榻上。
我惊喘不断,身子微微后仰,情不自禁避开那胜似极刑的目光。
千云戈却一把搬过我淡薄的肩膀,强迫我与他相对。
“说话!”他怒目眦裂,声如雷鸣。
“云——云——”我抖嗦着,一句话生生卡在喉中。
“你真当我治不了你!”他突然扣住我的下颌。
我疼的泪水盈眶,却不敢垂落,甚至连呼吸都快不敢。
“你——”千云戈怔着,鼻息渐重,最后哞号一声,甩开我就要离去。
我吓得用尽力气拽住他衣摆,反被大力一带,险些滚落地上。
“别走千云戈!”我死死抱住他的腿,生怕稍有松弛,他便不见。
泪浸湿衣袍,渐觉他身子由僵硬变得松弛,只是迟迟不肯回转。
……
于是石化般呆着不动,茫然失神,仿佛天地间只剩这唯一的动作;不愿思考太多,妄纵一刻便是永远……
时间失去标量……
千云戈终于去掰我的手;我拼命摇头攀上他的臂腕——
别走——你不要我了吗?
千云戈略有不忍,但还是把我分开;我哀怯着、执拗着、拼命想要抓住他——哪怕衣裳、佩带、香囊苏络,只要他身上的,什么都好。
千云戈无奈,只好任我攥着他的袖子,怒色消了少许,责怨却未退丝毫:“这三天你去了哪儿?给你脸倒登鼻子上天!”
我诧了一刻,万没想到,昏睡中,竟耗了三日之久。
“你真越来越有主意!上回是五王弟掳了你去,这回是谁?若不是个比我均赫王爷还厉害的,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千云戈说着狠话,突然扯下銮帐上的流苏。
锦帛撕裂的声音登时怵醒失神的我,来不及反应,千云戈已经猛地把我压住,别过双臂,动作粗鲁地一圈圈缠绑。
“不……”我一边哀求一边反抗,无奈,此刻的虚弱怎敌过他的盛怒。
“我让你跑!让你跑!”千云戈反复着,眼底的抓狂失态于我、竟变成刺骨的怆痛。
“……敢背着我勾三搭四!浪货,我杀了他,看谁还敢要你!背着我你敢……”
再不顾他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我黯然垂泪,心里如五行冲撞般,浑噩不经。
我的王爷,你可否看清眼前人——那个让你妒火中烧的人真是我吗;那个让你不惜残害也要占有的人真是我吗?你的心里有没有别的影子在激发这场兽行、这四年多的征服与动乱?
宁愿你真恨到杀了我。
宁愿恶梦未醒我已魂过奈何。
等千云戈也筋疲力尽,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我不愿动一下,也怕再看他,只感觉身后癫狂的气息渐渐低弱,毫无预警地,千云戈的手搬过我,僵硬地解去手臂上突兀的束缚。
我由着他,直到被一片烫人的湿热撩动;抬起头,千云戈垂落的五官下、泪如雨洒。
我就这样懵然看着——
只一刻,便再不愿顾忌许多,我猛地挣开双手,一挺身,狠狠抱住他,困兽般在他唇齿间厮咬。
——我们都疯了
……所有阻碍体肤的隔阂全部撕碎……
……纠缠;翻转;互相压制……
像要把对方吞入胸腹似的留下血痕——血,他的,我的,在的身躯间流淌、交融,若起令人眩晕的快感;
我大大打开身体让他肆虐,迫不及待勾起双腿攀上他的腰肢;十指在他脊背上、恨不能穿透骨肉;
没有一刻间隙,千云戈猛烈贯穿我,不遗余力地律动;
每个动作都到达极限——最深的、最狠的、最疼的、最蚀骨销魂的;
我蛇缠在他身上,任他在我身体里喷洒多少遍,依旧抵死般不肯放松;
我决不让他退出我——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别走——我的……
在他身上醒来,浑身几乎没了知觉。
我的手依旧不肯罢休地缠着他的脖子;略动一下头,竟酸痛到骨子里,可即便如此,也连抽息的力气都没有。
“还不起来!”千云戈的声音一样颓弱,只是仍带着一丝暴躁。
我不动,盯着看他胸口上一处结痂的紫痕。
千云戈敛了敛气,翻身就要起来。
我反射般把他抱紧,虚恍恍哀求:“不要!”
千云戈怔了一刻,总算恢复如前,只是话语仍旧不肯客气:“你是想要我的命吧?顾峥难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可是没把你伺候好,你才舍得回来了……”
顾峥——我太累连回话都不行,可终于知道,他气成这样是倒底为了什么。
若不是才逼着顾峥从我的余荫中彻底顿足,此刻我必觉得好笑极了。
千云戈的无理取闹从没让我像今天这样动心——均赫王爷、挥斥方遒,怎么人情世故面前却粗浅至此?
只因为他笃定顾峥与我暧昧、只因为我失踪头天显得反常、只因为顾峥护我出行、只因为他暗中遣派的随护跟丢了我们、只因为我昏睡三天消息了无、只因为顾峥恰巧也失了踪影——看着的确像一出顺理成章的私奔故事,但顾峥想掳我、或者我要出逃何必等上四年之久?况且既逃了,我何苦要回来自投罗网?
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他解释清楚,但不说又不行。
从杜倾雨下处与顾峥分开,还不知他现在如何;我欠顾峥的已是无头冤帐,再不能让他受累丢了性命。
我努力攒出些力气,拖着双手搬起千云戈喋喋不休、越来越恼的脸,然后深吻下去。
“别动!”我轻声喝住他的抗拒,“我真没劲儿了——可你……真是天底下、最混的人!”
“我混……”他才要辩驳又被我的吻堵了回去。
直到我心满意足了,才任他颠三倒四地埋怨着。
总之是——他气急了:我的“拈花惹草”、我的三心二意、我的薄情寡性,加上此前种种触怒“龙颜”、刻意刁难,所以才三天光景,他堂堂均赫王爷便乱了定性,甚至不惜调动王府私营军满城搜捕。
我听着他越来越没秩序的话,心里反受用非常——贱,第一回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却跟吃了蜜似的。
等他终于耐不住、被我一脸贼笑惹得七窍生烟,我也想好了托词。
“顾峥要娶麝兰。”我故意没好生气地说。
千云戈愣了一刻,轻屑道:“少来胡弄我,你这么说我就信顾峥对你无意了?”
“顾峥对我当然有意——”
“那你说他——”他不由得又恼起来。
“你都说我是‘销魂’了,谁让你找我?你找个不‘销魂’的,我保你高枕无忧。”我说着,把爪子在他身上搔弄起来。
千云戈一下抓住我作祟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好!你总算是有处发挥了!这名字就让你恨成这样!我偏叫你‘销魂’,你越不喜欢我一天越叫个几万遍!销魂、销魂、销魂销魂……”
看着他孩子似的固执,我一阵惘然,于是喃喃道:“真这么‘销魂’么……”
千云戈愣了一刻,大概也察觉出有些失态,于是噤了口,赌气地不再说话。
我又把头枕在他胸口,感觉他稳健的心跳并温质的肌理,不无感叹地说:“我死了,你可怎么好!”
千云戈闻言狠狠抓住我的手臂,身子一转把我落在其下。
“啊……”我疼的散了驾,才想起他还在我里头,止不住骂道:“你要死啊!”
“闭嘴!”他吼着把我攥得更紧:“除了死你还会什么?你敢死——你敢死——看我不……”
我幡然诧住,恍然忆起而今一切状况。
死——不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他一早知道、必也为此憔悴了心肝;以前我尚且可以拿来胡诌,而以后,也只有自己在心里默默嚼味。
“你别急,我——我胡说八道呢,谁不想好好活着,我为什么死!”我慌忙安抚着他深痛的狂躁。
可他狠狠瞪着,目光在我身上,却像已然把我穿透,不知投落何处一般。
我略有些担心,摇晃他,支吾着:“你看什么——我——你松手,疼死我了!”
他呆了片刻,反常地顺从起来;慢慢从我身体里退出,又平躺下去,寂然无声。
我贴着他,却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担心他想的与我身世经历有关,所以更心虚得要命——不想他想下去,怕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一下子将我刚才的喜乐颠覆无余;筵着脸,如履薄冰般难耐,又一阵抽痛从心里扩散开,我控制不住,癫痫起来。
“你——怎么了?”他侧过头,略有些迟疑地问。
“千……千……千云……”话到一般,我就喘个不住。
千云戈一把抱过我——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我竟再次攀上他的颈背,躲在他怀中默然落泪。
千云戈不停抚着我的脊梁,动作已是极尽温柔。
我终于放开声音,蛮不讲理哀求着:“你不许离开我!一辈子不许——永远也不许!”
“你——”千云戈气结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不解恨地说:“你敢吓我……”
还是不敢告诉千云戈我见了皇上的事,也不知我到底怕什么;可隐隐的,的确有根刺杵在死穴上,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关于失踪的三天,我没有编出什么故事来,只是向千云戈挑明一点——顾峥对我一日不死心,我的王爷你能否真正踏实?我没做任何出格的事但用三天时间让顾峥望而却步了,这于我们大家都再好不过,所以你死死追问我也不说倒不如你就这么认了还可免去许多麻烦。
千云戈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就认了,看他一副恨极要吃人的模样在销云阁中撒野,我只有“安之若素”地在一旁品茗读书:甘饴穿肠过,眼底只字无,不过总得做个样子,等他砸累了,耍烦了,事情也就七七八八可以结案了。
果然不出所料,半颗“蔻欢”都没焚完,千云戈便一屁股坐在沉鸿榻上,夺过我手中的书本,狂吼起来:“麝兰不生出儿子来,顾峥永不得进二门!”
我眨着眼,半天才悟出他话中之意,忍不住痴痴笑了。
千云戈越发气不过,一下子拉过我,趴在他膝上,照着头天才遭他毒爪的小臀就是一顿乱抽;我嘴里叫疼、心里却乐开了花——你气吧气吧气吧,气死你也不舍得真打疼了我!
顾峥以维护不利的罪名卸去了总管一职,交由细务房出去打点王府在外的买卖。
我再没见他,不过凭他多年的威信和能耐,想来也不会太难捱。
顾峥与麝兰的婚事也落了定,千云戈和我本都想极早办了稳妥,哪知竟因着那日与护城军一场争持,均赫王爷破天荒地在朝中吃了官司,喜事自然耽搁下来。
明里看是项适甫等人合力参奏千云戈无理捣乱长都治安,实际上必有幕后主使;虽然最后皇上极力规劝,平息了事端,但均赫王爷独揽大权的阵局终于打破,破绽已出,此后不知还有多少险恶。
我虽为千云戈担忧,却耐不得身上的隐患;更加愁苦的是,这般光景,倒如何解了重重夙结,让我、千云戈、甚至母亲能够全身而退,做番了解?
