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佳冉离去之后,我木然呆坐良久,纷纷绕绕,乱七八糟的念想直让我头痛欲裂。索性灭了卧室里的所有明灯,在黑暗中稍稍寻得些许平静。这一夜被惊醒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拿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只触得一臂的冰凉。
楠儿给我的资料文案清清楚楚地显示,庄氏想要控股施氏只差一步了,恒丰集团董事长已经允诺会将手中全部的施氏股票转让给庄恒,价格还比市价略低一些。作为回报,庄恒以优厚的条件邀请恒丰入股庄氏旗下百盛在西部市场的投资。
恒丰的尼景平算是我的父执辈,与父亲私交甚深,父亲生前一直让他在施氏董事局内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父亲过世后,尼景平与我大哥关系渐渐冷淡下来,最近很少再出席施家的活动。原来,他与庄恒开始合作了。
其实大哥实实在在看小了庄恒,他以为庄恒只有得到我的股份才有可能完成并购,他以为施家根基牢固,只要我不“背叛”家门,庄恒就无法做大。其实,庄恒得到了恒丰的支持,完全不需要我,他足够掌控施氏了。只要再给庄恒一周的时间,办妥过渡的一应手续,施氏从此将改朝换代,一代豪门至此颠覆。
庄恒从不曾尝试从我这里走捷径,他宁可大费周章去搭通恒丰,也不愿向我透露个一言半语。或许他期待的只是我沉默,我中立,我亦如既往的不关心经济,不涉足商场纷争。我的质问,我的表态都硬生生的打碎了他最后的期望,我偏偏要改变本已注定的结局。庄家和施家的这场对峙,我选择的是我的家族,我对父亲的承诺。
庄恒是失望的吧?
我任性,我承认。至如今,我无法逃避,更无从逃避。尽一己之力,让父辈们的心血得以流传下去,我责无旁贷。所有的后果我只能一力承担!
再没有人在我睡梦中为我轻轻搭上一条毛毯,再没有人在我睡梦中将我放回温暖的被窝,再没有人在我惊醒时拍哄我的后背让我渐渐安定。
翌日清晨,我抖着手除去了自己鬓角边,明晃晃的刺痛着我眼睛的一抹银白。
漫漫长夜纵然难熬,朝阳初升的地方也未必便有美好的明天。失去了黑暗的庇佑,人只怕活得更加艰难。可再艰难,也要走下去。母亲生前说,一日未曾盖棺,一日不得定论,就是这个道理了。
我挑了一身罗兰紫套装,淡蓝丝巾打出风琴折,化了个能遮掩憔悴的妆容。头发轻轻挽起,用一簪珍珠盘在脑后。想了想又将无名指上的钻戒取下放入保险柜中,拿出母亲在我四十岁生日时与父亲一同送给我的玉石戒带上中指。就让父母的在天之灵多给我一份勇气吧。
收拾停当开门出去,正遇上准备服侍我起床的丫头们和一齐来的伏婷。她们愣了一愣,赶紧向我道了早安,悄声退在一边。我将手袋交给一个小丫头拎着,示意伏婷过来。
“通知庄氏秘书处,替我约恒丰集团的尼董,就说我想请他一道吃个便饭。另外请他们告诉徐佳冉小姐今天上午9点到我办公室来。”我对她交代。
“您的办公室?”她有些困惑。
“就用庄先生的办公室吧。”我抬头看见楠儿立在楼梯口望着我。
他若无其事的笑笑,“妈妈早。庄宇还未醒呢,真够懒的!”
我与楠儿之间的分歧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化解的开的。他显然是绝对的不明白我,不谅解我。之前他父亲做的一切决策他都无条件地服从,只有一点,他没有想过他父亲会不理智到把控股权无条件地交到了我的手上。然而,他是孝顺的孩子,纵然不明白我与他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候我在想,儿子说不定比我和他的父亲都要理智。
“那就让她好好睡吧。才从肯亚回来的,也不知受了多少累呢。”我淡淡的答道。
“肯亚?我还以为她一直在瑞士呢。那她寄瑞士的明信片给我干什么啊?疯了。”楠儿困惑的咕囊。
我无心理会他们姐弟之间的游戏,只是向楠儿询问,“与恒丰尼董的合作除了佳冉和上官鸿外,还有谁知道?”
“应该没有了。冉姨和上官uncle都是直接向爸爸汇报的。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前天梁太给我传真资料的时候我才知道。”
梁张清茵?她是庄恒的秘书,有些事她知道的并不比庄楠少。
乘车到庄氏,梁太早已在主席室外候着我了。进了办公室,她也不多废话,清清爽爽的问我,“庄太,我早上接到伏婷小姐电话,已经替您联系了尼董办公室,正在等待回复。接下来我手中的工作是否向伏婷小姐交接,亦或是您另外选人?”
我笑了笑,示意她坐在我对面,“你要离开?我并没有接到你的辞呈,也没有听庄先生提起过。是庄氏苛刻员工了么?”
她有些吃惊的看着我,不自然的将头稍稍低下。
我闭了闭眼,随即对着她道,“庄先生有事离港,我顶替他一段日子。我无意对庄氏改革些什么,除了个别企划案的调整,其余的业务和人事都与庄先生在时一样。”说这番话,我是真心诚意的。我来庄氏的目的只是要停止庄家对施家的收购打压,只要他们像这几十年来的相安无事,各走各的门路,各赚个的钱,各出各的名,这就够了。
梁张清茵在听完我说庄氏的人事不加变动时,将信将疑的望向我,这也难怪,在她心中我便如那夺了李家王朝的武后一般,穷毕生精力将大唐冠以武姓。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庄恒将主席之位拱手相让,且留下话说,任何人都不得阻止我的行为,哪怕是我整垮了庄氏也由得我。梁太跟了庄恒多年,她对庄恒的尊敬是可想而知的。其实不光是她,李继刚、宋天明、黄兴、甚至佳冉心里存的应该都是一个心思------我把庄恒弄疯了。
她想了想答道,“庄太您初到庄氏,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尽力。”
很好。她肯留下来帮我,无疑是很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了。我站起身来,示意谈话结束,她继续尽忠职守便好。
10点零五分,内线响起,“庄太,尼董说如果您方便的话他可以到庄氏来。”
“好,请回复他,十二点我在庄氏顶楼餐厅恭候他。”我才吩咐了佳冉停止处理与施家有关的一应事务,她自然今天上午不会去恒丰与尼景平继续谈合作细节。尼景平收到我的口信,要急急赶来庄氏查问究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由此可见,与庄氏的合作恒丰甚为重视,他见不到庄恒不知会不会察觉什么。见招拆招吧。
一个上午施氏股价有些不稳,应该是有散户听到了市场传言,恐慌抛售。大哥说他已经没有流动资金补仓了,我调动了我在瑞士银行户头上的一笔资金,打入相熟的经纪帐上,不管任何价位,全部扫货。我个人户头上的钱应该还能撑个一两天,我不想去动与庄恒的联名户口,更不可能动用集团资金。
两天的时间,放出对施家有利的消息,应该就能坚定外人对施氏的信心。有了投资者的信心,这一关就算挺过来了。
中午十二点尼景平准时出现,我吩咐大厨按湖南口味准备。他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小个子,爱吃辣。小的时候父亲在家里接待他总是少不了一道菜-----炒辣子。他一看菜就笑了,“蕴茹还记得我爱这个啊。来香港这么些年,这习惯是改不了了。上次庄主席请我吃饭,他倒是不吃辣么。”
我一愣,庄恒不是挺能吃辣子的吗?他的口味一向都比我重,也随和些。我曾经因为南方多湿热,容易上火,限制家里的厨师不准烧辣菜。还没几顿功夫,他就受不了的带着庄宇那丫头频频光顾九龙街边开的那一溜湘菜馆,川菜馆,连贵州菜馆也没漏掉。吃的庄宇眉开眼笑的,回来喝苦茶都心甘情愿。
“他是不常吃,这里的天气不是湿就是燥,人过得都难受。”想归想,话还是要说的。我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庄恒无辣不欢吧。
“庄主席身体好些了么?我原先还说,庄楠就可以出来主持大局了。你们毕竟谨慎。”尼景平眼中精光一现,随即又隐没在平静中。
我心中困惑之极,他好像并不意外我的出现,自动自发的认定了庄恒是休养身体去了。从庄恒离港到现在不过是短短两天的时间,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告知各界。下意识的嗯嗯了几声作为回应,只听他又道,“我上次向庄主席提起的那位WILL先生医术确实了得,我父亲的肝硬化都能被他控制住。不过我回去向太座一说,她就笑我了,她说‘人家蕴茹就是大医生,庄先生身体不适哪里需要我们多此一举。’也是,也是。”尼景平搓搓手掌笑了。
“来,我们干一杯。为了我们恒丰与庄氏的合作一切顺利。”他向我举杯,把合作二字说得很重。我一澟神,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个男人。
“尼董,不瞒您说,今天请你来确实是想谈谈我们合作的条件。我想让您按原计划转让您持有的施氏股份,但是我以个人名义承接,不算在庄氏集团的投资里。我按市价的两倍回收。”我话音还没落,他就将酒杯重重拍在桌面上,“那恒丰入股百丽在西部的投资又怎么算?”
“您可以按正常程序寻求入股。据我所知,庄氏很欢迎志同道合的投资伙伴。”
“之前我们所谈的一切凭什么全部推翻?如果庄氏出尔反尔,我拒绝转让任何施氏股份。庄主席的收购案恐怕也就要泡了汤了。”他有恃无恐,认定了庄恒急于完成这一并购,而我也不过是想要过河拆桥。
“尼董,您真的认为,庄先生要施氏,只有从你这里买一条路么?您别忘了,我也是施家的人。我所占的股份并不比你少!今天我仍然同意按双倍价格回收您的股份,不过是因为我看到您再和我大哥合作下去也没有默契和意义了,我按一个好价格收过来,您已经是得利了。你那一部分股票对我们其实意义不大,可对您却是想扔也扔不掉的烫手山芋。”在这姓尼的眼中,早就想出掉这部分股票。正巧庄恒找上他,他便顺水推舟,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当然不知道我在这场并购中扮演者什么样的角色,我赌他也不会相信,我会从中阻挠。
果然,他一下子怔住了。许久缓缓的道,“庄主席应该不是这样没有信用的人啊。”我心里一抖,确实,我这么做,蒙羞的会是庄恒的声誉。可既然我要私人收购他的股份,就不可能再答应作为回报让恒丰入股百盛,在众多相与庄氏合作的企业中,恒丰并不是条件最佳的。平白无故的选择恒丰入股百盛,我凭什么让董事局内的一众庄氏高层人认可?我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认为他们会像听庄恒的话那样服从于我!我能做的只是私了。不牵扯庄氏,纯粹一个人名义接下这部分股权,断了庄恒搭好的这条路,陪上庄恒的声誉。我是残忍的吧?
我暗暗苦笑,旋即望住尼景平,半步不让。
尼景平不甚愉快的离开,要我给他一点时间考虑。我点头应允。他提出要见庄恒,我拒绝了,只说庄氏现在的一应事宜都有我处置。老实说,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自己都闹不明白,外人又怎么敢妄加猜测!
我嘱咐经纪行以换股的形式将我控制中的股票动一动,同时放缓吸纳游散小股。直直造成了施氏起起伏伏的行情,换手率不断推高。终于,在下午收盘之后,我接到恒丰的电话,尼景平答应按我的条件出售,并强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他而言,这是只赚不赔的生意。
我稍稍舒了口气,两倍的价格承让,那意味着我一下子要拿出9位数字给他。瑞士银行的户头已经没有这么多的现钱了。我将头靠在宽大的皮椅里,动联名户口是唯一的办法了。我自己瑞士银行的折子是放在身边的,那是父母指定我领取的钱以及庄氏每年年终划到我账上的部分红利。我始终没有查过在汇利的户头有多少资金。只记得还在美国的时候一双儿女刚出世,庄恒要我签妥了一应的文件,说建联名户口。我签完了也就忘记了。
我亲自跑了一趟汇利,私银的主席米高勒亲自将我迎进了贵宾室。在我说明了来意之后,他立刻吩咐员工去为我整理一份帐单,操着他甚为熟练的粤语对我说,“您的这个户头一直由专人打理,为您这样的客人服务我们无限光荣。”这个英国人才来港上任不久,是个在中英双方都挺吃得开的人物。九七之后英资银行每每派人出任重要职位,都会在礼貌上知会特区政府,以及工商联盟。庄恒受勋的时候,他代表汇利弄了个足够份量的小型金紫荆送到庄氏来,一连几天都引得媒体争相报道。当时庄恒还淡淡的评了句,“银行人士,做事怎么这么高调?”楠儿笑说,“大概是弥补前任在胡天案上犯下的见死不救的错吧。”
记得庄恒还指教儿子,“就是这句话了,但凡做事,三思而行。”
我与他随意说笑两句,边接过了职员递过来的明细单。因为这是私人户头,米高勒便礼貌的告退了。我一个人坐在贵宾室里往账上看,一看真真是惊住了。
我以为我毕生不会对数字有反映了,可当我看到户头上那一连串的零时我做不得一点声响。从1984年香港地产开始解冻,庄恒每一年我生日的那一天都往账上存一笔钱。第一年他存上的与当年母亲在我结婚时给我的那笔钱一样多,并以此为基数,逐年递增。我心狠狠地一震,庄恒从来没有忘记当年是怎么起家的,庄恒用二十五年的时间,二十五倍的价格偿还着我当时给他的援助。更让我震惊的是,户主并不是我与庄恒联名,而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在贵宾室里面呆了多久,直到有人在门外轻轻的叩门。我下意识的抬手扶上自己的脸,触的一手濡湿。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米高勒微微讶异的目光中匆匆告辞。我谁也不想见,只想见庄恒,要他告诉我他究竟要干什么,他究竟要把我们彼此逼到什么地步。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错了,而且是我不愿面对的事情发生了。其实活到这个年龄,我宁可是别人对不住自己,也不愿承受自己对不住别人的事实。我有一个预感,真相揭开那天,受不了的人会是我。
第42章
股权收购的过程很顺利。保险起见,我通知了上官鸿。事情已成定局,他没有多评说什么,只在法律上把了关,以免往后有缠不清的牵扯。我将资金转入恒丰指定的账上,得到了那百分之六的施氏股份。至此,我手中持有的份额超过了庄氏掌控的比例,成为了继大哥之后庄氏的第二大股东。只要我和大哥不动摇,不允许,施家基本可以免去改朝换代的危险。
大哥知道后,很有一点点地欣喜若狂。他将我抱了个满怀,已经很久很久,我们兄妹二人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密。
记得那会儿我们都还小,我上的女校里很有几个耀武扬威的英国孩子。呈交作业的时候,她们将我的报告copy了,再反咬我一口,一齐指证我窃取他人成果。这在当时是很大的罪过了,我百口莫辩,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回家。还是大哥找到学校,把我带了出去。后来,那几个冤枉了我的学生陆陆续续的转到了别家学校,曾经严厉指责过我的教授郑重地跟我道歉。大哥牵了我的手,很认真地告诉我,“蕴茹,你有权决定原谅还是不原谅。”他严肃地神情直直让我相信,就算受了再大的委屈,哥哥也会帮我讨回公道。
因为这件事,我很有一阵子崇拜大哥,心甘情愿的做他的小跟班,即使被他不耐烦地呵斥也屁颠屁颠的。母亲惊讶于我的百折不挠,在得知了整件事后,叹息着说,“亲兄妹就是亲兄妹,毕竟是一致对外的。”
如今的我们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情怀,红尘俗世种种繁杂磨得他事故了,我也圆滑了,利益牵扯纠结在我们之间,蓦然回首竟然发现,我们差一点就要撕破亲情,变成敌人。不是不恐惧的。
“蕴茹,你回施家来帮我吧。正正经经的入董事局,任常务副主席如何?”大哥递给我一杯白兰地。
我拍拍额头啼笑皆非。怎么,一个从来不入商界的女人一夕之间竟要身兼两家上市公司的主席职务么?是时代发展的太快,还是我的观念太陈旧?如果我应允了让消息传播于世,时代杂志接下来的封面人物是不是应该由我唱主角了?
我摇摇头,为什么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就这么难!总有那么多的勉为其难一次次将你推向风口浪尖?隔行如隔山,我绝对没打算在半辈子时间都过去了的今天,开拓我的新事业。我要得只是找回那个男人,告诉他就当我们过往种种无论谁亏欠了谁,谁辜负了谁,谁伤害了谁,都就此作罢。从此之后,就安安静静的去做那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哥,我不会到公司来的。庄氏那边我们会慢慢交给庄楠,他还年轻,在商场上你还得帮我们多提点着他。我答应父亲的,也算是尽力完成了。毕竟你才是施家真正的守护人和掌舵者。”我轻轻摇晃着高脚杯,看着晶莹的液体缓缓流动。脑子里想的都是我该去哪里把庄恒找回来。
大哥慢慢站立起来,肃声说,“你们有这个打算?庄恒也答应了?”
我不解的看着严肃的他,纳闷的问,“怎么了?”
他一怔,不自然的笑笑,“没什么,有些吃惊而已。要一个男人放弃呼风唤雨的权威退下来休养哪里会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你们女人年龄再大,还是幼稚的。”
我暗暗撇撇嘴,腹诽着,有什么难的?我看庄恒走的比谁都洒脱。风里来浪里去的几十年,铁人也磨累了,人生苦短,即使行乐才是真的。我摇摇头,没说什么。
“蕴茹,不管怎么样,既然你不打算亲自到施氏来,那么不如你签一份授权书,我们两人的股份合在一起,我以后说话办事不是更有分量么。这样对施氏的长远发展也好。”大哥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眼睛里流露的俱是对我的期盼。
我怎么这段时间净跟股权闹上了,莫名其妙的收了一笔,又绞尽脑汁的买了一笔,现在还被要求再转出去一笔。想想也是,我不行使股东权利,弃权也是没用,交给大哥他还能以备不时之需。大哥总不至于自己把施家给败掉,再闹个身败名裂吧。
“也好,你嘱秦涛到庄园来一趟吧。”我点头应允了。
大哥频频点头,连声道,“我马上要他准备,蕴茹,你放心,我一定让施家比父亲在的时候更加辉煌。”他满面红光的样子,不期然的确让我想起了前些天门庭萧索,他一人自斟自饮的场面。
会庄园的路上我盘算着将手头的事情做个了结,再嘱梁太订一张赴美的机票。庄恒既然说是去美国,就应该是在那儿的。只希望我们彼此冷静了这段时间,都能心平气和了。我们都不小了,能过去的,就过去吧。
路上接到杨林的电话,听她絮絮叨叨的跟我抱怨这段时间谁也找不到了。穆怡不在港,佳冉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我也找不到人影。我无奈,这些天的是又怎么可能说的清楚呢。好声好气的让她平静下来,转开话题,她有些兴奋又难掩遗憾的说,“知道么,Dr.Willson前两个星期来港讲学了,还要养和来参观巡视了一圈。偏偏我们统统都在广州,回来上班这几天,到处都是那帮小破孩炫耀自己与他的合影,差点没气死我。我从入这行起就想见他,偏偏人家神秘的要死,只为欧洲皇家学会做导师。这次这样的大好机会,我怎么就错过了,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能怪杨林夸张,Willson确实是我们一代人的“偶像”了。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他的肝脏临床手术和肿瘤尖端研究就是教科书上的经典案例,他是芬兰籍医学家,受聘英国皇家医学研究所,同时被比利时、荷兰、卢森堡的皇家医学会同时聘为名誉主席。美国普林斯顿的校长几次请他赴美讲学,都引起了医学界极大的反响。他的研究领域覆盖的极为广泛,曾华成评价说willson是广而精的大师级人物。这次能请动他来养和,无疑是极大的面子了。我都不禁为了错失这样的机会而遗憾。
“对了,听说他又赴美了。你说,我要不要请个假去追寻一下他的足迹?”杨林在电话里不死心的盘算。
“是,尽管去吧。踏遍美利坚共和国的土地追寻你的梦想,放任你家天天在港自生自灭,多伟大阿!”我凉凉的附和。这人,脑子里净是些什么念头。
“唉,是啊,我还是孩子的妈呢。算了算了。要是早个二十年,我就再闭门苦读,一心一意的考他的助手去。”杨林哀叹。
回到庄园,看见佳冉连同宋天明都在,应该是有话要跟我说。我将他们带至书房,佳冉开了口,“庄太,我与宋董商量了一下,决定百盛在中国的投资还是按原定计划邀请恒丰与我们合作。这是企划案,希望您能批准。”
我皱了皱眉,在他二人脸上看来看去,他们也坦坦荡荡的沉默着。在我与尼景平私了之后,宋天明和佳冉一起主持西部投资项目。我曾翻阅过连同恒丰在内的五家待选集团,当然清楚恒丰不是最佳的选择。且不说别的,韩氏出俱的条件就要比恒丰优厚,韩津一直是我很喜欢的年轻人,听他父亲说,他主动要求上中国西部去锻炼。凭心而论我是比较属意韩家的。可显然,佳冉他们有别的考量。
在他们平静地脸庞上,我看得出,他们将庄恒的声誉放在了经济利益之上!
他们不要尼景平有一丝一毫的怨愤,从而累极庄恒。
“嫂子,我们知道,您不好开口要我们选定恒丰,您和恒哥都不会做一言堂。我们衡量过了,恒丰的条件也不是不可行的,况且这是恒哥亲自把了关的。”宋天明轻轻的说。
面对他们,我只有深深的欣慰和感动。就凭有这样的追随者,庄恒已然是成功的了。但愿庄氏交到庄楠手上,他能拥有如他父亲一般魄力和福气。
“听听庄楠的意思吧,他在内地也呆过不短的时间,让他来决定也算合适。”我揉了揉眉心缓缓的道。佳冉点头退了出去,亲自寻了楠儿来。
这孩子可能才赶回来,气息很是急促,脸颊泛着点潮红。他随佳冉进来的一瞬,略带惊慌的双眸直直的望向我,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我心里微微一震,多少年没有见过楠儿这般的欲言又止了,庄楠有他超脱年龄的成熟稳重,又从小就接受庄恒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那一套教育,让我这个做母亲的都几乎忘了他也只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孩子。
记得去年加拿大温哥华商务代表团来港,本应由庄恒设宴为他们接风的。偏偏那两日我刚从瑞士滑雪回来,也不知是时差没调过来还是年纪大了体质跟着弱了,一抵埠就闹胃病连带着重感冒。庄恒基本上是寸步不离我身,根本顾不得其他。庄氏公关部的孔宁生来请示宴会安排,庄恒只吩咐他去和庄楠商量。
温哥华的这个商务代表团每次来港总要在离岸业务上与港方诸多争执,接待这群人总要让香港的工商联合会大伤脑筋。团长米斯顿先生历来只有在与庄恒的谈判中才会乖乖收敛他狡猾十足的做派,诚心诚意唱一出皆大欢喜的戏码来。
我原本担心楠儿应付不来这个场面,可是当我和庄恒一起观看转播到庄园的实况视频,当我看到楠儿西装革履从容不迫的与米斯顿相对而坐,洒脱大方的款款而谈时,庄恒深沉严肃的神色中透出了一抹掩饰不住的骄傲。
中加双方的谈判出乎意料的顺利。米斯顿几乎没有给庄楠设置任何障碍,像是有心成全他打赢这漂亮的一仗似的。后来有一天庄宇乐颠颠的捧着本杂志过来,封面就是庄楠和乔沁一起站在马哥勃罗酒店前与米斯顿道别,还配上挺有趣的三个字“忘年交”。我问儿子怎么会跟这个加拿大人如此熟络,他一本正经的回答我,“我跟他都喜欢吃鸡蛋卷饼,不喜欢吃牛排。”庄恒得知此事后不禁叹息,前几年的辛苦准备似乎都有些绕弯路了。
然而现在,庄楠的神色分明就是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拿不定主意了。
我以眼神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快的定了定神,笑了笑,问道,“妈咪,怎么了?”有天明和佳冉在场,我也不好多追问什么。指了指台面上的计划书,“你宋叔叔他们的意见是选恒丰,你怎么看?”
楠儿接过报告扫了几眼,肯定地说,“不要恒丰,选韩氏。经此一役,庄氏并不亏欠恒丰什么,西部是一个全新的市场,选择最佳的合作伙伴才是对庄氏最有利的。爸爸也不会在乎空穴来风的传言!”
