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18

琰汜: 狼邪 21-40

21.

狼心想,如果"季怀措"还在世,听到自己这么说,估计不是笑到内伤吐血而亡,就是气结于胸郁闷致死。不管哪种,自己也算替他正人君子了一遭。

走出花月楼时,已是日影西斜,残阳如血,塞外长风凛冽,暮日余晖尽染残霞。

张君房长身而立,迎着朔风,发丝飞扬,微仰着头,视线落在了天边。季怀措见他站着不动,便走到他身边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苍空净邈,气清云淡,几只纸鸢飘于天际。

"那个是纸鸢,你应该不会没有见过。"

张君房摇了摇头,视线依旧牢牢盯着那些纸鸢,似乎在心里捉摸什么,见他那样季怀措也没多响,站在一边陪他,良久,才听得他低低出声,"有办法了。"

夜已深,逸静悠然,寒风沁骨,空气里凝结着血的味道,一阵阵,透心透肺的侵袭而来。

枝丛树林,疏影横斜,辽军驻地后方的密林里,尘舞飞扬,旋过一阵不大的风,枝丫轻颤,哗哗作响。风息平静之后,竟是凭地多出一队人马来,一二十人左右,铁马戎装,皆是大周将士,一起的还有张君房和季怀措。

桃木剑挽于身后,张君房闭着眼掐指收决,而后抬头,月色如水落于那双明镜一般的瞳孔里,散着光华流转,如星辰熠熠,见一丝乌云笼去月色,四周薄雾渐起,便转向身后那队将士,微一点头,"时机正好。"

闻言,那些人纷纷从马上取下大大小小的物什,在地上轻手轻脚摆弄开,不一会,便搭起数十盏一人高的孔明灯,灯纸上画着符咒。

"君房,你确定这个方法有用?"看着地上已经准备好的孔明灯,季怀措转向那个清雅淡定的人。

"不确定。"张君房淡声道,嗓音温润恰如沉玉,继而嘴角浅浅一弯,一笑熙静淡然,"但是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样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试一下也不知道这阵究竟如何所以还请季公子帮忙护法。"

季怀措点了点头,向一旁退了几步,而后站定。张君房回身,袖子一扫,那置于孔明灯底座支架上的蜡烛"扑哧""扑哧"地被点燃,烧了片刻,那些灯冉冉升起。遂吩咐将士道,"待阵式发动,你们看我信号,和阵前的杨将军一起行动。"

"是!"一众将士恭敬听命。

天灯高悬,直向天际,火光炎炎,宛若圆月。张君房面向辽营的方向,屏气凝神,翻转手腕,手中那柄桃木剑剑尖指天,默念口诀,而后向着辽营的方向挥臂一扫。

风起,衣带轻飞,那几盏灯顺着风势被飘飘悠悠地吹向辽军阵营。雾,愈发浓重起来,仿佛厚重的布幕,笼罩了下来,连带的将四周的气息也一起沉降,压抑而寂静。季怀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君房,眸子隐隐泛着萤火一样的红光,明灭不定。

天灯越飘越远,辽军阵营有些动静,估计是有人发现了那些灯,继而人声迭起,点点火光盈盈若若。静候指使的那些将士都抬着头眼睛紧紧盯着天空,大气不敢出一声,眼看那几盏天灯就要消失在浓雾里,张君房却没有任何动作,傲然挺立,巍然不动,让那些将士更加提着一口气不敢喘出来。

"欻火大神,五岳齐倾"

待那几盏灯就要消失在浓雾之前,张君房蓦地执剑而起,结印剑身,"吏兵神将,速赴吾身。霹雳神君,速振乾坤。急急如律令!"最后一字落下,烈焰缠剑,火光灼灼映着执剑之人却是一脸冷冽如冰、肃然如萧。

对着那几盏灯挥剑而出,只见那剑上的火焰汇聚一团,燃烧着扑飞出去,紧接着横臂一扫,又是几团火焰飞将过去,冲破浓雾,照亮天际。眼见那火焰就要撞到灯上,却未曾料到自那辽军阵营里同样飞出几团火焰,两两相碰,火花熠熠,夜空通明。

脚刚沾地张君房便又旋身再起,手中之剑接连扫了数十下,焰如流萤,势如破竹,谁知仍是被那阵中高人给挡了下来。

张君房落回地上执着剑上前了两步,眉头微蹙,"我们打草惊蛇了。"

那几个将士不禁露出失望之色,准备收兵撤回,但张君房却仍是盯着辽营的方向,季怀措走了过去,"君房,该发信号给杨义,再不退的话若是被发现我们恐怕敌不住。"

"既然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季公子麻烦你带那些将士用土遁先回,君房要去会会那个高人。"说罢,翻掌,结印,跃身而起,竟是驾着风直朝敌营而去。

"君房!"季怀措伸手去抓但为时已晚,手指只捞到个衣角却被生生滑走。

那一个绛色的身影,清迥绝尘,翩若惊鸿,如翥凤翔鸾,一影而逝。

季怀措不禁又气又恼,冲上前几步不顾形象地吼道,"张君房,你个笨蛋,快给我回来!!!"



22.

听到身后有人叫喊,但叫了些什么却已听不见,孔明灯就在眼前,张君房执剑掐决,剑尖一挑,便听得几声巨响贯彻云霄,天灯爆裂,纸絮散飞,夹着零零落落的火星子,撩乱了辽军的阵式。

原本是想让天灯阵在对方虎翼、蛇腹之处发动,引起对方骚乱,待到阵式一动,他们便和杨义前后两边一起行动打他个瓮中捉鳖。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被阵内之人一搅和,天灯阵发动之时已处于握奇位,正是辽营中军之处。

随那些纸絮落入阵内,四周景物一转,却俨然到了另一方境地,青山影绰,古木葱茏,林间禽鸟鸣声上下,一汪湖水幽碧如蓝,闯阵时明明是子夜时分,而这里却是青天白日,云淡风轻。

张君房在原地转了一圈,不敢妄动,想自己定是落入对方布在中军阵营的疑阵之中,便提醒自己一切皆为虚像,万不能被眼前景物所迷惑。就在此时,忽然听到身后树丛窸窣响动,转身,只见一道黑影冒了出来,同时张君房结了印的桃木剑已经朝他砍了下去。

"喂!!!"

季怀措向后跳了一步,以便对方看清,却不想对方见了他却仍不收手,季怀措只能一边闪躲一边解释,"君房!是我!你看清楚!"

张君房停了一停,"何以证明?"

"这"季怀措稍一迟疑下一刻剑身贴着脸一扫而过几乎削掉鼻尖。

张君房道术高深,剑术上的造诣也是不低,一抹一撩如行云流水,移步换势身形似蛇,虽使得桃木剑,但剑花撩绕间仍是气势横秋,招招致命。

"君、君房,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季怀措。"几个回合来去,季怀措已是气喘连连,用青魂珠封了妖气便也封了自己大半的法力,土遁本就费神,没想到张君房还这么固执难缠。

"若是拿不出证据,休要怪我剑下无情。"张君房暗中掐决,那剑再挥出之时,却是一道道寒光熠熠的冰刃,冷锐如铁,迅疾如雷。

季怀措有些招架不住,一咬牙,身形一晃,倏地到了张君房面前,伸手成鹰爪抓向张君房的肩胛。对方擎剑一撩,遂手臂顺势缠上剑身,一抓一握,硬生生地停住了张君房的剑。

"好了,我说实话。我不是季怀措"

张君房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霎时霜寒凝结、冷冽凛然,季怀措却是撇了下嘴一脸的无可奈何又有好气。

"我不是季怀措,我是云雨,总是被你贴不举的云雨,这下你总该信了罢?"

张君房怔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禁抿着嘴角扑哧一下轻笑出声,收了剑挽于身后,脸上又显怒色,"季公子怎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找你这个笨蛋的!季怀措心想,但没敢这么说,"我"还不等开口,天边传来隆隆之声,紧接着四周寂静如死,鸟叫虫鸣皆都消失不闻,无风无痕,就连空气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两人四下望了一圈,远山叠翠逶迤清丽,湖波如镜云落平水,看来并无甚异状,但心里却仍是隐隐发怵。

"君房,这是哪里?"季怀措问他。

"应该是辽营中军。"对方淡然道。

"那我们要怎么出去?"

张君房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季公子若是不进来,岂不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季怀措鼓了下嘴,眼睛瞪天,自己自然是担心他才闯进来的,想说了你也不领情,干脆赌了一口气。"你不是说这是上古奇阵,什么有幸目睹此生便也无憾,既然如此我怎能错过这个机会。"

"那季公子慢慢研究,君房不奉陪了。"说罢便转身独自走开,季怀措眉头一皱,更是恼得厉害,三两步追了上去,"唉!张君房,你就忍心把我扔在这里不顾死活?"张君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淡声道,"季公子既有胆识前来闯阵,想必定是抱了必死的打算,君房又何必多事自取烦恼。"

一言漠然,听者不觉心冷如冰,季怀措只道心底深处有什么"各登"一下掉了下来,碎成一块块,裂成一片片,堵在胸口那里不上不下,气不顺畅,郁闷得紧。

我知你淡薄,也知你寡情,更加知道你明镜于心清尘绝俗但我就是忍不住想把你拖下俗世,和你共沾情。人生在世不过数十有余,倘若一日你真的得道飞升,往后纵使堕入轮回也无缘再见

你我终究殊途,只此一生,再无来世。

见那人走远,季怀措追了上去,没走两步,天边又传来隆隆巨响,只这次声响如雷、震耳聋,带着催动天地之势似无停歇之意。季怀措回头,下一刻竟是杵在那里。

不远处的峭壁山崖间,乌云连天,山洪奔泻,立壁千尺,浊浪飞溅,俨如千军呐喊,势如万马奔腾。



23.

"那不过是幻像。"张君房的声音冷冷淡淡地从他身后传来,季怀措似有不信的转身,"你确定?"被他这么一问,倒是真的不敢妄下断言,两人就这样盯着眼前汹涌而来的洪水,水色浊黄,轰声鸣鸣,如山崩土裂挟着滚滚巨石倾倒而至。

季怀措越看越觉不对,待到面前尘土飞烟蓦得惊觉竟有水花溅到脸上,立马回身冲向张君房,胳膊一伸一把揽过他将他护在怀里,吼道,"吸气!"话音还未落下,已被淹没在隆隆水声之中,一如黄河决堤,倾巢汹涌,混浊的水如从天降没顶而至将两人吞噬下去。

两人就像落于水中的树叶,兜兜转转上下沉浮根本无法定住身形。"君房,抓紧我!"季怀措一身力气几乎全在那双箍着张君房的手臂之上,将他控在他胸前以身抵挡那湍急的水势以及随洪流而来的巨石、断树。

"季公子,你咳你顾好自己就行"见季怀措已是血流满面,心想,自己不熟水性,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于他。又见两旁峭崖突起,遂结印掌心,挥手划了道弧,两人骤然离水跃上半空。将落未落之时,张君房翻手一掌拍在季怀措胸口上,季怀措惊愣吃痛之下手略略一松,被张君房反手又是一掌击中,这一掌直接将季怀措推向山崖上,而他自己却是直直坠下,落入洪流。

"君房?!"

这个笨蛋!

季怀措咒了一句,捂住胸口默默念咒,便见那里一团绿光腾现而出,随即笼罩全身,紧接着一声骇然厉啸,季怀措霎时化作一道电光直冲而下,破开湍流,旋又从水里一跃而出,耀如星辰的苍白光芒中隐约可见是一只灰毛银背绯瞳如焰的狼。

将昏得人事不省的张君房拖上岸,狼抖了抖身上的水复又变回人形,就着四肢沾地的姿势,季怀措重重地喘了几口,紧接着却是仿佛失力一般整个人失去支撑跌在地上,同样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君房才恢复意识,勉强睁开眼,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坐起身,手指一下触到身边某个温温热热的东西,转过头去发现是季怀措,他一身银白的袍子已被鲜血染得斑斑驳驳,额上也有伤,血污,泥土,夹着碎草屑混作了一团,而湿乱的粘在脸上的发丝还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淌水。

又是他救了自己?

