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太子務必早日完婚。
很好,他還有心情開玩笑,被當成佈景忽略老半天的凱文再次調整領帶,以不亢不卑的姿態站在游泳池畔與「太子」對峙著。
身為MBC集團董事長祕書,這種逼婚任務其實有點令人啼笑皆非,但他的上司告訴凱文,這是老人家的浪漫。
試想,一個可能這輩子賺的錢足夠子孫揮霍一百年的老人,身邊還陪著牽手超過一甲子,鶼鰈情深的妻子,兒女也都有不小的成就,人生幾乎已經圓滿無憾,除了一個個盯著孫子們再給他添曾孫之外,還有什麼樂趣更甚於此?
凱文站在能夠盡覽加勒比海的私人泳池畔,實在很難把眼前張開肌肉糾結的雙臂慵懶地靠在游泳池畔,頂著一頭不修邊幅的黑人頭和陽剛性格短鬍的男人,與老董書房中那些照片裡充滿陽光氣息的後美少年聯想在一起……
他其實見過季天朗──在他還不是這副鬼樣子的時候,當時他真的有種世人生而不平等的感慨。这小子简直是所有异性恋男人的敌人,他的俊美是阳刚健朗的,将近一百九的身高,中学时玩美式足球练出一副好身材,大学时又热衷攀岩与冲浪,那时的他笑起来有几分孩子气。MBC当时有个刚开发的热带海滩度假村,大少爷穿著泳裤亲自当海报模特儿,对著镜头的笑脸比南国的太阳更融化人心,度假村一开幕,订房的预约排到半年后,那张海报还频繁地被偷偷撕走,网拍上的叫价竟然还高过那时当红的偶像明星。
就算他大少爷顶著一头黑人头又怎样呢?老天真的是偏心的,这么搞怪的造型出现在季天朗太少爷身上,还是一堆婆婆妈妈直说好看,例如凯文亲爱的老婆、老妹、老妈,还有女儿!凯文扯了扯嘴角,想到三岁的女儿直嚷著也要留黑人头,就忍不住头痛。
而下巴和嘴唇上方的性格短胡,倒是让他多了一股刚烈成熟的气质。
季天朗刚游完五千公尺,百无聊赖地靠在池岸边休息,他古铜色的肌肉在南加州的艳阳照耀下像文艺复兴时期工匠的完美杰作,但那些歌颂英雄与神话的石雕可没有他一举手一投足时肌肉线条随之曲张起伏所散发的野性生命力。
将喝乾的红酒杯随手丢进泳池里,季天朗双臂撑著池畔离开水面,他接过管家递来的毛巾,示意凯文随他进屋里谈。
「臭老头的血压没再往上跟吧?」
凯文只愣了一秒,便道:「已经好多了。」"
季老太爷虽然有高血压,但这些年一直控制得不错,只是上个月为了世足冠军赛,在电视机前又发作了。老太爷爱面子,七老八十还跟毛头小伙子一样看球赛看得大吼大叫也就罢了,还看到血压狂飙,传出去准给外人笑死,老人家於是不准家人张扬,远在异地的晚辈几乎都没被通知,但季天朗看样子是知情的,这让凯文有些莞尔。
「这个……」凯文拿出一叠文件,有些不自在地道:「是你祖父要我拿给你的。」选妃名册——季老太爷许可的未来孙媳妇人选,身为一个二十世纪的文明人,拿出这种东西多少会让他觉得有点丢脸。
季天朗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丢了一罐给凯文,看也不看那叠「名媛录」一眼,灌了一大口啤酒,大剌剌地坐到沙发上,才道:「你回去告诉他,今年他的寿宴,我会带我老婆、他孙媳妇去看他。」
「呃……」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回答,让凯文愣在当场。「所以?」意思是他大少爷答应立刻结婚?
不对,凯文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听季天朗的口吻像是他不打算邀请祖父参加他的婚礼;也许是更糟的情况,动词不是未来式而是过去式——他没有邀请家人参加他的婚礼。
事实上,身为现任总裁心腹,凯文当然知道一些「内幕消息」。据说太上皇最近催婚动作频繁,正是因为季天朗这位太子「已婚」的传言甚嚣尘上……
凯文只得好心提醒,「你知道老太爷非常重视门当户对。」他有不太好的预感。
季天朗讽笑,「我还不清楚吗?你可以回去交差了。」他赶人。
「那么你的对象是?」
季天朗故意笑得一脸心怀不轨,好似有什么折腾人的打算似的,让熟悉季老太爷脾气的凯文捏了一把冷汗。
季家三代,老的难搞,小的难缠,中间那位总是笑得像老好人的MBC现任当家,也就是凯文的顶头上司则是只没人抓得住的泥鳅精,两手一摊把这种「家务事」丢给他这个老部下,然后一脸同情与感动地拍著他的肩膀,答应事成后多给他几天特休。
能厚著脸皮说自己老父想抱曾孙子叫作「老人家的浪漫」,然后自己爽爽置身事外等著抱孙子,不是泥鳅精是什么?
几天特休的代价,不晓得会不会是少几年寿命啊?
季天朗仰头将啤酒一饮而尽,关子卖足,阴险的笑脸不减,道:
「无可奉告。」
第一章
人家说三十拉警报。
紫江三十岁生日前夕,莫名的,身边的人好像都得了躁郁症。
「欧买尬!欧买尬!」 「紫」珠宝设计工作室的首席设计师,也是紫江的伙伴兼劲敌兼好友——杰森,挥著莲花指,跟在捧著大把香水百合的小妹屁股后头进到她办公室,夸张大叫。
「工作狂的春天来了!」杰森显然恨不得拿大声公昭告天下,「就在你即将过了赏味期限的今天,太伟大了,小江,你就感激涕零的收下吧!」他为自己见证了历史性的一刻而感动,Bravo!铁树开花!
紫江似笑非笑地看著杰森抽出手帕假装擦拭眼泪,示意小妹将花拿走。
「你好歹看一下送花的人是谁吧?」杰森挡住小妹的去路。
「又不是你送的,你紧张什么?」紫江打趣道,小妹绕过杰森,将今天签收的第五束鲜花收进茶水间,跟素果摆在一起当供品。
赏心悦目的事物人人爱,花是无辜的,照惯例,每年这时候跟情人节时老板不要的花束,都会集中处理,拆开那些制造环保问题的碍事包装,被分插到工作室其他设计师桌上当摆饰。
杰森拍著额头,「拜托,我的大老板!」他气势汹汹地冲到紫江桌前激动地道:「女人的青春有限,你知不知道你的有效期限已经快过了?等到过了保存期限『臭酸』的时候就只能回收处理了……」
「我看你倒是有纵欲过度,胶原蛋白缺乏的现象。」另一名设计师赶过来看热闹,听到这么贬损女性同胞的发言,立刻呛声,「当心小菊花凋零,只剩残花败柳!」
竟然咒他的菊花?好男不和恶女斗,他不跟悍妇计较,「我是在劝老板要『广结良缘』,就算不想结婚也没必要当尼姑,这些人都是咱们工作室潜在的大客户和金主,好好『搏感情』,才不会真的被楼下那个神棍开的骗肖欸工作室把我们斗垮,而且谈恋爱有助於灵感源源不绝啊!」
「平泰工业的小开?满恬食品的副总?这些人跟珠宝设计有什么关系?」
杰森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我知道要你只会直线思考的大脑想通这些『眉眉角角』太困难了,没关系,聪明的杰森葛格这就解释给你听,快把你的耳屎掏乾净。第一,这些小开,他们有没有贵妇母亲?有没有名媛姊妹?跟他们打好关系,『紫』工作室的珠宝才会频繁地在上流社会的party亮相!
「第二,楼下那个神棍为了把小江把不到,开了那间骗肖欸工作室专门扯我们后腿,他后台硬,我们当然要找个更硬的!你们知道神棍一直死缠烂打不死心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吗?因为小江还没死会啊!她身边一只苍蝇也没有,神棍以为小江是贯彻东方妇女传统的矜持美德——不要就是要,走开就是come on,对他欲擒故纵。既然他大少爷钱多到可以塞满翡翠水库,那么我们最好找一个曾文水库来跟他拚!」
「等等,什么曾文水库……」小妹不解,怎么扯上水库来著?
杰森又摇头,像「樱桃小丸子」里的花轮一样拨了拨头发,「美眉,老师叫你要念书都没在听,聪明又有耐心的杰森葛格解释给你听:曾文水库乃台湾蓄水量第一大的水库,翡翠是第二!」
「哦!」小妹一脸恍然大悟,「不如乾脆找个亚洲第一,或世界第一来跟他拚不是更好?」
「没错,孺子可教也!」杰森拍了拍小妹的头,一脸欣慰,「不过世界第一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而且阿呆才真的用银弹『车拚』,既然暂时遇不到世界第一,那就来个众志成城、众星拱月、众口烁金,只要集结小江所有的粉丝跟追求者的力量,让他们一人吐一口口水,迟早淹没他的翡翠水库!」他讲到激动处,做出握拳朝天的自由女神pose,连小妹也忍不住在一旁跟著摇旗呐喊,宛如凯达格兰大道前的抗议群众。
紫江在办公桌后好气又好笑地翻白眼。
「不好不好,」唱衰杰森小菊花的苏菲亚摇头,「我觉得小江还是快点找个人嫁了,那个高建邦好歹是个有钱公子哥儿,有钱人最怕丢脸了,他们的家人难道能放任他继续和有夫之妇『哥哥缠』不成?」
「所以我才叫她收下那束花啊!」杰森回到茶水间抢救回那束香水百合,将他那天天数SKII的小白脸埋在百合花里用力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才一脸陶醉地抽出花束间的卡片,念了起来:「所有的花跟你相比,都沦为庸脂俗粉,只有百合,勉强拥有你十分之一的高贵与纯洁。明晚我将为你轻掬海上明月,但愿你能允许这个独特的日子有我的参与……噁呕——」
不对!杰森深呼吸,吞下反胃的冲动,拍著胸口,「多——么罗曼蒂克啊!」他都要泪流满面了。「凌峻。凌云集团小开,高氏企业的死对头!」就是你了,神奇宝贝!「而且凌峻是那个纽约什么什么艺术大学毕业的,逆坎坎,人家送玫瑰,他送香水百合,还说要送你明月几时有,多——么有气质啊!艺术家跟设计师,简直天作之合啊!」他拔尖了嗓子,把香水百合推到紫江桌上,「就他啦就他啦!别再挑了,你不会想要最后嫁给卖龙眼的吧?」
紫江放下马克杯,叹气,「我知道你们的关心和烦恼,」她招手要小妹把花拿走,「不过明天我真的没空,所以凌先生的邀请我也只能婉拒了,至於高建邦,我会想办法,你们就别瞎操心了。」看来她不能再「姑息养奸」了,懒得理高建邦那种笨蛋,偏偏笨蛋不晓得什么叫自讨没趣。
「奇怪了,你孤家寡人的,每年生日到底都干啥去了?」杰森八卦雷达哔哔叫,双手抱胸大剌剌坐到老板桌上,既而一手点著下巴,眯眼打量紫江,最后还凑到她身前像猎狗一样用力嗅著,「没有男人的味道,我的鼻子在这方面很灵的!」
「该不会是女人吧?」苏菲亚惊呼。
杰森的青天霹雳只有一秒,接著扶住额头,「这也是个好方法啦……」
紫江简直哭笑不得,「我的性向正常……」她咬著唇,想了想,有点似笑非笑地说道:「别忘了,我可是有『金主』的女人,明天我当然是约了金主吃饭啊。」
杰森和苏菲亚一脸噎到的表情。紫江偶尔会把自己被金主包养这句话挂在嘴边,但他们从来没看过紫江口中的金主,所谓空穴来风或蛛丝马迹,也得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才能捕风捉影,偏偏紫江的感情生活宛如赤道无风带,身边跟她最要好的异性恐怕只有同事八岁大的儿子小米和杰森这个同性恋,能传出什么绯闻来才有鬼,再说他们也不觉得她像是会被包养的那种女人,所以从来只当她在开玩笑。
但,紫江总能在他们需要经费时「变」出一笔钱来,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知道了,」杰森弹指,「你的金主是个行将就木、内心空虚、宛如风中残烛的孤单老人,他觉得你非常像他二十几年前过世的老伴,所以总是需要你陪他聊天解解闷,而他平时的兴趣就是造桥铺路,偶尔拨点小钱给你这位忘年之交就像打个喷嚏那般容易。」世界真是和平又美丽!
