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28

诺言: 我们都有秘密 1-10

第一章

  在大人眼里,林婉打小就是个傻头傻脑的孩子,甚至有点肤浅。
  还在幼稚园的时候,新来的漂亮老师向一众小朋友提问:“大家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呢?”
  那时候孩子们不过三四岁,没几个懂得理想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理想能否食用。但是小朋友也有小朋友的精明,父母们疼爱自己的孩子,早已教会他们在外面不要吃亏,不懂的东西不要第一个冒头出来发问。因此,大家都安安静静不作声,等着老师来解释。
  只有林婉无知者无畏地举手:“老师,什么是理想?”
  老师怔了一下,对大家解释:“理想,就是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啊。”
  底下顿时唧唧喳喳开始议论,有的说要做科学家有的要当总统有的要当医生,最不济的也是要做电影明星,总之目标远大。林婉连忙不甘示弱的再次举手,她站起来很认真地大声说:“我长大了要做唐进的妻子,就像我妈妈是我爸爸的妻子一样。”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坐在一边小凳子上的唐进顿时跌倒在地,他很懊恼自己怎么有这么白痴的小芳邻。
  下了课他对林婉说:“拜托你以后不要乱讲话。”
  林婉委屈地扁嘴:“妈妈说过小朋友不能撒谎,我的理想就是做你的新娘子嘛。”
  唐进无语。
  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的邻居,街知巷闻的金童玉女,大家都说他们家世样貌登对,男才女貌,只是金童似乎还不太能接受小玉女,每次玩过家家游戏都是林婉死乞白赖地拉着唐进衣角要做他的新娘,唐进拼命逃脱不果,最终被逼就范。战况最惨烈的一次唐进被林婉扑倒在地弄了个狗吃屎,连一边的漂亮老师都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清秀的小金童顿时羞愤得嚎啕大哭,林婉在一边手足无措,猛揉自己别在花花围裙上的小手帕,最后扁着嘴陪着一起委屈大哭起来。
  不过她不死心,凭着一股刚出生小牛犊子的勇气安慰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林婉从4岁开始理想就是做唐太太,唐太太梦做了14年,一直维持到18岁才结束,如果要对这个结束加上形容词,可以用八个字来说明:轰轰烈烈惨不忍睹。
  18岁那年两人参加高考,当时他们恋爱已有1年时间。
  唐进家自他读高中起遭遇突变,当股市风靡全国的时候,整个雁城为之疯狂,唐父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小道消息,也开始学人家炒股票,刚开始略有赢余,唐父急功近利,开始借钱炒。一段时间里大赚特赚,家里恨不得餐餐鱼翅燕窝,甚至替唐进提前规划未来,国内的清华北大都不看在眼里,要读就送出去读哈佛剑桥,简直当钱是拣来的,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旋即撞上亚洲金融危机,股市全线崩盘,瞬间破产。唐父受不了刺激,突发脑溢血,用了一大笔医药费也没能把人救过来,留下孤儿寡母好不凄凉。
  林婉在这时挺身而出,不离不弃,始终守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终于赢来帅哥芳心。
  但是依旧前途堪忧,连懵懂如林婉也知道他们的未来并不美好。
  “怎么办?”她问唐进:“请不要怪我父母势利,他们不同意我们也有他们的想法。你们家借了这么多债,大学4年的学费还不知道从哪里筹措,就算毕业了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们舍不得我受苦。”
  又问:“在雁城,你们家可还有什么有钱亲戚依靠没有?”
  唐进沉默不语,良久方说:“有一个阿姨,姨父家很有钱,但不知什么原因几年前突然移居国外,找不着了。再说就算找着了,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不如我们分开,日后我混得风声水起了再来找你。”
  林婉断然拒绝:“我不要,我从4岁起就决定要做你老婆,一个理想坚持了10几年,改不了。”
  唐进很感动,他说:“这世上只有你肯无条件站在我身边。”
  他们两个几乎被自己的情怀感动得抱头痛哭,但是感动也没用,两个人当时刚刚18,拥有最多的除开不值钱的感情就是热情和冲动,再无其他。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私奔,两个人都不参加高考了,在考试那天去一个别的城市,先找工作安定下来,赚了钱以后再深造,等混好了便衣锦还乡,届时生米煮成熟饭,长辈自然不会再责备。
  “林婉,你可要想好,咱们这一走,你可就不能再过原来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唐进郑重同林婉说。
  林婉咬着牙点点头:“我没问题,倒是你,也要想清楚,这关系着你的前途事业。”
  唐进的眼神热烈如火:“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们两个把小指伸出来,用力勾一勾:“那就这么说定了!”