这样一想,心里不禁一阵翻涌,认识季怀措这段日子自己颇受他照顾,若有危险便总是被他护在身后,正如闯阵之事,隐约觉得季怀措可能是担心他的安危而来,只是他向来淡和不识情又怎能知会季怀措的用情至深。

"季公子季公子?"

唤了几声,对方毫无反应,心下一惊忙伸手将他翻转过来探了探鼻息,好在还有气息只是微不可寻,便想也不想地俯下身去,以口对口渡气给他。

不多片刻,季怀措动了动手指逐渐醒来,意识变得清明之时,感觉有什么冰冷柔软的东西一下下落在自己唇上,睁开眼,便见张君房那张清秀素颜在眼前无限放大,嘴唇落在自己唇上,竟是那样绮丽而不真,一如身处梦境。

想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所以才会看到幻像看来老天还是眷顾于他,知他放不下执念便用这种法子成全他一次。

静躺着不动,只因贪恋他嘴唇落下那一刻的甜美。嘴唇微启,两人的舌尖不经意的轻触相碰了一下。一瞬间如被雷击,酥麻的感觉肆虐着流窜遍四肢百骸,撩起一身的燥热。便想就算是幻像也没有关系,若是可以这样,死十次八次他也愿意。遂伸手抓着他的肩膀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不顾他惊愣的眼神,照着他的嘴唇重重地堵了上去。反正是幻像,反正是做梦,反正现在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停手

陶然的,有些浑然忘我的,在他唇上辗转含吮,然后一手制着他的反抗,一手胡乱的在他身上搜掠,从他唇上挪开顺着他线条流畅的颈脖一路吻了下去下一刻,啪的一声响亮。



24.

身上是皮开肉绽的伤疼,脸上是火烧火燎的灼痛,季怀措坐在火堆旁捧着脸一副受气小媳妇似的无辜与委屈。

是,是,是,都是他不好,是他白日发梦,是他痴心妄想,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屡教不改不仅强吻了他还施非礼,但是至于么?用得着这样么?出手这么重怎么说自己还救了他想到这里用力地吸了下鼻子,愈发显得可怜无措。

张君房则坐在另一头,冷眼旁观,拎着衣角笃悠悠地烤着衣服,良久才出声,"季公子身上的伤可有大碍?"

"没。"季怀措冷哼了一声撇开头,想你那一巴掌打得我还敢有碍?

见他这样,张君房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过分了一点,那时候他根本神志不清,身上还有伤,自己居然使了十成十的劲,于是嘴角弧起一个浅浅弧度微一颔首,"季公子屡次舍身相救,君房铭感于心,他日若有需要之处,君房必定赴汤蹈火力所能及。"

季怀措瞥了他一眼,不作声。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烘着衣服,许是张君房真的觉得过意不去,便又开口。"季公子的所作所为不禁教君房想起一位故友。"

这一说,季怀措倒是来了兴趣,回过头来眸子亮亮地看着他,于是张君房继续说道,"那位故友曾在太清观住过一段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也颇受他照顾,遇到危险也总是被他护着。虽然总是仗着自己道行高深常常嗤笑那时候还什么都不会的君房,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君房才会格外努力潜心修学,期望有朝一日能让他刮目相看。"

季怀措暗想,确实,几年不见,你真的让我不得不另眼相看。只是没想到自己在他心里似乎还占着点地方,不禁有些窃喜,然后鬼使神差的脱口道,"那后来呢?"

张君房微微仰首仿佛陷入回忆,而后淡淡一笑却显出一丝悲凉,"君房六岁入太清观,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平日里多受师父照顾与教导和其它师兄弟并不亲近,故而遇到他后一直当他是朋友,没想到"

遇到狼那年,他才十二岁,道行尚浅,道术也不高。在太清观后山见到狼时,竟是愣神在了那里。从来没有见过已修炼千年可以自由幻化做人形的妖精,而那个人一头银发如雪,一双绯眸如焰,笑起来神采飞扬,飒爽不羁。他说他没有名字,于是他便直接称呼他为"狼",反正他本来就是狼,而且他也不介意被这么叫着。

认识狼以后,对于他来说,日子便不似从前那般单一而乏味。狼教了他很多东西,告诉了他很多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事,陪着他修行,陪着他练习道术。那段时日真所谓白驹过隙,流年似水,刚摘了开花的蒲公英,手上还留着蜜柑的芬芳,檐下挂着的冰凌还老长老长,一眨眼,又是冬去春来,叶落花开。以为就此一生便都如此,他无而无求,早已是心满意足,只是一切世事往复终会有结束的时候,任谁也逃不开,任谁也避不了。

忽有一日寻不到狼的踪影,却在师父房外听到他在嘱咐谁,好生看紧了被囚于后山洞穴内的那只狼,要将他元神打散后面的话也顾不上听,也不知道狼究竟做错了什么,虽然他是妖精化身,但从未见他危害于人。一想到师父要将他元神俱灭便是难过,于是偷溜到后山趁人不注意将狼放走,为此他被师父甚为严厉地责罚了一通,并被禁足后山思过三年,直至师父将太清观掌门一位交由他时,方才知晓自己一直视他为友,却是一厢情愿,原来对方另有目的

狼走了之后便再没出现,日子又回复到当初的平淡与单一,再没人陪他修行,也没人为他讲解经文,榕树上的小麻雀仍是常常掉下来,只是再没人抱他上树送它们回窝。后山的蒲公英开了谢谢了开,漫山遍野纷扬的花絮里,那个一身灰青道服的少年个头一年高过一年。他学会了御风,学会了结印,学会了几乎所有上乘的道术,遁天入地易如反掌,年纪尚轻已能独自蘸坛作法驱妖降魔。

一年又一年,一字巾换做了莲花冠,称呼他为师弟的人都改口叫他掌门,道行修为早已踏入上乘的境界,只是心里某处,却因着某个人的离开而永远空在那里,一喜一悲,皆因那个人的消失而沉淀淡然,再不起波澜。只是偶尔的,在夜深人静残梦萦绕时,会莫名地忆起那段遥远而美好的日子,那时候和风如煦,日光正好,后山一片青草葱郁,有人教着他童谣。

灵山客,灵山客,

独自去游天上月。

本带上花一朵,

无奈山上百花谢

灵山客,灵山客,

舍身忘情情益烈。

不闻雄舟从君走,

唯见潮起潮又落。



25.

灵山客,灵山客,从此相伴唯黄鹤。昔日良弓和骏马,至今无人能骑射

"君房君房?"?!

季怀措的声音将他魂游天外的神思唤了回来,张君房略有一愣,随即抱以歉意一笑,"都是些陈年旧事,让季公子见笑了。"

季怀措摇了摇头,捡了根树枝挑了挑那堆火,"若是你那位故友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于你你会怎样?"

张君房抬眸看向季怀措,脸上是那种见不到任何表情的平静,缓缓地语气漠然地开口,"君房早已不当他为友,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觊觎紫魂珠的妖孽,若敢有所作为,君房定叫他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啪嚓!季怀措手一抖,手里的那根树枝一折为二,意识到张君房正看着他,便顺手将树枝丢进火堆里,起身拍了拍衣袍故作镇静地挑开话题,"我们要想办法出去,不然恐怕杨义他们可能会闯阵救人。"

张君房点点头表示同意,而后看向天际,手臂一招,那柄桃木剑不知从何处飞了回来,想是先前两人被洪水卷走时一起被冲走的。手指在古朴深润的剑身上轻抚而过,剑身微颤,嘤嘤作响。

"君房,你准备怎么做?"季怀措不无担心的问道,凭他现在的状况,就算恢复真身也不定能使多少法力,这阵又委实诡异得出奇,真假虚实难辨难分。

张君房手臂一绕,将剑挽于身后,从怀里掏出紫魂珠,暗暗念咒解了施于其上的结印,催动法力,便见他浑然一身笼了圈篮紫色的光晕。

"我也看不出这阵式的来路,不如——"回头,一笑辗然,"硬闯出去!"

"喂!别"

还来不及阻止,对方已经执剑而起,身形轻盈,矫若游龙,便见他左手掐决划出一道符咒结印剑身,随之撩臂一挥,霎时剑气缭绕带着一声尖锐厉啸破开暮霭直透九霄。罡气震空,天地间惊雷乍响,仅仅眨眼一瞬已是乌云拢聚、烈风狂乱,紧接着几道赤色的电光劈了下来,只听几声贯彻天际、如海啸狂澜的巨大声响,一时间,地裂山倾,地火喷舞。

季怀措呆愣地看着眼前一片天地不分的地狱火海,不禁倒吸了口气,心里凉半截,这紫魂珠落在他手里,不知是幸与不幸?

愣神间,张君房已身形一拧,落回他面前,面对眼前的惨烈竟是露出颇为满意的表情,"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都为布阵所用,通通破坏了,看他凭地拿什么来用。"

季怀措心里再凉半截,安慰自己,这不是乱来,是计策,是计策

眼见着火势凶猛,地动山摇,就连他们脚下也开始剧烈晃动,站立不稳。洪水翻卷,火山喷发,流萤一般的火球自天而降,接着又是一声震天绝响,他们所站着的山崖也开始崩裂沉陷。

张君房转过头去看向季怀措,"季公子,可信得过君房?"季怀措被他问得一愣,张君房紧接着又道,"有一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道季公子是否同意?"火光灼灼,映着他的眸清似水,却是分外的光采摄人,袍袖猎猎,发丝飞扬,宛若青莲,一身仙气焕然。

季怀措眸子泛着光,随即笑道,"若是和你一起,纵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说罢,勾手牵住了张君房,十指交错,彼此的体温掌心间流转,张君房倒也没有反对,抿起嘴角不着痕迹地弧了下然后点头。

天火堕,地陷落,一声长啸,两道人影自崩裂的山崖上飞身而下。

风在耳边呼呼掠过,掌心里切切实实传来的是那个人微凉微温的热度,一如他的性子,沉静似水,恬淡尔雅地面龟裂沉陷,形成一个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窟窿,火舌如柱,炙热逼人。将要坠入进那黑洞时,季怀措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张清俊绝尘、轮廓秀挺的侧脸,此刻神色坦然,眉角微扬

君房

若是无法逃出生天,我也甘愿了。

然后眼前一黑。



26.

先是咕咚一声,然后又是咕咚一声,紧接着是某人出气多入气少的一声闷哼,黑暗中微光一闪。

"雷、霆"

"别!君房!别——是我!"

那一点微光晃了晃然后熄灭。

"这是哪里?"张君房问道,同时努力着让自己适应这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不知道"静默了片刻,而后季怀措不干不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君房,你能不能先起来?"

"啊?"张君房伸手摸了摸,手下温软的触感告诉他,此刻他正坐在季怀措身上,忙不迭地起身然后略有歉疚地主动将季怀措从地上扶了起来。

兹啦,一团黑暗中亮起了个光球,眼前一下清明起来,两人都站在原地不敢妄动,感觉像是在营帐之内,但是地上似乎画着类似罡阵之类的图案,看起来又像是法坛。

"呵呵呵!"

蓦得一阵阴冷笑声,将两人都惊了一跳。四周唰唰唰地相继亮起蜡烛,使得能看清周围的布局以及来人。地上画的是北斗罡咒的罡阵图,阵图之上横竖错落地摆着小巧而精致的山石模型,更有流水潺潺,绿树成荫,俨然一方天地。

莫不是之前就是被困在这之中?

张君房在心里暗暗猜测,视线向上,入眼的是一件道服的下摆,和他身上那件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纹理

看着眼前的人,他一贯平静无澜的脸上竟是露出惊讶之色,眸子越瞪越大,动了动嘴唇然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唤了一声。

"天房师兄?"