「杰森葛格,你不去当编剧真是可惜。」紫江闷笑道。
「欸,我说真的,你那位金主……」如果真的有的话,「帮我们渡过那么多次难关,可以说『紫』工作室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不要说老朋友八卦,我们也想表达一点谢意。」杰森道。
「我也想啊,不过要看我的金主意愿,他脾气不太好,而且很龟毛,喜欢搞神秘,又我行我素……」
听著紫江细细数落「金主」的种种缺点,杰森和苏菲亚也忍不住觉得是真的有这么一号人物了,原本还想再替自己争取一睹「金主」大爷庐山真面目的权利,却见紫江右手支颊,问道:「我刚刚突然想到,杰森,跟DT合作的钻表设计稿出来了吗?」
「噢!」八卦天王又扶著额头,「我头突然好痛,我需要普拿疼……」杰森以林黛玉的姿态缓缓飘走。
紫江审视的眼看向苏菲亚。
「我想到个点子,灵感不等人,bye!」她也闪。
总算清空了办公室,紫江忍不住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捧著马克杯,无聊地瞪著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鸽血石戒指。指环本身是925银,造型像一条缠绕手指数圈、薄荷茎差不多粗细的荆棘,尖刺巧妙地设计成钝圆状,几根尖刺托起一颗通透且殷红似血珠的鸽血色红宝石,不属柔美典雅的造型,让人难以往浪漫的方向联想。
早年别人问起时,她说那是她的第一件设计作品。於是身为珠宝设计师,将自己的处女作戴在左手无名指上,似乎变得合情合理,后来传闻还演变成她把自己嫁给工作——当然也与事实相去不远。
没人规定婚戒一定得要白钻吧?她咕哝著,将办公椅转向电脑开始忙碌。
她可是不打诳言的,她那位伟大的「金主大人」脾气真的不太好,性格龟毛难伺候到不行,尤其讨厌她在「例行性会面」时还抱著工作不放,所以今晚得加班赶进度,那个什么高建邦或凌峻的,等她有空再说啦!
◆◆ ※ ◆◆7 ~, l4 S2 v1 `. J
夜深沉无边,霓虹灯与香颂像燃烧著七彩火焰的糖与橙,以妖娆姿态徐徐滑入琴酒似醉人的夜,旋转、交融、弥漫……
她在十七岁生日那天,被隔壁的强盗头子半拐半哄地带上他那辆十足骚包的黑色战神跑车,披星戴月,昏昏沉沉睡睡醒醒地赶路,目的地是一个只要到路上拉两个已成年且为合法公民的路人,满十七岁的男女互说一声「yes」就可以结为夫妻,而且关系将受到联邦政府承认的自由之地……
当强盗头子拿出她随手画在素描本上的红宝石银戒,在她惊讶的视线中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套上她左手无名指时,笑容邪恶又不可一世地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宝石吗?是我的血。我拿利刃引血,请一个原始部落里法力最高强的巫师将血凝成宝钻。」他嘿嘿笑,秀出手掌上的疤,紫江一阵无言,只觉这笑话很冷,他继续道:「你要戴著它,就像我的一部分分分秒秒跟著你,至於我的,先让你欠著,总有一天我要看到它。」
看到什么?紫江莫名其妙,证婚的司仪下一句话还没说,强盗头子已经凑上来给她一个缠绵至死的法式舌吻……
强盗头子,只是她给他取的众多绰号之一,其他还有土匪、强词夺理的番王、脑袋有洞的外星人、思考回路的终点在百慕达三角洲的痞子、脑袋跟性器官连在一起但是忘记进化的原始人、全身百分之九十九是白色半透明体液形态的单细胞生物……以及来福二世。其中来福二世还算好听的,因为来福是她小时候外婆家养的哈士奇,而怕狗的她唯一喜欢的狗就是来福。
接下来,强盗头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剥她的衣服,掏出她上衣下的粉乳,用热烫的大掌狎玩和揉捏,圆润的乳珠甚至在他黝黑的大掌高高捧起时招摇地硬挺了。
紫江窘迫地想推开他,却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推开,她不安地转过头,却发现证婚人早已不见了,他俩站在空无一人的圣堂之上。
又或者,一开始,这高耸於悬崖之上,独矗冰天雪地间,墙上却奇异地攀满盛开白玫瑰的圣堂,根本就没有任何人……
但是她明明有听到窸窣的说话声!一定有人!她转头搜寻,小霸王却单单以一臂就将她困在怀里,也逼得她只能凝视著他一人,凝视著他的眼。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这双眼多了一股灼人的热度,懵懂不识情滋味的年岁里,她可能会觉得好笑,难道人的双眼真能喷火不成?
她终究明白文字语言是一种多贫乏的东西,如何能分毫不差地勾勒内心的战慄与涟漪?他看著她时,她会心慌地别开眼,而他总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他专注无比的凝视,她最好别想装傻。
这男人天生是公孔雀,他本来也该像只公孔雀,不知何时开始他收敛了,不再因为好玩而吸引别的女孩子注意。
「你会生气。」有一次他很无辜地这么说,表情竟然让她想到来福以前被外婆责骂时的模样,只差没有「呜」一声,把耳朵垂下来。
「我没有生气。」她管他如何去招摇,那不甘她的事,最好他身边围满莺莺燕燕,他就没空来烦她了。
「明明就有。」话题后来怎么结束,她忘了,他眼里的那股热,却开始烧到她心里,最后总是连耳朵和脸颊都红透了,后遗症是只要想起他看著她的模样,残存在心里的袅袅余烬就复燃成熊熊烈火。
身前的强盗头子不明白她的动摇,只是像只顽皮撒娇的狗儿一样,舔过她前一刻被吻得湿润的唇,然后探索的身子往下,极为享受地捧起那对裸露在空气中的乳吸吮了起来。
他吻得好专注,好色情,暧昧声响催人情潮翻腾。
她听到女人在尖叫,男人在狂笑。真的有人!他们躲在哪?这可恶的、精虫冲脑的强盗头子怎么不快点停手?紫江想推开他,敏感的乳尖却在他唇舌的舔弄中更加欢愉地硬挺了,快感麻痹了末梢神经。
他吸吮她,舌头舔弄乳尖以及乳晕,甚至是雪白山岳上的嫩肤,留下银色孟浪痕迹。
他清楚地感觉她的颤抖,伏在她胸前的俊脸仰望著她,眼里有些得意,更加享受地将她的乳含得更多,更贪婪。他甚至不等吐出她的柔软,便迫不及待地横抱起她。
紫江立刻想藏起裸胸上他侵犯的痕迹,他却刻意将头颅埋在她双乳间,嗅闻著,然后得意地伸舌在双乳间的幽谷来回舔弄。
「这么敏感?我太久没疼你了,嗯?」他迈开大步,离开这被他亵渎的圣堂。
圣堂后,是海棠与扶桑盛开、曼陀罗轻吐甜美毒蜜的堕落花园,夜空中飘下的雪闪烁七彩霓光,金苹果累累地结满白色树梢。
她瘫软地随他摆弄,躺在柔软花床上,一下子宛如赤裸羊羔,她分不清拂过她肌肤的是那些夜里偷欢似绽放的花蕾,又或者只是身前这男人的恶作剧。
她的手臂,她的膝盖,她的腹部,感受到既温柔又粗糙的抚弄,好像非要巡遍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简直无可救药的迷恋。
不远处,有人声窃窃私语,紫江不安地扭动,他却依然我行我素,卑劣地将她雪白的双腿大开,头颅埋在她两腿间,宛如啜饮的是玫瑰花蜜般,忘情而且饥渴。
这肯定不是梦,因为她清楚无比地感受到他的舌如何在她敏感的私处间游移与挑弄,他的唇如何轻轻夹起肿胀的小核吸吮,令她想尖叫。
那些人声让她紧绷,感官因此无比敏锐纤细地由著他顽劣的舌欺凌挑逗。
她很熟悉他的伎俩,但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那些藏在暗处的细语声不断,他却没有任何马虎,总是这样,用舌尖细细采访幽谷间的皱摺与峰棱,来回巡礼,然后她会像雨后的大地一般柔软。
是谁,发出了斥责之声。
「啊……」她在羞愧感与堕落的边缘,忘情地呐喊出声。
花香与情露的腥甜,招摇又不知羞耻地弥漫一室,彷佛唯恐采蜜人不知她的欢愉。
「很好。」
好什么?紫江有些恼羞成怒,接著欲火狂烧的野兽覆上了她,炽热又坚硬的拥抱充满侵略与占有,硕大的男性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
紫江惊喘地,终於张开了眼睛,柔黄色的灯光点亮一室,熟悉的天花板印入眼帘,季天朗沉浸在快感中压抑且享受的脸近在咫尺,他把她的两腿毫不客气地扳开在左右,精壮的身子箝制住她的娇柔,灼热硕大的硬挺已然完全进入她,并且猛烈地抽插冲刺。
「嗯……」他的蛮横与强硬让她呻吟,这副早已习惯他的身体正让她挫败地,宛如久旱逢甘霖,在他狂野的需索中,急切地回应他。
这混蛋甚至连衣服也没脱。
「我快死了……」季天朗呻吟,表情又让她想到摇尾乞怜的大狗狗,身下野蛮的动作却一点也激发不了她的同情心。
那就去死啦!她没好气,下一刻,季天朗抬起她的臀,以更深,更沉,更猛烈的挺进结结实实地埋入了她。
她几乎被抬起,沉甸甸的双乳随著她被摆弄的身子震颤著,乳尖仍一片湿亮,紫江分不清自己是半梦半醒,或者早已醒来,但又是何时醒来?她完全无法思考,鼻尖仍有花香味,客厅有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她生气地想反击,却脆弱不堪地成了欲望的傀儡。
「Oh
my God!」不知哪来的死八婆发出惊呼,而季天朗置若罔闻,继续发狠地要她,硕大硬挺的男性更激烈地在她柔软的小穴中进出,诱引出更丰沛的爱液,也被她娇蛮地绞紧。
她想哭,因为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被占有是如此的快乐,就算世界末日来临也不想停止。
欲望浮沉中变得脆弱的道德感,敏感的神经,以及……后来她终究得去他妈的承认自己真的在想念这个王八蛋,所以眼眶湿润,哽咽了。
「哦宝贝……」
哦宝贝,这死男人只有在做爱时会这么哄她,去死啦!
然而她自以为母狮般强悍有个性的攻击,落到他铜墙铁壁般的胸前,简直像小猫搔痒,小女儿撒娇,见鬼的是她还泪涟涟地……
她一定不知道他的心,肯定不知道,不然不会眼泪没停地掉,他可是心都融了呢。
「宝贝。」他低叹,像大鹏展翅,将娇小的她完全包覆在怀里,在分身完全占有她的此刻,也毫不保留地将她拥抱在宽大的羽翼下。
全然粗野色情的前奏,最后却化为缱绻慰诉思念的温存,他俩缓慢地耳鬓厮磨,四肢交缠如藤,两具躯体感受不到任何隔阂地彼此磨蹭安慰,以彼此的体温取暖,以毫无空隙的拥抱感受对方的存在。
直到爱火饱涨到极致,她的娇柔颤抖地绞紧他,季天朗猛地完全释放在她体内。
他们维持著高潮来临时相拥的亲密,用沉默凝结那一瞬间的火花,慢慢平复喘息与心跳。
良久良久,紫江终於想起,她加班到十一点多,晚餐是随意地用便利商店的饭团解决的,回到家后洗了澡就瘫在沙发看电视——她平常不看电视的,今天反常的没有回房间倒头就睡,绝对、绝对、绝对跟这死男人没有关系!
她睡著了,客厅的电视没关,现在也许正播著恐怖片。
「你怎么不帮我把电视关掉?」该不会连门也没关吧?别人她不敢说,但这家伙就难讲了。这个小头动得永远比大头快的原始人,可是有过一进家门鞋都没脱就把她扑倒的前科!
「没注意。」他懒洋洋地,像大狗狗死巴著狗骨头一样,将她包在怀里,动也不动,连在她体内的部分也不打算退出来。
那么大的电视在那里闪,她也不是调到静音,最好会没注意!
季天朗在她背后的两手当然不可能安分,滑溜的背部摸够了,摸上她圆润的臀部,接著力气恢复了,她感觉到体内男性渐渐紧绷与茁壮。
季天朗知道她会生气,所以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著她,反正他要是赖皮不离开,她也拿他没辙,他还故意像玩火车过山洞一样,挤进去,滑出来,又挤进去,再滑出来……没事似的表情像在对她说:他绝不是在做色色的事,而是在玩!
紫江额上一根筋跳了一下,在他背后的双手握成爪,差一步就要往他得意的痞子笑脸巴过去。
但是经验告诉她,这时赏他锅贴,他会以为她在跟他玩SM,而他会视心情决定扮S或M。天知道紫江无数次想拿西瓜刀剖开他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只装满可疑白色半透明液体?
有一次紫江真的气得这么对他吼,想不到这脸皮无敌厚的白目变态色情狂竟然这么回应她——
「我这辈子身上所有『可疑白色不明液体』都是你的,你不要那么多的话我只好把它们射在小套套或马桶里——如果你真这么狠心的话,想想这么多小天朗和小紫江都从冲水马桶游到大海去了。」他好像自以为很浪漫,而紫江送给他的回礼是黑轮两颗、锅贴一个,顺便让他复习她的鞋子穿几号。
跟四肢发达的无赖浪费力气太不划算,要当来福二世的驯兽师最好得耍些小手段,紫江拧起眉,疲累不堪地将头枕著他的手臂,原本和他拔河纠缠的力道也软了下来,病奄奄像要一命归西。
「怎么了?」季天朗脸色变得沉重。他才要一次而已欸!她是不是太久没进补了,身体怎么这么虚?
「没什么。」她叹气,「今天为了你回来,加班到刚刚,忘了买饭了,你吃饱了吗?」她用小媳妇似的神情凝望她家大老爷。
「你们老板电话几号?我找她理论!」他像斗牛一样鼻孔喷气,结实的肌肉鼓起,宛如想找人干架,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
紫江闲闲地报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季天朗正拿起手机,想想不对。
「你不就是老板吗?干嘛自己加班?不会丢给手下去做?」
他像她一样没天良?
