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妖媚的月亮高高悬挂在深黑的夜空中,释放着它苍白而鬼魅的气息。
任凭蝴蝶在前面带路,息筱慢慢地踱着,此刻反倒不焦急。一更敲响的时候,宫中突然传来皇后病危的消息,药效刚过的他急忙从床上起身,跟着不知为何没有守在皇后身旁反倒特地来接他的蝴蝶入到宫内才发现,或许状况并没有听到的那么糟糕——如果真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宫中此刻定是热闹非凡。
然蝴蝶带他一路都是循着小路,避开所有宫中守卫,就连经过宫门时也是她不知跟侍卫如何打点,竟然没留下记录便带着人直接入内。
在偏僻的地方下了轿,然后两人步行到皇后寝宫。息筱慢慢地踱着,脸上表情虽然焦急,可蝴蝶也未催他。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可大概都知道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所以蝴蝶能理解息筱抗拒的态度,而息筱则是借故推迟着知道答案的时间。
如果他猜得没错,母亲应该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要告诉他一些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可必须让他谨记的事情。或许还跟他为什么从一出生便注定是废太子有关……虽然一直以来都想知道,可事到临头又畏畏缩缩,这样的自己还真是没用呀!
自嘲地站在原地,息筱轻叹着摇摇头。苍白泛凉的月光打在身上,让他觉着身体微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加快步伐的打算。
仰头静静地看着那轮从儿时起便不曾改变过的明月,也可能有改变,只是自己一直用同样的眼光去看,所以看到的东西才总是不会改变。到底是事情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这个答案似乎永远找不到答案,所以息筱也会继续像儿时般,喜欢站在皇宫里面看月亮——在淫乱秽暗的皇宫里看同样淫乱而秽暗的月光,他会有一股很怀念的感觉。
似乎从那个时候起,他身体内就一直都压抑着一股渴望,不停地叫嚣着想要解放。明明是那么小的孩子,却总是想得太多,所以性子也跟着变得奇怪起来,也难怪父皇会讨厌他。
走到回廊上,靠着朱红的木栏闭目养神,偶尔还会感到疲软的身体让息筱走一小段路便必须停下休憩会儿,才不至于气喘吁吁。
不用睁开眼睛他也知道,现在周围连一个侍卫、宫娥、内侍都没有,所以就算他动作再慢也无所谓。蝴蝶是那种如果不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就绝不会轻易有所举动。所以这种人,如果不是为自己效命,最好立刻除掉以免麻烦。
好在蝴蝶对母亲的忠心务须怀疑,息筱也便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照顾。
夜已深,人未眠!
“蝴蝶,母后真的病了么?”忽而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停下脚步侧身站在他旁侧的女子,息筱淡然开口。即使明了肯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也不介意。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舒缓自己此刻的情绪,别人回答不回答,回答什么都无足轻重。
真是糟糕得很!早知道今夜有事的话,下午就不该为了应付息沂初而耗费那么多精力的。现在倒好,药效虽然已经过去,但被彻底折磨过的身体总是没办法提起精神来。一不注意,自己就又分神了。
“太子不认为皇后娘娘一直都在生病么?”脸上恬淡的表情一如既往,似是想起什么,蝴蝶加重语气道,“从来就没有好过。”
一时间,幽静回廊里的两个人望着彼此,谁都不做声。
忽而站起身,息筱拍拍自己肩上不经意盛着的淡薄露水,微抬下巴,示意蝴蝶继续带路。
他可不是大半夜跑到皇宫中特地来听人打哑谜的,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还不如早些见到母亲才是。
带路的蝴蝶突然加快脚步,用繁琐的王宫礼仪所能容许的最快速度行走着。空荡荡的回廊响起微弱的脚步声,给人一种怪异的空旷感。
跟在后面的息筱已被拉开一小段距离。并非他不愿意加快步伐,只是此刻力不从心。努力挺直还酸痛不已的腰背,他跟着前方女子左转右拐,终于在进到皇后寝宫。
平日总是许多宫娥、内侍出入的寝宫正门,此刻只有两个侍卫守护,显得有点冷清。见蝴蝶跟太子到来,他们也不行礼,反倒机警地四下看看,然后对着蝴蝶点点头。
一言不发的两人并未想着皇后的卧房行去,反倒是进到点着幽幽烛火的偏房。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嘭”的一声后,周围再次回复平静。
掩藏在宽大的衣袖下的右手紧紧握成拳,息筱左手掌心早已渗出冷汗。
“息筱来了么?进来吧!”刚到房门口,还没等蝴蝶进去,便听到里边传出皇后威严冷肃的声音。
低声应诺,蝴蝶对太子微微抬眼,而后便垂首肃立在门侧。
带着些许逼迫感的音质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诡谲而清泠,轻轻推开门,亮光立刻流泻而出,息筱踏入房中时顺势将门扉关紧。
偌大的房间中,除却一个灵台,便只在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高椅。端坐在椅子上,皇后芙蓉之颊上细眼长眉,为上半点妆容,却依旧皓齿朱唇。盖过双足的长裙曳地,映着她的素手粉颈,窈窕之姿尽显。
见到这样的母亲,息筱紧张的心情没来由地缓下几分。一丝不苟的行完母子之礼后,他赶忙站起身,沉默着走到还端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的母亲身旁。
揣测不到她想要跟自己说什么,息筱下意识地蹙起眉,一言不发的等待。在母亲身旁他已经习惯等待,因为只要等待也是忍耐的一环。生为皇子他最擅长的不是国事,而是忍耐。能经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磨难,才会生出别人所比拟不过的坚强意志。当巨大危险袭来时,只有坚强的人,才能活下去——不管多痛苦,不管多卑劣也要活下去。
“现在你还不想跟母后说实话么?”年轻的皇后冷笑着将从手中的纸钱一张张,不疾不徐地递到灵台下的炭盆里,下一刻,纸张在彤红的火焰中化作飞灰,“以前我不说是因为你有自己的盘算,可现在……比起你盘算的事,母后更在意自己的孩儿。”
视线定在息筱脸上,看着他渐渐凝固的笑容,皇后脸上温婉娴静的表情竟没有丝毫破绽。
“母后什么时候那么关心起这种小事了?虽然孩儿愚钝,但进退分寸还是知道的。皇叔的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我不说,母后不说,他也不会自讨没趣去向父皇名言。既然父皇不知道,那母后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这个太子位,约莫过不了今年。”知道太子淫乱的人多不枚举,但知道他跟叔父有染的,恐怕也只有几个有心人。
不想问母亲是什么时候察觉,反正也不会是因为今晨的那盒点心。硬生生的咽下喉间涌上的苦涩,息筱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握得更紧。
原来他还是没有长大,一如以往般无能。在母亲面前的言辞灼灼不过是虚张声势的自我保护,就算母亲接下去一句话都不说,他也会被伤得体无完肤——既然这么在意自己的孩儿,为什么要等到事情变成这样才说出来?
在自己已经选择好,义无反顾地决定今后要走什么样的路途后她才来表现那所谓无私的母爱……不过是愧疚心与责任感作祟下的驱使罢了。但即使是这样,息筱还是觉得而很开心。母亲只要肯为他多付出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会雀跃无比。
因为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在从皇宫搬出去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决定放弃,或者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年轻的皇后侧头,微眯着眼望向自己的儿子,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有任何波澜起伏。身为一个母亲,她很想用尽全力去喜欢这个赌上自己一生幸福才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可是,每当看到这孩子的与自己期望中完全不同的容貌时,她心中无法释怀的恨意就开始蚕食早已所剩不多的温柔情感。
其实她知道,作为一个母亲自己非常失败。可即使是这样,她偶尔也会想要补偿那个孩子,让他能获得自己应有的幸福,而不是仅仅作为注定被牺牲的棋子——她并不是为了要让息筱被牺牲才把他生下来的,她想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看着他在自己手中羽翼渐丰,然后总有一天飞离。
然而事实不会总是尽如人意,自己能做到的跟想象中的想差实在太多太多。看着满脸不以为然的儿子,皇后微微叹息一声。
“母后?”略微提高音量,清朗的声音将有些失神的皇后拖回到现实中,“母后今夜找孩儿入宫……是有什么要事么?”迟疑着该用什么词汇才不好,息筱眨眨眼睛,语气中找不到任何急躁的痕迹。
有一种人,总是让人即使心烦意乱、惴惴不安也不肯为与其为难,譬如母亲——所以息筱可以等。但是等待有的时候并不是美德,反而是软弱的表现,会让对方更加为难,这是他更不想看到的。
“只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轻柔地淡笑着,皇后脸上的表情终于恢复如常,视线停留在火盆中跳跃不停的火焰上,是否得到之前问题的答案其实根本不重要。深夜找这孩子进宫是为了让他以后再也不能入宫,恐怕今晚一别,就再也见不到息筱,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还忽略他,真是过分得很呀。
可是一看到这孩子,她就会忍不住想起那个已经很久远的梦。淡色的梦里草木芳丽、垂柳飞絮迎风舒展,翠影摇动的莲池中央,嬝嬝葵亭间那个站在画帐中的尔雅君子若隐若现。至今还记得那是在梅子时节,呼吸时都能感受到别样的清冽气息,正在与人捉迷藏的自己探头四下寻找不知躲到何处的小宫娥,却恰巧见到翻飞的薄纱垂帘后的男子嘴角噙着吟吟笑意。
那一笑的风情,恐怕至死她都无法忘却……那是她十四岁的人生中第一次体味到能让人落泪的甜蜜滋味。
“母后……”看着就连眼角眉梢都完全软化下去的母亲,息筱心中凭添几分悲凉。
满炉炭火,炎炎夏夜,他却抵不住从心底扩散开的阵阵寒意。深深吸一口气,冲散眼眶中凝聚的酸意,莫名沉重的悲哀压得息筱快要喘不过气来。正在承受着的不知名压力太沉重,快要将他压得站不直身体。
“这么晚入宫,你父皇知道后,恐怕息筱从此便再不能入宫了。”沉默半晌后,皇后将脑海中的身影继续埋进记忆深处,对自己的儿子点点头,她然后挥手示意他弯下身来。伸手抱着儿子还带着几分青涩稚嫩的脸庞,她粲然一笑,“什么都别问,时候到了母后自会让蝴蝶陪着你一起回去,回到那个你该去的地方,知道你该知道的事。”
事到临头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这个孩子,可是必须放手了,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息筱只会渐渐被蚕食掉,最后什么都不剩。
惊疑地望着母亲,还不等他回话,轻微的脚步声突然在在紧闭的房门后响起。伸出双臂猛地用力将息筱抱进怀中,看着房门上倒影出的修长身影,皇后淡不可闻的笑声传到怀中之人的耳中,让他干脆地放弃挣扎,手紧紧揪住母亲胸前的衣裳,硬生生把快要涌出的泪水逼回去。
就连一句体己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跟母亲说……已然猜到不久后会有什么结果,息筱却无法反抗。
是的,他根本没有能力与自己的处境与遭遇对抗。即便能预测到即将发生的事,他也总是只能在自己尽可能的范围内躲避。然而这次他显然没有母亲那么好的运气——他避不开,母亲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外面的蝴蝶没有同传过,门便被“碰”地一声推开。没有带着侍卫跟内侍,深夜独自出现在此的皇帝背着双手审视着房中的二人,眼中燃起汹汹怒火。
“朕说过,没有允许他不准入宫。”沉着嗓音缓缓踱到皇后面前,怒不可遏的皇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要说的话,“尤其是夜半时分。”
尤其是看到他们母子亲密相拥的状况,只是看到就教他恨不得立刻……他不忍心,至今仍不忍心对这个自己从第一眼见到便深爱至今的女子。无论在多么震怒的时候,他都不会忘记告诉自己千万要冷静,莫伤了她。
“只是母亲深夜突然想念孩子,即便见一面也不行么?”抬起头冷冷地看一眼伸手欲将息筱从她怀中拉开的皇帝,皇后双臂更加拥进怀中之人,脸上露出警戒的神色。
那种像是对待入侵者的视线彻彻底底将半夜未眠,一听到消息就赶忙朝皇后寝宫而来的皇帝。他用力踢一脚,炭盆里还燃着的火炭全都滚到地上,满室扬起阵阵火灰。
不想再开口多言,反正这么多年他跟皇后就连争吵也做不到。或许本就是公主出身的缘故,这个女子在处理后宫事物上完美得无可挑剔,谨言慎行,对皇帝的其他嫔妃从不表现出妒意……若是她能嫉妒的话,自己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蝴蝶,送太子出宫。”狠狠地咬着牙,皇帝对门口的宫娥振声喝道。
悄悄从母亲怀中抬起头,息筱窥视着父皇的反应,心底那股巨大的阴暗扩散得更加大。即便是在这种时候,父皇也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完全漠视了他的存在——啊啊,真是预料之中的事,让人连想要抱怨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即使如此,在离开房间时息筱也不忘向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皇后中的父皇行礼告别。不期然地没有得到半分关注,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还带着一点少年微胖的脸上却堆满寂寞。
他不像母亲那么悲观,认为这次过后他们母子二人便要永远分开。或许会被禁止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进宫,也可能是父皇在震怒中决绝地褫夺掉他太子的名号,但只要耐心等待就肯定还会有机会。
12.