来人轩眉朗目,清秀俊伟,顶作一髻,头戴星冠,看起来比张君房大个五六岁,法服飘逸,似仙似神。他轻弧了下嘴角,声音清朗而温淳,"没想到小师弟还记得师兄实在难得。"

张君房轻颤一下,眼神征愣地盯着面前之人,显然内心的起伏远不止面上看起来得这般平静。而这一切,皆都没能逃过季怀措的眼睛。

他知道张君房是那一辈弟子里年纪和辈分最小的一个,但是不知为何深得他师父的宠爱,道学法术皆由他师父一手教导。张君房小时候虽也有少年心性,偶尔顽劣调皮,但冷清淡漠却是天生,除了和他以及他的师父在一起,鲜少见他和其它师兄弟们有来往。故而张君房对于这位天房师兄所表现出来的反应不禁让季怀措有些疑惑,更多的还是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妒意,他甚至都还清楚记得那天重回太清观,对方见到他之后那平静得几乎将要化开一样的表情。

"多年不见,小师弟的道术长进得让师兄不得不叹服。"徐天房笑了笑道。

张君房微一颔首,"师兄过奖了,师兄不仅再现了上古奇阵风后八阵兵法图,还在阵中布下如此玄奥的阵式,才是让君房钦佩不已。"言辞间极为客套,张君房侧了侧身,藏于背后的那只手手腕一拧,手里所执的桃木剑剑身上已暗暗结印。

对方嘴角含笑,袍袖一振,指着张军房道,"我此番现世就是为了要向世人证明,我远比你张君房更有天资,道行修为远甚于你,也才是接掌太清观的不二人选!"

张君房侧着身,对着季怀措低声道,"季公子,待会君房和他周旋的时候,你自己想方法先逃不要管君房,若是君房没办法回来,麻烦你去太清观请我师父下山相助。"

听他这样说,便想面前之人看来平平无奇,那阵式虽厉害,但也被君房轻易破了,为何听他语气感觉对方不那么好对付,于是问他,"君房,他是什么来路?"

"非人,非神,非妖。"张君房一字一字徐徐道来,季怀措一个怔愣,"你是说,他"张君房点了点头,"他已入魔道。"

"哈哈哈!"徐天房朗声而笑,"被你看出来了。这还要多谢小师弟你呢,若不是当年你废我修行将我打下山崖,也许我至今还要在太清观内看你们脸色,又怎会遇到三山魔君,又怎会有今日所为?"

张君房眼神一凛,"你品行不端,屡次违反门规戒律,被人撞破证据确凿还再三狡辩,师父心慈只是将你逐出山门,你却心存恶念更图谋不轨欺师灭祖,此等祸害岂能再留?"

"哼!张君房,我就是见不惯那个老家伙处处维护你,样样好事都落到你头上,你辈分最低年纪最小,有什么资格和我争掌门一位?"徐天房面目狰狞,手一划,一柄闪着妖冶寒光的长剑显于手中,"他日所受之辱,今日便要统统还诸于你!"长剑一挥,便见一道光刃直朝张君房他们而去。



27.

当!张君房挥剑挡开了那道光刃,回头,"季公子千万记得君房所说的话!"然执剑掐决旋身而出,一时间剑气横荡,满室光华散乱。

在破阵之时因动用了紫魂珠,张君房早已伤了元神,几招下来已渐显不敌。徐天房见机先朝着季怀措挥了一道光刃过去,见张君房分神将要回身去护便翻掌照着他胸口上拍了下去。张君房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仿佛万针刺椎,顿时气血溃散一泻而开,满天血光中眼前却是一片空白,接着一闭眼便什么都不知了。

"君房!"

季怀措冲上前一臂揽过张君房,但见他眉目紧蹙,身若无骨,身上染了一大片娇艳绽放的殷红嫣然,映着他本就白皙的脸愈发显出他面色如雪,惨白如死。季怀措心下一急,捂着胸口便是一声狂吼,震天绝响,气势如冲,徐天房一个不慎竟被这一声震退了几步。

盈盈绿芒之中,方才那个一直被张君房挡在身后的男子眨眼却是换了一人,银发飘逸,绯眸流火,神情冷峻带着几分桀骜的狂邪霸气。

"北原狼王?"徐天房惊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撇开一抹笑,"难怪当年小师弟甘愿受罚也要将你放走,原来你们一直勾搭在一起哼哼,真是没想到啊,你们这样子简直就是——狼、狈、为、!"

"休得胡言!"狼呲着牙面目凶狠地警告于他,"张君房根本不知道季怀措就是我,若不是你今日出手伤他,我也不会在你面前现出真身。"

"呵!"徐天房冷笑了一声,"果然你接近于他也是另有目的,当年耳闻北原狼王几次三番夺紫魂珠,看来这是真的了。"徐天房垂了眸子似在心里做甚打算,过了一刻,方才抬头,"狼王潜于他身侧伺机而动,不知要等到何时,不如这样,你我合作,狼王助我当上太清观的掌门,紫魂珠我便双手奉上。"

"哈哈哈!"狼一阵大笑,而后神色肃严,"看来当初君房废你道行将你打下山崖还算手下留情,如你这般心术不正,留下确为祸害,应当让你元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住口!"徐天房执剑而起,面目凄厉,满是狰狞之色,"你们全都偏袒于他!他违背师命私放于你,却只被禁足三年,而我却被逐出山门,实在不公!"徐天房一边失控狂吼,一边胡乱挥剑,剑气犀利,如芒如刺,疾徐而至擦过狼的身体脸颊,留下道道血痕。

将张君房护在怀里,狼挥臂在身前划了道屏障,"就算你入魔道,单凭你的道行至死都不是我的对手,本来你重伤君房就该让你以性命相偿,但我现在没空和你周旋,还想要命的休要阻拦于我!"说话之人语气肃严,字字千钧掷地有声,一身毫不掩饰的凌冽杀气,令人不禁望之生寒。

徐天房被他的气势震了一震,然强作镇静,"想必狼王也是有伤在身,现身陷风后八阵兵法图之中,帐外又是重军持守,不知狼王究竟要如何脱身还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狼瞪了他一眼,神情冷冽,目光如火如炬,腾出一手于空中一挥,便见那把烈焰缠身的长剑现于手中,执剑一抖,星火点点四散而落。"就算有伤在身,你也不要忘记了,我有千年修为,天地之间能凌驾于我之上的寥寥无几。"剑身指天,口中念决。

"日之光,火之祖,结铁为柯,纲为罟。红焰炎炎,四方皆举。上彻青霄,下连地户。东至木源,西至金祖。南至朱陵,北至酆都。"

徐天房神色一惊,建火罩摄邪咒?为什么他会正一教的符咒?

"小至十二地,上鬼不得下,外鬼不得入,内鬼不得出。蓬头将,黄头将,牢头将,药叉将,火轮将,五方捉鬼将,左右急捉将,斩头滴血将,急捉摄。"

手臂一绕,那柄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半弧,狼运足内力,一声震吼。

"急急如律令!"

赤剑飙焰,如龙如虹,带着一声吟啸冲破营帐直插苍穹,霎时流光飞转,晹焰腾空,辽营中军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视线被烈焰浓烟所蔽,待到召来雨水灭了火势,眼前已不见狼和张君房的踪影。

徐天房恨得咬牙切齿,"张君房,你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里,到时候就等着被折磨被羞辱,定要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28.

周军驻营,主帅帐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自那日张君房和季怀措闯阵未归,杨义也是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虽是担心却也不敢带人擅闯,只能等着派去的探子带回消息。

"将军!将军!"副将韩铁一头闯进帐内,而后气息喘急得回报道,"将军,辽军驻营火光冲天。"

杨义眼睛一亮,砰地一掌落在桌上,"可能是君房和怀措做的。"说着,随手捞过件袍子披在肩上便和韩铁出了营帐。

站在山崖上向辽营那边望去,但见风随火势,火趁风威,一时火光焰焰,炽焰滔天,浓烟染着红光滚滚而上,夜色如墨硬是被照成了辉耀如昼。

寒风猎猎,杨义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火光映在眸子里,光华流转,"有君房和怀措的消息了么?"

韩铁摇了摇头,"尚无张真人和季公子的消息"

杨义皱了下眉头,心里忖着是不是要趁着今夜的混乱前去救人,就在此时,身后的矮树丛里传来一阵细碎声响。他和韩铁一起回头,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簇树丛看去,里面不透光,黑黝黝的,仿佛随时有什么会突如其来窜出来。

"也许是风"

杨义抬手示意他噤声,执着剑动作小心的分开枝丛尽量不发出声响,然后缓缓地走了进去。

"将军"韩铁略有担心,"您站在这里别动,属下去就行了。"杨义摆了摆手继续往里面走去。

浓密的夜色很快就将两人的身影吞没在树丛里,枝杈间又是一阵梭梭之声。杨义一惊,却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

那个人一身银白,连发丝也是顺着如月光华般的莹亮雪白,静夜如水,星河淡远,柔熙的月光倾泄而下,铺洒了他一身的光影斑驳,手里还揽了个人,一身绛红,宽大的袖子垂在地上

"君房?!"杨义一下认出了被对方抱在怀里的人,见他双眼紧闭头垂在对方肩上便觉不妙,救人心切也顾不得多想,长剑一震,直指对方,"你是什么人?"

对方抬头,一双绯色的眸子,熠熠灼灼。杨义和韩铁俱是一愣。

杨义喝道,"你究竟是人是妖?快将你手里的人放了!"

"将军,别管他是什么,救张真人要紧。"韩铁性率冲动,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箭执着剑直刺过去。

剑影如梭,剑光寒闪,眼见就要刺中,没想到对方身体一让,手成鹰爪,悬空一抓,竟将那剑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韩铁咬着牙抽了几下,结果却如卡在钢钳之中,左右动弹不得。而这时身侧又是一道寒光乍现,原来是杨义趁两人僵持之际,御剑而起。

狼翻腕一拧,那柄剑被断成了几截,摆脱了韩铁之后,却只是侧身护住张君房,"别伤到他。"

听到这句,杨义立刻收了力气,剑尖一挑,剑身擦着狼的胳膊直直刺进树干之中,半数尽没。

那人似也受了重创,方才就这么几招现在就见他靠在树上捂着胸口不停喘气,待到气息稍稳才缓缓抬眸,声音很低地问,"外面还有没有其它人?"

杨义朝韩铁使了个眼色,韩铁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转身走出树丛。

见他们如此,狼才像是放下心,看向杨义,"我要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你们所看到的季怀措是我幻化而成的。"见杨义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狼继续道,"我是北原雪狼一族的首领,已有千年的修行可以任意化为人形但你放心,我这样做没有恶意。"

杨义看了看他身上的那件银白色的长袍,印象里确实是季怀措一直穿的那件,便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狼低头看了眼搂在怀里的人,"我和君房被困阵中,他受了很重的伤,我用符咒火烧辽营才得以趁乱带他逃出来,只是那符咒是摄邪咒,我本就是妖,施咒之时连我自己也伤到了要救君房势必还要用到法力,但是我没有更多的精力一直维持季怀措的样子"

杨义点点头,"我明白了。看你刚才那么护着君房,我相信你说的话。韩铁那边我会自圆其说,君房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我们先回去,其它的等回了营地再说。"说着脱下披在身上的袍子将张君房裹了裹然后接过手抱了起来。狼闭上眼,身上一道光华滑过,变做季怀措的样子和杨义两人往周军驻营方向而去。

趁着夜色杨义和韩铁将两人送回原先张君房呆的营帐,杨义将张君房置于榻上后,嘱咐韩铁去拿水拿伤药来。

"唉,等等。"韩铁转身要走,又被杨义叫住。杨义抱着手臂,一手抵着额头,想了想而后道,"传我军令下去,张真人身受重伤需要静养,若是没有季公子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这个营帐,违者以军令处置!"