朝中的事千云戈自然不用我担心,可回到均赫王府,他又把我看得很紧。我安然享受他对我的在意,同时也极小性儿地对他与母亲的过往不依不饶——我承认自己是个很自私、很狭隘、很不讲道理,甚至是个有点儿坏的人。
对千云戈的依赖及动情是我此生没有经历过的,关心则乱,的确如此。
我几乎把四年来我们所有的旧帐都重温了一遍,结果是、更加患得患失——我心里不爽快,倒霉的却是千云戈,因为我必得不停给他找些麻烦,让他为我抓狂才能踏踏实实过下去。
烦透了。
这日子——要死的日子,奔命都有些来不及,我这是瞎折腾什么呢?
歪在千云戈的銮榻上,我拧着脸让麝兰给我上药。
麝兰手轻,倒不会弄疼了我;可是想起刚才千云戈铁面无情地拒绝我外出的请求,气就不打一处来,更害我、不但没把那碍事的鹤瑜几粉身碎骨,倒把自己的脚碰的惨不忍睹,便这样,千云戈那混蛋也只是冷哼一句“七少爷可劲儿造”,而后转身不见。
他固执起来真要命、他冷血起来真该杀、他诚心气人——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我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榻上,横眉怒目地、倒把麝兰吓得一震。
“七少爷?”麝兰敛声叫我。
“啊?”我回过神看她。
“我下手太重?”麝兰不敢稍动。
我这才知道自己失态了,忙挤出笑道:“没,是我想起件可恨的事。”
“七少爷想的可是王爷?”
“他有什么好想……”糟……这不是盖弥彰!
麝兰何等聪明,见我恼羞的样子自然明了,但却不再追问,又低头去给我包扎;好半天,她又道:“七少爷以前也是这么拧,只不过总冷冷的;倒是这几天,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躁,生像个……”
她笑着噤了口,我知道后面的必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倨傲道:“麝兰姐姐也不知道让人囚起来是个什么滋味儿,当然怨我躁了;干明儿你也遇上个魔王,困住你不放,你就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什么。”
麝兰目光熠熠,扫在我身上,看不出情绪:“我没七少爷命好,有人囚、有人困倒是福气呢。”
又吃味儿——这女人!
我换上张谄笑的脸:“麝兰姐姐怎么这么说,还有多少日子,马上不就有人囚困你了!”
“七少爷!”麝兰一恼,手也重了许多。
我疼的抽筋,不由得倒吸口气。
“你——你别欺人太甚!”怔怔然,麝兰竟垂下泪来——我一下子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甩手中的白绢,扭身就要离开。
“麝兰姐姐!”我一急,顾不得伤痛便起了身,“麝兰姐姐!”我一步三晃,上去拉住她——娘的,这是怎么了?
麝兰果然是麝兰,均赫王爷身边的丫头都不好惹,我向来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如何哄的住她?倒是低声下气地,颜面丢了个干净。
“麝兰自知道比不上七少爷,也还没脸皮厚到对谁要死缠烂打,七少爷便觉得麝兰碍眼,也用不着这样羞辱——禀了王爷,把我也打出去就行了!”
“你——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要羞辱你——我好心撮合……”
“谁用你好心!是你自作聪明,凡事把自己倒撇个干净,什么腥的、臭的都让别人去担!”
我闻言,登时恼了,挫着牙关,半天才说出话来:“好!好!我自作聪明,我好心没好报,我把自己撇个干净——总之你恨我,这辈子我也成不了什么好东西!我不敢在这儿惹麝兰姐姐晦气了!”我说完破着脚就往外走。
刚到门口,麝兰便在身后拉住我的胳膊,我一回头,正对上她梨花带雨的粉脸,怒气消了一半,身子却挣两挣,假意不满地顿住了。
“七少爷……”麝兰的声音一阵酸涩,“刚才是我冒昧了,七少爷千万别气!”
我凝眸看她:“麝兰,这几年你恨我吧?”
麝兰垂着头不答。
“所以你看我,眼光更要犀利些。可你自己说,我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吗?你何必面子上总不忘身份,故意说那些刺弄人的话——你讨厌我,现在这里没别人,我宁可你骂我、把真心骂出来,也不愿你这样阳奉阴违地,我……我听着心里比你还难受!”
麝兰哀怨张着眼,紧紧咬住下唇,但我还是看出,我的话触动了他。
我忍住泪水,凄喃道:“你是如此,顾峥也如此,咱们为什么非这样不可!难道我真是个祸害,身边的人都不能安生吗!”
麝兰默默抓住我的手腕,温软的手指不住安抚着:“七少爷,我知你是为了我和他——可你不知道他的苦呵!”
我深吸口气,语气突然变得凌厉:“麝兰,我是不知道,一辈子也不要知道。我把他交给你,他的苦以后都是你的!你若连这些都化解不开,那我就真是看错人了!”
麝兰微微一震,含着雾的双眼逐渐变得明鉴。
12
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千云戈经常半夜醒来,默默看我。
我睡得浅,把他一举一动收在眼里,却从来没有挑破。
跟千云戈的关系变得出奇默契,但是我们都该知道吧,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热络,只因为四年多的矜持快让我们发疯了;
我们厮磨,只因为前途的未知使我们拼命想抓住什么;
我们纵容,只因为生怕逼得太紧,那些暗藏的夙结会要了彼此性命;
而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们发了疯似的交合,不得不说,正是我们垂死抵抗的全部筹码——其实我们所剩无几、危在旦夕。
人说时间会使人积累,但我更痛定的是时间的消磨:四年,是你没有真心宠爱过、还是我不曾实在触动过?为什么死到临头,生在我心深处的不是那点滴聚敛的饱满,反是灰飞烟灭般越来越抓不住的虚空?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但现实不许我再拖下去。
眯一眼腕子上幽光娆娆的冥玑,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痴痴望着他。
“怎么没睡?”千云戈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醇浓。
“我明天要出去——祭一个人。”我淡淡说道。
“哦?什么人?”
漏一拍心跳,我转动眸光,道:“一个曾经生死相许的人。”
千云戈缄默片刻,稠着嗓子问:“生死相许?可见是胡说八道,命都没了,有什么许不许……”
“千云戈!”
他骤然噤口。
我无力地撑起身,心里一阵发紧,但还是忍住虚脱般的茫乱:“你不可能困我一辈子,该做的事、该去面对的人总是逃不过的——”
但、愿秋霜落叶后,此景此情非惨淡,君莫妄,衡不过一令朝夕过……
“你可是也有过生死相许的人?”说时无心,出口骇然,我一下绷紧了身子,不敢看他。
身旁传来一声颓涩的轻吟,千云戈倒答的坦然:“有。”
“哦?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千云戈有些艰难地揣度着,而后赧然一笑:“女人。”
女人——这就是她和我的不同?
女人——我不懂,所以唯一的一个我辜负了;这辈子,我变得只有男人。
女人——我、非要去和女人争么!
原来如此。
我不敢再继续下去,于是起身越过他,笃自下地转到屏风后,但仍不肯泄漏些许失控;突然,看到多宝格上的紫晶竹,不由得失起神来——妒鸾啼淑,紫晶浴血,何等凄艳!亏了千云戈那日发疯,大小珍玩造了满地,却独没有动这紫晶竹一下——这世间的事,怎么这样难解!
“你是非要去?”千云戈又问。
我“嗯”了一声,便不多话。
千云戈竟应许了:“那你去吧,我叫人随护着。”
“不用,我会自己小心,可能要去整天,若回来晚了,你也别急……”我再难说下去,压抑着,泪还是落了下来,淆然滑过喉结,凉的撼人。
“好,我不派人随护,也不让人暗中保护,你去吧,去哪都行,去多久都行,去找谁、做些什么都行,你原是均赫王府买进来的,先是送了出去,又跟我这么多年,该偿的也早该清了,以后谁也管不着你,你得偿所愿,自由自在了!”他赌气似的发泄一通,狠劲一个翻身便没了声响。
我一时间郁结胸闷,踌躇向前,但终于忍住——好,你总算醒悟了,我本是别人还的债,是个替身,是个祸害,是个玩儿物,是个多余的,现在一切了结,我也该消声觅迹。
于是尽力……敛住声气,我恭敬道:“那就谢过王爷了,既如此,也不用等明天,求王爷传命下去,我现在便可离开王府!”
静着……
静着……
静着……
千云戈猛地丢过一只玉枕,骇然砸在屏风上:“滚!”那一声怒吼伴着屏风倒地的声音,在夜半时分显得格外刺耳。
我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屏风的棱角还是滑到我的腿上,钝痛的感觉绞在一片破碎不堪中,我分不清——是心吗?这下终可以死而无憾了吧!
不等转缓过来,芫儿、谷庆并着千云戈的贴身仆婢们便赶了上来,见到这番光景,都不敢张息。
我努力扯出个笑,回头对上众人,扫了一圈,道:“王爷刚才下了令,以后我就不是这均赫王府的人了,劳烦大家为我作个证,免得以后被人误会!”
“七少爷……”芫儿不敢相信地诺诺开了口。
“芫儿姐姐,这些年,辛苦你了……”别哭,别哭——我不住对自己说。
“七少爷你说什么!”芫儿先垂下泪来。
我觉着好笑,这算什么,当着均赫王爷的面,我还要演出“惨将别”的戏吗?快算了吧,丢的起面子,丢不起里子。
霎时收起好面孔,我冷笑道:“你哭什么?不过一个丫头,也学着别人情深意重的?叫你姐姐也是给你些颜面,你再烦,我不奉陪了!”
说完,我穿过众人,大步下楼,一去不回头。
没想到离开就是这么轻易的事,更没想到我是这样大摇大摆、笑得灿烂离开均赫王府。
芫儿还是追来了,哀求着要我带上些衣物盘缠,我不是清高,是实在没力气拿;
谷庆、麝兰跟在后头一直挽留,但双脚着了魔似的,停也不住;
陈松、顾铁岭、培仁、甚至一朝被我陷害的李靖全都来了,我恍惚着,如坠深梦;
四年——
就这些……七少爷……以后怕不能这样称谓了……
就这样……销魂……再也不是了……
就收场谢幕了……
我是谁?