“公主是担心您。”刚行至回廊转角,走在前面的蝴蝶突然停下盈盈身段,对沉默不言的息筱断然道。
作为公主陪嫁的宫娥,她到这个皇宫已有十六年,早已习惯开口将自己照顾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称作皇后。但是在息筱面前,如若没有旁人,她就会自动改口将皇后唤作公主。
“我知道。”安抚似的对蝴蝶点点头,息筱却不想再听那娇俏而甜美的声音。
母亲故意要惹怒父皇,应该是有所目的。将自己当作挡箭牌明明白白地挂出来,是为了让什么,息筱倒是还没猜到。上次见母亲时,她还笑吟吟地说大概在冠礼后他们母子就能经常见面,不必再管那些冗繁的宫中之礼。
当时母亲的意思如果他没猜错,应该指的是他会在冠礼后由太子被贬为皇子,如此一来皇帝便不会再过度提防于他,那进宫便会容易得多。相对于毫无实权的太子,息筱更在意自己是否能常伴母亲左右。近两年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小病不断。虽然很快就能医治好,但反反复复得太频繁,总是让他放不下心。
可今夜之事却是与母亲日前所指之意大不相同,莫不是在他不查时,事情有了什么奇怪的发展。
被完全隐瞒起来的感情实在很难受,就算猜到很多事情,可没有得到对方的亲口证实就会不断的往下猜测,陷入泥潭中难以自拔。
“蝴蝶,是不是……没事。”行至湖边,息筱停下脚步立于寒风中,抬头仰望蓝黑夜空中的一弯明月,眼角眉梢处微微透出几分笑意。
接下来的事虽然有点突兀,却不会让息筱觉得难以接受。
****
回到太子府邸一夜辗转难免,天还未明时便有内侍前来宣旨,命太子做好出使别国的准备。
要出使所到的国家息筱并不陌生,母亲跟蝴蝶都曾经跟他说起过,那是母亲生长的国家。富庶强盛的国家,只是为了保证边疆安宁便答应将公主嫁到边陲之国——虽然只听过一次,但母亲在说起她儿时生活的那个皇宫时,眼中却闪烁着孩子般纯净的光芒。
那是息筱唯一一次见到母亲有那般和蔼的表情,没有哀伤与痛苦,甚至带着一点小女儿的甜蜜羞涩,让人看到就觉得心里一阵暖流。突然明白为什么父皇会喜欢总是冷冰冰的母后了,或许正是被她这个表情给俘获了吧——倾国红颜一笑,未必能真的倾国,但也足以让一个男人为她甘愿付出所有,只求博得佳人回眸。
如果真的是那么美好,他也很想去看看。看看那个让母亲魂牵梦萦,却又不愿开口多提及的地方。
所以对父皇的决定他没有任何反抗之心,他开始每日都跟着前来太子府中的使官学习应有的礼仪跟学识。出使的时间还未定,但是太子因为忙于琐事,就连想要分身进宫的时间都没有。
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更息沂初联系,靖安王的婚事已经当朝宣布,在过了文聘之后,靖安王与首辅岳父之间的往来也变得频繁起来,婚典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他估计也无心别的事情。再加上首辅千金端庄娴雅,容姿文采都是皇城中无可挑剔的。
这桩婚事是男才女貌,朱门对朱门,结果只会是和乐融融,满堂欢庆。所以为了避免途中出错,据说皇城中最风流的靖安王竟然从订婚后就遣散了家中所有歌姬、舞姬,更是不再流连于花街酒肆中,每日都到首辅府中与未婚妻隔着竹帘吟风弄月、赏诗品词,真是羡煞旁人。
而自从太子即将被遣往临国出使的消息传出后,几个无论关系好或者不好的兄弟都前来道贺,唯有五皇子息箓至尚未来过太子府。息筱不认为自己像从前那样不小心错过了他来访的日子,因为他最近连堂兄息铭的邀约都拒绝掉,不肯轻易出府门。
上一次这么做是因为身体不适,这一次,则是因为他必须集中精力把自己可以做的事做到最好。他不想在出使后见到母亲的亲人,与亲舅舅跟外婆见面时因为自己的学识浅薄,而使得母亲脸上蒙羞。
所以几次上书恳请父皇让皇后的陪嫁宫娥前来为教导皇后母国宫中的规矩,几次被驳回后,父皇终于不胜其烦,御批首肯。
昨夜一晚大雨,清晨起来后便见到院中池塘上烟雾弥漫,青石板的小路上蒸腾的雾气润湿了来往宫娥们倚地的长裙,盎然的雨意染红了她们的俏脸。花园中蝴蝶在蹁跹,檐梁下筑巢的鸟儿并首嬉戏缠绵。
“如果倦了的话,就先休息一下吧……要不出门转转也好,今日城郊的庙前有集市,听说热闹得很。”蝴蝶合上手中的手抄小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娟秀的毛笔小字。
旬月来,太子殿下已经深居简出,认真到让人咋舌的地步。虽然很高兴他终于收了性子,但一下子转变太多也让人不太安心,总该有点调剂才是。想起今日坐着轿子从宫门一路到太子府上,都见到三三两两的妇人出游,问过轿夫才知道有集市,所以她才特地上了心。
淡笑着看着蝴蝶摇摇头,息筱却不作答。为别人担心时,蝴蝶脸上的表情有说不出的娇羞,说不出的风情。他很喜欢看这样的女子,只是用眼赏析就觉得心旷神怡。
看着她,息筱总有一种很温暖、很安适的感觉,就好像不管将要经历什么事都变得无谓。孤寂在宫中不知如何派遣的那些孩童岁月,是这个女子用温暖的怀抱抚慰他,一遍又一遍用温柔的声音说着“太子不用害怕,公主只是倦了,等精神好些就会没事”。
他不知道对母亲而言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没事。其实他并不害怕母亲偶尔失神的表情,只是蝴蝶的安慰实在太温柔,让他舍不得告诉那个女子实情。好在那种状况并不多,所以息筱依赖却不会迷恋蝴蝶,就连在知晓男女情事后他也未对那个柔美清丽的女子产生过任何的非分之想。
那份似水的柔情他不想失去,更不愿玷污。记忆中难得的美丽存在,就让它一直继续着美丽下去吧。
“殿下?太子殿下?”见息筱久久不做声,蝴蝶探询地叫了他几声,执着抄本的手在发呆的人眼前来回划动几下。
微微敛神,息筱脸上堆起甜腻的笑容。这个在人前总是落落大方、举止得体的女子在他面前就像是个无论如何都没法不操心孩子的母亲。可她不是息筱的母亲,永远也不会变成息筱的母亲。
曾经有一次,息筱对着心情颇佳的母亲笑眯眯地开口讨人道“母亲能否将蝴蝶送给孩儿”,那个时候蝴蝶已经早就过了女子该找婆家的年龄,可当时正在下棋的皇后连想都不想便摇头拒绝。
“蝴蝶就算死了也是我身边的人,不会让给你的。”当时母亲应该是这么对自己说明的吧,那种软着拒绝的态度放倒更让息筱明白,对于深居在宫中的母亲远比自己更寂寞。而她不像自己,可以派遣的方式,只有与陪嫁的小宫娥一起空坐闲聊,说起两人都记得的故国美景。
“蝴蝶,我想今日先把那幅画画完再出门。”没有太坚持自己的想法,息筱想到自己最近连想法都变得有些迟钝,突然决定采纳她的意见。如果不贪恋外面的繁花景色,他只是走一趟便回家的话,也省得让蝴蝶回宫后禀告母亲他开始变得不喜外出,让母亲平白多担忧。
“那蝴蝶替太子殿下研磨。”放下抄本站在书桌旁,蝴蝶一手抬着宽大的衣袖,一手执起墨块细细地研磨起来,红袖添香。
“不必。”伸手压住蝴蝶的手腕,息筱的脸却慢慢红起来,“今日还是老规矩,我要独自在房中作画,你也不得偷看。”不放心地再次提醒这个女子,画中的内容他实在没有勇气让她看到。
“又是那幅不知道画了多久的美人图?太子岂不是更该出外游走一番,见到合适的美人模子才能画得更好么?”取笑般说着,蝴蝶却也并为与他为难。
曾经又一次到太子书房时,他正拿着那卷只画了个轮廓的纸张在揣摩,虽然不知他画的是谁,但光是凭那简单的几笔就能看出画中之人是个女子。当时息筱是臊红了脸,忙着将卷轴卷起来,不许她多看。所以每次遇到息筱说不能让她看的时候,蝴蝶就会想起那幅画——画中的女子身形可是很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是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对呀,我画的就是这种国色天香的美人,就跟蝴蝶长得差不多。”调笑着对蝴蝶说出这句话,却没想到被她翻个白眼,直接伸手过来想拧人,息筱赶忙讨好笑道,“好好好,我这就出门总行了吧。蝴蝶真是老了呢,连玩笑也禁不起。”
喜欢跟不会太介意他太子身份,可以任他撒娇,也能无所谓与他相处的蝴蝶。这种时候息筱便会觉得很幸福,至少他会觉得这样的自己是存在的,而不是个只有太子名号的空壳。
笑着走到房门前,正要让伺候在外面的内侍准备好马车,息筱突然回头看看收拾停当准备回宫的蝴蝶,莞尔一笑。
其实他并不是故意想要与她为难,只是既然撞上了,就两个人一起走去吧。
最终还是拗不过息筱的执意,蝴蝶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陪他一同上了马车。刚到山脚下的时候,马车便停了下来。从下面通道一直延续到山上寺庙都是市集,根本无法驾车行过,更何况也没有必要。在蝴蝶吩咐车夫就在原地等候后,他们二人便下了马车。
“这次的庙会好多人,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蝴……”在山脚下走了没多久,息筱便雀跃起来,他果然还是觉得热热闹闹的人群就算再脏乱也比冷冷清清的太子府好得多。道旁满种的桃花印不过息筱因为走得太久而染上无限娇羞红晕的双颊,顾不得熏上脸的蒸腾热气,正要将想法说与蝴蝶听,可回头望去,原本应该跟在身后的人儿却找寻不到踪影。
微微皱起双眉,息筱踮起脚尖想要越过身旁人群的高度,那样或许容易找人。然而刚试了两下他就干脆地放弃了。以现在的高度是不可能做到的吧,就算他再踮起脚,这样还不够高的身体也不可能突然就拔高多少。
干脆离开人群,往人少的边道走去,选定一块大石坐下,息筱也懒得再去找人。反正没关系,等到集市散后自然就会在出口处发现蝴蝶在那里等待。他太了解蝴蝶了,她如果找不到人也不会慌乱,只会选择更有效实际的做法。
听着耳畔不时传来喧闹的声音,息筱双手撑在石面上,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意识有些恍惚。这种时候突然想起了息沂初,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自己被那般对待却始终没有得到满足,之后的旬月都忙得忘了找人发泄,现在一回到浑浊的俗世中,就身体内的渴望就开始苏醒过来。
“你看,你看,那边的那位公子长得好俊呢!不知他定了亲事没有。”忽而听到有几个女子在不远处莺莺燕燕的声音,若是以往息筱定会立刻被引起兴趣,然此刻他却一手紧紧揪着腿间散开的衣袂,脸色潮红,额头也开始渗出薄汗。
上次被息沂初喂下的药他实在太大意,没有想到他会几种媚药一起使用,害得自己准备的解药只能暂缓药性,却不能完全将药效减掉。每天总会有一段时间他全身火热得不行,在府中还尚可用冷水澡应付过去,而且虽然每次发作的时间都不定,但大多都在晚上,所以他也未太在意。
可想不到的是,此刻在光天化日的热闹集市旁,竟然发做起来,息筱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便连抬头都不敢,生怕只要一动就会被人看出端倪。
“这位公子,你还好么?”一道温柔的嗓音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息筱有些怔怔。
抬起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眼前站着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他身形修长,略显瘦弱的身体包裹在粗陋布衣中却无损他的身姿。他眉目分明、清举爽朗,虽然给人一股莫名的孤高感,但又忍不住想与这样的人亲近。
满脸担忧地望着息筱,男子耐心地等了等,在见到息筱下意识地咬着下唇摇摇头后,他淡然笑笑。干干净净的脸上关切的表情找不到半点虚假,他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两汪诱人的深邃。没有询问,男子直接伸手贴到息筱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冰凉的触感从额头一直熨到息筱心底。
“没什么大碍,只要稍作休息就好。”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男子收回手,温声宽慰脸色潮红的息筱。
一阵风吹来,被迷了双眼。息筱赶忙伸手刮开被风吹到眼旁,挡住自己视线的发丝。却见垂在那男子肩头上的杨柳枝婀娜飞舞,石青色的外袍映着翠绿的枝条,衣袂飘飘。
心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息筱原本就红透的脸颊烧得更红。
想要看他,又害怕看他。心不停地剧烈跳动着,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丢脸的表情,可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息筱猛地放开自己还拽着衣衫的手,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多谢公子。不知该如何称呼?”努力压抑住体内的不适,息筱笑得眼角都眯了起来。
真是奇怪得很呢,他突然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所以,决不能放过。
13.