"是!"韩铁领命退下。

门帘合上,杨义转过身,季怀措挨着床榻而坐已变回狼王的样子,抬头,见杨义正朝着他这边看过去,微微颔首,略有感激地笑了一笑。

"君房的伤势怎么样?"杨义走过去看了眼静躺在床榻上面色如死的张君房,不无担心地问道。

"是内伤"

帐外有人送水送伤药来,杨义将东西拿进来之后,见帮不上什么忙叮嘱了几句便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一灯如豆,烛火轻摇。

拿沾了水的布巾动作轻柔地替那个静躺在那里的人拭去脸上的尘土和血迹,布巾沿着脸颊缓缓而下,滑过线条优美而流畅的颈脖,在领口那里停了下来。

季怀措垂着眸子眼神定定地落在手里的布巾上,过了好一刻,才仿佛下了决心似的,伸手去解他法服上的衣带。



29.

法服就是一档子布,抽了衣带自己就滑了开来,接着是底下灰青色的道袍,道袍下面则是贴身的白纱中衣季怀措就像剥笋子,一层层一件件的除了张君房的衣服,但是手指触到中衣衣襟时却又犹豫了起来。

他对自己道,没穿衣服的张君房又不是没有见过,做甚的紧张成这样?!

一咬牙全然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从襟口缓缓将中衣褪了下来,皮肤是那种再清冷不过的白,赫然入目的是一枚印在胸口之上的掌印。

季怀措只觉心底一悸,然后想起他是为了回身护他才会中了这一掌,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温柔浅笑,伸手替他抚平微微蹙起的眉头,而后起身离榻走到桌边。掂起桌上那些伤药一瓶瓶看过来,发现不过都是些普通的外伤药物,遂有些无奈地沉了口气,转身从架子上取下自己携带而来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解开一层又一层的布巾,包在里面的是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竹筒,一接触到空气,那竹筒表面便凝了一层薄霜,盈盈灯火下还能看见它四周白雾蒸腾,寒气侵人。

执着那竹筒走回榻边,挨着榻边坐下,目光沉柔的看着他,语气颇有些宠溺,"照你这样毫无章法的乱来,十条命都不够你折腾。"说着,剔去竹筒的封口,顿时一阵冻彻心扉,凛冽冰寒的气息冲了出来。

竹筒内放的是寒冰,只为了让置于其中的那朵莹白如雪,宛若牙雕玉琢般的花苞长久不败自古民间便有传言,大地之北,有天山,终年积雪,其寒异常,鸟兽不能活也。然,天山之巅,积雪深处有异种,名曰雪莲。此物采日月之精华,蕴雨雪冰霜之灵气,历经千年孕育而生长,应承天地极寒而花开。功可活死人,肉白骨,锻经骨。犹难得也。

雪莲自竹筒内取出,只一瞬,便层层绽放开来,冰雕玉凿,光华夺目。

季怀措将雪莲放入嘴中轻嚼了几下,然后凑下头去,细细将汁液哺给他,冰冷清凉的甘甜醇美在彼此的唇间宛然流转,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张君房皱着眉模糊不清地低吟了一声,如之前在阵内为季怀措度气的那次一样,两人的舌尖不经意的碰到一起。温热柔软的触感仿佛毒药一样蛊惑人心让人罢不能,于是,季怀措直接将这个吻深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辗转含吮,良久,方才留恋不舍的退开。

天山雪莲对他的伤究竟如何,季怀措自己也不敢确定,只能每隔一小会,度点真气给他。约摸半个时辰,见他的唇上开始恢复血色,又过了片刻,开始发汗,胸口上的掌印也逐渐淡化散去,便知是血气行开,伤势已好了大半。执起他胳膊搭了下脉,发现脉象也教之前稳畅了许多,季怀措不禁暗叹了下这天山雪莲的奇效。

轻吁了口气,见他出了一身汗,担心他穿着汗湿的中衣因此而着凉,便翻了套干净的底衣出来,用法力将那盆子水弄温了,替他擦试干净身体。

被汗水浸润过的肌肤染上了淡淡的红晕,颈脖纤长,线条清丽的锁骨,仿佛淡墨一撇,一气呵成,再往下

季怀措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只觉的一股子热血直冲上脑门,唇齿间依稀残留着那种犹如罂粟般的甜美滋味狠狠地甩了下脑袋,但越是不愿想起,那种滋味却越是清晰强烈身体微微发烫,就连呼出的气息也变得焦躁灼热,竭力想要克制的望,偏在这种时候被挑了起来。

一面在心里谴责自己,一面却仍是收不住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如墨青丝散在脑后,而白皙削瘦的身体宛若清远月华下的馨莲,清雅淡洁,静自绽放。

其实季怀措忽略了一个关键,没穿衣服的张君房他确实见过,不过那是十年前。

苦笑了一声,俯身而下

"当初为什么要放我走呢?即使明知是违背师命,也要这么做?"

就如同自己?明知前面是万劫不复,却仍然固执地不肯回头。

双唇落在他的唇上,脸颊,颈侧,一点一点往下挪去,手指下的肌肤,光滑柔腻,细若凝脂。脸凑到他胸前,张嘴含上他一边的突起,舌尖绕转,手指搓揉绵密的吻,自胸口一路往下,最后落在了他紧实平坦的腹部之上,妄自沉沦

之前脱下来的衣物被他很随意的丢在地上,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堆衣物,蓦地神情一凛,眼神却是清明了起来。

那堆衣服里,有什么荧荧烁烁,光华明灭。季怀措从榻上下来,撩开布料,发现那个微弱发光的东西原来就是紫魂珠。

手指小心翼翼地触了上去,却不像上次那样被屏障弹开,于是捡起来拿在手里捻转翻看,疑惑之际然后想起,是张君房破阵之时解了封印用它来催法的。

既然紫魂珠业已到手季怀措低头看着手里那颗珠子,手掌一握,复又回头看向那个静躺于榻上的人,良久,却是嘴角一撇略有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走过去,将紫魂珠放在他的枕侧,手指顺着他的脸颊轻划而过。

"再陪你一段时间好了"他柔声说道。



30.

躺了几日,张君房的伤势已无大碍,只是人还一直昏睡着。

杨义撩开门帘探了半个脑袋进来,见季怀措点头方才走了进去。冲着榻上躺着的那人看了看,然后转向季怀措,"君房的伤怎么样了?"

季怀措半倚在椅子上,手抵着额头,一脸倦色,"伤都好了七七八八的,就是不见他醒转过来,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语气间像是斥责不听话的孩子。

听他这么说,杨义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便凑下腰去对张君房道,"君房,你都吃了一整株天山雪莲了,再不醒的话我可要上长白山给你挖千年人参去了。"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向季怀措。

"你说,同样是活了千年的东西,会不会有一样的功效?"

季怀措眼睛布登布登地眨了两下,然后指着自己,"你不会是想割肉做药?"

对方挑眉,"有何不可?说不定远比那什么天山雪莲还要有效。"说着已是捋起袖子朝他扑了过去。季怀措从椅子上跳窜起来朝旁边一闪,"杨义,你别乱来啊。"

杨义又捋了捋袖子,笑道,"不是说修道之人都不把身体当身体,割几块肉算什么?救醒了君房就是救了整个大周。"

"你搞错了!"季怀措解释道,"佛家讲究顺天,以天地万物为根本,修佛者若得大道,则可破去肉身,飞升西天;而道家讲究逆天而上,道者修炼,首先就要一个好的身体,以武破天,肉身成圣。"

杨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是粗人,听不懂你们那些唧唧歪歪的,我只道这会子能代替那千年人参的就只有你了,怀措,你就咬咬牙舍身取义罢。"说着又扑了上去。

这几日只有杨义能进得这个营帐,两人一来二去较之之前倒是混得熟了许多,言辞间也会带上一两句笑话。就像这会,明知杨义是在开玩笑,季怀措也不点破,两个半大不小的人岁数加起来手掌翻几番都数不过来,却像孩子一样拉扯在一起。

你到底想不想救君房?

想啊,你以为他这么躺着就不折腾人?

"我"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但是两人显然闹得正欢谁都没注意到。

那你就乖乖的不要反抗!

不反抗难道还任你宰割?

"季公子义兄?"说话的人显然是很想摆脱被无视的状态,奈何气息虚弱声如蚊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又笑又闹。

季怀措,我可告诉你,今日若是不答应可不要怪我动粗?

呵呵,凭你?休要说你一个杨义,就是十个百个都不是我对手。

你尽管猖狂!就凭

后面那个"我"字被硬生生吞了下去,杨义差点没噎死。注意到杨义怔愣得看着床的方向,季怀措也回过头去,于是,便看见——

那个昏了几天几夜一点都没有预兆要醒过来的人,此刻已经撑坐了起来,身体靠着床柱,一脸匪夷地看着他们。

两人收回视线,看看彼此,杨义的手正扯着季怀措的腰带,而季怀措的手则攀在杨义的手上

一时间,室内静如止水。

"吃药了。"

张君房接过药碗,清泠泠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季怀措,直看得季怀措背脊发凉,寒毛倒竖。

"君房是不是醒得不是时候?"张君房问道,换来季怀措一脸的不解,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药碗里乌黑墨亮的药汁,"方才季公子和义兄看来是打扰到二位了。"

季怀措不无好气地一声长叹,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昏了几日,脑子动迷糊了?杨义和我闹着玩,说要割我的肉做药。"

"为何要拿季公子的肉做药?有何特殊功效?我还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天山雪莲,千年人参"

季怀措一慌,支吾其辞,"呃没什么,都说是玩笑了。"

张君房点点头,听到季怀措说药要凉了催他快喝,却是鼻子一皱显出一脸的厌恶,盯着那碗迟迟不入口。季怀措心里暗暗好笑,伸手将那碗冲他嘴边推了推,"我让人做了桂花栗子羹,一直温着呢,你喝完了我就去给你端来。"

听闻,张君房抿了下嘴,眼睛一闭,就着季怀措推上来的姿势一气将药给灌了下去,然后赶忙以袖掩口眉头纠结作一团。

见他这般表情,季怀措忍不住讽了一句,"都道小孩子最是怕苦,让他们喝药简直连哄带骗十八般武艺全用上,没想到道艺高深的张真人竟也像个孩子喝起药来推推躲躲不干不脆。"

张君房仍是掩着嘴,声音呜呜咽咽地听不清在辩说些什么。打了结的眉头一直到季怀措将桂花栗子羹端来,才算舒展开来。

"辽军那边怎样?"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无大碍本想喝完药下榻走走的,却被季怀措摁回了床上。

季怀措收拾了碗筷,正准备端出去,听到他在身后这么问,回身道,"我一把火烧了他们的中军,估计这段时日是不会有大动静的。"

张君房一笑,微微颔首,"季公子数次舍命相救,君房无以为报,唯有铭记于心。"

季怀措将手里端着的木盘往桌上一放,走回榻边坐了下来,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我救你,不是图你的报答,也不是为了让你永远记在心里像供祖师爷那样供着。我想你明白"说到这里,语气温婉了许多,"因为是君房所以就算以性命相交,我也甘愿。"

温润而醇厚的声音落在耳边,仿佛被下了一道符咒,只觉得,心里升腾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纤细,柔软,而又异常温暖,如潺潺的流水,绵延的,蜿蜒着淌进心底深处。

望着季怀措离开的背影,他竟一时失了神。



31.