儿子的想法跟我一样,于公于私,尼景平已经是赚了,若是还有埋怨也就不是一个老道的商场中人了。一事归一事,既然我私下与他作了股权了断,又巴巴的将合作权签给恒丰,只会更落人口实,届时要交待的可就不只韩氏一家了。
宋天明和佳冉一齐站起身来,彼此之间都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说他们是下属不如说是朋友更为妥贴一些。“我们明白了,是我们考虑不周,一切都按程序进行。明日的记者招待会我知道怎么做了。”佳冉打趣道,“这下韩氏的开发部可有的忙了。”
我也站了起来,让儿子送佳冉回去,只留下了宋天明在庄园一起吃晚饭。
他单独对着我,有些尴尬,有些沉默。三番四次张口欲言,终究只是不着痕迹的称赞着家里厨师的手艺又精进了。
当年我还是从宋天明口中得知骆清珏母女的事情,我与庄恒之间的事,宋天明了解的大概比庄宇他们姐弟俩还要清楚。
“时光真是一晃即过,我们初见的时候庄宇他们都还不会说话呢,这一下子眼看着都要成家立室了,这么些年多亏你一直跟在我们身边为庄氏操心,也为我们操心。”我冲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自己先喝了一口。
他忙不迭的喝下了自己杯中酒,“嫂子言重了。是您和恒哥一直都提携我,看得起我。前两天我还跟太太说,要是没遇上你们,我现在可能也就只是在唐人街开个小餐馆,碌碌一生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告诉我,他说这番话是诚心诚意的。
“也许开餐馆有开餐馆的自在呢。”我轻轻的说了一句。时光如果重来一遍,我会不会宁可选择与庄恒庸庸终老,虽然平淡,可是也安稳幸福。
宋天明久久不语,眼中变幻莫名。也是奋斗了半生的人,风里来浪里去,他心中只怕也算不清楚这番得失,徒留惆怅罢了。
我自失的一笑,收回心思。“天明,过些天我会离开香港,到美国去。庄氏的执行权我会委托给庄楠。他毕竟年轻,以后庄氏的事情,还要你多多帮着他。”
他听了这句话竟失手碰翻了手边的酒杯,很是震惊的望着我。
“嫂子当真?”他似乎费了许多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不怪恒哥了?您不把庄氏……我还以为,唉,我失态了。”
“你以为什么?我会趁机让庄氏消失,让施氏一家独大?庄恒是这么跟你说的?”我苦笑的问。庄恒临行之前应该是要跟宋天明交待一番的吧。他这么认为也是人之常情。
宋天明闻言倒了一大杯伏尔加,仰头灌了,眼神有些迷惘又有些怜悯。他幽幽道:“恒哥只嘱咐过我好好帮着您,顺着您的意思做。其实,这些年我看着你们走过来,您辛苦,恒哥也苦。好多时候您在医院加班,我就陪着恒哥在车里喝酒,守在医院外面。嫂子您一定不知道,这几年来没有一个人能在当天下午5点之前订下与恒哥的饭局,他说他已经对不住您了,不能再错失跟您在一起的任何时光。”
我心中一阵酸楚,是爱是恨已经很难分得清楚,他伤我,我伤他,谁又对得起谁,谁又负了谁?我用力摇了摇头,想起父亲的话,男人一生可能只有一个爱人,但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两天前女儿才问过我,“妈妈,这个世上有没有纯粹的爱情,不含一点杂质,就是简简单单,一男一女,相爱终生?”
我仰头望着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叹息着告诉她,很难很难。
我已不复当年的执著,纯粹的爱情是我十五岁之前的梦,到了今时今日我连鼓励女儿去追寻这样的梦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一直觉得女儿的路与我有着太多的相似,我也一直庆幸她比我活得潇洒活得自在。我只求在感情路上她走得顺利些,哪怕平淡些,简单些。
“嫂子,恒哥离港前那段时间精神一直不大好。我一直劝他休息,他总说等您出差回来就了解手上所有的事,找个清静的地方跟您过安生日子。香港的天就算翻过来他也不理了。”宋天明无限唏嘘,又笑笑,“这下好了,恒哥总算能达成心愿了。”
第43章
说完他将自己的酒杯满上,又不由分说的给我也倒上,“嫂子,我敬你。就为这么些年的情份,只要楠少爷需要,我宋天明决不说半个不字。”
他是真心为我们高兴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我和庄恒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大喜大悲后我们只想归于平静;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我今晚的托付许给他的是荣耀是责任更是情谊。
既然喝开了,索性也就不避忌什么了。我与他喝着酒聊起一些似乎已经封尘的陈年旧事。“那会儿我刚到美国,一进交易行跟的就是恒哥。后来听说他要出来单干,我什么也没想就和继刚打了辞职报告,当时就觉得跟着恒哥干心里踏实。百盛刚起步的时候,都顾不上回家,嫂子您也没少给我们送饭过来。就那时候西大道上的中餐怎么就那么好吃。我跟继刚还以为是您自己做的,结果恒哥还打趣说要是您做的,他就一人全吃了,不让我俩吃。免得我们一起闹肚子。哈哈哈……”
我也笑了。我的手艺当年差,到如今不提也罢。庄恒没少拿这个打趣我,顺便教育女儿还是要学一两手傍身的本事才好。当时言笑晏晏,苦中作乐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在美国的那段时光是我们夫妻最舒畅最惬意的时光,虽然不如今日这般富贵瞩目,但是过的踏实快乐。美国也许会是我们的福地,成全了我们过去新婚燕尔的幸福,也等待着我们即将到来的重逢。但愿我们这两个容易迷路的人,不再错过。
楠儿回来时宋天明已经告辞离去,我正一个人在花房里摆弄我那盆秀气的“寐冉”,女儿是不大爱这些的,总说它们是温室里的宝贝,经不得风雨,她总是喜欢生命力强的东西。不知道将来的儿媳妇是否能在这些花中看出个味道来,她毕竟是会活得没那么随心所欲。我到底是有些偏心的,可以容许宇儿尽情挥洒展翅翱翔,却要求媳妇稳当端正有大家之风。外面想走进庄园的女孩不知凡几,我都替他们辛苦。
“妈妈,您在这里。”楠儿走到我身边,顺势扶我坐在竹椅上。大概是我喝得有些过了,闻着满室兰花发出的淡淡清香,微微的发晕,竟看不清眼前逆光而立的儿子,只觉得他的眸子里盛里许许多多的话却又稳稳的闭住了。罢了,不管他有多少的不理解,甚至不原谅,我都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他身上的担子够重了,不必再背上父辈的纠葛。
“你任代主席的文件明天我就会前发下去,儿子,好好干。妈妈等了这么多年,也就是希望你能顺顺利利的把庄氏接过去。你姐姐志不在商,庄家的担子说到底是要你一个人扛起来的。你父亲暂时离港,对你是个极好的锻炼。”我拍拍他,他蹲在我是身前,让我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还是个极小极小的孩子,是那个在黑暗的夜晚要出门找妈妈的孩子。
不管我和庄恒是如何走过这些年的,我们的孩子毕竟是好好的,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长大了。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尽力了,没有什么遗憾。
“是的,妈妈。我回来的时候宋叔给我打了电话,我不会让您和爸爸失望的。我能处理好公司的事,也会照顾好家里,照顾好庄宇,不让她出任何事。”楠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却不失坚定的回答。
我失笑了,楠儿一直不忿自己是个弟弟的身份,这孩子保护欲挺强,纵向名正言顺的将庄宇当成妹妹一般照顾。这下好了,可算让他找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了。至于庄宇吃不吃他这一套,我可就不好说了。
“乔沁可是有好长时间没到庄园来了,说不定妈妈将来这个花房还要交给她来打理了。”我随意的与儿子聊着。
庄楠收起了适才郑重地样子,摸摸鼻子环视了满房的繁花似锦,微微笑道,“看来我要让她赶紧到日本香早稻去修个园艺学位回来,要不然还真接不了您这班。”回一回气又道,“这阵子搞上市的公司特别多,投行也就加倍的忙,我这事多,见得也少了。昨天才通了电话,说是刚打算飞瑞士。她自己也叫苦,每次都说办完一个案子就不干了,可哪里舍得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而又宠腻的微笑。我微微叹气,这两父子怎么如此的相像,我轻轻抚了抚儿子的乌发。楠儿小的时候和宇儿长得一模一样,身上都有好闻的奶香味。我最喜欢把他们俩穿上同样的小衣裳,小鞋子,带着一样的小帽子,水灵灵的娃娃一般,粉嫩嫩的只想让人抱了就再不松手。他们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每当我一下班回来,还没走进社区大门,便见着天使般的两个宝贝一前一后跌跌撞撞的向我跑来。那一刻,纵然拿整个天下给我,我也不换!
如今望着儿子那一抹掩盖不住的温柔竟让我有一刻失神的心酸。难怪古往今来,多少女人幽幽叹息过同样一句话,儿子大了,娘也老了。我养育他成长,他却终究不会是那个陪我一辈子的人。
父亲病了的那段时间,我常常回施家去,有时候会不经意撞上容姨在榻前仔仔细细的给父亲整治水果拼盘,那认真的样子好几次都让我看失了神。有一次我听见父亲对她轻轻说,“你别整日憋在家里,出去会会朋友,弄个排场出来热闹热闹也好,成日守着我做什么。”容姨摇了摇头,望住父亲,良久才答一句:“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样,我知足了。”父亲皱了皱眉,病中脸色虽然苍白,目光仍是炯炯有神的,似乎有些不豫,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最后终是闭上了眼睛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室内静的只能听见父亲有些粗重不一的喘息声。一点点午后的阳光洒进房中,庭院的法国梧桐隔着落地玻璃窗缓缓摆动,花园中英格兰玫瑰正好开了,芳香弥漫。他二人一坐一卧,容姨漾出的知足的笑容让我不忍打扰了他们,让我再也无法对这个从母亲手中“抢了”父亲的女人再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一个伴,或许就是人一生最大的奢愿。从这一点上来说,母亲是幸福的,父亲陪着她走到终点;父亲也是幸福的,容姨守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愿父母佑我!
“纪纲叔昨天给了我一个电话,说爸爸前天到总部去看了看,交代了一些事情就离开了。也不让人跟着,说是想静一静。给他预留的套房都空着,长岛的管家也说没有见到人。纪纲叔也是左右为难,想跟您联系又有顾忌,现在您肯到那边去实在是太好了。”楠儿的声音唤回了沉思中的我。
我有些疑惑的问儿子,“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能找到你父亲?他要是成心闹失踪,丢下这一大摊子事撒手不管了,这大一个世界我到哪里找人去?”
楠儿闻言望住了我,竟带着一丝叹息和神往,“父亲离港前嘱咐了我要听您的话,不能再顶撞您,庄氏的未来由您来掌舵时我问他,要是您撑不下这个场面怎么办。他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愿你的母亲还需要我。’父亲是那样一个强不可撼的男人,只有那一天,我居然发现他也会完全没有方向,完全失掉自信,他剩下的只有等待。我知道,只要您愿意,只要您高兴,您一定知道爸爸在哪里,知道怎么让他回家。”
我心中仿佛有水晶般的屏障轻轻碎了,有万千感情如决堤般的潮水淹没心田。
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一直都知道。十年前,在我重新回到庄园的那天,他坐在佯睡了的我身边,抚着我的发告诉我,这一世就算我怨他恨他,他也要守着我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在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家里为我亮一盏明灯。
当时我的一行泪滑落,再苦再失望依旧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十年了,当我知道他飞往美国的时候,心中还是莫名的安定。我相信,他会在那里,在那个美丽的湖畔,在那所最平凡无奇的房子里等着我。这些天,我下的每一个命令,决定的每一件事,都或多或少的出乎一些人的意料。等着看我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的人不在少数,可是他们都失望了。并不是我有多镇定,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
第44章
念头一起,眼前仿佛满满的俱是他熟悉而又遥远的身影,我碰不着,躲不掉。一颗心被冲打得迷失了方向,百转千回只愿此时他轻轻在耳边说一句,“蕴茹,我在。”
耳边真有沉沉的男声响起,却是我的儿子:“妈咪,不早了,我陪你回房去。”他顺势扶了我起来,有些不满的唠叨我,“晚上风那么大,你到花园来也不加衣服。难怪季节时令一变,爸爸都如临大敌的样子,恨不能24小时把你看管在身边。”我有些恍惚的听着楠儿的话,“嗯?”了一声。
“不说别的了,我还记不记得前几年有一次,我还在庄氏实习。那时候正跟土地资源规划署的人谈红星发展的那块地。那阵子为了这个项目,庄氏所有高层都是高度紧张,所有的筹备会议都是爸爸亲自召开的,连宋叔都说不上话,绝对保密级别。开会中途我秘书居然递了免提进来,说您有电话找我。我一愣还想说小秘书太大胆子了,这样的时候都敢接进来。结果爸爸就那么一扫我,眉头一皱,问我要过了电话,听了两下就宣布让宋叔继续替他主持……”
我隐约想起那件事来。那时候正赶上流感季节,急症室每天都是人满为患的,我连熬了3天,胃病犯了,头也疼的要死。吃了点药之后趴在办公桌上半天起不来。晕乎乎的只想找个人陪我回家,人在病中总是想找个亲人。电话打到楠儿手机上,他却转了秘书台。我无奈的报上大名打算挂电话,还暗自嘲笑自己越活越没出息了。结果秘书小姐诚惶诚恐的在电话那头说,“庄太,您等一下,我马上给您接过去。”我迷迷瞪瞪的就听有人问,“你怎么了?在哪里呢?”我只顾的回答,也没力气去计较楠儿怎么这么没礼貌,“医院呢。有些不舒服。”“在门口等着,我马上到。”说着那边就把电话挂了。我当时只觉得欣慰,不管你多么的习惯于被人前呼后拥,可到了事前,需要的恐怕只是那一两个人。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庄恒的座驾正好到了。后面的事我记不太真切,只知道又麻烦崔炯了,连带着曾sir那里放了我一个礼拜的长假。要知道在养和多年,我还甚少为了生病而请长假。
“您是说得轻松,爸爸当时那个表情凝重的呀,我心里都一惊,也不知道您到底怎么了。宋叔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故作镇定的说,各部门继续汇报。我匆匆忙忙跟了出来,就只看到爸爸的车开走了。后来我才知道,爸爸的秘书团都知道一个规矩,您的电话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接进去,我的那个小秘书是梁太临时从50楼调派下来给我的。”
我的脑子被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得清醒了许多。我们真的是一对别扭的夫妻是不是?明明都在乎,明明都放不开,却都无力再去追求年少时那烈火般的爱情,不敢再谈独一无二,不敢再谈一心一意。母亲生前对我说,人年纪越大,越怕失去,手中只要握有自己所珍惜的,就不敢再去改变。
肩膀上陡然一暖,楠儿把外衣罩在了我的身上。我笑笑伸手挽住了他。他的良苦用心我都知道,他是想拼命告诉我他心中那些个我不了解的事情,拼命证明给我看他的父亲是多么的在乎我。他闪亮坚毅的目光遮不住纯纯赤子之心。一个执著,懂得去爱人,去珍惜人的孩子,可以算得上是我最深的慰藉了吧。
杨林说天天自从见过楠儿,就再也没有迷过所谓的大天王小王子们,还公开在她的姐妹淘中间宣称找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同时高度肯定了童话小说的纪实性。拥有了太多光彩亮丽夺目照人,我一直都不忘提醒两个孩子现实总是要比理想来的残酷,越是受瞩目,越是容易背上无形的枷锁,迷失自我,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我旁敲侧击的告诉儿子,王子和公主恐怕会遇到许多波折,不会顺顺利利的白头偕老。结果楠儿满不在乎的回答我,“怕什么?我又不是王子,普通人一个罢了。”不自视过高,不妄自菲薄,我自问在儿子这个年龄还做不到他的这份超脱。
“太太,今天您跟宋先生喝的可不少,我让厨房准备了醒酒梅汤,喝一点舒服些。”福庆在主屋门口候着我,见我点点头便转身去端梅汤。她历来心细,庄恒离开后的这段日子更是体贴入微的陪在我身边,与伏婷配合着照顾我的生活。
我看了儿子一眼,想让他去忙自己的事,不必陪着我了。他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福庆的背影,出了神一般。
我有些诧异的推推他,“怎么了?”
他一惊回神,听我发问,呆了两秒才答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从小福姨就在咱们家,我和庄宇小时候淘气,还拿毛笔画福姨的衣裳呢。”
我一听也笑了,这两个孩子刚回香港那会儿,什么都觉得新奇,淘的没天没地的。有一次我与庄恒去赴晚宴,回来便发现福庆的神色不对,荣妈气呼呼的告状。两个小家伙不想写大字功课,妄图拿以前的旧作充数,共商“大计”的时候被福庆逮个正着。福庆威胁说要告诉我们,宇儿撒娇未果,竟带领楠儿往福庆的白衬衣上划了四个大字“精忠报国”。庄恒气的大晚上的把两个孩子从房间挖出来,一边背论语一边洗福庆的衬衣。“工人是我们请来照顾你们生活的,不是让你们使唤欺侮的。”庄恒时不时总要声色荏厉的训两个孩子。庄园内绝不允许有恶主欺奴的事发生。
“妈咪,福姨这么多年照顾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家里人会不会怪我们。”楠儿对我说。我一怔,别的佣人是荣妈、福庆和庄氏保安部挑过来的,他们挑的也都是些操行良好清清白白的孩子。我每次只是象征性的看一看,有时亲自跟新来的工人说上几句,庄恒基本上不管庄园里的琐事。每逢农历新年,按中国的传统有封红包的习俗,他都是陪着我转一圈给每个人发完利是鼓励几句就算完了。
荣妈和福庆是我一直在意的。前些日子我要给福庆安排移民,想让她就此离开香港的是是非非,不必跟着我起起伏伏的。可她执意不肯,我想她已经是把我们当家人了,我在心底也早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妹妹。既然如此有缘,惜缘就好。想到这里,我对楠儿说,“你福姨这半辈子都耗在我们家了,你要知道感激,以后就算我不在香港,你也要厚待她。”
“嗯。妈咪,这次您去美国,就不用福姨陪着了吧?”儿子问我,听起来到似有几分打趣地味道。
我有些窘迫,瞪了他一眼。他吐了吐舌头,一脸无辜的笑了。
“来,太太,您慢慢喝。厨房今天炖的燕窝粥我看了看还不错,等小姐回来我给她准备着。少爷是不吃这些的,您别怪我多嘴,老是饮咖啡也不大好。”福庆端了汤上来,一边忙碌一边絮絮的说着,我听了深以为然的对庄楠点头。
这个熬夜的坏习惯他算是定型了。华尔街股市并不会因港人的睡眠而停止交易。庄恒当年还在任操盘手的时候夜夜比我复习考试睡得还晚,不过他倒是很少用咖啡来提神,多少年了他始终不喜欢那个味道,他宁可喝烈酒。楠儿就不一样了,把咖啡当生活必备品,空闲时还自己专程订了古巴咖啡豆摆弄着咖啡机磨古巴蓝山咖啡,说是迷那种呆着泥土味的苦涩。
楠儿就象往日那般温和的笑笑,顾左右而言他,“庄宇怎么还没回来,不像话,眼看着都要到门禁时间了。我派车去接她好了。”说着还煞有介事的站起身往外走。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宇儿晚归,楠儿什么时候管过。每次庄恒训女儿,庄楠都是在旁边打保票,信誓旦旦:“爸爸,我们都在一起的。还有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我们家一直都有门禁,庄恒曾严肃的板起面孔对儿女们说:“你们一日没有成家,就由不得你们在外面没轻没重的胡闹,上那些不知所谓的头条。我不想在娱乐版看到你们人和一个人的照片。”
其实说老实话,这些年他们没被疯狂的追拍,除了这两姐弟还算乖,实在也是因为庄氏公关部、保卫部的功夫到家了。连穆怡都跟我说过,“你们家的人都难拍。那些保镖灵敏的比狗仔还厉害。”
不过楠儿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临走前我还得跟女儿谈谈。我也很长时间没见王竞了,也不知道对未来他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没有。庄家的女婿,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45章
我不再去理会楠儿,自己先回卧房去。楼梯之下儿子还叮嘱一句,“妈妈小心些,好好休息。”我扯了扯嘴角,挥手让下人们退下。累了一天的人,是该睡个好觉,做个好梦。漫漫长夜,他们每个人可能都比我容易渡过。
既是难以入睡,索性起来整整东西。这一走,肯定是要有段日子不会回到庄园来。香港的生活我跟庄恒都过得太累了,一年多前到去瑞士去开研讨会,我无意间在洛桑郊区看到了一片别墅群。那是片被绿色包围的山庄,青山、绿草、浅溪、绿树。置身其中就被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绿包裹着;微风似孩子的小手,嫩嫩的,软软的抚上面颊,一腔浊气就那么自自然然的被洗涤一空;伸出双臂,只觉天地浑然一体,俱成纯洁人间。就一眼的功夫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原以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一方净土,可它生生地就来到我身边。
问了当地的人才知道,这片山庄就叫绿庄。最早的主人是德国流亡的侯爵,现在由他的后代们拥有,这些真正的贵族们行事极为低调,平常连人都见不到,给这绿庄平添一份神秘。我听了只得作罢,如此美妙的私家地界又怎么可能转手让予他人呢?
遗憾回港,总还是忘记不了那一抹磁场般诱人的绿色。晚餐桌上与庄恒和两个孩子吃饭的时候,我连食不语的规矩都顾不得守,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俗人一般给他们讲我见到的那个世外桃源。青春溢扬的孩子们又怎么会懂得我寻找安定的心情,他们追求的是刺激、是不同凡响、是惊世骇俗,他们怎么也无法体会那片郁郁葱葱给我带来的震撼。楠儿好脾气的点头:“环保、环保好。”宇儿却连敷衍都不屑,“妈咪,你真的是大惊小怪的,要看花花草草的我们家花园不多的是!要不然你干脆当个无国界医生吧,我们一起去非洲,那才叫震撼。”
女儿总是鼓励我,想把我拉进无国界医生组织,只是……我看了一眼庄恒,果然,原本还饶有兴致听我们讲话的他脸色阴了下来,一边给我夹菜一边沉声说,“胡闹,你妈妈的身体能受得了跟你一样到处乱跑么?”
宇儿冲楠儿扮个鬼脸,两个小家伙鬼鬼祟祟的笑了。晚饭后他们俩还有别的活动,便结伴出去了。我在诊断室整理会议材料,庄恒难得的走了进来,牵起我,“刚吃完饭就坐着,也不怕积了食。陪我走走吧。”我随他在花园里散步,月色之下他的神情仍然有些凝重。我绷不住笑了,扯了他的衣袖,轻轻晃晃,“我可没打算去非洲,光养和的一摊子事就够累我了。过段时间我想就退下来算了。”他脚步猛地一顿,攥紧了我的手,“真的吗?蕴茹你当真?”五十多岁的人了,那目光欣喜地让我想起了得到渴望已久的棒棒糖的孩童。
这让要让佳冉知道恐怕又要大跌眼镜了。她不知道多少次跟我嘀咕,“就没看见老板高兴过,再大的生意,点点头也就过了。”如今这男人竟为了我的一句谈不上承诺的话语高兴至此。不放弃事业是我给母亲的承诺,也是我儿时立下的志愿,为了这个职业,为了身上的一袭白袍,我努力了半生。
我点了点头,闭着眼睛深深的闻满园桂花清香。庄恒从身后揽住了我,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只听他在耳边轻轻地问:“真喜欢瑞士的那个地方?我们到那里去养老可好?”我诧异的回头,只见他眼中满是暖暖的宠溺。见我点头,他的笑容更是舒心的扩大,即使在银色的月下,依然,温暖如阳。
一周之后,我在绿庄的地契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绅士严谨的德国皇室后裔莫斯先生轻轻吻在我的手背上,用好听的英文说,“祝福你,夫人。”从此我成为了那片绿色的主人。那时穆怡还没走,冲我扬了扬象征绿庄门匙的钥匙,满脸的欣慰。我戏谑的问:“有钱真好是不是?”她则渐渐严肃,“有心更重要。”我握了她的手,再说不出话来。
当时的我们是打算要忘记所有恩怨,好好把这一生过下去的吧。计划却不如变化,谁又曾想到今日我又落了个独守空房的夜晚。我叹了口气,如今我与庄恒既然都放下了香港的事,那么就到绿庄去,在山山水水中安然度日吧。
夜风吹动着帘绸,多少次伸手想要举起话筒,却又颓然放下。那边已经是朝阳初升了吧,隔着这万水千山我们又能怎样?一切能见了面,不用说,就够了。
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直至闹钟响起,挣扎着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将他用惯了的睡枕抱在怀中。起身更衣,心里暗自发誓,一定尽快把庄氏丢给楠儿,把施氏还给大哥,从此再不干这起早贪黑的活。从养和辞了工出来,甚至连一天安安稳稳的日子都没过,就遇上成串的变故。对镜自视,皱纹居然不知何时淡淡的印了两条痕迹在额头。杨林说,天天有次拿了本美容杂志一本正经的研究肉毒杆菌,说是以防母亲老了的时候愁眉苦脸,再没吸引力。我回来跟庄恒一说,他大皱其眉,“那种乱其八糟的东西是能碰的么?生老病死再自然不过的循环,何必强求。”我顶回一句:“女人打这个,十有八九为了爱慕虚荣的男人!”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不用操这个心!我比你老的多。”
推门出去,如常的看到福庆候在门外。“太太早晨!”
我嗯了一声,看了看她,不禁问道:“昨晚没睡好?”她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灰白灰白的,嘴唇更是没一点血色。
“哦,我有些头疼,可能是昨晚睡得有些晚了。”她不自觉地扶上面颊,冲我挤出一个笑容。
我听她这么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不烫,想来应该没有大碍。便道:“不舒服就去歇着,一会儿我让她们给你送点药过去。”
“不用,太太,我真的没事,我可以的。您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她急急的道。这个福庆,不知是哪里来的怪脾气,生了病从来都是硬挺。这阵子家里事多,荣妈年岁大了,也是难为她了。我心下有些感动,不容她置疑的挥挥手,“赶紧去休息,我让红云去照顾你。快去吧。”
她见拗不过我,只得离开,还一步一回头的,弄得我啼笑皆非。
用早餐的时候我看着报纸随口问:“少爷和小姐都还没起来么?”
“太太,少爷一早便返公司了。小姐,小姐昨晚回来了一下,又,又出去了。”下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我拿眼一扫,他们全都低下头禁了声。
宇儿这孩子是不像话了,我叮嘱了多少遍,不管她跟王竞好成什么样都不准夜宿不归。庄楠我都可以由着他,庄宇则不能这么随便了。
第46章
“叫伏婷过来,噢,让红云也过来。”我吩咐一声,端起桌上温温的牛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放下了。“把这些撤下去,盛碗粥过来。”我这心里不知怎么就堵堵的,腾的一股莫名烦躁凭空升起。
“庄太。”伏婷静静站在一边垂手待命。我想了想,直接道:“去派人看看庄宇,找到人就让她在家里等着我。”
伏婷有些愣的望向我,似乎大为意外的样子。我不悦的问道:“怎么了?”