悄悄地推开柴门,院子中的架子上晒满了林林总总各色药材,主人却不在院子中。
在这偏僻的郊外小村庄中很少有外人来,民风淳朴,应该不必担心因为院门没有关好而丢失药材的事。可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松懈了警戒心,那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虽然对闯入者而言很便利倒是真的。
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打开房门走近屋中,看到正躺在竹椅上浅寐的元珏,息筱脸上不自觉地扬起幸福的笑容。
与元珏的相识只是偶然。那日前在集市上的相遇后,元珏什么话都没有说,静静地坐在他身旁陪他一直等到蝴蝶寻来。分别之前,息筱已经忍耐着身体的不适将那个人的姓名与居所之处全都记牢。
然后就那样认识了元珏,从那天开始就每天都到这个人家中,只是看着他,息筱就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情吧,只要沾染上,便不管看什么都甜蜜无比。
所幸的是,在出使日程越来越近的时候,每日都在太子府中进出的蝴蝶倒是没有多言劝他莫要横生枝节。虽然蝴蝶的话就算说了大概也无用,但若是她将事情禀告到皇后那里,息筱就会觉得头痛了——他喜欢元珏的那种感觉不假,喜欢母亲的那份心情更是没有半点杂质。
如果母亲开口让他放弃元珏的话,息筱肯定会连考虑都不必,直接应允。但允诺过后会不会真的放手那个人……答案明显得不用说出。
“我来了。”阳光的笑容洒满了整个房间,息筱蹑手蹑足地走到他身旁,小声说道。
元珏没有醒来,过长的睫毛在脸上映着两扇影子,清俊的脸庞写满倦意。息筱不知道他为何总是那么劳累,既不见这个人忙着读书考取功名,也没见他需要为生活所苦,每日所做的不过是翻阅那一屋子的医书,或是晒着一些奇怪的药材。
在他身旁站了许久也不觉得厌烦,故意凑近过去对还在睡梦中的人吹两口气却不见他醒来,息筱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低下头,一双红唇轻轻地贴到元珏有些苍白的唇瓣上,随后便立刻撤走,息筱满脸彤红。跳动得太过剧烈的心还在鼓动,害怕被知道,却又想被他知道。
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上喜欢他的感觉?息筱并不知道,只是每次在元珏身旁,嗅着他身体内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他就会心神宁静下来。
看到他微笑,自己便会跟着开心;看到他蹙眉,自己立刻又担心不已——这种心情在面对叔父时从来没有有过……不,或许曾经有过,可现在他已经忘记了。
并不是因为失去了叔父,所以才特别在意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元珏。息筱明白他心里对谁的挂念与爱恨并无关系。十几年的情感湮没了太多太多本来可以是简简单单的东西,就像寒冬时节他尽日里抱着的那个红泥火炉——本来是个寻常人家里都可以买的到的俗物,可是被善于工笔之人提毫泼墨后,便成了附庸风雅者竞相争夺的物件,就连想碰一下都难。可当不小心把那火炉上的字迹擦掉,没有谁再去争夺的东西才又变成他独一无二的宝贝。
独一无二……这世上,谁又是谁的独一无二?定睛看着元珏细瘦的身躯,感受到从他周身上下散发出的冷清,息筱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紧缩。这个人是他想要的,但这段日子的接触下来就算对方没有明说他也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他的唯一。
元珏有喜欢的人。就算他从来没有对说过,可息筱还是能感觉得到。因为这个人经常会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满园的药材眼神开始变得飘忽起来,似乎在望着遥远之处的哪个人。
不想开口问他答案,对息筱而言元珏的回答毫无意义。自己不会因为元珏心有所属就不想要他,既是如此,又何必多事?!
苦闷地低下头,息筱正陷入沉思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柔和清朗的声音:“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已经醒来的人淡笑地看着站在旁侧不停变脸的孩子,或许是心情好转的缘故,他苍白的脸上也泛起几分血色。
对于息筱的出现,元珏没有太多抗拒。就好像这个人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在初见分手的第二天,看到忐忑不安的息筱站在门外,白嫩漂亮的脸涨得通红的模样,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便让人进到屋中。
从那日开始,息筱便每日都来找他。两个人的交谈并不多,元珏不是个善于更人相处的人,很多时候他都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或是打扫庭院与摆弄不知道从那里找到的奇怪药材。
而息筱的要求也不多,只要能让他坐在回廊下,静静地看着这个人就足够了——两人的这种相处模式虽然算不上多亲昵,却让息筱觉得非常满足。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假装的关切,甚至有时候会冷落自己……可那些都没什么,都是元珏的性格所造成的假象。只要认真的体会便能发现,这个人其实是个很温柔的。
“这么早过来会让你觉得困扰么?”看到躺靠椅子上的人站起身,息筱反倒捡了个对门的位置坐下,伸手端起茶壶,给自己到了杯冷茶。
“会啊。”温温地笑着,在见到息筱因为自己一句话便恼怒得快要变成黑色的脸,元珏脸上兴起戏弄的神色,“因为给你准备的药可能还没煎好,被看到这么狼狈的一面,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越是正经的人,在端着面容调侃别人时才更难迅速分辨真伪。对于他无伤大雅的打趣,息筱反倒觉得甜蜜无比——觉得那个人好的时候,他便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摆手示意息筱留在座位上不要动,元珏转身便像后屋走去。抬手刚挑起帘子,一股浓郁的草药香味赢面扑来,熟悉的气味将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冽竹香掩盖掉,息筱微微皱起鼻子,对这种状况有些不满。
息筱是极喜欢元珏身上的气味,那种不知道是熏在衣物间,还是由身体子内而外散发的香味很独特,清雅有余富贵不足,但配上他在山野书生的身份,倒也相得益彰。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虽然相处日子不长,他却也隐隐察觉出元珏医术确有过人之处。纵使没有开医馆,平日亦无病人上门求治,可光凭他在此处喝过汤药后每日体内媚药的发作便会较前日轻不少,息筱就开心不少。
宫中太医对这种药肯定也有办法,但息沂初就是笃定他就算是要忍耐到身体难受得连床都下不了,也不肯将这么丢人的事让别人知道——别人无论将他看做是淫荡还是庸庸碌碌,对于息筱而言都无所谓。可身为皇子的尊严他却无法忍受被人下了这种药,最终还落得需要太医来帮忙的地步。
所以当那日元珏淡声说着让要替自己诊脉时,息筱虽然没有拒绝,可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至少直到现在,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让这个人知道自己生性有多淫乱。如果这个人从此看到自己时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或要与他割席而坐……那样的情况光是想到就觉得麻烦。
然而诊治过后元珏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每次息筱来前他便会准备一碗汤药,让人服下。第一次时,心有戒备的息筱趁着元珏放下药碗便到院中翻弄药物时,悄悄用身上的银饰放到碗中试探,在发现确实无误后狠一咬牙便喝下去……现在想来,当时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寂静的房里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混乱的心跳,静静地凝视后屋内忙着煎药的男子背影,息筱眼中写满幸福的。那瘦弱的腰身不赢一握,身段风流诱人,周身冷冰冰感觉展现出恰到好处的禁欲感,让人遐想无限却又不忍污脏了他。
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坐在这里看他?息筱不知道,不记得;不想知道,也不想记得……唯一让他感到惊讶的,大概就是自己会那么快就习惯某件事吧。
站起身,想要过去帮忙,可还没他完全站直,体内猛地窜起一阵热气。阵阵寒风透过未关紧的门窗吹到屋中,却吹不散息筱身上的燥热。倦倦地拉拉夸大的衣襟,被包裹深藏起来的白皙肌肤上微微泛红,息筱皱起秀气的双眉——真是该死,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这种时候让他丢人!
随手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息筱用力掐一把自己的腿,让痛苦分散越来越集中的注意力。
白烟皑皑升起,元珏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水雾气中。似是察觉到息筱的观察,他微笑着回头,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在屋中之人尚未回过神时,他已是用茶托端着药碗走了出来。
“是不是过了今日,就不用再吃这药了。”仰起头,用澄澈的目光看向元珏,息筱单纯的笑容中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妩媚。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夫前日就对他说过,药只吃到今日便行。虽然不想怀疑,可方才自己不小心又发作了,真的喝这最后一碗合适么?
将药碗放到息筱身前,元珏微笑着点点头,眼眉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失望——不应该如此的!这个少年青涩风韵、纯真洁白的存在。如果,能早点来见他就好了……
“元珏,怎么了?”看着身旁之人眼神突然黯淡下去,息筱心没来由地抖了抖,直觉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快要挽留不住,无论怎样伸手都会失去的感觉袭上心头,他脑中思绪顿时飞快地转动起来,脸上却露出怯生生的表情。
对那个表情完全没辙,元珏宽慰似的对息筱笑笑,伸手想要抚摸一下他的头发。忽而想起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妥,他踟蹰几下,还没碰到息筱又将手缓缓收了回来。
14.
无奈地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张开手,任宫娥一件件的将繁琐的衣服套到自己的身上,息筱脸上写满不耐。太子礼服穿起来太麻烦,早知如此费时,他就该一大早就出门,也免得浪费那么多时辰。
青灰色的圆领、垂下时及膝的宽袖、白玉腰带上刺绣花纹精致无比。任凭宫娥的翘首环过自己腰际,将束带上的扣袢系好,息筱转头看看窗外天色,不由得重重叹口气。
昨日分别时才跟元珏约好,今日陪他一同去城东药商那里取他早就定好的稀奇药材,可耽误了这么久,眼见天色就要转阴,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下雨。
“皇兄要是觉着这宫娥手脚不够利索,弟弟倒是可以效劳。”依着门框,息箓不进也不出,看到见他出现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的兄长,他反倒笑将起来,“今日可是靖安王府与首辅府的大宴,还不定要晚到什么时候。这阵子天气虽是挺热的,可到了夜里却也会转凉,太子出使在即,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怕是不禁父皇,就连皇叔也恨不得把前来催人的我给直接把扔去喂马吧。”
“不过就是下个文聘,有什么好张扬的。我去不去也没什么关系吧,真是麻烦!”待到细心的宫娥将挂在腰间的玉佩流苏都打理好,息筱这才看着及第的晕黄铜镜里自己的模样。
今日的主角又不是他,若不是母亲昨日特地吩咐蝴蝶嘱他千万不得失礼,息筱甚至连去都不想去。反正他也有了新的乐子,何苦要委屈自己穿得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宴席上,让人评头论足。没好气地瞪一眼较之上次相见时又内敛了不少的弟弟,他心中却不若从前那般羡慕了。
被父皇吩咐要看着太子,以免那个在朝堂内外早就没什么威信的殿下随兴所至丢了皇家脸面,故而息箓一大清早便来接人。在太子府中等了快一个半时辰也不发火,看到兄长终于准备妥当,他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礼。
在车中与弟弟也无什么话可说,听着外面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响,他垂下眼睛,思绪很快便被元珏消瘦的身影占据——现下那个人在院子的树荫下翻晒那些永远也晒不完的稀奇药材?还是坐在回廊的竹椅下,泡着一壶清茶,脸上露出寂寞的表情?