  事前一个晚上,林婉激动无比,整个人出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她妈妈稍微碰她一下,都会激灵灵地打个颤。她看着家中的严父慈母倍感歉疚,此时如果固执的选择爱情,父母会哭;但如果选择了父母,爱情又会哭,她心中百转千回,终于爱情的伟大战胜了一切,不管怎样深刻的内疚都改不了她的主意,在这种煎熬中,她平白无故地跟父母说了三次对不起。
  林家平日里虽然说不上富贵,也是中产之家,父亲是大学教员母亲在政府机关部门工作,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一边无边的娇惯着一边又花了大心思培养,看女儿如此紧张还以为是考前综合症,林妈妈心疼地对爸爸说:“这辈子没见女儿神经崩这么紧过,是不是我们素日里给她压力太大?你看她生怕考不好,提前跟我们说对不起呢,到放榜的时候就算不理想我们也别太怪她。”
  那天夜里林婉彻夜未眠,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她觉得自己驻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方是爱情,后方是繁华若锦的未来——只是没了唐进的未来又怎么称得上未来?不行!没有他的日子怎样也无法渡过!第二天,父亲把顶着一对熊猫眼的她开车送到考场,她看着车子拐过街角,飞快跑到另外一条街拦了车就往火车站去。
  火车站那一幕是她这一生里的噩梦,也是她这一生里最漫长的一次等待,从早上到上午到中午,再到下午,痴痴地看着火车站广场大钟的影子在一点点地倾斜倾斜……一直等到傍晚,她伸伸麻木的双腿摇摇晃晃地从火车站前面的台阶上爬起来,走了。
  时值雁城六月,南方城市的太阳已经火辣辣的毒,他们约好在火车站喷泉面前等,林婉被晒了一整天却一直不敢走开,中间向一个过来兜售汽水的大妈买了两次水,到中午的时候想上厕所,也还是一直憋着。她走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去到火车站的公共厕所里方便,付了张皱巴巴的两毛纸币,摇摇晃晃地往里走,看厕所的大爷提醒她:“妹子,纸。”
  她充耳不闻,行尸走肉般进了去,蹲在公共厕所肮脏的角落里,她想完了完了,一定是出事了,唐进撞车了,进医院了,失忆了,更或者可能已经死了,无数种悲剧故事可能出现的结果像鸡毛信一样在她脑子里乱飞。可异常奇怪的是,明明这么想,离开火车站的她却身不由己往考场方向走,还没走到,就看到了他。
  她呆呆地站在马路对面,目光穿过车水马龙,穿过前来接考的熙攘人群,唐进正和他母亲一起低声谈笑着相拥走在马路对面,夕阳西下,母慈子孝,画面和美,她觉得自己甚至能看出他们的口形在说什么。
  “进儿,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挺好的。”
  唐母姿容秀丽,儿子唐进像足了她,甚至左眼角下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小小泪痣,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衣黑发、玉树临风,像动画片里美得令人心碎的男主角——林婉的心也的确是被这样的他撕碎了。
  残阳如血,林婉轰然倒地。
  那年大学还没开始扩招,进大学的比例不算广,但是以林婉平时的成绩,不说重点,一个普通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她家里也是毫不怀疑。女儿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林家父母暴跳如雷,从小没挨过打的林婉被修理得几乎体无完肤。
  林婉不敢讨饶,任父母把她整个暑假锁在家里,断绝一切外界的来往。她从小就是乖乖女,这次变得比以往更乖,只在一天晚上鼓起毕生勇气直挺挺地跪在父母面前流着泪说:“让我问他一次,我只要再见他一次,让我问他为什么!”
  林爸爸气急败坏,一巴掌把她扇到地上:“你这个丢人现眼的,还有脸问人家,人家早考了B市的全国重点大学,昨天已经收拾行李读书去了!”
  林婉彻底晕了傻了,像幅标本似的趴在地上起不来,十多年倾心爱的人,十多年的理想,怎么就变成了这么荒诞的结局?她想:唐进总说我笨,或许真是太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想不明白呢?