她赶忙回神解释:“楠少爷今早才吩咐过要保卫部调派人手跟随大小姐,我去跟他们联络便是。”这一下倒让我不解了。宇儿一向不愿让人时刻跟着,她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常年在国外瞎跑,我们也多数都随她去。楠儿怎么突然想起给庄宇派保镖了?这让宇儿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场闹。
我长长叹了口气,要了热毛巾擦擦手,准备出门。红云正等在饭厅外,见了我便道:“太太早,您找我?”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过了,便不停步的往外走,车子早已候在前庭,伏婷替我拉开车门,我坐进去摇下车窗对红云道:“福庆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去休息了,你照顾着她一点。”她应声称是,退在一边送我的车离开。
刚上庄氏,梁张清茵就走过来对我道:“庄太,秦涛先生说与您有约,已经在会客室等着您了。”我点点头,应该是大哥派他过来跟我签署股权委托书的,“让他到办公室来吧。另外,替我订一张三天后飞纽约的机票。”
“好的。我马上去办。庄太,黎氏旗下的仁世基金下周举办年度慈善晚宴,往年都是主席同您亲自出席的,今年是否循惯例呢?”
黎氏的仁世基金是黎隆源授意以庄绮的名义成立的,专门用于资助孤儿以及残疾儿童。不管当年的恩怨如何,也不管黎隆源是否沽名钓誉,这个基金的成立总是在做一些真正的善事,在为庄绮积德。也因为这样,庄恒每年都会出席他的慈善晚宴,算是对姐姐的一个纪念。
“通知庄楠出席吧。”庄恒每年都会拨款进这个基金,今年虽然我们不在,楠儿应该继承我们的心意。
粱太很快便将秦涛带了进来。他将准备好的文件递给我,我拿起来翻了翻便抬笔签了。递回给他的时候我对他说:“请转告我大哥,施氏的危机暂时过去了,股价逐渐回稳。经此一役,我大哥做事该学会谨慎些了。我虽不精于商道,可也知道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改革创新的年代,施家不应衰没,它应该愈加强大,我们的父辈都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的。”
秦涛看着我似乎有一霎那的失神,定了几秒方接过我签了字的委托书看了看,又环视了这个庄氏主席室。“蕴茹,我没有想过,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回的这一切,你竟放手的这样潇洒!”
代价?的确是很大的代价。也许旁人眼中,不过是大笔金钱的损失,换得了施家的安稳。只有我知道,我搭进去的还有我和庄恒好不容易才得回的两心相依。可是,我听见自己对秦涛说:“施家还好好的立足香江不倒,再大的代价我们也无怨无悔。”
对父亲的承诺,我尽力做了,但愿他能欣慰。
秦涛走后,我将庄恒办公桌上的那副素描画捧在手里轻轻擦拭着,凝视了许久。这一场初见时我与他缘分的开始,我要将它带在身边,一起到大洋彼岸。正准备将相框收进手袋中,通话机里响起了梁太的声音:“庄太,黎劳长安女士希望尽快约见您,和您共同谈谈明世基金的发展。”
我的心陡然一紧。我怎么没想到呢,黎家的掌舵人已经是黎隆源的太座了,她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去操持自己丈夫对前妻的心念?往年每到明世基金的慈善宴,都恰好是这位黎太太返英探亲的时候,也许不曾在明面上闹过,只怕心中积怨已深。亲自跑上庄氏来同我谈,大概是还顾虑着庄家与庄绮的渊源。
我在庄氏会所的茶室中静候黎劳长安。因为穆怡的关系,我素来对劳长安没有好感,在各种场合相遇也都是不咸不淡。我与穆怡的私交甚密,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劳长安对我自然也免不了敌视。一夕之间,黎家对外宣称黎隆源辞去主席一职赴英伦修养,由夫人接管黎氏集团,香江皆尽哗然。然而随后,黎劳长安极为迅速高调的搭通了与庄氏的合作线,雷厉风行的把握了市场的热点,靠着庄氏前一阵子打得漂亮的翻身仗,为黎氏赢尽了风头。
我曾问过庄恒,为什么选黎家做合作伙伴。他只是淡然回我:“一般的商业决策而已。”一句话堵死了我的疑问,就算有什么缘故,我也无从得知。
下午茶时分,黎劳长安准时到了。我将她迎进包厢,顺便打量着她。许久不见,她清减了许多,再不是我印象中那个穿着打扮得像圣诞树一般的女人了。她还是喜欢绿色,只不过已经从翠绿转向墨绿了。
我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细细的看我,“庄太,许久不见了,你的气色有些不好呢。庄先生的身体无大碍吧?”我们只对外宣称庄恒赴美洽公,在他不在香港期间,我替他坐镇庄氏。说是这样说,敏感的人士自然会将这段时间几大家族的动荡与人事调整联系起来,许多小道消息纷纷流传出来。
“可能是还没适应中环的快节奏吧。庄恒很好,谢谢关心。”我将她的话挡了回去,却看见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仿佛是在告诉我,她看透了我们这套堂而皇之的说辞。我有些不悦的开口:“秘书告诉我,你要同我谈明世基金的事?不必转弯抹角,有话直说吧。”我心中打定了主意,就算黎劳长安舍定了明世,我也要把它接回来,大不了将明世归入庄氏的慈善基金中便是。
“明世基金不过是我约见你的借口罢了,我不会将黎家做的好好的慈善事业一手割了。放眼香江,那个家族没有做些为自己积德赢名声的善事?明世是以黎家为依托而存在的,别人只会感念黎氏,至于最初是要纪念什么人,哪里会有人记得?庄太,连董小姐我都生生地容了这许多年,何况是一个早已不在世的人!”她落地有声的字字句句,只让我愣在当场,说不出话来。我与黎劳长安相比,实在显得幼稚。
“我来见你,是受人之托。”她缓缓从公事包中取出了一本记事本。朱红色的封皮,有些泛黄的纸业,显然是有些年份的了。我有些糊涂,难不成她是来找我翻黄历,说古迹的么。
“董小姐离港前曾经来找过我。”这是她第二次提到穆怡了。这怎么可能?穆怡是因为有了孩子,不愿让孩子再留在是非之地才走的,是我亲自送她上的飞机。这件事就连杨林和佳冉都不知道。穆怡怎么可能会去找劳长安。我猛地抬头盯着我对面的女人,难不成是穆怡为了让孩子有个家而做的最后一点努力?可是穆怡绝不是那种会用孩子做威胁的女人。最早她做人工流产的时候就曾经对我说,“所谓豪门世家,要孩子不要母亲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拼死把孩子生了下来,也只会落得骨肉分离的下场。与其如此倒不如趁早了断。”
前些年,娱乐圈中沸沸扬扬的闹了一阵子“小龙女”事件,那个功成名就的男人说,“我犯了全世界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于是自自然然的获得了世人的原谅。穆怡说,这件事里最值得敬佩的便是那个二话不说,带着孩子远走他乡的女人,从此不惹风波,不沾舆论,不靠男人,自己一人一心将孩子抚养成人。
我不知道穆怡最终下定决心离开香港,当个母亲是不是受了这事的影响,但我知道,她会用命护得孩子一生平安康健。
“董小姐说她愿意永远不出现在黎隆源面前,永远离开我与我丈夫的生活。但是她有一个条件,她希望我能帮助她弄明白前阵子媒体抖出来的三十年前庄恒先生在大陆被捕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先生带董小姐去过原先他与庄绮结婚时住的房子,董小姐大概是无意间看到了这个本子。这本东西是她交给我的,是我先生很多很多年前写下的一些日记。我想里面有些事情,庄太你可能也未必清楚。”说完,她将那本朱红色的记事本推倒了我面前。她的表情越发高深莫测,甚至带了一点点地怜悯。这让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只能尽力在桌下握定不动。
“日记您可以慢慢再看。年代久远的往事我也无力还原。只是有一点,董小姐临走之前说,她不相信以庄先生的人品会干出那样的事,而这事也足足影响了你们夫妻许多年。她希望能够帮你解开心结。而离开香港,便是我帮助她的代价。我欣赏董小姐的果断,我佩服她对你这份用心。”
我终于知道穆怡为何走的那样匆忙,除了不愿意让黎隆源知道她有了孩子之外,她还跟劳长安有了这样的交易。最大的敌人其实也是最稳固的合作者,与黎隆源那么多年的交往,其实穆怡远远比我了解黎家,甚至了解劳长安。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丈夫心里有其他人的存在,如果真的无法霸占他全部的心,那就退而占有他全部的人。面对感情,女人往往比男人果断勇敢十倍,因为感情对男人而言不过是生活的调剂,可对女人而言,是一生的事业!
“既然我答应了董小姐,就不能背弃承诺。这本记事本我也看了,详细的过程我虽不清楚,但显然当年你与庄先生的感情让令兄和隆源都感到了莫大的压力,而在大陆他们也确实做了一些伤害了庄先生的事。另外一件事我是清楚来龙去脉的,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前一阵子这件封尘的旧事被媒体骤然重新提起,闹得满城风雨,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令兄和黎隆源。隆源是因为董小姐的离开而迁怒于你,进而报复到庄先生身上。我知悉他们的计划时已经太迟了,无法阻止。其实隆源真的很傻,他怎么斗得过庄先生?令兄也实在不够聪明,当年发生的一切,就算全世界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庄先生自己还不清楚?三十年了,相安无事并非庄先生好欺负,不过都是看在你的面上,不与他们计较罢了。”劳长安滔滔不绝的说着,每一句都似给我当头棒喝,完完全全打懵了我。
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我大哥怎么会和黎隆源一起陷害庄恒?我大哥怎么会是那个向媒体爆料揭开庄恒心底伤疤的人?如果真是大哥做得,庄恒怎么可能隐忍将近三十年而一声不吭!不可能,这一切不过是个巨大的玩笑,一个恶作剧。我要去找庄恒,不要在这里听她胡说八道。
我踉跄着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软在椅中,动弹不得。耳边被动的接受着黎劳长安的声音:“隆源其实还真的是一个有真感情的男人,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这个而欣慰。董小姐他确实是上心了,所以才会在一夕之间找不到人而丧失理智。他大概是认定了你从中作梗,那天晚上他驾车出去被庄氏的保全送回来,我就知道这事恐怕善了不得。我却不曾想过他会听从令兄的计划,执行那个疯狂的收购庄氏计划。等铺天盖地的新闻出来,我再与董小姐给我的日记本一对照,就明白了七八分。他们以为一段陈年谜团,一个廉政公署就能让庄先生名誉扫地,让庄氏根基动摇,我只能说,男人冲动起来竟会如此幼稚。我从小就接受过正统的中国教育,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冲冠一怒为红颜’,可怒的结果呢,尸骨无存。我身为黎家的媳妇,不能看着我的丈夫也有那样的下场,不能看着黎家数代基业毁于一旦。我只能选择与庄先生合作,在董事局内争取到大多数的支持,夺了隆源的主席位。也因为这样,令兄的收购计划缺少了半壁资金的协助,变得毫无胜算。作为报答,庄先生答应不再与黎隆源为难,还让黎氏成为3G计划合作伙伴,并且护持我平稳上位。”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可以什么也不说的。”我喃喃的道,若真是我大哥害了庄恒,若真是大哥先要收购庄氏,那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庄恒。我在他面前说了那么绝情地话,我说他是靠庄氏起家的,我指责他忘恩负义,我威胁他宁可变卖庄氏也要保全施家,我拿他的钱去救大哥救施氏……他疲惫绝望的神情伴着那天如血残阳一下子在我眼前无限放大。我到底干了什么,让那样一个骄傲的男人蹒跚的离开,没有给我们之间留下一丁点回旋的余地。
“我并不如你这般幸运,庄太。你有交心过命的朋友,有护得你滴水不漏的丈夫。董穆怡走的时候对我说,不希望明明相爱的人得不到真正的幸福,这个世界上失意的人已经够多了,就将她得不到的姻缘福分全部给你。我今天坐在这里,一半为了她,一半却是为了庄先生。在整件事里,我亲眼见到令兄处处做绝,而庄先生处处容情;亲眼看着他事事小心,生怕你知道了着急。我曾问过他,‘对让自己声名扫地的人何必如此客气。’庄先生只说了句,‘我太太会难过。为了她,施家不能倒。’对这样的一个男人,我不能无动于衷,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黎劳长安望向我的眼神中传达的那份认真和诚挚撕碎了我最后一点奢望,她不是在开玩笑。她在说完要说的话后便起身告辞,留下那本朱红色的古老日记。
我抑住一阵阵的眩晕,抖着手翻了开来……
“1979年3月18日,天气:阴。下午听见绮儿和他弟弟谈到结婚的事情。绮儿的弟弟是个很本事的人,可我没有想过他真的要和蕴茹结婚了。逸辉约我出去喝酒,施伯伯并不宠信于他,若不是逸华太小,施家又一定是要交到嫡系手中,他早就坐不稳太子爷的位置了。逸辉说,施伯伯最疼的孩子就是蕴茹,如果庄恒真的娶了蕴茹,施家恐怕是一场剧变。我也不愿庄恒和施家结亲,黎氏失掉庄恒,损失太大。他掌握黎氏那么多的商业关系,我不能坐视他带入施家!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他和施蕴茹的来往……”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婚事竟然让两个家族的人不安,我的爱情竟然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被祝福。
“1979年3月24日,天气:小雨。庄恒言语之中离开黎氏的意思已经十分明了。晚饭时他还多谢我这些年的照顾,让他在黎氏学习。他大概是真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把娶施家嫡女这件事想得也太简单了。晚上逸辉告诉我,不能这样任由他们发展下去了,他不能接受一个那么有商业天分的妹婿。可逸辉的计划实在太冒险了,我不能不顾及绮儿,他们姐弟的感情一直很好。其实凭心而论,庄恒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他爱错了人……”爱错了人?如果没有我,如果我不那么任性的爱上他,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1979年3月26日,天气:多云。逸辉催得越来越急了,我在书房思索了整夜,终于做下了决定。绮儿在我的保护下不会知道什么,她是我的太太,庄家已经离她很远了。我终于告知庄恒,鹏基还欠黎氏一笔材料款,我要他跟我一起上大陆去要款。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一夜乱做梦,我是不是做错了?望着绮儿熟睡的面容,我想起逸辉的话,我只用把人带到,其他的都与我无关了……”我生生的用指甲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下道道印迹,可完全感觉不到一丁点疼痛。我怎么会忘记那个日子,就在那天我看着庄恒的车驶离我的视线,从此掉进无底的噩梦中。
“1979年4月15日,天气:晴。绮儿有孩子了,我要当爸爸了。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只除了她不停的记挂着庄恒。蕴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知庄恒的事情,不过逸辉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谅她一个小姑娘也折腾不出什么来。情情爱爱的这些事,过阵子也就淡了。没有庄恒帮忙,我以后要忙起来了。还有,照顾好绮儿……”
“1979年4月23日,天气:雨。施逸辉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他连自己的妹妹都管不住?他明明说,施伯伯答应出面安抚蕴茹,不可能让她闹起来。她居然还是让绮儿知道了。没有人能分开我和绮儿,没有人……”黎隆源的狂草把那个不堪回首的日子清清楚楚地带回了我面前。到底有多少人在扮演着拆散我和庄恒的角色?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陷害庄恒的阴谋?连我的父亲也是知道一切的么?我父兄欠下庄恒的账,我拿什么偿还?
三十年了,庄恒愣是只字未提。我猛然记起,他历劫归来,背上一道道血肉模糊的鞭痕;猛然记起,庄绮对庄恒说“蕴茹是无辜的,她一直在等着你”;猛然记起出嫁前,母亲对庄恒说“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都请看在我的面子上包涵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只除了我,这是爱我么?有没有人想过,纸总是包不住火的,真相大白的一天,我又如何自处,我又情何以堪。
第47章
手边的移动电话响起,我看了看来电人:施逸辉。我重重摁掉,甩在一边。可电话却根本无视我的烦躁,不屈不饶的响了一遍又一遍。我闭了闭眼,接起来,立刻听到大哥的声音:“蕴茹,你搞什么?电话响了那么久都不接!”我没吭声,只听他沉默了一下继续说:“蕴茹,你在听么?秦涛把委托书交给我了,好妹妹,我就知道,咱们两个联手,一定能够战胜一切的。”
战胜一切?是战胜正义还是战胜邪恶?我的父兄啊,你们究竟是神是魔;我对你们而言又究竟算什么。父亲去世前那么郑重地要我许下保护施家的誓言,他当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一直都知道施家欠庄恒一笔血账。父亲怕了,怕他不在之后,大哥镇不住场,便用情义血缘让我无力违背,无力反抗,理所当然地成为对付庄恒最好的武器。
我自嘲的道:“是啊,我们这样的兄妹也算举世无双了。”
电话那头的大哥愣了一下:“怎么说的这样阴阳怪气。对了,我打电话找你还有一件事,你有没有办法把小弟稀里糊涂卖掉的股份转回来,我们最好能凝聚在一起,就像父亲在的时候一样!”
我心中的苦水酸水不停的往上冒,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褪尽血色,惨白无力。若是此时此刻我依旧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许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大哥,直接让楠儿把我眼中庄恒用“不正当”手段弄回来的股份交回给施家。楠儿再不情愿大概也会为了他的父亲,为了我勉力而为。这一场闹剧,得着便宜的是我的父兄,受伤最深的是我的夫与子。
“大哥,我的股权已经签给你了,我不会反悔,只求你好自为之,不要再行差踏错。逸华的股份是庄恒光明正大接手过来的,它已经是庄氏资产的一部分,我没有动用的权力。你如果真的想要,跟庄楠去谈,让庄氏董事会集体决定,我没有异议。”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两边不讨好,就像站在战场中央的卒子,对哪一方都不算是忠诚,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家。
大哥在电话那头悻悻的干笑了两声,显然是对我这个答案极不满意,没有了再继续跟我谈的热情,草草的收了线。我望着手中的电话,眼前的日记本,耳边似无限放大着黎劳长安的声音:“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是令兄。隆源记得清楚,令尊答应出面安抚你……”
我拼死堵住耳朵,却止不住耳膜的震荡。我使劲将面前的所有杯碟碗盘一把扫落,一时间乒乒乓乓的破裂声络绎不绝,响个不停。一堆烂透了的东西,碎了反倒能让我觉出一丝快感。
我这番动静自然引来了服务生,怯怯的敲门声,试探的声音恭敬的问道:“庄太,您没事吧?”我坐在一片狼藉中央,连哭都哭不出来,断喝一声:“走开!”
“是,是,我们马上离开。”门外的声音渐渐散去,我慢慢的恢复着思考。这样一闹,还不知道又要流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了,庄恒不在我身边了,我乱不得,倒不得。我扶着椅背站立起来,将日记本收好,理了理妆容,缓缓开门走了出去。无视一堆探头探脑的侍从,径直对领班经理说,“去收拾一下,东西旧了,该换新的了。”
“是的,是我们的疏忽,工作没做好还让您费心了。”领班诚惶诚恐争着眼睛胡说八道。我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离开。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回到办公室,梁太见着我大大舒了口气:“庄太,没什么事吧?”我摇了摇头,听她继续说:“机票已经帮您订好了,是后天傍晚的航班,你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还有,庄园有一位福庆女士来电找您,您正巧不在。另外,庄楠先生今晚直接赴文华晚宴,请您先回庄园不必等他了。”
我反映了一下才想明白,福庆怎么打到庄氏来找我了。莫不是病情加重了?红云知怎么照顾她的,直接请医生便是了。我的目光落在梁太递给我的机票上,心乱如麻,平生第一次我对骆清珏这个人的存在感到了一丝的平衡。庄恒说是骆清珏救了他,也就是说,我大哥造下的孽被骆清珏中止了。那我还能怨恨什么?老天活生生的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就在我以为全世界都欠我的时候,上帝却告诉我,我欠了全世界。
返回庄园的路上,伏婷对我说,“太太,跟着庄宇小姐的人说,小姐上大陆见朋友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港,小姐请您不必担心。”
我怎么突然有一种感觉,身边的人和事我都已经无法控制了,我不知道下一秒我还要遇到什么,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刺激在等着我。我就像坐在孤船上的人,在狂风暴雨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沉没。
我没有逃避的权利,只有承受。
福庆显然已经等了我许久了,脸色比早上好一些,我看得出她有话要跟我说,便带着她上了书房。她不肯坐下,在我面前她从来都是站着回话。
“太太,我想移民。”一句话让我愣住了。前些天她还死活不肯离开庄园,不肯离开我,我都已经想好了要留她一辈子的。这才几天的工夫,她怎么这么急着要走。
“发生了什么事?福庆,你不要怕,究竟怎么了?”我不解的问她。她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也不是个冲动的人。移民这么大的事她不会随便作决定的。
“真的没有事,太太,我只想跟我的孩子一起离开香港,去另外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她的话让我一下子震惊的站了起来。
“孩子?你的孩子?福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年我们从美国归港,福庆就重新跟着我,依稀只听福妈说她好像嫁了人又离了婚。福庆自己从来不提,这么二十年了,我也只当她举目无亲了。现在她居然告诉我,她有孩子。
“是个儿子。前些时候才找到的。我跟原先的男人分开了,他带了孩子走,再也不让我见到。我自己从来不敢想,从来不敢提。上天可怜我,这辈子我还能见回我的儿子。太太,我求求您,看在这么多年我服侍您的份上,帮福庆这个忙吧。”她说着就跪了下来,已然是泪流满面。
我赶忙扶了她起来,“福庆,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亲人重逢,是大喜的事情。你的儿子也有楠儿那么大了吧。叫什么名字?在干什么?你移民他是不是跟你一起走?”
福庆抽噎着说:“他小名叫宝儿,读了几年书,自己给人家打工。我想把他一起带走,请太太成全。”这个福庆,这么大的事竟然今天才来回我。这个儿子来的太突然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一下子让我知道了那么多原本毫无所知的事情。但是,不管怎么说,福庆母子的移民我是要安排的了。其实原本也就打算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下半生,现在还有亲人陪着她,我也放心一些。
“好了福庆,我会让他们帮你办妥的。你有没有属意的地方?这也牵涉到你孩子的发展,有机会带他到庄园来,让我见见吧。你跟了我们这些年,把自己孩子都忽略了,也算是庄家欠了他的。”我对福庆道。
“不不不,太太,您千万别这么说。我欠您的这辈子只怕都还不清了,你不要再为我操心,随便什么地方都成。我那孩子没见过世面,肯定会冲撞了您,您别再为他费心了。”福庆急切地道。她这种主仆的尊卑思想只怕是难以扭转了。也罢了,她舒坦就好。
第48章
我正想好好问问福庆和她的宝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书房的门就嘭的从外面被推开了,我极为不悦的看过去,居然是楠儿。身边坐着的福庆立刻站到一边,低头道:“大少爷。”
这孩子怎么会如此鲁莽,连从小就被教育的规矩都不顾了,越活越回去了不成。我皱眉开口道:“这么心急火燎的干什么?你不是赴宴去了,怎么这么早就散了?”
楠儿冲我了赔个笑脸,倒像是舒了口气一般:“妈,我听他们说你一回来就进书房,这不赶着来见您么。”
福庆见我们母子说话,便道了句:“太太,大少爷,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楠儿在跟前,福庆的家务事我也不好再追问,只点点头让她走了。我招招手让楠儿坐到跟前来,心里这千头万绪的,却不知对儿子怎么说。我总不能告诉他,他的大舅害过他的父亲;我总不能告诉他,债要讨仇要报;我总不能告诉他,从此之后就算庄氏跟施氏闹得不共戴天我也毫无所谓。
“妈咪,福姨来跟你聊些什么?”楠儿似不经意的问。
“前阵子想给她办移民,现在她也愿意离开香港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了?”我勉强笑着,“这么早回来可别说是为了陪妈妈。”
“哦,福姨要移民也挺好的,是该休息休息了。”楠儿点了点头,转而又道:“文华的宴会我让宋叔替我去了。乔沁要到广州去,我刚送了她过关。”
乔沁是个挺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在我面前提起她爷爷奶奶。以她的背景,算得上是中国高干家庭出身,还能保持一份谦和恭顺是很难得的了。提起过关,我一下子想到宇儿不也上大陆去了么,便对楠儿说:“你姐姐又是跑了个没影,这么没交代的性格可怎么得了。”
楠儿晃了晃我的手,“妈咪,你就少为我们俩操心了。今天在公司里遇到梁太了,她告诉我已经帮你订好了机票。妈咪,你就安安心心的跟爸爸放松一阵子吧。”
我望着一脸认真地儿子,轻轻道:“我心里有数,你们都大了,没什么不放心的。”
儿子一笑站了起来:“韩津他们还等着我去打夜球呢,我回来换件衣服的。妈咪,你自己记得吃饭。”
“好了,快走吧。你就要比你爸爸还唠叨了。”我送了儿子出去,红云过来问我是否开始用晚餐。我对着偌大的餐厅实在没有胃口,正巧杨林的电话便来了。我也许久没有见她,当下便要约了佳冉一起出去。
佳冉正陪着宋天明一道在文华应酬,连声叫我们等着她。还大言不惭地对我说:“我这可是在为庄氏卖命,老板娘总该给点精神奖励吧。”
于是我便与杨林先上KR去喝东西。杨林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问:“庄宇没事吧?”
我愣住了,有点莫名其妙:“她能有什么事,人都跑到大陆去玩儿了。一天到晚没干一点正事。”
杨林皱了皱眉:“她跟急诊科的那个王竞发展成什么样了?我怎么昨天值夜班还看见他们俩在养和门口吵了一架,没多久庄宇就开车走了。”
竟有这种事。难怪这孩子一晚上都没回庄园来。肯定是跟王竞闹了别扭,在外面发泄,今天干脆就跑了个没影。我一直记得她告诉我,自己爱上王竞时的那种认真和坚定,不知怎么的,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渐渐扩大了。
我抓起电话打给庄宇可是已经关机了,转而又打给伏婷:“同跟着庄宇的人联系,让她们好好看着庄宇,明天一早就把人给我带回香港来。”
杨林看我真的急了,赶忙安慰我:“没事的,小孩子家磕磕碰碰的不是常有的事。就算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不也整天吵吵闹闹的!你别太着急了。”
她是说者无意,我却是听者有心了。是啊,结婚快三十年了,我和庄恒还不是弄成了现在这个局面。我又能拿什么立场去教育孩子。我郁闷的招了招手,“给我来一杯烈性伏特加。”今晚能醉了,说不准也是一种福分!