至少在息筱看来,元珏并不是很喜欢医理,因为还从来没见他救治过自己以外的病人;而他对待寻常药材的态度更是恶劣得让人咋舌。可他却每次一听到有稀奇的药材,眼中就会闪烁出期望的光芒;每每在研读医书时,脸上不自觉就会带着赎罪般的表情……就好像,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样能使他快乐,却可以减轻心中的痛苦。
人究竟要被伤到什么地步,才会将自己逼到这种绝境?!可元珏越是如此,息筱就觉得自己越是喜欢他。尤其是每次看到他痛苦的眼神,自己心中便会升起抹不去的怜惜之情,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让他光是回想便不会自觉地笑出来。
而拿着一本书册看个不停的息箓也没有与兄长搭话,只是微妙的眼神偶尔会落在他身上。若是按照以往,好几日不能出门,他定会不停地掀开车帘往外看,兴致勃勃的模样让人就算觉得他行为不恭也不忍苛责。可今日的兄长却一反常态,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厢内,脸上恬淡的笑容比以往沉静了许多,眼角眉梢处所隐现的是息箓陌生无比的神色。
是叔父的婚事上他改变的?还是另外的什么人,什么事让他改变的?在自己不注意的小小一段时间内,仿佛跟兄长间的距离相隔得更远,却又无可奈何。息箓心烦意乱地坐着,眼睛虽然盯着书册,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可脸上倒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正在思索间,马车已经到了靖安王府门前。其实比起家宴,今日靖安王府更像是在办朝宴。
当朝天子亲自做媒,撮合胞弟与把持半边朝政的首辅家千金的婚事,光只是下文聘的日子就让太子及诸皇子全都要到场。莫说是靖安王,就连首辅府上也是挣足了脸面。
满朝文武但凡还在皇城内的,几乎都到场恭贺;即便是没到场的,也将礼数送到。靖安王府门前也就是熙攘喧闹些,首辅府门前竟摆了一条长街宴,热闹非凡。
“哟,难得见到太子大驾,果然还是靖安王面子大。”刚踩着踏脚走出马车,就听到边上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微微叹口气,息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似曾相识的场景……好像每次到靖安王府就能在门口与两位兄长狭路相逢,真不知该说他太倒霉,还是两位兄长精神太好特地在此等候。可无论怎样,他都不想与他们纠缠。见息箓已经从另一旁下车向自己走来,他对两位兄长淡笑着点点头,然后便翩翩然向府行去。
几日前大皇子府上请宴,帖子发到各位皇子手上,自然太子也是请了。可息筱却将帖子扔到一旁,懒得去露个脸。他很讨厌那个不管对谁都笑眯眯的大哥,所以没必要特地卖面子过去。反正太子与大皇子平素也无甚交情,就算被人诟病他也不介意。
然而现在想来,自己那日若是去了可能反倒好些,至少今日不会被两位兄长借机纠缠。他还想尽快跟叔父打过招呼,然后找个空档早早的离开呢。
“殿下近日在府中勤于学问,分身无暇,两位兄长还是莫要太苛责……”见息筱刚走两步就被二皇子与三皇子挡去前路,走在后面的息箓微微躬身一礼,不亢不卑地说道。
对于两个从小就跟他不大对盘的兄长,息箓的态度与其说是恭谨,还不如说他在人前会装模作样。只要没有旁人在时,他的态度虽然挑不出半点毛病,但言语间讥讽的意味却浓得让人想忽略都难。
“怎么他自己做得,我们就说不得了?”最是见不得息箓那种虚伪的表情,三皇子没好气地扬起下颚,毫不客气地打断弟弟的话头,“好像一开口就变成苛责,这么大的罪两位哥哥可受不起,五弟你还是自己担着吧。”说罢,还不忘朝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霎时,三位皇子与太子殿下在王府门前胶着着,气氛紧张到旁侧进过想要与他们打招呼行礼的官员们都不禁停下步子看热闹,却又不敢随意走近。
“五弟以为未来的太子位就稳是你的了?现在就敢教训兄长。”素来喜欢热闹的二皇子冷冷地瞥一眼息筱跟息箓,言语之间更显尖锐,“可别太得意。保不准咱们的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后招,父皇未必会废储另立。”他倒是不信,父皇若真是把太子废了另立五弟,这两个人关系还能这么好。
从小就是这样,太子跟五皇弟关系就好得不得了。虽然小时候他也想过要亲近太子弟弟,可那家伙仗着自己是嫡长子的储君身份,再加上脸蛋漂亮得不行,便对其他哥哥们没个好脸色,反倒与母亲是边夷之地进贡女子身份的五弟走得越来越近……现在知道错了吧!能抢太子位的最有利人选便是太子最疼爱的五弟呢,真真是个大笑话。
本不想与两位兄长做更多的争辩,可见到二哥看他就好似看白眼狼的眼神,息箓顿时怒从心起。他对太子哥哥的心意从来没有虚假过,可容不得别人污蔑,随意揉沙子。
年少的皇子立刻沉下脸来,跨一步走到与息筱并肩站立的位置,开口正要反驳,却被突然伸手横在他胸前的太子兄长给拦下。
“太子为储君,对太子出言无状即是不忠;若是按身份,我与五弟都是后辈,兄长这么不够友善,看来十几年的诗书也是白读了。”微微挑起眼角,横一眼那些都噤声站在旁侧想看热闹的来往官员们,待到他们见到太子的脸色不佳,赶忙匆匆行礼过后便走开,息筱这才接口笑道,“难怪……”眼珠子将两位兄长上下打量过,那种刻意的做法让人一眼便能猜出他话中意指为何。
若是比斗嘴,息筱自认为不见得会输给两个光是只有年龄比自己强的兄长。虽然很不想在他们面前过分表现自己,但他更不想让息箓在这种时候得罪两个还经常在宫中行走的皇兄,背上个恣意妄言、不敬兄长的罪名。
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息筱的态度让两位兄长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要是对着这样的太子发火,他们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若是就此罢休,又觉得心有不甘。反倒是息箓听到太子哥哥的一席话,惊讶地侧头看着他,心底爬出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四位殿下果然还在这儿,总算是没让小人白跑。”就在他们兄弟死人僵持着的时候,一道过于尖细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往日都在皇帝身旁伺候的内侍总管忙不迭地走到门口,“今晨司天监来报说天气有变,下礼的时辰宜提早,所以各位殿下的府上都已经差人重新去通知过了。可时辰到了还不见几位殿下到来,靖安王已经先行去到首辅府上,特地令小的在此等候。”
他嘴里虽是说得轻巧,可听到之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多言。他们若是昨夜都在府中,自然能接到统治。可每个人都错过,也便是说他们可都是夜不归宿,如果话传到天子耳中,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两位兄长究竟去干了什么息筱分毫不敢兴趣,只是他想不到竟然连息箓也有夜不归宿的时候,看来这个弟弟真是长大了。兴味盎然地转头看着息箓,却在见到他别开头尴尬的模样后,息筱忍不住笑出声来。
亏得这个人今晨在他府上还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却没曾想也是一肚子的浑水。若不是被内侍总管揭穿,他自己还被蒙在鼓里,以为息箓这家伙有多正直呢。
15.
首辅府中的酒席排场大到身为皇家子弟的四位殿下都感叹的地步,他们的马车在距离首辅府还有半条街的地方就已经无法通过,几位殿下只能下车行走。自觉不能再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四位皇子倒是很有默契的不再与对方多做交谈。
进到首辅府中便是一顿忙碌的寒暄,拜见殿下的官员们也不似往日般拘谨。与息箓走到正堂,被首辅大人迎到正堂首座,见到许久不见的叔父,息筱只是笑着像他道贺,脸上尽是开怀之意。
今日的息沂初眼角眉梢都带着化不开的温柔喜气,他以臣礼谢过侄儿太子后,便让几位皇子先行入席,他则继续留在正厅与未来岳父招呼前来的官员。
这种状况下就算想走也来不及吧……无奈地耸耸肩,看一眼身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息箓,息筱坐定席位,想到要这么的呆上一整天,简直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前来恭贺的人还是没有停歇,眼见已经找不到机会出去,息筱只得趁着正席位上的人都喝得薄醉后,丢个眼神示意弟弟帮自己掩饰一下,他倒是随手拿着个酒瓶溜到首辅家中的后园透气。
一弯清月孤孤单单的挂在漆黑的夜空中,院子里的冷风带着呼呼寒气,入夜后更是分外刺骨。池塘里流水潺潺,漾着本是皎洁如盘的明月,偶尔上浮的锦鲤搅得水面微波荡漾,为这寂静之处平添了几分风姿。
池塘边上一排排杨柳枝条倒垂在水面上,透过柳条看着不远处屋内灯火通明,息筱不觉有些奇怪。那种虚幻又飘渺的情绪在身体内慢慢蒸腾,让人没有实感。
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清秀俊美少年找到息筱时,他正靠着一颗一人半高的柳树坐在池塘边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三十年的杏花酒。
酒很香,是他最喜欢的香味之一;酒味很醇,入口后清冽的味道便在喉间萦绕片刻,然后才滑进喉里,颊齿留香。没多时,汩汩的暖意就会从肚子里慢慢往外涨,正好抵消了肩上落霜侵来的寒气。
“酒多伤身,殿下会醉的,还是莫要喝太多才好。”见息筱迷迷糊糊间身体似要倒下,少年赶忙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取过他手上的杯盏。
少年的手掌很宽,压在息筱肩头的手心非常暖,就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息筱有些遗憾地瘪瘪嘴,放弃装醉的模样,自己坐直身体。他还没有被陌生人这么亲密对待,还觉得很舒服的记忆。当然,若是青楼中的美人又另当别论。
眼前之人身上所传来的温暖让他有瞬间迷惑,突然就明白到,这样的温柔暖意并不适合自己。或许只有叔父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吧。
抬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那个人一双盈光闪烁的晶亮眸子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可是为什么却觉得那里面充满了不甘与悲哀?
一直以来,息筱总喜欢在别人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身影。因为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会看到自己是唯一的存在。
“唯一”是多么幸福的一个词语……他生命里所有的存在,几乎都是解不开的唯一。然而对谁而言,除了那种时候,他似乎都没法成为对方的唯一。
“堂堂首辅千金,在这种日子勾引太子殿下合适么?还是说叔父无法让你满足?”伸手,轻轻捂着那个人的眼睛,息筱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不管多么渴望被人重视,可他还没有落魄到需要从这个女子身上寻求安慰的地步,“那可就找错人了。想必姑娘早该知道,我可是个没有前途的太子。”不无恶毒地吐出伤人的词语,息筱随手摘下一根柳枝,抛到她怀中。
贱命如柳絮,就算是千金,即将成为靖安王妃,可她在自己眼中也不比这柳条贵重多少。歪着头斜斜地靠在树上,月光下的息筱浑身泛着粼粼的银光,淡淡柔柔的,却像又飘渺得紧。
这样的人不是不可亲近,却有如隔着重雾,朦胧不清。男装打扮的首辅千金伸出手,想要刮一掌这个口出污言秽语的家伙,却在指尖触摸到他的衣袖时缓缓的收了回来。
不管有什么理由,她都不能对太子殿下无理。就算不是太子,这个人也是皇子身份,若以下犯上那便是欺君罔上的罪名,那便与她特地换上男装前来寻人的目的相悖了。
漫长的沉默,后院中两人相伴而坐的剪影映在池塘水面上。
“我喜欢那个人,你呢?”转首望着看不到底的青黑水面,说起自己心念所系的那个人,沈尚蓉脸上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
虽然没有明说喜欢的人是谁,但这种时候还需要特地说明么?看到她眼中如水的柔情,还有那待嫁闺秀的身份,想必这个女子是极喜欢息沂初的。
只可惜,佳人芳心总是要被坏男人伤过一次又一次,然后还是不能轻易解脱,总是喜欢执着于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其实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跟沈尚蓉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她是被狩猎,而自己则是在被猎的同时也喜欢去猎兽罢了。
“你很漂亮,也很聪明。”随手将已经空了的酒瓶子扔到池塘中,激起一窜涟漪,息筱双颊已经被酒气熏红,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沈尚蓉那张虽然可以称得上清秀,但绝对不能用艳丽来形容的脸,轻声讥道,“可惜聪明的女人很容易短命。”这样的女人,就算凭着头脑能让息沂初迷恋,但绝对拴不住他对美色的迷恋。
然而往往才女们又总是自视甚高,眼里容不得那些台面下肮脏污秽的事,久而久之,夫妇便会失和,然后……说也奇怪,为何光是想到皇叔大婚后冷落新婚娇娘的场面,他就觉得有趣得紧?或许真是今晚喝太多了。
反正早已错过跟元珏约定的时辰,那个人也不可能枯等自己几个时辰也不放弃吧?所以干脆就不再去惦念那个失信的约定,等到明日天光后便去向元珏道歉便可——似乎从来没想过他对自己生气的模样,息筱恍惚间不禁有些雀跃。
其实生气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证明那个人是在乎自己的。最可怕的,便是连对自己生气都不肯,那样的话,他根本不知道该与对方说些什么。
“因为是那么喜欢,所以不想看到他受到一点伤害。如果你们的关系再继续下去,最后受伤的肯定是他。”似未察觉息筱心中所想,对他甚至可以说是恶毒的话语也置若罔闻,沈尚蓉眼中流淌着淡淡的哀伤。突然深深吸一口气,她转回头望着息筱,轻声笑道,“所以请你放过他。”
在与息沂初熟识的这段日子,除了最初时候他们在谈论着琴棋书画外,后来几乎所有的话题都集中在太子殿下身上。甚少出门的沈尚蓉虽然对朝中动向也略有耳闻,但是对太子她却没有多少认识,也不想去认识。可每次看到息沂初探到那个人时,眼中就会闪耀着让人贪恋的光芒,她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不知该如何才好。
凭着女子敏锐的感觉,她几乎可以断定息沂初是喜欢着息筱的。不是以叔父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喜欢着他喜欢的那个人。然而这样的感情是不被允许的吧,所以他也只能在与自己交谈的放松时刻,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那种软弱的神色。
大概就连尊贵的太子殿下都没有见到息沂初的那种表情,独占了那个人的幸福感第一次让沈尚蓉明白到,自己有多喜欢他,甚至就算这个男人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也不要紧。
因为自己是这么单方面的喜欢,所以只要是他喜欢的,她也会跟着喜欢。所以对于那个还未见面的太子殿下,沈尚蓉心中本是没有半点怨恨或者妒意的。可今日真个见到这个少年时,她心中却闪过一丝没来由的恐惧——绝对不能让这个孩子继续呆在息沂初身旁,他的存在是错误的,只要有他在,总有一天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或许她的要求过于傲慢,但沈尚蓉却顾不了那么多。所以才趁着今日家中大肆宴客,太子到访的日子,她换上男装掩人耳目寻他过来。
“你请我放过他?”没有在意沈尚蓉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听完她的话,息筱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我是皇叔的侄儿,你用什么身份请我?”不过就是个首辅的女儿罢了,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托大,看来之前将她看做是才女是高估了。
并未将息筱的嘲讽放在心上,沈尚蓉迎上他不屑的眼神,温柔地笑道:“未来靖安王妃的身份还不够么?”
她不会介意利用身旁所有可以利用的条件,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只要结果是好的,即使过程有些许的不尽如人意也无所谓。世间的事或许不会总是用结果来判断好坏对错,但朝廷中人,从来都是成败论。所以只不过是厚着脸皮而已,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可得留神,千万要小心谨慎,每日烧高香祷祝自己能顺利嫁进靖安王府,千万别人还没被抬过门就突然暴毙了。”听到女子刻意加重的“靖安王妃”四字,息筱脸上表情未变,可心中却恨不得将眼前之人一刀扎死,然后趁着月黑风高便扔进池塘里,也免得看了生厌。
他从来就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尤其是对外表看似柔弱实则奸猾狡诈的女子,更是不需要他费心疼惜。
“多谢殿下关心。”笑吟吟地看着摇晃晃站起身的太子殿下,沈尚蓉微微躬身一礼,恭送他离去。
16.