  林婉此后一星期没说过一句话,整个人跟梦游似的在家里游荡,叫她吃她吃叫她睡也睡,就是眼睛发直像个痴呆儿。她家里慌了,虽然怒其不争但到底只有这么块心头肉,赶忙心急火燎地送她去医院看心理医生。
  在医生循循善诱之下,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他……可以拒绝我的,真的,真的!我,我不会怪他,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我只是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而已。”
  这个答案一直没要到,唐进自走后再没给过她只言片语,过不久林婉听说唐家突然从海外冒出来了个有钱亲戚,把他们母子接出国去了,简直像神话一样。
  说得好好的,他为什么不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为什么?她反复在心里问,却没人能给她回答。18岁这年的事件,成为了少女生命中一个千古之谜,就像是有人用粗麻绳系了个大疙瘩横亘在胸间,除了当事人没人能解得开。
  林婉以后只要做噩梦必定与等人有关:在一个空旷的无垠之地也不知道是在等着谁,身边除开一盏大钟什么都没有,钟摆晃晃悠悠,提醒她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一个人傻傻地等着,心里其实已经很明白对方不会来,可是就这么一直等一直等,怎么也不肯离开。
  一般这时她都会猛然惊醒,汗流浃背,面颊濡湿。


  第二章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6年后,24岁的林婉在女人最鼎盛的黄金年华里嫁为人妻。
  观礼前林家的亲戚都在风言风语:“这么漂亮的女孩嫁个男人比她大10岁,还是个鳏夫,真是昏了头了。”
  马上有人带讥笑口吻回答:“那闺女脑壳是坏的,要不怎么会好好的高考不参加,跑去和人私奔,还被人甩在火车站。”
  世风日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婉少年时代所犯的错误博不了长辈的同情怜惜,反而纷纷把她作为典型的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子女。
  婚礼结束后,亲戚们回到家一个个改了口风,训导自己家的女儿:“你们也学学人家林婉的手段心机,看她嫁的什么男人哪,那叫一个风光哟。”
  其实之前林婉也问过丈夫董翼:“结婚只是我们两个的事,有必要那么隆重么?你看我的那个纱,六个小朋友都托不住,待会别把他们摔了,不如低调点?”
  回答是:“当然不行!”
  当家的既然说不行,那就是不行,林婉只好摸摸鼻子任命地做一个拥有盛大婚礼的快乐新娘。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董翼有些霸道、独断独行,免不了向闺中至交苏可抱怨:“我觉得男人始终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或许女人终其一生也不能完全了解,你看看我碰到的……”
  苏可回答她:“林小姐,嫁给董翼这样男人的几率,比中六合彩还小,你知足吧你。”
  林婉也很纳闷:“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最终会嫁给他,我这么简单,可他那么复杂……我以为他至少要娶你这样的女人。”
  苏可大怒:“请解释一下这个至少的含义,别把贬义词用到我身上!”
  苏可是林婉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当年林婉私奔未遂,复读了一年,却再也找不回状态,第二年勉勉强强考取了个三流大学的三流专业,家里虽然失望,但是进了大学也聊胜于无了。
  成年后的林婉非常美丽,拥有如画的精致五官和一头浓密长卷发,像洋娃娃般的美人虽然不多,也并不罕见,但她除开这些还有一种似水银般的美,时刻都在流淌变动,偶尔散发出的漫不经心和迷迷糊糊都非常迷人。苏可也是美的,不过和林婉的美丽有些不相同,她是一种热烈的美丽,有点像安吉丽娜.茱丽,似一个独立行走在旷野的带刀吉普赛女郎,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右嘴角上一颗小小的虎牙。
  两个个性迥异的女孩很奇怪的交好着,虽然心事各不相同,却并不防碍她们两彻夜的秉烛夜谈,有时候在对方家里呆得晚了,就索性留宿,甚至连毛巾都共用一条。
  苏可毕业后考进雁城一家最大的房地产代理公司,她用第一个月的薪水请林婉泡酒吧,那晚灯红酒绿之下两个女孩喝得酩酊大醉。
  苏可兴高采烈:“林婉你看,做成功的职业女性果然是我毕生理想,虽然只是第一个月拿薪水,已经让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婉有些茫然:“身份转变变化太快,说实话一下还没想好。”
  苏可扮老成教育她:“女人的一生要趁早谋划,只能自己靠自己,否则就会沦为靠老公养的可怜虫。”
  林婉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如果我很爱他,我养他也可以。”
  苏可大笑:“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不过说来也是,大学追你男孩那么多,你就没一个看上的?或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林婉愣了下,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谁?呵,你说我前男朋友?是有那么个人,不过事隔太久,我忘记了……”
  “真忘了?”
  “嗟,早忘了。”林婉断然回答:“我又不是傻子。”
  喝到八分醉的时候,她开始有记忆而且变成了个傻子,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像颗一碰就破皮的葡萄,她抓住苏可的衣袖哀哀问:“为什么?为什么他那天不来?火车站过往的人那么多,每一个我都努力去辨认,可就是没有一个是他。”她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里充满期待,期待有人能够回答她。
  原来只是嘴上说忘记,其实心灵深处没一天忘记过,只是压到心底里,只需要,不不不,甚至一点都不需要撩拨,它都会冒出来让她心痛。
  苏可听着她的故事,安慰她:“或许当天天寒料峭,他觉得不宜私奔。”
  “可那时候明明是夏天。”林婉马上否定,然后用一双妙目继续热切地注视着她,期望能有个更好的答案。
  苏可有些不耐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不能世界和平,为什么明明能力不如我的人会比我薪水高呢,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可是……”
  苏可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也可以,但是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除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还爱他什么?”