辽军虽受了重创却也没有退兵的意思,等张君房的身体复原,实则也是给了对方修养生息的时间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

"别想了,劳心伤神最是耗气伤血,你现在要多休息。"季怀措端着粥进来,却看到张君房只披了件单衣坐在案前蹙眉忖思,便上前夺过他手里的笔将他往榻上推,"伤不养好,下次对阵倒下的话,可别指望我再找株天山雪莲来给你起死回生。"

张君房坐回榻上,略有歉疚地笑笑,"两军对垒,最忌拖延僵持,结果我来这里反是帮了倒忙。"

"也不全然,至少辽军的气焰不如之前这么嚣张。"季怀措端着碗,细细吹凉了然后递给他,"呐,将药材混在粥里和着冰糖桂花一起熬,不要再说药味难闻难以入喉了。"

才几天功夫,季怀措已经把所有哄小孩子吃药的手段全耍了一遍,奈何他本就是狼,况北原气候环境又恶劣非常,终年冰雪封山,最是强者生存的地方,从来不知喝个药还能这么折腾,倒宁愿他继续昏睡在那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乖顺。

张君房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将药粥往嘴里送,热气氤氲,便见他鼻尖上沁起薄薄的汗珠,将养了几日脸色已恢复红润,青丝如墨全拢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季怀措看着看着,不觉一股热流汇涌腹下,知是自己情已动,奈对方不是别人,心之慕之却动他不得,只能硬生生地将这份悸动压抑下去。

活了千年,历经世事,自化为人的那一刻起,便渐渐将自己身为妖的本质淡却遗忘,甚至情动之时也曾和凡间女子有过欢爱共赴巫山。只是在张君房面前,身为妖邪之事却像一道难以鸿越的沟壑,拦在彼此间,他跨不过去,永远也跨不过去。

这份情,终不会有所结果,就如一石投海,再难回复,只是自己仍是执着的放不开手,在两股意识间被情长难却所煎熬,心想,纵使情劫也不过如此罢

不觉苦笑,接过他递来的空碗,指尖相触,便连着他的手一起握住,眸子深邃地望着眼前的人,含声道,"君房,若是一日,我将你拉下俗世,和你共度情殇你会否恨我?"

张君房一脸的清冷无,眼睛眨了眨,"季公子所何为?"

季怀措不答,嘴角一弯,轻浅到不着痕迹,凑上去含住了张君房的两片薄唇唇舌搅扰下,张君房躲闪着往后缩去,季怀措握紧他的手控住了他的抵抗,微微松开他的唇喘了一口气,"别动,好好感受"然复又压了下去

药材的苦涩,婉转着一丝桂花清幽的甜香,手指相缠,唇舌相贴,心系,情动,万劫不复。

张君房未能明白,他让他感受什么?

手被擒着,想躲而躲不开,只能怔愣着任凭他温热柔韧的舌头在自己嘴里肆掠翻搅,那种滑腻湿润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清晰。就像煨着炉火,只觉脸上烫得几近熔化,而身上也似燃了一团火,灼热炙烈地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又全汇聚到下腹,仿佛真的被火烧灼一般的疼痛张君房心里微微一凛,身体也禁不住跟着一阵颤粟。

季怀措缓缓退开,彼此之间拉开一小段距离,却仍是近得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想你知道我这不是在和你玩笑。"

低哑的声音温淳如陈酒,充斥着让人沉醉而又含糊不清的意味,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但是这一份亲近,全然陌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往后缩了缩将彼此间距离拉开,低声道,"但是君房并非女子。"

"和女子无关。"对方回答他。

"君房也并非男倌。"

"我几时当你作男倌了?"

"季公子上次又拍桌子又摔椅子地说自己并无断袖之癖那现在这样,不是玩笑又是什么?"

季怀措轻咳了一声,从他手里取过那碗,"若是让我去亲杨义,就算玩笑就算给我百两千两黄金我也不干。因为是君房,所以才忍不住想这样做"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不只是亲,我还想做更多"说完,起身离榻将碗放回托盘上,端着托盘向外面走去,将要走到门口时,蓦得回头,"知道世人称之为何?"

见张君房摇头,遂笑着告诉他。

"情!"



32.

自张君房和季怀措那夜闯阵之后又过了半月余。两边损失都不小,遂都沉寂下来,静观其变,准备伺机而动。大周这边都知那风后八阵图的厉害,就连这么厉害的张真人都破不了,杨义这边的将士难免士气萎靡,不无低落。

张君房醒来后,告诫杨义不可妄动,只是杨义哪里是坐得住的人,底下将士情绪不振让他心焦如焚,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血气方刚精力没处发泄,便隔三差五带个小队人马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捅一两下,有了张君房的指点,只要不靠得太近不被发现还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于是他们射几枚火箭,投两块石头,转身溜之大吉,然后站在山崖上看辽营鸡飞狗跳笑得拍手拍大腿。

季怀措看在眼里只觉得他们的举动简直和小孩子打闹没甚区别,只是冷眼旁观了几次到后来自己却也参了进去,没个两三回又加上了个张君房,于是就见辽营那边日里飓风狂飙,夜里豪雨如倾,不然就是拳头那么大的冰雹,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北国寒风啸,远塞暮云低。"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山崖之上有人影绰绰,笑声琅然。

白日里张君房为了看看自己法力究竟恢复了几成小试身手便火烧辽军三营,故而士气大振,杨义一高兴,硬要季怀措和张君房陪他喝几杯。三个人坐在崖上对着远处敌营的点点火光抱着酒坛子,你一口我一口,酒劲上来便起诗意,杨义将空坛子往地上怦然一摔,执起身边的长剑,耍了起来。

"浮云蔽日狼烟起,战鼓震天伴月高。"

季怀措起身,将手里的空酒坛同样往地上一摔,应合道。杨义眉开朗笑,旋身一个纵飞,踏过枝丛,叶随剑落,纷扬散舞。

"眸中厉芒闪,刀下白骨寒。"

季怀措又提了坛酒拍开封泥递给张君房,张君房一愣,便笑着接了过去如他们一样仰首而饮,任那洌醇倾入喉中,而后随手一扔将那坛酒抛给了杨义。

"君房,酒是喝了,诗呢?"季怀措提醒到。

张君房已是微醺,两颊红晕微染,眸光轻灵迷离,七分冷清三分风情,最是诱人。支着下巴忖了一忖,而后抬头。

"长剑破空挑北斗,短歌微吟动关河。"

短短两句竟是豪气盖天,杨义不禁喝了一声,"好一个长剑破空!"拎起手里的酒坛一饮而尽。

"鼙鼓旌旗铺征程,佞寇犬吠奈何天?"

酒坛被抛上半空,杨义执剑而起,剑花缭绕,一声脆响,酒坛四裂,流觞飞泻。

"管它是风后八阵图还是雨后八阵图,给他个了结,纵使一死也不枉在世一场!"

季怀措和张君房点头表示赞同,三人执手相握,相识一笑。

就在此时,有人来报,说敌军夜袭,三人皆是一惊酒也醒了大半,匆匆赶了回去。

还未到了营地便已能听到刀剑互碰铿锵作响的声音,催着马一路冲了进去,便见将士已将夜袭之人团团围住。只是那几个夜袭者煞是古怪,面色玄黑,目光呆滞,就算被刀剑砍到也似无痛楚,只一味地挥动手上的利器,臂力大得惊人。

"难道是妖魔?"杨义不确定地看向张君房。

张君房凝眸观察了一阵,然脚一踩马镫纵身而起,腾风驾云,借着那些将士的肩膀,飞人人群中,手上符咒一掐照那几个夜袭者身上啪啪一点,便见那些人动作一顿,随即倾如山倒,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围作一圈的将士让开一条路,杨义和季怀措走到他身边,"君房,这是怎么回事?"

张君房看着地上那些人,道,"他们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肉身被控制。"

"僵尸?"季怀措有些不敢置信。张君房点了点头,"一定是天房师兄用了什么妖魔法术让他们变成这样的"

杨义一笑,毫不放在心上,"辽狗已经穷途末路到连死人也拿来充数,呵呵,活人都不怕,还怕区区几个死人?"

一席话,令下面的将士个个精神大作提着兵器蠢蠢动,恨不得立刻冲进辽营杀他个片甲不留。

待杨义遣散了众将士,张君房才口气平淡地开口道,"义兄此言差矣。"见他两人纷纷回头看向自己,便向杨义借了那把剑然后拽起季怀措的手在他指上划了下。

"嘶——"季怀措抽了口冷气,猛地将手收了回去,"你做什么?"

张君房问道,"疼不疼?"

季怀措瞪了他一眼,"不疼你怎么不划你自己?"

张君房嘴角一撇将手上的剑还给杨义,然后转身视线又落回到地上,"方才你也瞧见了,这些人无惧无畏,无痛无感,若没有施法者的号令,便一直照着指示行事下去,直至肉身具毁,这才是真正的死士!"

杨义眉峰一折,疑惑道,"我不明白,既要让死士夜袭,为何不多派一些?"

"许是挑衅。"张君房抬头望天,淡声道,"天房师兄心高气傲甚是自负,八阵图也好,死士也好,不过都借此提醒君房——他的道行不容小觑,绝不输给君房。"



33.

辽军虽无大作为,但仅仅是几名死士便让张君房他们明白,即便是背水一战,也是艰险万分。

各自带着心思回去营帐,张君房取出放着法服法器的包裹,犹豫了一下,然沉了口气缓缓解开。季怀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动作,见他从那堆物什里掂起招魂幡拿在手里愣愣地看,遂上去覆手在他的手上。

"你若是这样做,就和你师兄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分别了。"声音温润如玉,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认真和肃严。

张君房没有抬头,仍是看着手里那幡布,"死士非常人所能对抗,若是利用妖阵我们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季怀措心里叹了一声,眉头一皱,双手抓着张君房的肩膀,将他扳过来面朝自己,"君房,在你眼里,在你心里,妖精就真的低贱到如此境地?想得到的时候便要他们任你驱使,听凭你差遣,不作为的时候就将他们道行尽毁,打回原形。这太残忍了。"

张君房看着他,神情清冷,平静而道,"妖便是妖,不属三界辖管,本就不该存在于世,倘若修行得道便是他前世造化,否则,留于人间终将是一祸害,与其任凭他们将来妄作非为,不若助我破阵,也算为来世积德。"

听他这番话,季怀措只觉心里有什么,破裂,碎开,散作尘沙,最后跌入万丈冰窟,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竟然忘记了那个人是张君房,那个心冷无情的张君房

看见他对自己露出笑容,看见他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本性,便欢天喜地地将什么都抛在了脑后,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这一刻,才蓦得清醒过来。

他眼里的是季怀措,而不是自己。

若是在他面前的是狼,他还会那样子笑?若是在他面前的是原来的自己,他还会那样毫无顾忌,有点顽劣,偶尔任性?

只觉心越发得疼痛,透彻心扉,直痛到五脏六腑,直痛进骨子深处。

他终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染一尘的脱俗之人,心静明澈,清冷地看不见一丝感情。

"君房"季怀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微不可闻,"你难道感觉不出来么?即便是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也是有感情的,他们也会痛会笑会受伤,遇到有难之人也不吝出手相助,也懂是非曲直,也懂知恩图报"也懂爱恨情殇

就像那只用锁魂草锁住季怀措魂魄的妖狐就像自己

看到季怀措脸上表情复杂,张君房撇开头,嘴角漾开一抹浅笑,"要论情,君房自是比不上季公子,许是君房遇到的皆是为非做怅之类,故而以偏概全,对妖精多少有些误会。"说着将招魂幡收了起来,"妄想利用妖邪对付死士此法确为不妥,这是凡人的事,和他们到底不相干。"

张君房拿起招魂幡时便知了他的心思,季怀措在脑子里兜兜转转了好几个说法,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招魂摆"妖阵",甚至于都已经抱了如果执意要那么做的话就和他摊牌身份的打算,结果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容易就妥协,于是季怀措愣站在那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他低着头只顾将那些东西塞回包裹里,脸上略有不悦,暗道,果然还是嘴硬。不禁心里一软,直将那些怅然若失烟消云散,便执过他的手,揉在掌中。"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但是你自己应该明白,妖阵并非正一教正统道学,驱使妖邪为你所用,倘若控制不当反被噬身。"说到这里,语气一下凝重起来,"其结果就如百鬼噬身,万死而难得一生。"

张君房怔了一怔,黯然垂眸似陷入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季公子可有听说遭百鬼噬身还能生还者?"



