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失望自希望而来,希望也必自失望而来。
我自然不会难为自己,做什么徒劳无益的蠢事——
有时候觉得自己清醒的过头、反没什么人情味儿,可怎么好呢?
对敌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别让他如愿以偿,气虽气、不甘虽不甘、苦楚虽苦楚,可我偏是个越受压制越要出头的怪物。
所以此刻,任那个阴阳怪气的掬魂如何挑拨,我也不会随了尊驾心愿。
没错:我遭人纵陷,算计尽失;我受制人手,朝夕不保——然、那又如何。
绝食?我舀了勺紫米薇荷粥,极尽娇俏地送进口中,巧笑、心里却骂:去你大爷的!
“真是皇上让公子来看我的?”我不住吞咽着问。
“怎么?没皇上口御难道掬魂敢擅闯?”他倒答的机智。
我不看他,自顾自地说:“怪事,皇上要饿死我,干什么还让掬魂公子来送吃的,况且这般妙品——不是我说,均赫王爷那么疼我,竟都没有赐宴如此极美过。”
掬魂略一失色,忍不住有些气急:“谁说皇上要饿死王爷了?王爷纵忘不了均赫王爷,也不该这样轻薄皇上的心意!”
我咯咯笑起来:“你这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说的人头都昏了!我不过好奇问问,说错了,跟公子赔罪便是,你急什么呢!”
掬魂语塞,起了身,半晌才夹着丝恨意讽刺:“以前只知道王爷人品过人,哪料想,说起话来更让人惊讶,怨不得爱慕者如乱蝶狂蜂似的呢!”
我变了脸色,才要发话,只听外面看守的宫人一句“皇上驾到”,转个念头,忙把刚才的苛难暂且收回。
“皇上万福!”掬魂的心思早移到皇上身上,行过礼,还依旧跟随皇上不放。
我默默看着,动不了,索性也就不动。
皇上向掬魂点了点头,道:“你先退下吧。”
掬魂脸上流露一丝失落,但还是恭然从命。
“销魂可好?”皇上远远站着,望了一刻,终于问道。
我放下食具,卧在榻上,道:“有什么不好,还不是天天如此。”
皇上闻言笑了,几步过来,挨着我坐下,又牵起那只缠着冥玑的手,品玩着道:“好漂亮的腕子——倒把冥玑也比的无色。”
我由着他,这几天总不过如此,反正他也不会太过;抗拒实在不明智,何况——都是男人,谁怕谁!
“三王叔还真肯用心,这么难得的东西也为你求来,销魂怕是早有触动、为之倾心了吧?”
“皇上,”我涎着脸,扭头看他:“你就没有些正经事做了?何苦戏弄我,老这么着,我还真当皇上对我动了情、妒怀吃味儿呢!”
“怎么,难道你一直没当朕对你动了情、为你妒怀吃味儿?”皇上不无调侃地问。
“真是这样倒好了,那我不是可以拭宠而娇?又何必像个畜生似的被人锁在这里!”
“呵呵,原来你是在怨朕。”皇上说着揽我入怀,牵动那链子,惹来阵阵“哗啦”之声。
我略有抗拒,但咬着牙,终究没有异意。
皇上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肋上游走,下巴窝在我颈弯中,低喃道:“这么弱的身子,倒有多少本事;什么时候朕稳坐江山了,你可好好露一手让朕瞧瞧——果然柔韧……”
“皇上,”我按住他就要解开腰带的手,屏气道:“明天就是谷神大典,皇上不用准备吗?”
“不碍事。”他无所谓地说着,而后扯开我的手臂,继续刚才的举动:“今晚朕留宿如何?朕答应你解开这锁链,以后也不束着你。”
“这是威胁?还是交易?”我冷冷地问。
“朕不喜欢你这么说话——尤其这时候,给朕,销魂……”皇上的声音渐变得迷乱,只听“咔”的一声,那所谓固不可摧的桎捁便重重滑落,皇上的吻也顺势厮磨于颈上。
“皇上,你真不要我为你夺回‘地宝’?”我仍是不死心。
“别说话——恼了朕,你可承担不起……”
任他强势的胸膛逼至榻上,我肩膀一凉,轻薄的衣衫便褪到肘间;被铁臂固着,只看见微动的头颅在胸前允。
“那解药呢?什么时候……嗯……”我被他一个用力、忍不住轻吟起来,可还是问:“解药什么时候……”
皇上无奈地撑起半个身子,看我片刻,说道:“好,就先让你心里踏实了——谷神大典之后、朕就把解药给你;不过,你别玩什么花样;朕虽然舍不得你死,但也不会把你惯的上了天,何况,你也不想有人因你遭受连累吧?
再者,‘地宝’的事,你就不用再费心机了,朕说了自有对策,你听话便是——以后跟着朕,千万要学乖些,朕不是三王叔,会任你左右,明白了?”
我仰头看他,玩味着,却不答。
皇上扭住我的下巴,嗤笑道:“算了,没了那股子妖劲儿,也不像你,我倒看看,你什么时候肯俯首称臣!”
而后,如兽扑来,在我身上攻城略地。
“皇上!”我猛地叫住他,“三王叔床帷间……可比你……高明多了……”
皇上顿了一刻,于是报复般、更加紧了肆虐。
我如溺深潭,指甲深陷掌心——
千云戈、你个乌龟王八蛋!
昏过去的时候,皇上仍在我身上动作;再朦胧着醒来,已是鸡叫三遍。
皇上坐在床头不动,我辨不出他的意图,只候着他默然去了,才缓缓睁开眼。
不会这么被降服吧——我问自己。
不会。
不会。
不会……
再三铭记,却依旧无力,于是一下都懒得动,合目恍惚着。
直到掬魂又来送早膳,我才斜着眼看他。
我未着衣,只任锦被很随意地压住胸口以下,头发零乱地铺在榻上,颓着脸,露出白晃晃的手臂和半条小腿,到处都是情过后的痕迹。
掬魂见状一下子懵了,等反应过来,脸上早羞红一片,更不敢再多看我。
我觉着好笑——明明也是个神仙似的人,跟在皇上身边,难道还清白?
“掬魂让人先帮王爷梳洗吧——”他瞥我一眼,嘴唇抖了抖,终是夹着丝憎恶退下了。
我捧着越发美味的御膳,总算没了胃口,转头望向阴着脸的掬魂,忍不住问:“掬魂,你几时入的宫?”
掬魂惊讶地抬起头,似乎没料到我会搭言,又似乎不屑与我交谈似的,但拖了一刻,还是恭然道:“回王爷,掬魂九岁入宫,到而今五年了。”
九岁、五年,现在也不过十四,可已经这样绝世丰姿,想必日后也是个让人伤透心魂终不悔的,只是不知、皇上到底藏不藏的住你。
喃然苦笑——自身都难保了,又替别人瞎什么心呢!
“王爷——”掬魂犹豫着唤我。
我回过神,淡淡看着他。
“掬魂有一句话,顾不得冒昧了!”
“哦?什么话?”我问得轻飘。
“禽兽尚且不致血亲相,王爷自该知耻而退!”他激愤地说道,一张粉脸也跟着抖动起来。
我笑得妍媚,却不言语。
等了半天,掬魂的耐性终于耗尽,他狠狠甩袖,不再看我:“掬魂卑微,也不愿被腌臜了品性,束我不奉陪了!”