  “他好看又温和……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靠近他便无端端开心。”
  “但是这个男人最终让你痛心啊。表面上的理由是他不如你有勇气和决心,但其实理由只有一个,他爱你不够多。爱情是个屁,只有钱的声音最大!他跟你走了便前途尽毁,这年头谁敢拿自己蔷薇色的前途冒险?”
  林婉不依不饶:“他就算不够爱我,可一个人讲出来的话怎么可以不守信用?”
  苏可怒其不争:“你这个人真真是死脑筋,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
  林婉趴在吧台上想,对,我就是死脑筋!读的书多又怎样?我们明明勾了手指,他明明说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谁说的一个人念多了书就可以不守信用?照这么说读书多的人就是超人,那为什么读书人也要吃饭?这算是哪门子道理?
  她把手往心脏位置按下去:“就是这里,这里一直在痛,他的怀抱像舒适的棉被让人忍不住想扑过去,但是棉被里却藏着一根针,直扎进我的心里。他有什么理由让一个这么爱着他的女人心痛?”
  苏可不语,轻抚她的头发,林婉哭得肝肠寸断。
  酒吧的俊俏少爷看多了失恋女子,知道她们这时其实并不是真的需要言语安慰,中间道理当事人心中比别人更加清楚,他适时地再递上了一杯酒,林婉一饮而尽,赌咒发誓:“我要忘记他!”少爷微微一笑,这话也是失恋之人最经常的豪言壮语,但是往往今晚说完了,明天在这个地方还能再见到这个人的身影,乐此不疲。
  林婉被苏可抬了回去。
  第二天清醒后,苏可送张卡片给林婉,画面上有个肥肥胖胖的加菲猫把手指朝天举成V字,一边是苏可的旁白:“失恋就像痛经,所有不适都在第一天,第二天痛苦可减半,第三天当事情没发生过。美少女是无往而不胜的,耶!”
  如此比喻,林婉叹为观止。她做不到苏可那么洒脱,曾经的失败像永不能愈合的溃烂伤口,没有任何特效药可以医治,唯一能用的是最土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法子——把往事压到心底最深处,然后假装遗忘。
  林婉的婚礼,长袖善舞的苏可是理所当然的伴娘,看她雷厉风行、鞍前马后的打点,董翼很心动,对林婉说:“我们公司里为什么没有这样的人才?你最好的朋友都不推荐到自己家,藏私!”之前他当然见过妻子的闺中密友,只是尚不知道苏可如此有能力有魄力。
  林婉回答:“她太坦诚泼辣,不懂拐弯,会被刘露露那种狐狸精一样的人欺负死,我才不要她往火坑里跳。”
  董翼唾弃她:“什么话,我这里难道埋了地雷,一进门就会被炸得血肉横飞?每个公司里都有刘露露这样的人,她要出来做就总会遇上,除非她去桃源隐居。”
  林婉抗议:“什么叫出来做?说得跟拉皮条似的。”
  董翼马上安慰:“克制狐狸精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修行比她更高深的狐狸精。”
  林婉笑了,说起来,狐狸精到底还是他们的媒人。
  林婉大学毕业加入到董翼的公司,其实她也想毕业就穿名牌套装进世界500强公司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问题是她想不见得人家也想。她这辈子日子始终过得丰裕又单纯,除开18岁那年痛彻心腑的失败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风雨,从象牙塔出来后人生的第一次历炼是从董翼的公司开始。谁知进去了以后才发现自己那张可怜的文凭一无是处,公司里大把精英,她之所以二话不说被录用因为有着好身材好样貌,再说明白一点就是个花瓶。她被发配到大楼前台做礼仪小姐,每天接待最多的就是问方向、问洗手间的宾客,为此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信心。
  她哭丧着脸对苏可抱怨:“我觉得自己像一块人形路标。”
  苏可比她早找到工作,几个月下来伶俐异常,一口专业术语琅琅上口,已经很能唬到外行人,想得也比她长远:“你再怎么辛苦也要熬下去,你们公司是房地产开发商,我做房地产代理,以后我们两个合作,还要靠你拉关系。”
  林婉垂头丧气:“你太看得起我了,找一块人形路标拉关系有什么用?”她总结经验,觉得自己眼高手低,丫鬟生了小姐命,陷入自艾自怨中。
  在林婉做人形路标的第二个月,董翼从天而降,林婉至今还记得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董翼是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凡事亲历亲为,他经常会下去地市分公司巡视,时常不呆在公司总部,这段时间公司里的行政事务一般都交给总经理办公室负责。
  林婉和刘露露就是董翼不在公司这段时间招募进来的,不过林婉是个小前台,比她大四岁的刘露露是她的上上司——公关部经理,只等董翼回来签字即可。
  董翼回公司前一天,即将正式走马上任的刘露露组织整个公关部开会。
  她穿一套裁剪合体的紧身黑色套装,充分显出丰盈的身段,环抱双臂,靠在写字台边。