杨林瞪我:“你干什么!那么烈的酒,喝醉了回去庄先生不得把我骂死。”
我仰头灌了一口,眯眯眼:“他现在骂不着你,放心吧。我都多久没碰这个了,喝着真痛快。”
杨林阻止不了我,崩溃得放弃管我,自己也弄了杯陪着我喝。酒劲一上来又开始跟我花痴那个Willson,甚至还从包包里掏出Willson上封面的丹麦皇家医学杂志,一边喝一边唠叨:“我是没指望的了,要是我家天天将来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女婿就好了!”
我无力鄙视她,只不停的灌自己酒,可怎么喝都忘不了庄恒是被我大哥陷害的,大哥是因为我的存在威胁了他的地位才容不得庄恒的,其实是我害了庄恒。我从来逻辑学就没学好,可今天却对这样的连串等式一清二楚。这才发现,原来清醒也是一种罪过。
等佳冉来的时候,看我们都喝成这样了,只嚷嚷:“你们这是干什么,要喝也要等我一起嘛。”说着坐到杨林身边,一把抓过她手上的杂志来看:“这是什么呀,给我看看。咦?”
杨林洋洋得意的说:“帅吧!我就知道你也会喜欢。”
我笑看这两个人一起把脑袋往杂志里钻,佳冉脸上还一脸的迷惑,我道:“佳冉,你也跟着她胡闹。那人有什么帅的,有点审美观嘛。”
“不是,这个人看着好眼熟,我像是见过他的。”佳冉的话让我和杨林都愣了一下。随即便听杨林叫道:“怎么可能?我在医学界混成这样了都还没见过他真人,你怎么可能见到他!想攀交情,那估计得到我们曾sir那个级别才行了。”
她话音一落,佳冉像是灵光一闪,拍拍大腿道:“没错,就是他。一个月前的样子,曾华成和他一起到庄氏来过。那天适逢庄先生和高官层开会,我们临时接到暂停会议的通知。从50楼下去的时候,看见他们进了老板的办公室!我当时还以为庄氏又要新设立慈善项目了,可也不见有相关议案公布出来。”
我的手一抖,什么酒都醒了。庄恒怎么会和Willson扯上关系?佳冉说了,不是为了公事,那么就只可能……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崔炯的话,“庄先生连发了三天高烧,也不肯休息,不肯安排时间作详细检查。”难道,庄恒绕过崔炯,找曾sir了?这个念头让我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不会的,肯定我想错了,一定只是普通朋友见面而已。
杨林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愣愣的看着我,半天才说一句:“蕴茹,你都不知道么?难道这些天庄先生都没什么反常的表现?”
这些天?我连他的人都没见着一面,我什么都无法得知。他怎么偏偏就选在这个时候离开香港?难道他不单单是对我失望了,难道他瞒了更大的事情?不!我可以承受别的惊吓,却绝对承受不起这样的残酷。老天啊,你不会这样捉弄我们,三十年前我不知他的生死下落,三十年后你又要重来一遍这样的戏码?!
佳冉慢慢的才意识到我们在说什么,讷讷的问:“你们的意思是,老板生了重病?所以他才将庄氏托付给你,离开香港?”
一句话,让我仿佛遭了当头棒喝。我二话不说,起身就要往外冲。她们两个赶忙拉住我:“蕴茹!你要去哪里?”
我尽力挣脱,头也不回的道:“去找曾华成。佳冉,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能让庄氏受到任何影响。”
“你放心,我明白的。”佳冉连声应承。
“蕴茹,我陪你去找曾sir。多个人怎么都好些。”杨林不由分说,一同上了我的车。
我拨了曾华成的电话,很快便接通了。我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的说:“曾sir,我是施蕴茹。我要知道,庄恒究竟怎么了。不要再瞒着我了,我是他的太太,我今天一定要弄清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说:“也好,蕴茹,我在办公室等你。你听我说,不要太过担心了好么。”
我挂下电话,吩咐司机:“去养和医院。”杨林一路都握着我的手,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的那种天都要塌下来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
有一阵子不曾回到养和来了,我和杨林从停车场直接上到曾sir的办公室。他见到我们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很温和的对我说,“蕴茹,坐下来。”我一时间想到自己曾无数次的病人家属说,“坐下来,不要紧张。”今时今日,我也成为被告知的那一个人,我感受到的那种无助和恐惧比上次在这里送别母亲更为强烈。上一次,我还有庄恒和一双儿女陪在身边,我还有父亲、哥哥、弟弟。这一次,我就剩下一个人了。
曾sir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份x光片子,“这是一个月前,庄先生过来拍的。因为需要保密,所以是我亲自安排的。抱歉,蕴茹,庄先生说不想你过早的担心,一再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和家人。”
我闭了闭眼,抽出了一张,对灯看过去。
“已经确诊了,是肝血管瘤。”耳边应该只有曾sir的声音,我怎么却觉得嗡嗡直响。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没事的,蕴茹,你应该知道,肝血管瘤一般都是良性的,只要手术切除一般就没问题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Willson这趟去美国,就是为了给庄恒动手术的是不是?”
曾sir点点头,“Willson肯接手,蕴茹你应该更加放心才是。原本我们希望庄先生再留院观察一阵子,看看肿瘤发展再定治疗放案。可庄先生只问,哪一种方法的治疗效果好,然后就定下了进行手术。就在你去广州的时候,Willson到美国去做准备了。之后的事,就全部由Willson负责。这事关隐私,我也不方便继续过问。如果按照原计划,手术应该在前天就做完了。”
好,都好。瞒得我最好。难怪曾sir会在那时要我出差,难怪庄恒不肯让崔炯检查下去,难怪他会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就去了美国。我再失败也不过如此了,那么大的一个手术,庄恒问都不问我一声就自己去做了。我的丈夫生了如此重病,我却是茫然不知,我让他连一个守在手术室门外的亲人都没有。
“蕴茹,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不是?你想开些,庄先生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他一再的说,不愿意让你孤零零的在手术室门外等他,他希望你看见的是健健康康的他。”
我苦笑,比哭泣还要苦涩辛酸。不愿意让我担心,所以当年从大陆回来宁可同我分手;不愿意让我担心,所以把一个耻辱瞒了将近三十年;不愿意让我担心,所以一片祥和的与我的父兄平静相处;不愿意让我担心,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什么都不告诉我。
庄恒,你这个彻彻底底的大傻瓜,大笨蛋!
杨林扶着我走出养和,夜风陡然一吹,我的眼睛发涩。她执意要先送我回庄园。一路无话,就在我下车的时候,她陡然握住了我的手,清清楚楚地说:“蕴茹,他爱你。”
那一刻,我的泪就那么流下。
爱,但愿我还没错过;但愿我还能拥有;但愿我还能以爱还爱。
奔回卧房,我再没有一丝的犹豫,拿起电话,发了疯一般拨庄恒的手机,一遍又一遍机械化的关机提示几乎让我崩溃。我颓然坐倒在地上,无力再去思考什么,无意识的拨了一串电话号码。拨完了,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们二十多年前新婚时,在美国那个温暖的小家的电话。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记得,可它就那样自自然然的出现在我脑海中。
不禁耻笑自己太傻,四分之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当年的号码又怎么还会不变。
就在我要挂掉的时候,竟然有人接起了,冥冥中的预感让我秉住了呼吸,只听那低沉的一声:“hello”,时间仿佛就那么定格了,凝固了。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不觉已然泪流满面。他在,他好好的在电话的那边,我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的呼吸,这已经足够撑起我的世界了。
那边也沉默了一下,难以置信的道:“蕴茹?蕴茹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我的笑混着泪,拼命的点头,竟然忘了他看不到这边的我。
庄恒急了,提高了声音道:“蕴茹,我知道是你。你说话,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该死,我明明交待过宋天明他们不许再逆你的意思,两边应该都不会再有问题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咳咳咳咳……”
我这才冲口而出哭着道:“庄恒,你混蛋!那么大的事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说,你怎么可以一声不吭的就扔下我,自己跑去美国做手术。你当我是什么?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他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连连的哄我,“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怎么还是让你知道了,对不起蕴茹。三天前就已经没事了,医生说很成功。别哭了,乖,我这不好好的没事么,听话,不哭了。”
我尽力的平静下来,“你不在医院里么?为什么我打这个电话你会接到?”
他舒了一口气,呵呵一笑:“手术做完的第二天,我就坚持要回家来,医生也被我闹烦了,准许每天下午回来,早上再回医院去。我一会儿就去医院了。还是咱们自己的家里呆着舒服,我就想着你要是能打电话回来,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我愣愣的问:“所以,你就在一直等着我的电话?恒,你就一点也不怪我?”
“蕴茹,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欠了你那么多,你怨我一辈子也是应该的。这次生了病,我就告诉自己,这大概是上天惩罚我,也给我机会,在死亡边上走一圈,就算我在世为人了。我要好起来,重新跟你过下半辈子。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难受,蕴茹,原谅我。”他的声音显得那样遥远却又那样真实,我几乎有一种错觉,只要我向后倒就能踏踏实实的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他到今天还请求我的原谅,而我在心底却早已对他说了千百遍的对不住。
我对他说:“你等着我,明天我就到美国来。你转给我那些吓死人股份我替你丢给儿子,你以后再也别想就这么丢下我。”
他在那头低低的笑了,轻轻道:“好。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我们谁也没有提起庄氏和施氏,没有提起骆清珏。我们就像一对太久太久不曾见面的情侣,除了感激上天厚爱,让我们还拥有彼此,再无一丝一毫的杂念。
也不知道这一通电话打了多长的时间。还是庄恒温和的对我说:“蕴茹,香港该是凌晨了。你该睡觉了,乖,我们见了面再说好不好。”
我哼了几声,握着听筒,怎么也不肯放下来。就怕这一转身的功夫,一切又都成了泡影。他低哑的声音带着些懊恼的道:“我真应该在香港的,这些天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庄楠庄宇还是太年轻了,我早该想到他们怎么懂得照顾你呢。我们不挂电话,你乖乖躺到床上去,困了就睡一会儿好不好。”
我顺从的躺下,听着他的声音,听他给我讲我们当年的小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听他柔声向我保证会到机场去接我然后带我环游世界。
我就那么在他的声音陪伴下安然入睡,这么多天我都未曾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最后一丝意识让我在模模糊糊中听到他对我说:“我爱你,我的宝贝。”
第49章
醒来的时候已经早上九点多了,话机依然搁在我身边,我试着将它拿起贴在耳边,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经听到庄恒柔声道:“醒了么?不多睡一会儿了。”
我的心一下子被暖暖的甜蜜哄得包围起来,他守着我,守着我的梦,一直都在,不曾离开。我轻轻的嗯了一声,是这辈子未曾有过的舒畅,仿佛我周围的空气都沁满了粉甜的花香,幸福,那样的触手可得!
“我看了今天的天气预报,这些天香港受冷空气南下的影响要大降温。你把衣服多穿点,听到了么?”庄恒在电话那头仔细的叮嘱,我抬头看了看窗外,还真是没有一丝的阳光,天都是灰蒙蒙的。
我的心里突然掠过一阵不安,心跳有些不受控制的加速起来。我脱口而出:“恒,我要马上见到你,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了。”
庄恒有些讶异,随即呵呵的笑了:“傻瓜,我们还隔着一个太平洋呢,哪能马上就见到。这样,我今天就订机票回来好不好。你再自己呆一天,以后你天天看着我,可别看烦了才好呢。”
我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任性搅得无奈了,他还在恢复中,哪儿能这样飞来飞去的。我摇摇头道:“不,你就在纽约养着,我过来陪着你。我睡了一晚上,你肯定也没按时回医院了?”
“不碍的,一点点小伤口,又不是什么大事。Willson到家里来给我检查了,两瓶盐水早就掉完了。”庄恒满不在乎的道,那口气就好像在说自己只不过是得了一场伤风感冒而已。如果让杨林知道Willson还提供上门服务,会不会直接气晕过去?
我气急了庄恒这样对自己不上心,冲他直嚷嚷:“说得那么轻巧,你可是动了刀子的。又不是十五二十的人了,还这么没轻没重的,你真的还以为自己很年轻不成?”
庄恒一听就笑了,带着一点点的魅惑:“我还年不年轻,你试试就知道了。”
我的脸有些发烫,啐了他一口。多大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让孩子们听去可要笑掉大牙的。他见我有些恼了,也不再逗我,转移着话题:“蕴茹,你睡着的时候,知道我在看什么?”
我撇撇嘴,“你能看什么呀?不是报告就是议案,再不然就是没完没了的财经新闻。”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无趣呀,这形象可不行,认真要转变才是。我看到当年你买给庄宇他们的童话书,顺手翻了翻,还挺有意思的。”我听着他的话不禁失笑了,这该作何评价,童真未泯么?可他接下来的话去却让我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蕴茹,童话里的公主都会快乐的遇到她的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你嫁给我之前是个真正的公主,而我却什么都不是。我因为有了你,才有了家,才有了后来的一切。可我却没让你过上多少真正惬意的日子。半辈子了蕴茹,是我对不住你。”他的声音里透着如许的沧桑、疲惫和真挚的歉意。
这个男人为我吃尽了苦头,容忍了我多年的无理任性,为了我可以放弃辛苦半生打下的江山王国。一句话都不反驳,生生就认了自己是靠着妻子才发了家,压下了他所有的傲气和尊严。
我怎么会是真正的公主?我不过是香江大家族里一颗注定要成为筹码的棋子,是本来就注定了只能得到虚荣的繁华,得不到真心真爱的芸芸浮生。
庄恒啊,你才是乱世中真正的英雄,盛世中无上的王者。是你自己凭本事一手一脚的创下庄氏的奇迹;是你在岁月的的洗涤中以宽阔的胸襟成就了忠诚和气度;是你建下了庄园让我无所顾忌的当着王国里的恃宠而骄的皇后。如果没有我,你不会遭受那等屈辱;如果没有我,你不必枉担二十年“靠妻发家”的虚名;如果没有我,甚至连庄绮都不会去的那么早,你们姐弟两个都回活得比现在要好。我欠了你如此多,你却不曾对我表露过一丝怨恨;我欠了你如此多,你却还在没有亲人陪伴的病中请求我的原谅。
你这个傻子!傻到让我再无颜以对,心痛万分。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口而出:“庄恒,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了。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大哥对不起你,是施家对不起你。你瞒得我好苦,你为什么要守着这样的一个秘密过了这么多年,你自己说的,都半辈子了,你怎么忍得下来。你究竟要我欠你欠到什么地步……”
只听那边有许多东西落地的声音,一片混乱,大概是庄恒一下子站起来带翻的。他不敢相信的道:“蕴茹,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的,不可能,谁会去告诉你这样的事。蕴茹,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该死,我怎么会让你受这样的打击。”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慌乱和怒火。
“你别管是谁告诉我的,我就是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恒,你总不可能瞒我一辈子的。”老天真的是公平的,该我承受的东西,就连庄恒也无法阻止。
他沉默了一下,长长的叹了口气,“蕴茹,我是打算一辈子把这件事压下去。都过了那么久了,说出来除了让你难过没有一丁点的意义。我宁可用我的一切来交换你的平安快乐。没想到,造化弄人,我还是办不到。”他回了回气,缓缓地问我:“那你想必也知道骆翎那孩子真正的身份了……”
我一下子愣在当场,大惑不解。庄恒在说什么,谁是骆翎,为什么我对这个名字如此的耳熟?哦,是了,是宇儿的那个好朋友。我还在医院见过她一面。庄恒提她干什么?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耳边庄恒还在感慨地说:“本应该让你的父母都见见那孩子的,她毕竟是你大哥的亲生骨肉,是施家的人。只是清珏对你大哥的怨恨太深,我无力化解,只得罢了……”
我只觉脑袋发晕,眼前金星点点,脑袋就像生生被人拿木棒敲了一棍子。堪堪跌坐在床上。我大哥的孩子,我大哥的孩子是骆清珏的女儿,那个被我如临大敌一般拒在庄家门外的孩子竟然是我嫡嫡亲的侄女?
我一定是在做梦,庄恒疯了,连这种乱其八糟的烂桥段也想出来整我。这成什么了?我怨恨了数十年,怨恨庄恒的不忠,怨恨庄恒没有一心一意的对我,怨恨庄恒竟然除了庄楠庄宇外还有别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只要我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法控制自己,我就会把他对我所有的好统统抹煞掉,把一腔怒火毫无顾忌的对他发出来。现在庄恒想告诉我什么?他没有一丁点对不起我,甚至连施家的孩子他都养了?
我一下子记起来,穆怡和天天都说骆翎长得象我,当时我还觉得不过是人有相似而已;骆清珏在亿生陵指着我的鼻子恨恨的问我,究竟凭什么值得庄恒那样待我;宇儿病房外,我对庄恒说,那个孩子不能进庄家的门,他似笑非笑一口答应下来。
我的老天,我到底误会了什么?到底还有多少事我不知道?
手中的电话直直的落下,隐隐约约还听得见庄恒在那边着急的唤我:“蕴茹,你在听么?回答我,你怎么了。蕴茹……”
我拿起来唯一的想法就是,庄恒的身体还没恢复,不能让他再操心这边的事了。我听见自己说:“我没事,你快点休息吧,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我跌跌撞撞的换衣服下楼,我想我要去找一个人,只有她能完完整整告诉我一切。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庄恒在处理女人的事情上太没有经验,他把骆清珏想的太简单了。庄恒说她已经离开香港,离开我们的生活,可现在我不能相信。如果骆清珏真的那么恨大哥,如果骆清珏真的生养了施家的孩子而没有走漏一丁点风声,如果骆清珏可以纠结数十年要庄恒替她报仇,那么她不可能就这样彻彻底底的轻易离开!
楼下的一众下人见了我赶紧喊:“太太早。”
我对红云说:“去找伏婷来,我要见她。”说着我拿起电话拨给大哥,再恨他伤了庄恒,可也无法忘却他是我的血亲。电话倒是很快就接通了。
“蕴茹,早啊。”轻松而又愉悦的声音,无疑显示了施逸辉先生此时愉悦的心情。我不知道他等一会儿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大哥,你记不记得一个叫骆清珏的女人?”我自己都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不祥的预感越来越近的逼迫着我。
“蕴茹,你,你知道些什么了?我们,哦,我们之间很难让你明白。妹,我告诉你,大哥就要结婚了,如果不是庄……唉,都过去了。大哥也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爸妈知道我成家一定会高兴的!”
我一颤,“你结婚?跟谁?骆清珏?你疯了!”
“是啊,你们应该已经碰过面了,蕴茹,有些事情一定要看的开一些。世间上没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你呀就是太较真了!”他竟然还有心情来教育我。“清珏是个很本事的好女人,我现在进军大陆市场都是靠她的鼓励和支持。”
“不要!”我大声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大哥,你听我说,不要让姓骆的跟施家的生意扯上任何关系。她恨你!”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他几乎是恼羞成怒的咆哮了,哐的一声挂了我的电话。
我真是连骂脏话都骂不出来了。忽听身边的下人道:“大少爷回来了。”遥遥望去,庄园的大门一打开,楠儿的迈巴赫就急驶了进来。
“妈咪,你没事吧?爸爸突然联系我了,他叫我回来好好陪着您。你们怎么了,爸爸说你不对劲,他这就赶回香港,让你等着他。”儿子过来扶着我的肩,上下的打量着我,有些困惑也有些欣喜:“爸爸终于肯联系我们了,我就知道妈咪一定有办法的。”
我的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直跳,勉强把自己的担心压制着,却见伏婷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惨白的。楠儿的手机就在这个当口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去接。
我只听见伏婷看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干涩地说:“太太,大小姐出事了,怕是不好。”
那一刻,天旋地转;那一刻,心头重创;那一刻,一阵锐痛从胸腔划过,我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
叫出声的却不是我,楠儿的手机跌落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不可能!庄宇不会有事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一股劲,有一根弦绷得紧的就要断了,可我还是一步步向外走。伏婷开了车,一路疾驰把我和楠儿送到了新界圣保罗教会医院。
太熟悉的隔帘布,太熟悉的奔走声,太熟悉的去纤维振颤器,太熟悉的氧气罩,太熟悉的生命检测仪。这一切全部安在了我女儿的身上。一堆的人向我走来,一堆人把我挡在等候区之外。我只看到了一眼,就一眼我的生命变成了凄厉的狰狞。我的女儿,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身上全都是血,就像一朵倒在血泊中的白玫瑰……
很多很多人要和我说话,我只听见楠儿怒吼:“让我进去看我姐姐,那里面的是我姐姐。你们给我救活她,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救活她!听见了没有,救她!”
有人在告诉我:“庄太太,很抱歉。是交通事故。驾车的人是庄小姐,可是,她却让自己撞上了对向开过来的刹车失灵的卡车。庄小姐重伤,在里面急救。她车上另外一位小姐受的伤比较轻,在另一间房里急救。”
庄宇在拿自己的命救别人,她自己握着方向盘,却送自己上了死路。
我死死的站在帘布外面,我的心,我的灵魂全都飞进了急救室里面。我只希望此刻躺在上面的是我,我只要我那个充满活力的孩子,我只要我的女儿活着,我愿意用我的命来交换。
终于有一个医生走了出来,“病人血压不停的降,有内出血情况,我们要马上进行手术。请您签手术同意书。”
宇儿被推了出来上手术室,我和楠儿追在后面,被挡在了门外。我在心里默念:“宝贝,不要怕,妈妈在这里。你是个好孩子,妈妈不相信你会有事。你还没结婚,你还那么年轻,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你怎么能够离开这个世界?我和你的父亲都不再年轻了,再经不起一点折腾了。孩子,只要你撑过去,我们会把全世界放在你面前……”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起来,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只有等待。
赶来的人有很多,我却一个也认不出来他们是谁,我谁也不想见,我只想让女儿活着。此刻,我只是一个卑微到了极点的母亲,我只求我的孩子平安。
第50章
“庄太太,手术起码还要4个小时,贵宾室已经准备好了,请您过去休息。”匆匆赶来的圣保罗医院院长对我说,那态度恭敬至极。我微微转头望了他一眼,又死死的盯着手术室门前那盏亮起的刺眼的红灯。
我本以为,当了医生,面对生老病死会变得比较从容。可是,我错了。
“多谢,傅院长。”走上前来应声的是宋天明,他轻轻扶了我:“嫂子,您好歹先坐下来。庄宇小姐好心好报,定会逢凶化吉的。您请保重,您要是有什么闪失,恒哥可怎么受得了!”
庄恒,我的丈夫,他就要回来了。他离港这短短的时间,我竟然无法护得孩子周全,我竟然无力护得庄园平静如夕,我竟然没办法守住我们的家。
我拿手捂住了脸颊,有些颓然的坐倒在身后的长椅上。楠儿冰凉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不会有事的,妈,我姐不会有事的对吗?”他眼中闪动着哀求的希冀,仿佛只要我说没事,一切都会平安。可是,我给不了他任何答案。
等待,只有等待。
我心中默念,这一定是我们这个家庭面临的最后一项考验,只要女儿醒来,庄恒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必分离,不必惊怕。我和庄恒会一起看着宇儿嫁人,楠儿娶妻;一起看着庄园添丁进口,膝下儿孙满堂;一起看那朝阳出生,夕霞漫天。
“让一让,请让一让。”几个医生护士推着一副担架床转向楼道尽处的加护病房。
耳边传来焦急的询问:“医生,我女儿不会有事吧?她什么时候能醒?”
“她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身上多处骨折,需要进加护病房继续治疗。她身上的麻醉药效过去之后便会醒来。你们可以放心。”
“谢谢,医生,太谢谢您了。”欢欣鼓舞的声音远远传进我的耳朵里,听着竟有几分熟悉。我霍的抬头,逆光而站的一男一女让我的心猛地一窒。
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听身边的楠儿咬牙切齿的吐出两个字,“王竞!”便大踏步朝那两人直直冲过去。只听有人急唤了一声:“楠少爷,不要!”话音还未落,楠儿已经一拳打在那个男人脸上,瞬间两人扭打起来。黄兴带人赶进上前,一边迅速制住王竞,一边试图劝阻楠儿。我甚少见儿子如此气急败坏,急红了眼疯了一般的揍人。
这个楼层彻底喧哗起来,喊什么的都有,夹杂着女人的尖叫。
王竞,还有,骆清珏。
原来,事故发生的时候,坐在宇儿车上的人,是骆翎!宇儿拿自己的命去保护的人,是骆翎!
庄氏的保镖把医院的保全拦在一边,圣保罗上至院长下至小护士全都面无人色,不敢说什么,在场的没有人敢拦楠儿,眼看着王竞被打得伏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头痛欲裂,断喝一声:“庄楠,住手。”
随着我的话整个楼道一下子安静下来,楠儿靠着墙喘了几口粗气,一把揪住试图爬起来的王竞,连拖带拽的把他甩在手术室门前,指着他的鼻子吼:“你混蛋!我姐被你害的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你他妈居然还守着另外一个女人。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告诉你,我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跟你没完。”
我突然间在楠儿的愤怒,王竞的沉默中明白了一件事:庄宇爱王竞,可是王竞爱的是骆翎!
我与骆清珏的一场纠结宿愿竟然在我们的下一代真真实实的重演了,而这一次,她胜了,胜得那么残酷。骆翎她可是庄宇最好的朋友,王竞他可是庄宇倾心相恋的爱人,这样的两个人集体上演了一幕大背叛,全部的伤害都施加在宇儿一个人身上。
我可怜的女儿,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她知道这一切么?我的身子不可遏制的冰冷发抖,心痛得已经麻木。
隔着很多很多人,我看向站立在加护病房门外的骆清珏,她也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下意识的拿整个身子挡住她女儿那间病房的门。她知道,只要我一句话,刚刚从死到生走过来的骆翎,马上就可以再从生到死走一遍。
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一丝脆弱,甚至是,一份祈求。她对着我轻轻低下头去。
我与她至今为止遇见过三次,不管她的穿衣打扮怎么变化,都遮掩不掉她骨子里的傲气和倔强;遮掩不掉她对我浓浓的不屑和怨恨。可现在,她只是一个要保护孩子的母亲,她只是一个刚刚感受过失而复得的母亲,她只是一个为了女儿的平安低下头颅的母亲。
这个世界上,女人都是最疯狂也是最理智的赌徒,什么都可以赌,唯有孩子,不能赌!