静静的坐在车厢一角,息筱脸上全是阴森寒气。
这里很冷,真的很冷。用同一个姿势保持了几个时辰,身子都僵硬了。早先在首辅沈家后院喝的那些酒早就醒了,虽然现在还是有点头晕,但却不妨碍他正常的思考。
自己还真是太无趣呀!只是为赌一口气,明明决定要放弃的,却偏偏要再见他一面。说完全不眷恋着那个人的怀抱是假的,可是那种东西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是无足轻重。反倒是被叔父未过门的王妃挑衅后,他心中一股郁气不知如何排解,所以才借故托词对五皇弟说自己被夜风吹得头晕,需要早些回太子府休息。
谢绝皇弟的送行后,他走到门口便吩咐太子府上的马车先行回去,而他则是坐到靖安王的车架中静静地等待起来。
堂堂一国太子居然为了等他而蜷缩在这窄小的马车里,还一等就是几个时辰,息沂初果然好大的面子!若是换做别人,恐怕息筱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里还按耐得住这种烦心事。
可息沂初毕竟不是别人,他是第一个让女子特地来找息筱麻烦的人。就冲着这一点,他再等上半个时辰也值得。不过最好别太久了,也免得他全身都僵硬。
揉揉已经酸痛的后颈与腰背,息筱轻吐口气。估摸着自己这么做还是太有勇无谋了,可既然等了那么久,这种时候才说放弃又未免太可惜。
“怎么在这儿?不是说要回去休息么?”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时,一直期盼着的人影突然就出现在车厢门口。息沂初怔了怔,却没有多加犹豫,欣长的人影便微弯下腰步入车厢,顺势将息筱拖坐回软垫上。
看来他府上的车夫也开始吃里扒外了,就连有人躲在车厢里也未向他这个主人说明。今日还好是息筱,若是明日躲个什么不知名的人那可就麻烦大了。
“许久未见到叔父,有些想念了。更何况,今日是见未来婶娘的大日子,我还未与叔父道贺呢。”马车缓缓驶动,息筱身子微动,像是不经意般轻靠在息沂初旁边。
他微低着头,长长的发丝遮住了叔父从旁而至的探寻视线,轻缓的声线中隐约透出一丝违和感。
“居然是这句话,真是让人扫兴呢。”用手指轻佻地勾起息筱的下颌,令那张精致的面容暴露在自己的视线中。可既便如此,息沂初还是未能在他许久不见,竟沉淀下几许成熟痕迹的脸上捕捉到丝毫外泄的情绪,“要是息筱能为叔父稍微吃点醋,现在不知道该让人多开心。”不知是调侃还是感慨的话语用低沉而磁性的嗓音说出,鼓骚着身旁之人的耳膜。
息沂初是那种天生就懂得怎么勾引别人的男人。无论是他的举止的风度、言谈间的态度,还是或诚挚或暧昧的眼神,都会在不经意间诱惑了对方——这样的男人,还真是罪恶呀!
“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么?让我在这破烂的马车上等了这么久,叔叔打算怎么赔偿呢?”忽而展颜一笑,翻身跨坐在叔父双腿上,双臂勾上他的颈项,息筱俯身贴近在他耳边轻呼口气。
红唇轻啄,撩拨着,声音中透着一缕魅惑。漆黑双眸中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湿湿润润地望着叔父,息筱知道这样的眼神身前这个男人最喜欢的。
“息筱想要怎样的补偿呢?”果然,息沂初连想都未想双臂便环上侄儿纤柔的腰肢。他低哑的声音温和地询问着,然而语调中似乎透出几分漫不经心。
“嗯……那就要叔父多加配合了。”努力忽略掉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不快,息筱继续微哑着声音在叔父耳畔呢喃。不等身前之人回话,他便吻上了息沂初薄薄的双唇。
灵巧的香舌轻刷过微干的薄唇,一股淡淡的酒香迎过来。像是逗弄般,息筱轻吮舐咬着那柔软冰凉的唇,可很快他就不满足于这样隔阂的距离,舌头更近一步的探入叔父口腔中,极尽挑逗之能地与他口中拿灵巧的舌头纠缠舔吻起来。
可在叔父的舌缠上来时,他又调皮地闪避开。舌尖划过叔父口腔内的敏感点,察觉到身下的男人躯体缓缓升温,息筱微微仰头后撤,红唇间拉出几丝暧昧的银线。
“叔父感觉如何?”纤细白皙的手指抚过自己因深吻而微微红肿的双唇,息筱半眯着双眸,唇角微勾,一幅媚惑姿态甚是撩人。
将这样的人看在眼中,息沂初不觉呼吸略重了几分,却并未答话。旬月来他就是不想在自己大婚之前出什么乱子才故意避开息筱,也可以顺势让那孩子可以变得更加自立一些,不会太依赖自己。可照如今的状况看来,他似乎太乐观了。
“不满意吗?”见叔父并未作答,息筱眉头轻蹙,那状似苦恼的模样更是惹人疼爱。
他轻笑着俯身环住叔父的脖子,低下头轻轻舔咬着男子微突的喉结,感到手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了几下,一股油然而生的征服感让息筱更加兴奋地卖力逗弄起身前之人。
已经火热挺立的下身隔着衣衫磨蹭上叔父不知何时便变得同样灼热的坚挺,息筱腰肢轻摆,随着马车的颠簸律动着,被略显粗糙的布料摩擦带来的快感令两人都不由得轻叹出声。
见到侄儿脸上写满的淫欲之色,息沂初无奈地摇摇头,正要将那孩子从自己身上放下,却没曾想息筱反倒手指灵巧地挑开他的腰带。
柔缓的动作暗含着一种惑人的韵律,早就熟悉如何替别人宽衣解带的息筱动作未受到分毫阻挠。他媚笑着轻弹了下从叔父亵裤中弹出的炽热***,快要喷出火的眼中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唔——”突如其来的刺激令息沂初闷哼了一声,他微微皱起眉,用力抓住息筱纤细的手腕,冰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欺负。
“怎么,叔叔不想要吗?”一手握住那巨大火热的性器技巧地撸动着,一手探向自己身后感到空虚的***,息筱白玉般的食指立刻便伸进红艳的***中吞吐起来,煞是诱人,“我可是早就在这里等着叔父了呢。”
诱人的嗓音里带着渴望的音素,飘散在车厢内淡淡的膏药香味立刻让息沂初明白,那是他跟息筱交合时经常使用的润滑膏药的香味……就连那玩意儿都准备好了么?如果美食放在眼前而不吃,那岂不是太不像他了?!
“上来。”像是被息筱的动作所引诱了,息沂初猛地收紧环在他纤腰上的双臂,将人儿勾入怀中哑声道,“想要就自己坐上来。”
车厢内春色撩人,外面的马车夫恍若为之。
回头看一眼拴在马车后跟随的太子单马坐骑,两鬓已经半百的车夫打个哈欠,继续做个瞎子兼聋子。这皇室里的是是非非,他十几年差事当下来早已看得太多,为了自己的安生着想,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呀——”突然被拉过去,息筱惊呼一声,身子顺势偎进息沂初的怀里。
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他将自己早就有些松软的菊穴对准叔父硬热的性器,微吐口气,腰一沉,便坐了下去。
“啊……”空虚的***瞬间被巨大的炙热填满,息筱发出满足的呻吟。
距离两人最后一次交合已经隔了多久他都快忘记,身体还残留着上次与叔父分别时得不到满足的敏感刺痛记忆。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开心,更何况有元珏在身旁,让他就连肉体的欢愉都不想与别人尝试。
不想带着肮脏污秽的身体去见那个如冰水般清冷高洁的人,甚至害怕会带着些别人的腌臜气到那所幽静的院落中。更何况,从入年来他就一直被叔父折磨得紧,趁着这个档口正好让身体休息一下。
可不见面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今日远远的瞧见叔父满脸欢欣幸福的表情,他的身体变克制不住地疼痛起来,就连身后的蜜穴入口也不停地张张合合,显露出主人的身体有多么饥渴难耐。
为何会那般渴望着叔父,息筱并不想深究。只是既然动了心念,他便不愿再克制自己。沈尚蓉的挑衅不过是让他心生出更适时的借口罢了,如果有最好,如果没有也无所谓。
“唔……啊啊……嗯……”激烈地律动着自己的腰肢,息筱的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着,微启的粉唇间不断溢出细碎的低吟,他满布春情的脸越加惑人。
眉宇间已经沾染上不同于少年青涩的沉稳气息,就好像花蕊已经在手中缓缓绽放开妖艳的感觉,让息沂初不觉有些心动。伸手想要抚开被微波的汗水粘在息筱额上的碎发,却被快要堕入快感深渊的他摇头避开。
“叔……叔父……啊……”一阵激烈地摇动后,息筱渐渐放慢速度,身体紧靠着息沂初微微起伏的胸膛,苦闷的心情却丝毫未能得到舒缓。
双眼迷蒙地望着这个与自己关系复杂的人,息筱知道为何自己即使这样感觉到他炙热的体温,却没有得到往日的满足——这个人,他那双美丽的狭长的眼睛并没有像往日般凝视自己,视线飘向不知名的一点,细细的,带着就算傻子也能察觉到的心不在焉。
这样做,就连肉体也得不到愉悦,反而令息筱觉得心里更是空荡荡得发虚。
为什么会这样?叔父甚至连最后的救赎也不想再赐予他了吗?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人对自己而言还有什么用?!
最初的时候,是自己拼命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他。可直到现在才明白,一直握在手中的并不是所期盼得到的……这种敷衍般的交合真是让人恶心!
“不想做就别做!”努力松开被蜜穴紧箍住的,那曾经给自己带来无数欢愉的欲望之源,息筱寒下脸,沉声说道。
突然屈腿抵住叔父的小腹,他用力一顶,那仍在他后穴内驰骋的凶器瞬间便被推出体外。懒得理会叔父因骤失温度而在空中颤抖着的分身,息筱利落的将挂在腿上还未完全褪去的亵裤穿好。
随手将衣裳整理妥当,侧身避过叔父伸将过来的手,他一个转身便推门出了车厢。未待马车停稳,息筱就一跃而下,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拴在马后的缰绳割断,跨上自己的坐骑绝尘而去。独留下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的息沂初,忍着欲火独自怔在马车内。
17.
天上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息筱却不想回太子府。骑着马便往元珏家去,可走到半路时雨势却越来越大。
狼狈不堪地停下马,息筱突然拉转方向,朝着昨日他与元珏相约的地点奔驰而去。这种时候不想回家,更不想一个人孤独地呆在那座冰冷的太子府中。
即使明知道距离他们约好的清晨相见已相隔许多时辰,但息筱依然期望能在那里看到元珏——若真是那样,将会是怎样的幸福呀。可即便是那个人没有继续在那里等待,息筱也不会觉得难以接受。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呢,不管怀抱着多少希望,都没办法吧。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也被雨水冲刷着粘在脸上跟颈脖上,站在城东的大槐树下,息筱全身都冷得打颤。
已是半夜时分,周围人家早就吹灭油灯歇息去了,这种大雨之夜漆黑的只能勉强看到前方依稀模糊的影子,却无法分辨出那些究竟是什么——别人岂不是也见不到他狼狈的样子?即使如此便再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路骑来的马早已放开缰绳,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息筱仰起头,盛着从天上落下的无根之水,偶尔闪过的一道白光现出紫黑的天空。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有点失望,心里却又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而生不起半点激荡的情绪。
努力睁大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灰蒙蒙的天。他已经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身体并不疼痛,只是空虚得让人精神恍惚,却又没有实感。身体温温热热的,感觉不到雨水的寒意,反倒有种还蜷缩在母亲腹内的感觉。
用手摸摸胸口,息筱不禁苦笑出声。这里虽然在很久以前就感觉不到痛苦,但却还是无法荒芜,所以只要被人温柔或是残酷的对待,都会受伤……不管怎样都会受伤的话,那就根本与别人无关,只是自己喜欢沉浸在那种自艾自怜的情绪中。
双手抱着手臂,疲倦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息筱蹲在地上,下巴顶着膝盖,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雨水溅起的泥泞溅在脸上,却没有很难受的感觉。只是……想就这么静静的呆着。
耳畔传来的雨声唰唰地响着,就在他怔怔地发呆时,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上的雨顿时停了。
“不打伞就过来,真是个傻孩子。”在息筱头顶上撑起一把旧伞,元珏转到他身前,也蹲下身,用衣袖将他脸上的泥水拭去。
一道闪电劈在身旁,闪白的光线掩映下,可以看到元珏苍白的脸上挂着温柔得让人想哭的表情。只是冲冲一瞥,便已看到他身上的衣衫已经全都湿透。
“元珏……”抓住他的手腕,一股热流涌到喉腔,息筱竟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在等他,一直在等着他!没有责怪他的失信,从清晨一直等到现在,即使下雨了也生怕错过他而没有离去。
为什么可以为了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做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元珏喜欢自己么?只有对喜欢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吧……如果是这样,自己又得用多少的喜欢去回应他,才不会让这个人觉得他的付出被亏欠了?