  “各位想必知道总经理明天会回公司,这也是我们这个全新的部门第一次在他面前亮相,所以我们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董翼的“凌翼”房地产公司正式成立于三年前,当时只是雁城众多房地产公司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如果林婉是那时进公司只怕更要心灰意冷——地方狭窄,文员兼做打扫,桌面上就摆沙盘模型。但是做为决策人的董翼做事认真大胆,有闯劲,而且至重要的是与其他房地产公司不同,他公司旗下还拥有施工质量非常不错的建筑分公司,所以也算是富贵险中求,竟然在短短几年里将“凌翼”提升到了城里数一数二的地位。公司发展速度过快,很多应该有的配套部门都是逐渐成立——比如林婉所在的公关部。
  林婉对刘露露郑重其事召开的会议有些心不在焉,她读书的时候上课就爱走神,现在也一样。她老道地拿着笔记本做出一幅认真倾听的样子,实际上却用铅笔在上边写写画画,比着刘露露的样子图抹,这个女人眉眼弯弯,檀口微尖,四肢修长,画来画去不知怎地画出了一条狐狸,林婉有些诧异,又觉得这狐狸的样子与刘露露无比贴切,不由得暗暗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林婉,你觉得怎么样?或许有什么特别建议?”或许是林婉的表情太认真,刘露露觉得孺子可教干脆直接点名。
  林婉吓了一跳,砰一声站起来,撞到前面的小桌几,哎哟一声。旁边的同事都笑起来,林婉长相是非常聪明精致的,不过做事却好像有点缺脑子,人家的眼睛用来察言观色,可她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像是装饰品,可见聪明面孔笨肚肠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
  “那个……”林婉呆呆望着大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经理明天回来,作为新成立的公关部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才能给他一个好印象?”
  “回来要欢迎……送花……”林婉嗫嚅开口,话音一落,在场的人再次笑出声来,林婉手足无措,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吞进去,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傻的话来。
  谁知刘露露却眼前一亮:“这主意不错!我们公关部是什么?是公司的脸面!是一个公司的企业形象!对外的关系固然要做好,公司里面的关系更重要!好!林婉你虽然刚毕业,没什么经验,但是你也象征了公司受过好教育的新鲜血液,这个事情就由你做!”
  林婉张目结舌,20出头刚出道的少女发现险恶的世界里果然充满了碰撞。
  晚上她打电话给苏可哭诉,苏可轰然笑起来:“你真是个天才,这年头还送花,亏你想得出来,再系条红领巾敲敲腰鼓就是小学生欢迎国际友人了。”
  林婉痛心疾首:“别提了,何止国际友人,公司门口的地毯都换成了新的,走红毯,送鲜花,只有新婚夫妇才这么做。既然都知道我没经验,干嘛不否决我的建议?笑过也就算了。刘露露简直就是把我推出去做炮灰,反正难看也是我难看,其他同事只会说公关部出了个阿谀奉承的林婉,不会说是她刘露露;到时候老板如果真吃这一套,功劳也是她的。”
  苏可说:“没什么拉,就是给老板擦皮鞋送个花而已,老实说像我们这种新人在公司里就是用来代上司丢脸的。我这边还恶心,经理只说一句新上演的《夜宴》不知道好不好看,下了班抽屉里就有六张电影票,还全部vip座位,只差没去给他舔鞋子了。”
  林婉气极败坏,打完电话倒头就睡,她不是那种看一本小说都吐血流泪的女孩,抱怨归抱怨,过日子归过日子,毕业以后没有找到好工作,经济上的卑躬屈膝决定了她目前的生活,她可不好意思跟家里说找份工作做两个月就昂首挺胸地辞职,所以再不情愿也没办法——第二天的鲜花还是得送。


  第三章

  隔天林婉继续站在前台当她的花瓶,她因为接受了特殊任务所以提心吊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警惕得像只要逮耗子的猫。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总经理助理张仁成和一个陌生男子踏进了公司大门,虽然那两人望都没望她一眼,但她就是再笨再没经验也知道打头那高挑男子就是董翼,连忙按照头天刘露露交代的吆喝了一声:“总经理好。”像是抗战时期爬在树上望风的小兵张嘎,看见日本人就大叫一声“鬼子来了。”
  刘露露反应极快,马上率领公关部一众人等迎了出来。
  董翼停下脚步,看看脚下的簇新红色地毯,又看看门口严阵以待的职员,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显然这热闹的一幕并没能让他感受到大家预期中的惊喜。
  他面色沉郁,负手卓然而立:“上班时间,一个二个如此清闲,看来这个部门人手配备过多,仁成,你可以考虑下裁减计划。”