第51章
我重重叹了口气,对黄兴说,“留两个人守着那间房,其余的都撤回来,这里是医院,庄家不出这个风头。”然后,我绕过伏在地上直不起身子的王竞,把楠儿牵回了身边,对他说,也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还不到那个时候,儿子。庄宇还在手术,一切就当为她积福。”楠儿的拳头紧了又紧,终于缓缓松开了,喘着粗气在一边坐下,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一言不发。
骆清珏一脸的若有所思,终于慢慢的走了过来。我示意伏婷不要拦着,由着她在我面前站定。她低声说:“我们谈谈好吗?”
我望向持续亮着的红灯,又看了一眼傅院长,只听他说:“庄太,我们一定尽全力抢救庄小姐。有任何消息会马上通知您。”
我点头致谢,起身与骆清珏一同向贵宾室走。宋天明一下急了,抢上来道:“嫂子,您就在这里休息。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骆清珏与宋天明当然是认识的,无限嘲讽的一笑:“宋董,别来无恙。你认为你能处理什么?庄恒保护了她二十多年,怎么,他人不在要由你带行职责么?不过这件事你应该很在行,我们母女也多亏了你的照顾嘛。”
宋天明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既不愿意让我知道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制止骆清珏。我轻轻对他道:“天明,不碍的。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一件也跑不了。你让人给楠儿他们俩看看伤,谁都不要跟进来。”
他听了我的话,终究松了口气,倒退一步不再坚持。
贵宾室的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关上。我知道,这场迟来了二十年的谈话对于我可能是血淋淋的残酷,然而,我无处可逃。
“说吧,我的女儿还没有脱离危险,我的时间不多。”我率先开口,不带一丝火药味,平静的连我自己都惊讶。
她愣了愣,脱口而出:“你都知道了?”
我摇摇头,“我在等你告诉我一个完整的经过。”
她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扯出了一抹奇异的笑,仿佛等待了许多年终于盛开的花朵,却又在一瞬间悲凉的谢了。“多少年了,我都记不清我盼今天这样和你摊牌的日子盼了有多久。我总想着,会有那么一天,我要亲自把一件一件的往事在你面前亮出来,我要把你的不可一世自作清高都狠狠踩在脚下。我要让你看清楚你是多么的无知、愚蠢、幼稚。我要让你知道你有多么不配得到庄恒的爱!”
我没有作声,任她发泄般的低吼,夹杂着伤痛的快感,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混着猖狂的笑滚滚而落。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她也是个抑制了太久的女人,她活得一样痛苦。
她渐渐平静下来,看向窗外。天文台已经发布了黑色暴雨警告,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厚厚的乌云遮盖了整片天空,肆无忌惮的昭示着暴风雨即将来到,阴霾的似有刺骨的悲凉入心入肺。她的声音似吞了黄连一般的苦涩:“我是施逸辉的女人。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很可笑吧?我天天想着怎么甩脱这个印记,可努力了一辈子,终究还是不能不承认,我是施逸辉的女人。翎儿是施家的女儿。”
我闭了闭眼,我终是真真切切听骆清珏承认了骆翎的身份。这个身份藏的太隐秘,来得太突然,甚至是太荒唐。可她就是一个既成的事实。庄恒根本就不是骆清珏的男人,更不是骆翎的父亲!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父亲是当地的警察,他独力将我拉扯长大,可就在我20岁生日前夕,他出任务时发生了意外,卧底的身份没有让他得到公平的对待,甚至连一个好名声都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争取。我极为愤恨颓废,为了养活自己,我只能让自己靠父母给的美色过日子,在珠江边上纸醉金迷的销魂场陪酒卖笑,可是,我从来不跟客人出场,这是我的底线。也许就是命了,一年之后我遇见了施逸辉。”
我惊呆了,原来,原来骆清珏竟是这等出身,她与大哥是这样相遇的。
“他在星星满天的夜空下,握了我的手,只跟我说了一句话,‘清珏,你应该得到最好的呵护’。就这么一句话,他轻轻地说来,我死死的记进了心中,从此心甘情愿从了他。那时只觉得孤苦无依飘零不定的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喘息的港湾,殊不知这一纠缠便是一世的孽缘。”
平心而论,三十年前的大哥,有潇洒的外表、傲人的身家,一举手一投足堪堪是香江世家公子哥的不羁风范。在那样的场景说出那样的话,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不心动。
“他为我在内地安了家,每周总有一两天要上来看我,他还说要带我过香港去见你的父母。他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常常安排不同的惊喜浪漫给我。甚至为了我喜欢郁金香,特特从荷兰空运过来送我。他像我展示了我前所未见的另一面的繁华世界。我弄不清楚自己对你大哥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用去想,不用看人脸色卖笑度日。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他的骨肉,那就是翎儿了。”
骆翎是在骆清珏与庄恒相识之前就有了的,这么大的事难道大哥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我有些疑惑的皱眉,只听她继续道:“那阵子逸辉的情绪很不稳定,常常无缘无故的烦躁发火。我只当他是生意上不顺,有了孩子的事暂时就没告诉他。有一个晚上,他突然抱紧了我,喃喃道‘小珏,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情?’我一笑,我都有了这个男人的孩子了,还有什么是我不愿意为他做的呢?他告诉我‘我有个朋友过两天要上大陆来,我替我好好陪着他。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就跟你回香港注册结婚。’我脑子一热,想的全都是我要在他正式向我求婚的一天,告诉他我们有下一代了,那将是何等的快意啊。”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身边各式各样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断过,他不是能安定的性子。这些年迟迟不肯结婚,有一次父亲跟他认真谈婚姻问题,他漫不经心的答:“还没有女人值得让我安定下来。结了还要离,多麻烦!”
女人啊,没有一个可以逃脱对婚姻的向往,对爱情圆满的追逐。我们永远都在想着如何给幸福浪漫锦上添花,却不知道这世间从来没有恣意的快乐,永恒的完美。
“你大哥所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庄恒。第一眼见到庄恒,我就知道,他是与你大哥完全不同的男子。如果说你大哥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庄恒就是沉稳内敛的踏实人。跟着你大哥会感受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而跟着庄恒会明白什么是细水长流,平实安康。我先遇到了你大哥,所以很多事都已经注定了。你大哥在他到的第一天,和我一起为他接风。庄恒见了我只是彬彬有礼的微笑,与你大哥其他朋友不同,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尊重和包容。没有一丝的调侃,没有一丝的暧昧,淡淡的却让人宁和舒服。”骆清珏在回忆起初见庄恒的一幕时,一直带着一抹惆怅。
“在席间,施逸辉交给庄恒一个带了密码锁的小箱子,他道‘我要出国去完成老爷子交待的任务,我妹过生日时我赶不回来,索性今天先把礼物托你带回去给她。她生日那天我再把密码告诉她,你知道,小女生总是爱搞这些神秘。’庄恒笑着接了过来,那是我第一次听他们提到你,也是第一次看见庄恒脸上泛出温柔的红晕,他一边谢过你大哥一边道‘好有份量的礼,连我都好奇了。来的时候蕴茹还为这事闹我呢,都18岁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庄恒那样的乐在其中,让我有了看一看你的冲动,我真想知道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得到这样的男人。在那个时候,我和庄恒都不知道,那个密码箱里装的竟然是国家明文规定禁止出口的违禁品。我和庄恒都不清楚,你大哥的打算竟然是要在你生日之前,让庄恒永远也不能跟你在一起!”
我的天,我没有想到,大哥竟然是打着我的幌子让庄恒毫无戒心的提着东西过关。庄恒替大哥带东西竟然也是为了我。
“我陪着庄恒在城内转过一个上午,他问了我一句‘骆小姐,这里有出名的玉铺么?’我们当年在的那座城市正是以玉出名的。我带着他到了怡清堂,他取出一块上好的通体碧绿玉,交给年长的老师傅,连老师傅都对那块玉赞叹不已。庄恒说,‘我想把这块玉打成玉镯’。”骆清珏微眯着眼睛,带着一丝的神往和叹息:“老师傅劝庄恒成色如此之佳的玉种,打磨了太可惜。庄恒丝毫不为所动,还笑着对站在身边的我说‘家传的一点小东西,给蕴茹带着玩儿吧。’这个痴人,玉镯锁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只愿我从来没有见过庄恒,那样我就不会无法控制的拿庄恒与你大哥相比较,那样我就不会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般温润如玉的男子,那样我就不会在得知你大哥的计划后不顾一切的去把庄恒救出来。”骆清珏越说越激动,陡然站了起来,“那天夜里,我鬼使神差的听到了你大哥跟人讲电话,‘没错,就是一个叫庄恒的,他身上带有违禁品,在一个黑色皮箱中……我是好市民,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嘛……’我只觉脑子轰的一震,脚下一绊,打碎了花瓶。你大哥看见了我。四目相交,我看见了他的眼中泛着凶险的光芒,我摇头一步一步地后退,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去告诉庄恒。没跑几步,施逸辉就扑上了,狠狠的扇了我一个巴掌,抓着我的头发‘你想干什么?去向那个男人通风报信?这才几天的功夫你就爱上别的男人了是不是,我特意让你陪着姓庄的,就是要试试你,我就知道你是水性杨花的婊子,本性难改……”
我不想再听到骆清珏那样凄凉尖锐的声音了,大哥伤了她,伤了一个怀着他的骨肉,满心期待要做他的新娘的女人,伤得那么深,那么残忍。大哥让骆清珏陪着庄恒,竟然还有这层试探的意味在里面,殊不知就是他亲手把骆清珏推到庄恒身边去的!
“你大哥把我关在房间里,用尽他能想象到的一切办法凌辱我。那是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想的夜晚。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他狰狞的笑着,对我说:‘好了,一切都成定局了!’我知道,庄恒已经出事了。施逸辉看都不屑于再看我一眼,甩下一句话,‘想救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我不怕你去警察局胡说八道,看看他们会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你就给我好好待在这里,那里也别想去。我给你十天,忘掉姓庄的男人,我还会考虑赏你口饭吃。’说完他就离开了”
骆清珏的眼中流露的全是不堪屈辱的怨愤,她说:“我几乎就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可是施逸辉说了,只有十天!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只知道我是陪酒卖笑的出身,可他不知道我父亲是个堂堂正正的警察。当年父亲一个要好的同僚一直都觉得欠了我一个交待,他私下里跟我说过,我需要他帮忙,他一定尽力。我不齿他不肯挺身为父亲做证,再苦再难的时候都没有去求过他。可这一次,我低头了。一周后,他打通了一些关系,静悄悄的把庄恒弄了出来。你永远也无法想像,那样的堂堂七尺男儿已经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我的心疼得似在滴血,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亲眼见过庄恒身上的鞭痕累累,是我害了他,是我才让他受了那么多的苦。我根本没有资格怪庄恒,没有资格怪骆清珏。庄恒已经为了我,受了太多的苦。甚至骆清珏的人生也因为我而转向悲剧。是我欠了他们。
“我知道当地是不能再呆的了。在那位叔叔的帮助下,我和庄恒一起转移到稍微安全一点的乡村。整整一个月,缺医少药的,庄恒不知在阎王殿前徘徊了多少日子,醒来又昏迷,昏迷再醒来。可那一个月却是我唯一好好的与他一起呆着的一段日子。庄恒凭着他自己的毅力熬了过来,清醒之后他看见我,一切都不用再说了,他不是蠢人,他什么都知道了。”
那一个月,庄恒在生死线上徘徊,我在干什么?茫然无措,借酒消愁。天大地大,只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
“庄恒养伤期间绝口不提施逸辉,不提施家,可我知道他根本就放不下你。五月底的一天,他自己挣扎着去做了一小碗面,逼着自己吃进去。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你的长寿面。我不求他能像爱你那样爱我,我只求能静静守在这个男人身边,守着他我就知足了。我的身子越来越重,根本瞒不住了。庄恒淡淡的问我,‘是施家的孩子?’我点头,他只说了一句,‘我会好好照顾你们。’他从来没有跟我到过一声谢,从来没有向我喊过一声痛,甚至连抱怨复仇的话都一句没有说过。但是,他跟我说,会照顾我和孩子。”
我的眼泪已经迷失了双眼,倾盆大雨终于下下来了。黑暗的天空仿佛破了一个大窟窿,雨水如柱般噼里啪啦的打上大地。庄恒,还能怪他优柔寡断不肯趁早了结与骆清珏母女的纠结么?还能说他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以报恩为名享齐人之福么?这哪里是金钱可以买断的恩,哪里是财富可以偿还的债啊?
第52章
狂风伴着暴雨咆哮着愤怒的洗刷人世间一切污浊,却无法洗净那些不堪回首的铮铮往事。骆清珏又哭又笑,似癫似狂:“我本想与庄恒就此在乡间平平安安的过掉一世,我本以为再浓的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慢慢变淡,总有一天他会忘了你,看见眼前的我。可你的父兄不肯放过他,不肯放过我,我与庄恒本来应该是最完美的一对,而你,你生生的把庄恒从我的身边夺走了,让他背着整整三十年的血仇不得报!”
我这才知道,在庄恒被骆清珏救到乡下养伤的时候,父亲已经知道了施逸辉所做的一切。栽赃嫁祸,玩弄人命不是一项小罪。父亲的选择是,舍弃庄恒,保全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对身陷牢狱的庄恒施以任何援手,甚至把心急如焚的我瞒了个滴水不漏。
“你大哥在发现了我的离开之后震怒不已,认定了我对他的背叛,他的人在城内大肆搜索要把我揪出来。所幸当时他还不知道庄恒已经不在狱中的实情,在他心里庄恒是应该早就被折磨死了的。我父亲的同僚偷偷把消息传给了我,要我尽快到别的地方去躲风头,并答应会保证庄恒安全的返回香港。我心里挣扎了很久,你大哥要找的人是我,庄恒再跟我在一起他只会受到牵连。你大哥是个疯子,是个只能他负天下人,不能有一人负他的自大狂。他不会放过我,不会原谅我。我告诉自己就算豁出我自己也要护庄恒周全。
那天我回到乡下小屋的时候,看见庄恒伤还没好就站在风口上,面无表情的望着远方。我知道他心里有太多雄心壮志还没实现,我知道他心里还有太多牵挂割舍不下,我知道他的梦在海岸对面的香江。我不能让他就此默默无闻与我一起东躲西藏的度日。香港是个法治社会,庄恒在香港并不是无依无靠的,只要他人平安回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施逸辉怕不敢再次动手了。我托人给我安排了去菲律宾的船票,我的离开就是对庄恒最好的保护。最后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桌子的菜,还借用乡下女人粗劣的胭脂化了个淡淡的妆。庄恒并不清楚这是我与他最后在一起的一顿饭了,其实他从来都不会注意我的穿戴打扮。那一晚在暗黄的灯下看着他用餐是我能把握住得最后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是如此的一厢情愿,是如此的飘渺,是如此的绝望。”
我捂住了嘴才没有让自己惊呼出声,骆清珏在那个时候已经爱上了庄恒。爱的比我还果决,比我还坚定,比我还惨烈。她宁可只身远走他乡也不肯拖累庄恒分毫!后面的事我慢慢就能拼补起来了。骆清珏留书出走,庄恒愧疚万分,在养好伤口之后通过骆清珏的熟人关系返回香港。他回港自然给我的父兄当头一击,大哥也许还想再做些什么的,不过万万没有想到,黎隆源为了庄绮不得不出面护庄恒一个周全。好歹把庄恒的命保了下来。
“我的身子越来越重,肚中的孩子经了万千风浪却死死依附着我。不管她的父亲是谁,这孩子是无辜的,她也是我的骨肉,是跟我相依为命的人儿。我在菲律宾一个医疗所生下了翎儿,带着的钱财在这几个月打点关系、付医疗费上都已经用光了。我不得不重新干起陪酒赔笑的行当,这一回我不敢在有华人聚集的上流场所出现,生怕被施逸辉听到什么消息。只敢在最下三滥的地方,陪着最恶心的男人,赚一点自己都觉得肮脏的钱。施蕴茹,整整六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我闭上眼睛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撑到下一个太阳出来的时候。这一切都是拜你那个好大哥的恩赐!可我不能倒,我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女等着我的照顾;我还要复仇,我这六年受的苦我要你们施家千倍万倍的偿还给我!”
我无法想象骆清珏带着骆翎过了一段什么样的生活,只凭她现在回忆起来流露出来的那种狰狞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惨笑我就知道她对施逸辉的恨有多深。她天天面对着骆翎,等于时刻都在提醒自己是谁给了她这样的遭遇,是谁让她生不如死,她要向谁讨这一笔笔的血债。
“同我一起出来做的还有一个大陆女人,我们叫她云姐。她知道一些我的事,也改变了我后来的命运。在翎儿长到六岁的时候,云姐决定嫁给一个香港小男人,不为别的,只为这个男人肯堂堂正正娶她做他的妻子。云姐对我说,‘同我们一起去香港吧,你不能一辈子带着女儿过这种日子。’翎儿在慢慢长大,我不能对她再撒那种自己都圆不了的谎言。于是我跟着云姐到了香港,在新界北她丈夫的小工厂里管些电子零件的买卖。因为没有身份证,翎儿到了年龄也不能上学,只能跟在我的身边翻些儿童读物。这辈子要说欠,我只欠了翎儿一个。可她有那样不堪的亲生父亲,又能有什么样的好命呢?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的女儿救了翎儿?”
骆清珏的讥讽里夹杂着无奈的心痛,没有一个母亲愿意孩子受苦,就算她再恨我大哥,可这么些年她始终不曾抛弃过女儿,就凭着一点,骆清珏已经是个了不起的母亲了。骆翎,我几乎想象不出那个孩子的样子,依稀只记得那清爽的笑容。她竟然是我的亲侄女,她的血液中有着与我相同的一部分,她是我的女儿舍命都要保护人。冤冤相报啊,我们这一代人的恩怨终究不可阻挡的传了下去。
“到香港三年之后,我在报纸上见到了庄恒的名字。他已经富甲一方了,携巨资回港开创属于他的金融王国。”骆清珏落寞的脸上掩盖不住发自真心的骄傲,她在为庄恒骄傲,“我就知道,他一定行的,他是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心里一热,告诉自己,苦等了近十年的黑暗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们有资格去对付我们共同的仇人了!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庄恒还是娶了你,娶了一个姓施的女人,娶了一个本应与他不共戴天的女人。新闻媒体一窝蜂的要去报道你们十年甜蜜婚姻历程,报道你一个豪门千金下嫁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并协助夫婿终成一方霸主,报道你们在美国创业打拼的传奇往事,你与庄恒的照片几乎天天都占据着报纸头条。你的一举一动都被媒体形容为高贵大方,惊为天人。我呸!你不过是一个猥琐的家族里的恶心女人罢了!怒火中烧的我终于去见了庄恒……”
骆清珏对我的辱骂我并不放在心上,我只知道,从她去找庄恒的一刻,我完美的没有一丝缺憾的婚姻也正式进入了风雨飘摇中。就是那一年,我知道了骆清珏在我们夫妻之间硬生生地存活着;就是那一年,我开始不再相信我的丈夫;就是那一年,我开始疯狂的工作不去理会庄恒与骆清珏的纠结;就是那一年,我认定了庄恒欠了我,认定他为我做的一切不过是对我愧疚的补偿……
“再见庄恒,我对他已经是沉淀了十年的爱,而他对我是沉淀了十年的愧疚。我知道,他可以给我物质上的一切,我从此什么都不用再忧虑,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用金钱买快乐,买体面,买尊严。只除了一点,我买不来,也永远得不到他的爱。他不肯再去向施家报仇,他甚至不肯让你知道任何一点屈辱的往事。我失去理智一般的冲他吼,‘庄恒,你这个懦夫,你窝囊。就一个女人,你就忘了当年遭过的罪。是男人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要让所有姓施的人都痛苦万分,让他们为当年所犯下的罪过付出代价!我现在就去找你的那个太太,我要让她看看她有什么样的父兄,她根本没资格做你庄恒的妻子!’庄恒一把拉住我,急道,‘清珏,不要再恨施家好么?你这些年受过的苦都由我而起,都算作是我欠你的,我来补偿。我只请你不要伤害蕴茹,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把她牵扯进来,那样对她太残忍,她受不住!’我当时听了庄恒的话,只想仰天长笑,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二话不说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低声下气只为守护妻子的快乐,他一点都不肯委屈你,而你又对他作了什么?这十几年来,庄恒无时无刻都在劝我放下仇恨,安排专人守着我,一怕你大哥又来生事,二怕我去找你告诉你真相。我没庄恒那么豁达,也没他那么伟大,我受的苦要让你也尝尝!就算是假象,我也要让你觉得我也是庄恒的女人,我坚决不离开香港,我要用责任、恩义让庄恒脱不了身!”
听着耳边骆清珏猖狂的大笑,我一下子想起骆清珏对庄恒开出的两个条件,要不就报仇,让整个施家倾家荡产声名俱灭;要不就让骆翎进庄家的门,从此对外承认庄恒有一个比庄楠庄宇年龄还要大的私生女,给我致命的打击。两个条件二选一,否则她骆清珏坚决不退出我与庄恒的生活。
这对庄恒而言,根本就是死局一盘。
这一拖便是十几年的光阴,我在岁月的流逝中对庄恒越发怨怼,她在等待的折磨下对施家越发偏执。唯唯苦了庄恒,站在两个女人之间,苦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死守着庄园,我们的家。
不让我离开庄园,这是这个傻男人最后的底线。在他心里,不管我又多少不理解,只要他还能把我留在庄园,把我留在他身边,他受再多的苦也无怨无悔。庄恒,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待我?
骆清珏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原本我根本不会那么早告诉你这些,不过看在你女儿的面子上,算我谢过她的救命之恩。其实既成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庄恒活生生拖了我十几年没让我讨债,他现在终于管不了那么多了,那就谁也阻止不了了。”
我心里一紧,她要干什么?她已经做了什么?是了,我怎么忘了,大哥今早还兴高采烈的告诉我他要同骆清珏结婚了。大哥,他这些年任谁说都不肯结婚,怎么又突然肯安下心来娶骆清珏了?难道……我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念头把我自己都给吓住了,难道我大哥一直都爱着骆清珏?
我的老天,为什么没有人想过,施逸辉也会爱人,只是他爱的更加偏激,更加匪夷所思,更加绝望没有安全感。所以他才会拿庄恒去试验骆清珏,所以他才会丧失理智一般的凌辱骆清珏,所以他才会在找不到骆清珏的时候那般疯狂的掘地三尺……他一直都在等骆清珏,他妻子的名分只愿意给骆清珏!
施逸辉他简直继承了我父亲和母亲身上最任性、最痴狂、最偏执的爱情因子,他比我和逸华都更像父亲母亲的孩子!
我脱口而出,“我大哥爱你。”
我这一句话,把一直滔滔不绝的骆清珏愣生生地逼退了好几步。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迷惘不可自拔,喃喃的问:“你说什么?施逸辉,爱我?”她眼中变幻不定,大悲大喜轮流上演,整个人似陷入了泥淖之中,寻不到出路,中了魔障一般;又似数十年没有想通过的事情,在一瞬间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我立在窗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个脑子全是发胀发昏。只觉得这一重重的恩、一重重的义、一重重的恨、一重重的债,全都被套上了一重重的爱。滑天下之大稽,却有真真实实的发生了。
门外突的一阵大乱,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劝阻,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叫:“庄太太在哪里,快点去请庄太太。”我再顾不得骆清珏,也顾不得她话中的深意,只反身推门冲了出去。
眼前一片惨白,每个人都不敢直视我。我心中苦水涩水酸水一窝蜂的冒了上来,眼前金星直冒,颤抖着用手扶住墙,不让自己昏倒过去。
傅院长在我面前立定,无限哀戚的对我说,“抱歉,庄太太,我们已经尽力了。庄小姐颅内压力太大,我们没有办法控制。”
我听见自己问:“还有多长时间?”
“不一定,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几分钟。到她脑压超过临界点,就会……”
第53章
深切监护病房内,我与楠儿换了隔离服守在宇儿身边。荧光绿的心电图“滴、滴”的跳动着,那是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生命迹象。
出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一如平常一般风风火火的在我脸颊印上一吻,灿烂的笑着与我道别,露出她整齐洁白的牙齿。我看着她远去,阳光下她黑亮的马尾有律动的上下起伏,古铜色的肌肤毫无顾忌的展示着她无限的青春、活力还有最弥足珍贵的热情。女儿就像上天派到人间最顽皮最善良的精灵,永远在不经意间的温暖着身边人的心。
我曾多次为了她不肯如许多世家子弟一般循规蹈矩的生活而气恼。毕竟,好好的读书、如公主一般无懈可击的社交,衣着光鲜的在家族企业里任职然后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在全城瞩目之下嫁了,这才会完完全全符合外界对庄家掌珠这一鲜亮名号的认知。我不止一次的教育她,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文文静静,稳稳重重才好。可现在,我只愿女儿好起来,继续闹,继续折腾,继续满世界的游走,继续冲我吐吐舌头转头就把我的话忘的干干净净。
不可能了,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望着一动不动躺在雪白色病床上的女儿,就像一朵小小的、粉白粉白的睡莲。宇儿的睫毛很浓、很长,那是我在她很小的时候便依着母亲教的老方替她细细修剪过。此时闭下来,就像个乖巧的洋娃娃一般,让人想把她抱在怀中好好疼惜。宇儿一直都是个漂亮的孩子,小的时候她总喜欢缠着她的父亲问那个“是我美还是妈咪美”的傻问题。庄恒被她缠得急了,随口敷衍,“你漂亮!”然后女儿就会乐颠颠的给庄恒一个大大的香香,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至高无上的赞美。她一直都是一个知足、快乐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可她却用这样残忍的方式让我的心,碎了。
我捂住嘴,把自己的泪生生吞进肚子里。楠儿的双肩无法控制的颤抖,默声痛哭,我们谁都没有发出声音,整间病房就只剩下监控器机械没有一点感情的跳动声。
几分钟后,宇儿微微发出了细弱的呻吟,她的眉头紧紧皱着,正在忍耐极大的痛苦。我一把握紧她的小手,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
“宇儿,宇儿,妈妈在这里。不要怕,妈妈就在你身边。”我轻轻的对她说,每一个字都耗尽我所有的精力,我所有的情感,我所有的爱。
她慢慢费力的睁开双眼,有些迷惘的看着周遭的一切,看着围在她身前的我和庄楠。许久她挤出希望我们安心的笑容,却抵挡不住自己顺着鼻尖滑落的晶莹剔透的泪。我伸手替她一点点拭去,“你受了伤,刚刚做完手术,现在还不能说话,不能动。妈妈知道你很辛苦,乖,再忍一忍,撑过今天晚上就没事了,知道么?一定要撑下去。”
她听着我的话,似有些明了,又似有些无奈,挣扎着要将自己的氧气面罩拿掉。我知道,她有话要跟我说。此时此刻,我已经不能再阻止她干任何事了。我抖着手,替她将呼吸器移到一边,将耳朵凑上去听她说话。
“爸……爸”她最先吐出这两个字。
“爸爸正从美国赶回来,他就要到了。姐,你等着他,我们马上就可以一家团圆了。”楠儿哽咽的说。庄恒正在回家的途中,团圆,我们离一家团圆就那么一步之遥啊!