「我去随便煮个阳春面好了,反正我已经吃好几天了,你要吃吗?」她软绵绵地从床上爬起,颤抖无力的模样彷佛快领便当的林黛玉。
「不用了,你睡觉,我煮好就来叫你……为什么天天吃阳春面?你缺钱怎么不跟我说?就跟你说给你请个佣人,还跟我啰嗦!难怪身体虚成这样,以后不准你再吃阳春面!」他帮她盖被子,没发觉这女人一点也不客气地躺回去。
「好想吃泰式绿咖哩鸡肉炖饭跟蛤蛎浓汤,前菜想要紫苏酱生菜沙拉……噢,我好想吃新鲜的莴苣,可以的话甜点配Haagen-Dazs的巧克力冰淇淋和新鲜樱桃就好了……」这是她饿死前的最后愿望,她以少女的祈祷般柔弱又双眼闪亮的神情凝望著某个笨蛋。
季天朗专心地帮她把被角铺平免得她著凉,心里盘算煮这些东西要花多少时间,她会不会在他煮好前饿昏?
他记得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好市多。
「睡一下,很快就好。」他在她额上亲了亲,转身离开房间。
紫江吐了吐舌头,才合上的门又打开了,她迅速换上委靡的表情,心想这笨蛋该不会发现自己被唬了吧?但随即她看见去而复返的季天朗手上捧著一大束几乎挡住他视线的花。
华丽的施华洛世奇水钻妆点著蕾丝包装纸和彩带,白色和红色相间的花朵是白玫瑰……或者是浅绿玫瑰?房里只有柔和的床头灯与酒柜灯亮著,她看不太清楚,红花则是大朵华丽的海棠,两种都是她的最爱。
难怪她闻到花香味。
「忘了拿给你,生日快乐。」
明明天生是公孔雀和花花公子的料,谁知道季天朗从来没送过花给女伴或女朋友过——但是每年至少乖乖送上三束花给老婆,两个情人节外加他们俩的结婚纪念日,也是紫江的生日。十几年来,从十七岁那年开始,他已经被她训练得送花时能脸不红气不喘,而且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上。
他吻了吻她,然后明明长途飞行十几个小时,被利用仍不自知的苦命男奴乖乖拿著车钥匙和信用卡,在三更半夜的此刻出门采买食材去了。
紫江将脸埋进花束里,直到听见大门合上的声音,她才抬起头来,脸上虽有淡淡愧色,却显然一点也不内疚。
「你这么柔弱,要是有人欺负你怎么办?」这是某个小霸王当年恶劣又卑鄙地「欺负」她之后,半点自觉也没有且不知羞耻的问句。
难不成她能要求同时身为提问者与冤亲债主的他去撞墙?
「不怎么办。」她说得很认命,但其实心里想的是——
身为标准的天蝎座,她当然会不动声色,连本带利从对方身上讨回来!而且要讨得神不知鬼不觉,狠狠压榨和利用,不管花了多少年,直到一口怨气得解。
其实,她天生喜欢低调,从不与人争执或发生摩擦,说真的没什么被人欺负的机会,直到遇上这辈子唯一欺负她的无赖!
「放心吧,以后谁也别想动我的女人。」强盗头子不愧是强盗头子,抢了山头后直接据山为王,只有他能抢,别人连想都别想!
从那之后,她也从未和人结冤过,这辈子,她的冤家只有这么一个……
而她一向有仇必报,呵呵!
第二章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季,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晚上十一点,中国古人说刚进入阴气最盛的子时;农历的话是七月,如果在台湾就是鬼门开——她当然记得很清楚,一切开始於百鬼夜行之夜!
不过她明明不在台湾,美国的好兄弟到阳间「游行」的时间跟台湾不同,所以那时她想,她会看到应该很久没人住的隔壁人家后院门口蹲了尊凶神恶煞瞪著她,应该是她的幻觉吧?
这一切都是幻觉,她什么也没看到。十五岁的紫江目不斜视地打隔壁人家的后院门前经过。
「喂!」
凶神恶煞的嗓门很大,明显惊跳而起的紫江迟疑了三秒钟,她相信她已经错过假装没听到的机会,於是开始思考著哪个动作活命的机会比较大?一,以吃奶的力气发挥她的求生意志跑回家,即便她的体育课长短跑总是学年最后一名;二,一边转身一边露出友善的笑然后唬烂她听不懂英文?
这里是高级社区,而且是土地大到分成好几个时区的美国,虽然外婆家就在隔壁,但每户人家的院子都比台湾地狭人稠的都市里那些学校的操场还大,而她还有曾经不要命地追著垃圾车跑,却羞耻地被后面的小学生和穿蓝白拖的阿伯轻松超车的可悲纪录……
紫江只好认命地转过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嗨。」
凶神恶煞盯著她的手提袋,接著紫江听到一阵咕噜声。
看来她遇到肚子饿的流浪狗。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流行起透明的手提袋,紫江发誓今天回到家她会把它丢进回收桶!她乾笑地拿出手提袋里今天做的手工饼乾。
算了,反正是失败品。烹饪教室的学员每回下课后总是彼此分享成品,而她的同学们大多很乐意把自己的成果与她分享,却会笑得一脸尴尬地,非常客气地对她的作品浅尝即止。
她只好每次都拿回家给来福吃,结果连来福也不屑一顾。而且有一回,来福非常贱的转过身去,用屁股对著她——即使它身后有一坨它刚拉的大便,但来福一点也不在意,宁愿换个方向趴著睡大头觉,显然被外婆养刁胃口的来福认为对著自己的大便都胜过对著她惨不忍睹的厨艺。
唉,她很努力地想继承外婆的餐馆,难道这样也错了吗?呜呜……
紫江僵笑著,拎著用透明包装袋盛装的饼乾,像拎著臭袜子似的,脚尖朝不知名的凶神恶煞挪近一公分。
「你要给我?」凶神恶煞一脸讶异。
不然哩?难不成他像要杀人般的视线只是她的错觉,他盯著她的袋子只是想夸她很有品味?还是他希望她死命地捍卫那几块饼乾绝不轻易妥协,这样他当坏人才当得有成就感?
又或者,其实他想要的是袋子里别的东西?比如说钱?
「请你吃。」拜托放过她的钱包。
凶神恶煞竟然咧嘴一笑,牙齿白得可以去拍牙膏广告了。
「谢谢。」他起身——蹲著像座小山,站起来像座大山!大步朝她走来,捞过饼乾,肚子的咕噜声更明显了。
紫江考虑著,趁他注意力都放在饼乾上的时候拔腿落跑,机会是不是大一点?何况……何况万一他吃了饼乾反而抓狂怎么办?平常总是很迟钝的自知之明,在这时倒是很诚实,她的饼乾绝对不可能让这个凶神恶煞吃了之后感动到泪流满面。
凶神恶煞三两下撕开包装纸,拿起一块焦黑的饼乾塞进嘴里时,紫江一脚已经准备向后转。
她发誓她会更努力听清楚烹饪老师在讲什么,免得将来危害世人,所以拜托放她一马吧!
「嗯……」凶神恶煞显然饿极了,一大包饼乾,两三口就吃得只剩屑屑,可能是吃太急,也有可能是饼乾里的不明物体惹的祸,吞了没几口的他开始呛咳,紫江不想明天有人发现这男的因为她的杀人饼乾而死在这里——法医要揪出她简直轻而易举——所以赶忙拿出自己的水壶给他。
「谢谢。」
紫江看著少年接过她印有黑色骷髅和爱心图样的水壶,仰头灌了好几口才满足地哈了一口气,这时她总算稍微有心情观察这个凶神恶煞了。
少年有著东方血统,但在这个社区并不稀罕,他的模样看来和她差不多年纪,也可能比她年长,因为紫江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而且他不只高,黝黑的皮肤和肌肉结实的身材,都显示出少年是运动健将,而且是天天从事激烈运动的那种。紫江不知道是不是纯亚裔在体能上总是略逊其他人种一筹,又或者是台湾教育太偏重数理文科,对运动却漠不关心,因此她还真没见过哪个同年纪的男孩子像他这样,站著像座山,壮得像头中,连她班上排球校队的男生跟他一比,都显得小了一号。
这也表示,她刚刚没有不自量力地拔腿就跑,是对的。
少年穿著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T恤没什么特色,虽然汗湿,但是不至於看起来像好几天没洗一样让她反感,不过牛仔裤是专柜品牌,鞋子也是马汀大夫鞋……所以他应该不是流浪汉吧?当然这社区一向也很少见到流浪汉。
「这什么?白兰地黑巧克力松糕?」
他竟然津津有味的吃光了!紫江回过神来,默默地瞠大了眼,但她没有将惊讶表现出来,因为她觉得让这个有可能一臂拎起她并且甩到外太空的家伙,知道她其实是抱著反正连来福都不吃,丢了也可惜的态度才把饼乾给他,似乎是不太明智的主意。
而且……她里面根本没加巧克力,那也不是松糕。白兰地黑巧克力松糕?有那种东西吗?
「嗳。」她不置可否地应了声,觉得告诉他实话似乎也不太妙。那只是普通的奶油饼乾,撒了点橙丁和蔓越莓,只不过比一般的奶油饼乾黑了一点,形状丑了一点,结构松软了一点,糖和面粉的比例因为她来不及做笔记所以随兴了一点,橙丁和蔓越莓也有一点烂烂糊糊的……而已。
但是话说回来,她可以用奶油水果丁饼乾的材料做出白兰地黑巧克力松糕的滋味,这是不是表示她其实也得到外婆厨艺的真传?她终於出运了吗?
「你住这附近?」他把喝乾的水壶还给她。
紫江本想点头,但想想不对。
好吧,她终究还是有残存的羞耻心的,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她要是能用奶油饼乾的材料做出黑巧克力松糕,那这世上就没有诈骗集团了,点石都能成金嘛!她这才发现少年讲话有浓浓的鼻音,显然他感冒了,味蕾失灵。
唉,成为傅培梅或Julia Child第二的梦想离她越来越遥远了。
紫江一方面觉得有点愧疚,一方面又非常阴险的担心起来——要是这男的拉肚子想找她算帐,他知道她住哪,那她还逃得了吗?
她以后一定会下地狱,这太无耻了!
但是,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顾虑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紫江摇头,少年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口气,他本想请她带他回家,借他打个电话,因为隔壁住户似乎不在。
「你有钱吗?」
紫江忍住倒抽一口气的冲动。
终於来了吗?他终於还是决定打劫她这个弱女子!紫江默默将方才心里升起的愧疚感抹除,面无表情地拿出包包里南瓜人造型的钱包。
「全都在里面了。」小命比钱重要,现在这个时间,她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会,社区监视器虽然会拍下一切,但她并不想等到自己被撕票后成为阴森森的地缚灵看著警方慢吞吞破案。
而且,听说如果表现出害怕的模样,会让有些心理变态更加兴奋。她以前的防身教练这么教过她。
少年看著那个南瓜人钱包,只觉这小女生怪怪的,但个性倒是挺爽快,不只请他吃饼乾,还二话不说把钱包拿出来给他。他一向欣赏豪爽的家伙,於是也豪爽地接过钱包,里面几张卡片中的最外面一张是中文学生证,零钱袋里放著几十块美金和钱币。
「……江?」他只认得这个字,印象中这是中文姓氏之一,「你姓江?」至於中文学生证为什么要把姓氏写在最后,这点他没多想。
紫江点头如捣蒜,看样子这男的只认得几个笔画少的中文字,她看著他拿出三张十块的美钞,然后把钱包还她。
「你家电话多少?」他翻找著摆在身后门廊下的包包,想找出纸笔。
干嘛问她电话?紫江沉默良久,觉得这一切好像有什么环节怪怪的,她想她可能有点神经兮兮,谁教自己不听外婆的劝,陪她一起到加拿大分店去视察几天,当作度假也好,烹饪班停几天没去上也不会怎么样。管家麦太太这几天只有早上才会在,烹饪班虽然八点半就下课,难得家里没大人,九点的门禁偶尔无视一下又怎样呢?只不过现在,紫江真的有点后悔了,她从没在九点以后还在外面闲晃,连在台北时也不曾,还真是宛如有十面埋伏一般刺激啊!
在少年似乎越来越凶狠的瞪视下,紫江随口胡謅了一串号码,然后思忖著是不是该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决心跑给他追?
少年抄好电话,然后撕了张纸给她,「你好像也是华侨?哪里来的?我姓季,季节的季,这是我的电话。」
原来是个ABC,而且中文说得挺标准。紫江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张纸条, Leopold Chi?她意思意思地看了一眼就收进口袋里。
「很晚了,我得快点回家,bye!」看他蹲在地上整理背包,紫江觉得机不可失,脚跟一转就飞快地跑走了。
她决定绕到正门回家。
季天朗蹲在门廊下,原想开口喊住她,未了还是作罢。
很晚了,也许人家要赶地铁吧?他将借来的三十元往口袋塞,瞪了一眼身后装了电网的高墙,忍住比中指、飙脏话的冲动。
天知道臭老头有什么毛病?把家里所有房子都当监狱不成?
至少他现在有钱搭车到朋友家借宿一晚了。
◆◆ ※ ◆◆
紫江隔天就把这件事情忘得一乾二净,但至少她知道要逛街可以趁太阳下山以前,她还可以混到九点,反正西雅图在冬天以外气候都还算温和。
当几乎把阳光遮去大半的男人挡住她的时候,她好半晌还反应不过来。
「我是不是抄错了?这电话是空号。」
她仰起头看著男人那张混血儿的脸孔,还有可以拍牙膏广告的笑脸,三秒才反应过来。
「呃?噢……」她竟然忘了走别条路回家!但话说回来,她哪晓得还会再碰到他?