  林婉此时已经战战兢兢地走前了一步,手指正触摸到桌上的大簇鲜花,这么一句话顿时令她的手讪讪地缩了回来,她有些无措地望望刘露露,不晓得这花是送得还是送不得。现场气氛紧张,众人面面相觑,她心中一慌,手忙脚乱的想把花推到桌子里,却不知怎的就把那簇花碰落在地,几片花瓣纷纷扬扬地从包装纸里洒落出来。包装纸发出的簌簌声虽然不大,却已经能令在场众人侧目,董翼斜睨了她一眼,面色更沉:“新来的么?这么快就有男朋友把花送来办公室,以后还怎么有心情工作?”
  轰,林婉觉得简直是一道闪电从天上劈下来,地球上的人口超过六十亿,那道闪电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真是比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她无助地张了张嘴,却不敢指望有人为她出头,也没胆量在这个气势雄伟的高个男人反驳,只好像个小媳妇似的含冤莫白地咬唇把头低下去。
  看来只能把这个错误进行到底了,她绝望地想。
  但是!可是!竟然!
  千钧一发之际有把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响起:“总经理,或许您觉得我们这样的举动有些小题大做,可是请不要辜负这个小姑娘的心意。她叫林婉,是我们新进入公司的员工,从进公司开始那天,知道您白手起家创办“凌翼”的经历,她就对您充满了崇拜!事实上,要热烈欢迎您的举动就是她的提议,或许您觉得这样做有些浮夸,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抹杀一个员工的好心呢?”
  说话的是刘露露,因为董翼的说辞她脸色有些发黑,但却依然胆色惊人,而且无惧董翼的逼人气势,一副正义凛然、拔刀相助的样子。
  林婉顿时发了懵:“谁?我吗?崇拜白手起家的董翼,为什么?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白手起家的啊。”
  她狐疑地看着其他同事,大家都用一种看奴颜卑膝的下人眼神望着她,顿时后知后觉地明白,中招了!林婉觉得又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再次把她劈倒在地。
  她茫然地看着刘露露,刘露露表情肃然,眼睛里燃烧着战斗的火焰,她声色俱厉地继续说:“不止这个小姑娘,我们这些新加入公司的同事,与她心情相同,我们不过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公司对您的敬慕而已,所以希望您能够理解,不要太过于责备她的这种急切。”
  林婉觉得眼前的一幕像是电影里面的特技定格,万物瞬时静止,这算是什么场面?刘露露唱做俱佳,董翼不动声色,她脑子忽然戏剧性地灵光一闪。
  衫菜!面前昂头挺立的女子让人联想到了曾经万人空巷的《流星花园》,倒霉的女配角不小心把整瓶墨水倾洒在那个暴躁公子身上,一身正气的女主角和霸道男主角正面交锋。场景虽然不同,情节人物却如此类似,她扮演霉到家的女配角,刘露露变成了正义化身的衫菜,今天第一次见面的总经理自然就是男主角,倔强的女主角,无礼的男主角然后……轰轰烈烈,天雷地火的爱情,再然后……林婉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
  她发誓她不是存心的,可这样的发展也太搞笑了,不错,刘露露此刻的表现相当帅,挺身而出为她解了围,她应该像所有女配角一样对她感恩戴德,可问题是像刘露露这样的女子怎么就会突然化身为正义女神呢?怎么就会这样为自己的下属出头?她是不太懂人情世故不知如何让举止练达,但她还不傻,不至于会为了这次解围忘记刘露露这个多月里对她的颐指气使,公司里的老臣子她还不敢太过指使,但与她一同进公司的林婉却受了她太多的龌龊气。她也不会因为一次仗义勇为就忘记她老是使坏让她出糗,然后装出精明强干的样子为她解决困难,但是一转身就对其他同事说:“没办法,年轻人,需要的是有经验同事的提点。”以致现在整个公司的同事都觉得她就是个好看的草包,这个女人一直在用她的不涉世事突出她的强势,所以她凭什么这么做呢?太让人觉得稀罕反常的事情通常也会让人觉得是一个笑话。
  林婉觉得自己不像在一间房地产公司,倒像是进入了娱乐圈的演艺公司,每个人都在做精采绝伦的表演,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那一声清脆玲珑的笑声让董翼锐利的眼光扫向她,面前的少女身段纤秀苗条,皮肤晶莹雪白,一双不问世事的大大杏眼因为笑意微弯,让人联想到天上柔和的新月,虽然穿着公司的日常制服也让人觉得像宝石般闪烁夺目,饶是董翼这样阅历丰富的男子也不由得心中一怔。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众多职员,扫过刘露露扫过林婉,心中电光火石之间已有了明晰决断。他俯下身子把地上的花束捡起来交到林婉手中,微微一笑,像是原谅一个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不好意思,真是多谢你们,不过希望以后大家能够把这种精神用在工作上,我会更加高兴。”
  大家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林婉,她知道自己适才笑得突兀失礼,正不知道该如何圆场,董翼这样转弯马上给她找了个台阶,她破天荒地在刹那间变得机灵:“需要我帮您把花插起来么?总经理,请不要辜负刘小姐的盛意拳拳,好么?”
