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18

琰汜: 狼邪 1-20

1.

"哼!再厉害充其量也不过是只狼最多有个百八十年的修行!看我今天不收了你!"

这句话,从对方的十二岁一直听到二十二岁

扯下脸上那张鬼画符,不,他再三强调过那是道符不管了,随便它是什么符,撕了揉了丢进嘴里嚼了嚼,然后眉头一皱,撇开头噗得吐得老远,"还是你师父画得比较好吃!"

"大胆妖孽!休得胡言!给我乖乖受死!!!"对方气得炸毛,拎起桃木剑就是一通乱砍。

果然还是这招

狼垂了口气,虽然被砍到也不至于怎样怎样,但毕竟对方也不是小孩子了,上次被他的法铃砸到脑袋也怪疼的于是唰得跳上枝丫窜上屋顶,留他一个人在下面怒气冲冲。

抬头望了眼天,星影沉河,月华如水,估计今晚又是个花好月圆难眠夜

其实本来应该相安无事的,他睡他的觉,自己狼性难移对着月亮吼两声也不为过。但是谁让月亮这么圆这么亮,又谁让他住得地势这么高望出去景致这么好?不上他这里嚎还能上哪里?仰首就着月色"呜~~"了一声,一回头,那人已经御风而起衣袂飘飘地站在自己面前了。

哎?他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站在面前的人,骨格清奇,神色冷清,月华倾泄之下,青丝如墨,素衣翻飞,端的潇洒飘逸、高华绝俗。只是无论如何,狼都没办法把眼前这个清奇淡雅的人和他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圆嘟嘟的,头上绾着一字巾的张君房对上号不过脾气倒是一点都没变。

张君房抿着削薄的唇,盯着眼前这"只"眸色翡红银发羁扬的狼看了会,然后手腕一翻将桃木剑收于身后,右手掐决。

"北阴金阙,玄冥帝君,赐吾威力,诛斩鬼精。六天魔王,统领神兵"

五指伸平,翻掌,赫然一道符印显于掌中,金光刺目。

"急如风火,迅若奔霆。鬼死人安,天地肃清。急急如律令!"

见对方念咒,狼仍是气定神闲蹲坐在那里,刚认识张君房那会,他就用符印收过他,不过想也知道结果,十二岁的小屁孩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到最后还是自己乖乖变回狼形来哄那个哇哇大哭的小鬼。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等到他看清张君房掌中的符印时,竟然连反抗都来不及直接被打回原形。

"啊呜——啊呜啊呜——呜!"(你竟敢用"伏魔咒"?!卑鄙!无耻!快放了我!!!)

被揪着后颈脖拎了起来,狼露着尖牙挣扎不休。

"给我闭嘴!"张君房摸出道符"吧唧"一下封住对方的狼嘴,"明天开始道观要连作七天的法事,这七天里你给我安静一点,不然信不信我毁了你的道行!"

"咕——!"狼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声音,一双翡色的眸子立刻染上杀性恶狠狠地瞪着他。

张君房手臂一绕,桃木剑架上狼的脖子,"我正准备送师父一件狼皮披风"

此话出,狼顿时像被天雷击中般焉了下来,垂着头有些萎靡。见状,张君房不禁嘴角微微上扬,换了个姿势将狼抱在怀里,早已经习惯了一样,狼顺势将脑袋搁在对方臂弯上,张君房伸手摸了摸他背脊上如雪样白顺滑如丝的皮毛,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师父!师父!"

梳着两个团髻的小道童许是听到声响从偏房一路寻了过来,却见自己师父只着单衣从屋顶上跃下来,而手里好像抱着一只狗,不觉孩子天性生了好奇,正要去摸,被那只"狗"很凶地瞪了一眼吓得缩回手来,这才发现这只狗不仅个头大,眼珠子还是红色的。

"师父,这只狗好生稀奇。"

"有什么稀奇的?倒是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处跑!"张君房语气虽冷却不失严厉。

小道童脖子一缩忙为自己辩解,"徒儿是听到了奇怪的声响才起来打探究竟的。"

"没事,这狗迷了路被为师捡了回来,将养几日等寻到合适的人家再送走。"

喂!狼也是有尊严的!何况我还是堂堂北原狼王!

狼颇为不满地支起头正要抗议,被张君房一掌拍了下去。

"你且去睡吧。"

"是"小道童行了一礼,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心里倒是纳闷着,怎么师父捡流浪狗捡到屋顶上去了?而且道观里除了家禽不是不准养其它动物的么?还是早些睡吧。



2.

第二日,太清观内来了不少人,使得一向清静冷清的地方一下子热闹忙碌了起来。

"好想去看哦"

云清坐在门廊下双手托腮两眼望天叹了口气,虽然一入门就跟在张君房身边,但论起辈份,还是没有资格观瞻法事。低头复又重重叹了一声,突然眼睛一亮。

"玄龄师兄!道龄师兄!"大声招呼着跑了过去。

玄龄道龄正捧着法器打廊前经过,听到有人招呼遂停下脚步。

"云清师弟,有什么事吗?"

"玄龄师兄,道龄师兄,你们这是要去法坛?"云清一脸兴奋,绕着对方兜了一圈,上下前后地打量着他们手里捧着的东西。

"是啊,听说是左武卫大将军卸甲归田为祈平安前来祭祀佩剑哎!不能碰!"道龄拂尘一抖扫开云清伸过去的手。

"碰一下也不行?"云清抚着手背有些不悦地鼓起嘴。

"这是规矩,等你再修行个几年也能和师父一起上法坛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先嗯?哪来的狗?"玄龄用拂尘指了下云清原先坐着的地方。

云清回头,"噢~~昨晚师父捡来的,说是养几日找到合适的人家就送走。"

玄龄点了点头,又有些疑惑,"那为什么嘴上要贴符。"

"师父说它牙疼,所以给他贴了道符去病祛邪。"云清灿声答道。

狼正趴在廊下晒着太阳,听到对方谈论自己于是抬头耸了耸耳朵,结果听到云清的回答,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

连"去病符"和"群魔束形符"都分不清,还想上法坛?狼不屑地瞟了云清一眼,转了身背对他们。

"玄龄,快走了,再晚就要误了时辰。"

"啊,好。"

眼巴巴地望着玄龄和道龄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云清一步一踢走回到原来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然后想起什么,伸手推了推狼。

"你也一定很想去看吧?"

狼懒慵慵地甩了下尾巴。

"我们躲在一边偷偷的看,师父不会发现的,你说这样好不好?"

狼抖了抖耳朵,去看看也无妨,昨晚被他摆了一道,也不知道他现在道行有多高了。于是站起来,用嘴推了推云清。

"你也觉得这样可以?那走吧!"

法坛已经设好,张君房着了两袖与衣身绘有金丝龙纹的绛色法衣,长袖垂地,里衬海青,头戴莲花冠,翡翠碧玉簪,清风拂面,一身仙气焕然。

来人个个锦衣华服看上去好不富贵,为首的是一位鬓发如雪、神采矍铄的老者,老者一袭青衫,虽有年纪却依然步履稳健,远远望之,双目迥然自有不怒而威之气势。

"老夫一生驰骋沙场,御敌无数,这把剑跟了老夫大半辈子,剑下亡魂如海水不可斗量"说着转身,侍从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走上前来,老者缓缓打开匣子,"今老夫卸甲归田不复当年之勇,这剑杀性已成,曾夜闻哭嚣自剑匣出,恐招来不净之物,特请求张真人为其清净度化。"

张君房点了点头,从匣子内取出那柄剑,握在手里细细打量,剑身乌黑,沉如玄铁,隐隐泛着寒气。遂手指剑身,默念咒。

"混元一炁(qì),速还本真"

连念了两遍都没有动静,张君房五指平伸掌心结了道印,然后重复刚才的符咒,话音落下之时自剑身一道红光冲日,顿时鬼气撼动,震天绝地。

"这剑,确实聚了不少仇怨之气,待我先驱了这些怨魂然后念咒净化,七日之后此剑便可恢复平常。"

老者听罢对着张君房作了一揖,"那有劳张真人。"

张君房颔首还礼,作了个请,"君房恐伤及大人,请大人一边歇息。"

将众人遣远,张君房执剑走到法坛前,将剑又细看了一边,贴上道符置于桌上,然后手执桃木剑指空画符,步罡踏斗,口里念念有声。

"吾为天神下坤宫,巡震兴雷离火红。巽户下令召万神,禹步交干登阳明"

法坛一侧,树丛轻摇,云清和狼悄悄靠了过去。

"师父念着是什么咒?"云清暗自嘀咕了句。

八卦罡咒!就你这种道行当然不可能知道!

狼静站在那里,看对方画符念咒,仿佛时间一下子退回到从前,那时候张君房年纪还小,修行甚浅学艺也未精,自己常常在他作法的时候呆在一旁捣乱,想到这里不觉又叹今非昔比。

"天昏地黑,日月不明。邪神鬼道,无路逃形。急急如律令!"

放于桌上的剑先是微微震动,然后越来越激烈,剑身撞击木桌发出极响的声音。张君房静立不动,屏气凝神,视线锁在那剑上,穆严而锐利。

那柄剑剧烈地震动了几下之后"匡"地安静下来,见状,张君房缓缓走近,翻腕将桃木剑收于身后,另只手放于那柄剑的上方,口中轻念着什么良久,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轻泄了口气,正准备收手却没料到那剑蓦的腾空而起。张君房立时被一股气流震到,忙抬手遮住脸,如刀锋般锐利地气流掠过他的法服上留下几道破口。



3.

张君房向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体,摸出道符暗掐口诀,符纸"呼啦"一下燃烧起来,烈焰灼灼映着张君房的眼眸,那一对曜石一般的瞳孔泛着光华如玉、熠如银月。

对着那柄剑便要将道符贴上去,不想,气流回转,旋着火焰直冲天际,紧接着逆风而袭夹着火焰撞在张君房身上,力道强劲将他甩出几丈开外。

"师父!"

玄龄道龄不顾逆来犀利的气流冲进法坛内扶住被震倒的张君房。

"我没事。"张君房翻身坐起,甩开他们扶着他胳膊的手,"你们速速退开,休要在此妨碍!"

"师父"

"叫你们退下听到没有!"

阴风肆虐,卷得一片狼藉,发丝和法服被吹掀而起,零乱飞舞,锐如利刃的气流在他身上割开道道伤口,而张君房依然神色凛然,口气强硬不容半点反抗。玄龄道龄虽有担心,但师命难违,只能缓步退下。

黑沉沉的气流夹杂着尚未熄灭的零星火焰螺旋而上,阴晦的盘绕在那柄剑的上空,张君房执起桃木剑重新步罡,从干位起,还未步入兑位,那团阴气便已如离弦箭直指他心口,幸被侧身闪过,谁知对方攻势接二连三令他暇顾不能,眼看这一招是躲不过去的,法坛外的众人皆都心提到嗓子口,云清"啊"的一声低呼用手蒙着眼睛不忍目睹。

黑云压日,只闻一道凄厉鬼泣划破天际,顿时狂风凌厉,嚣横跋扈,张君房退后几步掐决护身期望能挡下这一招,却见一道灰影从旁一跃而出挡在身前。

狼虽有千年修为却被张君房的道符封去了大半,一击即中,被弹出丈外。

张君房执剑而起,剑挑符纸,对着那团阴气直刺下去。

似有什么阻挡般将他的手硬是隔在了半空中,和气势强劲的气流不相抗衡,张君房一咬牙,将身体往下一沉,抗衡之力暂失平衡。"五方五帝,海渎河源,诸天龙王,闻吾符命,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最后一字落下,瞬时厉风四起,形如蛟龙,啸呼着冲破邪风,吞灭阴散之气。

发丝飘逸法服戏风,风清云散一切平静下来之后,那柄剑静静躺在法坛上,而原本屈居于这之上的邪气已然消失无踪。

张君房走过去掂起剑看了看,拧着眉头神色肃严,于是站在法坛之外的人都吊着心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开始就应该用召龙咒嗯!果然图省事是不行的!"

执着剑喃喃自语,而身后却是一片倒地之声。

是夜,张君房端着一盆子生肉回到房间,一进门,就看到那只毛绒绒的家伙正大咧咧地占据着他的床榻,尾巴垂出床外扫来扫去。

将生肉放在桌子上,肉香和血腥气传了过去,对方抬头耳朵耸了耸,然后转过身来,绯色的眸子映着跃动的烛火,光华流转,澄澈剔透。

"还不过来吃?"