34.

季怀措笑了起来,手指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下,"你怎的一下笨起来了?道家,讲究炉鼎。所谓炉鼎,就是肉身。肉身一毁,炉鼎难存,就算脱了凡胎已经成仙,也恐难受得住那般折磨"说着凑下去在他白皙的颈脖上咬了一口,张君房痛得一哆嗦,随即抬眼怒目视之,季怀措只管笑,手指抚着那枚通红的痕迹,"很疼是吧?那可要比这疼上百重千重,远甚于此,所以才会说万死而难得一生。"

张君房怔愣着,不作声。

本想逗逗他,结果却见他神色越发凝重,简直如同北原冰雪封山的严冬,季怀措真有错觉,下一刻会不会有雪飘下来。遂笑着摊开手掌松开他的手,然后改为十指交错相缠,在他面前晃了晃,"君房可知,世俗之人是如何形容这样的执手相握?"

一如前一次问他情为何那样,张君房仍是摇头。

已是料到他会这样,季怀措放柔了目光,灼灼而视,声音诚然。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张君房知是被戏弄了,一下抽回手来,清长细眉略略一挑,"那方才在山崖之上,我们三人执手相握,难不成也是要白头偕老之意?"

季怀措笑道,"你别忘了,这世上还有结义之说。"见他嘴角攒起笑意,顿时如寒沐春华,心底一汪池水,煦风微拂,皱起圈圈涟漪,然后缓淡地消散开去,便忍不住凑了下去。

将要贴上那两片薄唇时,却听得帐外一阵喧闹挟着马蹄奔踏之声,张君房推开他说去看看便径直向外走去,季怀措偷腥不成不觉懊恼万分,一个人站在原地自己和自己生闷气,然张君房又在外面催他,才剁了下脚紧接着也走了出去。

一夜纷扰,此时已是天明时分,薄雾锁晨曦,微云淡缥缈,远处尘沙蔽日,几匹高头骏马急蹄而至。

门口守卫已是一字排开,鼓楼上的弓弩手也已箭在弦上,韩铁正要脱口喊道来者何人?对方便已纵身而起,御风而至,直接从他们头顶上越过然后翩然落地。来人一共八个,个个身着道服,手执拂尘,头上挽着逍遥巾,却是一式的扮相。见到杨义,其中一人上前行了一礼,"吾等乃太清观第七十二代弟子,奉太师父之命前来协助师父破阵退敌。"

"道龄?"见那里站的竟是自己的徒第,张君房不禁面露喜色一振衣袖快步走了过去,"是师父让你们来的?"

道龄点点头,"师父迟迟未归,太师父很是担心,便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师父有难,于是太师父就让我们前来相助,早日退敌,早日回观。"

听到道龄刻意着重了"早日回观"这四个字,张君房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加上来时路上所花的时日,离开京城到这里已有月余,若再拖延下去恐赶不及在自己生辰之日前返回太清观。遂轻浅一笑使之放心,"为师鲜少下山,这次一走便是这么多时日,师父难免会担心,有你们前来相助,犹如虎添翼,实在很好。"

说到这里,玄龄双手捧了个长形的紫檀木匣上前,"太师父说师父兴许要用到这个,故而让我们一起带来。"

张君房打开那木匣,里面是一根宛若竹子般节节枝生的木鞭,每一节上都有符印,通体青锋流转,符光隐现,张君房眼睛一亮,"打神鞭?"从匣子里取出拿在手里抚了抚,然后手一挥,便见那鞭带出一溜滞影,一道金光闪出。

玄龄将匣子合上收好,继续道,"太师父还说,兵法云,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取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望师父莫要纠结于眼前所见,细细考虑这句话。"(注: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取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虚实》)

张君房点了点头,蹙眉忖思,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时想不出更大的关联。季怀措走了过去,道,"你师父的意思是不是要让你因势制宜,将对方的东西拿来为你所用。"张君房仍是不解,就在这时,营门外响起一声清亮童音,"师父——!"

循声望去,只见一梳着两团髻小道童骑在马上被拦在营门外。

"云清?"张君房一愣,随即转向道龄他们,"你们带他来的?"

那几个弟子互相看看,然后摇头,张君房顿觉头大。示意守卫可以放他进来,便见灰头土脸的云清一路跑来,张着手臂,一头扑进张君房怀里。

"师父,云清想师父了,才偷偷下山跟着师兄们到这里来的。"说着抬起脸咧着牙灿灿地笑,被张君房一掌拍在脑门上,声色严厉地斥道,"平时怎么教你的?私自下山视为违反门规,你说要我怎么罚你?"

云清皱起脸,细细的眉毛打了好几个结,扯着张君房的袖子求饶到,"师父,念在徒儿初犯,您就饶了徒儿好不好?好不好?"

"不行!更何况这里是军营,岂容你说来就来,现在给我回去,待我回去之后再好好罚你。"

云清一听,眼睛里开始蒙上一层水汽,见张君房撇着头看也不看他,吸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边哭还边用袖子擦,结果鼻涕眼泪弄花了一张脸。

众人都被他这模样给逗乐了,有些忍不住的直接捧腹笑了起来,就连杨义都过来为他求情,"算了,君房,他也是担心你,留在这里没有关系。"

张君房恼了他一眼,随即叹气,"义兄既不嫌你麻烦,那就留下吧。"

嘎~哭声立马收住,一双泪水蒙蒙的大眼朝着张君房布登布登地眨了两下,接着又一头扑进他怀里,鼻涕眼泪全蹭他身上,"谢谢师父~"

季怀措在一边看着,很想一脚把这小鬼从张君房怀里踹开,然对自己说,堂堂北原狼王不要为了一个小鬼做这么丢脸的事,于是转身往营帐走去。身后脆嫩的童音,师父长,师父短,甚是亲热。

"云清师弟,瞧你一身脏兮兮的脸上还花花绿绿,来,跟师兄去营帐里洗洗换身衣服再陪着师父,啊。"

"不要,师父的起居一直是我伺候的,我要和师父待一个帐"

然后是张君房的声音,季怀措竖起狼耳仔细听。

"玄龄,你们长途跋涉就先好好休息,让他住在我帐里好了。"

季怀措一个趔趄差点摔地上,心里狠狠地咬牙切齿,臭小鬼,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35.

被打入冷宫是什么滋味?

估计季怀措此刻正身有体会。

头上顶两团子的臭小鬼,一来就像年糕一样的粘在他师父身后,自己和张君房说不上两句话,就见他布登着大眼眼神警惕地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好像他一溜眼自己就把他师父吞了似的,更别说像以前那样不规不矩地搂一下亲一下。

季怀措虽是恨得磨牙,但还是在心里提醒道,自己是堂堂北原狼王,要保持君子风范,不要和小鬼一般见识。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风后八卦兵法图?"

云清回头问道和他共乘一匹马的张君房,对方点了下头,然后指给他看,"天、地、风、云为四正,天居两端,地居中间,风附于天,云附于地;青龙、白虎、朱雀、螣蛇为四奇,天地前冲为虎翼,风为蛇蟠,天地后冲为飞龙,云为鸟翔。"(参考自《八阵图合辩说》明?龙正撰)

云清惊讶地合不拢嘴,连连发出"啊""啊"的赞叹之音。季怀措瞥了他一眼,冷声嗤道,"此阵精奥之处不在于它如此复杂的阵式,而在于如此布阵的用意,你听你师父解释完再惊叹也不迟。"

云清皱起脸朝季怀措作了个鬼脸,季怀措额上青筋突突撩起拳头作势打,对方惊悚地缩了下肩膀,然后转向他师父撒娇求助,"师父~"

张君房笑了笑,"季公子和你闹着玩的,而且他也没有说错,八阵图厉害之处在于它的阵式进能攻,退能守,千变万化而敌莫能知。只是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听闻,季怀措颇为得意地向他扬了下下颌,云清吃瘪于是鼓起嘴"哼"地一声撇开头去,季怀措便也不和他闹,收起一脸玩笑的表情转向张君房。"君房,你还是打算直捣龙穴破他中军?"

张君房敛着眉低头思忖,"我怕他会用到死士,就算破了中军也不起作用"

季怀措沉了口气不再发话,张君房仍是盯着远处心里暗自捉摸,四周蓦得安静下来,只余山风凌厉,掀起衣袂。

"师父,这辽军扎营的地方选得真好,背倚青山,面临碧水,左右树林苍翠。"

张君房如入迷雾正遍寻不着方向忽得天清云散一下豁然开朗,"你说什么?"

云清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开始犯结巴,"我、我说辽军扎营的地方选的真好"

"后面?"

"背倚青山,面临碧水,左右"

兵法云,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取胜望师父莫要纠结于眼前所见,细细考虑这句话。

张君房举目远眺,嘴里轻声念叨着玄龄转达的那句话,骤然惊悟,"原来是这样!"遂一抖缰绳,调转马首,"季公子,我们回去。"

三日后,周军杀入辽营,敌军虽仓皇应战,但八阵兵法图效果显见,两军交锋,不相上下。

周军后方,几匹高头骏马喷着响鼻,轻轻刨着蹄子,马臀两侧各吊了一个布袋。张君房逐一检查过来,确定没有问题了之后点头,那几名弟子领命上马,鞭子一挥,马儿抛开蹄子朝不同的方向扬尘而去。

"君房。"

季怀措牵着他那匹头顶有一簇灰毛的云骓走到张君房身边,"道龄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我先送你进阵。"见张君房点头,便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他,胳膊一抄揽着他的腰将他扶了上去,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马肚,便见那马四蹄生风,飞云挈电,卷起满天的灰尘向着那辽军阵中扑去。

蹄下是两军军旗,两旁是风声呼啸,血雨如洒,季怀措只是策马向前,朔风飞扬撩起张君房散落在肩的发丝,在他脸颊上轻拂而过,心底腾的生了一阵怅然,遂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凑到他耳边。

"知道么?冬雪初融,映山红开,一团团一簇簇,火红火红的,在青山绿树残雪皑皑间云蒸霞蔚,煞是好看"

温润醇厚的声音落在耳边,声音不大却盖过周围所有一切的嘶喊拼杀,似已习惯了这份如潺潺流水般的温柔,听他这么说竟一扫方才紧锁心头的忐忑,不觉心安。张君房回过头来看他,然后辗然,一时山清水澈,云淡风轻,"待退了辽军,不知季公子可否赏脸,策马逐风,陪君房一同领略此番美景?"

季怀措一愣,然后笑着道,"等退了辽军你再问我。"说罢手扶着他腰际,运力一推,张君房顺势从马上跃身而起,脚在马首上一蹬而过,借着风势直飞阵中。

望着他翩若惊鸿,纵云一逝,季怀措嘴角不觉攒起一丝笑意,勒了缰绳调转马首,俯身摸了摸马的长鬃,似讨好它一般,"好马儿,后面就看你的了。"说着手一挥,马鞭照着吊在后面的布袋上狠狠一抽,袋子裂了道口,黄色的粉末倾泻而下。

"驾!"

季怀措扬鞭催喝,云骓甩开蹄子奔踏而去,倾洒而下的硫磺粉便在地上留下一路黄灿灿的痕迹。



36.

《周易?系辞》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辽营所处位置其实正好暗合四象。张君房一开始的心思全在八阵图上,经云清那句话的提醒才注意到这一点。

张君房御风而行,自龙飞阵、云翔阵之上一掠而过直落辽营中军,也就是上次天灯阵发动的地方。

相较外面的混乱情形,辽军中军却是安静得让人不寒而栗,篝火残烟,袅袅绕绕,仿佛死一样的寂静。四下望了一圈,看到一顶门帘上贴着符印的大帐,那符印向来人昭告了这帐内之人的身份,堂而皇之,昭然若揭。

张君房怀抱打神鞭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帐内仍是设着法坛,一身绛色法服的徐天房背门而站,听到有人进来,转身,眉角一扬。

"小师弟是来破阵的,还是来送死的?"