于是终于一个人越走越远,拒绝众多好意收留,我无处可去。
在空阔的长都街道摇晃,突然,一双大手拉住了我。
意外吗?本也该是顾峥,除了他,没人知我这般丝丝入扣。
“我先送你去杜姑娘那里吧,都不过是气头上,事情过了还是跟从前一样。”顾峥柔声宽慰,只是神态间带着陌生的疏离。
我愣了一刻,抚上他的手;他略有闪躲;我轻轻推开那片熟悉的温热,又要向前。
“五儿!”他唤了声——只这一句,我此生值得。
我不是千垄琛,不是流落人手的娈宠,不是七少爷,不是销魂,至少我是你的五儿;
我做过恶,行过凶,害过人,负过情,享过乱,坏过纲常,我便十恶不赦,这天底下,你总会认我。
伶俐地回过头,嫣然一笑——知道吗,这笑,世上我只给你。
“顾峥……”我走上前,踮起脚,用我的额头贴上顾峥的,如此之近感受那双温溺的眼睛,安心沉落下去……
顾峥,谢你——五儿说……
你和我不用说谢——顾峥说……
那我怎么报答你,你总是帮我——五儿又说……
顾峥为难着,终于说——你和我贴贴额头,这是咱们情意好,便足够了……
你和我贴贴额头,这是咱们情意好,便足够了。
顾峥先是一僵,而后会意地放松下来,任我靠着他,越发恬静祥和。
“五儿,你知道吗,你最让人疼的,不是这绝世的容貌,而是你的心——不肯容一个人进来,多苦都是一个人撑着;我常是恨你,身边为什么一个知心的都没有,你要苦死自己吗?”顾峥说着容我入怀,和着泪湿,在我脸上呢喃。
“顾峥,我不会;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容人——怎么容的下自己,我好苦……”我也放肆着泪水,与顾峥汇合。
顾峥慢慢放开我,凝视一刻,道:“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我认了;以后,我就是你的爹娘兄弟,你让我教你,就听我的。”
我迟疑地后仰一些,来不及躲闪,手便被顾峥攥住,略感觉到他骨节下的力道,我不由挣持着。
“放心!”顾峥把我蜷得更紧,像待个初学蹒跚的娃娃一般,小心引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倾雨阁看似个纨绔子弟聚乐弄兴的珍圃宝苑,其实是借敛藏稀世草木的名号钻研医术;场面上一概由杜倾雨打点,内里却是其兄杜展臣持。
住下没几天,我便央求杜倾雨带我去惜卿坟上。
杜倾雨初是顾忌我的身子,后经我百般执着,才终于肯了。
杜展臣自我来就不曾露面,想必是因为惜卿;我觉着懊躁,却也无奈,惆怅自己凡事多桀之际,也着实为杜展臣惋惜——这样的事,大约搁在谁身上都必是一生的耻辱和伤痕,他能容得下我,已经不易,倒是我该谨小慎微、卑恭人前,以求赎过才对。
意外的是,上路那天,杜展臣却一早赶来了。
他面色苍悴,眼眶发乌,一副休息不好的样子;见我和杜倾雨上了车,终于尴尬地过来,从袖子里抽出个锦盒,递给杜倾雨,侧目道:“这个——还是给她带去吧。”
杜倾雨愣了一刻,眼中溢出泪来:“哥……”
“我走了,墨儿一个人在家……”杜展臣略有些手足无措,不等说完,便离去了。
我不敢多问,只好随着怅然失神的杜倾雨,一路出了长都,直奔燕支山。
不由想起顾峥昨夜来探望我时的情形,试问:浴火真能重生?
我一直不信,可若能,顾峥必是一个。
我伤他多深,怕是天地也难鉴,更怕是此生都不得痊愈;但他终究肯越过那道坎儿,不管摔得多惨,继续走下去。
看着他总算可以痴笑地与我谈论婚娶,我化不开那片惘然,直追上他略现沧桑却不再沉沦的脸,千万分想大叫——顾峥、顾峥、顾峥!
你若不是上辈子欠我太多,就是要等我下辈子狠狠报答你,但不论如何,老天如此苛刻我、却也如此厚待我,因为你是无可替代的、我的另一个家世。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住了,杜倾雨一把拉我躲在车帘后,悄然掀开一角,警觉地打量着。
周围静的出奇,我早就忘了质疑,紧张地屏住呼吸。
突然一声风响,马车稍震一下,一个黑影掀帘探进头来。
“杜姑娘!”原来是韦段戎,他深望我一眼,又道:“销魂——近来可好?”
我赧然别过头去,不知该不该答。
倒是杜倾雨一副急色道:“你怎么就这么赶来了?”
“你不知道——”韦段戎说着,有所顾忌似的顿住了,踟躇一刻才道:“先上路吧,到了前面,我再和你们细说!”
我瞟一眼车外,忍不住问:“那车夫呢?怎么人都不见了?”
韦段容叹口气:“那是沈孤瑛安插下的人,幸亏皇上发现及时,否则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我愕然瞪大双眼。
杜倾雨又急上了脸:“怎么会,刘生跟了杜家十多年,一直老实本分,怎么会是沈孤瑛安插的人?”
“沈孤瑛要他听话,那法子是你我拦的住的吗?亏了这事顾峥跟皇上露了些风声,要不然,你们也是太大意了!”
我见韦段戎责备杜倾雨,杜倾雨又面带愧色,于是忍不住周旋:“算了,这也不怪倾雨,是我逼她的。再说,那个什么瑛的纵看上我这条命,她拿去便是,还当有多少活命的日子呢!”
“销魂!”闻言,这两个人竟异口同声嗔怨道。
我自嘲地笑笑:“还叫什么销魂,我早不是均赫王爷的人,这可是故意臊着我?其实谁来这世上不是光秃秃的,叫什么还不都是后来的事,我也懒得想,你们看叫什么顺意尽管叫我,哪怕猫啊、狗的,我也不介意。”
“你——”杜倾雨气的涨红了脸,一把撇开我,再不顾惜情面:“早知道你这样,我决不带你去见惜卿,你是要她死不瞑!”
我心里一颤,触到隐怆,暗自咬住唇,不再多话。
韦段戎见到这番光景,脸上虽有难色,但还是尽量平和地说:“算了,先到落脚处吧,此地不宜久留——销魂也别要作难自己……”他在我身上烙下一瞥,合上帘子,又驾车上了路。
杜倾雨再不理我,直到天色沉下来,我们才到了韦段戎所言的落脚之处。
那宅院插在山间,与树木一色,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韦段戎敲门进去,与那接应窃窃私语几句,我们便被带进去休息了。
一路劳累,心情晦涩,我只觉得这个地方蔽陋,更没心思多去打量,于是简单梳洗一下,便笃自懒在床上,可终究嫌那床面硬的硌人,翻来覆去,就是安实不下。
“销魂!”韦段戎突然敲门、在房外叫着。
我略有些赌气,撇过头,却不答话。
“销魂?出来吃些东西,吃完了再歇着不迟,你都一天空饿着了!”
“我不吃了,你们随意,路上太累,我动不得了。”我闷声答道。
屋外静了半晌,忽而又响起模糊难辨的私语,悉悉嗦嗦、一直也不停息。
我越听越烦,在床上滚了几个回合,终于有些耐不住,刚穿鞋走到门旁,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见杜倾雨与韦段戎一前一后契合地望着我,心里早恨的要命,可又不好就这么发作,于是僵着嗓子问:“有事吗?”
“呵,果然跟顾峥说的一个样,就是这么个德行……”韦段戎揶揄,突然意识到说露了嘴,连忙收声。
杜倾雨忍住笑,却不说话。
我横这两人一眼,更懒得搭言。
韦段戎也不扭捏,发现我们都杵着,于是朗声道:“别都站着,坐下说话!”话未完,他先在八仙桌旁捡个位子,大大咧咧坐下来。
杜倾雨也不客气,昂头阔步过去坐了,直玩着一副指甲。
我沉住气,虽然千万个想要逐客,但还是忍住,唯独远远站着不动,冷闷地问:“到底有什么事吗?明天还要赶路……”
“明天暂不上路,休息三日,再作打算。”不等我说完,韦段戎倒吩咐好一切。
“为什么休息三日?燕支山又不远,本来明天一早便可以到!”我厉声问。
韦段戎也不变色,依旧笑着:“自然是为你安全,你出了事,我们怎么赔个一模一样的给皇上?”
“杞人忧天!我有什么事,饶这么拖着才不安全!”
“呵呵,怨不得顾峥说,你这性子要好好改改,总是急怎么行。”
我真火得要命——顾峥,又是顾峥,这家伙也不来送我,倒背地里做了多少事!
于是瓮声瓮气道:“急不急是我的事,我明天非要去——现在乏了,我要歇着,麻烦二位各自回去吧!”说完,径自上了床,我躺下便睡。
屋里闷了一刻,却听不到杜、韦二人离去之声,我呕着,心想:爱走不走,我自睡我的,你们不嫌无趣,只管坐着好了!
哪知一个颇有挑绊意味的叹息之后,杜倾雨竟悠然开了口:“我总算知道,你那均赫王爷为什么不要你了——段戎,咱们别管他,他要去看惜卿,我偏不告诉他地方,免得惜卿被这等狭猝人扰了,知道自己死的不值,要有多冤枉!”
她句句戳痛我心,我窒得难受,情不自禁跟着颤抖,更绷紧身子、揪住胸口,气也喘不过一个。
“倾雨!”韦段戎喝了一句,健步过来,便在我头顶疏缓道:“销魂,你……”
“闭嘴!”我大吼一声,气场一破,泪也跟着下来。
“你这……”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销魂,销魂是什么破烂玩意儿!我是我自己,跟谁都没关系!”我转过身,声嘶力竭的发泄。
韦段戎拧眉看我,筹斡一刻,才黯然道:“好,你是你自己,只是你自己——可你这处处防人的性子倒底要辜负多少人?你是瞎的吗?多少人疼你、体惜你、为你奔命,你难道全看不见?这眼里就只容的下一个自己!你叫他们情何以堪?他们付出的、都凭你这无情无义枉费了吗?”
我被他噎的说不出话,一下、一下辗转声息,却挣脱不开深处的纠缠——是我错了?不、没有!我辜负谁、谁让我辜负?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何以……
“你要不说话也行,但我不忍看你日后追悔莫及——我跟你说过,此生决不辜负你,所以今日便伤狠了你,也只盼你日后明白。”韦段戎说着,眼神变得执迷,那鹰样的眸子第一回失了平静,如破竹霹雳般,腾然绽放:“先说你此行要去看的,文惜卿姑娘,身怀着……”
“段戎!”杜倾雨忍不住起身,话中张慌着阻遏之意。
韦段戎回头看一眼杜倾雨,发气似的:“就是都瞒着他、怕他难受、怕他负担,才生生把他惯坏了。当他是长不大的孩子也好,是天性寡薄也好,再要纵着,只会害了他!”
我不由得提气凝神,听到事关惜卿已经警醒,又闻韦段戎这番言辞,更觉得隐情深重,于是暂忘了难受,直瞪着韦段戎看。
“你还不知道,惜卿离开你时已有两个月身孕吧?她书香人家一个小姐,被你弄得不人不鬼;嫁到杜家,那般委屈,纵说的出、怎形容得尽?
"你和人月下花前风流快活时,她一个弱女子,硬是背着两个人的罪、苟延残喘,便这样、也没有忘过你一日好。
"你当倾雨此番只是仰慕你?若不是拜了惜卿开化,第一个要你命的便是倾雨!她杜家上下,就是因为你才受到均赫王爷发难,若不是皇上出手相救,连这几条人脉也留不住!”
我听不到他说完,已如五雷轰顶,周身经络顿时灰化、溃如枯木。
待转醒过来、再循向杜倾雨,已是卿身不在。
我着了魔似的抓住韦段戎双臂,木然摇晃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惜卿怎么怀了我的孩子?她怎么会怀了我的孩子?”
韦段戎也不挣开,只笃定说道:“你说呢?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要别人给你拆解?”