“还是改日再去吧,今夜先回去换了衣裳再说。”见息筱不做声,元珏也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更加柔声劝道,“都湿透了,再不快点小心生病。”
“元珏。”对那熨烫到心底的声音置若罔闻,息筱用力抱住那欣长偏瘦的身体。当察觉到他身上的衣衫比自己还要湿时,他将头埋在那人肩上,颤声哽咽着,“我喜欢你。”
我是如此的喜欢你,所以请你也喜欢我吧!比我喜欢你更加的喜欢我,这样的话,我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即将袭来的种种。
抱着在自己怀中无声痛哭的孩子,元珏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被丢弃在一旁的油纸伞在雨水中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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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是骑着息筱的马回到元珏家中的,当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
刚一落脚,元珏便找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亮,顿时简陋的小屋被柔和的橙黄色光芒所笼罩,漾出无限暖意。
关紧门扉跟窗户,风雨声被隔绝在外,油灯上小簇的火焰偶尔跳动一下,将地上两条长长的人影拖得有些扭曲。
让息筱坐在屋中,用布巾将头发擦干,他则是到后屋去开始烧水。不多时,便出来催促息筱先去沐浴,将身体弄暖。
“一起吧。”看着衣裳已经被火烘得有些干了的元珏,息筱有些担心。
此刻的元珏脸色异常红润,不似往日的苍白清俊,反倒透露出几分柔弱诱惑的气息。就算是被火熏的,也不会这么红,大概是发烧了吧。如此想着,息筱便将手放到他额上,果然烫得吓人。
“也好。”甩甩头,却无法挣开息筱的手掌,元珏只得无奈答应。
他现在头也是昏昏沉沉的,大概雨淋得太久,这阵子又少出门去山上采摘草药,结果身子也弱了下来。先前还真不该太执拗,若是能早些去寻把伞挡雨,大概也不会这么糟糕了。
“那个,我还是……”刚走两步,息筱突然停下步子,有些迟疑下来。
“不用担心,没关系的。”冰凉的手指轻柔地点一点息筱脖子上青紫色的吻痕,元珏温温笑着摇摇头。
脸唰地就红起来,息筱先是鼓大双眼,然后再慢慢垂下睫毛,别开的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变幻。
原来元珏一直都知道他的事……也是。都已经知道他中的是什么药,怎么还可能单纯到不懂他的生活有多淫乱?
更何况元珏这种人,早已到了婚嫁年龄,不可能对男女情事还懵懂无知——一想到这个人的身体曾经被某个不知名的女子所拥有过,息筱心中的恨意渐盛。
认识元珏那么久,这是息筱第一次到后屋。
里面的摆设一如前厅跟元珏的卧房,简单粗朴却不失他的风格……或者应该说,就像是元珏给人的感觉,就算他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动,只是穿着最简单的粗布衣裳站在那里,就能让人觉出他的与众不同。
眉目疏朗的清俊男子中,气质过于高雅之流,骨子里总难免有些桀骜,会让人觉得不好亲近;气质普通的,则会浪费天生的一副好皮囊,令人扼腕;至于元珏,在阅人众多的息筱看来,他绝对可以称作是上品中的上品。
只可惜这样的男人往往是别人的,即使在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中,也能不断发现那么残酷的现实——瞥一眼过大的浴桶,息筱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暧昧。
“浴桶好大。”走过去,手指沿着木桶的边缘慢慢游走,氤氲水汽蒸腾而上,狭小的房间更加让人局促难安,“就算是两个人都坐在里面,也不会觉得……元珏?”话方说到一半,便见到元珏白净的脸上飞起两道红霞。
虽然已经知道他在发烧,整张脸都烧得发红,但那掩饰得非常好的刹那羞涩还是让息筱捕捉到。心像是被蚂蚁啃噬着,痛痛麻麻的让人难以忍受。
这样的元珏他还没有见过,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都透出无限温柔,让人既是嫉妒又是喜欢。嫉妒着那个被他记挂在心里不知名的人,却又觉得这样的元珏让人忍不住想怜惜……这个词虽然用在他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妥,可此刻的息筱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话。
突然间似乎就有些明白当年叔父对自己的感情了,那种无关爱情,只是从心底汨汨流淌出的情感,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多么希望看到这个人永远不受到伤害,希望他的一颦一笑都是因为自己而起,如果未来的岁月中一直有他的陪伴,便是舍弃太子的地位或者满身的荣华富贵都无所谓——就是喜欢到了这个地步,却又没办法对那个人诉说。
“很香,像是平日你身上的味道。”干脆利落地将身上的衣衫全都褪去,对身上还残留着的几个青紫吻痕也不加遮掩,息筱刚一进到浴桶里,便被暖暖的热水浸得全身皮肉都有点发松。
被桶底下的东西硌得有些难受,他定定水面,看到下面似乎尽放着些叫不出名字又似曾相识的药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一直都在揣度元珏到底熏了什么香,身上的味道弄得那么特别,如今看来却是他在沐浴时将这些东西都加入水中。
“这几味药材本是驱虫避毒所用,熏香太过麻烦,放在水中正好。”见息筱好奇地从桶底将药材捞出来,元珏一边将衣服退下,一边浅笑着说道。或是发烧得更加厉害的缘故,他手上的动作愈见迟缓,却搔得被热水蒸腾的人心里有些痒痒。
轻咳一声,息筱微敛心神,侧靠着桶沿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不带情欲地去看自己迷恋的那副苍白消瘦身体,一种病态的美感实是让人心旷神怡。元珏虽然不强壮,至少也称不上柔弱,尤其是平日包裹在宽袍大袖下的身体肌理匀称结实,从腰腹往下的线条更是柔却不会过分纤细。
对息筱审视的目光视而不见,元珏跨入浴桶内,对着息筱的面坐下笑道:“小时候经常要在山中进出,师傅说每次都带着药膏也麻烦,还不如身体随时都带着这种味道,也免却被虫蚁骚扰之苦。结果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在沐浴时用这些。”
从小就知道,如果肌肤相亲的话,不管有多少距离就能立刻拉近。所以听到元珏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过往,息筱脸上压下心头隐隐的苦涩,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笑容。
“你是随师傅在深山中隐居的?”揣摩着要如何询问,才不会让他反感,或是不愿再说下去,息筱的言语间有几分小心。
他何曾如此与人相处过?可如今面对元珏时却甘之如饴。
“也算不上。”抬眼看一下颇有兴致的息筱,回想起来的事似乎让元珏放松不少,他将湿淋淋的双臂搭放在桶沿上,眼神渐渐飘向遥远不知何处的远方,“那个时候我是跟随在养父大人身后习武,但每个月都有几日要到山中向师傅修习医书。可是练了好几年都没有长进,所以后来养父大人就让我不用再浪费那些精力,只要能强身健体便可,不必练成什么绝世神功。所以后来干脆到山中与师傅居住,整日学些医书典籍之类。”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中,那些让他即使到现在回忆起来时也会幸福无比的过往,甚至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也不足为过。
“他对你好么?你的养父。”元珏闭上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息筱看得很是喜欢,忽然间他想起了自己高坐在龙椅上的父皇。
不知道寻常人家的父子之间是会是什么模样,但现在息筱也不会再认为父皇对自己过于苛刻。那个给予了自己生命还有满身显赫富贵的父皇,即使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也没有关系。
皇家之人,生就欠缺了文人骚客从不吝啬描写的脉脉温情,只要习惯没有,从来就不曾获得过,就不会觉得孤独,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会仇视那些像是戏说般的父慈子孝故事。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睁开眼,见息筱一双晶亮的眸子闪闪的,元珏不禁浅笑道,“被送到师傅那里时,我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太愚钝,所以被养父大人放弃了。可后来才知道,他是多有先见之明。”
正是因为更精于医术,才有机会救那个人……当发现自己谁都救不了的时候,他就懦弱地躲到这里,直到那一天,在郊外遇到了一个懵懂少年。
伸手,贴到息筱的脸上,用手指慢慢描绘他的轮廓,元珏的眼神中满是柔情——至少这一次,他可以救下息筱。
“这种药草的味道我很喜欢。”半垂着脸,露出泛红的面容让元珏正好能看到,息筱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表情对他是否有效,只是他觉得如果能表现得更加单纯点,或许会让眼前的这个人更开心。
此刻的元珏给他的感觉很微妙,总觉得他应该是个对关心的人比旁人要求更严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苛求着对方的高尚与纯洁,不能容忍半点的污秽。如果遇到无法抹去的丑陋存在,他会一次又一次的更厚重的事实将原来的所有掩盖——只要这样做,他眼中就不会再看到不想看见的东西。
如果他对自己不满意,那么只要朝着他喜欢的方向去改变就可以。如果之前做得还不够,那就更加努力……息筱从来不认为,除了血缘以外还有无法改变的东西。人虽然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但绝对有能力选择自己要怎样的将来。
在他未来很长很长的岁月规划中,甚至已经将元珏定为无可取代的存在,所以这个人绝对是必须的,不能从自己身旁离开。
“家中还有许多,若是喜欢就带些回去。”没有察觉到息筱心中所想,见他只是笑态可掬地在浴桶里放松,元珏正要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
“这些……还痛么?”手抚上元珏手臂上整齐的疤痕,虽然不长,但排列着有十几条,一看就知道是被刻意划伤。如果不是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无法察觉到。
还带着水珠的柔软手指在疤痕上慢慢移动摩擦,息筱却不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受伤,又是谁舍得在这么白净无暇的身体上留下残酷的痕迹。当手指接触到那温热的肌肤时,热度从手指一直传递到心底,让他手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一直都没痛过。”摇摇头,将自己的手抽回放到水面下,元珏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息筱,突然正色道,“息筱,你是个很干净的孩子,出身的时候就是干干净净,所以千万不要再弄脏自己。”说话的语调已经变得含糊不清,他脸色已然潮红。本就已经发烧,被热水一汤还没有先排出汗来,反倒加重了状况。
“元珏认为我很脏?”不解地侧头看着那个人,息筱眼中写满困惑。
虽然想过自己不似白绢,但脏与不脏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根本不可能成为问题的问题却在面对这个人时突然跳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让他不得不正视。
“你可以更干净……”用手扶着额头,元珏只觉得天旋地转得厉害,甚至忘了自己还想要再跟息筱说的什么话。
“元珏喜欢什么样的人?干净得透明?”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也可以做到吧,大概。可脑海中却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响起,像是在提醒着息筱,可正待仔细聆听又什么都听不到。
其实他是知道的,就算自己能做到也根本无济于事。所遇到的事情就像是在轮回,多年以前他就是在叔父怀里想着要成为对方喜欢的人,然后不断的改变,可最终还是失去了曾经以为最重要的东西。
现在所有的一切又都轮回,然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得到这个人。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为了他改变,值得么?的65
看一眼已经昏昏沉沉快滑下去的元珏,息筱突然伸出手攀在他脖子附近,慢慢收拢……如果就这样把他杀死,那这个人从今往后就是自己的,再也不会离开。他不会再爱上别人,也不用担心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而让他失望。虽然不能再看到他对自己温柔的微笑,也无法在握住他双手时感觉到那冰冰凉凉的触感,但至少他是属于自己的。
从心底不断蔓延开的兴奋感骚动着息筱的神经,他手上的力道也无法自制,直到元珏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传入耳膜,他这才猛然惊觉,将手松开。
歉疚万分地看着已然昏迷在浴桶中的元珏,息筱咧咧嘴,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不认为落泪是软弱的表现,因为是活生生的人,能感受到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才会欢笑与哀伤。并不是只有女子才能随意落泪,只是感触比别人丰富,所以喜欢用更具现的方式来表达。可唯独不想让元珏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
大概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落泪吧,从今往后不管遇到多痛苦的事,他都不会这样了。因为刚刚想起,在刚认识元珏时,他趴在小木桌上装睡时听到过那个人对喜欢的人的描述。
那天傍晚的夕阳辉耀着紫红色的天空,从竹窗投射到屋中的光线打在身上温温的,让人全身上下都懒洋洋的,就连站起来伸个腰都觉得麻烦。收完药材从院中进到屋内的元珏或是以为息筱睡着了,所以只是用手指将他垂在脸侧的小辫子轻轻拿起,放到背后,然后低声笑起来:“虽然容貌很相似,但性格却差了好多。他是文武全才,清高儒雅的人,你却只是个孩子……”
那一瞬间,息筱明白到,元珏口中的“他”便是他喜欢的人。
元珏究竟是先喜欢那个人,然后才喜欢上他所具有的那种特性?还是因为喜欢具有那种特性的人,所以才会喜欢上他喜欢的人?如果能知道就好了!
然而不知道的事情不会因为他的希望就改变,世事永远不可能那么完美。只是想到如果自己变成那样的人,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人不可能永远都不改变,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元珏的出现给了他一个最渴望的借口,决定怎么做就在于他自己的决意。
重重吸一口气,息筱将快连头都垂进水中的元珏赶忙扶起,努力向卧房拖去。
18.
将元珏全身上下都擦干放到床上后,息筱并没有留下来照顾他。整装完毕后,他便骑着马快速回到太子府。
刚进门就将如何去到元珏家中的地图扔给守门的内侍,差他立刻把城中最出名的大夫请去给元珏诊治。而他则是急匆匆地向屋内走去。
从里屋迎出来的执事见太子回府,赶忙命宫娥将参汤跟暖袍赶忙送到书房,却没有在见礼过后多言半句。
冷冷地瞥一眼用手势示意他蝴蝶已经在书房中等候多时的执事,息筱微微颔首。这个人如果没有啰嗦,就证明不管是昨夜他突然离去后,不管叔父还是息箓都没有派人到太子府问一声他是否已经安然归家,或是怎样——虽然嘴里说着不介意,可一旦真的如此,还是忍不住觉得寂寞呀。
“太子一夜未归,想必累坏了,还是先去休息吧。”息筱刚踏进书房,正坐在桌案后认真翻阅着书卷的蝴蝶连眼皮都未动,就对他淡声道。
嘴角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亦无任何不耐神色。可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太子出言抱怨,反倒是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书案前,下巴递着桌面,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过来,看得人发怵。
“蝴蝶……如果我现在开始想做个文武全才的人,会不会太晚了?”见蝴蝶终于放下书卷,将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息筱微微翘起嘴角,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愕然地望着出言突兀的太子殿下,蝴蝶怔了怔,忽而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伸手将他有些凌乱的衣领翻好,脸上的表情恬淡而欣慰。
她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殿下突然间便生起这个念头。可是以她的立场而言,却是等了这句话整整十六年。
公主殿下仁慈,因为认为自己欠了这个孩子的,所以从不对他的行为多加管束。然而她却不知道,身为母亲那却是最失败的选择。她的怯懦最终变成不负责任的逃避,不仅让她的孩子感受不到母爱,就连心灵依托的地方都无法到。
身为侍女,无论受到公主跟太子多大的信任,蝴蝶也有可以说出口的与不能说出口的。所以殿下这些年的痛苦,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很想告诉他,只要心灵变得坚强一点,就不会轻易受到伤害。可每次话到嘴边,蝴蝶就迟疑了。自己该以什么立场对资格对殿下说那句话?就连她都不能准确的说出,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心灵才算是坚强。被伤害过的,也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能愈合。
可人是非常微妙的生物呀,就算没有人对他说过该怎么做,只要不断的经历,就能在磕磕碰碰中自己成长,渐渐蜕变。
“不会。”柔和的眼神在他脸上游走,突然一股清冽淡色的香气飘入鼻翼间,蝴蝶脸上的表情有些僵滞,“怎么会。”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让她感觉很怀念,却又想不起到底在什么地方闻过。只是心底猛然响起一个声音,让她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不可以!绝对不要再想下去!