“你清高什么,那天不是你帮着皇上非把我囚住的吗?我若该羞耻,你也是元凶了!”
“住口!”掬魂恼羞不已,早失了分寸:“我以为、皇上……皇上只是要囚住你狭制均赫王爷,早知道如此……我决不让你靠近皇上半步!”
我若有所悟,转念一想,倒有些欣喜,于是起身向他走去,并敛着声色道:“可是晚了,你知道皇上和我做了什么吗?”
掬魂憋红了脸、不答。
我径自道:“我们行的是周公之礼、夫妻之实,并且你也听皇上说了,他还要这样囚我一辈子呢!你嫌我腌臜,可皇上偏对这腌臜喜欢的紧!”
“你胡说!必是你妖惑了皇上,才引他作些违腻纲常的事!人人兜你是妖精,你还要诬陷皇上!”
“你还真是高看我,这里是皇宫,此处更是皇上处所,我纵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拿皇上怎么样?他自已不愿意,我还强的了他!”
“胡说!一派胡言!你……不要脸的娈宠!”掬魂大声骂着,猛拽过我襟口,挥手就是几巴掌。
血气蜿蜒而下,殷红了衣裳,脸上热辣辣的却让我更加清醒:“气成这样,你是真担心我误了皇上、还是看皇上迷我嫉妒了?”
“你——”他一把将我推在地上,触动了昨夜的伤口,我忍不住惊挛起来。
“你等着,我决不让你再祸害皇上!”狠狠撇下句话,掬魂霹雳般摔打着去了。
我气喘不定,渐觉出险意,可仍不得要领,缓了半天,才勉强起来。
掬魂走了没多久,我又愣愣坐回榻上——这下不是皇上束我至此,倒是我自己委昵了。
想着又何必,反正门外七八个看守,我能跑到哪去?况且皇上要谁留下来,谁能跑的掉呢。
突然,门外吵嚷起来,只听有人喊着“抓刺客”,而后便是兵器交锋的声音,我刚要起身去看,一个人影便闪了进来,我只掠了一眼那蒙着黑布的脸,颈上一疼,顿时失去知觉。
头沉沉烈,总算艰难地睁开了眼,只见四周昏惑一片,面前有火光闪动,模模糊糊,却看不清楚。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摔在脸上,力道之大、几乎断了头颅。
我更加难受,喘息间再抬起头,两个乌愣愣的人影已在面前。
“贱货!你也有今天!”一个嘶砾的女声咒到。
我想活动身子,却发现手脚都被死死固住,错一错都难。
“落到我手里你就求着快些死吧!”那个声音又道。
“姑姑,这个娈实在可恨,必要让他生不如死才能解气!”
我一震——竟是掬魂!
于是努力抿了抿眼睛,终于看清楚些——
这地方一见就知是刑室,阴森森地让人发怵,虽然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却依旧能臭出腐朽和血腥,加上墙面、地上斑驳无数,越发显得狰狞。
“掬魂,你要干什么?”我抖嗦着怒喝。
“你说呢?”掬魂不冷不热地说。
我盯住他不再说话——也是,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
可我不信他能从守卫们那里把我掳来。他年纪轻,见识却不少,还不至于因为早上的冲撞就鲁莽行事吧?
“少跟他废话——我听说这妖精也算个倾国倾城的,怨不得爷们儿们都让他勾搭了去,你说要是毁了他这倾国倾城,又会如何呢?”那女人又道。
我怕的想逃。体肤之痛一直是我最怕的,不是因为惜命,是受不了那份折磨,于我,更会惹起心中的纤细脆弱,带来数不清的伤怀。
本能地向后,却只有头能稍移。
那女人向我走近,我认出她便是劫我的人,脸上依旧蒙着黑布,那双眼睛却格外残横。
“姑姑……”掬魂向前一步竟有些踟躇。
我早失了镇定,奋力叫道:“掬魂,你敢伤了我,皇上决不会放过你!”
掬魂闻言又变得冷利:“哼,皇上怎么知道是我掳了你?我可是带人替你去挡刺客的!”
“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是帮皇上除了你这个祸害!”
“我是祸害你是什么?你跟皇上难道是清白的?”我已经口无遮掩。
“住口!”掬魂上来又是一巴掌,而后搬过我的下巴道:“皇上怜爱我、器重我,你当我和你一样、是靠着副的身子过活?勾引了自己的叔叔不够,连同父的兄弟都不放过,你还真是贱的要命!”
“行了,不给他点儿厉害也辜负了他这份放荡!”那女人说着拔出把匕首,锋尖在我身上滑过,若起阵阵寒战。
“这是冥玑?”女人的刀尖划到我左腕上,突然停住了,话语中妒恨如狂,慑得掬魂也不禁一震。
“没错儿,不知他怎么唬得那均赫王爷,这么宝贝的东西也给了……”
“混帐!”不等掬魂说完,那女人的匕首已要把冥玑挑开。
我大骇,拼了命似的挣扎,可捆住的手腕却只能在原处磨蹭:“别动它!别动它!求你!你……你……你来划我的脸吧!那东西只认我,你拿了也没用!”
女人闻言,如魔似兽的眸子猛戳了我一眼,而后、蛮力、扬臂……
我的手……
白玉雕琢的手,纤巧玲珑的手,柔脂般媚人的手,千云戈万分宠爱、万分迷恋的手——在一片血光中、孤助无援地滑落,冥玑徇情一样随之而下,浸着糜红,凄绝无边。
那一声惊痛哽在喉咙中,精气逆转,山压下来似的,我逐渐失去意识。
昏厥前,只见冥玑妖娆地从眼前飞过,落入对面的火盆,任无情的恶焰吞噬,而它却在那煎熬中、越发璀璨……
哈哈哈……烧了它……烧了它……烧了它……
我再无法抵御身侧狂颠的气息,终于,陷入久违的炼狱……
17
我怕血。
十三岁开始就怕。
那年,王府的马夫宝林险些将我强暴,第一次让我因男生女相羞愧不已。
我人小,也懦弱,却不甘任人欺侮,心底的恨、暗无天日,越来越变得诡异,我于是做了让人发指的事。
迷魂丹。
我把这暗门子中惯用的幻药骗那一直对我言听计从的孩子吃下后,半丝愧疚都没有;自然,我也没料到结果的惨重。
伤在儿身,疼在爷娘心——那么小,我就会用这歹毒的法子报复人,所以凭谁说我是妖精、是祸害,其实、都不算冤枉。
只是那一幕,血淋淋的一幕,从此成了我心底的魔障。
我怕血。
看见就惊怵不已、恶梦缠绵。
人常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来果然。
对于报应,我一直不屑于故,可今日,瞧瞧,这不是来了。
于是再醒过来,女人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眼角——剜目断臂,小柱儿,你泉下有知吧,有人来替你讨债了。
我竟能直直望着女人,丝毫不躲避她接下来的暴行;我、准是疯了。
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声音之响烈,总算让我从迷迭中顿出,也惹得身边两人愕然回首。
竟是他。
我笑了,我的王爷,你总算来赶来救我。
千云戈飞一样闯入,不等站稳,便声如雷动:“销魂!”