张君房傲然而立,冷眸轻睨,"倘若师兄还存有良知,望及时收手,莫再殆祸人间,否则休要怪君房不念及同门之谊,出手无情!"

"哈哈哈!"徐天房大笑起来,然后倏地神色一变,厉声道,"张君房,昔日你一掌将我打下山崖,难道就手下留情念及同门之谊了?"

张君房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从容淡定,冷然以对,"当日师兄还是太清观弟子,违反戒律自当以门规处置。现师兄即已入魔道,一言一行也就无法再用门规条例来束缚,君房并不想开杀戮,还请师兄自重。"

"好气魄!"徐天房拍了拍手,嘴角一勾,"果然是有备而来让我猜猜小师弟准备用什么法子破我的风后八阵兵法图"

张君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抱着手臂左右来回走了一圈,然后见他抬头,眼神阴冷噬人,嘴角牵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对着张君房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张君房一愣,有些惊诧地看向他,于是对方笑意更甚,带着一丝别样的诡异,"背倚青山,面临碧水,左右树林苍翠不正暗和四象之意?小师弟是不是想,若以此四象踏罡布阵,将八阵图圈在罡阵中,让其失去效用不再发动?"

张君房惊愣之下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两步,"你你早就知道了?"

徐天房略有得意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落入陷阱里的猎物,"现在你那几个徒弟一定正骑着马用硫磺粉替你步罡画阵,我猜得没有错吧?只是四象合变对八阵图,是催动而非制动,就像那日你误闯进设于八阵图之中的迷踪阵是一个道理,阵式也有属性之分,相合而化,相斥而冲这才是我让辽军在此扎营的用意所在。"说罢,手一挥,帐内凭地多了一个人出来。

"云清?!"

张君房不觉惊呼出口,只是对方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目光滞涩,神情漠然,对张君房的声音毫无反应,仿佛木偶一般。

"你对他做了什么?"

"做什么?任务完成了便再无用处,让它恢复原样罢了。"徐天房说着,手里的拂尘在云清面前一扫,云雾腾起,尔后消散,原先云清站着的地方只见一个纸糊的人偶躺在地上,头上用稻草扎了两团髻,身上穿的正是云清的衣服。

"竟是傀儡术?"张君房轻声低叹,只觉身体僵硬,冷汗泠泠。

原来一切都是他事先设计好的,利用傀儡术假冒云清,借云清之口点醒他四象生八卦一事,让他想到按四象步罡来克制八阵合变,如此步步为营,然后静等自己和周军钻进来,一网而尽。

"天房师兄的造诣修行远在君房之上,君房自认不敌。"张君房垂眸而道。

徐天房再次仰首大笑,"张君房,你这就认输了?但是我还没有尽兴呢。"说着,将手上的拂尘交到另一只手上,腾出右手,五指张开在半空中划了道弧,营帐四周有影像浮现出来。

张君房抬起头,蹙紧双眉,一双清眸溢满了不敢置信。那影像正是外面两军交战的画面,满目仓夷,血染苍天,就像是修罗地狱,而那一群群大辽军士便是厉狠杀绝的厉鬼,只知杀戮,杀戮,刀剑抨击,鲜血喷溅,大周的军旗被染成一块嫣红触目的血布。

"你"张君房摇了摇头,"你竟将大辽所有的军士都变作死士?"

徐天房一脸的毫不在意,语气飘然,"死士有什么不好?既不会恐惧,也不会疼痛,死了也没有知觉,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决不会违抗于你。"

"卑鄙!"张君房厉声喝斥,一向淡然自若,清冷无,此刻却情绪激动,杀气隐现,完全像换了个人。冷眸凛然,暗自掐决,便见鞭身上道道符印金光熠熠,翻腕一扫,几道金光直射向徐天房。

徐天房振袖在身前划了道屏障,轻易挡了下来,"看看周围那些影像,你若是还想救他们,便不要再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

闻言,张君房正要再次挥出的手硬是停在了半空中,打神鞭上符印隐现,光华流转。张君房用眼角瞥了下四周的影像,然咬了咬牙,手一松,打神鞭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符光逐渐黯淡下去。

见他收了诀,徐天房嘴角一抹冷笑,手里的拂尘朝他撇去。只闻空气被撕裂的声音,紧接着胸口被重重一击,张君房连屏障都没设生生吃下这一击,踉跄地退了几步才稳住身体,便见一缕鲜红自嘴角蜿蜒而下



37.

"看你还能撑得了几次!"徐天房冷笑,接着又是几道光芒挥手而出。

阵外,季怀措扬鞭策马一路飞奔,空气里满是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腥气,腥风扑面,不觉激荡起骨子里血性的那一面。遥想千百年前,族群间为了地盘的争斗也是这般惨烈,强者适存,到哪里都不会变。

前方白雾不霁,倏忽几只光球飞上半空爆裂开来,熠如星辰,璨如烟花,知是道龄他们已经画完各自的部分,遂用力一勒缰绳,那马登时前肢离地仰天一声嘶鸣。

翻身下马,取下悬挂于鞍上的桃木剑,执在手里,像张君房那样手指自古朴苍浑的剑身上一抹而过,而后手腕翻转,剑尖指天,闭上眼默念口诀。最后一字落下,眸眼缓缓睁开,绯色的瞳仁似也染上血的颜色,双手执剑剑尖转了个向朝下硬生生插进地里。只见一道白光自剑身而下,分作两路沿着硫磺粉的痕迹窜了出去。

辽军阵中,战况愈烈,八阵合变运兵如神,眼见周军已处下风就要不敌,忽得天地间风云突变,雷鸣电掣,为这哀鸿遍野,血肉横飞的战场凭地添了一份萧然肃杀之气。杨义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水,抬头望天,不觉轻笑起来,"看来是他们的阵已经画完了。"周围将士如此听闻,士气一振,纷纷拎了刀剑群起而攻再次杀了过去。

营帐之外所发生的事,张君房都通过现于营帐四周的影像看在眼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手掩着嘴却仍是阻不了鲜红触目的液体自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挂下来,发髻散落,如被利刃割开的伤口遍布上下。

徐天房一脸满意地看着对方,嗤笑道,"看到了罢?他们还被蒙在鼓里,以为罡阵一动就能反败为胜,殊不知却是被你往死路上更推了一步恐怕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置他们于死地就是他们引以为神的张君房张真人。"

张君房眼神冷冽,扫了他一眼,"张君房在此任凭处置决不还手,你可以下令让死士停手了!"

徐天房笑笑,"这就是小师弟求人的态度?还是一向心性清傲的小师弟根本不懂如何求人?"

张君房表情一凛,似克制着极大的怒意不发作出来,紧了紧拳头然后还是心里一狠,微微低头,"君房恳请师兄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

"跪下"徐天房冷声道,"然后爬过来,求我。"

张君房身体一震,随即撇开眼去,"请师兄不要强人所难。"

"呵呵,说得好像是我强迫你这样做的了。"徐天房手握拂尘指了指周围一圈的影像,"你可以考虑,但是你的罡阵图马上就要发动,到时候八阵催动,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张君房一双清眸,眸光似剑,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想尽一切羞辱他的人,气息流转,帐外雷声轰鸣,地面微震,然沉了口气,压下心里的起伏,缓缓低下身去

看着眼前的人身形一点点矮下去,徐天房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快意,是那种报复得逞后的酣畅淋漓。

这个人他终于看到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终于听到他亲口承认自己比他强,终于让他认清楚了自己的存在。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斗,动用了上古奇阵,卷进了数十万人的性命,只因为嫉妒,仿佛来自修罗地狱那蚕食人心的妒意,自看见师父牵着他的手将他拎进太清观那一刻开始便在他心里落下了种子。

自他入观之日起,师辈们的偏袒之心便可见一斑。

师父亲自为他施戒礼,又赐了"君房"这个道号。没有人敢提出疑议,但是谁都心里明白——这个人是不同的。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还不知道,"君"字乃一忌,是为太清观所供神灵之名讳,任何弟子不得用之。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师父和师叔们的隔壁,不会被人欺负,不用和大伙挤一块睡,更不用和师兄弟们一起做早晚课,道学是由师父亲自教授,法术是由师叔们轮流指导,明明辈分最小却能先于他们领略上乘境界。

偶尔在廊上相遇,他会很乖巧地行礼,若是刻意刁难,也不过默默承受。但自己从未正视过他,只记得自他身上透出来的那种无法释然的清冷,以及眼神里那种不容外物的清澈明净只这两处,便知,那是天生修道的炉鼎,是他们勤修苦练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

于是,那一种嫉妒,像极了扎生在杂石乱土里的野草,不知不觉,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越长越深,顶穿厚土撬开石缝,残喘着顽强地冒了出来,然后一夕间,遍布平川。

那一天,他不过碰巧自后山经过,一山的蒲公英开得正好,雪絮如沾,云霭风煦,漫天飞舞的花絮里,便见一个银发绯眸的男子正在教他御风术。极少见面的小师弟,个头已经拔长得和自己差不多,头戴星冠,道服飘飘,举手投足间尽显仙风道骨。而那个银发绯眸的男子,他也有所听闻,堂堂北原狼王竟是那样放低了身姿手把手的教他,甚至于他还能对他露出不满和厌烦的表情

那一刻,心里的妒意疯了一般的滋生张开,掩去了天空和水色,掩去了他所有的一切。

只想着要超越他,不能被他追上,便提心吊胆地一步步涉足禁忌,去修炼那些被禁止的道术,采以妖邪的手段修炼炉鼎,道行修为飞速长进的同时心里开始满足。



38.

沉浸其中,然后便仿佛是掉入了无底的深渊,越陷越深,终至日暮途穷,永世不再为人。

单膝落地,上半身仍是傲然挺直,在徐天房的注视下,缓缓将另一边的膝盖放了下来

只听见哧啦一声,接着头顶一亮,乱风袭面,素袍翻飞,却是整个营帐被人一分为二。来人倏悠而至,落在张君房身边,手臂一勾,便将他从地上拽起揽至怀里,手上桃木剑一抖,几道符光劈向徐天房。

"休要欺人太甚!"季怀措脸上略有愠怒之色,剑指对方,厉声呵斥。

徐天房牵着嘴角看向他们,"此话怎讲?明明是他有求于我,怎的就成了我欺负他了?就算偏袒也总该有个度"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天空乌云拢聚,紫光掣现,徐天房不禁笑了起来,"张君房,这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八阵已动,再想挽回已绝无可能。"

张君房半靠在季怀措身上,伸手,翻掌,将地上的打神鞭吸到掌中,执着打神鞭淡声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房师兄当真以为君房参不透这其中的玄奥?"说着手上打神鞭一挥,地上腾地现出一道金光横穿整个营帐,蜿蜒着将辽营分作两边。

徐天房身躯一震,退了两步,忙掐诀念咒,只是周围阵式毫无动静,接连又念了两遍,才发现八阵图已失去效用,抬头,眼里溢满了不敢置信,"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的四象合变怎么可能制住八阵图?"

"退三,返二,归真,太极"张君房捂着胸口缓了口气,而后在季怀措胳膊上一撑借力站直了身体,向前走了几步,张开五指在空中划了一下,空中出现了整个辽营的景象,"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君房当时便想,要制动八阵,与其用四象合变,不如用这个的把握来得更大。"(注:"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王宗岳《太极拳论》)

徐天房抬头,一眼便从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影像里认出了那个闪着耀眼光芒暗合天地阴阳的图案,不觉惊愣,"太极图?!"