太子殿下很快就要离开,从此不会再受到太子之位的困扰,也不会被那狼子野心的息沂初觊觎,只要想着这一点就够了。至于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享受着柔荑在自己颈项附近轻缓移动的触感,息筱合上眼睛,没有看到身后之人脸上陡然阴狠的表情。
****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那天所发生的偶然仿佛被抹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息筱不再似往常那般频繁地跑去找元珏。每天除了要修习蝴蝶教授的课程外,他开始重新拿起丢弃好几年的短剑,认认真真地练习起来。
改变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然而或许是心境变化的缘故,即使只有一点点的不同也能轻易就体会出来,就连息筱都觉察出那细微的差异。
每天固定只有两个时辰与元珏相处。午后骑马而去,快到天黑方才归家。那日被请去的大夫照顾至清醒后,元珏没有责怪息筱的自作主张,但也不想再劳别人诊治,所以待到能下床后他便立刻将大夫请离。等到太子殿下跑去探病时,他已是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在庭院中摊晒才买到的药材。
空有灵药,却无救人之心更无可救之人,岂不是太可怜了?虽然很想这样对他说,可话到嘴边息筱却停了下来。他自是比谁都清楚,有些事即使在外人看来有多么痴傻愚钝,但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对自己而言那被讥笑为无谓的举动有多重要。
对于元珏的选择,他没有任何可以插嘴的余地。所以息筱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苍白的额上渗出汗水后,下意识地执起袖子想要替他拭去,却被那个人微笑着摇头拒绝。
“要试试看么?”或是对息筱周身越见沉稳的感觉非常满意,见他被拒绝后眼中也不复往日的不甘,元珏将畚箕放到他面前,脸上的笑容也较平常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亲昵。
“像你那么做就可以了?”新奇地用手拨弄着还散发出鲜甜生气的草药,息筱很是高兴。认识那么久,元珏还是第一次肯让他碰那堆宝贝药材。光只是冲着这点,就足够他感到欣慰。
有些人,很容易用言辞或是表情迷惑对方,可他们是否真正接纳对方却是由寻常的细枝末节来判断。很显然,元珏就是这种人。他可以对任何人都温柔,哪怕是陌生人甚至拦路抢劫他的山匪,这个人都可以温柔微笑着面对。所以他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只能依靠他对自己的信任程度来判断。
依照着脑海中见过无数次的动作而行,不时抬头用眼神询问元珏自己做得是否正确,却发现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温温地笑着看向自己。踟蹰不绝是否该开口,息筱面上的表情依然。
“息筱是有什么话要说么?”见他这么来回折腾几次,元珏终是忍不住先起个头。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木架上,他眼中亦无不耐。
“我后天就要出远门……是家中爹娘早就决定的事。”随着元珏,也将畚箕放落,息筱深吸一口气,语气淡然,“或许要大半年才能回来。”
朝夕事难定,今日为过他连明日将会是怎样都不敢说,更何况半年之后?不愿意让元珏与自己同行,对一个从来不以出身来判断贵贱的人此刻再透露自己的太子身份,总觉得难开那个口。
既是如此,自己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他说出就要分别的话语?是否还在期待着这个人给自己回应……忐忑不安地挪走到元珏身旁,息筱像他一样端正地坐在石凳上,手撑着石桌面,身体微微向前倾。
“长路漫漫,要小心身体。”沉默半晌,元珏忽而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放到息筱手中,“我这里有块玉佩,就赠与你,权当是你我相识一场……”依恋地看着碧绿通透的玉珏,上面雕刻出的奇怪纹样却是息筱从未见过的。
“今后不能再见么?”
“只是客套话罢了,如果有缘当然还能再见。”
“元珏会在这里等我回来么?”紧紧收拢手中冰凉润泽的玉佩,息筱眼中流泻出淡淡的鄙夷。
不会期待,因为即使期待也得不到结果。只是想用这样的东西就把他打发掉的元珏,背叛了他。
垂下眼,没有再看元珏的表情,息筱站起身,傍晚凉风吹拂面庞,带来丝丝寒意。
****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然全黑,可早就该回宫的蝴蝶却去而复返,在卧房等着他归来。
并非不想见蝴蝶,只是几天前息筱就曾问过她,自己是否能在出使前见母后一面,可每次这个女子带来的都是让他失望的答案。虽然知道这种事怪不得她,可见了人有总不免有些闹心。
“公主让我给殿下送套礼服过来,说是到了那边觐见皇上时也能用得上。”随手指指端放在墙角的一口朱红大木箱子,表情很是高兴。
说起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故土,就算找不到可以缅怀的东西,可心底就像什么被填满了,让人感到充盈又安心。她是很想跟随照顾殿下一同回故土,可身旁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无可奈何的事终究是无可奈何。
“后天出使时,能见到母后么?”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息筱脸上虽有疲态,可姿势却分毫不差。
满意地看着殿下总算是懂得行止礼仪,不再随性得如同孩童,蝴蝶正要答话,却不小心瞥到他腰间挂着的那块玉佩,脸色瞬间大变。
“殿下,这是……”即使极力克制,可说话时颤抖的嗓音却透露了她心中的惶惑。
如果说之前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忽略那显而易见的问题,此刻看到铁铮铮的物件,让她便连推脱的借口都没有了。
“别人送的。”见蝴蝶脸色分外难看,息筱反倒来了兴致。他干脆将玉佩从腰间解下,放到明亮的烛火下让她瞧个清楚明白。
元珏不会无缘无故送他那么贴身的宝贝,他可是知道这块玉佩对元珏而言有多重要。从来对身外物都不太关心的那个人,唯独时时刻刻都佩着这块玉,就连那次发烧要去沐浴不得不将其取下时,他也是小心谨慎地将东西放到花梨木的盒子里,那举止恭谨得就像是对待他最尊敬的人。
息筱很有自知之明,他绝对不相信元珏肯无缘无故割爱,只不过既然元珏要送,他何不大大方方收下,姑且也可以把它当作信物。更何况,想要知道他到底有何意图,最便利的方法就是装作什么都不懂,顺着他安排的戏码往下接。
“好漂亮的纹章。”伸手想要触碰那玉佩上古朴的纹样,可蝴蝶的手指还没够到,就被息筱轻巧地躲开去。讪笑着企图掩盖掉过于明显的失态,蝴蝶挑眉盯着那块在灯光下泛着柔润光泽的碧绿死石。
“你见过?”手指在花纹上逡巡,息筱突然收紧手,冷然地望着这个从小将自己照顾长大的女子,脸上泛起复杂的神色。
以一个人的身份而言,他是应该感谢蝴蝶的。毕竟在他年幼时,是这个女子用她的温柔与体贴让他能安然渡过那些孤寂的深宫岁月。可以现下的立场,他却是无法抑制地憎恨着这个女子——她可以每日都陪伴在母亲身旁,甚至不需要任何借口;她知道母亲那些不想让人知道的所有的秘密,分享母亲生命的荏苒时光……如果能取代蝴蝶站在那个位置上,对自己而言或许会是一种幸福吧。
只可惜,幸福不会无缘无故到来,每次都必须伴随着心痛,从无例外。
“你说呢?”不置可否地对太子行了个礼,蝴蝶便翩然告退离去,徒留下房中之人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发呆。
冰凉的触感不断从手心里传来,不管握了多久这块石头还是无法发热,就跟它的主人一样,没心也没肺。
挥手示意要进屋来伺候的宫娥内侍们统统退下,息筱合衣躺在早已铺好的柔软床铺上,盯着床顶,思绪渐渐开始模糊起来。
闭上眼睛,母亲美艳的容貌立刻浮现,熟悉又陌生。站在母亲身旁的……从明黄的袍服便知道是父皇,可是息筱却想不起他是什么样了。父亲的音容笑貌,光是靠记忆与想象,完全构筑不出来。
然后还有谁,还有谁是值得他去想的?值得他记下来的……
19.
“息筱,息筱……”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息筱终是熬不过,勉强睁开眼睛,却看到妆容华美的母亲正坐在自己床头,一双柔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打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这次真是太好运了。”呆滞地看着床边之人好一会儿,息筱转个身,将有些下滑的被子重新拉好再次睡去。
“看来果真是太久没见,息筱就连母亲来了也不知道见礼么,还想糊弄过去,亏得最近蝴蝶总是在母亲面前夸你。”愕然地看着儿子的反应,皇后忽而掩口轻笑起来,眼睛却跟随着息筱紧紧握住放在被子外面的拳头,不肯松懈。
“母后!”睡了一小会儿,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息筱猛地一个翻身做起来,看着笑态可掬的母亲,眼中写满困惑,“为什么……”
温柔地握住儿子仍旧不肯放开的那只手,皇后红唇微启:“因为听说有人将你父亲的信物送到你手上,所以母亲特地来瞧瞧。”
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户的纸格射进房中,沉默地将繁琐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的套好,息筱的脸上平静无波。
没有看依旧坐在床畔的母亲,哪怕连多看一眼,他都怕自己会忍不住憎恨上这个女子。
他其实是深爱着母亲的,这个美丽华贵的女子是他从儿时便开始对女子所有美丽幻想的具现。然而正因为如此,当幻象被打破的时候才更让人痛苦难耐。
整整十六年都对他缄默不言,直到现在才告诉他,其实他的父皇并不是亲身父亲,他只不过是母亲在怀孕后被迫嫁到这个国家的附带品……那他的人生是什么?他一直为之而痛苦的意义又在哪里?
将外衣套上、玉袋束好,息筱终于转身走到母亲旁侧,对着那个显然是在享受他的反应的女子沉声问道:“我的生生父亲是谁?”