虚弱地扬起抹洒脱,一阵锥心的痛却在周身散开。
“销魂你——”
看见什么了,我的王爷?倨傲如你,万不该失措成这样。
“千、云、戈!”那女人咬牙切齿道。
“放开他,沈孤瑛!”千云戈龙行虎步就要上前。
“你敢再迈一步,我要了他的命!”女人的匕首不知何时、早卡在我喉上。
千云戈电击了似的立时停住,颤着声音道:“你放了他,你我的恩怨跟他无关,你要怎么样尽管说,我全答应你就是!”
“哼!你倒心疼他!越是这样我越不饶他!千云戈,今日我虐待他,不是因他触犯了我什么,偏是因为你的不知好歹!”女人说着,刀刃已割入皮肉,我疼的冷汗徐徐。
“不!”千云戈大吼一声,毫无预警深跪下去:“沈孤瑛,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该死,你来杀我、折磨我、怎么都行……”
我惊震不已,心上的疼竟比刚才还甚——我的王爷,万不要这样……
如死了似的,两行泪颓然垂下,我却坚定道:“起来,千云戈!”
女人看着千云戈,目色由惊诧到妒恨到惨痛,最后归于平静:“千云戈,我要你死!”
千云戈滞了一刻,起身抽出佩剑,道:“好!”
我无力摇着头,全然不顾那刀锋又嵌入多少,生平、却是从未如此惨烈过:“你敢死……你敢死……我生生世世都恨你!”
女人又要说什么,可未容张口,又有人闯了进来,她不禁略有些分心。
“大胆逆贼……”来人原是要喝千云戈,可见这架势却语塞了。
随后,皇上也被簇拥着走了进来,他拖开众人,眉一挑,问:“这是怎么回事!”
掬魂自知失策,脸色吓得刷白,咬着唇不敢直视皇上。
“掬魂!”皇上厉声道。
“奴下在!”掬魂抖嗦着忙跪了下去。
皇上撩我一眼,眼睛蓄怒般眯了起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掬魂抖的越发厉害,身子低垂,支吾半晌,却说不出话。
女人见到皇上,气势也削减大半,拧眉怔目,一动也不动。
“你们真是胆子不小,都忘了自己是谁!”皇上气极威斥。
女人脯伏半天,终于斗胆道:“千云戈,我要你死——你不死就是他死!”
深望——四目相对,我们交换着太多劝阻与宽慰,终是各不相让,无疾而终。
“沈孤瑛,你先放了人,有什么朕替你作主!”
女人冷哼一声:“皇上,求你别再相逼,你我都是要他性命,何必在乎早一时晚一时!”
“你敢!”皇上竟上前一步:“他死了,‘地宝’便不知所踪,若是真有差池,你沈门全来陪葬也不够!”
女人略有犹豫;皇上倒趁机中和:“不如这样,三王叔,你交出‘地宝’,朕让沈孤瑛放了销魂,你也不想再看他受什么磨难吧?”
我恨的生生咬碎了牙——趁人之危!皇上,要么今日我命绝于此,要么日后你别落在我手上!
于是倒不怕了,笑,再努力笑笑:“皇上,你也太高看我了,‘地宝’换我?你仔细看看,我可是断了手,以后怎么伺候爷们儿?快让这妖妇杀了我才好,反正这么个残身,我也不想要了!”
“销魂!”倒是皇上气结地喝了声。
“均赫王爷不会答应你。我早让他赶出王府,我们的情意也是一刀两断!他凭什么救我?难不成还是为我上了皇上的龙床!”
“你!”皇上憋红了脸。
再看四周,早是一片惊诧。
我咯咯笑个不住:“这有什么?我虽贱,还不至于敢作不敢当,皇上堂堂一国之君,论胆量倒不如个娈,可是让人笑话——恐怕天下人还不知道吧,我跟皇上不光苟且,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兄,更加乱伦纲常,不杀了我,不但皇家蒙羞,就是皇上……”
“你住口!”女人一反常态,有所顾忌地打断了我。
我扭过头,对上她焦灼的眼:“你怎么还不杀了我?均赫王爷才不会随了你的愿!”
“住口!”她狠狠捏住我的喉咙,却不下死手。
千云戈脸上似着了火,烈烈然片刻,终于又跪下去,深叩首、声音碎的硌人:“皇上成全,罪臣愿交出‘地宝’,任皇上惩治!”
“千云戈!”我不顾一切挣脱女人的狭制,气的眼眶裂。
皇上略微转缓,斜着眼打量他。
浑不觉我的抗拒,千云戈径自道:“皇上放了这个人,让他自由了吧!”
皇上不屑地哼了声:“让他自由?是他自己作的,出了这王宫,你当他还能活命!”
千云戈闻言,头颅失控地顿在地上、半天才勉强抬起身,哀哀望着皇上:“罪忱不足惜,请皇上保他周全!”
皇上厄住声息,又一看我,拧着脸、沉声道:“看他的造化吧!”
“好,请皇上移驾恬曷寺,罪臣必在坤圆斗前兴祭礼、交出‘地宝’!”千云戈站起身,回头看我,脸上莫名地恬静。
“沈孤瑛,朕命你放了销魂,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若是不从——朕要你沈门上下没一个活口!”
女人默然片刻,一双眼渐变得破碎,努力压抑、却依旧滑落道道清痕:“千云戈!千云戈!千云戈……”临虐在我身上的手颓然垂下,两声难辨的哽咽后,她奋力将匕首——没入自己的胸膛。
四周的吓得再没有半点声响。
女人硬是撑着,但终于不济、倒在地上。
千云戈的脸搐了搐,步步维坚走过去,揽过女人的腰,把她抱在怀里。
女人笑得凄媚,原本残恶的眼竟无比和煦,仰头望着,目色涣散在天顶……
她爱他——
爱到恨不得杀了他、毁了他、彻底颠覆了他。
一霎那,我挫痛惊醒、无法再恨,只觉得心被生生扯掉一块,空洞并着滞痛肆意膨胀——快把我炸裂。
女人吟哦着难解的浊音,粲然消殒。
千云戈轻缓地褪去她脸上的遮挡——那是张经历了多少摧残的脸……
深深浅浅的伤痕错落其上,扭曲了原本的形状;
鼻梁塌瘪并且歪斜,一道墨黑的断口一直蜿蜒到唇上,撕裂了安分的菱形;
左颊上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破洞、已将逝者最后的坚持昭然若揭:
巧笑倩兮,恨碎牙关,血不枉誓,一涸永央!
千云戈放下女人绵软的尸身,在那耳畔喃然一句:别怪我。
剑光交错,身上的束缚已除;我看着千云戈,半天才攒出些力气。
“我动不了了。”我道。
千云戈提臂、把我夹在胸前,大步就要走出刑室。
“不!”我拒从着。
“销魂?”千云戈不解地看我。
“冥玑!”我挥起那条残臂,指向火盆。
千云戈了然地过去,剑锋一挑,那妖娆的灵物便狡黠而出——竟然没有半丝破损。
千云戈拿下,犹豫一刻,递给我道:“不要带了,好好收着吧。”
我默默接过,攥在手中,重重点了点头。
千云戈不再耽搁,携着我一同出去。
身后,那血袖漫无止境、在我俩过往的天地中飞扬。
到处腥风骇浪,只有皇上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见者赐死,皓封三世……
恬曷寺。
风云大变,电闪雷鸣——江山不日易主。
十六州司勤官并朝廷重臣列列林立,恬曷寺诸位法师围在封印前,祭典之势赫然陈设,气氛十分凝重。
千云戈放下我,一句话不说,走向封印。
住持玄欢法师暨首向前:“均赫王爷,此刻八荒之脉未开,擅入封印,必遭险境,王爷三思!”