招呼了一声,对方却是撇过头去不理不睬。张君房脸色一沉走过去揪着他的后颈脖拎到眼前,手指戳了戳他的鼻子尖,"是你半夜乱嚎在先,我才用道符封了你的法力,现在被打伤可怨不得我。"

狼有些生气地倒毛,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声音,张君房一掌拍在他脑袋顶,手指在他眼前,"你是不想取下这道符?"

狼立刻收起表情,摇了摇头。

"那我现在撕了符纸,你给我听好了,不准乱跑,不准乱叫,不准乱吃东西。"

对方没有反应。

"听到没?"

立刻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君房这才伸手替他揭了符纸,手还没挪开,狼张嘴一口咬了上去,光是用咬得还不够紧紧咬着不肯松口,眼睛叭唧地瞪着张君房。

被咬之人面无表情揪着狼尾巴扯了两下,"松口!听到没有?!叫你松口!"只是扯来扯去扯不下来,于是脸唰得阴沉下来,额暴青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张道符,嘴角有些邪恶地微微勾起。

"雷、霆、号、令!"

一道刺目亮光,从张君房房间里传来很大动静,声音之响甚至惊动了留宿在观内的左武卫大将军一行。

"这声音"

云清开下窗探头出去张望了两眼,然后笑着回头,"回老将军,许是师父又用天雷点灯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声响大了点罢了。"

老将军捋着山羊胡颇有意味地点了点头。

"还是小时候可爱,都不会下符咒。"

去了符咒便能化作人形,狼掂起一块生肉塞进嘴里,嚼了两口,有些满足地手指,一头顺长银丝烧焦了尾稍,但仍掩不住那如月华倾泻的光泽。

"你以前也不咬人。"张君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冷冷反驳。

狼从面前的食盆里抬头,盯着张君房被咬的那只手看了一眼,上面赫然一排血淋淋的牙印,确实有点惨不忍睹。

烛火盈动,衬着对方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便觉那血红的颜色分外的妖冶,虽然面前堆着一盆子鲜血淋漓的生肉,但远远看着,却已经能感觉那蜿蜒而下的甘甜,新鲜的,温热的……这一看竟勾出了本性,即便隔着一张桌子还是将脑袋凑了过去,伸出舌头了他手背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



4.

甘美的液体在舌尖缓缓化开,果然如他所猜测的,新鲜,尚还残余着热度,索性嘴唇覆上去轻轻吮吸,于是愈发的罢不能,直到最后一滴滑入喉咙,才缓缓退开。

抬头,张君房正半歪着脑袋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那一张清俊隽秀的脸早已取代了印象里的童真稚嫩,冷清而温敛,不动脾气的时候眼神平淡且柔和,周身萦绕着萧然清冷的气息,就像紫雾氤氲的池子里半掩半映的莲,清静濯澈不染俗秽。

脸颊上几道淡淡的红痕,想是白天被那阴风所伤,此刻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反倒显出几分妖媚。狼吞了口口水,不知是看迷了眼,还是渴血的天性,只觉得那红,红得很好看,红得很诱惑,红得让人忍不住

手撑着桌子直起身,凑到他脸颊边,舌头在那道伤口上轻扫了一下。

"这点伤口不碍事。"

张君房向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避让开,脸上神情仍是波澜不惊,一手捏着茶盅,一手负于身后,头微侧,清冷眼眸在狼的身上扫了一眼,"我这几天一直寻思着这件事——你为何又会回这里?"顿了顿才复又开口,"若只是为了与我一叙别年,张君房不甚欢迎倘若是打的别的主意,劝你趁早放弃,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

"那你说我为的哪般?"狼拨弄着盘子里的剩肉,眉目一挑,颇有挑衅的意味。

张君房不看他,朗声而道,"紫魂珠乃太清观无上至宝,相传乃女娲用于补天之五色石汲取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幻化而成。常人得之并无大用,但是对于修道之人,其意义便非同小可"一边说一边缓缓渡到墙边,转身正对对方,眼神炯锐,"师父归隐山林前已将事情原委告诉于我当年你盗取紫魂珠未遂,被师父重伤,五内俱损,法力大弱。师父念你初犯又看在你千年修行得道不远,故而留你在观内养伤,谁知你狼心不改,三番四次,师父囚你于后山本想毁你道行将你打回原形,可惜我当时无知竟错信于你放虎归山今日我执掌太清观,守护紫魂珠便是我的职责,你也休想再从我这里讨得一分便宜。"

静坐在那里,听张君房讲完那席话,狼嘴角一撇流露出一丝不屑,"张君房,你虽然比以前厉害了不少,但是和你师父比起来,显然还差了一大截。白天要不是我替你挡了那一下,恐怕现在你还没办法这么精神地站在那里说教。昨晚是小看你了才被你下了伏魔咒,但要想治我?!再多修行个几十年!"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看我是能与不能!"张君房说着已取下悬挂在墙上长剑,猝然转身,抽剑而出,白蒙蒙的寒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指着狼,"妖孽!受死!"

狼丝毫不慌一掌落下去吸起面前的桌子,八仙桌凌空转了圈落下后被他一掌上去推向张君房。张君房挥剑飞身而起,剑尖一挑便见那桌子已是四分五裂,而人却是依然执着剑直直向着对方刺去。

狼双手捏决手腕于面前交叉成十,对方将要刺上之时五指张开,手臂猛地横向展开形同飞翼,同时脚一踮地后跃而起,手指划过,留下如萤火般的轨迹,交错成网,如蚕丝细韧,和张君房的剑相碰火花四激,叮当作响。

剑和线网纠缠一处,张君房左手结印劈掌而下,线网顿如被火烧灼般丝丝熔去,随之咬牙手中银剑奋臂一划,便见剑光破空,随之一声轰雷,眩光夺目中张君房和狼双双破窗而出。

从屋内打到屋外,又从院内厮斗至屋顶,太清山上雷鸣阵阵,光华四溅携龙吟虎啸,直冲霄汉,引得众人纷纷出得房来一探究竟。

"雷也召了,龙虎也召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召!"

狼立于琉璃瓦上隐隐而笑,千年道行修成人形,除了那一头银丝如雪,绯眸如焰,外人看来,便是个身材挺拔、气势羁扬的成年男子。而今一身银灰长袍,衣袂如飞,更是飘逸洒脱,令人称羡。

张君房却管不得对方是狼貌还是人形,倒是那一对如焰灼烈的眸子却是添了几分野性,不似原先记忆里那般沉柔。

"风伯,雨神,天兵神将,五方恶鬼,二十八星宿,我可以让你自己选!"张君房剑指北斗,脚踩八卦,周身气势如虹。

狼只是负手而立,一派随意,"你纵使统统唤来便也不是我对手,何况我白日里还叫那阴邪之物伤了一记但你这般年纪能有这番修为已是不错了,也许再过个几十年说不定还是能和我一相上下。"

张君房本就拧着眉头,似有懊恼,听了狼这番话后更是恨得厉害,然后似想起什么的,将剑一收,眼神冷冽,从衣襟里掏出一颗鹅蛋般大小的深黑色珠子,那珠子晶莹温润,被一圈蓝盈盈的光芒笼罩,光华流转,似皓月沉水。

狼看着一愣,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才相隔数年,张君房的道数却如登入仙境突飞猛进至此地步,原来紫魂珠一直在他身上。



5.

张君房左手托着紫魂珠,右腕一翻,剑尖指天,"敕吾身,敕吾神。吾为玉虚师相君,部领玄天十万兵。巨虹狮子随雷霆,天关地轴拥黑云。八煞六丁掷火铃,下游三界擒妖精。敢有后至先灭形灵。急急如律令!"

原本清朗的夜空,眨眼功夫已是乌云密布遮星蔽月,一层层一圈圈如海浪翻滚,汇集涌聚在张君房指向天空的长剑顶端,形成巨大的螺旋,而螺旋中央,雷霆轰鸣,电光闪闪。

"敕神咒?!"

狼惊退了两步,看得出张君房每一式都拼尽全力,但是万万没料到他会用上这一招。此咒非同小可,八煞六丁玄天十万神兵,难道真要自己形神俱灭才肯罢休?

袍袖一甩,狼狰狞了面目尖牙呲现,"张君房,休要欺侮太甚!"言毕,双臂一举腾空划了道弧张开一道屏障,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念咒,分开时一柄烈焰缠身的长剑现于掌中。幸而当年在太清观养伤时,曾在藏经阁的书卷内看过敕神咒的符咒,张君房尚只念了上半决,若是现在出手也许还来得及。

"左有日君,右有月君。前有雷霆,后有风云"

狼手持焰剑身体一旋,便见他凌空而起,在空中一个折转,以俯冲之势向张君房挥剑而去!

"听吾驱使,受吾处分。震怒天地,十二将军"

眼见就要碰上,张君房却是神色憩然,不紧不慢将剩下的咒念完。

"各排队仗,速降威灵"

"急急如律令!"

天空一阵轰鸣,顷刻地动山摇。

外面震天绝响,左武卫老将军却仍是气定悠闲地呆在厢房里,端起茶盅正要喝,这时桌椅却是一阵乱晃地震一般,那茶水也泼去大半,抬头看向窗外,只见外面"哗啦哗啦"的雨水如倾。

而另一边,屋顶上的两人也是被这磅礴大雨浇了个通透。

狼喘着粗气血红的眸子瞪着眼前这个人,手一甩收了那柄被雨水灭光了烈焰的焰剑,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箭步走到对方面前,劈手夺下他手里的长剑,握在手里仔细看了剑身。就见他脸色由青变绿,再由绿变黑,垂下肩膀"呵呵"地干笑两声,然后抬头冲着张君房劈头盖脸一通骂!

"你看清楚了!这剑身上结的是什么印?是行雨咒!行雨咒!"

梆的一声闷响,一剑敲在张君房头上,"麻烦你结印的时候看两眼,小时候把天雷当结坛差点轰了太清观,现在又把行雨当敕神"然后一把拽起对方捏着紫魂珠的左手,"还用紫魂珠催法!你是不是准备来个水淹太清?!"

张君房沉着脸,拳头握得咯吱作响,而狼依旧在那里喋喋不休。

"怎么说你也是太清观现任掌门,堂堂正一教的一脉分支,这种事传出去笑不笑死人?"

"给我闭嘴!"

"我是好心提醒你唉!太清观百年历史总不能毁在你手"

"雷、霆、号、令!"

又是一声轰隆作响,便闻有人惨叫,紧接着是重物落地之声。

张君房纵身一跃从屋顶上跳下来,拾起地上的剑,然后踹了一脚趴在地上一团乌黑的狼,转身进屋。

七日后,祭剑结束。

张君房仍是一身绛色的法服,发髻高束绾在白玉莲花冠内,没有束起来的发丝顺着脸颊垂落下来,随清风轻扬。从道龄手里接过放着左武卫将军那把佩剑的匣子,转递给老将军。

"剑已净化,老将军可安心置于室内。"说着又从道龄手里接过一个锦囊双手递了过去,"这几道符贴于宅前院后,可挡邪煞之气秽物入侵,保家宅平安。"

老将军笑着接过后,作礼谢过,然后道,"张真人的道术可算让老夫开眼,老夫受人之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张真人可否答应。"

张君房略略抬手,"老将军不妨直说,君房能办到的定当不予余力。"

"事情是这样"老将军举目伸手捋了下胡子。

当朝宰相季坚,为人耿直,在朝中深受尊敬,有一独子怀措,天资聪慧,过目成诵,精通经史,善长诗文。只可惜未及弱冠便已风流成性,整日不思进取,流连勾栏瓦肆,沉溺于声色犬马。

就在前年冬天,突然一反常态,整日窝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众人都当是孺子可教终于要有所作为,可没想到一日季老夫人路过内院的时候,隐隐听见有女子嬉笑说话之声从她儿子房内传出,本着好奇于是挨着门缝去看,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其子正和几名扮相妖娆的女子饮酒作乐,季老夫人猛地推门而入,屋内人俱是一惊,紧接着一阵阴风伴着莺声笑语,那些女子便凭地消失了。

此后,宰相府内一日不得安宁,红梅结子,绿竹生笋,闹得是鸡飞狗跳的人心惶惶,而其子也如被勾了心魂般终日神思迷离,神情呆滞,逮着姑娘便"姐姐、妹妹"的乱叫唤。

张君房听了,蹙眉忖了一忖,而后抬头,"想是犯了妖邪,多是狐精作祟罢。"

老将军点点头,"季兄请过道士去府上驱妖除魔,也说是被狐精迷了心窍,几场法事下来,人是已折腾得不成人形,只可惜收效甚微老夫见张真人道术了得便书信一封告知季兄详情。前天他托人回信,让老夫无论如何也要请张真人下山亲往宰相府一趟,一显高深,不甚感激。"

张君房负手而立,笑言,"能幻作人形必是有一定道行,普通的法子确实奈何不了他们。"然后想了想,对老将军道,"既是宰相相请,君房也不便推辞,择日便亲上宰相府为其收妖伏魔,望老将军回去之时先代为转达一声。"

"那老夫先代季兄谢过。"之后,左武卫老将军一行便先行离开了太清观。



6.