「还好,我刚出门就碰到你,真幸运。」他笑著拿出皮夹,「呐,还你的三十元,」他多加了一张十元,「这是松糕的钱,谢谢你在我快饿死的时候请我吃松糕。」
紫江背后和额头默默冒出一堆冷汗。
所以,一切都是误会?
但这并不是最让她汗颜的。
「你……没事吧?」她到底该不该告诉他,他昨天吃的不是什么松糕?
「嗯?」季天朗挑眉。
紫江暗暗松了口气。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天晓得那些饼乾都被冲水马桶冲到哪里去了,何必执著於它们的身世之谜?
「我是说,你昨天好像有点感冒。」她尽可能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希望这男人不会发现她昨天其实把他当成了拦路抢劫的上匪,还喂他连狗都不吃的恐怖饼乾。
一向习惯女孩子示好的季天朗只是回以友善的微笑,「谢谢,没什么,你人真好。」道完谢,好像人情也还得差不多了,感觉到这姓江的女孩和别的女孩也没什么不同,他又开始意兴阑珊。
紫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过,十元太多了,我不能拿……」她把钱塞还给季天朗。
差点害人拉肚子,还敢拿钱,她怕会下地狱!
季天朗正要出门,一方面对「恩人」的兴趣已经没了,一方面又觉得为什么女孩子吸引他注意的手段都差不多,所以并没接过那些钱。
「我本来是不用女人的钱,昨晚是例外,十块钱不算什么。」他眼角余光瞄到她的袋子,发现里头又是同样绑著丝带的透明包装纸,同样装著形状「抽象」的点心。
「你觉得太多的话,不然那些也给我吧。」他要和朋友去喝酒,老实说今天起床后觉得胃不太舒服,所以没吃什么东西,但空腹喝酒又伤胃,吃点东西也好。
紫江愣住,她从没遇过有人对她的厨艺这么捧场。
「不好吧。」她乾笑。
「你要送人的?」
「没有。」来福不是人,而且送它它还不屑。
「那就当我跟你买,昨天和今天加起来十块钱,这样就不算什么了吧?还是你觉得我太厚脸皮?」一被拒绝,他就习惯性地端出平时让女孩子难以招架的笑脸来,人就是这点贱,主动黏上来的不屑一顾,一发觉对方反应不如预期,又急著想展示魅力。
紫江却对公孔雀的心思完全没兴趣,她昨天已经误会他,今天又拒人於千里之外,似乎真的挺过意不去。只是她内心小小小小——得用显微镜看但确实存在——的道德感与良心仍在挣扎,人贵自知,她做的东西连来福都不吃。
但,话说回来,也许这世界上就是有人的肠胃异於常人,即使喝了巴拉松都活蹦乱跳(其实并没有),而且她天天到烹饪班把能吃的食物做成不能吃的垃圾,浪费食物,会遭天谴啊!
难得有此异人,对她的手艺如此捧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两包饼乾外加一点良心苛责算得了什么?
紫江天生有点阴险又怕麻烦的性格终究大获全胜。她不想遭天谴,也不想再伤脑筋要怎么处理这些呕心沥血的「杰作」,而且她还替自己想好了后路。
「好吧。」她把今天做的肉桂杏仁塔拿给他,「建议你,十分钟之后再吃,比较……美味。」那时她应该已经回到家把门锁上并且躲起来了。他的鼻音听起来好多了,也许味蕾也已经恢复,除非天生味觉就异於常人,不然……
「是吗?」他一脸新奇。
「嗯,我得回家了,bye!」这回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畏罪潜逃,她背挺得很直,一直到拐进巷子里,她才开始跑步。
惨了,她又做坏事了,回家抄十遍大悲咒够不够?她抹去额上心虚的汗。
但是大悲咒有点长,她最讨厌写字了,十遍不知要抄到西元几年,她决定帮他念十句阿弥陀佛,希望他……长命百岁!
◆◆ ※ ◆◆
昨天,季天朗在pub锁定了一个超级辣妹,跟他一样是混血儿,有拉丁血统,目测E cup跑不掉,高挑健美,丰满迷人,而且活泼敢玩,是他向来欣赏的型,所以他决定主动出击。
谁知道,才踏出第一步,他的肚子就开始像前天一样,狂烈地扭绞,当下他杀遍天下女性无敌手的阳光型男微笑僵在脸上,冒著冷汗,铁青著脸色,脚跟一转改朝厕所前进。
他在厕所拉了多久,脏话就跟著飙多久,当天晚上败兴而归。
他的身体一向很少出状况,为什么这两天肠胃频频出问题?看样子……
喝酒前,还是要吃正餐才行。他吁出一口气,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决定出去外面找吃的。
有些巧合感觉很灵异,但在求神拜佛后也许神明只会丢给你一句——施主,这要问你自己啊……
他又看到那个做饼乾的女生。
而紫江对自己三次「巧遇」这个肠胃与味蕾异於常人,疑似非地球生物的家伙则是瞠大了眼。
她怎么没想到?这男的可能是隔壁久久才回来一次的住户!紫江这会儿终於恍然大悟。这时间通常是她自烹饪班下课的时候,她喜欢走这条小路,因为两边人家的后院花花草草非常美丽,而且拜这附近有头有脸的住户所赐,这条小路路灯明亮,乾净宽敞,没什么车,她就偏爱从这儿出入。
而这时间则是放了暑假后生活特别糜烂的季天朗终於睡醒,出门觅食的时刻。连续两天的肠胃不适,加上刚起床,血糖低,他的表情活像跟路上所有的人有深仇大恨似的。
紫江看著季天朗不是很友善的表情,心里暗忖,掉头就跑是明智的吗?现在她知道他可能是住在外婆家隔壁的邻居,山水有相逢,被堵到的机会比一般情况高好几倍,更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下次再碰到可能会很难看。
季天朗眯起眼,如炬的目光看向紫江手提袋里一样包得好好的小点心,终於起疑。
「我就知道……」他拧起眉。
紫江的心往下沉。外婆有说过: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千不该、万不该把这个外星人当成馊水桶,她错了!
紫江迅速换上楚楚可怜的神情,「对不……」
「你跟踪我?」
紫江愣住,「咦?」
季天朗冷嗤,双手抱胸,一副早该想到的无奈表情,「我就知道很可疑,怎么可能每次我肚子饿,你就刚好出现……」
施主,这真的要问你自己啊。
「你也辛苦了,要查到我的作息和出门时间,还要做点心。我知道你很用心,但这已经造成我的困扰了,你知道行踪完全被别人掌握是多么令人不舒服的一件事吗?」而且他一看到她,不知道为什么,肚子就更饿了。虽然他很讨厌用尽心机接近他的女生,不过幸好这女孩不是他讨厌的型,但也不是他会沾惹的型,他决定大发慈悲,发挥偶像对粉丝应有的爱心。
「拿来吧,食物是无辜的,看在你一番心意的份上我不会糟蹋,但是请你明天起不要再这样了,我不喜欢对女孩子翻脸,但必要时还是会这么做的。」
「……」紫江看著他的大掌,再看向他的脸;接著又看著他的手掌,然后又看向他的脸,像是故障的娃娃,神情呆滞,小脑袋上下晃动。
直到季天朗的手都酸了,故障娃娃才终於「叮」一声,开窍了。
季天朗猜想她是害羞,才会笑得比哭还难看。
紫江脸颊抽搐,额上青筋一跳一跳地。
忍住!忍住!毕竟理亏的人是她!紫江做了三次深呼吸,才机械式地拿出手提袋中的马卡龙,放到他手上。
甘愿做,欢喜受,这是他跟她要的,她不算造孽,对吧?看样子他的胃真的媲美铜墙铁壁。而知道自己不会杀死人,至少算是最大的安慰,被这个神经病自恋男当成花痴就算了,老妈说在这社会上生存,眼要明,心要清,如果对方拳头明明就比你大,千万千万不要戳破他自恋的假象,不然拳头下一秒就黏在你脸上。
更何况,人家非常佛心地连续三天当她的小白鼠,让她知道,原来她的厨艺还有救!她做的东西是可以吃的!哈利路亚!她离梦想之路又更进一步了!
今天是最后一堂烹饪课了,几堂课下来,他是最捧场的人,而且让她重拾破碎的希望与自尊,那么她送一点虚荣给人家也是合情合理。
重点是,就算他「烙赛」,那也不关她的事了,她明天应该就得出发到纽约去了,然后会待到暑假结束再回台湾,从此天涯海角,各人造业各人担。她会时时想念他无私的胃来激励自己,努力成为傅培梅或Julia Child第二,说不定等她成为食神时,他会成为她感谢的名单之一……想到这儿,紫江更加心平气和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深深地朝他一鞠躬。
「呃……你也不用那么感动啦。」季天朗乱不好意思的,反而觉得有点愧疚了,「我并没有接受你,只是浪费食物会遭天谴,你都做了,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知道吗?」
「我知道,」解决一桩心事的紫江一脸轻松,如释重负,「我明天就回纽约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她要离开,若有所失的反而变成季天朗了。
「这个,一样是十分钟之后再吃,会比较美味。」她笑容可掬地道。
「是这样吗?」他前天吃了,觉得差不多啊。
「嗯,我该回家了,bye。」快闪!紫江挺直著背走没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呃,你是美国公民吧?」所以,他有健保吧?救护车会来载他,医院不会置他上吐下泻於不顾吧?
「是啊。」季天朗想了想,「你是纽约华侨?」他以为她想寒喧。
「不是。」她头摇得像博浪鼓,暗怪自己大嘴巴,「我是说……我要到纽约找朋友。」要讨债时千万别到纽约找她!
「这样啊。」他原本想说还挺巧的,他也住纽约呢!
「不送了,慢走,bye!」这回,紫江跑得飞快。
少女的心果然是脆弱的。季天朗无奈地想,他应该是伤到她了吧?
其实,她还满可爱的,多结交一个异性朋友也没什么坏处。如果她从纽约回来,他又还没离开西雅图,或许他可以主动多和她聊聊吧?
第三章
深夜里救护车的警报声由远方渐渐接近,然后停在附近许久。紫江冷汗涔涔、坐立难安,几乎整夜睡不著觉,她开始寻觅屋子里哪个窗台的位置可以偷窥隔壁季宅的情况,并且找出以前外公赏鸟用的专业望远镜,担心隔壁那个自恋狂兼贪吃鬼会因为她的杀人甜点死於非命。
都是因为这样,所以老天爷才让她去不成纽约吧?虽然她也不是很想去,只是今天接到那边的电话,一听说她可以不用急著回去时,紫江立刻就当作没这回事了。
她就这样窝在窗台上一整晚,直到隔壁大门打开,季天朗回来了,她终於松了一口气。
望远镜里,那个自恋男的神情有点憔悴,脸色跟前几天健康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本来她还觉得自恋男脑袋有洞,但这下子却觉得自己简直和杀人犯没什么两样,愧疚得寝食难安。
外婆不在期间,只有管家麦太太会在早上来看看她有什么需要,顺便检视一下房子前前后后有没有什么问题。
「隔壁那户人家这几天有回来住耶。」紫江状似不经意地聊起。
「季家吗?」
「可是我好像没看到什么人,只有一个年轻人。」昨晚趴在窗台看他上救护车,发现他家里除了他之外竟然没其他人在,感觉好凄凉,也让她心中的愧疚感更深了,而今天早上也不见有管家或钟点佣人出入。
「季家是那个有名的MBC集团大股东跟经营人,在北美房产多不胜数,这里对他们来说只是闲置不用的其中之一罢了。」麦太太平常和各户人家的管家闲聊,偶尔会聊到季家,大多没什么好感。虽然季家在社区大会里捐钱不落人后,但是却不太和别的住户往来,老实说这附近的住户也都是社会上身分地位不差的,要说有钱人的脾气谁没有?大忙人可不是只有他们季家。「大概是季家的少爷回来小住,当成旅馆,平常一个礼拜一次会有人来打扫维修房子,所以没什么人是正常的。」
所以说,那个自恋鬼就算因为吃了她的杀人甜点导致肠胃炎或食物中毒,呕到连胆汁都呕出来,「烙赛」烙到脱水虚弱至极,最后一个人躺在家里陷入昏迷,也要等打扫房子的人前来才会发现他吗?
他家里有食物可以让他应付养病期间的三餐问题吧?
麦太太做午餐时,她突然灵机一动,请麦太太帮她熬一锅白粥。
「一锅白粥?」
「嗯啊,最近没什么胃口,想吃清淡一点,而且吃粥容易饿嘛,多熬一点给我。」她没自作聪明,挑战自己熬粥。人都进医院了,她不想真的杀人啊!
麦太太想到她早餐确实没吃几口,应允之余也忍不住担心,「是不是生病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啦,我只是没胃口而已,而且我很想吃粥,麻烦你了。」
麦太太帮她熬了粥,做了点小菜,中午离去前还叮咛她,身体一觉得不舒服就立刻联络她,这才放心离开。
紫江把粥放到保温便当盒里,又盛了几样小菜。她想,那家伙像头牛一样,食量应该也很大吧?於是足足放了两人份,还加了一份白吐司。
她都想好了,把粥放在季家大门口,然后按铃,在他出来以前找地方躲起来——她可不想再被他当成仰慕者了,他不是她的菜!