“她怎么会……她……我、不、知道啊!”我哭着哀求,拼命想在韦段戎脸上找到解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糊涂了?便是天底下的男人都只对你动情,也别忘了,你到底是个男儿身,你可以忘情,无所顾忌,但惜卿却得受这苦果,这便是男女有别!”
我颓然倒在床上,耳畔嗡嗡作响。
男女有别……是吗?
这恼人的冤孽,一件、两件、三件、四件……
……原来都坏在男女有别!
怔怔然,却是问:“那孩子呢?”
韦段戎凝视我半晌,眼底一层层思量,可最终别过头:“死了。”
“死了?”我喃然一笑——是报应吗,死了,对那不曾谋面的生命,我只有茫然,但他源于我,却是死了;惜卿也死了,是不是我也该死呢!
“这样不好吗,他活着有什么好,万一再掉进别人的算计中……”韦段戎说着、脸上幻然划过道伤痕,强哽着,而后僵直地伸过手,锁住我的双肩:“你别作践自己了好吗?你若苦不堪言,有人比你还要苦千万倍,我不说顾峥了——他是为你舍过性命的人,你应当明白;还有而今的倾雨、还有你亲娘、还有我,就当怜惜我们,活一天便乐一天,挣一日便享受一日……”
“段戎……”别逼我好吗,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坏透了,但是:“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都好,可我做不到!”
“慢慢来,今天好一些,明天好一些,总会有一天……”
“没有那天了,我活不到那天——我说不出来,可就是知道,我本来也不该活着,老天爷容不下我!”从他手中滑落,我压住哭泣垂下腰身;这一刻的失神、失心、失魂竟变得好不舒服!
别醒来吧……
“销魂——还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
别醒来……
“这次,皇上本是要我们逼你归顺他的——皇上的意思你懂,他若想,一定能救你和你娘;但你要彻底和千云戈断绝,而且要帮着皇上……”
别醒来……
——我和千云戈?我和千云戈这还不算彻底断绝吗?
别醒……
“但倾雨不想逼你;她恨透了千云戈,可现在却不想逼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别……
“你瞧瞧你腕子上的冥玑……”韦段戎说着,轻轻扯起我的手臂:“这是你的均赫王爷出生入死为你求来的……”
别……别提他……
“冥玑独一无二、为什么识主,那是须得有‘籽玦’作引子。
"皇宗密系中长年有人栽培‘籽玦’,但得成的几乎没有。因为这东西要种在人身上,食髓而旺,稍有不慎便是惨死——更何况作辅料的又是天下猛毒‘罗汉手’,所以根本没几个人受得了。一年中,送进宫里作人圃的从来都是无一生还。
"而你那均赫王爷,为了给你求这冥玑,不惜在自己身上种‘籽玦’,也难为他、破天荒竟种成了;这也罢了,种成便能引冥玑来,可这冥玑终究是给你的,他又得把籽玦转到你身上,此番凶险比耕种时更甚,他必要经三日蚀骨蚕心之熬;挺过去了还好,若挺不过去,最后连尸骨都剩不下一丝。
"我听倾雨说,那般折磨,真是惨绝人寰、死几万次也敌不过的,而他为你竟都成了——可见他待你的心也是世间少有。你不顾惜自己,怎么对得起他受的万般苦难?
"若是明眼人,哪用刻意去对付千云戈,只要抓着你,他也就被制住了;何况是你死,他怕是不知要死多少回、不知死的怎样凄惨了!”
好静。
什么?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你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清、越听越听不清……
说什么呢……
听、不、清!
13
“倾雨!倾雨!”我几步跨进院中,微喘着向驻步廊边的杜倾雨和韦段戎跑去。
他俩回头望我,眼神略显沉着。
我笑着,捧起手中的物件道:“瞧瞧!我可不是笨手笨脚的,这柳船做的怎么样?明日可以拿去送惜卿了!”
“销魂……”杜倾雨犹豫一下,慢慢拿过那柳船端详着:“果然精致。”
“真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居然有‘魏秋柳’。”我夺过,径自说道:“果然跟传说的一样,比起初春的柳枝还柔嫩,实在难得;惜卿就喜欢这柳条编的水船,不轻浮,又雅致,飘在江上——不是有首诗说……”我不由得冥思苦想。
“……万里烟波接素秋,银缸耿耿泛中流,自从一点光明后,逐浪随波未肯休。”韦段戎却在一旁接了下去。
“你也知道?”我惊讶地问。
韦段戎深深看着我,片刻,叹口气,低下头去。
“销魂!”杜倾雨突然拉住我的手。
我回她个和煦的笑容:“咱们明天去看惜卿吧,你们不是说休息三天吗。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咱们去看惜卿吧!”
“销魂,你要怎样说出来好吗?见你如此,我们实在……”杜倾雨说着竟哽咽住。
韦段戎也抬起头:“销——我那天说的话不是要责备你,只是希望你醒悟些、珍惜自己些。你若不痛快,尽管找人发泄,就别再难为自己了!”
我愣了一刻,目光暗自流转:“你们怎么了?我不过想去看惜卿——倒是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说就是了!”
杜倾雨收敛咽泣,默然注视我:“好,不拖了,明天一早就去。”她松开手,与韦段戎交换个眼神,便不多话。
“就照倾雨说的,明天吧。”韦段戎附和着。
我憋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转身要去,又停住,于是侧脸道:“你们两个——真是的!”
月如银漳,丝丝缕缕滑落寒窗;我宽容衣带,轻步走入院中。
清凛的夜气在身旁肆意流淌,冷虽冷兮,独好冰淳。
默然抖出握在袖中的柳船,我无声地念一句:惜卿。
在院墙下的暗渠边停驻,目光随山顶引落的浅流细水眷缱,点一星凝蜡,把水船擎在波面。
不舍——
我的泪、只在幽暗中垂落;而我爱、故怨新残。
惜卿,你怎能不怨我?你不说、不是你不怨,只是怨的太深,自己也迷惘了。
但,千云戈——
自从一点光明后,逐浪随波未肯休。
你看这里流势孱弱;此之外,驾水过千山、入天堑;
我以命求上苍:天负我随千万遍尽,独与你的缘,神挡我诸神,仙阻我屠仙,上穷碧落之险颠、下堕黄泉之绝恶,我定叫死生相许、好和如东海不涸。
再屏气、合眸、指掌僵挛,决然放去……
梦里若有青舸过,勿疑玉枕犹湿痕!
次日一早,杜、韦二人果然护着我到了惜卿坟上。
惜卿的坟住在燕支上半腰上,默然于秋草荆枝包围中,虽然孤索,却没有寻常墓冢的死寂和哀怆,倒真像个尘埃落定、了无牵绊的隐者,温着眼、静观人世风云起落。
我连掬了三捧黄土——
一谢:你我之前缘;
二责:我负你已无可回转;
三化:鸿蒙初定此昔别。
而后抚着碑上无谥无号无姓无谱的几个字——惜、卿、墓,目光越发浓稠。
杜倾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无语翻出杜展臣此前给她的锦盒,打开,里面是张杏黄色的绢纸。
“惜卿,他来了,可这符也无用了。”杜倾雨说着垂下泪来。
我打量此番光景,沉声问:“这是什么?”
杜倾雨一抹泪痕,淡淡道:“是同身符——三年前求的。”
同身符?似乎略有耳闻,听说是沼仓国的巫盅,用在男女间,痴情弥久不变。
杜倾雨拿起符咒,眼中沉落两滴,殷了那杏黄。
“取心血,封二十四经络,入阎池,洗落三魂七魄的执着,经一百二十一天熬炼才修得……”她喃然道。
“是惜卿……”
“是我哥。”
我愕然。
“本是为他和惜卿求的,可看着惜卿,他终究下不去这损寿折命得来的绝咒;只是惜卿知道后,常为此吓得魂不守舍,生怕那天中了咒、就忘了你。”
惜卿——你痴什么!
杜倾雨又点起火折子,犹豫一下,终于燎着;烧到正中,她松手,那半张妖动着焰热的杏黄、就这样随风而去、渐飞渐远……
我懵然如出世,眼底只有两波渺茫。
日落日升,再与杜倾雨、韦段戎踏上归途,我已脱胎换骨。
死、生的选择终于落冠,那巍然向前的是条我从没走过的险路;我既不知道自己的实力,也揣度不出天意,此番只有涉身全力相博,是成、是败却全不能回头了。
“倾雨,我要见皇上。”车行在崎岖的幽路上,我随颠簸道出所想。
杜倾雨诧了一刻,若有所思,而后问道:“你想好了?”
“嗯。”我答的肯定。
“好,这事跟段戎说了,他自会安排。”
我凝着眸子,扭头看她:“求你告诉我,皇上倒底要我做什么?”
杜倾雨沉默着,却不答话。
我痴痴等待,动也不动。
好半天,杜倾雨才狠心说道:“你要归顺皇上,就是跟千云戈断绝、从此敌对——”
我知、却不分辨什么,只是越发镇定自若。
杜倾雨终于不再踌躇,硬声指点着:“皇上要的,是恬曷寺的‘地宝’……”
恬曷寺掌管全国土地,权职分散十六州,并设十六副“执令疏”、疏内灌盅,以控制下属司勤官,进而渗透其地格方圆的大统。
这十六副“执令疏”就藏在恬曷寺的坤圆斗中,那封印是五行之气、混沌精蒙所成,所谓的“地宝”便是解这封印的法器,书名叫“滂忝”。
滂忝本应在天子手中,但千云戈握大权多年,这东西想必还在均赫王爷匿下。
我不禁了然:以上次见驾的光景看,朝中五大盟派,彗升武苑自然已是听命皇上;其他几派,除了白褚坞旗下、正尹府士曹延甄是千云戈的娘舅,总归还不致叛离外,其余的都难辨立场——甚至休维寒主持的逐鹿书府,也是态度模糊。
休维寒深情于娘,想必也是为了她、才肯周旋于朝野多年;此番把千云戈夹在当中,休维寒也定是有所顾忌,所以必伺机而动,为求保娘性命;这样一来,楚汉所归,也是犹慎权益了。
花享街的人脉消息网络由宫中仪式部总管太监肖笙控制着,这个人我只见过三四次,看上去倒没什么特别,场面上也鲜有其传言;这自然有其身份特别的缘故,但另一方面也让我揣度不出此人深浅——竟是把暗火。
再说恬曷寺,实乃五派之重,掌握了“执令疏”,也就是掌握了十六州,所以皇上才如此看重,非先取此一龙脉,才敢公然和千云戈作对吧。
于是别来无话,我就这么回到长都。
哪知,更骇人的风波已张扬着恶浪浊涛,等我入漩。
我们趁着日暮时分,前脚才进倾雨阁内室,便有人急匆匆地赶来找杜倾雨。
离去前,来人深瞥了我一眼,目色中意味复杂。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敏感,但就是觉得不对,坐在书几旁独自失神想着,胸口竟越来越闷。
“杜宣!”终于再耐不住,我非把这悬疑先解开不可。
杜宣闻声赶来,恭敬垂在一边问:“公子有什么事?”