“你,你终于……终于肯叫我……姐姐了。”苍白的宇儿点着头,又带着几分调侃的神色望着庄楠。他们是一对世界上最亲密的龙凤胎姐弟,从小打闹到大,却几乎未曾分离过。
“姐,只要你好起来,我天天这么叫你都没问题。”楠儿祈求的保证。
宇儿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想了几秒钟,看看我又看看庄楠,很认真地说,“就算,没有我,你,你也一样有姐姐,表姐也是,也是姐姐!”
瞬间,我们三个都安静了。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一点都不避忌我的眼神,她依旧明亮的双眸里全是祈求。
我知道她在说谁,原来宇儿是知道的,她竟然比我还要早一步知道骆翎的真正身份。我的傻孩子啊,你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奋不顾身的救人吧?妈妈为了这一重割舍不掉的血缘已经对不住你父亲太多,你怎么比妈妈还要痴,还要傻?!
“妈咪,不要怨恨,不要怨恨骆翎。就把对我的爱,全转给她吧……”我从来不求人的女儿,在要离开人世的弥留之际,对我提出的最后一个祈求竟然是让我善待骆翎。我的孩子,你能不能别让妈妈这么心疼,这么心碎!
“姐,我不管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和那个姓王的混蛋一样,都对不起你。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庄楠终于抑制不住的爆发了,他赤红的眸子怒火四溅,手握拳头青筋迸起。我相信,一旦庄宇有了不测,楠儿会第一个撕碎了王竞。
宇儿急得直喘气,呼吸不过来,涨得满脸通红,心跳一阵加快。我赶紧示意楠儿闭嘴,拿过氧气罩要给宇儿带上,伸手按上她的脉搏。女儿缓了缓,倔强的推开面罩,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我说,“不要为难,不要为难,王---竞,他,也是,可怜人。他是,真的,爱骆翎。庄楠知道,福姨……”
监视器突然不正常的鸣叫起来,我心头大惊,楠儿跳起来拼命按铃,宇儿死死的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松,小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汉,那绝望的仿佛看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让我的心在那一刻似有最后的支柱轰然倒塌,我看见她发紫的嘴唇竭尽全力的做着无声的口型,三个字--------“答、应、我”。
我拼命的点头,重重的握着女儿的手,嘶哑的不似人声:“妈妈答应,妈妈什么都答应你,好孩子,只要你好好的,妈妈什么都可以放下……
宇儿释然的笑了,像放下了心中最后的牵挂,留恋的看着四周的一切,最后看着我,又说了四个字,“妈,对不起”,便无力的松开了,闭上了眼睛。
我崩溃的喊了一声:“不!”,冲上前去想要再抓住女儿的手,谁知我的腿一阵发软酸麻,整个人直直摔倒在病床边,再毫无知觉。
一群医生随后跑进来,有人奔向宇儿,有人奔向我,好多好多的人不停的对我说话,试图把我安置到别的地方去。我奋力的抵抗,死死把住女儿的床沿,分寸不让,连双手被铁窗的边沿硬生生压出血痕都没有感觉。
他们给宇儿作心外压,上去纤维振颤器,打阿托品强心针统统都没有办法让心电图上那根带着死亡气息的直线再次跳动起来。
我呆呆的看着那么熟悉的一切在我眼前发生,动不了,出不了声,为首的医生颓然向我走来,声音那么遥远,那么陌生,我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庄太太,请节哀顺变。庄小姐已经走了。”
一阵玻璃的碎裂声,我茫然扭头,楠儿一拳打碎了玻璃窗,鲜血直流。
我已经麻木的作不出任何反应,只在有人试图靠近我,将我扶到一边去的时候疯狂一般的驱赶他们,直至所有人都安静,所有人都不敢再碰我。我听见自己说,“都给我出去,你们打扰到我女儿休息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一概记不得了,那群人是什么时候散的,怎么散的我统统不知道。我只挣扎着坐在宇儿边上,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细细的给她把脸蛋擦干净,把她的小手擦干净,把她的衣裳理整齐……
突然间,有人拉住了我,我不耐的回头,楠儿不胜苦涩的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连连道:“妈妈,您醒一醒。妈,您别这样,您这样我和爸爸怎么办才好,姐也不会安心的。妈,我求求您了,跟我出去好么?”
我扭了扭身子,甩掉了他的手,继续陪着宇儿。我对楠儿说,“你姐姐是太累了,她只是睡一会儿。她答应了要等你们父亲回来的,她从来都是信守承诺的好孩子……”
我一直告诉自己,没有错,女儿只是睡着了。我得好好守着她的梦,小时候哄她睡觉的儿歌是怎么唱的了,我轻轻的柔柔的哼出宇儿最喜欢的曲调。
我就这样不吃不喝不哭不闹,连续不断的一首又一首的哼着儿歌,所有人都那么僵持着,没有一个人再敢出一丁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楠儿悲喜交加的一声:“爸爸!”,便向门外蹒跚的跑过去。我下意识的跟着他的身影,看见一大群静候在门外的人全部转向了同一个方向,然后自然的向两边分出道来。
我听见了沉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都似扣在了我的灵魂深处,一下一下都激烈的在我脑中震荡,光与影的重叠出,我看见了挺立着的他,那鬓角两边的白发明晃晃的刺的我的眼睛生疼,四目相接处,我们都看到了彼此心中最惨烈的疼痛,我们的心全都血淋淋的被划上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回来了,迟了一步,毕竟是回来了,我的丈夫------庄恒。
他紧锁着眉头盯着毫无生气的女儿,身子微微的晃动几下。旁边有人要搀扶他一把,却被他默然推开了。他就这么直挺挺的走到女儿身边,颤巍巍的抚上女儿的小脸,沧桑的泪,一粒粒的滴下来,印在女儿额头上。
楠儿颤声在我们身后唤了一声:“爸爸,妈妈……”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这间房子里,有我,有庄恒,有庄宇,有庄楠,终于都齐了,却已然,阴阳两隔。
苍天啊,这便是你让我为自己的无知、愚昧付出的代价么?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得到报应的不是我,却是我的女儿?
庄恒俯身在女儿脸上轻轻吻了一下,那悲苦的声音足以让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之动容,“孩子,爸爸还是来晚了,对不住你。”
接着,庄恒又亲手做了一遍替女儿整理妆容的动作。那样的轻柔,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愧疚万分。最后,他抖着手将白布一点一点地盖上女儿的头。
每个人都在哭泣,整个楼道都在哭泣,甚至整个世界都在哭泣。电闪雷鸣宣示着上天收回了她落下凡间的精灵,我们失去了挚爱的女儿。
许久,庄恒方才直起身子,走到我身边,将我扶起来,把我死攀在床沿的手指一点点地搬开,“蕴茹,放手。让孩子去的安生些,听话。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我摇着头看着他,泪流满面,他充满血丝的眸子死死的盯着我,却没有一丝松动。
他向门外示意,医院的工作人员这才敢走近我们,要将宇儿推出去。我最后一次试图阻止,我听见自己心底在嘶喊,“不要,不要碰我的女儿。不要带走她,不要……”
庄恒把我死死的扣在怀中,拿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觉喉头一阵发腥,拿手捂住嘴,再摊开来,一掌的血红。
楠儿惊叫:“妈妈!”
庄恒抓过我的手,满目惊痛怜惜。我却想告诉他们,我已经没感觉了,真的。我陷入了完全黑暗的世界。
第54章
莫名的强大力量在同时疯狂的向四面八方撕扯着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传达着极端痛苦的讯号,成千上万累计爆发的疼痛正毫不留情的摧毁着我。我的身子好沉,就要直直陷入不知尽头的无底深渊。我在哪里?除了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到,我伸出手无助的向四周摸索,什么都没有。一抹幽灯突然亮起,邪恶的魔鬼狰狞的笑着,捧着还在滴血的残花一步一步地靠近我,要将那刺目的血抹进我的双眼。我惶恐的试图大声呼喊,可喉咙却像被坚硬的绳索死死扼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的脖子被勒的越来越紧,直至无法呼吸,缺氧的我只能看到面前的鲜血越来越多的奔涌而出,耳边的笑声越发凄厉猖狂……
“蕴茹,蕴茹,醒醒,乖,睁开眼睛看看我。”终于有人牢牢地握住了我挥舞挣扎的手,将我揽在怀中,试图用温暖一点一点熨热我的冰凉。是谁用滚烫的唇渡气给我;是谁细细的亲吻着我的额头,我的耳垂;是谁将我死死护在怀中,将我从无边的黑暗无尽的猩红中解救出来;是谁用那么疲惫缱绻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遍一遍的重复:“不要怕,醒一醒,不怕,我就在你身边。”
是庄恒!我听得出来,是庄恒在对我说话。他把我抱的好紧,仿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他怎么了?我又怎么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有汹涌的悲伤和恐惧一浪接一浪的向我袭来。身上一阵凄冷似冰,一阵又焦热似火,我在这冰火二重天中来回翻滚,不受控制的哆嗦打颤。
“这样不行,你们没看见吗!叫醒她,她太痛苦了。医生呢?就没有办法用药帮她缓解么?你们都是在干什么的?”庄恒在发火,在场的没人敢接腔。
“庄先生,我们不能再给庄太太用药物镇定了。她的精神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强制用药过后总会有药力消退的过程,继续用药会给她的身体造成过大的伤害。现在一定要让庄太太清醒过来,再配合其他的物理治疗和心理治疗才有机会慢慢恢复。”许久,带着些敬畏和颤抖的声音响起。
“妈妈,您听得见我们说话么?您一定要醒过来呀,妈……姐姐她已经去了,你可不能再有任何意外了,我的好妈妈……”是楠儿在哭泣?他在说什么!
姐姐?宇儿?我的女儿!我的心头陡然大震,像有一道闪电就从我的头顶劈下,隆隆作响的雷声在我耳边狂鸣,我眼前突然灯光大作,像有成千上万的闪光灯一起打亮,直刺我的双眼,霎那间似无数根锐利的尖针狠狠的扎遍我的全身,扎的我体无完肤,痛不欲生。我看见了我的宇儿倒在我的脚下,伸着血乎乎的小手,一遍一遍的喊妈妈。
“蕴茹,你看见我了么?蕴茹,宝贝,你醒了么?我知道你难受,不怕,我在这里,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庄恒嘶哑的声音那么急切、懊恼却又小心翼翼。
我的心紧紧地索成一团,在费力睁开双眼,看见光线中第一抹惨白的时候,凄厉的从灵魂尽处发出颤栗的尖叫,然后便是抑制不住的干呕。胃里是空的,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连胆汁苦水都让我吐了出来。
庄恒一边顺着我的脊背,喂我清水漱口,一边冲侍立一旁的医护人员怒吼:“你们就这样看着么?做事啊,没有人会治病是不是?去给我请专家过来,曾华成呢?”说着他便要站起来。
我一下子慌了,只知道我不能让他离开我,狂乱的伸手抓他的衣袖。他立刻一动不动地守在我身边坐下,将我护在怀中,让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不停的安慰:“我在,蕴茹,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蜷缩在他的臂弯中,用他的身体遮去眼前所有的光亮,我不要看见任何灯光。我颤抖着开口,“亮,太亮了,我怕……不要……”
庄恒更加用力的将我的脸埋进他的胸膛,痛心疾首的连连道:“好,不要灯,我让他们都关掉,都关掉。蕴茹,不怕了,没事了。”
我固执的摇头,抽泣:“我不要呆在这里,带我走,还要带女儿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受不了再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多呆任何一刻,那太过熟悉的消毒水味无限放大的刺激着我的嗅觉,我的神经。我觉得自己在下一秒钟就会崩溃。
庄恒连连应诺,“好,我们回家,我们马上就回家。蕴茹,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我保证,今生今世没有人可以再碰你分毫。”说着便拿大衣将我包裹起来,吩咐旁边的人,“让他们备车。”
“是,恒哥,我去准备。”急急的脚步声远远而去。
“蕴茹,这样还会不会冷?你还在发烧,什么也别想,一会儿我们就到家了。”庄恒低头对怀中的我低声道。我胡乱的摇摇头,脑子又开始一片糊涂。
“庄先生,庄太太的情况很不稳定。是不是再留院观察一些日子……”有人再进言。
他们还不放我走,还要留我在这人间炼狱受万般痛苦煎熬。我害怕得连连打起冷颤。庄恒立刻察觉了我的不妥,冷声喝了一句:“混帐,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还不给我出去!”然后轻轻拍抚着我,“没事的,乖,别听他瞎说。再睡一会儿,马上我就带你走。”
“庄先生息怒,他本意是好的,年轻人,不懂事。庄太太换个环境也好,只是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千万大意不得。”一个较为年长的声音连忙冲庄恒赔笑。
“恒哥,车子已经准备好了。贵宾通道我们已经封锁。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到位,恒哥请尽管放心。”去办事的人回来复命。
庄恒不再说什么,抱了我上车离开。这一路走走停停,车载电话时不时地响起,全都由保全人员代接了。我隐隐听见有人犹豫着向庄恒请示:“老板,这……?”
庄恒一手拉高盖在我身上的毛毯,轻轻拍哄着我,压低了声音道:“随庄楠去,派人盯着点。”楠儿要干什么?我的头一阵阵的眩晕,根本管不了任何事,怎么还有光?我痛苦的伸手去挡,庄恒赶紧吩咐,“升起隔窗玻璃,把遮光帘都拉上。”
我害怕黑暗,可我更恐惧光明。在黑暗的世界中,我起码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在黑暗的世界中,我起码可以死死的握住他的手不放;在黑暗的世界中,我起码可以睁着眼,流泪。
光明什么也无法带给我,彩云易散琉璃碎,那些飘渺的美好和幸福被光亮一照就会灰飞烟灭。我从来就守不住自己的幸福,我总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我最最珍惜的一步一步离我而去。
不想睁开双眼,不想面对这一切。可眼泪已经不停的奔涌而出,无法遏制的滚滚而落,落进我的嘴角,苦苦的,咸咸的。一双温暖的大手轻柔的抚上我的面颊,一滴一滴缓缓拭去我艰涩的泪水。
人生百态在这一刻俱已成灰烬,天大地大,只剩流泪的我,和拭泪的他。
庄恒终于带我回到庄园,车子停下的时候,我透过他的臂弯看到了一片素白。庭前的玉柱、喷水池中的雕像、花园里五步一隔的壁灯都挂起了长长的白幡,一众下人清一色的素服,佩戴着小小的白花。凄风苦雨真的下进了庄园,下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庄恒深吸了几口气,终是什么也没说,轻轻挥了挥手,“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红云,多调几个人在上面伺候着。”
偌大的卧室,窗帘被拉得密密实实。红云带了几个小丫头替我稍作梳洗,又端了一盅汤要喂我喝。我胃里翻腾的利害,强撑着喝了两口便推开了。庄恒也洗换了一番,见我不肯吃东西,也不说什么,只轻柔的抱起我,把我放在我们的大床上,半躺在我身边,让我在他怀中寻到舒适的位置靠着,用暖暖的气息和柔软的棉被将我密密实实的包裹住。轻轻在我耳边问:“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乖,不舒服就继续哭出来,喊出来。”
我费力的摇摇头,揽住他的腰际,贪婪的吸取他身上安定的气息,就像一个没有一点安全感的婴儿蜷缩在唯一安全的角落。他叹息着一缕一缕顺着我的发丝,“什么也别想,乖,再睡一会儿。你太累了。”
我渐渐睡去,意识迷离之际听见庄恒和红云压低了声音的问答。
“先生,福庆她一直跪在那里……”
“住口,太太睡了。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听召唤就谁也不准踏进这间卧室。庄氏集团的人来了就让他们在会议厅等着,宋天明和庄楠会给他们安排。庄园里的事你和荣妈商量着办。”
“是,先生。还有,崔医生在外面等着要给你检查身体。他说无论如何请您稍作休息,用些餐点。”
“知道了。你安排他先住下,有需要我会叫他的。你下去吧。”
第55章
“庄先生,从庄宇小姐出事到现在已经四天了。庄太太一直都把自己禁闭在不见光的地方,这已经是忧郁症的一种倾向了。人在经逢特大变故之后,总会本能的抵制和抗拒一些事物,本能的将自己封闭起来。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有专业的精神治疗师介入,而不能任由病人自行发展下去。”外面好吵,庄恒也不在我身边,他们在小偏厅里说话。
“崔医生,你的意思是我母亲精神上出了问题?”楠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那可怎么办?有成型的治疗方案么?母亲本身就是医生,会不会反而阻碍了这种心理治疗?”
“有这种可能。如果庄太本身很了解基本治疗套路且对引导治疗不配合,那么难度会加大许多,过程也会比较痛苦。”我隐约听着他们的话,不自觉地呻吟了一下。他们要把我当精神病对待了么?我没有病,我很清醒,我只是不停的放纵自己,给自己最后的一点庇佑,最后的一丝安宁。
从医院回到庄园的这整整两天,我没有出过卧室一步,庄恒也时刻不离的陪在我身边。我不想见光,他就给我黑暗;我不愿醒着,他就伴我睡去;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扰得我头痛欲裂,他一次又一次的将烦躁不堪的我哄得安稳。
我知道自己很过分,我几乎病态的整垮着自己,也拖累着他。女儿是我们两个人的,失去了她,我这个做母亲的受到了多大的伤,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有多强烈的痛。他自己的那份痛,他吞下去了,我的这份痛,他也在抗着。
“什么时候开始呢?”楠儿犹豫着问。
“越快越好。再拖下去难度会更加大,专家们随时都可以开始,首先我们要让庄太接受较轻微的光线,引导她将造成心理障碍的部分释放出来,然后……”
“都给我闭嘴!”许久没有出声的庄恒喝止了崔炯的陈述,“我说过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她分毫,不管是为了什么。她变成什么样,我不在乎。下半辈子,我陪着她便是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的鼻梁在忽然之间那么酸楚,喉头不由自主的颤头。庄恒,你可知道自己承诺了什么?你要用后半辈子的时间陪伴一个神志不清的妻子,一个只会向你寻求庇护,不会为你带来一丝安慰的女人?不值得,庄恒,我不值得你为我这么做!
没有人再敢争执些什么,只有崔炯感伤的声音,“庄先生,您自己的身体也要支撑不住了啊。”
“我没事”庄恒平静的道,“蕴茹这些天别的都还安稳,就是不肯吃什么东西,我也不敢强逼她。你们商量着看看怎么能缓解一下。”
“是,我这就去准备营养液,静脉注射多少可以替庄太太补充一些能量。”崔炯答应着轻轻退了出去。
“爸爸,您的脸色不好,今天让我来守着妈妈,你去歇歇好么?”楠儿带着一丝恳求的哽咽,“就算是为了姐姐,为了我……”
一时间,他们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庄恒叹息着拍了拍楠儿的肩膀,“不碍事的,儿子。好好的去办你姐姐的事,我们是顾不过来了。唉,去吧。”
“爸爸……”楠儿哀恸地喊了一声,再说不下去。
我再也听不下去,用手臂支撑着要自己坐起来,不想头一阵眩晕,差点载下去,眼前金星点点。身边伺候的红云惊呼一声,“太太!”便抢上来扶起我。
“蕴茹!”庄恒听见了响动,急急赶了过来。
“妈妈!怎么回事?”楠儿也跟了过来。
庄恒稍稍定了定神,从后面揽定了我,让我背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在耳边问:“怎么起来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摔着没有?”
我微微摇了摇头,环顾四周,卧室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所有的光线一丝不落的遮挡起来,我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神情,习惯性的将自己蜷缩在庄恒的怀中,只有他熟悉的气息能让我发慌的心安稳下来。
崔炯说对了,再这样下去我只会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越来越深的沉陷下去,当恐惧和逃避变成一种习惯,不可自拔的依赖会把我毁掉,我会把庄恒拖垮的。
是时候解决这一切了,我是一个自私了太久的女人,一个自私了太久的妻子,我不能到了这个时候还堂而皇之的在庄恒替我撑下来的世界里做不切实际的梦,享受不应该得到的温存和怜惜。
我最后一次毫无顾忌的躲在他的怀抱中,最后一次在黑暗的遮蔽下贪婪的呼吸着他多少年都未曾改变的沉稳厚重的男子气息,最后一次把他环在我腰间的大手与我的手交叠,最后一次仰头靠上他宽阔的肩膀。
他反转手掌,将我的手牢牢握进他的手心,小心翼翼的用下巴试着我额头上的温度,将胸前的我拥的更加紧了,口中低声问,“好点了么?我让她们拿热毛巾来给你擦擦汗。这有温着的白果粥,稍稍吃一点好不好?”
我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尽力坐直了身子。轻轻道:“红云,去把窗帘拉开。”
“妈?”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楠儿惊呼出声,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红云也愣愣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啊?”了一声。
庄恒的身子明显的僵了一下,随即温声问我:“蕴茹,你要干什么?”
我再次重复,“把窗帘拉开吧,我没事的。”
楠儿望着他的父亲,直到庄恒点了点头。红云她们走过去缓缓拉动帘布,久违的亮光,一丝一丝撒进我们的卧室。我几乎就要反射性的抬手去挡,可又生生的忍住了。让有些刺痛的双目渐渐适应了光线后,我看见,窗外,滚圆的一枚太阳正从海平面上腾腾跃起,碧蓝的海,澄明的天,火红的阳。
我凝神注视着它一点一点地升起,毫无保留的照亮了整个世界。
庄恒在我的身后垫上软枕,自己攥了我的手,坐在我身边。我转眸望着他,看到了他的不忍和担忧。几天之间,他眉间的皱纹越发深刻,鬓边的银丝更显斑白,满是血丝的双眸再无法支撑平日的犀利,浓浓的透出作为一个父亲的悲伤和作为一个丈夫的无奈。他是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男人,如今,伤痕累累。
我曾经以为太阳升起的地方就会有希望,真想大白的一天总会是沉冤昭雪大快人心,可是我大错特错!快三十年了,这个男人最好的光阴和岁月都毫无保留的给了我,而我却不曾给他带了多少温馨和甜蜜,至如今,水落石出,我已经配不上身边这个男人,我已经无法再与他并肩携手那样无悔无愧昂然自若的立于阳光之下。
我吞下喉间涌上来的苦涩的酸水,不敢再与庄恒对视。我对儿子说,“带她们出去吧,我有话同你的父亲谈。”
庄恒炯炯的目光不曾离开过我的脸庞,他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我遣退了佣人,把儿子的担心关在门外。他稍稍坐直了身子,放松了我的手,等着我开口。
我撇过头,专注的盯着窗外那一轮讽刺之极的赤红朝阳,缓缓开口,“恒,对不起。女儿的事情办完,我们离婚吧。”
第56章
一语既出,满室寂静,只剩我与他粗重不一的呼吸声。我们就这么坐着,却已像打了一场异常艰难的大战,到头来枉论胜负,皆是筋疲力尽。
我稍稍垂下眼帘,不敢去看他坚毅如刀削般的面庞,我怕再与他的眼睛相对,我怕再看见那让我眷恋了一辈子也无法放手的情怀。静默中,我眼前一阵模糊,我捂着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满手的泪。
他终于开口了,沉声如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那种冰冷的命令:“低着头做什么?看着我说话!”说完他猛地深吸了几口气,伸手狠狠地将我的身子扳正,力气大的让我的肩胛骨有一种要被捏碎的生疼。
我死死咬紧嘴唇没让自己发出呻吟,扭动着臂膀要挣脱他的桎梏。我越是挣扎,他手上的力量越是不受控制一般的加大。
我放弃抵抗,与他正面相对,在剧烈的疼痛中,我仰着脸自嘲的苦笑:“恒,好像从你我相识的那一天起,我注定就是你的大麻烦。这么多年了,说多少对不住也无补于事了。我这辈子就执著了你这么一个人、一份情,我还以为自己很伟大,到头来却发现我不过是一个天下最可笑的女人。”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紧抿薄唇。我翻绞着手指轻轻说,“天真了这么些年了,到了今时今日,我不能再心安理得的躲在你的庇护之下,再让你无止境的为我付出。对你,我已经没有资格谈回报,谈补偿,那就尽我的力,还你一个公平吧。我会约见上官鸿,把从恒丰承接的那六个百分比,全部无条件转到你名下。同时将我本来拥有的那部分施氏股权转到楠儿名下。你们无论进行怎样的改组我都没有意见。”
我知道,这个决定一旦作出,施氏就已经不在我与大哥的掌握之中了。施氏,我那样拚命挽救下来的祖业,我曾为了它不惜与庄恒针锋相对,不惜毁掉我们夫妻好不容易得回的幸福。而现在,我又亲手把它推进了未知生死的飘摇不定中。
眼前交叉回放着那一幕幕的往事:那个暖暖的午后,我蹲在父亲摇椅前举手起誓,我将以我全部的能力保全施家;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庄园正厅前我对庄恒讥讽交加,残忍地提醒他庄氏的起家有着施家不可磨灭的功劳;那个大局落定的晚上,大哥兴奋得拥我入怀,告诉我施家从此将发扬光大。
对父亲,对大哥,对家族,我都已经尽力了,没有亏欠可言。
时钟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点,只不过我受了伤,也伤了人。
他突然粗鲁的抬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句的低吼,“这就是你给我的公平?这就是我同你夫妻二十五年的结局?这就是我费劲心血死死守护了二十五年你给我的回报?施蕴茹,一个施氏算什么,一个庄氏我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我被他一把甩在床边,他霍的站直了身子,犹如受了伤的困狮愤怒的来回走动。他眸中散发着我从未见过的嗜血、危险,高大的身躯却仿佛玉山将倾。我的心狠狠一抽,慌忙就要爬起来过去扶住他。刚刚一动身子,他已在落地窗前立定,外面的阳光太猛烈,我看不清逆光而站的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已经从适才的失控中平静下来,可这种平静却散发着更加悲伤、绝望。他抬手指向自己的胸口,“蕴茹,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在这里生根,霸道的占据了全部的位置。我从来不信前生轮回之说,可遇见了你,我真的相信了。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下你的,为了你,我可你忍受一切,哪怕是不公和陷害。我们结婚前,你母亲找我详谈了一次,她让我放过自己,也放了你。你母亲说,‘蕴茹太倔犟,她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本就不应该良善多情,可她偏偏那样的珍惜血脉亲情;蕴茹也太执著,她的世界黑白分明,这样的浊浊尘世,她偏偏坚信公平正义。你们这样一份已经带上亏欠的感情只会让她窒息,只会逼她愧疚的离开你。可以预见的悲剧又何必让它发生?’我从那一刻做下了决定,我要将事实的真相永远的掩盖下去。我可以赌上一切,唯独不能把你当成赌注,我不能让你离开我这种事有一丝一毫发生的可能!”