翌日,张君房将玄龄道龄招到跟前交待了下观里的事务,便收拾行装准备出门。

"师父,捉妖的事情随便哪个师兄都可以做,您为什么非要亲自走一趟呢?这里离京城虽说不远但也要行上两三日,您这样来回奔波实在辛苦。"云清一边说着一边将他师父平时会用到的法器一一装进行囊里。

"对方是当朝宰相,既已开口相邀,便是什么也不做也要亲自登门一趟的。"张君房坐在一旁执着茶盅,一派悠闲。

云清点了点头,然后顾自收拾,过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的猛地抬起头,结果一头撞在柜子上,"哎哟"了声,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得呲牙咧嘴。

张君房看在眼里,差点一口茶喷出来,但面上仍是一片平静,只是抿着嘴暗暗好笑。云清揉着起包的脑袋,从地上站起来,"师父,前些日子捡到的那只狗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观都没看到它的影。"

张君房低头想想,确实,那天召雷劈了他一下之后到真没再见过他。

"许是混饱喝足所以就走了,不用管他,若是他再回来,弄些生肉与他便是了。"说完将手里的茶盅往案几上放了,起身从墙上取下长剑和桃木剑挽于身后,"还有啊,他是狼,不是狗,你下次再叫错指不定咬上你一口。"从目瞪口呆大张着嘴的云清手里接过行囊往肩上一甩,便跨脚出门。

张君房自幼学道,六岁被送上太清山,之后虽也跟着师父下山作些法事,但真正独自出门的机会却是不多,所以他心里其实早就盘算好了要趁此机会走上一走,故而这也是他欣然接受宰相邀约又不带人同往的主因。于是这一路上山清水秀,行至京城已是十天半月后了。

走在京城郊外的官道上,迎面有一男一女奔逃而至,而他们身后马蹄奔踏一片烟尘飞扬,但是两个人四条腿显然是跑不过后头的青头高骢,没多远就被团团围住,那些人纷纷下马,两边拉来扯去然后便有打斗声传来。

张君房想,不管如何,这么多人欺负两个样子实在难看,于是摸出张符招来一阵风沙,趁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飞沙迷眼的时候进去一手抓一个,遁风而去。

"今日幸有道长出手相助才得以逃出生天,道长大恩,小女子今生没齿难忘。"

将两人带到郊外渡口,那女子向张君房万了一福以示感激,张君房摆摆手,"无妨,虽不知你们怎么得罪的那些人,但是没有通天之势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们,所以你们还是快些离去走得越远越好。"

那男子看着身份不低,一身瑞鹤云纹的蜀锦长袍,头戴紫金白玉冠用一根象牙簪子固定,嘴角含笑,眉峰微扬,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却是生得潇洒俊逸,镌傲不凡。不开口,只是对着张君房作了一揖,而后便携着那女子登上渡船。

目送那船远去,张君房转身看了眼面前宽阔笔直的官道,不由得叹了一气,不该一下遁得这么远的,一天的路都白走了。

这样一想,遂摸出道符念决,又是一阵风旋过,转身已是落回到京城郊外,抬头,城楼上燕京二字在夕阳余晖下泼金洒墨,张君房袖子一扫在城门关上前随着人流步入城内。

宰相府内气势恢宏,风格幽雅,亭台楼轩层次更叠,楼栏影壁更是工艺精湛、雕镂细致。

张君房随侍仆一路向内,走了良久才到得大堂。堂屋五开间进深十檩,雕栏疏窗,装饰典雅而大气,堂上坐着位面目和蔼、不怒而威的老者,见到张君房便起身迎了上来。

"张真人肯亲自下山相助实乃季某大幸。"说着转身吩咐丫环到内院把少爷叫出来,然后请张君房入了座。

"大人府上所生之事,君房已从老将军口中听说一二,倘若真是妖邪犯岁,君房定当不予余力还大人府上一个清静。"

"那就有劳张真人了。"

话到这里,门帘唰啦一下被撩开,随之是一个温润清淳的嗓音,"爹,孩儿没病,别再净叫那些旁门左道给骗了。"

张君房正低头喝茶,听到说话声,抬头,却是一惊,这从门帘后走出的季少爷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自己出手相救又目送着上了渡船远去的那个男子!



7.

"敢问季公子,何谓旁门左道?"

在季怀措的陪同下往内院走去,走到半路,张君房突然开口这样问道。

对方愣了一愣,然后停下转身,嘴角微扬,笑看着张君房,"所有不正派的宗教派别,不分披毛带角、湿生卵化,任何人皆可同群共处,是为旁门左道。"

"季公子可是在说你自己也是那披毛带角、湿生卵化之辈?"

"此话怎讲?"

张君房笑了笑,负手而立,"君房白日里送走季公子之后,故伎重施遁风而行,一日行程只消片刻,没想到季公子还行在君房前头敢问季公子所使之术出自旁门?还是左道?"

季怀措眉目一挑,"张真人认定了白天所遇之人就是怀措?"

"难道季公子还有同胞兄弟未能引见?"张君房走到他身旁,从他发间取下一枚细小树叶,这种树,枝长冠大却只种于官道两侧。手伸到季怀措面前,"季大人方才说,季公子你这段时日一直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敢问,这又是何故?"

"呵呵呵!"季怀措朗声浅笑,蓦得将脸凑到张君房面前,几乎就要鼻子碰鼻子,嘴角一勾,"不、告、诉、你!"而后退开,一脸恶质而狡黠。

张君房的脸唰的黑了一层,垂于身侧的手,掌心暗暗结印,却被季怀措一把拽了起来,"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你这一掌劈下来我可就没命了。还有啊,你知道不知道白天的时候出手相助的那个女子是什么身份?"

张君房甩开他的手,收了符印,冷冷道,"素闻季公子风流成性,好捻花惹草,想必那位姑娘定是季公子相好之人罢。"

"哈哈哈!"季怀措又是一通笑,然后正色,"错!这天下也有不能采的花草她是当今圣上的弟弟礼亲王的掌上明珠——淑婷郡主。"

原来前些日子,皇上将淑婷郡主指给了辽国小王爷,视为两国和亲。可谁知那淑婷郡主早已和礼部尚书的公子情投意合互许终身,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两人思虑良久还是决定远走天涯而季怀措只是刚巧在街上碰到异装成平民女子的郡主,还没说上两句,就被亲王府的侍卫误认成了曹公子,于是在后头紧追不舍,季怀措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张君房看着他不响,季怀措倒是兴致很高说个不停,"你说,要是当今圣上知道太清观的张真人用道术暗中相助淑婷郡主和人私奔,他会怎样?"

张君房面无表情驳斥道,"比不上季公子众目睽睽下带着郡主在官道上奔逃来的显眼。"

"所以"季怀措重重捶掌,"你和我是共谋!呐,如果不想要我说出去的话,你今天看到的事情也要装作不知。"

张君房不禁有些疑惑,记得左武卫老将军说过,这季公子像是被迷了心窍,整日魂不守舍、神思恍惚。再看看眼前这个人,神志清明,言谈举止也没有呆滞迟钝之像,分明正常得紧,再加上之前的事,张君房更加认定其中定有蹊跷。于是第二日,便在季怀措所住的净痕苑门口醮坛作法。

"我说,张真人,这符上不举二字是为何意?"

张君房一手端净水,一手拿柏枝,用柏枝沾了净水在其屋前院后上下洒施。听到对方发问,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那个双手抱臂倚着廊柱的人,"季公子是在和君房玩笑么?尝闻季大人有一独子,自幼聪慧,饱读诗书,不举一词季公子不会不知罢?"

"但是为什么要贴在我脸上?"季怀措颇为不满地用手指弹了下这张贴在脑门上一直垂到下巴的符纸。

"是希望附于季公子身上的秽浊之气、邪佞之,不动、不升,此为不举之用途。"说着用净水将季怀措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那不行!"季怀措从台阶上登登走下来,挡在张君房面前,掀起脸上的符纸,一字一字道,"那我岂不是从此不举?"

伺候于一旁的丫鬟小厮纷纷拧过头去偷笑。

"季公子有空思,不如多读圣贤书?"

季怀措恶狠狠地瞪了那些丫鬟小厮一眼,然后回过头来不依不饶,"您是清修之人万般皆空,不恋俗世、不贪,但从未涉足这万丈红尘,又岂能知晓芸芸众生?从未了解过男女之情,又怎能妄下断论视为?"

张君房被问得一时哑口,脸颊上一阵红一阵白,"君房自幼学道,确实涉世未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未尝亲身体会所以也不得而知,若季公子觉得这符不妥揭了便可。"说着绕开季怀措继续施洒净水。

季怀措揭下符纸捏在手里看了看,尔后又望了一眼张君房的背影,眼珠子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坏脑筋,嘴角隐隐含笑,回去房内。



8.

一连几日法事做下来,张君房不禁有些疑惑,宰相府内并无妖邪之气,也未曾出现过什么奇异怪象,怕是自己符咒下得不够重于是还特意多加了几道,尤其是季怀措的院子几乎被符纸贴得找不到门窗。

问了几个下人,都回答说,之前一阵子确实奇怪的事情特别多,晚上听到有女子在庭园里莺歌笑语,壮着胆子去看了却是一阵风刮过什么也没有;还有其它如母鸡报晓,秋花春开,晾晒的衣服上留有动物足印等等,举不胜举。

"那你们少爷之前也是这般脾气?"

丫鬟想了想,答说,"少爷有段时间确实痴痴傻傻像丢了魂似的,不过就在张真人来的前几日突然恢复神智正常如初,想那妖邪之物定是预感到有高人要来收治它们,所以纷纷散去躲都来不及呢。"

张君房只是笑笑不作言语,待暮色降下来之后,府里的人差不多动了,便挽着桃木剑四处巡看。

更深露重,枝叶凝霜,这些时日人世奔波,待得久了便觉得自己也沾了不少秽气。

算命先生说他乃仙胎投世,落入轮回是来度劫的,劫数一过修得正果便要返还仙班。于是其父其母自认与子无缘便将他送去道观。六岁被送到太清观时,师父也是说了算命先生那番话,所以自打入观起张君房便极少过问世俗之事,潜心修道,斋戒禁,只等天劫降临。

心想,还是尽早收拾完尽早回去罢。一抬头,发现自己业已不知不觉走到净痕苑前。

就第一日法事时,季怀措出来牢骚了几句,之后便没再见过他人影。说来也是奇了,向宰相大人讨来季怀措的生辰八字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其命数已尽,但是现在人却是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只怕是有什么邪秽之物占了他的身体冒充季怀措罢?

这样想着,缓缓步上台阶,凑着门缝往里看去。里面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想了想退后几步,在门口划了一道伏魔障,然后转身。

"张真人半夜跑到怀措屋子门口有什么紧要之事么?不会又是来贴什么不举之类的符咒?"