杜宣是杜倾雨的家奴;知道我被人伺候惯了,杜倾雨特意挑了个最伶俐的仆侍给我,并碍着我现在的状况,吩咐只叫我“公子”便可。
“倾雨去了哪里?我突然难受得要命,烦你快去叫她来看看!”我皱着眉——难受是真,只不过没那么严重。
杜家世代为医,就是仆人也知一二,想必我现在面色好不到哪里,杜宣略张望一下,道:“二小姐去大爷住处了,公子哪里不舒服,我先叫别人来看看吧,等二小姐回来怕是耽误了。”
我眼珠儿一转,心里思量着,可还是照说不误:“大爷住哪里?我看倾雨走得急慌慌的,怕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小的不知。”
“你是不知大爷住哪还是不知道什么事?我这病岂是谁都能知道的,既然你家小姐不在,我就先捱着吧。”
“这……”听我说完,杜宣犹豫起来。
“行了,你……你……你先下去吧……”我显出不济的样子,仿佛再过一刻就要昏了似的。
“公子!”杜宣已没了镇定,忙上来看顾,却是手脚慌张,不知该不该扶我:“要不,我先去问问高管家,也好确定下二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我“忍住”辗喘,点点头。
杜宣转身跑了出去。
我狠狠咬下自己的嘴唇,一道血痕就这样淌了下来……
再等高管家带人过来时,我已经“奄奄一息”快没性命了。
于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杜倾雨便赶了回来。
让我没想到的是、杜展臣也来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培信带着均赫王府一干人也来了!
我压住满厢疑惑,冷眼看着;可不得已,也只有伸出手让杜展臣为我查看——
总之败漏就败漏,反正事情、不、简、单。
“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受了累,化碟也控制的很好。”杜展臣放开我,略有不甘愿地说道。
杜倾雨再三打量着,问:“倒底哪里不舒服,你仔细着跟我哥说,千万别大意。”
“这会儿好多了。”我避开杜倾雨的目光,虚声道。
这时,培信也走过来,望着我,目光戚戚的,却带着踟躇:“七少爷可好些了?”
“还好——培二叔怎么也来了?”
培信看杜倾雨一眼,颇为犹豫。
杜倾雨别过头,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我直觉着必有什么隐情。
这时,杜展臣在一旁极轻地冷哼一声,幽然道:“七少爷病了是假,要询问些什么才是真吧?”
我翻身起来,敛住声色,既不管杜倾雨的惊讶,也不顾培信的为难,径自道:“没错,若真有什么事瞒着,还望众位告诉我!”
杜展臣眼中泛出一道冷恨,硬声道:“也不必瞒你!你那均赫王爷快死了而已!”
有如当头一击,我身子登时虚了下去,诧了半晌,才缓缓去看培信。
培信不敢和我对视,嗓子里吭哧许久,才支吾着:“七少爷——这……万不敢瞒你,只是知道你病着、怕你急……”
“怎么回事?”我语气反常地平静。
“是……是……你走了王爷一直不从销云阁里出来,也不让人进去。两天前夜里,不知怎么的就起了把火,本来已经把王爷救出来了,可王爷他……他明明已没多少活气,看见那个什么‘妒鸾鸟’叫得渗人、直往那销云阁里闯,便又急了,摇摇晃晃就往里头奔……等我们再进去把王爷拉出来,他就……就抱着七少爷的紫晶竹……不省人事了……”培信说着垂下泪来,看我一眼,又继续道:“这两天已请了无数大夫,都看不出什么端倪,后来还是芫儿提醒才想起来:王爷脸上划了几道口子,想必是那‘妒鸾鸟’——芫儿说,七少爷告诉过,那‘妒鸾鸟’啄了人会中毒,我们也不敢声张,只知道紫晶竹是杜姑娘给七少爷的,所以……”
所以——就来求倾雨阁解救,但均赫王爷是杜家的死仇;所以一个杜展臣、一个杜倾雨,都在救命的关口使起报复。
我扭头去看杜倾雨:她咬着唇,恨,自然是恨的,恨得要死;可这法子终归不太光明正大吧?故而也并着羞气;再遇着我的目光,又是千头万绪、难辨由头的不愿面对。
心口的疼、只一刻,过后便是麻木了;我静静躺下,再不露一点儿声息——
身后几个人都必是暗流汹涌吧?
我等着,盼着,也纵着……
终于杜展肠袖而去了,培信不知该追不该追地上前几步,可还是没出了我这屋子,痴了一刻,倒也平静下来。
不多会儿,杜倾雨突然恨恨出了门,少时又折回来,把个奶色印花的小瓶子丢到我胸前,冷利地道:“拿去给你那均赫王爷!”而后旋风似的撒气去了。
我拾起来,摸索两下,起身对上培信:“让人先看好了再给王爷服药——”
培信小心地从我手上接过,略微沉着一下,恳切地问:“七少爷——不回去看看王爷?”
我盯着他,颓弱下来:“不去了,你们小心伺候着,不用我说也该知道怎么应对;让大家都谨慎些,来历不明的人千万不许进了二门。”
培信答应着,又问:“七少爷的病……”
我猛然甩头,眼底透出威厉:“不但我这病,便是这解药如何得来的也都给我瞒好了,你们只管仔细伺候王爷便是!”
培信一怵,马上恢复恭然:“七少爷放心,培信都听七少爷吩咐。”
于是不再多话,培信带着人离开了。
熬到夜深,已不知多少思绪、在我脑子里野马般飞过。
叹一句:这就是我的命了。
若没有这些人、这些事也许好些,但我不喜欢。
有了这些人、这些事实在生生耗费死人,可我不喜欢却愿意——
这、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观望窗外,总算都入梦了。
我起身披件宽大的衣裳、提着锦鞋,绕过外屋酣睡的杜宣,直奔后院。
才穿过墨荆藤下,便见一道黑影挡在我的面前。
“你也太大胆子了!”是杜倾雨压低了声音斥责着。
“你让开,免得把你也连累了!”我瓮声说道。
“怎么?连我也不信?”
我退后一步,幽然看向杜倾雨:“不是不信——是怕你身不由己!”
杜倾雨憋着气、一动不动,片刻,才微嗔:“这天底下,谁对你好谁最倒霉!”
我刚要争执,却打住了,只道:“我就是这样,任谁说也是这样!”
“那他呢?”杜倾雨不由得讽刺。
锐气少挫,我倒没有多少不甘:“我就是这样,谁让我服气、由着谁,又有什么!”
杜倾雨竟放缓了口气:“也好,皇上未必就服不住你——你沿着更房边上的小路走,过两棵老榆树,有道暗门,是不锁的;倾雨阁的下人们素来五更便起了——”厄然息声,杜倾雨驻足片刻,终于在夜色中隐去了。
一路把这绝代姿容裹个严实,我在均赫王府偏门的下马石边藏身打量许久,终于壮着胆子、按下石牙子上的机关。
心里忐忑着:芫儿!求你千万在销云阁中!求你身边千万没什么嫌杂人等!求你千万别当是错合!
保佑我!——
我不信天不信地,可是我的神,你若真是我的——保佑我!
……
门开了,我欣喜若狂奔上去,发现来的却不是芫儿。
“七少爷?”陈松挑灯观望半天,终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一愣:“怎么是你?”
“销云阁的顶灯一直在晃,几天前我们清理那地方的时候就知道是个机关了,今天轮我守夜,所以就过来看看是谁,哪知道……”
我了然,又向他身后看去,问:“还有别人跟着你么?”
“还有四个护卫在里门,七少爷你这是……”陈松说着不由得冥思起来。
“你把那几个人谴开,我要见王爷。”虽然知道有些强人所难,我还是笃自说道。
陈松犹豫一下:“七少爷,王爷他——”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顾忌。我有要紧事见王爷——他到底怎么样了?”
陈松叹了口气:“总是心病还要心药医;身子纵好了,可要是还像前些日子那般,就是天皇老子、能救他几回呢!”
想不到陈松能说出这话,我心里忍不住一揪:而今这般,是非对错早辨不出来,可我们还得活着,把这梦似的夙命继续下去;得失,是谁也管不住的,能求的不过各自好过些,不至于曲终而散时、为太多惨痛压折了圆满。
于是默然相对片刻,我赫然说道:“陈松,你能说这话必然没有跟我、跟王爷见外,以后难免要劳烦你,我凭我的性命向你保证,我活一日,便为王爷挣一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陈松怔怔片刻:这乌朦朦的门扉下,竟闪过两颗星亮——倒是一望泯恩仇,灵犀自点通!
压抑着、压抑着、压抑着——
还是压不住。
我太想太想太想……见你,以至于暗中勾画了太多假设,真见到你时竟不会反应。
可心底的波澜早把这场相见淹没:
我只看得见你、嗅得着你、尝得出你、听得到你、触碰不够你——
尽管你此刻沉憨梦中。
我的……
我该和你说什么呢?
说,其实我应该很久以前就爱上了你,所以才不停抗拒,想在这抗拒中找到你心里真实的位置;
说,其实你为我做的一切,不知不觉中我是喜欢的,只不过一直不愿承认、所以才会表现得残忍;
说,其实我也快让这孽情销透了心魂,可我不堪的经历、我尴尬的背景、我孤独而懦弱的天性使我没胆量争取;
还是说,我跟本不在乎世俗、不在乎权贵、不在乎别人眼中认为重要的东西,只想你陪着我,直到天地的尽头?
睁开眼,
我的,
告诉我该说些什么,
好吗?
于是捧着你伤痕错落的脸,我深深吻下去——
睁开眼,
好吗?
于是在你消瘦了的身上细细摸索,把熟悉的触感传给你——
睁开眼,
我的。
于是握住你的手、宽厚而有力的手,带领它在我身上回味——
睁开眼!
于是倒在你经常为我暴躁的胸膛,眼泪不停想叫醒你——
睁开眼、求、你!
14.
“七少爷……”麝兰远远地杵了半晌,终于迟疑地开了口:“那药不会有什么不对……”
“不会!”我定然打断她,隔了片刻,才和缓道:“倾雨要害他,不给解药就行了,何必枉作小人。”
麝兰沉默半晌,又道:“外场上的事,顾峥虽不和我多说,但这两天,看他的样子,似是——七少爷要涉险?”
我不答,也不知道如何答。
险吗?都是我没经历过的,只闻一字为“险”,却不知要怎么评解。
“七少爷,你听我一句——就回来吧!王爷、他是真的离不了你……你不在的几天,他都快把自己作尽死了;要不是真的心灰意冷,他怎么舍得烧那销云阁?便如此,也记着你颇爱紫晶竹,虚弱的那样,也拼进火里去……”麝赖着,已经哭得辨不出语意声色。
我心里一阵滞痛,迷了魂似的就要缴械投降——
回来!
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
陪你。
可是——
不、行。
你为爱我已变得残缺、溃弱,长此往复,我不知、还能不能与你厮守。
此生,你耗费太甚、我也未必富余周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而下,是拼活、是挣命,妄性沉迷,徒落个爱别离、求不得。
况,你真爱我么?——
别怪我狭隘。
为娘,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第一乱臣贼子;
为我,你死生都闯过,只是,强橹之末,你能否再誓爱、争回天下?