第一次,她按了两下门铃,接著把便当盒放在大门口台阶上,飞快地躲到对面人家的篱笆后面。
整整十分钟!紫江瞪著手表,暗付自恋男病倒在床上无人闻问,连门铃都没听见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又按了一次,这回整整按了一分钟,食指不停戳著那颗小圆钮,好像跟它有仇似的,直到屋内传来大吼。
「吵死了!」
紫江松了一口气之余,立刻就地找掩护,虽然不断地有路人对她投以好奇的注视,但这社区里不少人知道她并不是陌生人,也就没有太过干涉。
季宅的大门打开了,季天朗嘴里骂个不停,在看到门外空无一人时愣住。
紫江因为担心便当盒小小的会被忽略,所以特地找了个中国人拜拜用的竹编篮子——没错,就是那种竹编篮子,她也很好奇为什么外婆家会有那种东西,但外婆是台湾人,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竹篮上头插了支国庆日时买的,红灯蓝灯交错闪烁的米奇玩具花灯,花灯不只一闪一闪,还会唱国歌,她想除非自恋男又瞎又聋,否则他一定会注意到。
季天朗果然看到地上疑似炸弹客摆放的可疑物品——怎么看都觉得这样的组合十分诡异,但是胃空了许久的他立刻就闻到一阵香味,让不能进食的他更加饥肠辘辘了。
当他发现里头放了白稀饭和小菜时,心里疑惑更深,抬头往左右看去,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人。
这种篮子,一般美国人不可能会有,这附近有几户人家是华侨,但是跟季家交好的,就他所知是没有,而知道他得急性肠胃炎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那个每天跟踪他,拿甜点给他吃的小女生。
紫江见他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提著篮子进屋时,立刻松了一口气,这才自篱笆后现身。
他会吃吧?看来只有赶紧回家拿望远镜才能知道他的情况了。紫江很快地跑回家,却不知道季天朗只是把大门虚掩上,存心等待送食物的人现身。
果然是她。
季天朗摸著下巴,看著篮子里这一刻让他口水流不停的清粥小菜,表情似乎有所了悟……
原来如此。
看样子,这个小女生真的对他一往情深呢!嗳,他真是罪孽深重,长得帅也错了吗?
◆◆ ※ ◆◆
话说回来,那个小女生到底住在哪里?应该也是附近的住户吧?他要怎么把洗乾净的便当盒还给她呢?难道学她一样放在自家门口?他并不是很想摆这种东西在家门口,没记错的话,这种篮子是中国人拜拜在用的,不管是拜神明拜祖先甚至是拜死人,上面再插几炷香就更像了。而那个小女生也不知是故意的或不知道,她没插香,但是插了根闪来闪去的管状花灯,还真是不烧香,更环保……呃,不对!
吃完稀饭和白吐司,也吃了点药,精神好很多,他想,他应该多往这附近走走,一来熟悉一下环境,二来说不定可以找出那个小女生住在哪儿,他记得她姓江。
出於直觉,他往小女生前几次离开的方向走,一边装作看风景似地打量每户人家的篱笆与大门。在这个高级住宅区里,各户人家都有私人保全系统,但像他家这般高墙上还架设电网的,应该找不到第二户。像隔壁人家的围墙就是浪漫典雅的维多利亚式黑色雕花栏杆,栏杆上爬满了蔷薇,这户人家的花园整理得相当赏心悦目,比起古典的英国式玫瑰花园丝毫不逊色。
而他们家,就只有绿色植物,还是不用太费心照顾的那种,看起来真是一点情调也没有。
「来福……」
花园内飘来的女声,让季天朗停下脚步。
这声音,他绝不会认错!季天朗走近栏杆,果然看到小女生蹲在一座漆成蓝顶白墙的狗屋前,对一只不想理人的哈士奇自言自语。
原来她就住在隔壁,难怪总是能掌握他的行踪。但她为什么对他说谎?
「你说,隔壁那个姓季的,会不会挂掉啊?」
「……」为什么诅咒他挂掉?她说的是中文,幸好,他中文字虽然不认得几个,但听和说还挺流利,因为家里的老头一听到晚辈说英文就摆臭脸。
「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对不对?我本来以为终於有一个人吃我做的东西不会拉肚子了。」
「……」
「可是,这实在不能怪我,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随随便便就吃别人塞给他的食物,严格说来那还不是我塞给他的。我的意思是,像他这样,应该早就在小时候被拿糖果拐小孩的怪叔叔拐去做童妓或者贩卖器官了吧?他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呢。」
「……」
「老实说,他连吃三天我做的东西还能走路,而且吼人吼得那么大声,也是个奇迹。」
紫江不知道,她每说一句,站在她家只有两百公分高的围墙外的男人,额上的筋就爆一根!
「原——来——是——你!」吼吼吼吼——
紫江跳了起来,瞠大小鹿斑比般无辜的眼,看向围墙外。
夭寿,加害者的自白被受害者听到了!但她的小脸只白了三秒,接著想到她家的大门锁得很牢,马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你还敢……」以为他拿她没辙吗?他一百八十七公分的身高是装饰用的吗?季天朗大掌攀住栏杆,熟稔地踩住雕花图腾,身手俐落地翻墙入内。
紫江倒抽一口气,几天前那股该不该落跑的犹豫又在脑海里上演一遍。
「来……来福!」快,该你上场了,咬他!
不知道养来干嘛用的来福,无视小主人求救的讯息,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翻过身,很爽地在草地上扭动身体抓痒。
靠!这只贱狗!到底养你干嘛啊?紫江欲哭无泪,只好一步步往后退。
「有话好说,冷静,你要冷静!」她试图安抚以复仇使者的姿态一步步朝她逼近的季天朗,不知错觉与否,她彷彿看到他背后的景物已经因为他的怒火和怨气而扭曲起来了!
「你叫我冷静?」他的五官越来越狰狞,瞬间,紫江所有胆小的顾虑都抛到脑后了。
腿短又怎样?只会等死或期待已经在草地上越滚越远的贱狗,连老天都救不了她!她立刻拔腿就跑。
但是太迟了。
高头大马又是美式足球队里的冲锋高手,季天朗两、三个大步就逮到畏罪潜逃的紫江,将她扣在大树干和他之间,两只铁臂牢牢堵死她的所有生路。
「我到底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下毒害我?」季天朗咬牙切齿地道。
紫江疯狂地摇头,「我没有下毒,我是很认真在做那些点心,而、而且是你自己硬要吃的……」见他盛怒的脸孔没有因此变得温和,她只好替自己找证人……呃,是证狗。「不然你可以问来福!我做的东西它吃了一次就死都不再吃了,我怎么知道你会连吃三次还没发现……」
她的意思是,他比那只看到陌生人闯进来都不知道要吠的笨狗还愚蠢吗?
滚得全身舒畅,总算听到主人呼唤的来福,在不远处耳朵动了动,终於发现小主人正受困险境,立刻全身戒备,以气势汹汹的姿态冲了过来。
见状,紫江简直要喜极而泣。
太好了!她天天帮它抓痒梳毛洗澎澎,果然没白费,来福果然不会就这么对小主人见死不救!忠犬来福!
季天朗突然抢走她原本拿在手上逗来福的玩具狗骨头,紫江一惊,似乎瞥见这姓季的森白的牙……哦噢噢噢!这家伙有一颗虎牙!还白森森,在阳光下会精光一闪的那种!他勾起一个轻蔑冷酷的笑,举起手中的玩具狗骨头……
紫江脑袋一片空白,似乎明白他要做什么,又希望自己不是真的明白。
狂奔的来福紧急煞车,在三步距离外,对著季天朗摇尾巴,吐舌头,耳朵竖起,双眼闪亮。
接著,就见季天朗手臂的肌肉鼓起,身体像棒球比赛的投手一样维持完美的轴心扭转并倾斜,将狗骨头投出一个漂亮的大抛物线,落点在花园对角线遥远的另一头。
「汪!」来福兴奋地跳起,然后,朝著飞远的狗骨头,快乐地跑走了……
它跑走了,它真的跑走了!跑步的模样显示它现在非常high,千呼万唤也别想把它拉回来。
紫江双手遮脸。那只笨狗跟她没关系,真的!
季天朗再次转向她,笑容邪恶极了,「做错事还想要关门放狗?真是最毒妇人心,竟然天天埋伏暗算我?」
紫江瞪著高她足足一个头的季天朗。
最毒妇人心?这个ABC在跟她撂成语耶!
「我才不是埋伏暗算你,你想太多了,我是为了继承我外婆的餐馆,所以每天去烹饪教室补习,哪知道每天下课时都碰到你?别忘了,之前每一次都是你跟我讨吃的,我还阻止过你,记得吗?」
所以,她没有暗恋他,也没有特地做点心给他吃?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事实是如此,季天朗的心情更恶劣了。他虽然不缺仰慕者,但这小妞的意思是,她没有被他电到?
他那么帅,那么有型,那么亲切,那么高大威猛,她竟然没被他电到?
他的不爽,还默默地藏著一丝失望。
「因为主厨的厨艺有问题而让顾客食物中毒的话,保险可是不会理赔,你还会登上报纸社会版,被抓去判刑!」
他戳中她的痛处,紫江只好默默低下头。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没天分。不只没天分,她根本不爱下厨,完成一道菜的步骤只要太复杂,她就会手忙脚乱,脾气暴躁,根本不记得自己做到哪里,还有哪些材料没加。她曾经在做菜时加了四、五次的盐,直到第五或第六次时才觉得有印象,似乎不该再加了,但那锅料理已经难以入口。
看到她这副模样,季天朗突然郁闷起来,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而且最好缠著她逼她做出补偿,直到他这个苦主满意为止。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又开朗起来,甚至觉得这主意真是太完美了。
「你要为你这几天所做的一切补偿我!」
「你要告我吗?」她抬起头,又忍不住露出小鹿斑比似的眼神。
季天朗觉得自己好像热锅上的奶油,正在软绵绵地融化,他挺起胸膛,刻意用硬汉般的态度道:「我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他摸了摸下巴,心里突然有个主意,公孔雀般招摇,极度卖弄性感帅气的笑又回到他脸上,这回还比过去多了一点坏坏的调调,足以教地球上一半的女性尖叫晕倒。
但那一半,大概不包括紫江。
她的无动於衷让他内心升起极大、极大、极大的不爽,男性自尊加上某种他也搞不清楚的情感使然,他像古时候拦路抢劫的强盗似的,撂下狠话:
「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在私底下你要当我的女奴,我说往东,你就要往东;我一召唤你,就算你在睡觉也得给我爬起床赶过来;在所有人面前,你要表现出暗恋我的样子,直到我气消为止。」
「一定要这样吗?」紫江觉得真是天要亡她。
此时,臭来福兴高采烈地咬了玩具骨头回来,摇著尾巴在季天朗脚边打转邀功,简直已经把这强盗当成好哥儿们。季天朗接过狗骨头,又丢得远远的,来福再一次很开心地跑走了。
「一定要!不然咱们走著瞧,我会让你后悔跟我唱反调!」他俯下身,同时也浸淫在她柔软甜美的气息里,有一丝陶醉,更多的是雄性生物在求偶成功后的得意洋洋,就像他没察觉自己表现得像欺负喜欢的女孩的小男生一样,还为自己的聪明与胜利沾沾自喜。
紫江有预感,她彩色的人生,正在慢慢的、慢慢的,转成黑白。
第四章
你要搞清楚,你外婆开的是餐馆,但你这个未来主厨却害我得肠胃炎,我要是利用MBC集团的势力替你外婆做负面广告,你觉得如何?
不觉得如何。谁会因为「未来可能是主厨人选」的家伙而把一家餐厅列为拒绝往来户?
这你就不懂了,一家餐馆的经营者没有用人的眼光,可见这家餐馆根本走浪得虚名啊!
「……」紫江默默地、发狠地,拿著拖把,把光洁的黑色石英地板当成那个可恶的季天朗。
甘愿做,欢喜受!都怪她没事喂什么流浪狗,还喂到一只味蕾有问题,胃壁异於常人的,自己吃到肠胃炎送医,却硬要牵拖她,她只好当作消灾解厄,免得累积成宿怨,下辈子可能恶运缠身!
「动作快点啊!慢吞吞的,我家高龄五十岁的菲佣都比你利索多了,你真的是年轻人吗?」大少爷瘫在沙发上,肠胃异於常人的外星人复原能力果然了得,已经开始不怕死地吃起爆米花,一边看电影一边随手制造垃圾。
忍耐!她要忍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了怕自己忍无可忍地抓起拖把朝他欠扁的脑袋K下去,紫江又把季天朗的威胁从头到尾在脑海里倒带温习一遍。
明知道自己做的东西有问题,还敢拿给别人吃,你这和黑心食品有什么不同呢?要是社会大众知道鼎鼎大名的福尔摩沙餐馆老板的外孙女,专门做黑心食品诱惑可怜肚子饿的无辜路人甲吃下肚,不知道会做何感想?简直让人激愤啊!可怜你外婆一辈子的心血就要毁在你这个不肖外孙女手上……
为了外婆,她就算忍无可忍,也得继续忍!