对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突然出现在面前倒是把张君房愣了一下,不过面上还是一片冷漠淡然。

"君房只是四处走走,看看有无异状,倒是季公子,这么晚了"

"睡着睡着被饿醒了,所以起身去厨房找了点吃的。张真人这几日费心费神了,还是早些休息吧。"说着打了个哈欠走上台阶,在张君房注视下穿过伏魔障进去房内,关上门前,季怀措转身对张君房笑了一笑,"伏魔障对常人是不起作用的,怀措就不打扰张真人了。"

张君房看了一眼合上的门扉便转身往回走去,一路上都在思忖着这里面的蹊跷,心想要么是自己的卦卜得不对,要么就是这季怀措确实古怪,可古怪虽古怪也并非神魔附体之像。张君房思虑了千百种的可能,到最后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修行不够道行不高,或者真的是沾染了太重的秽气影响了法力

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着心思入梦,于是这一晚睡得格外不踏实,梦魇作祟,心神不宁。次日清晨睡得还迷糊之际,蓦得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投在脸上,一下惊醒坐起身来。

"哇!"

对方摸着鼻子往后跳了一步。

"季公子清晨登门是为何事?"张君房披了件袍子起身,见自己房门大敞,想这季少爷居然连门都不敲就堂而皇之的进来,不免有些怒意。"府上难道没有敲门的习惯?"

"我敲了,是你睡得太熟没有听见。"季怀措笑了笑,随即合掌拍了两下,在外头听候吩咐的丫鬟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叠衣物。示意丫鬟将衣服在桌上放了,然后开口道,"张真人来到京城这么久,一直待在府里可是闷坏了?今日天气晴好怀措便带张真人在京城内随意逛逛以尽地主之谊。"

季怀措言辞间客气得很,但张君房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态度,"季公子的好意君房心领了,只是君房受季大人所托,事情未完成前不敢怠慢,所以不便劳烦。"

对于对方的毫不领情,季怀措也不恼,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这是爹的意思,张真人总不好让怀措在父亲面前不好交待罢。"

张君房冷眸扫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于是季怀措一脸得逞的快意,捧过桌上的衣服一把塞到张君房怀里,"张真人着道服出门多是不便,怀措给您备了一身便装,快些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也不知道这季怀措使得什么心思,张君房不作声准备静待其变,看了看手里的衣物转身到屏风后面换下身上灰青色的道服。

"季公子,我们可以走了。"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依然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季怀措抱臂胸前正凑着头研究他搁在一边的法器,听到声音回头,当下半张着嘴愣呆在那里。

粉白的锦袍合身合体,再看那个人,清眉微扬,明眸流光,头上仍是戴着那顶白玉莲花冠,一带当风,白衣胜雪,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冷面道士的模样,整一个文质优雅,清俊飘逸的浊世公子。

于是季怀措嘴角一扬,笑得别有意味。



9.

京城街上热闹非凡,张君房却全然没有兴趣的样子,一路走来走马观花一般。

"季公子"

季怀措打断了他,"你我年纪一般大不用这么生分了,你叫我怀措就行了,那么我叫你君房了。"

张君房回头瞥了他一眼,既没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比起他的冷然,季怀措的兴致显然是高很多,东瞅瞅西看看,从这摊窜到那个摊。

"君房,这个会不会玩?"

季怀措递了几个藤环到张君房面前,见张君房呆着不动也不接,索性抓过他的手将那些环塞到他手里,然后侧身指给他看,"你站在这里,将手上的环丢过去,要套哪个任你选,套中了就是你的。"

"套中了就可以拿走?那岂不是做的亏本买卖?"张君房看了眼手上的环淡淡问道。

"你可别小看了这玩意,这么容易亏本他也不会天天来摆了。"季怀措说着拿了个环眯起眼对了对最远那个位置上的青瓷花瓶,然后手臂一振,眼看那藤环都已经套中花瓶却在碰到地面的霎那又弹了出来。

"你看。"

季怀措努了下嘴示意他看,张君房抿起嘴角微微一笑,取了个环,看都没怎么看就丢了出去,那环似沾了灵性,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漂亮的弧线,稳稳落下碰了地面也一动不动,围观的众人不禁纷纷拍手叫好。

"这有何难?"

张君房语气平淡地丢下这句问话,话中带讽,将手里剩下的环还给季怀措转身走出人群。看着对方背身走远,季怀措撇了下嘴角将那些环还给摊贩,也没拿奖品,径直追了上去。

"君房,你是怎么练的?"

张君房负手身后,缓缓而道,"不以眼视而以心观,心平则神凝,气和则息调,自然就能控制力道。"

季怀措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抬眼忽见前方店门口招牌似的大红灯笼在风里招摇,忽生一念,嘴角不怀好意地微微一弧,一把拉住张君房,"逛了一天累了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不待对方同意已经把他带到那挂有大红灯笼的小楼前。

刚到门口,就有不少浓妆艳抹的俏丽女子媚笑着围了上来,季怀措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被脂粉扑鼻地簇拥着进去店内时,张君房抬头看了眼那写在灯笼上的龙飞凤舞的店招——醉花葶。

"季公子。"

季怀措一边搂一个姑娘,腿上还坐了个,正将去了刺的一匙子鱼肉送到他嘴边,听到张君房叫他,头一侧避开了送过来的汤匙,笑脸盈盈地望过去,与之相反的是张君房蒙了一层霜的冷淡表情。"季公子一个人来就好,何必拖上君房,若是季大人责问起季公子的下落,君房大不了装作不知。"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几绕到他身上的女子推开。

季怀措捻转着手里的酒杯,"你上次不是说自幼学道不晓人情世故,所以我特意带你来见识一下。"

张君房虽是不满,但是面色如故,稳坐在那里仿如冰山,"季公子不是不知,君房乃清修之人,斋戒寡,不沾俗事,带君房上这种章台平康之所莫不是为的作弄于我?"

"怎么会?"季怀措松开怀里的姑娘,走到张君房跟前,伸手勾起张君房的下巴,甚是轻佻,"人生在世,短短不过数十载,当及时以行乐,若使金樽空对月,群芳自凋零,岂不辜负了这一良辰美景"

张君房微微抬眼,一双冷眸自下而上正对上季怀措的视线,四目相交,季怀措也不避开,嘴角微扬,便由着他用那种如冰刃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气息流转,暗潮涌动。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宁静而悠远,仿若空山雨后那种不染纤尘的清新自然,周围脂粉残香却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这份清濯,淡泊悠远到绝尘脱俗却是恰恰诱惑到了极致。季怀措轻挥了下手臂,那几个女子便都心领意会乖乖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走的转身将门复又合上,然后才掩着嘴轻笑着离开。

房间里只剩季怀措和张君房,张君房看着他,略有不解,"季公子不玩了?"

季怀措一笑,"不是不玩,只是觉得比起那些庸脂俗粉,某人的淡定自若反而来得更加惊绝惊艳。"

"君房不明,还请季公子详细道来。"

靠得太近,只看到他削薄的嘴唇微微翕合,透着冰一样的粉。

不知是否也如他为人一般,冰冷而不带一丝温度?遂缓缓凑了上去,"叫我怀措"

见对方凑过来,张君房依然不动声色,却也不是真的平静自若,只是不知对方意何为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在季怀措眼里对方这种态度就像是发出邀请一般,原先还踌躇犹豫着,这下更加大着胆子贴了上去就在两人嘴唇快要碰上时,张君房眼中寒光一闪,蓦得拍案而起,"有妖气!"随即冲出门去。

可怜季怀措一门心思于那两片薄唇上,只可惜碰都未碰上被对方一跳错开差点跌了个狗啃泥,捂着嘴望向门口不由有些懊恼,却见那人一闪身已出得门外,只能忍下心头火赶紧追出去。



10.

"君房,等等!"

追着张君房到走廊尽头,站在房门口也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男女交合时的靡靡之音。张君房想也不想抬起腿一脚把门踹开,然后冲了进去。

里面人一阵慌乱,季怀措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这会子却也露了尴尬之色,倒是张君房就像什么就没见似的,箭步上去扯住那女子的胳膊。

"大胆妖孽!"

一声厉喝,那女子愣了一愣,待看清楚来人不禁神色慌张,衣裙轻飞,旋身化作一缕青烟破窗而逃。两人冲到窗边向外一看,小楼傍水而建下面竟是荷花池,而那缕清烟眼见着越飞越远。

"季公子你在这里等我,待君房收拾了那只狐妖即刻就回。"话音还未落下,已结印足下从窗口跃了出去。

一影翩鸿,惊若游龙,自荷塘之上一掠而过,袂裾带风,扰了一池平水如镜,掀起涟漪阵阵。季怀措一时看得呆了,待到反应过来时,对方人影连同那抹青烟都已经消失在对面树林子里,便回过头去对着那名惊魂未定的嫖客道。

"刚才那个女子乃狐妖幻化,以吸食男子精血为生,算你运气好,再晚一步你就没命了!"

那嫖客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管得了是狐妖还是狐仙,身子抖得和筛糠似得只一个劲点头。季怀措笑笑转身也从窗口一跃而出。

张君房御风而行很快便追上那只狐妖。

"北阴金阙,玄冥帝君"

暗自掐决,手心结印,待那妖物被追得精疲力竭之时一掌劈了下去。那缕青烟在空中旋了几圈最后结成一团落在地上缓缓散去,张君房走了过去,地上是只白色的小狐狸,身体瑟缩成一堆。张君房冷眼瞧了它一眼,而后道。

"虽未成气候,但也不能留你下来,今日将你魂魄打散,以免日后为祸人间!"说着抬掌,对着那只狐狸正要一掌拍下去,谁知从旁过来一道护身符紧紧罩着那只狐狸,张君房一掌下去竟被弹了开来,向后退了两步才算稳住。

"君房,不可以!"

闻声回头,发现那个使"护身咒"的正是季怀措,于是便想,这季怀措委实不简单,施的"护身咒"居然能挡过自己这一掌,可见道行不浅。

"君房,你已经把她打回原形,就不要取她性命了。"

"不行!留下它,日后若成一祸害,君房岂不是罪孽深重!"张君房口气生硬地回绝道,抬掌仍要取其性命,被季怀措一把拽住手臂控在半空中,"张君房!你太残忍了!怎么说她也是一条生命,修行不易你说毁就毁,现在又要取她性命,你还有没有人性?"

张君房被他吼得一下愣在那里,良久才反应过来,看着他冷声而道,"修行之人必先修其心,心不正,其行也凶,靠吸食精血以助修炼,这等孽障也可原谅?"

"人谁无过,念她初犯,放她一条生路又有何不可?"季怀措说着蹲下身去伸手抚了抚那只浑身瑟缩发抖的狐狸,"我今日护她定了,君房你若要取她性命就连我性命也一起取了。"

张君房心中虽气,可对方比自己更加坚持,只得作罢,拂袖离去。

"走吧。"季怀措柔声道,又抚两下那只狐狸放她走,狐狸了季怀措的手这才一瘸一拐地离开。看着那只狐狸的影子消失在树林深处,季怀措从地上起来回身,张君房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距离,季怀措叹了口气,然后追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皆都沉默不语,已是入夜时分,落下繁华的燕京城静憩而肃然,"叩叩"的更声听起来却是寂寥万分。

"季公子的道术师承何处?"

快到宰相府门口时,张君房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季怀措呆了几秒,随即一笑,"你猜!"

张君房嘴角一弧脸上漾开一抹浅笑,"看你所用的符咒倒像是承自正一教下。"

"怎么?是不是看到我天资极高想收我为徒了?"季怀措问道。

张君房侧过脸看了他一眼,但不作声,倒是季怀措接着话头说个不停,"我没有拜过谁为师,只是有段时间有机会看了不少正一教的典籍,对正一教的符咒道术略有涉及。"

"这样"张君房轻叹了一声,"那你确实是天资很高了,假使我那些徒弟都有你这般天资我也能少担些心思,顾自云游四海求学问道去了。"

听他这么说,季怀措更是来了兴趣,"君房,如果我拜你为师,你会给我取什么道号?"

张君房蹙眉想了想,"现在排到云字辈,按清雨凌碧霄这句话,你该是用雨字"

"云、雨?"季怀措一脸仿佛被噎到的表情,然后撇过头去轻声嘀咕了句,"不知道有没有巫山正好凑一对"

"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

回到宰相府,外头已经敲过三更,季怀措衣靴都没除直接躺倒在床榻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顶帐,过了半晌才缓缓合上。周身闪过一道苍茫白光,有另一个人,仿佛脱壳一般离开季怀措的身体,起身,下了床榻。

一室昏暗,那人一头银丝如雪,顺着月华素水,绯色如焰的眸子泛着灵曜的光泽,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季怀措,一旋身便无影无踪。



11.