  董翼笑了:“好,那么请来我的办公室。”
  刘露露的目光像刀锋似的射到林婉身上,林婉昂头挺胸与她擦肩而过。
  这天晚上林婉和苏可一起吃饭,苏可现在下了班也穿高跟鞋,脸上画精致而秀丽的妆,两个人坐在一起,林婉简直像个还在念书的学生。
  她详细把白天发生的经过告诉苏可:“你看你看,简直是不择手段。”她说:“说什么我崇拜董翼,读公司的发展史时激动得热血沸腾!可是天知道,我进凌翼根本是因为投了十份简历给回音的只有两家——另外一家试用期工资800,转正1600,凌翼试用期1800,转正2500,傻子都会选凌翼对不对?”
  苏可摇头叹息:“咳,你这孩子也真不知是单纯还是蠢,今年实在也已经二十三岁了,怎么年纪像是长在别人身上?你就不懂知己知彼么?我跟你打赌刘露露事前已经收集了董翼的全部资料,包括他的兴趣爱好,以及处事风格,她百分百知道董翼不喜欢阿谀奉承,但是对于下属的正确建议和仗义执言是非常欣赏的。刘露露摆明就是把你这种新人推出来踩低,然后借机凸显自己,不过看她如此表现,让人怀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总归结底一句话你有这样的上司算是倒了血霉了。”
  林婉有些羡慕苏可的老练,但还是愤愤不平:“如果老板连这种伎俩都不能看穿,他有什么资格做老板?”
  苏可说:“耶,你还别说,真的有很多人都吃这套。”
  林婉侧头想了想:“但是……他好像有些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他有三头六臂?”
  林婉哼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我觉得他不是那种普通人。”
  苏可不屑地切了一声:“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差。”
  林婉咬着咖啡杯:“反正我觉得……他有点与众不同。”
  那个男人,和她认识所有的男人都不同。林婉的简单白色世界里接触的男人泰半是学校同学,除此之外也有年轻助教,但是他们都有些孩子气,不但不能使女孩依靠,有时甚至反过来会让人产生保护欲。而像董翼这样的——怎么说呢,她忍不住回想,三十多岁年纪,个子高挑,面容清俊,头发理得极短,穿黑色立领大衣,眼神锐利,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成熟冷静的气度,左看右看都不是容易被人骗到的人。
  苏可穷追不舍地发问:“哪里不同哪里不同,你倒是说啊?”
  林婉憋了半天:“不同哦……他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别人都没有……”
  苏可盯住她半晌,忽然扑一声直接趴倒在桌子上:“算你狠,我彻底被你打败了。”
  这个事情过了以后,林婉继续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地工作。公司标准作息时间朝九晚五,她因为是前台早上要提前半小时来公司开门,每天被床头的闹钟疯狂叫醒时她都会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无限怜惜自己的那半个小时。
  吃早餐的时候她忍不住问父亲:“爸,这种开门的事情是不是应该由公司同事轮班啊?为什么一定是我?而且还天天是我?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好像也没有更换的可能。”
  林爸爸瞪她一眼:“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斤斤计较?你进公司晚,年纪又小,本来就该多点磨练,这么一点小苦都吃不了还跟我谈什么要有自己的事业!”