“不要紧,凶险要不了人命!”千云戈甩下句话径直向前。
我聚精会神、绷直了身子,全然不觉皇上已到我身侧。
“销魂!”他在我耳旁吐息道。
“三王叔是有意自损,你不拦他?”
我扣紧牙关,一动不动。
“其实,朕没想这么快要他性命。”皇上不无感叹道。
我万分不解:一个片刻就能赐死无数亲党的人,为什么竟能如此泰然?难道成大事的人必要有一颗铁石般的心吗?
虚弱,并且悲绝,我无视皇上的滋问,眼睛丝毫不从千云戈身上挪开。
皇上若有若无冷叹一声,终于拉开与我的间距;而同时,千云戈也策剑割开自己的虎口,把血注入八荒之脉,霎时,封印中有所惊动。
几位法师面面相窥,终于都忍不住道:“王爷,此术太险,王爷赶紧收势还可挽回!”
“千云戈!”我终于大叫着跑出几步。
千云戈顿了一下,闪身进了封印。
我开始后悔,来的路上竟答应他听话——听话,就是你去送死,我惨怆地置身事外?若如此,我不答应,随你要怎么罚我也不答应!
我奔命一般向封印跑去,扯动了臂上的伤口,阵阵嗜骨之痛没入体躯脏腑。
“快拦住他!”皇上叫了一声,几个人愣了片刻都来挡我。
我尽量伶俐地绕开,可离封印几步远时还是被人绊倒。
身子着地,已叫不出疼痛;伤口眦裂,也顾不得血崩;任人拉扯、压制——奋力、奋力、疯了似的奋力;我挣着、扭着,一只手扒住封印入口的锒关,另一条残臂也抵在金框上,终于,后襟一声撕裂,我挣脱了围困,狼狈跌入封印。
极乐——强光之中,空无一物,连自己都看着恍惚。
极苦——身受异处,针芒遍布,刺痛无刻不在,死生难辨。
这就是封印?
我早没了意识,行尸走肉般晃动着身躯,方向也再认不出。
千云戈——不知是我在叫还是心在叫。
越发没了气力,那空漠简直要把我化了。
突然有人拉住我。
“销魂!”他叫着。
“千云戈……”我低喃。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千云戈!别走!”我用尽最后力气缠住他。
他僵硬的身子渐渐松弛,双臂加重拥住我。
……
18
不知今昔是何昔——睁眼,他在——只是、刹那白头,唯有尊颜。
“千云戈!”我吓得挣开。
“别动!”千云戈稳住我、低头看去:“你我也算结发白头了!”
我循着他,只见披散的头发,一缕乌黑、一缕缟素,打结纠缠成一脉。
忍不住淆然泪下——
我们结发了?
我们白头了?
好快,快到不用再疑虑,可快得也让我不甘。
“以后,就是你的下一辈子——明白了?”他戚然低语,而后挥剑,结发白头韶极而衰,憔然断落。
“不!”我伸手去抓,一个踉跄,扑空倒地;再摸索到那丝缕黑白,结已松了,孤零零的手无论如何系不上那闲碎的葱饶。
我哀求着看他,他却已向深处走去。
“千云戈!”我叫他,“千云戈……”
他再也不应,并渐行渐远。
……千云戈……帮我一下,我系不上……
……千云戈……我好疼,你看看我……
……千云戈……我动不了我动不了,你快来扶我……
……千云戈……我的手真的疼,你过来陪我……
……千云戈……
……千云戈……
……千云戈……——
厄然止声:千云戈,我再也唤不回你了吗?
再见天地清明,你我已如生死相隔。
冷眼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沧桑的白发、和落在心上一步一烙的行走,我无法分辨:是梦吗?那荒绝太真实;是真?你却太虚飘。
我被人架到皇上身边;千云戈疲惫地跪在皇上脚下。
“皇上,‘地宝’在此,请皇上治罪!”千云戈颔首道。
皇上凝视千云戈手上两颗樱桃大小的珠子,示意玄欢法师过来验证。
我颓下身子,突然、挥开狭制的众人,赶在玄欢法师之前夺过那珠子,仰头吞入腹中。
千云戈大骇、皇上大骇、玄欢法师大骇、在场的都骇得失去镇定。
“销魂你——”千云戈忍不住起身、扳住我的肩膀。
我推开他,怒斥:“千云戈!我恨你!我娘从小遗弃我、十几年杳无音讯,我不恨她;我被那些老爷们压在身下、丧尽尊严,我不恨他们;沈孤瑛下毒害我、断了我一只手,我不恨她;皇上趁我之危、强行凌辱,我不恨他;我只恨你只恨你只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骂着扑过去一阵抽打,仍不解气,把他压在地上,又道:“先不是有个沈孤瑛吗?你有本事也毁了我,你花了我的脸,把我囚起来用刑,逼我跟她一样自行了断……”
千云戈怔然片刻,不得要领地抓住我的双臂:“销魂!销魂!销魂……”
“谁是销魂?你把他杀了、陵迟了、喂了虎狼,骨头都不剩丝毫!”
“销魂!”他又道,眼如深潭似的,几乎把我吞没。
皇上终于看不下去,匆匆走过来、扯开我,恨恶地喝着:“行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喘息不定,咬着唇,不再出声。
“跟我回宫!”未等说完,皇上已拽着我大步离开。
“皇上,那‘地宝’……”玄欢法师踟躇向前。
皇上顿了一刻,撇下句话:“朕自有安排!”而后再不停留须臾。
我扭头狠狠盯住千云戈,如有灵犀般,竟听到决然一句:
我必不输了你……
若触,终于辇尘而去。
最后又是昏死过去,很不情愿地、却倒在皇上怀里。
我经历一场长梦,但是记不得了。
唯有一句话,从梦里徜徉到梦外,醉掳了我的心。
他说:我必不输了你……
我爱你。
而今你再怎么鄙弃也再拦不了、我爱你。
从沈孤瑛心碎绝望的自尽中,我看见了一切,也许除了经过和结果,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仍不知道将来如何,仍然会惶惶终日,可我有我想要的结局,所以我活着,等你。
醒来的的时候,好像还在睡着,朦胧中有人说话。
“……地宝已经乱了他的经脉,他又带着化蝶的毒,束我直言,皇上,此时若取出地宝只会让他消耗过损,连累性命。”是杜倾雨的声音。
“朕几时说要取出地宝了?让他带着,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又是逼休维寒蛰隐,又是处心积虑得这地宝,还不都是为了帮三王叔保住势力?朕拿了地宝,横竖都是要他性命。”
“可皇上,你不是一直想夺回……”
“就先这样吧。一个人都服不了,朕还能踏踏实实拿着地宝?”
“皇上……”
“行了——他那只断手,可保管好了?”
“皇上放心,已放在‘乩蚕镜’中养着,我哥也托了不少医行的人去寻药仙邹寒箴了,一有消息便来禀报。”
“嗯。”
……
“皇上?”