这就是他无论如何不肯解释我们之间长达十年的误会的原因了,告诉了我骆清珏和骆翎的来历,就无法回避当年那桩无头公案。退回十年前,我绝对不可能明知自己的父兄是陷害庄恒的主谋还坦然与庄恒生活在一起。长久以来,在我的心里爱情是不能含上任何杂质的,婚姻的双方用来交换的只能是爱。
母亲说我倔犟、执著,实在是缪赞我了。说白了,傻到极点。
他的声音陡然放轻,眼神越发空洞,悲苦夹杂:“在内地的监狱,我等于是从生到死走了一圈的人,我以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可以刚强到承受所有磨难。然而,面对你,蕴茹,我竟然发现我输不起,我真的怕了。我宁可你不理解,宁可你怪我薄情寡义,我都不能把事实告诉你。有时看着你疯狂的工作,试图忘却我们之间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另外的女人,看着你在孩子们面前对我强颜欢笑拼命掩饰伤痛失望,我都恨自己。是我费尽了心思把你留在身边,强求了一段生命的奢侈。可是,蕴茹,我没法放手啊……”
他说,他没办法放手;他说,他赌上一切就是不能赌我;他说,他输不起。
面前的他颓然摇着头,步步后退,退无可退。我泪流满面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拳头放在齿间,生生咬出道道血痕。
猛然之间,他抬起面庞,远远的望着我,凄然一笑,“我没想到,还是到了这一天。蕴茹,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要爱一个人,怎么这么难?我要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思……”
他要干什么?我不安的感觉疯狂的涌上来,脱口而出:“不要,庄恒!”眼前的他已经狠狠地一拳,捶上了自己的胸口。伤口崩裂,殷红的鲜血瞬时染透了他雪白的衬衫。我发疯一般向他冲去,摔倒在床下,爬起,再摔下。在接触到他冰凉的手的一刻,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握着我的手将我带进怀中紧紧抱着再不肯放开。
我感受的到他气息纷乱,触手处涌出血的温热。我只能拼命用外力按压着他的伤口,转头大声叫:“来人,快来人……”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勉力强撑着,不肯松开我。
我再也没办法支撑那已经破碎的坚强伪装,我听见自己从心底发出的哭喊:“我不值得你这么做啊,庄恒,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啊,你这个傻子……
他不胜疲惫的一笑,决绝的让我震撼,“爱你成了习惯,除了你,我还能爱谁……”
第57章
“太太,您在这里。”
我恍惚着抬起头,正好对着女儿毕业典礼时拍下的照片。高高的学士帽,宽大的学士服,她一手举着金丝带环绕的证书,一手挽着庄恒,那么灿烂的笑着。按动快门的人是我,这是我甚为得意地一张作品,被宇儿放得大大的挂在床前。
这是宇儿的房间,女儿爱玩摄影,卧房的墙壁上大大小小挂的全都是她在世界各地背包游时拍下的照片。我以前并不爱看这些,可现在,这是女儿留给我的全部。
从宇儿离开,我就不敢踏进这间房门一步。今天,我告诉自己,一定得来看看,来看看。
明天,明天就是她的葬礼了。这是广宁寺的高僧和命理师们共同算定的日子,他们洋洋洒洒的向我和庄恒解说了成篇的理由,我只听明白了一句,同意了这个安排。
他们说,这会保佑庄小姐来世康乐平安。
记得我听到这句话时,身子不由自主地发颤,庄恒在我手背上轻拍了几下,叹息着自言自语,“但愿吧,这便够了。”
我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唤我的人是红云。她站在我面前,似乎有些局促不安,头低着不敢看我。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先生醒了么?又发烧了么?去请崔医生。”
庄恒的伤口裂开又重新复合,总是反反复复的发着低烧。那天的情形现在想来都后怕,楠儿第一个冲进来时看见浴血的我与庄恒震惊的直直一跤摔在门边,失声大叫:“医生呢?快把崔医生他们都找来!”
我与儿子一起把庄恒扶到床上,庄恒依然握着我的手片刻不松,望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嘴唇,我哭倒在他身边,一遍一遍的对他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就算你不要我,你赶我,我都不放开你。你撑下去,一定要好起来……”
几个医生忙了大半天才算把庄恒的情况稳定住了,面对我们这样一对夫妻,他们恐怕全都无奈了。末了,特地赶过来会诊的曾华成把泪眼婆娑的我拉到一边,“蕴茹,你们都不容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只能更加坚强,更加珍惜。你和庄先生都请保重。”
我连连的点头,躺着输液的庄恒倦极的昏睡着,我守在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从此以后,我只是庄恒的妻子,我只为庄恒活着。
那天庄恒醒过来的时候,我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伏在他身边,任谁说什么我都不肯离开。我听着他的心跳,触着他的脉搏,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他,我的生活何以为继。猛然惊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多少的风风雨雨,多少的恩恩怨怨,我们彼此已经纠缠的太深,太惨烈,爱的无可自拔。
我看着他睫毛微微颤动,稍稍皱了眉头,慢慢睁开双眼。四目相交,浑然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心中俱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感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牵了我的手,轻轻说,“来,上来陪我躺躺。”
我心有余悸的轻触他的胸膛,望着他道:“你可不能再吓唬我了,以后绝对不许了。自己的身子也能这样折腾?你存心要吓死我是不是!”
他嘴角微微上扬,又闭目歇了歇,方才晃着我的手道:“我们就算扯平了不是。看你以后还说不说那样的浑话,嗯?”
我愣了一瞬,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正有些不悦的看着我。我将头枕在他的肩颈边,喃喃的道:“我不会了,再不会了。从今往后,你再也别想让我离开。这辈子我都死死的缠着你,缠着你……”一行清泪顺着我的脸颊打在他的肩上。
他稍稍动了动,支起身子来察看我。我不愿让他见到我流泪,避转了头,可已经来不及了。他望着我的眼神俱是疲惫的怜惜,带着些温热的手掌摸索着替我拭泪,半晌低声说,“还要哭么?这些天你可哭得太多了,听话,歇一歇。”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挣扎着坐起来,扯着他的衣袖,急迫的对他说,“你保证,你给我保证,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身体不舒服绝对不许瞒着我。你,你这次居然一个人就去把手术动了,庄恒,再有这样的事,我,我就……”
我正想说,我就照原样在自己身上也来一刀!说还没有出口,他已经把我搂进怀中,一字一句在我耳边说,“我答应你。以后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你看着我便是。”
我将手环在他的腰间,任他抚着我的发丝,再不说话。
再怎么强撑,庄恒的身体毕竟是大不如前了。一场大手术,紧接着便是女儿出事,我似颠似狂,万千的伤痛一齐压在他的肩上。那天的事情之后他每天都得打点滴,庄氏的事情大都交给宋天明他们处理,就是女儿的后事也由楠儿主持着在办。每每醒来同我聊不多一会儿,便又疲倦的睡过去。
适才我便是见他睡了才到女儿的房间来坐着的。如今红云这般不安的站在我面前,我立刻担心的站起来,就要回到卧室去。
“不是的太太,先生还睡着呢,崔医生刚刚还去换了药。”红云急急否认,竟上前来扶着我的手。我皱眉看了看她,她赶紧往后一退,又低下了头,紧张的绞着衣服边。
“说吧,什么事?”我望着她,这丫头倒是很少这样没规矩的。
她抬起头望着我,有些吞吞吐吐,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是……是福庆姐……”我猛然一惊,是阿,都多少日子没见到福庆了。宇儿出事之后我几乎崩溃,这两天又守着庄恒放心不下,我都把福庆给忘了。恍惚记得宇儿最后的时候还提到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太,大小姐出事后福姐就跪在庄园的正厅前面,谁劝也不肯起来,她说这是她的罪过,她什么要求也没有,就想见您一面。狂风暴雨的她也不管不顾就那么跪着,支撑不住晕了好几次,醒来还是不肯走。您一直病着,先生传下话来,让守卫强行把她拖回后屋,派个医生给治治。可从昨天开始,她什么也不肯吃了,保安看着她,不让她出来,她就在自己屋里跪着。太太,这样下去,福姐就快不行了啊……”红云边哭边说,双膝一弯跪在我面前,“太太,先生和大少爷都吩咐了,不能让您操心这事,可是只有您能救福姐了,太太……”
我腾的一下站立起来,“你说什么?她人呢?”
“还在屋里跪着,我看实在不行了,才忍不住来求您。”红云已经泣不成声。
我挥了挥手,对红云说,“你起来,带我过去看看。”
好几天都不曾下楼了,我与庄恒一直都在主卧静养,与外面的世界仿佛都没有了交集。庄园的下人们尽皆肃穆,忙碌却不失条理的准备着,将窗帘、地毯、家具都换成了素色。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在红云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阶梯。见到我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轻换了声,“太太”便垂手退在一边。
一楼的正厅之中,楠儿与黄兴在低声交谈,还有一道着黑衣的身影静静立在一边,不时轻声指点着下人布置摆设,是乔沁。她先瞧见了我,有些吃惊的唤了一声,“伯母!”楠儿同黄兴一齐抬头,楠儿过来扶着我,“妈,您怎么下来了?”
我冲乔沁微微笑了笑,“辛苦了。”
她有些脸红的道:“应该的。阿姨,您身体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环顾着四周:“都准备好了么?”
“差不多了,伯母,这是庄氏治丧委员会安排的程序和整理的致敬人员名单。”她双手将一本深蓝色手本递给我,“庄楠原说晚一点拿上去给你和庄伯伯过目的。”
我稳了稳手,虽然本能的抗拒,依然接了过来。一页页的翻过,每每翻动我的心都如被钝刀一下一下的拉着。想要来参加丧礼的人很多,庄氏资助的各慈善团体、港协辖下的各志愿协会,乃至庄氏有生意来往的企业集团等等都要来为宇儿送行,以至于楠儿他们不得不按等级分类排名,分三天接受致意。
我摇头苦笑,真不知道,他们来送别的究竟是庄宇还是庄恒的女儿。
“宇儿最喜欢玫瑰和郁金香,让鲜花伴她长眠吧。”我对楠儿嘱咐,那条路太孤单,太凄凉,我只能在最后一程送女儿最后一点人间美丽。
“是的,妈妈。花明天一早会有专机从荷兰运达香港,您放心。”
我按膝站起,“我到外面散散,这个不必再拿给你父亲看了。”庄恒再看一次,无疑再痛一次,何必。“你父亲醒了就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那我陪您,或者让乔沁陪您?”楠儿答应着对我说。
“不用了,你们好生打点着。红云陪着我就行了,就在庄园里面还能丢了不成。”说罢我抬脚出了正厅。
庄园的副楼有专门拨给福庆居住的套房,我心里着急,步子也越迈越快。到得跟前,门是敞开的,果然如红云所说,两个保卫一齐守着。见了我很是尴尬,却齐刷刷的行礼:“太太好。”
我有些不悦,福庆又不是犯人,弄这样的阵势要干什么!身边红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轻轻地解释:“大少爷怕福庆姐寻了短见,也怕再出事,就派了人日夜守在这里。太太,您瞧,福姐还在菩萨像前跪着呢。”
不必红云说,我也看见了福庆。
就这几天的工夫,她瘦了一大圈,不胜孱弱的跪着,一阵风就能把她掀倒在地。
我轻轻地唤了声:“福庆。”
她的背猛地一僵,半天才敢转过身来。蓬头垢面,一双眼睛熬得涣散无神,只在见到我的时候才渐渐有了焦距。嘴唇已经干裂发青,垂在身子两边的手不停的发抖。她难以置信的盯着我,慢慢发出两个字,干涩的让我耳膜震动,她喊我,“小姐。”
我挥手命红云和那两个保卫统统退出去,反手把门关上。还来不及说话,便见到福庆手脚并用的向我爬过来。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楚,这是跟了我半辈子的人了,是我在心里把她视作亲妹妹一般的人了。怎么一夜之间,我的所有亲人都受到了伤害,而我竟然连个原因都不知道。
我急行了几步到她面前,“福庆,你起来,有话我们慢慢说。”说着我弯腰伸手去拉她。她却向后避开了我的手,连连道:“不,不,小姐,我跪着就好,您不要管我了。”许是这些天都没有行动,陡然使力,我的头一阵眩晕,腰间更是刺骨的酸麻。我的重心一落空,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福庆大惊失色,想要将我扶起,可她的膝盖早已经跪的麻木,也只能摔在地上,无奈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拉对方一把的力量。我在她焦急的眼眸中看见了有些狼狈的自己,竟无缘故的心中一轻。福庆是紧张我的,她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加害我。无论出了什么变故,我都坚信这一点。突然间想起母亲对我的评价,太倔强太执着。在经历了这样多的失望之后,我还愿意相信人性本善,愿意相信人间有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致命的缺点,就算是,我也认了!
福庆仍在咬牙努力着要将我扶起来,急得满脸通红。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粗糙的手,带着几分无奈道:“福庆,算了吧。这样坐着也挺好。”
“小姐,地上凉,您受不得的。”她就要哭出来了。
“你都在地上跪了三天三夜了,我就不能坐一会儿?”我打断了她的话,“今天既然我们谁也站不起来,那就这样,我们聊聊便是。”
她听了我的话,颓然泄了那口拼命提着的气,不吭声的跪坐在一边。
“这情景倒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来了,我第一次在酒房遇见你,你二话不说就朝着我磕头,可是把我吓坏了。从那以后,你没少给我找酒喝,还背我逼着陪了几次是不是?”我眯着眼幽幽的回忆着,脑海中混混糊糊闪现那么多过往的片断。
“小姐,遇上您是福庆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福庆对不起您……”她哽咽着道。
我摇摇头,“这话说反了,你陪了我这么些年,要说亏欠,是我太对不住你。”从那个找不到庄恒的失意的夏天,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有福庆在一旁无怨无悔的扶持着。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光鲜亮丽的名位、有至高无上的事业,而她,什么也没有,却为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帮助贴上了自己的一生。我一阵止不住地伤感,“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没什么过不去的。”
“小姐,哦不,太太,我求求您,大慈大悲,放过王竞,放过他好吗?一命偿一命,拿我的去赔给大小姐,太太,求求您,求求您了……”她失声痛哭,伏在我身前,连连磕头。
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仍然觉得冰凉刺骨,我听见自己在问:“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儿子……太太,王竞是我的亲生儿子啊……”
至如今,我已经没有太大的震惊了。也许在宇儿临终前的祈求中,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大概。福庆,什么都不瞒我的福庆,终是对我隐瞒了天大的一件事。
我静静的坐着,听福庆把那陈年的秘事一五一十的托盘而出。“您在动身去美国之前请福妈给我安排归宿。她给我介绍的是一个从我们家乡初到香港打零工的男人,我们很快结了婚。婚后我才发现他是个酗酒的男人,他指望能靠我攀上施家,一举飞黄腾达。可是我除了您,在施家并没有亲近的人啊。施家的少爷小姐们哪里把我看在眼中,我也不敢去求老爷夫人。结婚之后我也没在施家干下去了。他在外面不得志,回来就对我打打骂骂的。我不敢提出离婚,那个年头,女人之家提出离婚只会被人唾骂。后来我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儿。”
“就是王竞?”我问她。
她点点头,“竞这个字是后来这孩子自己取的。我们都叫他宝儿。孩子一岁的时候,香港经济危机,许多人都失业、破产。那个男人染上了赌博的习惯,家里被他输得干干净净,欠了一屁股的外债。他伸手向我爹要钱,不给就动手。我爹就是被他活生生气的中风,没撑到孩子两岁就去世了。我爹去世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了,提出离婚。为了养家养孩子,我没日没夜在外面工厂里做零工。有一天,追债的人上门了,我不在家,他抱了儿子逃走了。我回家的时候,只看见我们临时搭建的破房子已经被砸得什么都不剩了,孩子和他从此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我病得快要死过去了,是福妈知道了一切,又把我接回施家照应着。我不敢再想这噩梦一般的几年,不敢再想那个孩子,只要一想就像拿刀割自己的肉啊……”
我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失子之痛,谁能比我体会的还真还切?
“没多久,您同庄先生回国了。在我心中,除了我的父亲,您就是我最亲的人了。您回来等于我的生命也可以重新开始了。您给我的远远超过一个做下人应该得到的。我把楠少爷和,和宇小姐当成最珍贵的宝贝来疼惜,我只想着这一辈子好好服侍您。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儿子又出现了。我是在老夫人的丧礼上,见到宇小姐和他在一起,我才认出来的。他这些年跟着他父亲,一直都过得很苦,他恨我,不愿意认我。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凭什么做我的母亲?我父亲病重家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垃圾堆里拣吃的,谁天桥底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被收养我的人家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地对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在庄施蕴茹的身边,你在做她的走狗,你宁可做她的下人你也不愿做我的母亲。我恨你们!’我与王竞之间的误会太大了,他也因此恨上了您。我想阻止他与小姐在一起,可是太太,我知道如果能娶到宇小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无论事实如何,我都已经亏欠了儿子太多太多。我只想着他以后的路走得顺一些,我只想着既然他们两个相爱,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有目的接近宇小姐,他竟然爱着别的女孩。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我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王竞对我的恨竟是由此而起,他以为是我害的他没有母亲,我害的他过了凄惨的二十余年。可是我竟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的说,王竞受的苦与我没有一点关系。不能怪他恨我,他的母亲没有照顾他,反而服侍了二十多年,这的确是铁一般的事实。
第58章
“你突然提出要移民想必是知道了什么吧?”
“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同他的关系,连宇小姐我都不敢同她提起王竞这个人。我不能让自己的身份成为他们俩个之间的障碍。我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我就只想着先生那么疼宇小姐,一定会看顾提拔竞儿。可是,这个混小子,他竟然做下了那么胆大包天的事。那天晚上,我无意间听见了楠少爷同宇小姐的对话,少爷很生气地吼小姐:‘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王竞根本就是在玩弄你,对你没半分真心,照片都拍下来给你看了,你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啊?让爸爸妈妈知道了,可不是好玩的!’
宇小姐顶回去:‘你那个朋友也太没有职业道德了。托他帮我查的东西怎么一转眼就被你知道了!我跟王竞之间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有分寸的。’
少爷听了这话气的冷笑:‘你有分寸?你知道什么!王竞他何止是有另外的女人,他真正的身份你知道么?他是福姨的儿子!你动脑筋好好给我想想,王竞煞费苦心隐瞒身份,连福姨都不曾表露过半分他们之间的瓜葛,这意味着什么?这个人不简单,他接近你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浑身都是哆嗦的,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我不知道少爷会怎么看我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另外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听了少爷的分析,我也感觉到了竞儿是有别的什么计划,我的错误犯的太大了。一夜没睡,熬到天亮,这才去求您让我带着儿子移民。我不能眼看着竞儿伤害庄家,也不能看着他玩火自焚……”
福庆几度失声,涕泪交加,说得最多的便是:“太太,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庄家。让我来赎这个罪吧,求求您放过我那个混帐的儿子,求求您……”她在我身前一下一下的用力磕头,我眼睁睁的看着,脑子嗡嗡作响,没有一点力气去制止她。
赎罪?福庆啊,你拿什么来赎这个罪?我的女儿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在花一般的年龄离开人间。她爱的最深的男人玩弄了她,她短短的生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煎熬。这是一句原谅就能放开的么?这是你能赎的起的么?
门外响起了急切地敲门声,“妈,是我,我可以进来么?”楠儿终究是寻了过来,福庆的抬头望着我,满眼俱是卑微的祈求。我不愿与她对视,怕自己悲伤之中说出让她更加绝望的话来。
她眼中微弱的希望在我的沉默中一点一点地熄灭终至死灰。我扭过头不愿再面对那样空洞的一双眼睛。我扬声冲门外道:“楠儿,进来吧。”
就在我转头,楠儿取钥匙开门进屋的短短一瞬,仿若风中残烛的福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从我身边扑向前方的电视柜。我尖叫,“不要,福庆!”
房中一下闪进了好几道身影向我们赶来,可是距离还是太远了,眼看就要来不及了,福庆根本就是要拿自己的头去撞柜角!我把心一横,咬牙在地上急翻滚几圈,堪堪拿身子挡住了最尖锐的壁角,几乎在同一时间福庆的额头撞在了我的腰间。
我的背脊疼得近乎麻木,豆大的冷汗一粒粒从额头上滴落下来。我与福庆一起再次重重的跌落在地上。她匍匐在我面前失声痛哭:“让我死了吧……千错万错的是我的错,让我一个人承担吧……为什么要救我啊……”
我心中悲愤地火终于被她彻底的点燃了,她这是什么逻辑?子债母还是这么个还法么?我拼命救下来的人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么?
我扬手扇了她一巴掌,她的哭声一下子停住了,傻了一般呆呆的望着我。我在儿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抖着手指着福庆道:“你愚蠢!幼稚!你以为你的一死就算了结一切了?你死了王竞就平安了?王竞就算不欠庄家的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今天死了,我只会更加不原谅王竞,我会把你的命一同算在王竞的账上,那他就是死一千次都不够!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给我珍重自己,你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我让王竞十倍的痛苦。我说到做到!”
说罢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福庆的住处。儿子担心的跟在我身边,“妈,您怎么样?受伤了么?我去请医生给您查一查。”
我在拐角处停下,撑着墙壁站了一会儿,看着红云带了人将安静下来的福庆扶到床上。我摇摇头道:“我没什么,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派两个看护照料着福庆,她应该不会再寻死觅活的了。不许难为她,今后的事再慢慢做打算吧。”我终究是拿一个母亲致命的弱点要挟了福庆,只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楠儿点点头,“我明白,福姨和王竞毕竟是不一样的。妈,我不会忘了福姨待我们的好。王竞那个混蛋,他根本不配有人拿命来护他!”
“他怎么样了?”儿子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酒后驾驶,被扣在警察局呢。”楠儿耸耸肩,眼中波澜不惊。
我长长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回到卧室却没看见庄恒,几个下人在打扫整理着我们的房间。还没等我问,便有小丫头恭敬的道:“太太,先生起身了,留话说他去楼阁走走,您若回来了就去那里找他。”
我心中毕竟不安定,想想都后怕不已,只想赶紧见到庄恒。听了这话忙取了条薄毛毯,搭在手上,按了电梯直上顶层。
庄园的顶楼是一片大型的空中花园,一直由园丁组派了专人打理,一年四季端的是繁花似锦,郁郁葱葱。其实我与庄恒都并不常来这里。我有时间总会在我的那个玻璃花房里摆弄,庄恒的闲情逸致自然也就留给了我照料的那些花儿们。
远远便看见庄恒披着件浅色的睡袍坐在梧桐树下的藤木椅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扶手,半闭着眼睑,任浅浅的阳光洒上他不再年轻却越发坚毅成熟的面庞。这么多年了,我却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在见到他的时候,心底泛起的一份柔柔的安定,再烦躁不安的心,在回到他身边的一刻都会静静被抚平。
像有感应似的,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却在我倚门而立时睁眼向我看来,隔着随风摆动的枝条锦叶,隔着团团香花,葱葱绿草,他的眼底蕴着温和的暖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笑笑走过去,弯下腰去,将毯子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才好一点就乱跑,哪里不能坐着,偏要找这样的风口。”我在触及他的一刻感觉到了他身子的微凉,不禁埋怨道。庄恒的抵抗力现在不比常人,受不得风,热度好不容易才退下去,再着凉可不是好玩的。
庄恒略带无奈的笑笑,握住了我的手,随即皱皱眉道:“怎么回事,你脸色不好。手这么凉。过来!”说着把我也裹进毯子里。
我靠在他身边,什么也不愿去想,适才腰间上的疼痛也在一丝丝的淡去。我望着碧空天际悠云,“好不容易终于又出太阳了,这些天的暴雨一直都下个不停。”
“刚才去哪里了?头发都弄乱了。”庄恒腾出一只手来缕了缕我鬓角的散发,却没有顺着我的思路走,眼锋一扫又停在我露在外面的手肘上,“磕着了是不是,都发青了。”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两跤摔得不轻,被庄恒一触,不受控制的抽了一口凉气。我本不欲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正犹豫该如何解释。
他已经收起了适才的平静温和,慢慢坐直了身子,有些严肃地盯着我,微微眯起的眼睛流露了危险。
“来人。”他也不看我,径自扬声唤人。不管我们在哪里,总有下人侍立在不远的地方随时候命。
“先生,太太。”
“去叫庄楠、红云来。让崔炯也来。”他不怒而威的声音迫得面前站着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连连应诺转身就要急步往外退。
我颇为无奈拍拍额头,出声道:“先不急,你们到外面等着。”又拽了拽庄恒的衣袖,轻轻道:“不用找医生,一点小伤罢了。你听我慢慢告诉你,别叫人来了。”
庄恒紧锁眉头:“又在耍什么性子?”