狼又回到之前那个树林子,四下望了圈然后才仰首一声长啸,声音悠长久久不散。

四周仍是安静异常,然倏地掠起一阵阴风,漫天残叶,一片纷纷落落里,几名女子身形飘飘翩然而至,其中一个手里正抱着被张君房打回原形的小白狐。

"那个道士是什么来路,出手竟如此狠毒,绿袖不过还是个孩子"女子步态婀娜地走过去,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幽怨。

"我都已经告诫过让你们避远一点了。"狼从怀里掏出一颗墨色的圆珠,和张君房那颗紫魂珠模样相似,只是泛着幽绿的光泽。"好在张君房将她打回原形前,我先用青魂珠封住了她一部分法力不至于道行尽毁,但要恢复至从前实属不能。"说着拿青魂珠在那只白狐的头上扫了下,光华散落,莹如皓石,白狐耸了耸耳朵,周身笼了一圈光芒,从那女子怀里缓缓落下,刚一粘地便化作人形,面露感激之色向狼款款作了一礼。

狼对着之前抱着绿袖的那名女子道,"我与张君房算是故友,本来还想逗他几日,现在看来还是应该尽早将他送走为上。"

那女子微微颔首,"尽凭狼王安排,实在是姐妹们道行浅薄对那些道人无能为力,烦劳狼王特意从北原赶来相助,紫裳替红绡姐姐先谢过大人。"

狼摆了摆手,"你们红绡姑娘对季怀措情意难却,只是人死不能往生,她若觉得这样便是满足,我也不好阻拦,只是今后行事还需仔细,万不能露了马脚。"低头略略一忖,然后又道,"妖都有如此情谊,况凡尘俗子,但那张君房却是真的心冷无情,年纪尚轻又修为极高,你们今后若是再遇到他万不可抱以侥幸接近于他,定要自保为先,切记!"

那几名女子互相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我先走了,你们自己小心。"

狼转身,一如来时,消失无踪。

张君房曾按季怀措的生辰八字卜过一卦,卦象显示季怀措命数已尽却未堕入轮回,便以为这个季怀措乃妖邪化身而成,之后却亲眼看他穿过伏魔障而丝毫未损,于是备感蹊跷,只是无论如何他也猜不透其中道理。

其实张君房并没有卜错,季怀措本应于前年冬天便该命丧黄泉,只是万没想到季怀措当时的相好乃是狐妖幻化,季怀措虽生性风流,却也生得文质儒雅,清秀俊逸,满腹才学,待人接物又是温和有礼,那狐妖和他相处久了,不觉便动了真情。因不舍心爱之人离她而去便用锁魂草将其七魂六魄封于体内,人虽活着却是心智全无,而那狐妖仍是日日陪伴左右仿佛斯人依旧。奈天有不测,此事被季老夫人撞破,后又请来道士驱妖,狐妖道行浅薄无法抵挡,本就此离开却又实在舍不下情郎,万般无奈只好向已修行千年的北原狼王求助,打算唬走了那些道人便再回去

狼回到宰相府后,略施法术,于是整个大宅阴云笼罩,邪气横秋,然后看了张君房暂住的那园子方向一眼,这才进去季怀措屋内,躺回到床榻上。

第二天早上,张君房是被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给吵醒的。

"君房——君房!哎呀!"

有人准备像昨日那样直接闯进他房里,没想到却像撞在绵软的墙上一般被弹下台阶一屁股摔在地上。

房门缓缓打开,张君房素衣清颜一脸表情平淡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季怀措,"季公子以后还是要养成敲门的习惯才好。"言毕,单手划弧收起这对常人也是有用的屏障,这才跨脚出来,立时一股妖邪之气席面而来。

抬头四周看了眼,冷眸一挑,竟是浅浅而笑,"想是昨日打伤的那只狐狸找了帮手寻仇来了。"然后又看向季怀措,"君房要蘸坛施法驱除妖邪,正好季公子也懂道术,那么烦请季公子代为护法。"

季怀措一下没能领会这话意思,愣张着嘴看着张君房从他身上跨过一路往园子里去,眼睛眨巴了两下。

"走申位,左脚踏北斗,右手指乾坤。"

"是。"

"考鬼咒"

"天蓬天猷,真武真君。黑煞元帅,无义将军"

"柳鬼咒"

"吾奉天法,下助吾身"

"缚鬼咒"

""

"捉鬼咒"

季怀措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向那个坐在一边淡然自若喝着茶的人,"这几道咒效力逐级递增,你应该一开始就让我用捉鬼咒,还省却不少事。"

张君房放下茶杯,气定神闲,"季公子道术高深超出君房所料,不知究竟高深至何境界,故而只能一点点试了。"

季怀措呲了下牙,虎着脸转过身去。

明明就是在整我,居然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12.

法坛正上方,妖云密布,邪气缭绕,季怀措穿着张君房的道服,手里执着张君房的桃木剑,一边比划一边口里念念有声,学得倒是有点入木三分。

"先捉邪鬼,后擒妖精"

浓稠的黑云一点点压下来,阴风狂作,逞掀天卷地之势,季怀措渐显不敌,仿佛万斤压躯,"交、魂招伏"被那妖邪之气压得几乎透不过气,蓦得空中一声闷雷乍响,季怀措一个失力向后趔趄了两步几跌倒在地。将手中桃木剑往地上一杵,几乎是拼尽最后一口气般吼了一声,"病患安宁。急急如律令!"

可谁知那符咒却是毫无用处,妖云之上电光阵阵,忽得只闻一声雷霆骤响,震耳聋,随之一道妖冶紫光照着季怀措劈了下来。

"天雷隐隐,地雷合形。神雷一发,水雷合兵。"

就在此时,张君房一掌落在几案将茶盅震得粉碎,一跃而起飞身直入法坛之内,伸手拽过季怀措将他往外一推同时从他手取下桃木剑,口中暗念"斩魔咒",自下而上横臂一扫,那剑气如刃,犀利张狂,以锐不可挡之势斩开那道雷电,随即跃身而起,又是振臂一挥,便见那剑气似携龙吟虎啸直冲天际,几声闷雷大作,妖气骤敛,那团乌云已如裂镜般破碎散去。

待妖气散光,张君房烧了几道符纸于水中,吩咐下人将水洒施在宅子各处,然后才挽着桃木剑走下法坛。

季怀措坐在地上看着他。

"你拿我当饵?"

张君房蹲下身和他视线平视,"兵法有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注:《孙子兵法——势篇》善于调动敌人的指挥员,欺骗敌人,敌人必为其所骗;于敌以利,敌人必为其所诱。以小利引诱,调动敌人,以伏兵待机掩击敌人。)

季怀措无语冷笑,下一刻一道符落在脸上。

"又是不举?"掀起符纸好奇问道。

"秽气侵身,还是尽快沐浴更衣为好。"

季怀措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撕下符纸,心里却道,怕是感觉到妖气了罢。从地上起身,见张君房已走远,侍仆丫鬟收拾完法坛也都退了下去,正是四下无人,便从怀里掏出青魂珠催动法力。

不多刻,便见缕缕黑烟自他身上缓缓腾逸、轻旋,最后都被青魂珠吸了过去。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据传这紫青二珠皆为补天之石幻化而生,紫魂催法,青魂束法,狼便是用这青魂珠封了自己身上的妖邪之气,附身于季怀措体内在张君房等人面前瞒天过海。

自那日妖邪犯岁之后,张君房在宰相府宅前园后设了几道伏魔障,寻常妖佞轻易不敢来犯,那季怀措虽有些古怪,但整个人确实正常无异,便想应是秽物尽除,妖邪散去,自己下山已有一定时日,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次日,张君房整理好行装,便去往书房向季坚告辞。

季坚听闻之后,向张君房作了一礼以示感谢,又寒暄了几句,却见季坚言辞间犹豫迟疑,面上隐隐露着难色,在张君房婉言追问下,这才缓缓道出。

原来辽国国君闻知淑婷郡主逃婚之后,勃然大怒以为耻辱,一气之下发兵南下。对方领兵五万,而驻守北疆的军士约有十万,两军相差悬殊,领军的又是原左武卫将军之子杨义,所谓虎父无犬子,杨义正如他父亲当年一般,也是一骁勇善战,精通武略的年轻勇将。本来这一仗势在必得,可对方不知从哪请来的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五行八卦阵法的高人,行军布阵诡异非常,令这边折损了不少兵将,士气大挫。

"季大人的意思是?"

季坚踌躇了下,而后道,"季某是想,张真人乃修道之人,道行高深,对奇门八卦定是了若指掌,若是张真人肯往北疆助我军将士一臂之力,季某认为我军也许能再乘势而起,取其上风。"

闻言,张君房蹙眉低头似难决断,季坚唯恐对方回拒,便在一旁复又劝道,"若是张真人点头,季某可上奏朝廷,让皇上封张真人为国师,以振太清威仪。"

张君房摆了下手,"季大人言重了,君房自幼潜心道学,凡尘俗世鲜少过问,功名利禄于君房来说更如同浮云。然天下兴亡,关乎一己,本来此事理应不该推辞,只是"

见张君房略有迟疑,季坚示意他不妨直说,于是张君房想了想才抬头道,"不瞒季大人,相士曾言,君房二十三岁生辰之日有一天劫,君房也曾答应师父,六月初五生辰之日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观内现离劫日还有三月余,倘若去了北疆,君房唯恐在限定之日赶不及返回。"

听他这么说,季坚也觉不该再强求于他,便道,"既然张真人有自己苦衷,季某也不强求,望张真人回去观内能为我方军士蘸坛祁福,愿上苍保佑早日溃敌保我江山"

"爹!爹!"

有人一头闯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大呼小喝的成何体统!"季坚对着来人声色严厉地呵斥了一句。

许是没想到张君房也在,季怀措愣了下却也没说什么,显然是跑得急了有些气喘,走到季坚跟前将一封书信递于他。

"前方又来战报,杨将军领兵夜袭辽营误入敌方邪阵,所带将士无一幸存,杨将军也身受重伤,我方损兵四万,情势危机!"



13.

夜色如墨,星河逶迤,静立于湖心亭里的人一如这静谧而深邃的夜,清冽,幽然。

听得远处传来些微的脚步声,于是回头,来人着了一件银白的裘袄,手里执了一壶酒。

"去你房里找你,结果你不在,问了下人才知道你原来是在这里。怎么今晚这么好的兴致,肯出来赏月?"

张君房负手身后微侧着头,眼神清澈而明濯,季怀措将酒壶搁下,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杯子,在桌上摆开满满斟上,然后执起一杯敬向张君房。

"你肯同意前往北疆助以一臂之力,实乃大周之福,怀措代天下黎民敬你一杯。"说完仰首一饮而尽,张君房却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季怀措抬袖拭了下嘴角,而后笑,"修道之人也不能喝酒?"

张君房摇了摇头,"不,修道之人不讲那么多忌讳,但也有人为了达到更上层的境界而斋戒禁酒、清心寡。"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

张君房走过去执起酒杯,"季公子愿意这么想的话,君房也不作辩解。"说完也是一饮而尽,然后捻转着酒杯,嘴角含着一抹浅笑,"淑婷郡主逃婚一事,季公子也说了,君房是共谋,既为共谋造成今日之局面,君房势必要亲自解决才不枉负修养人性之根本,而季公子这杯酒是否还带着心虚的成份?"

"张君房,你太小我季怀措了。"

于是张君房一脸愿闻其详,季怀措又给两人斟上,才又缓缓道。"若是害怕,当时就应该把淑婷郡主交给亲王府侍卫而不是将她送走。"

"不管是送走还是留下,只道季公子游遍花丛,处处留情,今日才方知季公子也是心怀天下之人,君房倒是颇感意外。"

季怀措先是笑着点头,然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拍着桌子跳了起来,"好你个张君房,拐着弯来讽刺我。"合掌拍了两下子唤来婢女,吩咐她将他房里那坛锦瑟取来,顺便让膳房做几个精致小菜上来,而后才对张君房道,"看我今晚不灌醉你!"