张君房点了点头,"是的,太极图,虽然我没有识破师兄的傀儡术,但是云清第一眼看到辽营时就脱口指出那是风后八阵兵法图,实在令人怀疑。辽军排兵布阵用的是上古奇阵这一事只有大周将士才知道,刚从太清观出来的云清怎么可能一眼就识破这么高深的阵式。"

季怀措心里暗笑,那个小鬼头连"伏魔咒"和"祛病消灾咒"都分不清,连最基本的八卦罡阵都看不懂,怎么可能认识这么复杂的阵式,况之前只有在古籍上才有记载。

"师兄,君房还是要劝你一句,及早收手,回头是岸。"张君房手执打神鞭绕手划了圈弧,手止,鞭停,道道光华萦绕其身,而后如顺水流泻般自他身上倾泻而下从他所站之处如藤如蔓交错延伸开来,在地上铺出了一幅阵图。

"回头?呵呵呵想当初跨出这一步的时候"徐天房摇了摇头,然后眸子沉沉地盯着张君房,缓缓捋起法服的袖子露出左手臂,只见上面布满了黑黝黝的咒印一样的纹路,形状可怖。

他的嘴角擒着一丝苦意,道,"早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张君房,为了这一天我豁出了一切你也应该知道,堕入魔道者,不落轮回,不得往生,最后的下场便是灰飞烟灭。"说到这里,徐天房忽得面目狰狞起来,手里的拂尘直指张君房,凄声笑道,"不过就算灰飞烟灭,我也不忘拉上小师弟你作陪的。"拂尘一展,自面前一挥而过,便见几道符光直射向张君房。

见状,季怀措一个箭步挡在张君房前面,伸手一挡,竟生生将符光抓碎。细邈光辉飘然散去,季怀措回头,手捋了下他垂散下来的发丝,满目关怀,"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张君房摆了摆手,"天房师兄虽已被逐出山门,但归根结底还是太清观的份内事,若非当日君房手下留情,或者派人到崖下确认一下师兄的生死,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这件事,该由君房来善后。"而后定定地看向季怀措,"还请季公子不要插手。"

捋着他头发的手滑到他脸颊边,拇指抹去他嘴角的血迹,"你受伤了"

对方嘴角浅浅弧起,露出一个令他安心的笑,"季公子还没答应君房,陪君房一睹满山的映山红,君房怎能先去?"说罢,撇开头去,略显羞涩。

季怀措只觉心底一荡,便有狠狠亲上去的冲动,然一想到周围情形,又生生将这个念头吞回肚里,对他点点头,道了声"你自己小心"便退开到一边。

太极图中,两幅罡阵,气势恢弘回转,仿若白虹,贯彻日月。



39.

徐天房张开双臂缓缓抬起,便见地上一切尖锐之物仿佛被人用手托了起来,冉冉上升而后悬于空中。拂尘一挥,那些利器唰地调头,围作一圈,细尖锐利那一端指向张君房。

而那人却是傲然而立,清癯如竹,淡淡的紫色光华萦绕周身徐徐绕转,发丝飞扬,法服飘风,一派清迥绝尘的仙家风骨。

徐天房一双眸眼血丝满布,目光阴鸷地瞪着张君房,满面狰狞全无了初时的温文与飘逸,执着拂尘的手,指骨棱现,黑黝黝的咒印就像蛇一样的一点点爬上他的手背,颈脖,乃至脸颊,宛如魑魅。拂尘朝着张君房一指,那些利器寒闪着白芒对着他的要害直刺过去。

张君房仍是静立不动,眼见那些利器就要刺中,就在此时,运气一震,便见萦绕周身的紫气氤氲忽如百川归海急旋而下,其形如龙,势如破竹,只闻一声龙吟贯彻云霄,那些利器就如撞上了什么坚硬的壁垒,丁零当啷地落在地上。旋即跃身而起,打神鞭上结了符印,"敕吾身,敕吾神"

徐天房倒踩七星,拂尘一抖化为一柄利剑,"敕神咒么?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将口诀念完的!"手执长剑手臂一展,寒芒猝闪,剑影重重,然见他足尖一踮便擎着利刃如离弦箭猱身而上向张君房刺了过去。

铿!

一声锉响,如珠落玉盘,又如星月破碎。

他的剑碰上他身前的屏障,并听见细碎如薄裂而开的冰层的声音,几道裂纹自剑尖龟裂开去,手上劲一使,嚓的一下破开屏障,直插对方胸口。

粘稠温热的液体蜿蜒着淌过自己握着剑的手,徐天房想笑,但只觉自己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惨痛,低下头,赫然看见露在外面的那几节木鞭。

"上朝玄都,统摄万灵。急急如律令!"张君房不紧不慢地将剩下的口诀念完,鞭身上一道光芒闪过,符光莹莹若现。

徐天房张着嘴,略有错愕,"这不是敕神咒!"

张君房点头,声音淡若止水,"元始密咒。"

话音落,太极图内光华闪现。

徐天房缓缓抬手,握上那柄自自己胸口贯穿而过的木鞭,面有凄然,牵起嘴角冷冷笑了两声,"我果然还是太小看你了"

他的身影被熠熠光辉所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淳然平静道,"修行之人必先修其心,绝辛去厌,断荤戒,谨守天戒,心意同符,内外同仪,无思无,无虑无恐,翛然坐忘,德同真人,道合仙格这是君房入观那日,师兄对君房说的第一句话,师兄自己忘记了?"

对方一震,眼睛越睁越大,那些久远到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如潮似海卷土重来,浮现于脑中,复又清晰起来

那日藤花繁盛,末叶舒展,刚入门的小师弟被师父领到自己面前。一声大师兄,低头便看到一个面如脂玉,眼神明澈的孩子。那时候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是摆出一幅前辈的作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修行之人必先修其心

"今时今日还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徐天房的头垂得很低,几乎就要碰到那插入胸口中的打神鞭上,耸着肩膀吃吃得笑,越发狂乱,而后怆然笑向长空,嘶声道,"苍天!你不公!你既偏袒于他,何不将他带走,偏要与我等之辈共处,令我等自惭形秽!"吼完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愣愣地盯着身前地上的血,然缓缓抬头手指颤颤地指向张君房。

"张君房我诅咒你我用这数万人的鲜血诅咒你"

手起,挥落,只一瞬间,几万辽军将士肢残形碎,血雨如飞。

处于阵中的杨义和底下将士看到眼前那一幕,皆都目瞪口呆惊愣地说不出话来。前一刻还生生立在眼前,执着刀剑杀也杀不倒,只一眨眼便血肉横飞,猩红染目。

那人声色凄厉,一字一字对他道,"你生必被至亲所弃,死必为厉鬼所噬,尸骨尽毁,不得善终,魂魄无依,永世不能超生!"

张君房眉头微蹙,将手一抽,霎时鲜血四溅,有几滴沾到了他脸上,静看着眼前之人缓缓倒下,执着打神鞭的手却是不受控制地轻微抖颤。

血腥气浓重得几令人窒息,他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耳边只余下师兄临死前声嘶力竭的诅咒,仿佛天地间失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久久回荡。

罡阵的光辉渐渐隐去,张君房静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季怀措走了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开解道,"穷寇之辞,不足为惧,我们走吧"然见他没有反应,遂回过头去看他,这一看便是触目惊心。

血,如同挣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的嘴角散落而下。

"君房,你"季怀措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连声音都有些打颤。

他似乎意识到了对方在惊愣什么,抬手去拭嘴角,拭了又拭,直至满手鲜红,最后索性放弃。抬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见更多的鲜红液体涌了出来,便抿起嘴角淡淡地弧了一下,如毒魇,似蛊惑,旋即阖眼

倾然而倒。

天庆三年,周辽战于大周边境,僵持月余,辽败,军士无一存还,尸骨无寻,无人知其原因。



40.

北原雪山,平沙月白,一碧山寒,放眼望去,恰是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罗万朵云。细雪如沙,轻尘飞扬,几只一身银白的狼风卷一般从雪山上狂奔而下。

山脚下的巨石上有人负手而立,银发素袍,绯眸如焰,似是听到身后的细碎声响,一回身,银丝共衣袂翻飞,见不远处一片白雾纱幕,不觉嘴角上扬,弧出了一个很好看的角度。

那几只雪狼在他所立的巨石前停下,将嘴里叼着的那将开未开,莹白如玉的花苞放在地上,而后蹲坐在那处,似听候吩咐。

狼从巨石上跳了下来,逐一摸过它们的颈脖,"辛苦你们了,冬雪消融山上容易雪崩,只是没有这雪莲,那人恐也撑不了几日"说到这里,眸眼黯垂,不觉掩了一层深沉的灰雾。

想那人一张素颜淡无血色,此时应是已经起身了罢。杨义特意在云州郡守的府邸里辟了一处暖阁让他静养,那人却是闲情散逸斜倚熏笼,裹一袭轻裘隔窗凭栏。窗外红梅映雪,绿枝抽芽,朱格飞檐,消融的雪水连成了一串莹润如珠,一如那日自他嘴角逶迤湮走的血红如胭,一逝而殇

五内俱损,只留一线心脉,季公子若是救得了君房,君房就拜季公子为华佗再生扁鹊转世。将死之人如此调笑,却凭添了几分凄楚。

他抓着他的肩膀,逼他看着自己,悲愤交加。我不准你死!你听到没有!我这就去找雪莲,你要是敢死,我就倔你坟墓毁你尸身让你死也死得不安生!

君房如何得罪了季公子,竟让季公子想到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法?那人嗤了一句,仍是云淡风清,然清眉澈目,朗朗一笑,生死天定,由不得人,季公子如此关怀,君房已是心怀感激,纵死也难忘。

谁要你感激了?谁要你难忘了?张君房你遭罪我的地方多着呢,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待我回来了再与你细细算过,若是死了

末了他摔门而出,后半句话却是湮没进春寒料峭,夕窗晚照里。

若是死了,纵使逆天而为,也要将你从轮回道里召回!

最靠近他的那只,伸舌了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以安慰。狼一下回神,略有歉疚地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我过一阵再回去,代我向族里几位长老报声平安。"

那几只狼仰天啸了一声,随即折身返回山里。望着它们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这才捡起地上的雪莲仔细收好,然后一旋身,轻风扬起一片雪尘,待到风止雪落,人却已是凭地不见。

纤翳拖朱阁,薄绮疏棂,静听春雨飞瓴甋,衣风飘叆叇。

门扉轻启,一缕清风挟素梅心香,倏悠而过。张君房回头,便见端着药碗进来的人臭了张脸,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边,啪嗒一声将窗关上,有些没好气道,"我还想你多活几日。"说罢吹了吹手里的那碗药,递给他。

张君房没有接,看着季怀措淡声道,"季公子大可不必如此费神,君房伤得如何自己心里明白,天山雪莲得之不易,季公子还是留作他用罢。"转身,径自往榻边走去,"师父有命,让君房早日回去,故而准备择日启程,季公子也可顺路回京以免宰相大人担心。"

季怀措被他一激,心里不禁恼了起来,箭步上去一把拽住他胳膊,"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情绪激动之下没能控制住手下的力道,张君房被他一扯,脸刷得白了下来,还来不及抬手,殷红的液体已经从嘴里喷涌出来,染在粉白的中衣上,如莲绽放。

季怀措只觉心底一悸,便知自己回雪山去取雪莲这几日,他的伤又重了几分。

他一直在生他的气,若是一开始就知道太极图会让他变成这样,自己当时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用这个方法,只是自己阻得了他摆"妖阵",但却阻不了他一再的拿自己性命乱来。

常言,若心无所牵,生死都不为所动。

君房,你便是这样的人么?

在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让你牵挂于心、留恋不舍?

这一想,到底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觉苦笑,"你若是坚持要回去,我也不阻你,只是这药你不喝也是倒了的"

张君房抬眼看了看他,伸手从他手里取过那碗用天山雪莲熬成的药汁,仰首一饮而尽。季怀措有些哭笑不得的接过碗,将他扶回榻上,"上次用得这么灵验,想来这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别人是求都求不到,你却"

季怀措的声音渐小,圆睁着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君房。只见他表情痛苦地捂着胸口,血从他紧咬地齿缝间溢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