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只有我,也要你因此更强胜无敌、高居尊上。
哪一日,纵——
你背着罪名、我背着骂名,一并天长地久下去,也必得坦荡无羁。
偏畸如你我,卸下唬人冠冕,哪一处真能容不伦的燕侣?
所以,必不是这世道胜了你我,必然是你我控了八荒六合;
才任性驰骋,圆了死生相许,盟定千秋。
我错过——
我混沌、我可恶、我极端、我稚弱、我不通世理……
然,这一会,信我。
再抱紧你,贴着心;
你或不知道,但心必然知道。
我时候不多,要说的却太多;
但有一句,你死也要记着——
这天底下,你输了什么都行,独输了我,我一定是、永不放过你!
“……我时候不多,要说的却太多——总之,会有一辈子,把我攒着的话都跟你说……”
听着千云戈均匀的心跳,话语中静无涟漪。
“……但有一句,你死也要记着……”指腹蜿蜒在棱角突兀的脸庞、声音渐变得强硬:“这天底下,你输了什么都行,独输了我,我一定是、永不放过你!”
不等说完,我已更埋进他的胸膛,恨不能把那片温热全卷进五脏六腑……
……执着到不能再执着了,才惺忪着起来。
我不敛醉眼,吩咐道:“麝兰姐姐,你拿王爷的私印给我用用。”
麝兰不明就里地怔着,片刻,默然去了。
一直看我翻出信纸、盖上私印,又将一切收藏回去,麝兰再没有多话。
我把印台还给她,巍然对上那沉冥的眸子,无言片刻,终于道:“麝兰,若真论起来,我对不住你——可你是明白人,好、歹咱们都强求不得。所以我也只有盼着老天别再负你,若是日后,你落在两难中,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麝兰脸上越发肃穆。
我一眯眼,决然道:“这不光是成全你,也实在不想白搭了无畏付出!”
麝兰咬着唇,大约仍不得要领,但还是笃定地点点头。
于是,回眸再搜掠一遍横陈榻上的宝,我挽住千万心澜,绷直身子、大步离开。
亦真亦幻,竟、几乎听见麝兰模糊难辨的惊喜:
王爷你醒了……
我微震,脚下一虚、却着落得更加踏实——终于,扬着脸,饱握着双手、桀衅而去。
等陈松偷偷开了偏门、四处张望一回、侧身示意,我突然顿住脚步。
“陈松!”我低声唤他。
“快走吧,七少爷,待会天怕要亮了!”陈松催促着。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陈松,你听我说——”
陈松定住,静待我发话。
“你能不能抽出些日子,帮我办件事?”
陈松沉默片刻,问:“要多久?”
“从长都到广陵往返大概要多少时候?”我放开陈松。
“马快的话,有个七八日便可,若是……”
“好,你明日来城外瑶觞亭取马匹,这封信……”我说着翻出折好的信封递给陈松:“务必送到广陵休家祖宅,给一个叫——厄澜的人!”
陈松缓缓接过,目光却始终不放开我。
我不由得别过身:“实话说,我也没见过那个人。我不管你怎么周转,这事关系重大——”猛然对上陈松的脸,我宽声道:“我要你非办成不可。”
陈松一个抱拳,笃誓般应着:“七少爷放心吧!”
点点头,我再不延迟片刻;跨出门槛,如个无常、漠然奔赴使命。
两天后,皇上便召见了我。
这回见驾却是在千氏王宫、天子的寝院。
迎头对上那和蔼如先的龙颜,我挺直身子一笑,马上大大行了个正礼,卑躬屈膝道:“砻琛参见皇上、愿皇上万福!”
“起来吧!”皇上说着,极亲切地过来扶我,并顺势拉住我的腕子不放:“我这番苦心,可是把你换回来了。”
“砻琛惭愧!”我不由得换上自悔。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砻、琛……一时间还真是习惯不来!”
“是砻琛罪过,请皇上责罚砻琛!”我说着又要下跪。
皇上大手一撑,硬是把我止住:“诶!”
“皇上不怪我?”我闪烁着眼眸,沁出些泪湿:“皇上好意待我,砻琛谢过皇上——只是砻琛怪自己太痴,当初没有悟透,今日竟是万箭穿心般、惨不愿为人!”
“哦,砻琛——所谓‘痴’,倒是何意?”皇上放开我,玩味着。
我攒紧了脸,凄然片刻,强止住泪水,喃喃道:“砻琛……放不下三王叔!”
皇上的眼,渐眯成两道细锋,钉住我不放开丝毫。
杵在一旁的韦段戎早失了镇定,额角跟着渗出汗来。
“是吗?”半晌,皇上终于沉哦出一句。
“砻琛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我说着双膝木然着地,再不抬起头来,只凭泪水砸落大理石的地面。
“那朕——送你回均赫王府如何?”
“砻琛只求皇上责罚,没脸回去!”
“你当真这么想?”
“我骗得了皇上吗?”
皇上冷笑一声:“那好,你要朕怎么罚你!”
“愿是极刑,怎么罚凭皇上定度!”
皇上凝视片刻,走到龙案边坐下,径自执起张折子,悠然道:“那朕,就罚你——把‘地宝’给朕讨回来!”
“皇上!”我哀鸣一声、昂起头。
“怎么,这不算是极刑吗?”皇上揶揄道。
我忍住哽咽,倒抽口气:“皇上执意如此?”
“难道有什么不妥?”
“没有,只是砻琛怕——”
“怕什么?”皇上问得轻佻,却不看我。
“砻琛怕情难自禁!”我字字咬定。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你肯定你会情难自禁了?”
不敢迎对皇上的深机,我踌躇片刻,低声道:“砻琛——不知。”
皇上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跟着说道:“那好,你就去试试,朕不为难你便是。”
“那……”我向前稍挪、稠声问:“倘若——成了如何、不成又如何?”
皇上一敛形色,起身、再三打量着我,不露痕迹地说:“不成么,你就让朕囚你一辈子;若成了,你想要什么?”
我屏住呼吸,而后双手抱握在头顶:“求皇上让我得进得退,有所容身!”
“好!”
我闻言,如有灵犀,深深一拜、极尽威仪:“谢皇上龙恩!”
漂亮的人物我见过不少,可如眼前人这般的,却是鲜有。
只见一身贴烫的素白鹅脂绫走马袍,青靴点翠,玉带摇辉,一头绝好的乌发齐整地束在耳后,被个“离霜红”的盘丝蛟琵琶冠固成饱满的半圆,余的部分极随意地垂着。
再看那容貌,也是赛比神仙,真是:皎玉生肤,珍葩袭艳,眉黛如锋,目璨犹星,鼻廓雕致,唇嵌宝樱,忍凝眉、蕊宫失色,纵弯眸、碧宇迭惊。
我与那人四目相对,都忍不住失了神,直到韦段戎插言进来。
“主子?”韦段戎在我身旁轻声唤着。
我一诧,先那人一步回过神来。
“韦大人,这位想必就是皇上失散许久的兄弟、砻琛王爷了吧?”那人换张笑脸,柔声细语问道。
“正是。”不等我开口,韦段戎径自答道。
“王爷果然人品过人,掬魂失礼了,王爷见谅!”他说着深跪下去行了个礼。
我上前一步,忙扶他起来:“不必多礼——掬魂?敢问阁下是……”
掬魂一展星眸:“掬魂疏忽——我是皇上的侍读,原姓乔,名四淳,只是皇上嫌叫得碍口,就赐了个‘掬魂公子’的浑号,王爷叫我掬魂便可。”
“掬魂……”我默念着,心中忍不住泛出丝异样。
掬魂又是一笑:“王爷想起什么了?”
我敛住声色,温言道:“没什么,这名字——皇上果然文韬高妙,阅人不俗;掬魂公子侍于君侧,想必辛苦了,砻琛敬谢万分!”
掬魂反手扣在我腕上,略一挺身,道:“王爷何必客气,掬魂此番,真是恨不能早几年认识王爷——掬魂这名字,若说起来,还要拜王爷余荫……”
我不等他说完,慌忙抽回手臂,恭然道:“掬魂公子哪里话,我与公子也是相见恨晚,今日在宫中耽误太久,实在身有不便;公子不嫌,咱们改日约个时候,好好聚聚,砻琛此番先告辞了!”
掬魂俏生生望了我片刻,终于道:“那好,掬魂恭送王爷!”
我再掠一眼他背后的幽陌寒塘,缓缓退后,转身、携着一脸肃杀的韦段戎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只低头默想;韦段戎坐在身边也是不言不语。
快到倾雨阁后门的时候,突然抬头,竟对上韦段戎忧思的脸。
“段戎?”
“销魂……”他沉声想说什么。
我纵容地一笑:“刚才还叫我主子,这会儿怎么又是——老也改不过来。”
“你想我叫你主子、王爷?”韦段戎迷惑着问。
我别过头,褪去形色,沉默片刻,道:“随便你吧,只是场面上注意些就行了——另外,那个掬魂公子……”
“这个人你小心为妙。”韦段戎气语坚定地说。
我晃他一眼,再不多话。
傍晚的时候,顾峥来了。
杜倾雨因为救了千云戈的事,心里气不过,这些天一直不理睬我。倒是韦段戎,不知是受了皇命,还是念及交情,常要过来看看。
此刻,我与顾峥、韦段戎三人围成一桌,把酒问盏。
我笑着问顾峥与麝兰的婚事,顾峥也不为难,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这么说,初八就是正日子了?”我放下酒杯,淡然看着顾峥。
“嗯,虽然也没个几天,可王爷身边总离不了人。要不是这样,今天她也要来了。”顾峥呷口‘白虎醉’说道。
“那你可要替我跟麝兰姐姐道喜,我怕是不能当面恭贺她了。”
顾峥笑起来,摇摇头:“你呀。”他看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韦段戎,挑挑眉,回头问:“今天去见皇上了?”
我一怵,略有些黯然:“嗯,早晚也要去。”
“那我就放心了。”
我的目光在顾、韦二人身上流转,突而变得凝重:“顾峥,那日你说‘以后是我的爹娘兄弟’;段戎,你也说‘此生决不辜负我’,我固然偏畸,但都没有当你们是外人,我问一句:日后我有求之处,你们会帮我么?”
他俩愣了一刻,都盯住我不放。
“五儿,我帮你,什么时候也是帮你的,但你得答应我件事!”顾峥说着握住我的手。
我不躲闪,泰然等候。
“你得好好活下去。”顾峥一字一句道。
我扬起唇角,微微一笑:“这自然,今后,谁要我不好过我也断不依他的!”
顾峥了然地松开手。
我又去追寻韦段戎的答案;韦段戎却攒着脸,不肯说话。
尴尬一刻,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不由得循声望去。
“你们可真是,在我这里喝酒,连声招呼都不打!”杜倾雨娇嗔着,就往里走;身后还跟着个丫头,手里端些酒菜。
“要不请我也行,反正倾雨阁是给老爷少爷们玩乐的地方,付了银钱,我就下去。”杜倾雨立在桌旁,目光松松散散扫在我们几个身上。
“快别这么说了,坐下喝酒是正事!”顾峥说着便向杜倾雨身后的小丫头示意,那丫头伶俐地放下酒菜。
杜倾雨忍不住骂那丫头:“我可没说话呢,你倒勤快!”