“好了,朕先去了,这些天恐怕要让你劳。”
“皇上不必多礼。”
“那……朕走了——你不用送,看着他就行!”
“倾雨恭送皇上!”
我慢慢睁开眼,虚弱中仍掩不住一丝怅然。于是抬起那只断臂,再三自勉,终于送到眼前——伤口早被包扎好,看不出半点血痕,但秀白的小臂下光秃秃的,再没了往日的动人和伶俐,我抽搐一刻,还是淌下泪来。
“销魂?”杜倾雨突然掀开帐帷,探身进来。
我忙藏起羞人的伤残,低着头不愿看她。
杜倾雨默默注视一刻,叹口气,道:“醒了就把药吃了吧,你这身子可经不得再糟蹋了!”
我依旧不语。
杜倾雨端了药来,坐在我身侧,伸手要扶,却被我躲过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打量一刻,宽解道:“好了,快吃药吧,有什么脾气也都等好了再发泄。”
“你是气我还是气谁?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了,怎么又要闹!”见我还是缄口,她终于有些急了:“你再这样,我就灌你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杜倾雨一恼,把药摔放在小几上,起身便训斥:“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魔王?好心不当好心,竟会起妖蛾子折磨人玩儿!你说,看着一个个的都跟你伤心难过,你高兴是不是?你给我起来说话!”她说着,用力把我提起来。
虚晃晃的,我只是喘,更不言语。
杜倾雨见状垂下泪来,哀然放下我,道:“我怎么不跟惜卿一起去了呢!活着也是遭罪,何苦!”
我只听她提起惜卿,心已经弱了,又闻一句“何苦”,不禁感怀自己的境遇,于是怆然看着,也惹来了泪酸。
我颤颤抚上她的袖子道:“倾雨……我好恨……”
杜倾雨擦干了眼泪,抓住我的手,道:“恨什么,你不过比别人波折多些,哪里就值得这么较真儿?”
“可是……”我想说些什么,可还是开不了口,于是诺诺地,只说:“倾雨,我那只手……”
“你放心好了,大家都在想法子帮你续回去。这天底下高人多的是,决不让你留下什么遗憾的——我知道你素来受不了瑕疵,可人活着,总得经一事、长一智。你就是太极至,才总会伤人伤己,我看,这未必是什么坏事,何况又不让你一辈子这样。”
我看着她,痴痴问:“手臂断了、还有续回去的么?”
“当然了,我哥说药仙邹寒箴就曾为短腿之人安接回去,好了、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你别急,我哥已经四处差人去找那邹寒箴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你就又跟从前一样。”
“那心断了呢?”我情不自禁又问。
“心……”杜倾雨迟疑一刻,若有所思,但还是说:“那要看你了。你是想断还是不想断呢?”
“倾雨……”我叹一声,侧过身去:“他最喜欢我的腕子,老是说,老天爷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腕子;任是什么宝贝,他都鄙夷,说配不上;每回他发痴,就捧着我这腕子看上半天——那时我还不屑,想他老魔症什么呢……”说着说着,我再不能继续,拼命压抑,还是泪如泉涌。
杜倾雨不住安抚,哽咽道:“你放心……放心……”
可是我放不下心,能维系我的仅剩了一句“我必不输了你”,以前的一切被他狠心勾销了,我没有前世,没有今生,只能仰望来生。
杜倾雨突然搬过我的身子,笃定道:“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然,可是把大家都辜负了!”
我垂着泪眼不愿看她。
杜倾雨竟又向里错了错身,狠狠握住我仅剩的那只手,说道:“你敢不珍重,我第一个不饶你!”
我只觉骨节被她硌得生疼,叫了声“倾雨”,她已经抽回手去;低头再看,一个胭脂盒子正没入掌心:“倾雨?”
“收好了吧,丢了,你这小命也……”她骤然噤口,不再言语。
略一思量,我顿悟:“是‘化蝶’的……”
“是。”杜倾雨赶忙打断我。
“可你……”
“是顾峥让我给你的——皇上疑心他,所以不许他来看你。可他在外头,日日为你忧心。我说句心里话,单是他肯为你放手,就比那均赫王爷体贴你几倍,你纵不念着别人,难道要他也跟你受罪吗?”
我厄然不知所答,握住化蝶的解药,实在耐不住狂浪般的悲怆。
杜倾雨见我如此,也不再多说,反劝慰道:“好了,你要难受,又是我罪过。”
“他打哪儿弄来这东西呢?”我仍是不解。
杜倾雨闻言,不由得别过头去,脸上万分不愿答对。
“倾雨——顾峥他怎么了……”我只怕他又做傻事,忙虚晃地撑起身子。
“你别急……”杜倾雨安抚住我,犹豫一刻,终于踟躇着开了口:“是均赫王爷先给了他的。”
我颓然倒下——是千云戈,竟然是千云戈……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会平白无故给顾峥?难道是他早料到了什么?
接连几日的事渐渐浮上心头,我似乎嗅出些嫌疑,但仍是缕不清楚。
千云戈虽然一直忌讳顾峥,想必也知道顾峥对我之意不逊其下;非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假于顾峥之手,可见他心里是早有定数。
他不亲自给我,是弃我之心笃定、还是怕自己再没了机会?
以他的脾气,是到死都不会甘愿服输,能让他决心放手的——是我?
他知道什么了、还是跟谁做了什么交易?
他不会一早就想献出地宝了吧?
一阵头痛绞得我浑身抽搐,我咬着牙、恨不能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销魂?”杜倾雨不禁慌了:“你怎么了?”
我摇头不语,半晌才强作无恙,哀哀望着杜倾雨道:“倾雨,我有句话……想问你。”
杜倾雨一怔,忍不住躲闪:“你别说了——我也有难处。”
我依旧望着她,目色越发凄凉。
杜倾雨起了身,走出几步,又猛一回头,支吾道:“他——还好好活着;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而后,悄然离去了。
19
见休维寒倒远比我想的容易,皇上甚至不容我见驾就答应下来,我被韦段戎及一干镶銮禁士小心护着来到休府,没费周折便入了内室。
千云戈势败,想必休家朋党都收敛不少,不过好在休维寒一早下了野,当年助千云戈谋反又无实证,怎么都治不了罪,这枚棋子总算是保了下来。
只是休维寒与千云戈、与我有心结,此结不解,以后必有牵绊——而我此行,就是来解这结。
“休先生,销魂有礼了。”我弓身,说的恳切。
休维寒打量着我,眉头总算舒缓些:“不用客气了,坐吧。”
我不推让,听命坐下,扫了眼周围的人,道:“休府里守备森严,你们不用过迂,都退到廊外吧。”
韦段戎似是想说什么,但一抱拳、终于顺从:“那好,有什么吩咐,王爷言语声就行。”
而后,闲杂人离去,只剩了我和休维寒。
我立时起身,到休维寒脚下、深跪下去,沉声道:“望休先生恕销魂上次胁迫之罪。”
休维寒瞥我一眼,别过头去:“你不用跟我来这套,我弄这些把戏的时候还没你呢!”
“销魂是真心跟休先生赔罪——而且,我带了‘化蝶’的解药来,虽说与休先生约定之期迟了两天,但总算不晚,请休先生不要推辞!”我说着恭然奉上化蝶的解药。
“这——”休维寒略有犹豫,停了一刻,还是接了过去,又问:“这解药是你也得了、还是单有这一颗?”