我撇撇嘴,只顾与他对视。他凝视我的目光越强一分,我就越弱一分,终究是他先绷不住,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我挥手遣退了其他人,一五一十的将福庆与王竞得渊源和这份纠缠对庄恒说了,只隐去了福庆求死未果连带我撞伤的事。我难以掩饰心中的伤感:“我太没心理准备,没想到福庆瞒了我这么大的事,震惊之下不小心才摔着了。”
庄恒听完面色阴沉的让我都不敢正视,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良久咬牙道:“不管是什么理由,拿我的女儿当作复仇的棋子,他就是已经活到头了!”说着砰的一下握拳重重击了红木扶手一下。
我拿手覆在他的拳上,一点点将他的手抚平,“再大的事,也要过了明天。明天……”我喉头一阵哽咽,紧抿着唇把话一字一句的吞下去。
庄恒攥紧了我的手,让我枕在他的肩膀上。我们彼此依偎着坐着,我拿手指缕过他鬓角边一茎一茎的银丝,缠上我飞扬的发中隐隐的苍白,伴着落日的余晖,和心中难以愈合的痛。
“天堂的路会好走么?”我颤声问。
“会的,那里有用爱点燃的烛光。”
“来世她还会记得我们么?”庄恒喃喃的道。
“会的,她说了,她生生世世都愿作我们的孩子。”
第59章
“蕴茹,救救我,你要救我……”
“孩子,你答应过我什么?你不记得自己的誓言了么?”
“妈妈,不要怨恨,将对我的爱全部转给她……”
“蕴茹”
“孩子”
“妈妈”
“庄太”……我在哪里?怎么有那么多人一齐在唤我?我为什么只能看见他们的模糊的脸?我努力摇晃着头,伸着手,可是什么也触摸不到。
“啊!”的一声惊叫,我翻身坐起。原来我还好好的躺在家里的床上,周围是宁静的漆黑,我惊魂未定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是被梦魇着了。
“蕴茹?怎了?”身旁的庄恒被我扰醒了,带着一点睡意喃喃的问,顺手扭开了床边的桔灯。“没事,做了个梦,乱的很。我把你吵醒了?”他看了看钟表,从身后将我揽进怀中,轻轻地晃动了几下,拿手去了我额头上的冷汗:“别去想那么多了。看你吓的,都是汗。”
“什么时候了?”“离天亮还早呢,累了一天了,再试着睡一会儿好不好?”他喂我喝了几口温水,扶我躺下,想了想又抚着我的面颊低声道:“我知道你心疼,惦记孩子。宇儿很孝顺,肯定不愿意看见你这样难过,我们已经送她走了,就让她安安心心的走。”我点点头,不愿让他担心,可我知道穷尽一生,我也无法将白天举行的葬礼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我亲眼看着棺木合拢,看着他们将宇儿一步一步抬离我的生命。那一刻庄恒的手都是颤抖的,他甚至握不住要放在墓前的那一朵白花。
我们推开了身边想要来搀扶的人们,依偎着站立在遗像之前,想让孩子看到,他的父母会坚强的走下去。丧礼上来致敬的人很多,大部分都由庄楠和庄氏治丧委员会的人接待了,我与庄恒只在贵宾室内与同辈朋友见面。只有一个例外,香港红十字总会的许领队被楠儿引着来见我们。他将一封长长的信贴交在我们手上,眼中含泪:“这是肯亚的小朋友托我带来的,这上面有上千个小手印,都是孩子们为了纪念庄小姐一个个留下来的。
庄先生,庄太太,你们有一个了不起的女儿,她的善良热情永远留在这些接受过她帮助的人们心中。孩子会会永远记得有这么一位中国姐姐无私的给与他们爱心。”我同庄恒捧着这份帐子,如同捧着我们女儿的一颗赤子之心。在她离开以后的日子,这些她想做还来不太做的事情会由我们替她继续下去。不过许领队的另外一句话却着实让在声的人捏了一把汗,他问:爱“庄太,听闻与庄小姐一同出事 的还有骆小姐?这么好的两个孩子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呢?偏偏她们两个又这样要好。唉,不知骆小姐在哪里?我也想去看看她。。。”我怔住了,心里像被钝刀拉了一下,这一下牵动了我内心多少不愿记起的不堪回首的情景,苦涩的酸水一古脑的往上涌。庄恒定定揽住我,面无表情的持上儿子。楠儿赶紧走上来,“许领队,家父家母身体不适,需要休息,我带您出去。”其实怎么能怪许领队呢?是我们自己家庭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罢了。大哥并没有亲自到场,施氏集团的董事会敬上了花圈,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就在葬礼开始前一个钟头,我接到大哥的电话。我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对他空间是亲情的成分大一些还是怨恨的成分大一些。
彼此沉默了许久,方才听到他说,“蕴茹,小宇救了翎儿,事情发生的及突然,我……蕴茹,你们请节哀。我与翎儿的妈妈会一辈子记着这份恩情的。”
我感慨道:“你还是要同骆清玉在一起?随便吧,我管不了你们。我有什么资格管你们呢。你毕竟是我的哥哥。”
“蕴茹,大哥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些轻狂的事,现在只想尽力的弥补。所幸我们都还不算老,以后的路还很长。翎儿一直闹着要发院去看小宇,我们都没告诉她小宇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不会不怪她,可是蕴茹让翎儿好好活着这也是小宇的心愿啊。”我不想再听下去,缓缓地挂掉了电话。适才梦境中有大哥、有父亲、有宇儿,也许就是被他这一个电话给搅的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即使是睡在庄恒怀中,握着他的手,听着他的呼吸也无法让我放宽心。活到这个岁数,我对女人的直觉无法不相信。迷迷糊糊的又眯了一阵子,猛地惊醒,睁开眼依然是一片静谥,心跳却没由来的扑扑通通的加快。庄恒带着淡淡的倦意仍安稳的睡莲着,我轻手轻脚的披衣而起,站到露台外面吹了会儿风,心思才稍稍有些清明。待庄恒起身,我们一同下楼用早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主厅用餐了,佣人们按照以前的习惯给庄恒端上咖啡,他病中是不能喝这个的。我一看就不悦的皱眉,“都是干什么的?拿下去!”佣人们垂了头不敢直视我,许是不明白一大早的我在发什么火。
庄恒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吩咐了一声:“去找红云弄弄清楚再来。”说着将手边的一杯热牛奶递到我面前,笑笑道:“不管他们,来把这个先喝点。”
我一叹,将手放在温热的杯子上暖着。“不舒服么?”庄恒覆上我的额头试着温度,“还好,没发烧。”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起来我这心就慌的厉害。”“血压高不高?”“还好,可能是累的了,你今天就要去庄氏么?”我昨晚上临睡之前听到楠儿向他汇报这段时间公司里的大致运行情况,估计这么长时间没理事,很多决策都等着他回去做。
“我先不去。我说,一会儿你还是上去躺一躺,精神要是好一点了我们就出去走走。”我撇撇嘴,撑着额头,“想见是真的老了,以前一夜一夜的熬,那精神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要是成了个病病殃殃的老婆婆可怎么办。”“要到那时候,估计我也就老朽了,正好又是一对。”他满不在科的道。“那怎么一样,女人老了就没人要了,男从多大年纪都吃香。”这话倒不是我说的,是以前穆怡劝我不要跟庄恒犟的时候常常挂在嘴边上的。佳冉更狠,挑明了说,“就我老板这身价,估计上了八十高寿,说一句要找伴,应征上门的都能从中环庄氏大楼一溜烟排到天水围去。想想我就心酸,连带着白了庄恒一眼。他才是真正无辜的人,啼笑皆非的将手中的报纸搁到一边,目视着我道:“我这后半辈子就剩下一个人,你;一件事,陪着你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日子。”满满的幸福夹杂着岁月的沉积涌上心头,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在他明亮的眸中看见了骨子里渗出的柔情。这男人过去从不说这样直白的情话,现在却是句句敲上我的心扉。佣人们重新端了早餐上来,轻手轻脚的立在我们身边服侍。也不知我们的那番对话他们有没有听见,我一下了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烫,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随手寻过遥控器将餐厅的电视按开,耳边低低的一声笑,是庄恒摇了摇头重新去看手边的报纸。我无意识的翻换着电视频道玩儿,正巧看了晨间新闻。“本台消息,X地连日暴雨,一处新建大型楼盘发生倒塌事故。据了解,该楼盘是由中港联合开发,由香港某上市集团注资。该事故造成了五人死亡,二十余人受伤。目前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之中……”
“太太!”许多声音一齐喊。庄恒抢过来,急急揽住我下滑发软的身子,在我耳边喊我的名字,“蕴茹,不要着急,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
我的手费尽全力才能抬起,指向电视,又无力垂下。“我知道了蕴茹。你别急,我看见了,交给我,我来处理。”我听见自己惨声道。“没用了。来不及了。”骆清玉报复的方式竟然如此决绝,一针见血。要让大哥将施家开发内地市场的大权交给她,哪里会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为了得到大哥的信任,庄恒以自己的名义在内地成立了一间房地产开发公司,还收购了一家大型建筑公司。以合资的名义邀请施氏共同参与,共担风险。大哥一定是想,骆清玉就算要害他也不会把自己给坑了进去,谁知道,骆清玉根本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引大哥入局,建成这几栋根本不合格的危楼。老天也从了她的愿,几日的暴雨一下,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经受不了这样的考验,说塌就塌了。施工地上来不及撤离的工人们有死有伤。施家再财大气粗也遮盖不了这样牵扯人命的弥天大祸!事故一发生,施氏集团就被迫立即宣布停牌,董事局主席被商业罪案调查科带回去问话,而建筑公司的直接责任人骆清玉也被即时拘留。全世界的人都在等着看施家今番如何收场。舆论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庄恒不许我看新闻看报纸,也不许庄园的下人多嘴讨论。
他一心想把我护在这间事情之外,然而怎么可能如他所愿呢?且不说我同大哥的关系,单单只说我持有的施氏股份额度,我的持股比例甚至超过大哥。全权委托书是我亲笔签下的,从法律上来说,这次的事件我要负的责任不比大哥少。我站在书房外,听见庄恒在里面大发雷霆:“蕴茹从来没有参与过施氏的日常运营,施逸辉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知会过她。现在调查组有什么权力要她过去接受问话?”“庄先生,庄太太确实是施氏第一大股东的身份,董事局的一应文件庄太都签署过。
包括这次出事的开发项目,万一施逸辉将全部的责任推给庄太太,我们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施逸辉?哼!是什么人在负责这个案子?给我安排见面。我倒不相信了,今时今日还有人敢动她?”“这,恒哥。您要是出面了,庄氏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也就跟着一齐卷进这件事里了。”“他们要把蕴茹卷进去,我还能在一边看着么?别废话,去安排,必要的时候把焦点往我们旗下的离岸公司让引。天明,你亲自去一趟上面,不惜一切代价把事情压下来。”“恒哥,您这是引火上身啊,上面现在最忌讳人命案子,我们……”“闭嘴!引什么火?她是我老婆!”我噙着嘴角一丝无悔的笑,毅然推门进去,“恒!”里面的人齐刷刷的起身望着我,我扫过他们的脸庞,有不忍,有为难,也有欲言又止。庄恒坐在桌前的皮椅上,见了我一愣,随即站起来,起到我身前,“不是让你在房里好好躺着么?怎么起来了?走,我陪你回去。”我推开他,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不要插手。我跟那些人走,有什么我就说什么,该是我的罪,我躲不开的。”“蕴茹,不许胡说。我不会让你有事,天塌下来,我给你撑着呢。”我抬手抚平他领角、衣袖上的皱褶,一点点的翻整齐,退后两步相了相,笑笑。“我不要你什么事都替我扛了。我要你答应我,不许再为我伤心,不许像这几十年一样犯傻。我只要你好好的,我们的命早就系在一起了,你活着也有我的一份,不准你糟蹋自己,听见了没有?”
“蕴茹!”庄恒伸手要把我拉进怀中,我却含泪推开了他,我走到宋天明面前:“我签给楠儿的股权即日生效。我同庄氏集团再无任何利益牵连。我好歹也当了一阵子庄氏的代主席,就当是离任前离后一个命令,我不要庄氏任何一个人参与到这件事里面,不要你们为了我而动用关系。然后我转向上官鸿,“带我去见调查组的人吧。我知道他们在庄园等了很久了。”
第60章
“庄太太,如果你什么也不肯说,我们很难帮到你。”
“我知道的就那么多,我已经说过了,我对施氏日常的运营并不清楚。我本身就不是商场中人,也甚少参与商场决策。”我颇为无奈的望着对面的年轻人,对我疲劳轰炸了一个下午,愣是要我说出施氏同骆清玉的关系。调查组的头绝对是个厉害人物,自己不来向我问话,尽派些初出茅庐还带着点愤世嫉俗的后生小辈来冲锋陷阵。事后就算庄恒追究起来也有的是替死鬼。不过我真的怀疑对面的这个孩子究竟是查案呢还是好奇心作崇想挖出一番豪门秘密来。“庄太,你的背景我们很了解。出身豪门,嫁入豪门,庄施两大家族的很多决策都同您脱不了关系,特别是最近,您名下股权的变动让我们叹为观止。您现在同我们说您很少参与商业决策会不会是一件太滑稽的事?”咄咄逼人,但句句属实。
“我的当事人是来协助调查的,你这样的态度我会像你的上级投诉你。”我执意不上肯让上官鸿成为我的律师,庄恒无奈之下妥协,折中的方式是由佳冉引荐了另外的律师。没到过堂的一日,律师是谁根本不重要。“你们还有别的要问的么?没有的话我的当事人要回去休息了。”这已经是今天我的律师第三次提出让我离开审讯室的请求。前两次都被拒绝,这一次只怕也不会放人了。果然那男孩摊了摊手:“问题没搞清楚,庄太不配合,我们也没办法,庄太太,现在我再问一次,为什么施氏集团会同大陆城业建筑合作?你们从中牟利多少?庄氏集团有没有参与到这个合作案中?”我用指节顶了顶发紧的太阳穴,沉默以对。
还是牵扯到庄氏了,现在最明智的方法只有庄恒宣布同我划清界限,这样才不致上一身污水。这庄恒那傻性子,只怕是万万不可能这样做。我唯有尽自己所能,替他撇清了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肯定的是,庄氏与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庄太,照这样的进展只怕今晚要委屈您在我们这里待上一夜了。顺便说一句,对施逸辉先生的审讯也在同时进行中,先坦白的才有机会从轻处理……”我一笑,怎么,对着我连博弈论都用上了。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稍为年长一些的英国男人走了进来。附在审我的人耳边低场地说了几句话,先头的两个工作人员面上一肃,都站了起来。我平静的望着他们,不知道弄什么把戏。“庄太太,张副署长在外面等您。”说着他将手一让,开门请我出去。原来是他,张延清。我们很有些渊源,当年庄恒在大陆失踪,港方的协同调查官司就是他。这么些年在一些重大场合我们也碰过好几次砚倒不觉得庄恒对他有多热络,两人总是不深不浅的淡然相交。他不像是会为了我的事专门出面张罗的人。“庄太,底下的人不懂事,麻烦了您好这么久,多有得罪。”
他说的不卑不亢。“不要紧,照章办事而已。听说我今晚不能离开这里?那还清允许我让家中人送些日常品来,我不习惯用外面的东西。”我答得云淡风轻。“哪里哪里,庄太可以先离开。不过要交出旅行证件,在案子完结之前每日要到警署来一趟。”他的话语中夹杂着谨慎。我身边的律师已经不满的开口,“庄太是什么身份,你们这么做不等于变相的拘留?”张延清并不看他,只望着我,“庄太,还清理解。职责所限,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我点点头,“有劳费心,我知道怎么做。家兄是否也在这里?”“施先生的情况由另一组人负责,我暂时不方便回答您。”我叹了口气,示意律师去办手续,里心隐隐知道是出现了什么变化,从被审时他们强硬的态度到如今副署长出面请我离开,张延清的表情告诉我,我如果拒不离开警署,有麻烦的只怕是这群带我回来的人。当今之计也惟有走一步是一步了。张延清亲自送了我出门,“庄太,请走这边的通道,一些媒体还在正门外等待。”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了,这么重大的新闻传媒又怎么可能放过。无奈的踏出门去,偏门也早被记者们堵住了。我一露面就被无数的镁光灯闪的睁不开眼来。耳边不停的有人急着要问我问题,让我发表意见。
不知从哪里赶过来的警卫人员四面护着我,替我开了一条路,送我上车。一关上车门我闭目吩咐司机,“不要回庄园,直接开去施家大宅。”这个时候,我离庄恒越远,他就越安全。“为什么?”耳边微微困惑的询问声让我猛地睁开眼。
天,我以为等在外面的是司机,他怎么也来了。他在外面等了多久了?这个傻子。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却了然一般笑着伸手将我揽进怀中,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我挣了几下没挣开,只好对司机说:“多逗几个圈,把后面的新闻车甩开。”“不必!”庄恒沉声拧眉,“要跟就让他们跟。我接自己老婆回家,谁敢有话说”“恒,你何必这样”“蕴茹,你早上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只有一句是对的。我们的命已经系在一起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说过了,后半辈子我守着你,你也不准离开我”“傻瓜,你这个大傻瓜。”我噙着泪捶着他的臂膀。“好了,看你,眼睛都红了。相信我,事情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庄恒温和的在我耳边轻轻道。车子依然平衡的驶回庄园,我的家。当天晚上,我与庄恒都是一夜未睡,他倒是极力想让我休息一会儿,我是不舍得,不舍得自己能把握的与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在他胸襟前,不安分的动来动去。一会儿要看他的伤口,一会儿要看当年我们保留下来的老照片,时不时的在他坚毅的面庞上偷个香吻。他大概是明白我的不安,努力了几次未果后索性陪着我胡闹。在我第十次要他陪我去露台看夜景之后,我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我嘟嘟囔囔的指责:“我的任性十有八九是你惯出来的。”
“嗯,是我。”他低低的笑着。“母亲说我天真,可我真的相信,这个世界再污浊黑暗,总有值得期待,值得感动的情,无论的爱情、友情还是亲情。”
我望着渐渐泛白的天际,说给他说,也说给自己听。“嗯,我相信。来,过来点,风大。”他将我揽在身边,轻柔得仿佛用尽了平生的温情,“血脉亲情代代延续,这才有了这个世界,这个人间。绝境和失望不过是暂时的表象,总会有公道仁义,大爱无言。”我心中澎湃起无法言喻的激情,他懂,他都懂。就算被世人皆指幼稚,有他明白我,就够了。他知道我孜孜不倦追求的就是利益世界里的一方人间温情,我守不住的,他都默默替我扛上了。我们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靠在一起,静静地看日出东方。庄园一直都有世间最美的景,最动人的情,还有永远不灭的希望。庄恒的预言准的让我震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一辆警车缓缓驶进庄园。庄恒吩咐守卫开门放行,我同他一起下楼去。来人是张延清,他带来的消息却让我们夫妻悲喜莫名。“庄先生、庄太太,打扰二位了。这次来的是专程归还庄太的证件以及办理相关的手续。施逸辉先生昨日已经对专案组讲明了事件的来龙去脉,施先生供认是他本人捏造了不法文件骗取了施氏董事局的许可,同时欺瞒广大股东,与城业建筑的骆清玉小姐合谋获得审批。在建筑施工的过程中,他们两人为了榨取更大利润,采用不达标的建筑材料,疯赶工程进度,无视工程质量,漠视人员安全。这才造成了这次重大的事故。
施逸辉先生坚持这是他的个人行为,同施氏集团无关,更加同庄太太您无关。”我瞪着张延清,发出的声音都不可控制的颤抖:“你说什么?”“是的,庄太,根据施先生的口供,我人会酌情办理,施氏集团虽然暂时不能复牌,但涉案的严重程度会大为减轻。”我顾不得其他,只望向身边的他,眼含泪光。他点点头,伸手扶住我,一片了然。
大哥终究在最后的关头用自己捍卫了施家最后的尊严。
“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这,庄太,恕我暂时无法回答您。法律会有最终的判决。”我低下头,庄恒低叹一声,走到我身前。“张副署长,有劳了”“庄先生说哪里的话,我手下的人还在为昨日得罪了庄太太惶恐不安。希望两位不要介怀。”庄恒偏过头来看我,我挤出一丝笑容,淡淡的答:“不要紧,不过他们也该磨练了。”“那是,那是,我明白。”张延清搓了搓手掌,“那我不打扰二位,先告辞了。”张延清离开没多久,宋开明和上官鸿他们就到了,看着他们的神情应该是有事要同庄恒商量。“这次部属虎有惊无险,嫂子安然无恙。这也算是天有眼啊。”宋天明刚起了个头,庄恒就示意他闭口。上官鸿及时地转了话题,“恒哥,那个叫王竞的小子被关了一段时间了,那小子硬的很,满口胡言乱语。是不是找个妥当的名目,让他在里面呆上一辈子?”庄恒肃声道,“让他平安活着算是便宜他了。若不是看在女儿的面上,我……也罢,就让他在那铜墙铁壁的地方好好想想他都做了什么。一年想不明白就待一年,一辈子想不明白就不要出来了。”唉,王竞真的是负了福庆的一番苦心。他对我们的怨恨只怕不是一天半天能够消除的,据里面的人说他每天在里面声嘶力竭的咆哮,不停的闹着要见骆翎。有医生的诊断是,受了过大的刺激,产生了狂躁症的症状。
每次一想起宇儿最认真的一段情就这样残酷的被利用,心中的伤和痛就似乎要将我整个人吞噬。
现在我需要费心安排的只剩下福庆了。她托红云呆了一句话给我,说她后半生只愿长伴青灯古佛,为自己也为儿子赎罪。
她求我不要再去见她,她会在菩萨面前为我祈求福祉。“蕴茹,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我会打点妥当的。”庄恒俯下身子轻声对我说。我也确实有些不支,脑子越来越重。我点点头起身离开。“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我对送我回房的他说。他思索一阵,终是没有坚持。我站在露台前目送福庆离开,孱弱的身躯,微驼的背影,蹒跚的步子。楠儿告诉我,他同乔沁已经替福庆在广元古寺打点好了一切。我默然良久,同意她的选择。看着她在正厅前站立许久,登上送她的车子。我们相识相交的一幕幕又在我眼前放电影一般的闪过。庄恒说,人活于世只救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可俯仰之间,到底还是有重重的遗憾,重重的歉疚。这一生,到底是我欠了福庆了。一周之后,香港法院宣布了对施逸辉、骆清玉的判决,等待他们的是再不见天日的铁窗人生。双双入狱是骆清玉早就想好的结局么?她在审判今席上的那抹凄迷的微笑又是为谁而绽。大哥很平静,平静的让我几乎认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是在等待这样一个结局。施氏在施逸辉揽罪于一人之身后被审定可以重组复牌。外界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施家已是一盘散沙,难逃破产的终局;有人传言,庄恒会就此将施家归入旗下;还有人说施家二房会借此时机重反香江。
我突然之间无可避免的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所在,其实施氏的复牌、重组甚至于留存我都愿意交给庄恒。人生就是这么可笑,所有的事都像是注定了一般,走到头才发现我们竟然绕了那么多的冤枉路。
我不愿去想什么也许,也没有如果可言。庄恒没有告诉过我他的打算,我也不去问,庄氏的部分得力高层急调施氏,楠儿更是在不停息的会议文件中忙得不可开交。庄恒表面上什么都不过问,只拿大主意,剩下的时间都陪着我休闲度日。修修花剪剪草,甚至计划着何时离开香港到绿庄去,或者到世界各地去走一圈。
我知道,我们都在等待另外一个人。大哥同骆清玉服刑后的第三天,一个女孩子跪在了庄园的门外。骆翎,确切地来说,是施翎。重伤初愈,手臂上还缠着绷带,她求我们允她去看宇儿。她对着宇儿的灵位磕下头去,没有辩解,没有祈求,吸有骨子里渗出的悲凉。“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这一生也就只会有你一个朋友。”她喃喃的道。我从那孩子依旧清澈的眸中甚至找到了宇儿的影子。女儿临终前的话我无法忘记,她求我将所有的爱转给骆翎。庄恒曾对我说,“骆清玉是偏激了一辈子,可难得的是,翎儿这孩子很好的成长了。”我知道,这些年,庄恒费了不少心调教这个孩子,希望她不要行差踏错,希望她正直善良。我扶起这个应该唤我一声“姑姑”的孩子,这个宇儿拿命歌护下来的孩子。“别哭,如果真想报答庄宇,就要更好的活下去。施家还要在你手中发展下去。”她回身望着宇儿的遗像,坚定地点头。庄氏交在楠儿手上,施氏由她继承,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妥当的安排。就让所有的恩怨到我们这一辈终止吧,孩子们理应在新的一页上抒写属于他们的故事。又是夕阳西下,红霞漫天。
我与庄恒并肩坐在园中看日落长河。他将我揽在怀中,低声说,“把手伸出来。”我依言行事。手指上蓦的一凉,低头一看,原来是我们的婚戒。当日摘下竟耽搁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曾带起。
不好意思的一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也不再说话,只将手与我的叠在一起,我们的戒指蕴动着深醇恒久的光芒。
执子之后,与子揩老。这是我们相携一生的誓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