早就知道的事实被残酷的摆在眼前,即使不想相信,想要找到借口来安慰自己也已经不可能。可是对息筱而言,这个认知却让他如释重负。
父皇一直以来的疏离态度,母亲在深宫中偶尔怨恨或是无助的表情,甚至就连叔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能理解得清清楚楚——原来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面目可憎,不值得别人疼惜。只不过是因为无可改变的血缘,让他成为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掌上玩物。
脑海中瞬间闪过最后一次见叔父时他漫不经心的表情,息筱微微翘起嘴角,脸上的笑意更浓。只不过是这样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早就知道对叔父而言自己不过是个闲暇之余用来打发时间的存在就好了,至少现在不会这么心痛……用手轻轻按压一下鼓动不停的胸膛,息筱眯起的眼中森冷冰寒。
被欺骗了!所有知道这一切的人都把他蒙在鼓里,将他当成傻子一样嘲笑。恐怕就连息箓,都是表面上叫着他皇兄,却在背地里腹诽不断。
啊啊……真是意料之外却又最合乎情理的发展,理所当然到让人就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
“他是我的舅父。”静静地看着儿子脸上几乎看不出太大波澜的表情,皇后脸上反倒露出欣慰的笑容。
就是这个样子,她此生的挚爱便总是这样荣辱不惊,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曾经以为自己剩下的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父亲那样,所以她才会不甘,甚至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那个年幼的孩童身上。
单手撑着床铺倾身凑近息筱,皇后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仔细端详。即使在这张脸上找寻不到熟悉期望的踪迹,但那表情已然有他父亲当年的几分模样,光只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欣慰了。
微微退一步,避开母亲的手,息筱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嘲弄神色。曾经多么渴望被母亲如此温柔慈爱的呵护,但决不是在这种状况下,尤其是当她看着自己的时候却是透过眼前之人看到遥远不知在何处的哪个人。
与此相比,自己是母亲与她的舅父乱伦所生下的孩子这个事实,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至少在息筱看来,那种事根本不值得如今的他多费心思。当然,如果他生就是个痴傻愚钝之人,那又不同。
“他现在……”迟疑几分,息筱终是不忍见到母亲脸上瞬间失落无比的表情,只得顺着她的心思往下开口,也将手中的那块玉佩递过去,放到母亲掌中。
如果她今日所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这个东西,那么给她也无所谓。是这个女子给了自己生命,还有所有的一切。即使十多年的岁月中他所经历的痛苦远远多余快乐,但息筱却从来没有憎恨过自己的出生。
能被生出来,领略到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繁华富贵,本就已经是一种恩赐。更何况,就算不被承认,他也位居东宫,尊贵显赫不可一世……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不是么?!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尊严,太子位要宝贵得多。
第一次察觉到那个可有可无的地位对自己而言有多么重要;也是第一次发现就算自己不刻意做出那么放浪形骸的模样,也绝对会被人从太子位上拉下来。
皇室的血统不容污杂,其实他应该感谢父皇的。至少他没有在自己生下来时,就把代表着他身为男人与皇帝的尊严都玷污的孽种给杀掉。甚至还因为深深爱慕着不忠的妻子,特地将她的嫡子立为太子……不行了,脑子已经完全混乱,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好。
苦笑着摇摇头,息筱原本红润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带着几分倦意。
“早就被斩首了。”似乎很高兴被儿子继续询问,皇后握着手中冰凉润泽的玉石,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脸上重又回复到往日端庄持重的表情。
忆起舅父被斩首的那日,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刑场上那颗沾满血污的头颅,却连想哭的心情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似乎那个人的生死与自己毫无关系……其实要做到这样很简单,只要把那个已经死掉的人当作陌生人,那么自己喜欢的人就永远活着,只不过是永远都无法再见到了。
“那元珏是我的什么人?”不想再顾及母亲,息筱忽而想起元珏故意诱自己留在身上的气味,还有那块让他整个人生都为之改变的玉佩。
“你不是早就自己有了答案么?还需要我来回答?”专心于手上熟识的纹章模样,皇后就连看都懒得再看儿子一眼。真的好怀念!当初这块玉佩,自己是缠着舅父要了几乎整个月,可没想到最后他却给了收养的义子。为了这件小事,当时自己还特地跑去跟母后哭诉了好久……果然该是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最后它还不是辗转到了她手上么。
冷然地望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息筱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构筑出亲生父亲应有的模样。他应该是高洁的?尊贵无比的?啊……或许就是元珏喜欢的那个人也说不定。如果是那样,他应该眉目清俊,儒雅中透出几分朗朗之气。
可光是这样,还远不足以想到一个具体的人。从来没有听过声音,也没有见过容貌,如何才能靠想象就喜欢上?!息筱倒是觉得,如果光是憎恨的话,即使什么都不知道倒是有可能做到。
“母亲是在跟我开玩笑么?”深深吸一口气,真开眼睛,息筱望着母亲灿然笑道,“刚才我什么都没听到。待会儿还要去与元珏道别,母亲还是早些回宫……不,现在或许还在梦中也说不定,等我清醒过来,便什么事都没了吧。”
轻笑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去,息筱却不忘将房门紧紧关上——那里面是触碰不得的东西,谁也不能看。
20.
“殿下的马已经备好。”见有人出来,守在门口的蝴蝶赶忙迎上去,对身后的内侍点点头,示意他快将殿下的马牵出来。
“备车,待会儿先去珍宝斋。”看也不看她,息筱直接走过去,对着躬身站在回廊侧的执事吩咐。昨日元珏才送了他一块玉佩,今日他可得先到珍宝斋去选件好物什,也可以当作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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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宝斋是皇城内数一数二的玉器店,里面但凡你想要的都有,就算没有,老板也能给你弄来。更重要的是,老板之后的老板,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有个王爷坐镇,自然就没人敢来掳这家的虎头。
既是皇家人开的铺子,皇室之人自是要特别对待。息筱刚进去,知道太子身份的掌柜赶忙将他迎到后院别室内。
“哟,可真是巧呢,哥哥也来了。”刚进到屋内,便见到息箓跟叔父坐在桌旁挑拣着盒中的玉器,息箓放下手中的一串珠链,对掌柜的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过来。
狐疑地看一眼那两个相对而坐的人,息筱微微挑眉,倒也什么话都不说。
可倒新鲜了,这两个人不是从来都不对盘么,怎么这会儿竟能坐在一起?看来他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是自己不明白的嘛……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自己明日就要出使,别说今日看到他们坐一块儿,就算看到他们两人滚躺在床上行那巫山云雨之事,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挑了个位置刚坐下,懒懒靠坐在椅子上的息沂初盯着他看了几下,突然开口笑道:“太子殿下容光满面,想必是最近好事不断。”
“叔父说笑了。”也不反驳,随手拿起一个玉镯在手上比划几下,息筱脸上流露出几分羞赧之意,“明日息筱便要出使,恐怕赶不及回来给叔父大婚道贺,干脆今日就一并将礼物给选了,还托得叔父送与我那未来的皇婶。”
两人言不由衷的话语让息箓听得郁闷,正待插嘴,却见到哥哥脸上竟露出甜蜜无比的神色,眼角眉梢都含着春情。
没来由的,一股郁气纠结在胸前,他猛地用力抓住哥哥的手,寒着一张脸道:“那个男人比叔父都好?比我也好?”
很多时候,很多事实都远比想象中更残酷,只是没有察觉。
等到经历过后却会忍不住回想,谎言或许不是正确的,但是比起被揭露出后所见到的丑陋,还是宁可自己是被骗的人。
息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很受男人喜欢的类型。虽然他会逢迎对方,但只在自己所能接受的范围内,或者说身体与自尊所能接受的范围内。在跟叔父越来越奇怪的相处中,他的自尊已经快比消磨殆尽,所以他决定斩断这段关系。或许叔父是先他一步察觉到了这种念头,还没等到他开口,两个人就自然而然地断了。
至于息箓,息筱还没听说过他对男色有过什么涉猎。从小的时候开始,这个仅比他小几个月的弟弟就被他当作私人的物品来看待。他会护着息箓,不管什么时候都跟息箓在一起,无论什么都愿意跟他分享,就像是别的皇兄在宫中豢养着的雀鸟——只不过他养的是人,不是鸟。
所以这个弟弟对他的依赖,他会非常高兴;当这个孩子犯了错,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的时候,息筱也不会生气……那是他对弟弟的教养还不够,不过也无所谓,只要那孩子继续粘着自己就够了。
然而息筱却没有想到,如果有一天突然发现,那个瘦小柔弱的孩子长大了,甚至能一只手就制止住他的行动,那时候他该怎么办。
“他比叔父好上数十倍,比你好过上百倍。”用力抽一下手,却没能挣脱息箓加之在身上的禁锢,息筱微微皱起眉,神色陡然大变。
如果是往常,他肯定不会对这种小事生气。可今日的情绪,不管怎么压抑都没法止住;又或者,他根本不想克制自己。反正他跟现在屋中的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关系,那个曾经跟他肌肤相亲的人不是叔父,所以他们也算不得乱伦,背德的快感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啊啊,真是可惜的很。
异样的情绪在心底慢慢翻滚煎熬,脑子里不停地响起什么奇妙的声音,让他头有些痛。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是被用力地捶打着,以身为人的经验应该觉得身体很痛,但脑海中就是拒绝发出痛苦的讯号,让他就连想抱怨的借口都找不到。
“你跟他上床了?”眯着眼睛看着神情有些恍惚的兄长,息箓脸色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上他?还是他上你?”
看来兄长大人还远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犯规。真是个罪孽的男人呀,不停地诱惑别人,却还偏偏摆出自己最无辜的表情。用可怜的人生经历来诠释他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想用受害者的身份淹没掉那份罪恶感。
“我上了他又怎么样?他上了我又如何?还是说,你也想尝尝味道?”伸手摸摸息箓那张跟父皇极为相似的脸,息筱冷声讥笑,“真是抱歉得很,你已经来晚了,下次记得早点排队。”比粗俗,他可不会输给这个没有被市井污染过的皇子殿下。
自顾自地说着,没有理会坐在旁边的叔父一脸看戏的模样,息筱眼中显出憎恨之色。这两个人,光是从容貌上就能看出有血缘关系,纵使轮廓长得不是很相似,但他们五官却是让人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这种话从这么娇嫩的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幻想破灭了呢!哥哥还真不愧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母子都一个样。”用手捏住息筱的下巴,息箓却没有像往日般沉稳,看到兄长陡然瞪大的双眼,他脸上虽是带笑,可话中的讥嘲之意却更加明显,“怎么?被我说中,所以恼羞成怒了?”心中的这个愤恨无处宣泄,恨不能将眼前之人的手腕给活生生给折断。
无法原谅这个人,绝对不原谅欺瞒他的兄长。虽然一直知道息筱对自己的兄长之情总是欠缺了点什么,但息箓并不在意。因为皇宫里本就没有纯粹的感情,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足够。然而却是直到昨天夜里,被父皇召唤到御书房内一番密谋后才知道,原来那个他尊了近十六年的兄长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皇后娘娘在嫁进皇宫之前,已经跟别的男人有染,不过是带着别人的种入宫。深爱那个女子的父皇不忍将她杀掉,只得含恨忍下屈辱,为堵悠悠众口还特地将孽种封为太子,从此皇后与嫡长子的地位昭然,那些怀疑皇后大婚后七个月变诞下麟儿的朝臣也从此住了口。
但不管怎么疼惜心爱的女人,父皇首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是一个男子,是家中妻儿的夫君与父亲。所以他可以为保喜欢的人而不惜替她掩盖失德之举,却不能将帝位传与外姓,太子必须要废。
“废掉太子后,你就是新的东宫之主”息箓只要一回想起来就还能感受到,父皇徐徐说出这番话时审视自己的目光有多阴冷,“太子后日出使,恐怕就不会再回来……所以你也不必担心太多。”
那一刻,他跪在殿内觉得心是揪着痛。是为父皇?还是为脑海中忽然闪现的冁然轻笑的那个人?不承认,绝对不承认!
难怪他会那么恬不知耻地跟叔父勾搭,难怪他生性淫贱——一想到曾经在息筱放荡不堪时,自己还拼命为他找借口,息箓就觉得愤恨难平。
“怎么样,还不快求饶?不然等一下手要是断掉了,哥哥可就后悔莫及呀。”笑吟吟地说着,息箓漆黑的眼中闪着几分残酷之意。
今日与叔父约在这里见面,就是为了错开皇族中人,想不到息筱却闯了进来。他若是怎么来的还怎么出去也便罢了,偏偏这个人还要在自己面前表现他的幸福甜蜜,那算什么?
没有叔父的日子就过得那么滋润?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今后恐怕连见面都不能就那么让他高兴?或许吧……既是如此,那就将早便有些歪曲的关系变得更扭斜,也无所谓。
没有理睬他的威胁,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屋顶上的梁柱,象是在算计着什么。转头看看息箓,见他还未有放手的意思,息筱忽而灿然一笑。就在弟弟微怔之时,他扬起另一只手,清脆的耳光声在房中响起。
“就算是断了,也不会求你。”挑挑眉,看着脸色陡然巨变的弟弟,息筱笑得更加欢快。他偏就不想让别人如意,尤其是息箓。
“叔父也会觉得不甘吧,您精心调教出来的这副身体被别的男人恣意品尝。”一个用力,干脆将息筱上半身压倒在桌面上,息箓却抬起头,对着还坐在一旁悠哉品茗的息沂初笑道。
双手被紧紧抓住压过头顶,上半身毫无防备地仰躺在桌面上,刚才还摆放在桌上的茶盏被尽数扫落到地上,几滴茶水飞溅到衣裳下摆处。
脚下用力踹向息箓,却被他突然用力握住双腿间的要害,息筱的腿顿时一软,不敢再动得厉害。怒目瞪向身前之人,没想到他竟还真放开了,手指在腰带处轻勾几下,玉带滑落地面,宽大的衣裳顿时敞开。
“看来你们勾搭的还不错,丞相千金沈家姑娘还真大度。”微微皱起眉,忽而转头冷冷地看着还端坐在一旁连脸色都未变的息沂初,息筱不禁冷嘲热讽。
虽然无意探寻这两个人今日再次相约到底所谓何事,但他也不想当作息箓的出气筒。更何况,从息箓方才的言语中也能听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而息沂初却连脸色都未变……很好,原谅他们两人都知道,只有他一人不知道,真是太好了。
如此看来,当初息沂初会选择跟自己上床,是为了替他英明神武的皇帝兄长出头?真是个过分的男人呀,居然让当时的自己那么期待。只是这个人实在太卑劣了些,就连演戏都不舍得演彻底。只不过还剩今日最后一日,他也不想再装成一个体贴侄儿的好叔父,真不愧是快要做权掌半壁朝堂的丞相的乘龙快婿之人,权势当头便什么都可以忍。
“我可是清清白白,跟息箓什么关系都没有,所以沈姑娘对我很是放心。”对息箓摆摆手,息沂初看着已经衣不蔽体的息筱,轻松笑道,“当我不在就好。”
在答应皇帝兄长不再跟息筱牵扯上关系,好好对待沈丞相的掌上明珠后,他便已经决定放手。反正不管再美味的身体,连续吃上四年也早就超出他的习惯,趁着这个机会放手也不错。更何况,息筱出使到生母的国家就会长居那边,不再回来——就算他想回来,也会不来了。
注定要失去的东西不必去苛求,反正新鲜美丽的少年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其实,他真的尝试过去喜爱息筱的。
当息筱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个孩子跟自己完全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因为是皇嫂的孩子,所以他努力把息筱当作自己的亲侄儿来看待。可当那层虚伪的关系被剥掉后,剩下的就只有谎言跟丑陋无比的现实。
如果单纯把这个孩子当作情人来看待,是不是会简单得多?息沂初不知道。也正是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就断掉了。不管是息筱决定的,还是皇兄决定的,或是他决定的,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根本没结果。
看着息箓将息筱扔到宽大的塌上,息沂初却是侧着头静静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