我低头,缄默半晌,道:“不管怎么样,总是我答应了休先生的,先生自管收着就是了;先生若还有嫌恶,销魂就先告退——替我问候母亲便是。”说完,我起身就要离开。
休维寒一把拽住我:“你也不用再使心机,你想什么、我清楚;放心,我那日既和你做下这交易,便会履行承诺,我休维寒还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哦?休先生跟我承诺什么了?”
休维寒松开我,定然道:“现在皇上把均赫王爷关在统法司大狱里,我离朝之后,所有亲信也被调遣得七七八八。虽然朝中已无我置缘之地,但以我休家多年的根基,暗中还是可以托人打点,暂时保住王爷性命,一等有了时机,再把王爷救出来不迟。”
我闻言暗自欣喜,面子上却依旧平静:“如此,就劳烦休先生了。大恩不言谢,休先生是个聪明人,销魂举动瞒不了休先生,只盼有朝一日,王爷若再争天下,休先生能鼎力相助。”
休维寒看了我片刻,瓮声又道:“我有句话,望你能开通——”
“休先生有什么尽管说就是。”我眉一挑,直了直身子。
“恕我直言,王爷实在难当天下;他揽政这些年,虽然以强势震慑四方,行的却不是开明之举,又屡屡为一己私、荒唐行事——想必你也有所见闻;当今圣上,明珠蒙尘多年,而今终坐定江山,虽诸事未曾大纠,但也是锋芒初露,我看着倒像个圣主。我虽答应你要帮王爷,也望你能看开些,你与王爷又哪里是真在乎权贵呢,倒不如得偿所愿便罢手了好些。”
“休先生此言不错,可先生自己也说,王爷屡屡为私而荒唐,但他何止是荒唐,他是——把自己都要尽毁了!”我说着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着、却依旧道:“销魂此举确不是贪慕权贵,是想让他死而复生!先生若为难,销魂不会勉强,但销魂求先生成全!”
休维寒面有难色,沉哦道:“销魂,你何至私心如此?你可知道,一将功名万骨枯,你虽心系一人,那别人家的生死又怎么算?”
“于我,只他一个罢了,别人——休先生,我问你一句,若今日你我对换,要你负天下人而成就一个人,你肯不肯?”
“这——”休维寒困窘着终答不出。
“既如此,先生又何必劝我‘一将功名万骨枯’呢?那负天下人的罪名我甘愿承担,只是千刀万剐了也再不愿他受半丝委屈!”
“好,言尽至此,我不多推脱了——销魂,你果然比厄澜高明许多,他若不是你的、这天底下也没人敢承受了!”
“谢休先生不计前嫌,肯为相助!”我又一拜谢,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休维寒起身拦住我,赧然片刻道:“销魂,厄澜总究是你娘亲,她听说你……受了伤,一直难过,你可否……”
“休先生待我娘果然体贴——我与娘亲分开多年,先时怨她,现在自己也在劫难中,才知道人常身不由己;是做儿子的该尽孝道,我本就不孝了,若还不能略尽薄力,还算个人吗!”
“那——你随我来。”休维寒说着先行一步,我尾随他,来到娘的住所。
“琛儿!”娘见了我,惊讶一刻,忙挣扎起身。
“娘!”我几步过去、安抚住她道:“娘身子不好,安心躺着就行了!”
娘抖抖嗦嗦就去摸我的断臂,我略有难意,小心躲闪开了。
“琛儿,让娘看看,娘听说你受了伤,快让娘看看……”
“娘——没有什么,你看我,这不是很好……”
娘怔怔垂下泪来,抽泣道:“是娘不好,当年娘不离了你,也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罪!”
我想劝慰,却实在找不到言辞,哽了一刻,终于说:“娘要难受才让儿子不好过。以前种种,我虽然不知详细,但命既如此,也无怪他人,娘只管安心养病,也好让儿子放心!”
娘默然看了我片刻,虚怯地问:“琛儿,你当真不怨娘?”
“不怨。”我答的肯定——当真不怨,确实不怨,一来无可回转,二来,若不是这样,我也遇不着他。
娘这才如释重负,沉思一刻,羞赧地说:“其实上回见你,我就想告诉你,我和千云戈早没有瓜葛;若是以前,我或者痴心妄想,可——上回他来广陵看我,我就该知道,他若不再恨了,也就再不羁恋。虽然、知他是为你,我心里万般冲撞,可——你们若真能互相善待,也算了了无数冤债。”
我闻言无语——不想说,却也希望娘你知道,我再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缘由夺去他,因为没了他,我或者残留世上,但与魂殇黄泉无异。
鼓足勇气,我终于道:“娘,以后别再叫我琛儿,四年前我就是‘销魂’了——他给我起的名字!”
娘愣了一刻,点点头,喃然念着:“销魂……销魂……”
接着几天,杜倾雨一直在宫里照顾我,韦段戎偶尔来探望,总不过唉声叹气、劝我保养。
我不再执扭,也更多珍重起自己。
自我住进宫中,虽行走上略有限制,但一切吃穿用度都不曾怠慢过,甚至比在均赫王府时还要讲究,伺候我的宫人也都谨慎、仔细,没有冒昧过半丝。
只是皇上——凡我醒着的时候都不见他,可我确信他来看过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的屋子、我的床榻、甚至我身上,似乎都有他经过的痕迹,不过是超乎五味之外,无法具详罢了。
这样,一直到了十二月中,天已经大凉。
一日上午,我偎在千春椅上正翻看皇上差人送来的唐戏名牌,不觉出了神。
突然宫人通禀说杜倾雨和韦段戎来了,我也不整装,便叫他们进来。
他俩顾忌皇宫规矩,见面总要虚礼一番,我先还不许,后来也略觉着不好,干脆随他们去了。
见了我,杜、韦二人都有些怪异,分别坐了,又只是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不解:“你们这是遇上的,还是商量好了一起来?”
杜倾雨道:“还不是一样——你今日好些了?”
“什么好不好,总不过如此。”我漫不经心答着。
自从吞了地宝,那东西总在我身体里作怪,又加上化蝶的毒、手上的伤,虽有冥玑护着,我也是一直虚弱、多恙,好一日、歹一日的。杜家世代为医,皇上又肯为我耗费,名贵药材吃了不少,却也只能控制些许,除不了根。
“销魂,今日我们来,有件事要跟你商量。”韦段戎并不苛难我的随便,笃自说道。
我立时警醒起来,生怕事情与千云戈有关、且不吉利,于是绷紧身子,定然等着。
“前朝的唯铭王爷回到长都了——他想见你。”韦段戎小心翼翼地说。
我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千云淇?他怎么回来了?
见我不回话,韦段戎又道:“他知道了你身上的伤病毒盅,已经面见过皇上,想带你回乌奴山平鸿宫医治,皇上的意思是、要你自己决定。”
我看看他俩,问:“他能医的好我么?”