「桌子也要擦啊!不要偷懒,年轻人不学好,真要不得。顺便帮我从冰箱拿瓶可乐来,一直指导笨蛋也是很累的。」大少爷大脚丫往桌上一搁,更加坐没坐相,简直像皇帝似的,只要张嘴等人服侍就好,快乐得不得了。
去他妈的担担面!紫江咬牙,敢怒不敢言,乖乖到厨房拿可乐。
客厅电话响了,原本想喊小女奴出来接,但季天朗想想还是算了,其实他已经气消得差不多,只是觉得逗著她实在很好玩。
是家人打来的电话,问他这几天过得如何。虽然季天朗从小独立惯了,他们还是希望能请管家过来帮他打点暂住在西雅图时的琐事。
「不用了。」他才不想被家人派来的眼线盯著,「我也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起责任,不能万事都让佣人帮我擦屁股。」他一边讲,一边不怀好意地看向拿著可乐回到客厅的紫江,「放心啦,地我会自己拖,衣服我会自己洗,啊对了,等等我还打算把这里做一遍大扫除,顺便把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剪一剪,劳动有益身心健康……」嘿嘿嘿。
紫江瞪著那个厚颜无耻,前世极有可能是灰姑娘的坏姊姊的家伙!
地板是她拖的,衣服也是她洗的……嗯,是她一件件丢到洗衣机洗的,他真好意思讲!他的羞耻心难道跟大便一起冲到太平洋去了吗?
「小事一桩,你们别瞎操心,顾好臭老头,叫他看球赛时别太激动。」季天朗又和家人闲聊了几句。
紫江转过身,猛力将可乐上下摇了摇,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放到他面前。
季天朗拿起可乐,伸手拉拉环,紫江听见拉环「啵」地一声被拉开,立刻击掌道:「衣服好像洗好了!」她脚底抹油奔向洗衣间。
季天朗被可乐喷得满头满脸,T恤和牛仔裤也湿透了,他好气又好笑。
大扫除跟修剪花花草草都是说好玩的,他也不是没自己做过,但是拉她一起帮忙似乎更有趣,而现在他决定——她的刑期要再加长!
「臭丫头,你死定了。」
◆◆ ※ ◆◆
季天朗裸著肌肉结实的健美上身走进洗衣间时,紫江正哼著歌,把洗乾净的衣服一件件从洗衣机里捞起来,再丢进烘衣机里。
「很得意嘛!」
紫江若无其事,头也不回地继续工作,曲不成曲地哼著「爱你一万年」,哼到激动处还会严重破音,但身后的季天朗没有抗议,他将脱下的T恤丢到紫江面前。
「这件用手洗。」敢耍小手段?他就让她知道什么叫自食恶果!)
差一秒就要用高八度的破锣嗓来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紫江终於梗住,无言地转过身想抗议,眼前的画面却让她捧著脸尖叫。
「你干嘛?!」她双手遮脸,张开的指尖却露出两只瞠得又圆又大的眼,显然正在她面前上演的「精采画面」,她一丝一毫也没错过。
季天朗又露出那种公孔雀似的得意笑脸,「大惊小怪,难道你没看过?我又不是光著屁股。」他双手擦腰,故意展示傲人的八块腹肌。
「但是……」她脖子以上的部位不争气地红透了。
「哦,我懂了。」全身上下只剩一件紧身四角裤的季天朗好整以暇地走向她,「你没看过这么有料的,对吧?」他双手抱胸,秀肌肉给她看。
她对这种「料」没兴趣好吗!但紫江却没办法阻止自己不要脸红,只好赌气转过身,「跟有没有看过没关系,反正你这型的不是我的菜。」用手洗就用手洗!她抓著他的T恤来到洗手台边,很努力不去看镜子里季天朗得意的笑脸和愚蠢的卖弄。
他不是她的菜?季天朗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太爽快了。
「你该不会喜欢白斩鸡吧?」
「是又怎样?」少女的梦幻,臭男生怎么会懂?他看过少女漫画里男主角是浑身肌肉的吗?
不怎么样,但是让他更想恶作剧而已!
「那好,我等一下洗内裤,你不要偷看。」
「什么?」他该不会连内裤也要脱?
「可乐湿透我的牛仔裤,连内裤也遭殃,我不想蚂蚁爬到我的小弟弟上挑战攀登世界第二高峰。」
还攀登世界第二高峰哩!不要脸!
「哈哈。」紫江不给面子地以死人般的声调和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乾笑两声,在洗衣板上用力搓洗他的T恤,一边提醒道:「你至少可以去穿件裤子再来洗。」
「我所仅剩的、没丢到洗衣机里的最后一件裤子,现在全是可乐。」季天朗从紫江左手边晃到右手边,她总觉得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只好告诉自己别多心,专心洗衣服,努力目不斜视!
大理石洗手台很宽,足够两个人用,紫江埋头苦洗那件T恤,但好像怎么也洗不乾净一样,直到季天朗靠了过来,她浑身紧绷。
这会儿,她相信她连脚趾都红透了!
季天朗肌肉强壮且性感的手臂横过她胸前,拿走肥皂。「不要把我的T恤洗破。」他故意在她耳边道。
紫江终於受不了地闭上眼,「拜托你不要光著屁股晃来晃去好吗?」虽然她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不敢看——可是这么战战兢兢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好怕自己不小心瞥见不该看的,会长针眼!
季天朗嘿嘿笑,「你干嘛想像我光著屁股跟你共处一室?我也是有贞操的好吗?小妹妹。」他最后一声嘲讽的轻笑,几乎就吹拂在她耳边,但紫江只感受到他戏谑的取笑,愤愤地睁开眼,果然看见他腰下围了一条白浴巾。
紫江松了一口气之余,忍不住觉得有点呕,她的视线很快地从他结实又翘挺的臀部移开,暗气自己变得更烫的脸跟慢不下来的心跳。
季天朗心情大好地吹著口哨,站在她旁边洗他的内裤,会感到窘迫的人似乎真的只有她。不知道为什么,紫江觉得这一刻他们两个竟然一起洗他的衣服,实在既滑稽又好笑。
他们一起把烘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再把刚刚用手洗好的丢进去,牛仔裤则直接用洗衣机洗。包括季天朗从洛杉矶一路开车上来时换下来的,累积将近半个月的衣服重量可不轻,紫江的脑袋都被埋在衣服堆中了。
烘得暖洋洋软绵绵的衣服,有洗衣粉的香味,而且总觉得还有一点他个人的特殊气味。这跟有没有洗乾净没什么关系,也许是错觉,毕竟他就站在她身边,她会觉得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也没什么好奇怪,何况有时她也觉得外婆或其他人洗乾净的衣服上都有每个人残留的一点点味道。事实上,他身上的味道还满好闻的,抱著季天朗的衣服时,紫江突然有点害羞地发现这点,小脸忍不住想贴在衣服上蹭。
「我来。」季天朗总觉得她会被衣服压垮,这小女生看起来真是有够弱不禁风的。他弯下腰,伸手抱走她手上的乾衣服,围在他下半身的浴巾却在这时因他的动作松落。
「……」他们对看了数秒,紫江不想看,偏偏镜子的反射让她连不该看的也看到了!
活到十五岁,她连自家小弟还是小婴儿时的裸体都没看过!她在台湾念国中,托台湾保守又八股的健康教育的福,她对男性生殖构造的认识仅限於课本上精美——精简并美化——的图片,在台湾连国术馆的十八铜人像都要穿内裤了,想不到生平第一次见识到的就是这么吓人的……
「啊——」这回,她直接挑战飙高十六度的音阶。
「闭嘴!」紫江才起了个音,季天朗立刻吼道,惊吓不小的小女生只好捂著嘴无辜地瞪著他的脸,小脸红得像番茄。
好惊人!好可怕!她会长针眼!呜……
「首先,」难得他有如象皮一般厚的脸皮也会泛起薄薄的红晕,但这家伙却继续用一贯的痞子态度说道:「谢谢你叫得那么大声,我相信没有男人在女人看到他们的小弟弟时却无动於衷而不感到羞愧的。其次,不是只有你会害羞,我的小弟弟也会,所以现在麻烦你移动你的脚步,让我找件洗乾净的内裤穿上,好吗?拜托……」
◆◆ ※ ◆◆
不只被她害到得肠胃炎送医急救,这下子连身体都被看光光,季天朗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苦主,但紫江的反应比他光著屁股的事实更让他在意。从小独立惯了,十一、二岁就开始在美国国境内自己旅行,什么状况没遇见过?他其实比她坦荡,於是洗完衣服那天,他请紫江到外头吃饭,当作这个小女奴辛苦一整天的行佣。
「每天下午三点,记得准时报到,否则你知道后果如何。」季天朗送紫江回家,看著她进家门,却又在身后放狠话。
其实不谈他故意整她的恶行恶状,紫江发现这家伙人还不错,至少这一整个晚上他很风趣,对她的态度就像她是个朋友,最后还是他这个苦主送她这位小女奴回家呢!
紫江在隔天早上经过社区大学的告示栏时,又看到新的烹饪班开课了,这回开的是面包类课程。
面包应该比点心简单吧?
「你还要去上别的烹饪班?」季天朗宛如听到恐怖分子即将对西雅图展开攻击—般地怪叫。
这女人拚命做杀人食物,不是恐怖攻击是什么?
「嗯,所以我来向你请假。」看她多有职业道德,虽然女奴显然不是什么可以说嘴的职业。
季天朗双手抱胸,宛如研究外星生物般打量著她,单手搓著下巴在她身旁绕了一圈。
「你老实说,你到底有什么心灵创伤,非要这样茶毒别人不可?」
他讲这样的话就不是在茶毒她吗?
「我只是希望继承外婆的餐馆。」
「你们家没有别人可以继承?」
紫江摇头。
季天朗一手搭上她的肩,「继承餐馆跟学厨艺是两码子事,厨师可以用请的,老板可以不懂厨艺,只要有经营和管理的头脑,一样可以把餐厅做得有声有色。」
「可是福尔摩沙的招牌就是外婆的手艺,要能拥有像外婆一样的好厨艺,才能延续福尔摩沙的精神!」
「你怎么不请你外婆教你?」
紫江沉默了,「外婆说我不适合,我要先能让外婆认同,她才会教我。」
「你难道不觉得你外婆是为了你,为了全世界的人著想,跟你需不需要获得认同一点关系都没有?」看来是老人家的弦外之音太深奥,小女生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这世上怎么会有努力却做不到的事?」她只是不够努力罢了。
「……」季天朗撇过脸,一手扶著额头。
糟糕,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热泪盈眶、情绪澎湃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他为了全人类的未来感到担忧的关系!
「算了,」他摊手,「我准许你在上课时间请假。」他以后会记得绝对不要踏进名叫「福尔魔杀」的餐馆一步。
福尔魔杀?或者福尔谋杀!这名字挺适合她的,哈!
◆◆ ※ ◆◆
既然这样,小女奴,你下课后就到这里来找我。
西雅图时间晚上八点,天还有点亮,紫江生平第一次踏进pub。其实她多少有点好奇,因为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未成年也不被允许进入这样的场所。
推门而入时,她其实相当忐忑,好怕突然有人冲出来要检查她的证件。
她的格格不入当然引来一些人侧目,但穿著制服的服务人员一看见她便立刻迎了上来,「季先生的朋友吗?」
紫江有点愣住,仍是点点头。
辣妹服务员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漾开了笑,「请跟我来。」
非假日,但pub依然挤满跳舞的、喝酒的、吞云吐雾的各方旅人,服务员领她上二楼,与一楼的舞池隔开,比较不那么拥挤,但楼中楼的设计让二楼的客人依然能欣赏舞池和舞台上的表演。
季天朗所在的包厢是半开放式的,隔著珠帘就看到他正和几名宛如模特儿般的美女在划拳。
其实明明还有其他的男性在场,但是在当时紫江的眼里却只看到季天朗这只公孔雀,和围绕著他的一群母孔雀!
他叫她来这种地方干嘛?紫江忘了前一刻自己对夜店也充满好奇,把昨天对季天朗产生的一点好感完全抹除。
季天朗原本预计这时间自己也要离开的,pub位在紫江上课的地方与他们的住宅区中间,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在晚餐时间带她去吃饱一点,免得她回家时想不开,突然想吃自己上烹饪课时做的成果。
而且吃饱了,他才能继续奴役她啊!
看到紫江,苦於被这群女孩子缠住无法脱身的季天朗,心中有了主意的同时,也兴起恶作剧的念头。
他冲著绷起脸的紫江露出他招牌的、耍帅又迷人的痞子笑,也确信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才扬声道:「我真的该走了,我女朋友来接我了。」
「咦?在哪?」
「我不相信……」
娇滴滴的抱怨声此起彼落,完全被紫江忽略的其他男性则开始起哄,有人注意到站在外头的紫江,开始吹口哨。
季天朗咧开了大大的笑,朝紫江走来,依然非常豪爽地一臂环在她肩上,也不管紫江愿不愿意,就将她「拖」进包箱。
「她真的是你女朋友?」
「你们怎么认识的?」
那群男孩子可不信季天朗的交友圈里有这种小家碧玉型的女生,除非这女孩子和他同样出身名门。
气质上说不出个准儿,何况这群年轻人一个个也都才刚成年,哪有那么利的火眼金睛去识人?