张君房看来确实心情不错,和季怀措隔着一张石桌坐了下来,"若是君房醉得人事不省,那明日就有劳季公子代为出行了。"

季怀措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磕,然后手指着他,"你这一招阴毒,明知我无情不欢,让我去那种地方莫不是要憋死闷死于我。"

张君房虽已二十有二,但男女之事于他而言却仍是如水中花、镜中月,即使明白男女欢合乃人世常情,但清静无如他又怎能体会出季怀措言辞里的玩笑含义。若是别人,季怀措此话一出定是招来笑声迭起,但这会张君房听了之后也不过抿着嘴浅淡而笑。

玩笑之际最怕孤掌难鸣冷了场,季怀措这会便有一石头丢进无底洞连声扑通都听不见的感觉,后又转念一想,对着张君房讲这些简直和对牛谈琴无异,所幸自己道学也不浅,故而换了话题讲了些关于道家修学之事,张君房这才显出些兴趣来。

酒菜不一会就被端上来,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一杯又一杯,谈到兴起时张君房还亲自起身比划给他看,看来说得甚是投机,就连夜已渐深也丝毫未觉。

"君房君房?"

季怀措叫了几声却不见应答,回头看去,发现那人已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锦瑟清醇,浓而不冽,但张君房毕竟不谙酒性,这么一坛子下去即使两个人分也够他呛了。

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君房?君房?这样子睡可是要着凉的君房?"对方显然醉得不轻,这么个叫唤法都没反应。季怀措略一沉吟,起身走到他旁边。

张君房除了蘸坛施法其余时候总是一身灰青的道服,式样简单而朴实,今日也不例外。因着姿势的关系,此刻衣襟微敞,怀里似揣着什么,莹蓝的光芒明灭扑闪。季怀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确定他是真的睡死了才屏住气息朝着他衣襟里面缓慢而又分外小心地探手进去,一点一点,仿佛就要触到那光芒的根源,蓦得一道金光刺目,季怀措像被弹开了一般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季怀措一阵莫名,再看他胸口那里,金光如芒。便想那紫魂珠定是被他下了什么符咒屏障,除他以外的人都靠近不能。枉费自己花了这么大力气灌醉他,结果还是小看了他,遂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夜风沁冷,许是睡得凉了,张君房皱着眉头缩了下身体,季怀措又叫了他两声,依然不醒,便只好凑下腰去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看了眼怀里睡死的人,季怀措一边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太清观后面那棵大榕树,每年都会有麻雀在上面筑窝,而每次都会有新生的麻雀掉下来。小麻雀自己飞不上去,你又不让我吃,自己养着又不肯,偏要送它回去那个时候你才那么丁点高,连御风术都不会,还是我一次次把你抱上树"

低沉温淳的声音,隐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房间里,烛火微明,季怀措动作很轻地将张君房放在床上。



14.

"若是告诉你事实原委,我想你是决计不会相信的"伸手,将垂落在他脸上的发丝捋开,手指却舍不得离开,顺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

"你对你师父言听计从,然你可知我为何几次三番对紫魂珠下手?我不过是想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紫青二珠本就是北原狼族世代守护的宝物,当年你祖师爷擅闯北原狼族的禁地,杀我父母伤我族人这些你都未尝听说过吧。"说着,眼神不禁流露出一丝哀绝,记忆里那惨绝的一幕还仿如昨日。父母,兄弟,还有数不尽的族人,只是离开了几日,回来时看到的却是如坟冢般的死寂。

"这些话,我也只敢这样对你说"

若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明白自己不应该去恨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遥想那许多年前,忍着悲伤与哀绝和余下的族人重振兴旺,而后独闯太清观准备一报血海深仇,却发现掌门早已换作他人。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那些仇恨未解却已化作尘埃,纷扬散去,多少无奈。他也不是参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毕竟也有千年修为,历经劫难,看俗世沧桑,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便想放手,只取回那个珠子就好,毕竟这本该就是北原狼族的东西。

静卧在榻上的人,气息匀畅,仍是睡得很沉。那一张素颜恬静祥和,两颊重晕微染,不似平日里那般不近人情的肃严端庄,却是多了几分柔软与媚色。看着看着视线不觉又落在那两片抿紧的薄唇之上,此刻因着酒水的浸润而透着淡若桃花的粉,那粉,粉得恰到好处,粉得淡雅而不艳。于是想起之前在醉花葶里的失态,不禁嘴角一勾。

罗纱低垂,烛芯闪烁,明灭摇曳的烛火下,两重人影交相叠映。

缓缓凑上去,在将要碰到时犹豫了一下,上一次是玩笑,或者说是改不掉的想要逗弄他的习惯,那么现在又是为得什么?

不得而知。

应了红绡的请求,从北原往燕京相助,半路上却是折去了太清观

嘴唇相贴,柔软、湿润,尚残留着酒香醉人,辗转厮磨反复品尝着对方的甘冽,良久才分开来。

"啪"灯花炸响,如豆灯火在季怀措的眸子里跳了一下,映着点点光曜,幽远,深邃。伸手扯过被褥替他盖好,尔后才熄了蜡烛从他房间离开。

张君房一觉醒来只觉天旋地转,头痛裂,用力摁了摁太阳穴,不禁开始后悔不该学人家醉酒飞觞,肆意不羁。

用过早膳之后便向季坚告辞,季坚甚是客气一路将他送至门口。张君房本打算遁风而行,奈何宿醉未醒法力皆无,只好选择骑马代步。走了一截,才想起从醒来到离开都没见到季怀措。

像自己一样醉了一宿是绝不可能的,以他的性子该是又混到那种地方去了罢。

正这样想着,一抬头,却见前方一人一马英姿飒爽。那马是高头云骢,通体纯白唯头顶一簇银灰,筋骨精壮,甚是神骏。而那人,仍是一身银白的锦袍,披着件绣了银线的玉白大氅,衣袂飘风,发带飞扬,正控着云骢神态悠然地望向他这边。

张君房一挥马鞭,迎了上去,"季公子是来送君房的么?"

季怀措一笑,和张君房并辔徐行,"听说塞外美女高窕挺拔、热情奔放,怀措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那季公子何不遁风?也好免受这马匹颠簸之苦。"张君房看着他故作疑惑道。

季怀措脸一沉,"明知我法力有限,遁不了那么远,张君房你偏要捅破才可?"

"呵呵呵,君房不敢!君房要赶去北疆,先行一步!"张君房双腿用力一夹马肚,那马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季怀措看着他背影,眉角一扬,狠狠抽了一马鞭,催着马从后面追上去。

"君房,等我。"

官道之上,朔风紧起,两匹神骏奔蹄飞踏一路向北,而身后,云縠低垂,尘沙飞扬。



15.

长风啸日,墨云残卷。

空气里满是血和泥土混杂的腥气,视野所及,尸横遍野,满目仓夷。

金属抨击的铿锵之音,血溅出时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涉身世外,意识脱离了那混淆杀戮的世界,所有的声音凭地消失,只听得自己粗重急喘的呼吸,一下一下,似要将这血腥惨烈全吸进五脏六腑来。

疲了,倦了,但是手臂却停不下来,手里长剑泛着冷冽的白光划开长空,白茫的剑气在一片血色中傲然纵横。红,满目壮烈的红,跳动雀跃的红,连那原本是苍蓝藏蓝的天也染上了这灼色。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一场杀戮,而是一场庆典。

止步回望,似在寻觅什么,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双凤眸清濯凛然。

抬眼,血肉横飞,如烟花火,在天绽放,盛开,然后飘散而后,他听到,烟火窜上天空的那一声长哨,长箭破空。

肩膀上钻心椎骨的疼,把他拉回了现实,一瞬间,金戈铁马,风云变纵,所有的声音冲击着他的鼓膜。

这是一场属于杀戮的庆典!

"将军!"

副将从一片混乱里杀了出来冲到他的身边,"将军,您的手!"

"不碍事。"他语气平淡,挥剑斩断裸露在外的大半截箭,"方才失了神,不过这一箭倒是让我清醒了不少。"

昂首云天,含指吹哨,不一刻一棕毛鬓马铁蹄扬尘,似从天而降,越过刀剑奔踏而至,他一甩剑飞身跃上马鞍,缰绳用力一收,那马儿登时前肢离地,一声长啸。

风凌乱了发丝,衣裾飘飞,眼怔怔地望着前方,大辽那固若金汤的阵势,何时才能击溃?

"吾为天神下坤宫,巡震兴雷离火红!"

一个清冽冷静的声音蓦得响起,如一柄利刃划破长空,盖过兵器的碰击以及血腥惨烈的尖叫,仿如来自天外,令所有人为之一憾。

杨义也是一愣,四下寻找这声音的源头,一回头,却见一人自山崖之上飞身而下。

"巽户下令召万神,禹步交干登阳明。"

那人一身灰青色的道服,手执三尺青锋,广袖飘飘,神态自若。脚刚一沾地,便又跃身而起,登云纵风踏过人群落至另一处,如是几次,最后却是落于敌军阵前,将手中长剑往土里一插而后双手掐决。

"天昏地黑,日月不明。邪神鬼道,无路逃形。急急如律令!"

便见他之前落地之处,光华璀璨,华丽夺目,紧接着自那几个点分别射出光线,各自连接。被圈在光线之内的将士皆都愣神在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因着所处地势较高又坐于马上,杨义这才发现那地上点点线线竟对印天上星宿,显然是一道阵法。再看那摆阵之人,迎着敌方傲然而立,口中默念了什么而后一掌落于地上。

顷刻地动山摇,狂风肆作,天地间一片肃杀,乌云拢聚电光寒闪。忽得一声炸雷,震耳聋,几道闪电横空而出,落于那阵内,接着便是漫天飞沙走石,地崩山裂。

杨义紧紧抓着缰绳控住受惊发狂的马,风沙迷眼,耳边隆隆作响,只见那地面仿佛被撕开几道大口一直龟裂至敌方阵内。

那人起身一把将剑从土里拔出,腕臂一转,剑指敌方。

"火、炽、风、驰、变、为、狱、院!"

话音落下,天雷勾地火,烈焰如龙,呼啸着向敌军席卷而去,只一瞬,对方便陷入团团火光,全军溃散。死守半月,终见月明,杨义这边顿时欢呼如潮,众所雀跃。

见敌军退去,张君房这才施咒收了地火,然眼前已是一片焦土,灰烬漫天。轻吁了口气正要转身,却闻站在一旁之人大喝了一声。

"君房,小心!"

随之猛地被摁倒在地,同时听见压在身上的人闷着声音哼了一下。

"季?"张君房伸手去扶季怀措,触到的却是一手温热的粘腻,"季公子!季公子?!你怎么了?季公子?!"

季怀措微微睁开眼,脸色苍白,嘴唇动了两下想说什么被张君房一手捂住,"别说话,你没事的,我一定会救你。"

季怀措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将他的手从嘴上搬下来,而后包在自己掌中,"来不及了我想我是撑不住的只可惜只可惜"

"季公子,你一定要撑着,我会救你的,我会想尽一切方法保住你性命的!"张君房显然是有些急了,驱妖除魔他再拿手不过,但是面对生死却是无能无力。

"只可惜我见不到见不到"

"季公子"

"见不到塞外美女了!"

张君房一愣,然后才看见那斜插在地上的箭,于是脸色一沉,摸出张符纸在季怀措面前抖了抖,季怀措一惊连摸带爬从张君房怀里逃开,还没爬两步便听得一个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雷、霆、号、令!"

季怀措想,这次是真的见不到塞外美女了。



16.

辽周边境周军驻营

月落星辰,远山如簇,营地上燃起簇簇篝火。火光温暖而明亮,围坐在篝火前的军士喝酒说笑,兴致来了随便拖个人练上两手。肉香阵阵,柴火噼啪作响,真是好一派庆胜欢腾之像。

"自从辽人来犯,将士们死守抵抗几乎日夜不眠,很久没有这么高昂的气势了"说话的人很随意地披着件大氅,裸露在外的肩膀和胸口上都缠着厚厚的布条,隐隐透着血迹。"这都要靠张真人,简直有如神助,杨义有伤在身只能以茶代酒敬真人一杯。"

张君房执起茶盅回敬,"君房只是略施薄力,杨将军文韬武略,手下个个英勇神武,有将军和将士们镇守边疆这才是大周之福。"

杨义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张真人你就别再取笑于我了,若是杨义有父亲当年一半的英明才干,这会也不会伤得连酒都不能喝,这么值得庆祝的时候却不能痛饮一番,实在是无酒不欢,无酒不欢啊。"

"呵呵呵。"张君房被他与外在极为不符的孩子心性逗得不禁笑出声来,"杨将军不用客气,称呼我为君房便可。"

听到张君房这么说,杨义转过身,火光跃动下眸子锃光瓦亮,"好啊,我总道那些道人真人的都是白发长须,鹤骨仙风的模样,哪里想到竟然像你这般年纪轻轻,叫你张真人还真不习惯。对了,我今年虚龄二十五,君房你多大?"