杜倾雨犹豫一下,回答说:“若真说起来,当今彗升武苑及其下的韬棘派,原都是出于平鸿宫,就是沈孤瑛也是师承平鸿宫已故宫主洛禅心。唯铭王爷这些年一直跟随现任宫主裘瓮澈习武;杜家虽然跟平鸿宫交情不深,但对平鸿宫的武学及医道还是颇为羡赏的。
我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的确比这样耗着胜算大些——况且,你那断手虽养在‘乩蚕镜’中,可这‘乩蚕镜’也是毒物喂出来的,固能保残肢不朽,可拖一日、你将来就要多受一分苦难,所以——”
“那平鸿宫离长都有多远?”我又问。
“快马的话,有个五六日便到。”杜倾雨回答。
“五六日?那该很远了吧?”我忍不住喃然嗟叹。
“销魂!”杜倾雨起了身,看我片刻,哀然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可你在此拖着,是在耗命呵!若连命都没了,你们纵能挣开这些羁绊,你拿什么跟他厮守?”
“这事你再容我想想。”我蜷起身子,见杜、韦二人各有难色,于是又说:“总不差这几天,我必尽快答复你们就是了。”
他俩无奈,却不好再多说什么,空坐了一会儿便要退下。
临走,杜倾雨想起什么,道:“唯铭王爷说想见你;你答不答应,他总归一番好意……”
我思琢片刻,叹口气,又望向窗外,似有似无说道:“见不见有什么的……”
我总归没答应见千云淇,倒是他来见我了。
本来还吩咐宫人托词拒绝,可就在这档,千云淇倒自己进来了。
“你……”我看着他擅闯,憋红了脸,万分尴尬。
千云淇依旧冷冽,却不再那么难以靠近,他走进我,坏笑着道:“怎么,你这是在编什么借口打发我?不如说来听听,说的过去,我就心甘情愿被你打发了!”
我哼了一声走进内室,千云淇也不客气,悠哉游哉、便随我进来。
“几个月不见,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早知道不如随我去了!”他讽刺道。
“你有什么话快说,说完了就走,我没功夫跟你耽搁!”我更不善。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道:“也没什么话说,我记得我走的时候跟你说过,你若跟他生离死别就来找我,你为什么不来?”
“这可是你说的,我又没答应。”
转过身、不看我,千云淇又道:“那你这次答应吗?”
我轻笑:“怪事,我又没求你救我,你好心什么!”
“我说了不放过你。”千云淇侧脸道。
我有些恼,目光积怨片刻,别过头、不理他。
“你不说话,我就掳你走了!”千云淇说着就要上前。
“你敢!”我一拍桌子,威喝:“你再敢胡来看我饶的了你!”
千云淇霎时停住:“你急什么?又不是第一回被我掳了,你敢说一点不喜欢我掳了你去?”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烦你都来不及!”我冷恨道。
千云淇默然片刻,稠着声音:“那好,上回我走,你说,我要的、你给我,此后别来扰你,你可记得?”
“记不记得怎么样?”
“记得,今天就照你说的,你给了我,我就走。”话未完,千云淇已走到我身侧。
“你休想!”我本能地想躲,才退后半步,就被千云淇擒住了腕子。
“上回可以,为什么这回不行?”千云淇说着把我攒在怀里。
“你放开我!”我吓得不住挣扎,苦于身子太弱,怎么也抵挡不开。
“我偏不放!你答应我的就得兑现!”千云淇说着打横抱起我,向软榻走去。
我恼羞之极,泪水早不知不觉肆溢:“你敢……千云淇……你敢我要了你的命!”
千云淇已经把我放在榻上,双臂撑在我身子两侧就往下落,可还有半尺距离却停住了,看着我,声色出人意料地柔和:“你既然都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成全我?”
“谁说我不想活了!”我趁机、狠狠打了他两掌道。
千云淇也不抗阻:“那为什么不跟我回去医治?这么着跟寻死有什么区别?”
“我……”我哽住,静下一刻,略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你要不答应,我就拿了你原来给我的东西,然后就走。”
我失语片刻,再看他,竟窘得厉害:“你先起来再说——压得我难受!”
“不行,你先说你答不答应!”
我又犹豫一下,颓然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好,那咱们明日就上路!”
“什么?”我诧然——这么快?
“怎么,你又不答应了?”
我咬咬牙,终是说:“好,明天就明天!”
千云淇这才离了我,远远瞥过一眼,摔下句话便去了——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20
我放不下心——还是骗不了自己。
有休维寒暗中维护,想必保千云戈一时安好绝不成问题。但、世事难测,他的性命,我赌不起。
于是用尽解数、再三央求,我终于知道了皇上的行踪;夜才深下去,我便准备好了、悄然没入碧销宫。
被宫人拦了我不怕,今天纵发生什么我都不怕,因我誓必成功。
终于被我闹得不行了,皇上才准我进去。
只是万没想到,掬魂竟也在这里。
我们相见、都忍不住诧了一刻,可掬魂看我却失了先前的锐气,眼中掠过一丝自卑便躲开了,再不抬起头来。
顾不得许多,我行过礼,便求皇上给我一刻单独相处。
皇上笑得诡异,却道:“你大可无视掬魂,现在咱们就算独处了。”
我再看掬魂——他头垂的更低,美虽美兮,却有种憔败之感;固然知道因上次的事,他难免受责罚,只是没有大伤,倒是什么让他如此萎靡不振呢?
“皇上!”时间宝贵,也没功夫为掬魂费心,我于是谦卑道:“那销魂就斗胆说了。”
皇上不理我,依旧弄着折子。
“恳请皇上别难为三王叔丝毫!”我说着跪了下去。
皇上略顿,道:“恳请、别难为、丝毫……你还真会说话,销魂!”
“销魂知道没有任何籍口求皇上开脱,可还是免为一请!”我加重声气,连自己都觉得虚脱。
“既然知道没有籍口,朕又为什么答应你!”
“皇上——”我说着慢慢起身,暗自抽出袖中匕首,便往自己心口刺去。
皇上一下察觉,猛然丢过砚台朝我手臂砸来。
匕首歪了一下、还是半割在胸膛上。
我又要刺入,皇上大叫一声“住手!”,我停下了。
血已经殷透了衣襟,我忍着疼,固执地看着皇上;他疾步过来,气极地夺过我手上的匕首、远远丢在地上。
“你给朕滚!”皇上吼着、扬手逐我。
我不动,依旧倔犟地站着。
“来人!”他回到宝座上,侧过脸去。
三个宫人进来,见状,都有些失措,忙跪下等待王命。
“把这个人给朕拉出去!”
宫人答应了,便来拉我。
我不抗拒,依旧疼的要命,但还是断断续续道:“如此……销魂,懂了,皇上替我转告五王叔……明日不用来了……替我收尸便好……记着……把我和三王叔……葬在一处!”
之后的事,我全然不知了。
夜里被恶痛恼醒,发现又躺在自己的住处,于是把头埋在枕间,咬着唇,落下泪来。
“唉……”只听一声无奈的叹息自寂静中传来。
我止住泪水,小心望去——像又不像……
回身朝我走来,暗色中总算看清——是皇上。
“可把你怎么好呢!”皇上走到近前,喃然道。
“皇上……”我声细如蚊。
“你求朕的事,朕答应你;但你要保证非把自己医治好了不可,你回来之前朕必不动三王叔毫发。”皇上沉声说道。
“当真!”我欣喜若狂,就要起身,可扯动伤口才知道疼的厉害。
皇上忙稳住我,看了看又道:“还有,以后不许威胁朕,朕最讨厌人威胁——你拿命相逼,朕恨不能要了你性命……”
我才要认错几句,却觉着他这话奇怪——“拿命相逼”和这“要了性命”……总归是懒得计较,只卑顺道:“销魂知道错了,等销魂回来,任凭皇上责罚!”