紫江直觉有诈,所以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这家伙笑得太刺眼了!她开始发觉似乎只要季天朗心里打著坏主意,就会笑得像只恨不得吸引全世界异性的公孔雀。这男人一定是明白自己的本钱,或者太习惯自己的好本钱,彻底利用它来为非作歹。
季天朗叹口气,口吻有些无奈又充满宠溺地道:「因为她疯狂地迷恋我啊!」
紫江瞬间瞪大了眼,而包厢里,男孩们觉得他在炫耀,纷纷发出嘘声;女孩们则发出不平的抗议。
紫江很想反驳,再将包包狠狠地砸在这个自恋狂脸上,但随即又想起自己的「卖身契」里确实有那么一条——在人前必须表现出暗恋他的模样。
但是暗恋跟疯狂迷恋是两码子事好吗?这家伙脸不红气不喘地讲出这句话来,一点都不会觉得害臊吗?紫江瞪著他,发现季天朗简直开怀极了,连尾椎都要翘起来了。
这反而让她冷静下来。这家伙脑袋真的有洞,她再次确定!
「不公平,我们也迷恋你啊,为什么你选择她?」方才黏季天朗黏最紧的红发辣妹立刻不甘心地追问,同时不忘巴住季天朗的另一只手臂,以审视与敌意的眼神打量紫江。
要比大胆倒追,她自认不会输给这些自以为矜持就能钓到好男人的东方女孩,更何况怎么看怎么比,都是她条件比较好,Leo一定是吃错药才会选择这个身材没她火辣,面孔也没她姣好的小妹妹!
被莫名其妙当成箭靶的紫江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尽可能将自己放空。谁教她要做坏事,这—切都是她的报应啊,被捅成蜂窝也只能认了。
「因为……」季天朗卖关子似地顿了顿,然后像个贴心的情人那般取过紫江的手提袋,「她为了我跑去学烹饪,我无法抵抗贤慧的小女人啊!」
紫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再掰啊!再自恋一点啊!她现在入定了,外界的一切与她无关!
「就这样?」另一名亚裔女孩立刻捧起桌上一盘造型精美、香气四溢的水果派走来,「这些是我亲手做的,我也很贤慧啊!」女孩难掩不屑地瞥了紫江袋子里丑不拉叽的面包团一眼,「我明年就要进法国蓝带餐饮学校就读了,我是当届最年轻的学生唷!」
「这你们就不懂了,我口味特殊啊,她做的东西就算丑得惨不忍睹,却异常合我胃口啊!」他说得彷佛真有那么一回事。
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王意?紫江这会儿开始担心了。
「真的吗?」女孩们面面相觑,接著一脸不敢恭维地看著紫江袋里也不知是后天外力挤压或先天厨艺不精所造成,严重坍塌的诡异面包团——真的是糊糊皱皱的一团!
「可以让我们吃吃看吗?」红发辣妹为了勇敢追爱,立刻决定无视那团诡异面包看起来其实比较像从恐怖片片场拿出来的某种谜之道具。
说不定那团面包只是看起来丑了点、可怕了点,其实非常美味,她一定要掌握到季天朗的口味,才能再接再厉啊!
「我也要!请让我吃吃看,我只要吃过一次就有办法做出一模一样的!」
「我也想吃吃看Leo喜欢的味道。」
一时之间,紫江今天在烹饪课上依然乏人问津的恐怖面包简直变成人人争相吃上一口的「梦幻料理」,但紫江可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瞪了季天朗一眼,想警告他适可而止,但这家伙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紫江觉得背后冒出涔涔冷汗。她有很不好的预感……
「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渴望品尝我亲爱的甜心百年难得一见的手艺,我今天晚上就委屈一点分给大家吃吧。」季天朗拿出依然包装得很精美的面包团,分送给包厢里的每个人,「来来来,见者有份,别说我不够义气。」
百年难得一见的手艺?心知肚明他在挖苦人的紫江,真希望能拿起桌上的铁盘狠狠地敲他的脑袋!然而这一刻她也明白,自己都这么厚颜无耻地不肯正视现实了,又怎么怪得了别人的挖苦?她看著季天朗像圣诞老人一样发著那些面包,内心天人交战。
她应该站在正义的这方,阻止他拿面包茶毒这些人——还真是充满了人性挣扎的正义感;又或者应该谨记她还欠季天朗一个公道,而女奴是没资格讲正义感的?
她默默无语,看著那些女孩拿起面包,娥眉轻蹙,然后彷佛将要就口的是虫虫大餐,皱著脸将面包塞进嘴里……
曾几何时,她的羞耻心竟会连一滴都不剩?自己一整个晚上的劳心劳力被这样对待,她竟然只有麻木。
难道她的坚持错了?
「呕——」第一名阵亡的辣妹冲向厕所,接著是第二名,然后像骨牌效应一般,其他人不是将面包吐了出来,就是跟著跑厕所。
「啊,看来甜心的手艺不是人人都受得了的。」季天朗简直像在看好戏,接著若无其事地搂著紫江往外走,「看来大家都很忙,我和甜心还有事,先走啦!不用送了,哈哈……」
季天朗和紫江走出pub,西雅图真正的夜幕降临。
「你明知道那些面包不好吃,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的手艺,干嘛这样害别人?」她不满地道。
季天朗冷哼,「你也不是我真的女朋友啊。」
紫江涨红了脸,不知道为什么心被刺了一下。
明明知道他只是假装,她干嘛觉得受伤?紫江为自己有这样的反应,恼羞成怒。
也许她受伤的原因,是觉得被利用了吧?看来她这一刻才见识到这家伙的真面目,她根本不用同情他。
「而且害她们的人是你,不是我。」季天朗嘿嘿笑。
紫江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瞪他,「明明是你让她们吃那些面包的!」怎么可以怪她?
季天朗痞痞地伸出手指掏耳朵,「面包又不是我做的,就有人那么奇怪,明知道自己做的是杀人面包还硬要做,你觉得这个人的罪过会比较轻吗?」
紫江无语了。
「真糟糕,你害那些无辜的女孩子跑厕所了,真是好可怜啊,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紫江快气死了!这家伙怎么有脸说这种话?她那些面包本来就没打算要给别人吃,他简直是强词夺理的番王!
「你就跟那些制造生化武器,却佯装无辜地说希望世界和平的人一样,我看你在地狱里的罪孽就跟那根太空针塔一样高了吧!」
「……」
「所以你还是乖乖当我的奴隶来洗清你的罪孽吧!」季天朗大掌压著她的头,脚下转了个方向,「我想吃披萨,走吧,小女奴。」
紫江瞪著远方的夜空中,真像停了一架幽浮的太空针塔,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著季天朗走,因为她也饿了。
就算她的罪孽堆得跟太空塔一样高,一定还比不上这个厚脸皮的家伙!
「你的罪孽深重才是跟帝国大厦一样高!」五十步笑百步的痞子!脑袋有洞的外星人!
季天朗只是哈哈大笑。
第五章
「小——女——奴!」
紫江从床上惊跳而起。
她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按电铃,但心想这么晚应该不会有人来找她,於是直接当作没听到,想不到找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现在的「债主」!
「小——女——奴!」
紫江奔向窗台,果然看见季天朗站在她家大门口,双手圈著嘴,也不管现在是三更半夜,放声喊她。
紫江可不像他一样疯狂,她怕季天朗再喊下去,邻居都要报警了!她赶忙随手抓件外套,赶投胎似地跌跌撞撞冲下楼,中间还撞到楼梯扶手,又差点在转角处滑垒。
「小——女——奴!」
她甚至穿著拖鞋就往外冲,一打开大门,连气也不敢喘,立刻压低了声音骂道:「闭嘴!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谁教你家门铃坏了,而且你到现在还没给我你家的电话号码。」
说得好像还真是她的错一样。
「明天就给你。你要干嘛?我收工了!」
季天朗学她双手抱胸,「你好像搞不清楚状况哦?我说过了,女奴就是即便你在睡觉,我一召唤你也得随传随到,没有上工下工这回事。至於每天下午三点的约定,是本大爷体谅你还有牢头,不让你不好做人?基本上奴隶的时间都是主人的。」
是啦!都是他说了算!「那请问你到底要干嘛?大少爷!」
季天朗上下打量她,「你穿这样不会冷?」
紫江才不领情,臭著脸道:「不会。」刚刚一路跑下来,现在都冒汗了。
「那好吧,陪我回家看DVD。」他大掌又按在个子矮不隆咚的她头上。
「……」他大少爷三更半夜像个疯子一样在她家门外大喊,就为了要她陪他看DVD?紫江感觉额上青筋似乎隐隐跳动。
「怎么?」季天朗见她没有移动的意思,挑起一边的眉毛,一脸你还敢讨价还价的表情。
「你不敢—个人看恐怖片?」紫江维持双手抱胸,脚踩三七步的姿势,神情宛如在对臭小鬼说教般隐忍。
「不是,恐怖片有什么好看?我找到—系列很有意思的片子,非常写实而且富有教育意义,绝对适合青春期的我们一同坐下来用心观赏。」他笑得很变态、很暧昧,「看完还可以一起讨论。」
紫江原本像小老师般严肃的表情突然一愣,瞪著他越来越淫荡的笑,回想著他刚刚意有所指的话语,小脸立刻红到发烫,凶悍的气势一扫而空。
「呃……不好吧。」她紧张地顾左右而言他。
「机会难得啊,难得我们家里都没大人,最适合抛开矜持一起研究了。」
家里没大人?抛开矜持一起研究?
「不……」她该怎么拒绝他?她完全没想过答应了那样的补偿条件,要是遇上「这种」情形时该怎么办?
季天朗的俊脸突然在她眼前放大,写满戏谑的眼神对上她飘忽闪烁的视线,他的手又摸上下巴,一脸匪夷所思,「小女奴,你干嘛脸红?」
「我……」紫江愣住。不然呢?他难不成以为她是什么豪放女,可以大大方方地和异性一同坐下来用心观赏非常写实又富有教育意义的……呃?
他开始在她身旁踱步,回过神来的紫江总算察觉他眼里促狭的笑意,但已经太迟了!
「你该不会以为我找你看色情片吧?」
「并没有!」她急忙撇清,但是却连脖子都红透了,更不用说整张小脸看起来简直像要冒烟。
「啧啧啧……小女奴,你思想很不纯洁啊!先是幻想我光著屁股陪你洗衣服,然后又想跟我一起看色情片,你说你是不是意淫我很久了?」
「我没有!」这会儿她再也忍不住地大吼出声。
她哪有幻想他光著屁股「陪」她洗衣服?哪有「想」跟他一起看色情片?都是他说的!
季天朗哈哈大笑,她的反应已经大大地娱乐了他,大少爷总算决定好心的放过她。「算了,我很大方的,就让你意淫一下也没关系,不过不要真的扑倒我啊,我的贞操很宝贵的,要留给我未来的老婆。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回屋子拿必要的东西,一分钟之后在这里集合,现在倒数计时……」他举起腕表。
什么?紫江瞪著眼前的外星土匪,这个家伙真的很讨人厌,自恋得彻底,而且她还没答应啊!
「还有五十五秒。」他真的在倒数。
紫江跺脚,又拿他莫可奈何,只好立刻冲进屋里拿钥匙并且换上外出鞋。
「十、九、八、七……」
「好了!」当她发现自己真的赶在倒数结束前回到原地,并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得萌生一股很深很深的绝望感。
她真的快要习惯被他奴役了,彩色的人生真的离她越来越遥远…….
「不错嘛,你跑得比我家八十三岁的老园丁快了一点点。」季天朗嘉许地拍了拍她的头,一手搭在她肩上与她同行。
「……」紫江觉得,她总有一天会习惯这贱男的所有毒舌攻击。她一脸木然,没好气地回应,「谢谢哦。」
「门锁了吗?」其实他是看著她落锁的,只是仍旧问道。
紫江点头,没心思察觉这个对她而言简直是巨人的家伙,每次都是配合她这个「只比他家八十三岁的老园丁快上一点点」的小乌龟脚步,有他在,她就像多了一道天然挡风墙和遮荫的柱子,外加交通安全用的人肉墙,风大帮她挡风,太阳大帮她挡太阳,人多车多还会自动帮她挡挡人和车。
当然啦,这些方便,都是很久很久之后,当她落单时才感受得到的。
◆◆ ※ ◆◆
所谓「很有意思,非常写实而且富有教育意义,绝对适合青春期的他们一同坐下来用心观赏,看完还可以一起讨论」的片子,原来是——
饥饿三十援助非洲与非洲难民的纪录片!还有「血钻石」、「最后的苏格兰王」、纪录片「苏丹达佛危机」等等和黑暗大陆的苦难有关的电影。
这种片子为什么要「趁家里没大人时抛开矜持一起研究」啊?他的思考回路恐怕是连到百慕达三角洲去了吧!
紫江看得很难受,桌上有爆米花、薯条、可乐,但她一口也吃不下去,转头看向一旁的季天朗,却发现他看得十分专注。
对了,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有轻微近视,看电视时会戴上眼镜。黑色粗框眼镜非常适合他,整个人看上去少了痞子花花大少的气味,多了点斯文和气质。
她怎么都不知道,这个会拿外婆的餐馆来威胁她的家伙,原来是个这么有人道精神的人?
想起外婆的餐馆,她似乎察觉些什么,忍不住又看向季天朗,他却始终没理她,只是专心地看他的电影。
她只好默默陪他看到完,快天亮时实在是太累,还不小心睡著了。
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当她发现自己睡在陌生的房间,再想到昨晚夜不归营,刚睡醒的迷糊虫立刻吓得跑光光。她惊慌失措地下床,发现床边的矮桌上摆了简单的早餐,可惜她现在没心情坐下来慢慢享用。
死定了,麦太太要是发现她昨晚没回家,她要怎么解释?