张君房笑笑,淡声道,"杨将军长我三岁。"

杨义捶了自己手心一掌,几步走到张君房面前,"那你也别将军将军的,若是不嫌弃就以兄弟称呼好了。"

"那君房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执杯而起,"君房同样以茶代酒敬义兄一杯,祝愿早日击退辽师,大获全胜。"

"好!"杨义兴奋之下一掌落在桌上,却是忘记自己有伤在身,登时痛得呲牙咧嘴,蹙眉顿足,待到痛劲缓去,倒是自己先笑了起来。

哈哈哈!主帅帐内笑声朗朗,帐外军士更是畅无顾忌、肆意尽兴。

杨义性情甚为爽放,和张君房几杯茶水来去便已至无话不谈的境地,和他说了之前两军对阵的情况,又粗略地描述了下对方在自己阵营前摆的奇阵。张君房听后蹙眉忖了下,表示要详加考虑便向杨义告辞出了主帅营帐。

皓月沉钩,星汉如璨,四下一片寂静清廖,喝醉的将士三两成堆瘫在地上,张君房细细绕开他们回到杨义为他安排的营帐。

刚一掀开门帘,便听一沉敛醇厚的声音,"谁?"随之一道光刃迎面袭来。退了半步,闭目凝神,那光刃眼见就要刺中眉心却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消散碎去。

"你走路都没声,我还以为是夜袭的人。"季怀措正光裸着上半身,背后一道狭长的伤口横在左后腰。

只道那箭没有刺中他,却没想到竟也留下这么重的伤口,眼睛一瞥又看到他身后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便淡淡道。"那伤口还是不要碰水的好。"

"不碍事,我只是怕你受不了我身上的血腥气。"

听到季怀措这么说,张君房不禁心里一震,污秽脏邪乃修身大忌,每逢法事前后必要斋戒沐浴,就算不做法事,平时对自己也一直恪守着这个戒律尽量不让秽气沾身,只是没想到季怀措心细至此,连这个也顾忌到了。

见季怀措正抬脚要跨进浴桶,便走过去一把拉住他,"血腥气待会燃香熏一下就行了,出门在外这里又是军营不需要这么讲究。"

季怀措看着他,眨了眨眼,突然嘴角邪恶一撇,"这样那这水岂不是浪费了?不如你来洗,我帮你搓背,如何?"

"我不"

那个"要"字还未出口,季怀措拽着他胳膊用力一扯,张君房没能站稳脚跟直接跌进浴桶里。

"季公子你"从水里爬起来,张君房一脸惊诧和怒意,浑身下上当然是全浸透了水,沾在脸上的头发,发梢还在不断地啪嗒啪嗒往下滴水,看起来甚是狼狈。

季怀措很想笑,虽然以前也常常和他两个在太清观后面的溪水里打来闹去搞得好像两只落水狗一样,但是这会张君房的表情可是比小时候有趣的多。

"季公子觉得这样很好玩?"张君房冷声问道。

季怀措知道再不收住估计又要挨雷劈了,遂摇了摇头取过挂在一边的干净的浴巾,"君房,你别生气,我不过开个"

哗啦一声。

"玩笑。"

不知从哪里泼来一瓢水将季怀措从头淋到脚,季怀措呆了一呆,抬头,张君房半倚着浴桶,手里一张湿透了的符纸。

"我居然忘了你不光会召雷"

季怀措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然后一笑以迅雷之势取过桌上的茶壶往空中抛去,茶水尽洒,季怀措双手合十然后划弧,那水滴像是被凝固住竟然漂浮在半空中。"君房,休要小看于我!"言毕,手朝张君房轻轻一撇,一部分水滴直朝他而去,趁着他抬臂遮脸的空档又连着撇了几拨过去。

连着被泼了几下,张君房也耐不住,暗暗掐决准备在像之前那样再淋他个痛快,却没料到自己这次召来的水居然被季怀措张的屏障全数拦下控为己有反倒任其所使。于是更加恼怒,翻掌,结印,手一扬,浴桶里的水化身为龙呼啸着冲破季怀措的屏障。

整个营帐内顷刻倾雨如注。

"君房,我投降,可以收手了!"

季怀措箭步上去抓住张君房的手,不想张君房的手一动,那条水龙掉了个头直接朝他们冲过来。

"季公子快躲开!"张君房一声惊呼。

来不及张屏障,季怀措胳膊一伸将张君房护在怀里以背脊抵挡。张君房的法力绝非泛泛,虽然只有那点水,但化生而成的龙依然威猛。季怀措一声痛哼,带着张君房一起摔进浴桶里,而那龙则变回为水哗啦一下尽浇在两个人身上。

"季公子?!"

见季怀措咬着牙眉头拧作一团,想是那一记应该不轻,又是有伤在身,张君房不禁有些慌神。

季怀措只觉得疼,火辣辣的疼,疼得烧心烧肺,脑袋嗡嗡作响,对方说什么都听不到,只看见他嘴唇张合,而那总是波澜不惊平水如镜的眼神隐隐含着一丝担忧。

那个心冷无情的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以为是自己疼得生了幻觉,便什么都顾不得,擒着他的手将他往水里一压,照着那对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17.

只觉得不能呼吸,按住双手的力道大得惊人,更加令他错愕的是——那个人,在他唇上在他唇上?!

奋力挣扎,却是换来更加霸道的汲取,不幸呛了口水,张嘴同时却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乘机钻了进来,勾起他的舌头,厮缠在一起。于是心里涌起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情绪,如含苞绽放,缓缓地一层层地剥落花瓣,腾然而升,然后迅速流淌过四肢顺着脉络袭遍全身,不禁一阵战粟,为这莫名的感觉。

水花四溅,季怀措显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几乎用着全身的重量压制住对方的抵抗,有些肆无忌惮,又有些豁出去的意味。那个个头小小长得圆嘟嘟脾气又很躁的张君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抽了枝发了芽,一转身便仿佛换作了另一人,清静尔雅,宛若青莲,就此扎根在了心里

明知人妖殊途,明知他潜心修道绝不可能逾规越矩冒犯禁忌,但是哪怕一次也好就一次

砰的一声,那木制的浴桶四分五裂,木片乱飞,水淌了一地。显于张君房双手掌心的符印隐隐泛光,季怀措仍是压在他身上,彼此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但视线却不曾从对方脸上挪下来。

一个炙热灼烈,另一个却清明冷清良久,季怀措重重咽了口口水,再度向他伸出手去,却在同时,啪的一张符纸落在他额头上。

"发生了什么事?"

"呀!哪来的水?"

"吵什么吵!"

有闻到动静的将士冲了进来,却是被眼前一片狼藉给愣了一愣。整个营帐简直成了水帘洞,到处都在滴水,地上坐着两个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人,听见喧哗,齐刷刷地回头

同是被声响吸引来的杨义见到两人这副样子,尤其季怀措脸上还垂着一条符纸,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们两个这是在干嘛?洗澡么?怎么这水都洗到帐顶上去了?"

季怀措从脑门上扯下符纸,一笑,"我和君房闹着玩,结果一下没收住手,就成了这样了。"

张君房依然是那副纹丝不动的从容淡定,"打扰义兄和各位将士休息了,君房这就收拾。"说着,振袖一挥,从门外卷来一阵烈风,吹得人东倒西歪,待到勉强站稳睁开眼,那阵风也来无影去无踪,营帐之内已是滴水不见。

"厉害!君房,你又让我开了眼界了。"杨义赞道,走过去拍了拍张君房的肩膀,"今晚还是早些休息,明日我们还要商议如何破阵。"

张君房点了点头,目送杨义和那几个将士离开之后回过来头看向季怀措。

"你方才中了魔障失去常理险些将我溺死"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榻边合衣而卧。

季怀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符纸。

妖邪退散么?

果然他是一点都不明白。

不禁心头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之感,人生最难过情关像他这样心无杂念,不谙世事,不顾七情六,明静纯澈几乎纤尘不染,才是修养人性、潜心修道最好的境界。

然后得道飞升,再不理俗事尘寰。

只是

符纸被揉作一团,手指一弹,便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而后落地。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攀上云顶,紧接着堕落。对方的感觉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自己唇上——冰冷,淡然,却也很柔软,就和他人一样

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心冷如冰

你受伤了?

千年修行若是你一直留在观里斋戒修心,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得道。

狼!说过多少次了,不准欺负它,要把它送回去!

快点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让师父抓到了

看了眼卧在榻上气息匀畅的人。

差一点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妖。



18.

"那就是辽军所布之阵。"

云遮雾缭的断壁残崖上,隐隐现出几道人影,山风凌厉,吹动马鬃飘扬,袂袖翻飞。顺着杨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崖下一片空旷,乱石林立,沟壑纵横。

季怀措回头看向张君房,只见他神色肃严,紧紧盯着那阵势眉头微蹙,看了良久又控着马沿着崖边来回走了一圈,而后颇有些赞赏地点了点头,不禁轻声叹了一句,"好一个风后八阵兵法图!"

见另两人一脸狐疑,遂辗然而笑,解释道,"此阵按文王八卦方位图排列,内圆外方,四为正,四为奇,馀奇为握奇,加上中军共为九大阵,又可分组为六十四小阵,与周易别卦的六十四卦相合,后方尚有二十四小阵以为机动之用。尝言往古之时,黄帝为讨伐蚩尤,拜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为交,并与风后研创八阵兵法图,据传此八阵,合而为一,平川如城。散而为八,逐地之形。混混沌沌,如环无穷。纷纷纭纭,莫知所终。合则天居两端,地居其中。散则一阴一阳,两两相冲。勿为事先,动而辄从。今日终于有幸一见,此生便也无憾。"

季怀措牵起嘴角冷冷一笑,"就算这阵式再稀奇,君房你也不用称赞至此,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唉~此言差矣!"杨义出声打断了他,"君房说那番话不过是出于赞赏,无论如何,此人能再现上古传奇便也值得敬重。"说完转向张君房,张君房浅笑着点了点头,"义兄所言正合君房所想。昔者汉之诸葛,大名垂于宇宙,而成于八阵者居多。诸葛之八阵。昉于黄帝、风后。可见风后八阵兵法图实则于诸葛武候所推演八阵图之上。"

(注:昔者汉之诸葛,大名垂于宇宙,而成于八阵者居多。诸葛之八阵。昉于黄帝、风后。此一句出自《八阵图合变说》明?龙正撰)

"如你所言,此阵就是无法破解?"杨义问道。

张君房又看了一眼悬崖之下,而后道,"世间并无绝对之事,阴阳相待,正邪以分,既有创阵之人,也必有破阵之法。况且此阵尚有瑕漏,可见布阵之人也并非了解全部,待回营之后君房再细细推敲破解之法。"说着,一勒缰绳调转马首,"义兄,出来已有些时辰,我们回去吧。"

杨义笑道,"有君房这句话,我也放心了。驾!"

朔风猎猎,雾云腾逸,才一眨眼的功夫山崖上便只剩一人一马一片冷清。望着那两人驾着马并肩远去的背影,季怀措不禁心生疑惑——难道自己是透明的不成?

沉了口气,扬鞭一挥,催着马追了上去。

回到驻营,张君房便一头钻进营帐伏在案前写写划划捉摸破阵之法。季怀措无事可做甚是无聊,在校场上看了会将士练军事,又牵着马在营地周围绕了一圈,最后索性躺在溪边草地上一直到日落西山夕云初起。

回去营帐,一掀门帘,便见张君房坐于案前,提着笔蹙眉沉思。烛火摇映,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分外明亮。

凑到他身边一看,那里厚厚一叠皆是画乱了的阵式图,又见他全然沉浸其中竟连他走近也似未察觉,遂伸手抽走他手里的笔,张君房一个惊愣,抬头,正对上季怀措的目光沉柔。

"想不出来就早点睡吧。"季怀措将笔搁下,取过他面前那叠纸细细看起来。从张君房圈画出来的地方来看,可能是觉得那阵式的命门在后方虎翼、蛇蟠之处,季怀措想了想,便对他道,"若是命门安于此处,我们从后方突袭,岂不是就能一举击破?"