“行了,你何苦为难个丫头!”顾峥说着又一挑头,那丫头红着脸退下了。
杜倾雨不客气地坐下:“好,既然说喝酒,今天就不醉不归!”她看似跟顾峥说话,眼睛却不住往我身上瞟。
我暗自好笑,只管低头喝酒,却不表态。
杜倾雨斟了酒,举杯就要起兴。
我霎时转头对上韦段戎,执意问:“段戎,我刚才的话,你怎么说?”
韦段戎腾然起身,蹙着眉,略有些缓息不定,屋子里的气氛紧跟着凝固住。
我也起身,不依不饶盯住韦段戎,而后笑了:“这么难答吗?你劝我的时候何等巧舌如簧?是汉子,一句话,说完了也别耽误倾雨好酒兴。”
杜倾雨举着的酒杯停在一半,持重看着,刚要说什么,却被韦段戎赌气的话绊住了。
“我是说过不辜负你,可我也不会辜负皇上,你今后要做什么随你,但我劝你别任性妄为——”他说着终于回头看我,眼中满是忧愁:“……直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好!为你这话,我敬你一杯!”我说完一仰头吞下杯酒,可被那辛辣所恼,眼中竟泛出酸湿。
韦段戎紧紧抓住酒杯,也是一样、酒入喉肠,而后一抱拳:“各位,我先行一步!”
看着韦段戎离去,杜倾雨气结半晌,却不理我,反向波澜不惊的顾峥使气:“你——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对他好有什么用——以后,我看非让他活活逼死!”
“你气什么,”顾峥依旧平静:“谁不是在逼谁呢?何况——他不这样,也不是我的五儿了!”顾峥说着竟悠然一笑。
杜倾雨冷哼一声,狠狠丢下酒杯,甩门而去了。
我笃自垂头不语。
顾峥的手慢慢抚上我的脸庞:“你可才答应我……”
“顾峥!”我微微仰头,循着他手掌的温热:“我……”
“别说——我还能给你什么、还能给你什么……”顾峥似醉了般喃喃问着。
“快死了似的……”两行泪滑落脸颊,顾峥慢慢放开我,闭上眼:“就这么,能待你一日是一日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探身抱住顾峥:“你不怪我?顾峥,你说实话,别怕我难受,你说——你真的不怪我?”
“傻子,谁舍得怪你!”顾峥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又道:“别担心,尽管做你想做的,没人怪你——要怪,只怪他们自己不舍、怪老天让他们遇着你。”
“可我总是——总是对不起别人,我总是要伤人的心……”我不甘地追问着。
顾峥搬起我的肩膀,凝眸看着我:“五儿呵,你才真是个孩子——谁说伤心就不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
“顾峥……”
“他们若再不为你惊动丝毫,那才是你真的对不起人了!”
我不懂,不懂顾峥的话;可直觉中,那些茫然无措,像春藤上的约定,已在此后花开的季节做好昭示……
15
休维寒派人来请我的时候,我正在休府附近的银汉宫。
两天前我就派人支会过修维寒,要找我,就到银汉宫。
估计以休维寒的心思,事情已被他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即便如此,他也早失了时机阻止一切。
蒋银翡——银汉宫的老板,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说是听着一股子铜臭,所以执意让我叫他‘弄缕’,我好笑,可还是恭然从命。
要说,他也是个水晶玻璃似的人,只是爱得紧这些女子们的玩意儿。我搞不懂他的纤细和妖娆,却被他的放肆吸引住了。
说来好笑,我们的相识,是被他骂来的,一如现在,他叉着腰,全不顾休府干事的恼怒和尴尬,硬是一张利嘴把人堵在门外。
我呷着茶,戏看够了,便笑着过去,拉住他道:“行了,这些人不是来难为我的,我去去就回。”
他瞪着眼睛愣了一刻,忽地撇开我:“你不早说!腚上长了万年胶了、才摸爬起来,倒害我跟群登徒子们浪费口舌!”
我忍住笑,再看那休府干事,脸上早是红白不定,火气呼之出。
“是是,有劳弄缕兄,我才从那万年胶中解脱了——你自去把我那汗巾子给我鼓捣好了,不然我明天带人砸你个暗无天日!”我巧笑——而后变得狠恶,这等人,就得这么糙着对待。
蒋银翡闻言倒笑了,把我推出去,道:“行了,你去吧,赶明儿我就告诉你那纨珠雀丝的袍子怎么打理!”而后没事人似的甩袖子进去了。
我哼了一声,甩一句“狗屎”给他,便跟着不知所措的休府干事奔往休府。
还是有些意外——我娘跟我半点不像。
我一下子诧住,本以为千云戈当初看重我,是因为我娘的影子,可现在看来却很是不解。
娘的确很美,已近四旬的年纪看不出半点衰老之态,身骨也较寻常年轻女子风流许多,只是不经意间总流露出一丝病态和哀怆,虽略挫了些丰姿,但也衬出一种极至的凄绝怜惋,更让血气男儿忍不住呵护,也就无怪千云潇、千云戈、还有而今的休维寒为她执着了。
休维寒在一旁冷着脸,看也不想看我一眼;倒是我娘,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目光在我身上胶着、又逃开,最后终于被两潭水雾掩去深浅。
我心里发滞,情不自禁就想跑开;越发用力地咬着唇,渐觉出血腥来。
无言。
竟是如此。
我把拳攥紧——快撑不住,但默默喊着:千云戈千云戈千云戈……
帮我!
于是:“娘……”我身子一倾,重跪下去。
娘一震,赶忙上来要抚我,可手伸到一半却怔住,再搭上我的双臂时,唯有勉强扯出些笑意,点着头道:“好,好,起来!”
我逆着她,在地上不动。
娘略有些急:“快起来吧!”
“孩儿不孝。”我只吭咽说道。
娘松开我,退后一步,若有所思。
片刻,她望一眼休维寒,忍不住说:“琛儿,休大人于我有恩……”
“孩儿不孝。”又是一句。
娘哀然望着休维寒,泪水盈眶。
休维寒气虚地合上眼,片刻冷决地起身,恨恨道:“你不用逼厄澜,这事关系她性命,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我抬头对上休维寒狂怒的脸,镇定地说:“休大人,你当真能救的了我娘吗?若是可以,为何二十年了都求不来解药?”
“琛儿,别再……”
“你住口!”休维寒大吼一声要逼退我。
此刻,我倒不怕了——休维寒,这是你的低限吗?如此,我倒放心了。
淡淡一笑,我依旧道:“休大人息怒,我并无他意,只不过——要尽些孝道罢了。”
休维寒眯起眼睛打量我,片刻,硬声道:“说!”
“想必我娘的毒也快到三玄了吧?”
休维寒脸上又掠过丝冷利。
我不在意有没有回答,径自道:“再没有解药,后果如何,休大人比我清楚。二十日之内,我把解药给你。”
“条件呢?”休维寒愣了一刻,便不再看我。
“我要你辞官退隐!”
休维寒后退一步,打量着我,目光逡巡再三,终于咬牙道:“果然是后生可畏!”
“那咱们就说定了?”
休维寒略一犹豫,转而对上母亲愧色的脸,终是一叹:“一言为定!”
我起身,不再多说什么,走出几步要离去。
“琛儿!”娘突然叫住我。
“娘亲还有什么事?”我停住,却不回头。
“你……”娘略有赧涩:“你信中所言都是……都……”
“都是真的,娘不成全也行,那就斗的过我再说。”
又是无言。
“那——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
拖着如山的双腿,我逃出休府。
我掐算着时日,整整十天——休维寒就从左辅官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上退下来,纵满朝文武与“慈怀”圣主如何挽留都不能回转,还真是够不简单。
休维寒这个破绽卖的乖巧又无辜,既让人惋惜,又实在推脱不过,既不是什么牵扯官品道德的忤逆之事,却也足够严重到自愧而退,恐怕这样的空子,一般人要寻也难。
说的动人些,是左辅官大人行事过于慎密,耽误了朝廷与汀宁州势力最盛的冉家交好的机会;说的刻薄些,也不过休维寒太过老道、滑头,贪心不足反失了算计。
总而言之一句话,休维寒风光下野了。
事实上,皇上的势力早深入朝野。
千云戈这些日子虽有些疏离朝政,但明面上看起来,国政大权仍在均赫王爷手中,休维寒曾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一走,千云戈元气有损,自然也要花些精力好番持。
这些都不在我关注中,唯独让我挂心的是七天之后的谷神大典。
到时候,十六州司勤官都会参加。祭礼上千云戈必要请出滂忝、开封印、入坤圆斗、拭蛊执令疏,这个时候也是我帮皇上得偿所愿的最佳时机,办法我已经想出来,却要人配合,可这个人……
唉,千云戈,只看你我的命了……
“起来!”蒋银翡使劲把我从榻上拉起,一双让女子惭愧的素手心疼地在那垫子上摸索:“娘的,我绣了三年的‘百鸟朝凤’你敢这么糟蹋!你小子找死!”他吼着,脸上的狰狞一点不配那秀气的五官。
我咬一口梅子,把个镶丝琅珏碗挪给他,道:“吵什么,这可是专门给宫里献的‘珞珊梅’,你尝尝!”
蒋银翡一巴掌打在我手上,更加不善:“你瞧瞧!这红一块、紫一块的,还要得了?”他一指戳在我额上,又道:“我怎么认识你这么个祸害,快让老道把你收了去才好!”
“只怕老道还嫌我牙碜,不肯要我呢——若说,也得是你这么个玉人似的,老道才喜欢!”我说着轻佻的话,在蒋银翡脸上就是一掐。
蒋银翡腾然红了脸,翻身狭制住我就是一阵乱拍:“你说什么么?说什么……跟爷爷我也卖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怪道人家说均赫王爷家里的七少爷成了精!我看你真是道行不浅!”
我本来笑着求饶,可听他说到“均赫王爷家里的七少爷”,心里便忍不住狠狠一颤,愣了片刻,再去看,蒋银翡早自知失言,僵住手脚、不敢动作。
“看什么出了神?我真是道行不浅,把你也魔住了吗?”我浅笑着调侃,却忍不住心酸。
“五儿……”
五儿——不知为什么,他和顾峥一样爱叫我五儿。
“我……”
头回看他窘涩的样子,还真是有些可爱,我于是笑得更坏,把沾着梅汁的手在他脸上磨着:“呵呵,还真是秀色可餐,不是你这脾气,说不定我忍不住就要了你呢!”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蒋银翡一恼,推开我跑出几步远。
我略一起身,看看他,也不再多话,直躺着望天,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过了一会儿,蒋银翡终于走过来,挨着我坐下,默然看了片刻,道:“你这些天心里不舒服,我知道。”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五儿——”蒋银翡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这世道是怎么了,好好的不许人活命!我也不知、你惹上的是些什么人,可你不过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为什么还不求自保呢?”