“你也不用说这话,倒是哪回真罚得了你,还不是让你……”皇上说着,却停住了,于是又叹一声,不再说话。
我注视皇上片刻,仍忍不住,于是诺诺问:“皇上,掬魂他——他没什么吧?”
皇上轻笑:“他害你丢了只手,你还问他;难道你不恨他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拧住眉,暗自索——恨吗?真是奇怪,我居然一点不恨。我知道自己决非大度之人,可对掬魂却只有叹惋,没有别他。
“你放心,他再也做不了乱,朕已经罚他一辈子不许出碧销宫。”皇上又道。
我抬头对上皇上晶亮的眼,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或是好事,也或是坏事。
好事者,于他那么个绝代姿容,再不能入世招惹尘埃了,多少人免去劫数、多少人卸去悲哀;
坏事者,命终究是自己的,光彩如君、灵动如君,却是出师未捷身已没,那此后的死寂与空怆,断去双翼的、你能否承担?
你不是我,不能经我的万险千难;我不是你,也不能解你的形只影单。
唯盼着垂恩者慕怜,肯稍微赐福一些吧。
我忍痛起了身,幽暗中格外淡定:“皇上也以体惜我之心、体惜掬魂些吧,同病者自然相怜。”
皇上不语,于是再辨不出七情六——夜,已快去了……
早知道这么疼,当时就下手轻些——我举着断了手的那支胳膊,在自己伤得不轻的胸口附近犹豫。
碰也是疼,不碰更想把那疼从胸口拿开似的,左右为难。
明日又要赶路,不知受不受得了,千云淇那家伙若知道了……
不过,皇上总究答应了,也算舍身取义——义,什么义……
明日要不要去休府跟娘道个别呢?道别也没意思,两个人、四只眼,都不舒坦,倒是折腾什么……
不知均赫王府怎么样,上次也没去看销云阁——竟让他烧了,以后回去可要住哪儿呢,反正东苑我不喜欢……
……
一夜被那伤口连累,胡思乱想着天已经泛白,我才要小心翼翼翻个身子,突然想到件事,直吓得忘了呼吸。
顾不得许多,我披件绵袍就奔碧销宫,一路、不知喝退多少宫人。
到了、还是被拦住。
宫人再三劝阻,兜皇上仍睡着——可这事不解,我也断不敢走。
大约是吵醒了皇上,我总算被传了进去。
内室中,皇上正青着脸穿戴,身后的銮榻上躺着个人,被帷幕遮了,只看见条手臂。
“你又闹什么,朕一早还要上朝,你是要折腾死人才甘心吗?”皇上系着衣扣,愤懑说道。
我自知莽撞,忍不住垂下头,可依旧道:“皇上,有件事不说清楚了,销魂实在不放心离开。”
“什么事?”皇上瞪着我问。
“我说了,皇上可否恕我无罪?”
皇上默然片刻,道:“说!”
“皇上,”我前进一步:“昨天皇上答应我的事,销魂不信皇上!”
皇上的脸登时寒了下来,眼神不由得狠厉:“不信?不信你现在还来干什么?”
“皇上,上回你也答应我,让我去夺地宝,成了便给我条退路;可你终究是食言了;这次,你让销魂怎么信你?”
皇上看着我,突然笑了:“呵呵,这天底下,只怕也独你敢这么问朕了!你自己想想,地宝朕都让你带着跑了,难道还唬你不成!”
“地宝对皇上重要,对我没什么意义,那东西我拿不拿也无所谓。我要皇上给我起个誓,皇上是天子,天子犯错、要遭天谴!”我说得决然。
皇上沉下声色,半晌终于无奈地叹口气:“好,你要朕怎么起誓?”
我一咬牙:“皇上若伤三王叔丝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另外再坐不得天下!”
“你!”皇上怒极而起,指着我、气息渐重。
这时,他身后的人突然撑起身子;我不由得一晃——竟是掬魂!
“王爷这是何必?王爷不信皇上,可信掬魂?”掬魂幽然问道。
我一时惊讶,见掬魂模样也猜出七八,于是倒语塞不能言。
掬魂也不扭捏,径自道:“王爷若信掬魂,掬魂以命为均赫王爷作保,他若有闪失,我这命也不要了!”
我垂着头仍不说话。
皇上怒气消了些许,又沉声道:“你今日都这么说了,朕若再食言,岂不成就了你的话?那朕天子颜面何在?这、你还不信吗?”
“难道你非要朕起那刻毒咒人的誓?你待三王叔情切,可把朕当了……”
“我信皇上便是。”我终于低声说道。
皇上依旧含痛看着我,片刻才自銮榻前的小阁中取出个莹黄的瓶子,伸给我道:“这东西是朕原许了你的,你拿去吧!”
我不解地愣了一刻,终于过去,也不敢直视皇上、便接过;打开,竟和千云戈托顾峥给我的解药一样,于是问:“是化蝶的解药?”
“嗯,本来想今日送你走的时候给你,你既来了,就先拿去!”
“皇上……”我有些惭愧。
“行了,朕也要休息——你回吧。”皇上说完扭过头,却是再也不动。
我悄然退去,又掠掬魂一眼,终究辨不出滋味了。
来接我的,除了千云淇,还有彭舆昊。
我咬咬牙,恨他道:“你可把我耍得厉害!”
彭舆昊赔着罪,却逃不过我一句:“你既帮了唯铭王爷,就算是欠我一回,下次我一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彭舆昊哭笑不得,只好应了。
临出宫门,我原本担心、皇上因为早上的事,不肯再见我;哪知他竟被杜倾雨、韦段戎围护着来了,就连掬魂也尾随其后。
我看皇上一眼,心中自然有不忍有内疚,但碍着众人又不好说话;纵然闲话半天,却总不忘打量皇上声色。
皇上也不理我,倒是掬魂看出些端倪,临末,幽幽然附送我一句:“王爷诸事不必太过心重——总归是人无完人,又各有苦衷,开解些,大家都会好过!”
我收下他这话,记在心上,终于随同早不耐烦的千云淇、彭舆昊去了。
车行到均赫王府,我忍不住叫停,千云淇不屑,可还是由着我。
几步奔上石阶,我看着打上封条的朱门发呆,怔怔地,就要落下泪来。
“五儿!”突然身后有人叫我。
回头——我知,是顾峥。
不惊讶,你也是料准了,所以才来;于是几步上前,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
顾峥虽安抚,却不阻止,只按着我的头发,道:“以后我就照顾不到了,自己要珍重!”
“顾峥,我好的了吗?”我抬头问他。
“自然。”顾峥答的肯定。
“那他呢?”我又问。
顾峥略一索,笑了:“自然。”
我收住咽泣,不觉竟十分心安,低头沉默半晌,才问:“顾峥,你见过他?”
顾峥脸色稍变,迟疑片刻,瓮声道:“嗯。”
难以启齿,可还是追着:“他——他说什么了?”
顾峥看看我、凄着眼:“他说,说——不后悔此生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