张君房嘴角一弯,口气平淡道,"之前在山崖上已经说了,八阵之外还有二十四小阵于后方作机动之用,冒冒然闯进去,无疑是自投罗网。"

季怀措挑了下眉,也没再多说什么,低头,就见张君房正眸子清亮地望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季公子也懂道术,对于此阵可有看法?"

"季公子"三个字落在耳边,生冷得紧,一想到白日里在悬崖上对着杨义一口一个"义兄"的亲热劲,便生了一肚子不满,冷冷地嗤了一句,"你倒是懂得看人做人、趋炎附势,才认识人家将军几天就已经称兄道弟起来,见着我就公子公子的叫,我们认识的时日也不算浅,倒比那才见了几日的还生分。"

张君房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不禁感觉百口莫辩,但以他的性子,素来清心寡惯了也从未曾与人有过纷争,便也不愿多作解释,冷着脸起身绕开季怀措往自己榻边走去。季怀措知他是动了真怒,只是面上不露,故而上去一把拉住他。

"是我失言,我道歉。"

被对方抽手甩开,季怀措站在那里倒真是有些无措,看着他清冷淡然的侧脸,清秀精致的轮廓,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指骨咯吱作响,良久,才一点一点松开,撇开头吸了口气,转过头来时又恢复到那副玩世不恭的轻浮笑容,凑了过去。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是我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张君房看了他一眼,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张,季怀措像得了便宜似的开世缠不休。

"睡前要不要沐浴?昨天不是说还要帮你搓背的么?"

"要不出去赏月对诗,今晚夜色不错。"

"君房?君房?喂,你别不理我,哎,别睡啊!"

夜露凝霜,冷月低垂,墨色笼罩下,清冷而寂寥,天地仿佛回归最初,而那深埋于心底的情潮迭起,却卑微如尘,低到无极之荒,丑陋得连自己都不忍面对。



19.

一连数日,张君房都呆在营帐内索破阵之法,季怀措则在一边闷得发毛,于是能捣乱就捣乱,不捣乱的时候就想法子作怪。

自那日鬼使神差地亲了张君房之后,季怀措也是越来越色胆包天,搂搂抱抱开始变得寻常,逮着机会在他脸颊嘴上啄一口也不是没有的事,反正大不了就是挨雷劈,劈啊劈的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

"君房,吃饭了。"

季怀措端着饭和几样清淡小菜走进营帐,见张君房正皱紧眉头摁着太阳穴,遂在桌上放下盘子走了过去,替他按揉脑门。"你这样整日茶饭不思地想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把自己逼到绝路里去了,应该出去走走换口气兴许还能有所收获。"

撇开季怀措的手,起身负手而立,"现在双方皆都按兵不动我怕再耗下去会影响士气"说着,五指张开在空中一抹,一副文王八卦方位图现于空中,"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攻虎翼、蛇腹之处,只是"执起搁于砚上的笔,朝着八卦图用力一掷,只见那图上阵式挪移,分而复一,复而分之,紧接着啪嚓一声清脆折响,那枝笔断成几截落在地上,"若是那样,势必是一场恶战,孰胜孰败不得而知。"

两人一阵沉默。

"先别想那个了,再不吃就凉了"季怀措将他拽到桌边,又递了筷子到他手里。

张君房端着饭碗捏着筷子,眼神却是直楞楞地盯着地上那断成几截的笔,一筷一筷往嘴里塞,胡乱嚼了吞下去,想是也不分咸甜苦辣。

"唔——!"

一声低哼,随之是筷子落在桌上的声音。季怀措好奇回头,见张君房捂着嘴眉头皱作一堆,想一定是吃饭分神的下场——

"怎么?咬到舌头了?"

对方点点头,估计是疼得不轻,眼里泪花寒闪,不禁有些好笑,搬凳子挪过去,"让我看看严不严重。"将他的手从嘴上搬下来,捏着下颚迫他张开嘴,然后道,"只是有点出血,还算不上严重"随即嘴角一弯,有些恶质地开起他的玩笑,"真可惜,咬断了多好,那样就不能随便念咒召雷了。"

张君房嗔了他一眼,只是这一嗔眼里还噙着泪水,倒是少了些怒意添了几分怨色,恰恰嗔进了季怀措心里,如一石投湖,涟漪扩散,便想也不想得低头压了上去,含住那两片薄唇,辗转。

淡淡的血腥味在彼此唇舌间缓缓化开,摁着他的后脑勺不让他退开,然后更深的吻了下去,勾起他的舌头,纠缠搅扰,一如第一次的唇舌相交,饥渴而霸道地汲取着他嘴里的津液,直到彼此都喘不过气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这样就不出血了。"季怀措牵起嘴角笑得极为轻佻,在张君房一掌落下来前,已经收拾好了桌子三两步窜到门口,"这些也没办法吃了,我去给你熬点粥。"话音落下,门帘一掀,人已不见了踪影。

咬着牙一路疾走,然后一头冲进火头军的营帐,才如落下心头石那样长舒了口气。

越是亲近便越是折磨,自己何尝愿意用这副不正经的表情面对他,自己又何尝愿意摆出这副玩世不恭的调笑态度?

望着水缸里倒映出来的季怀措那张俊逸隽秀的脸,季怀措狠狠地一掌下去劈开水面。

在炊事营帐里呆了良久,待到情绪平缓才端着粥回去,刚走到那里,却见到张君房和杨义站在营帐外面说说笑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样子看起来甚为亲热,杨义的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脸凑在他耳旁近得几乎就要贴上去,而张君房只是一味浅笑,那表情三分惊讶三分疑惑还带一丝鲜少看见的羞辗。

季怀措看了登时一肚子火,和"季怀措"相识这么久,他却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那种表情,不禁气得端着粥碗的那只手直直发抖,一怒之下转身,却听见张君房在他身后叫他。

"季公子"

站在那里不响,身后那人渐渐走过来。

"季公子可否抽空陪君房到后方边镇走一趟?"

季怀措一愣,回过身,四下看了一圈,才敢确定张君房确实是在对着他说话。还不待他点头,那个替他们牵马过来的将士已经从他手里取走了那碗粥并且将缰绳交到他手里。

张君房翻身上马,对他道,"季公子不是说君房那样想是想不出结果的么,不如一起出去走走。"

"好!"一笑辗然遂也纵身上马。

后方边镇只在几里之外,策马而行不消片刻便到了。

牵着马缓行于镇上,季怀措不禁有些好奇,"君房,你怎么想到要来边镇?"

张君房看看他并没有回答,左右而望,似在寻找什么,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闻声抬头,风拂幨幌,而那"花、月、楼"三个字着实让季怀措下巴跌在地上。



20.

他、他居然带自己来逛窑子?!

愣神在那,听到张君房对老鸨说要间上好的包厢,季怀措忙收起下巴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把揪住他,"君房,这里不是酒楼。"

张君房回头,淡淡一笑,"我没说要上酒楼啊,义兄说的就是这里没错,季公子请随我来。"然后一捋衣摆,跨脚走了进去,甚是熟门熟路。于是季怀措站在那里,心里把杨义抽筋扒骨碎尸万段了一百遍,见他已随老鸨上楼,才急急跟上去。进到包厢,张君房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鸨,"挑三两个能歌善舞、会琴棋书画的过来。"

接过那银子,老鸨立时笑得脸上厚厚一层胭脂几龟裂开来,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君房!"

闻声,回头。

"妖、邪、退、散!"

掌风拂面,张君房甚为不解地看着那个对他结印使咒的人。

"季公子是感觉到了妖气?"

季怀措不回答他,收掌,掐决,再来一次,"妖邪退散!"

张君房眨了眨眼,提醒他,"季公子你结的印是祛病消灾的"

季怀措眉头一皱颇为懊恼地收掌,他当然知道那是"祛病消灾",自己就是妖怎么可能使祛邪印?!

上次为了耍他而把他带到青楼去,结果他一身浩然正气、清明自持丝毫不为所动,坐在那里任凭勾诱简直和冰雕的人似的,现在倒是自己跑来这种地方,居然还点了能歌善舞、会琴棋书画的姑娘,还不值一个!!!不是妖邪上身是什么?!

"君"

虚掩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两人一齐转向门口,便见陆续进来几个身材高佻、碧目深鼻的女子,抱着各式样子稀奇的乐器,个个爽朗英气不似中原女子的婉若灵动,顾盼间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张君房看了眼那些女子,随即转向季怀措,"季公子游遍花丛,品花无数,不知这几位女子能否入眼?"

季怀措不禁愣怔,"你什么意思?"

"季公子曾经说过,想要一睹塞外女子的热情奔放。"

"所以你就带我来青楼?"

张君房抿嘴淡笑,"还是君方考虑不周,像季公子这样风流潇洒、随性而为之人,又不似君房为修养人性而需要斋戒,想整日闷在营地里确实会闷出病来虽也有军,但是义兄说,季公子定是看不上那样的庸脂俗粉,便让我带你来这里瞧瞧。只是"

"只是什么?"季怀措没好气地问道,心想,怎么说我也修炼了千年,道行修行都比你只高不低,要论心斋常斋也绝不比你逊色,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求不满?

(注:心斋,指"谨守天戒,心意同符,内外同仪,无思无,无虑无恐,翛然坐忘,德同真人,道合仙格";常斋,指"绝辛去厌,断荤戒"《中国道教第三卷内外斋》)

"只是这里地方小,又实在偏远,可能不像京城那么容易找到男倌,恐不能让季公子尽兴了。"

"噗!"季怀措一口茶喷出来,拎起袖子拭了下嘴,然后看向他,"男倌?"

张君房点了点头,表情略有严肃,"君房以前不知,只道男女之间才有欢爱,方才才从义兄那里知晓,原来世上还有龙阳断袖之癖。义兄还告诉君房说,自古不论官宦富人还是文人雅士乃至皇宫内院都有蒙养娈童、宠信男宠的风气。"

"我没有那嗜好!"季怀措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暗暗咬牙,在心里又将杨义抽筋扒骨碎尸万段了一次。"诚然,季怀措确实风流成性,但不代表风流就一定会喜好男色,也不代表风流就一定要日日纵情夜夜笙歌。"

听他这么说,张君房略显疑惑,"那季公子为什么要对君房"迟疑了一下子,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措词,垂眸思忖,然后才抬头,"君房以为季公子在那里觉得无聊烦闷,故而处处捉弄君房。只是君房身为男子,又是清修之人,季公子所作所为实在有伤风化,这才想到带季公子到这里来一解忧扰。"

季怀措手里的酒盅啪嚓一声被捏得粉碎,随后眸子深邃地盯着张君房,有如墨玉般莹润通透的瞳孔隐隐映着绯如炙焰的光华。

气息流转,气氛压抑,那几名女子却是杵在那里皆都不知所为,良久才有人大着胆子款款上前,娇滴滴地开口,"两位爷别都不声不响的,来我们这里不就是为着寻个乐子么,让我们来为爷弹两曲"

"闭嘴!"季怀措冷声喝道,语气肃杀,那女子愣是被惊了一跳,还想说什么却被季怀措抢了先。"出去!"扫了她们一眼,扔下这两个字。

那几名女子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季怀措砰得一掌落在桌上,震碎了桌上酒壶酒杯,"我让你们出去听到没?!"

那些女子被他的气势吓得纷纷夺门而逃。

张君房坐在那里,依然平静自若,"季公子何来这么大的火气?若是君房说错了什么,君房这就给季公子道歉,季公子不必将怒气发泄在那些姑娘身上,她们最是无辜。"

季怀措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却是言又止。

君房啊君房,我要怎样告诉你,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堂堂北原狼王竟也像那痴情的狐妖,恋上了凡人,而那个凡人恰恰还是个潜心修道、清静无的男人。

两人静默了一阵,季怀措率先打破了这股压抑沉闷的气氛,深吸了口气,对他道,"之前种种就当我和你玩笑,你既不喜欢那样,以后不碰你便是了,你也莫要把我当作那种满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