我扭头看他——为什么不求自保?我当真是自身难保了吗?
我不知道。
这条路走下去,我害怕,日日害怕、夜夜害怕,我看不见你、听不到你、触摸不了你。
顾峥说我是孩子;
段戎说我被惯坏了;
倾雨嫌我冷血无情;
可是你呢?
你呢你呢你呢……
你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和什么人一起?
你知道我的心吗?知道我将要做的事吗?知道我的恐慌、我的忧虑、我的无助、我日日夜夜、醒着梦着对你的思念吗?
我怕这番险战未成正果,我们却变了;
怕我拼了命也挽不回你;
更怕有朝一日,你不爱这样一个我——怕到害怕想下去……
可这日子,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却日日三秋,蚀骨蚕心呵!
突然院子中一阵风响,蒋银翡一惊,眼珠儿打个转,俯下身子、竟向我压来了。
“弄缕!”我微骇,拽住他。
蒋银翡毫无预警地吻住我,在我耳边厮磨着,发出阵阵。
“弄缕……你……松手!”我想推开他,却被扣得死死的。
“五儿!五儿!我想你好久了,我不要怎么着,让我亲亲你就行!”蒋银翡忘情地大声叫着。
我觉得不对,才要挣扎,可心里一诧,对上蒋银翡暗示的目光,才了然地配合起来:“弄缕,小声些,这里大白天人来人往……啊!”娘的,这家伙还真咬!
“好,那我抱你进去!”蒋银翡说着起了身,一把揽住我的腰,抱我向里屋走去。
入室,上床,落下帷帐,我俩早累得气喘吁吁。
“你他娘的,还真咬!”我小声埋怨着。
“唧唧歪歪什么,脱衣裳!”
我瞪他一眼,可还是顺从地宽衣解带,并不时媚声道:“轻点儿……啊……弄缕……弄缕……”
蒋银翡忍住笑和我一起:“五儿……宝贝儿……你真美极了……”
而后衣衫落地。
“有个人,想见你;可这些天银汉宫周围都是埋伏……”蒋银翡压低声音道。
“谁?”我战战兢兢问。
蒋银翡:“五儿……嗯……抱紧了——彭舆昊。”
我蓦然:“啊……不行……弄缕……轻点儿——恐怕,还有个人吧?”
蒋银翡狡黠一笑:“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沉默。
“五儿……抬腰……对……对……”
“好!”我定然道。
我昏昏睡——娘的,从银汉宫回来已经心力憔悴,偏这个时候又要见驾。
打个哈欠,发现轿子已经到了皇上寝院门口。
韦段戎上去跟宫人言语几句,院门开了。
迎着我的竟是上回遇着的“掬魂”。
“王爷辛苦!”掬魂行个礼道。
我努力提起些精神:“掬魂公子言重了。”
“皇上在里头等着王爷呢。”
我一弓腰,寥表谢意,才要抬脚进去,突然停住,回头对掬魂笑道:“掬魂公子以后不必这么客气,我这王爷还当的名不正言不顺呢——公子愿意,叫我砻琛即可。”
“掬魂不敢!”他恭然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输人的气势。
我不多言,扭头去了。
皇上竟然是在书房弄画。
我行过礼、站在一旁看了许久,也不见他稍微分神过来,于是忍不住有些气恼。
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又过了一会儿,皇上终于抬头看我一眼,问:“销魂可会作画?”
“皇上——”我才要说什么,觉着不对,暗自一想,逐渐明白过来:“皇上怎么忘了,现在哪还有什么‘销魂’,只有个砻琛罢了。”
“哦?是吗——倒是朕忘了。不过觉着‘销魂’这名字很适合你。”
我小心翼翼打量皇上半晌,道:“这么晚,皇上召我进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皇上这才停了勾画,凝神看我,又把笔丢进墨盂中,缓步过来:“你那边的事都打点好了?”
“差不多了,只不过到时候,一些琐碎事情确定了便可。”我正色道。
不知不觉,皇上已到我近前,他垂下头,几乎贴上我的身子:“那就好!”
感觉一股压人的气势袭来,我不禁绷起颈背,向后退去。
皇上突然抚上我的脖子,微凉的手指细细滑过,惹起一阵寒战。
“皇上!”我有些失声地躲着。
皇上的手在一处加重几分力道,眼神也变得迷惘,喃喃地:“你当真愿意帮朕夺回‘地宝’?”
“皇上!”我一下甩开他,心里早嘭嘭乱跳,于是气躁地说:“这不是皇上想的吗?”
皇上一震,记起什么似的笑了,转身过去,又道:“可不是——亏了你提醒朕。”
我心里盘算着,实在看不出皇上的心机,干脆不想纠缠下去:“若没别的什么事,那我就不打扰皇上了。”
“别急,”皇上侧脸看我:“你我兄弟,还没有对饮过吧?”
我不语。
只听皇上大声吩咐:“掬魂!”
“奴下在!”掬魂竟极快地推门进来。
我心里一惊,暗想:他不会一直在门外吧?
“备些酒菜到碧销宫,我与销魂要好好叙叙!”
“不用了!”我断然驳回皇上的话,口气之急、之重把三个人都怵了一番。
自知失态,我勉力收住慌乱,又道:“今天实在太晚了,皇上束砻琛身子孱弱,不胜酒力,让砻琛回去休息吧!”
“不。”皇上面无表情,一个字,竟万分使坏。
我再压不住恼怒,抬头,眉一挑,冷利道:“我要回去,皇上束我失礼了!”说完我扭头便走。
皇上也不拦我,只是蔚然看着。
走到门口,掬魂抢先一步挡在前头。
我挑他一眼,脸上已是肃杀:“让开。”
掬魂站着不动。
“让开!”我又道,“一个小小侍读也敢拦我?”
掬魂悠悠一笑:“砻琛不也说,你这王爷当的名不正、言不顺,你若不是王爷,那比较起来……”
“掬魂!”皇上纵容地喝住他。
我回头,对上那张深机无数的脸,不由得笑了:“皇上这是干什么呢?不当我是亲兄弟也罢了;可大半夜的把我拦住不放,难道是要行些不轨的事?”
冷笑一声,皇上倒不恼:“朕就喜欢看你这副刻薄样子——只怕这才是真正的销魂吧?怪不得把个三王叔迷成那样,个中滋味不知要怎么品才够!”
听他轻薄的言辞,我只觉一股寒气袭上来,但依旧故作镇定:“皇上要奚落我,也该选个好时候,那‘地宝’一时半刻还不是皇上囊中物吧?”
“哈,朕真有些后悔呢——销魂,你说朕现在反悔来不来的急?‘地宝’朕志在必得,但大可不必假于你手!”皇上说着,步步向我逼近。
我瞪向他,目光越来越犀利,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般,却是无言以对。
“怎么,恨我?那你,先可劲儿恨吧;总之,朕已经打算囚你一辈子,以后还有更多乐子,得你和朕一同享用呢!”他欺上身来,唇齿在我鼻尖轻碰,呼吸喷吐其上,惹得我阵阵发恶。
我仍是不语,只见他一手又抚上我的脖子——在刚才重挫过的地方,于是顶持不住、向后仰去。
“这么美的脖子,真不该留下这些污秽的痕迹!”皇上越发生恨,使劲一掐,我险些叫出声来。
于是咬住唇,心里一阵预感不好——蒋银翡!
那印子是蒋银翡留下的,皇上想干什么呢?不会对蒋银翡不利吧?
“叫出来!朕听说你叫的好听极了!”
我定住心神,敛气、拼尽体力推开他,几步夺门而出。
“抓住他!”皇上一个踉跄,不等站稳,已大声喝道。
掬魂飞身上前,一扬腿,中了我左肩,我虚晃着、倒在地上;掬魂又提我起来,手一甩,硬把我丢在皇上脚下。
“果然不老实!本来想让你在皇宫中好好享用,现在看来,不把你锁起来也难让你驯服!”皇上说着、打横抱我起来,向内室走去。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你放手……”
我越挣扎,皇上力道越重,不觉地,已经过几道门,看守的宫人全然无视皇上的举动,一个个奴颜婢膝、只知听命。我吓得心快跳出来,死死推执着,却更加虚弱无力。
丢我在銮榻上,皇上不知从哪翻出条手臂粗细的铁链子,晃悠着走向我,脸上笑得可恨。
“卮镏铁,你听说过吗?据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固不可摧的了。”皇上到了近前,猛然扯过我的腰肢。
我疼的轻叫一声,努力向后退去。
“疼了?”如是问着,却没有停下半点动作。
终于知道了抗拒也是无用,我干脆麻木、随他。
像个宠物一般被锁在銮榻上,我静的出奇。
皇上一把搬过我的脸,看了片刻,警告道:“你别给我玩什么花样,我早晚叫你乖乖听话!”
我扯出一抹诡异的笑——你、他、娘、的,真是畜生!
皇上眼中的寒意伴着疑惑层层袭来,我巍然对着,像个木头人似的。
“三王叔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对你?呵呵,而今你倒会说‘放不下他’!别急,咱们的日子比你跟他要长多了!”
……
“你跟了三王叔多久他才动你?还是说——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就范?”
……
“你不言不语没关系——我想些办法,你看如何?”
……
皇上孜孜不倦说着,却越来越维持不住镇定。
“哗”的一声,蒋银翡送我的落雨飘春衫就被扯开,我微颤了一下,尽量不让自己被惊动。
皇上压上我,扯开发冠,零乱的气息不遗余力拍打在我脸上。
衣衫尽数褪去,他手忙脚乱在我身上摸索着。
我合上眼,彻底放弃。
忽然,我扭头对上他急的脸,安静地哀求:“皇上,把解药给我行吗?”
皇上停下动作,愣了一刻,气闷地说:“放心,朕舍不得你死!”
“皇上,把解药给‘我’。”
他终于略有所悟。
“我可以帮你夺回‘地宝’,也可以心甘情愿被你囚着,你说的没错,我跟了他不过四年,不长不短,养只猫狗想必也会有些情意,何况是个大活人;而今我能说‘放不下他’,保不准哪日我也放不下皇上,还只盼——皇上待我千万比三王叔多体贴些,即便哪天腻了也给我个善终!”
“你说什么!我怎么会……”皇上忍不住狠狠抓住我的肩膀,可话到一半却停住了。
“你怎么会?会什么?会体贴我、还是会腻?”我不无讥讽地问。
皇上松开手,不知想到什么,竟翻身起来,看我一眼,又见褪下的衣衫已破碎的不成样子,于是默然脱下外衣,披在我身上。
我们都不说话。
好半天,他才起了身,背对着我道:“解药我给你,但‘地宝’的事你就不用多管了,朕自有对策。”说完,他信步离去。
“皇上!”我挣向前唤他,“你要从三王叔手上夺回‘地宝’,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皇上一顿,略有些鄙薄:“你以为你是谁?古来王权之争都是鲜血和阴谋历练出来的,你经过么、见过么?弑过亲、还是犯过天谴?真是不知好歹!”
疾步离去、如阵风似的,也卷走了我仅存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