紫江风风火火地冲下楼,在前院看见正在动手修剪草皮的季天朗。
她没时间也没心情跟他道早安,边跑边解释:「麦太太……」
「她回去了。」
「嗄?」紫江差点在大门前跌成狗吃屎。
季天朗停下修剪草皮的动作,好笑地看著她,「我告诉她,你昨晚在我家睡著了。」
「蛤?」紫江的神情因为青天霹雳而整个木然了。
「我说等你醒来,再打电话给她。」
「她就……她就这样……」回去了?还是其实麦太太是赶回去向外婆报告她未成年却偷交男朋友?
「我每天早上晨跑时都会遇见正好要到你家上班的麦太太。」
「然后呢?」就因为他会晨跑,所以麦太太完全不怀疑他是个痞子或混蛋就这么回家去了?真是笑话!会晨跑的都不是坏人吗?还有……
「你不是夜猫族吗?」
「那是之前,而且夜猫族跟晨跑没有冲突,我可以跑完再睡。」
好吧,但这不是重点。
「麦太太有没有问你……我是说……她难道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有啊,所以你可能得想好说辞了。」他竟然露出看热闹似的神情。
紫江跺脚,「你昨天干嘛不把我叫醒?」完了完了,死定了,外婆会不会因此决定她还是比较适合回纽约被「那边」管教,要她把学籍迁回纽约?她还没决定是不是继续留在台湾把国中念完,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不要回纽约!
「你睡得像猪一样。」他故意道,其实根本舍不得吵醒她。
「我会被你害死……」
见紫江烦恼得快哭了,季天朗总算肯大发慈悲地说道:「麦太太没怀疑什么。」他好笑地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眼镜,「乖宝宝模范生的伪装,有时真的很好用。」
她听他在唬烂!
「戴一副眼镜说你是好学生人家就信?」那她也去配一副重度近视眼镜,再把头发剪成清汤挂面,不就成了学年第一模范生了?
「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今年就要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的跳级生。」
哥伦比亚?美国还有第二间哥伦比亚吗?比如像野鸡大学那种的?紫江拚命在脑海中搜索。即使她不可能熟知美国所有的大学,但哥伦比亚大学她绝对是知道的,因为这所世界顶尖的长春藤名校就在她出生的纽约!
「你那是什么表情?」土匪头子看著她—脸痴呆和怀疑的模样,翻脸了。
「啊?」这能怪她吗?一个可以连吃三天狗都不吃的杀人点心,动不动就放话威胁她这个国中生的痞子,是长春藤名校的跳级生?
但IQ跟性格成熟与否、味蕾正不正常,似乎也没有绝对正比的关系。
而且,长春藤名校的跳级生又怎样?难道名校跳级生就不会乱把妹、乱亏妹吗?麦太太会不会放心得太早了?
「我跟她说我帮你找了一部餐饮管理相关的影片,顺便跟你讲解内容,因为你花太多脑力去理解非你智商所能理解的东西,就睡著了。」
这种鬼话谁信啊?桌子在哪?她要翻桌!
餐饮管理?非洲难民跟餐饮管理有什么关系?告诉管理者不要浪费食物?想到这儿,紫江又沉默了。
但麦太太显然相信了季天朗的鬼话,在电话里直夸季天朗是有为青年,国家的希望,社会的栋梁。还说优秀的男人通常都早早就死会了,最好趁没人抢标前占地为王,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交到这样的男朋友……
「你外婆就可以放一百二十万个心了。」
屁屁屁!紫江真想提醒麦太太,她前阵子才很不屑地说季家耍大牌哩。
而且,「他才不是我男朋友!」
「呵呵呵……」麦太太笑得好乐,「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过来人啊。放心,麦嫂不会笑你,今天天气不错,跟天朗出门走走吧。」
天朗?那个痞子到底给麦太太灌了什么迷汤啊?紫江又想起季天朗刺眼的招牌笑脸,也许真的只要是女的,老少通杀!
紫江决定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她也该准备去上今天的烹饪课了。
然而,当她穿著围裙站在料理台前,看著那些还没惨遭她毒手的食材,她突然迟迟动不了手,脑海里想的都是昨天纪录片的画面。
以前她总是给自己找藉口,就算她没有浪费这些食物,非洲难民也吃不到啊,她的浪费与否跟难民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她干嘛不把报名烹饪班让自己做更多无谓浪费的钱,拿去做更有意义的事?这些食材如果没有浪费在她手上,也许会被真正需要的人买回去,喂饱许多饥饿的肚子。
「各位同学,」前头的老师击掌吸引大家的注意,「今天我们有一位插班生,虽然原本规定不能中途插班的,但是……」
为什么她开始听到一阵阵此起彼落、窃窃私语的惊呼与兴奋的交谈声?始终沉浸在罪恶感中的紫江总算抬起头看向前方,愣住。
季天朗又露出他招牌的刺眼微笑向所有烹饪班的学员——尤其是紫江,打招呼。
「让我们欢迎季同学。」
掌声似乎比第一天上课每位同学自我介绍时都要来得热烈。
紫江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老师又道:「由於季同学是插班,这堂课没有办法临时为他准备食材,有没有哪一位同学……」
老师话都还没说完,几乎所有学员都举手了——除了紫江。
季天朗冲著她又露齿一笑,说道:「我看那位女同学好像还没开始处理她的食材,也许她比较方便跟我分享。」
老师看向开班以来让她最头大的紫江,立刻觉得这真是一个避免浪费更多食物的好主意,「那就请Chin和季同学今天一起分工合作好了。」
紫江没有反对,其实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觉得松一口气。话又说回来,这家伙干嘛报名烹饪班,而且还是她的班级?
味蕾异於常人的笨蛋,厨艺有可能比她高明吗?他是来让她的地狱之路有个人做伴吧!
「你来干嘛?」她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用中文道。
「来减低你的良心谴责,让你的罪恶不要再比太空针塔更高了。」季天朗一心二用,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看著白板上老师方才的笔记,听著前方老师的讲解,立刻用肥皂洗净双手。
因为只有几个小时的课,面团都已经打好,季天朗开始把波萝皮的材料丢进搅拌锅里搅拌。
基於不服输的心理,紫江盯著季天朗,他一个动作,她也跟一个动作,他丢两块奶油,她也跟著丢两块,他加两匙糖,她也跟著加两匙,当他以俐落的动作开始把材料打松,她也不输人地用力敲打搅拌,锅里的材料还因为她太用力,有一些喷了出去。
季天朗当然知道紫江在学他,而且是以紧迫盯人的方式,一个动作也没漏地学起来。他从头到尾都忍著笑意,其实会想来上课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实在很好奇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完成那些杀人料理的?
包好波萝皮,等待发酵的时间约半小时,老师一一检讨每位学员的步骤有无缺失,多出来的时间就让学员休息或交流。
想当然耳,不少婆婆妈妈、太太小姐,对稀有的男性学员充满好奇心与热情,尤其这位男学员有著不输杂志模特儿的脸孔和运动员般的身材。
「原来你会美式足球?这运动真的很热血……」
哪种运动不热血?呿。紫江才不想跟著当母孔雀之一,默默在一旁翻自己带来的杂志,耳朵却不时拉得尖尖的。
「我有听过你念的高中,你们的球队真的很有名,原来你就是他们的前锋,你想打职业赛吗?」
那种一群男人对著一颗橄榄果似的球撞来撞去、玩叠叠乐的比赛,蠢死了!果然很适合他这种肌肉发达的家伙!紫江用力翻开下一页。
季天朗走过来,手臂搁在她身旁的桌上,「干嘛一个人躲起来搞自闭?」
「我在看书,难不成每个不包围你的女人都是搞自闭?」她语气很酸。
季天朗看著她用心研究了许久的那一页,脸色怪异又有些忍俊不住,「性爱技巧一百招?」他的大掌又贴上她发顶,「小妹妹,你看这个太早了吧?」她想用在谁身上?季天朗眯起眼。
紫江回过神来,瞪著杂志上耸动的标题,原本想装作是他太大惊小怪,但从耳根到脖子红透的小脸却泄漏了她的窘迫。
女性时尚杂志的内容果然五花八门啊……
「要你管。」她翻开下一页。
「我当然要管。」季天朗倾向她,手臂与她的贴著,「你的刑期还没结束,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他抢过杂志,「你想学的话,哥哥我可以教你。」他故意笑得一脸淫邪变态,脸几乎贴著她,好像在讲悄悄话。
「色情狂。」
「你看这个就不色?双重标准。」
每次被这家伙笑是色女,紫江就觉得很呕,偏偏又辞穷。
「你们认识啊?」一些学员见紫江和季天朗聊得起劲,也一个个靠过来。虽然这一班才上第二堂课,但有些人上过前一期的甜点班,所以紫江算是班上的名人了,毕竟成绩永远倒数第一,成果总是可怕得让人不想下肚,某方面来说也是让人印象深刻。
「她是我的邻居,就是她介绍我来的。」季天朗依旧很自然地一手搭在紫江肩上。
呃……该不会又是一个厨艺白痴吧?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心里如是想,总觉得好像有一只只乌鸦自头顶上飞过。
面包差不多都发酵好了,涨成两倍大,准备进烤炉。
进烤炉前涂蛋液,紫江比较喜欢这项工作,好像在面包上画画那样专注。季天朗在一旁看了都觉得好笑。
烤炉的时间设定大约十分钟,这段空档老师开始讲下一堂课要做什么,紫江则一边准备漂亮的小袋子好盛装出炉的面包。
季天朗耳朵听著老师的讲解,双眼却盯著紫江开心地剪纸花、做蝴蝶结,准备等一下要放面包的小袋子。
他真的有种被她打败的感觉。原来她把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现在想想,过去几次她那些点心的包装都特别精致漂亮,但漂亮的包装毕竟改变不了内容物的口感与卖相,或许该建议她下次改用不透明的包装材料?
季天朗单手支颊,「小女奴,也帮我的面包做几个袋子吧。」
紫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嘟著嘴又拿起几个袋子开始剪花边,他在一旁看了都莞尔。
面包终於出炉了,季天朗这才发现,原来厨艺很差的紫江,其实也是期待著自己的成果的。他忍不住想,真不知道过去她一次次发现自己做出那么恐怖的东西来,会不会很失望?这样一想,他前天晚上在pub确实是过分了点。
破天荒的,连老师都觉得惊讶了——这位老师也是前一期教紫江甜点的烹饪老师,所以很清楚紫江的辉煌战果。这回紫江的波萝面包没有变得太可怕,顶多波萝皮面粉太多,皮非常的硬,裂痕相当「豪迈」。她的面包小小的,烤的时间却长了点,裂开的部位看起来有点像乾裂的大峡谷……以她过去的纪录来说,已经算有美感了!
几名上一期同班的学员忍不住为她鼓掌,紫江难掩开心地将面包装进美美的小袋子里,其中一个却立刻被季天朗劫走了。
「干嘛?」紫江跳脚,难得她终於没有做出失败品,想拿回家多摆几天留念耶!而且这次因为材料被他分去一大半,她只做了四个小面包。
紫江的小面包,季天朗一口就可以塞进一个,他很仔细地品味半天,才点点头,「有点甜的波萝『饼乾』,还不错。」
被他夸奖,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你不怕又拉肚子?」紫江闷闷地问道,总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出能吃的东西来,虽然这次外表还可以,但说不定吃了还是会拉肚子。
「那你的刑期就再延长。」他坏心地回道,拿了自己做的面包——跟紫江的比起来,无论色泽或形状,都可以摆在橱窗展示了——撕下一小块给紫江,紫江原想伸手接,他却直接喂进她嘴里。
「怎么样?」他接著也咬了一口。
紫江瞪著他,慢慢咀嚼嘴里松脆适中、齿颊留香的波萝,面包本身还有一股奶香。「你作弊!」他一定是偷拿老师做的当成自己的成品!
季天朗做的面包分量就大上许多,肚子有点饿的他又撕了一块喂给她,剩下的全塞进自己嘴里。
「小女奴,有点风度好吗?」
「味蕾异於常人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口味的面包?」像她那么挑嘴,做出来的却不能吃,这还有天理吗?
「这种口味的面包是什么口味的面包?非常好吃的口味?」他收著桌上的材料,「我的味蕾没有异於常人,而是食物本身只要没有毒,我都会把它们吃完,这是好习惯,花多少钱是我的事,但资源应该是全地球共有的,我如果不吃就不会去拿,拿了就要吃乾净。」
第一次遇到她那天,他确实有点感冒,后来他发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看到紫江这小丫头,就觉得肚子饿。
很莫名其妙,刚开始以为是因为遇到她时碰巧都是他的吃饭时间,不过最近他发现,只要看著她,他就有种……呃,口水泛滥的感觉,胸腹升起一股奇妙的骚动。
季天朗把自己做的面包分了一半给紫江,下课后他带紫江去吃前几天乱逛时发现的日式料理。
紫江这才想到,她好像每天的晚餐都是他请客,而且在他家她能忙的事越来越少了,有时根本只是陪他一起看DVD。
说到DVD……!
「这次的课上完,我应该就不会再找烹饪课了。」
「想开了?」
紫江没说什么,但季天朗可以感觉到,小丫头对於不能继承外婆的餐馆,还是耿耿於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