  林婉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吱声,从桌上拿起一块面包叼到嘴里,把手提袋往肩上一抡就风风火火地跑去车站赶车。
  其实也就是嘴巴上抱怨抱怨,事实上只有每天早上才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上班时分,所有同事都在她面前进出。大家匆匆忙忙踏进公司大门,迎面便能见到一张少女明娟的笑脸,明明知道进了大门就是繁忙的开始,但是看到这张脸心情却变得舒畅,于是纷纷向她含笑道早安,林婉对这种认可万分陶醉,觉得自己陡然被重视,心里乐开了花,人形路标也做得情愿了。
  诺大的公司里,唯有前台是属于林婉的小小地盘,她像是森林里的动物尽责尽职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电脑、桌椅都擦被她擦得铮亮、不漏接也不转错任何一个电话,甚至逐渐变得目光如炬——但凡有进来推销商品和保险的客人她都能像防毒软件一样一一拦截,而且出错几率也在减少。
  她慢慢开始对自己的工作得心应手,现在让她依旧感到痛苦的是前台桌上的卡钟,据说那座卡钟是德国原装进口,德国人出了名的严谨,所以他们的机器也如同他们的人,计算时间非常精准。每到早上九点,它便会滴一声落闸,那一声清脆的滴响是迟到员工的噩梦,哪怕自己的名字后面显示的是9“01分,也代表了这个月将要被扣除奖金——全体员工的卡片分部门放在卡钟旁边,所有人上下班都要在那里打卡,甚至包括董翼。
  林婉掌握着开门的重大责任,所以没有迟到的福气,也不用害怕自己被扣奖金,但是她却比其他人更加痛苦,因为每到8:50分左右,前台电话总会不合时宜地响起。
  “林婉,那个……我这里塞车得厉害,但是我马上就到了,你能不能帮我代打一下卡?”
  “林婉,不好意思啊,现在电梯人多上不来,你通融一下……”
  “林婉……”
  林婉咬牙切齿,她想就那么几分钟,你们就不能早出门十分钟么?公司规定代打卡的罪名严重,一经发现可是要开除的。
  她很想做到铁面无私,对这种请求能够冷峻地说“no!”但是事情往往又不能那么简单。比如信息部的李姐,怀孕已经四个月了,每天早上要转三趟车,长途跋涉到了公司以后经常一脸煞白;比如业务部的张玲,住在城郊,到公司的路途有两个小时,她身体也不太好,还会晕车;再比如……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内心总是在痛苦煎熬,但最终还是在良心的谴责下颤抖地拿起了同事的卡片。每次她都害怕,怕被发现怕被抓怕被开除,也每次都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可又总是有下一次。
  “真是……痛苦的人生啊。”她想。
  早上的八点五十五分,是董翼准时踏进办公室的时间。林婉与他打照面已经超过一个月,但见面总还是免不了紧张,一声您好也说得结结巴巴。她暗骂自己没出息,这个样子如此容易让人误会,不知情的人只怕还以为她在暗恋他。
  每个人对待权贵的方式都不一样,或者阿谀奉承吹嘘拍马,或者心中不屑清高无比,林婉却与众不同,她小学的班主任是个厉害角色,因为她曾经把自己名字婉转的“婉”写成饭碗的“碗”,所以被罚写名字一百次,从那时候起对这种严厉的长辈她都打心眼里敬畏,甚至一紧张还会打哆嗦,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现在的董翼,在她的感觉上比小学班主任更加让人心生惧怕。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董翼对她却似乎温存得很。
  他每天都会对她说:“你早。”
  有的时候也会对她微笑,让人惊奇的是,这个男人在浅浅一笑之后面颊上竟然会有酒窝,又因为平日里不苟言笑,所以一笑起来便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亲昵。
  “我们老板,真的很帅。”当面虽然惧怕,但背地里与好朋友说老板的长短是所有职业女性的天性,她和苏可经常会交流意见:“眼睛不大,但是很深邃,面部轮廓很刚硬,从眉骨到面颊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应该是小时候顽皮打架留下的吧,现在看起来觉得很MAN。皮肤是小麦色的,衬得牙齿雪白,很少笑,但是笑起来会有酒窝,他真是不能笑,一笑起来平常的严厉那瞬间就统统不见。哦,对了,每天在我面前打卡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他雪白的衬衣领尖和袖口,有一对蓝宝石的袖扣特别好看,嗯,他的手指也很修长干净。”
  苏可把头探到窗外四处张望。
  林婉不解:“你找什么?”
  “我看外面的树枝有没有发芽,还是丫头的春天提前到了。”
  林婉拿起面前的杂志去敲她的头。
  她们嬉闹了一阵,林婉突然陷入沉思的苦恼,苏可问:“怎么了?”
  林婉扮深沉地长叹了口气:“像我这样的美少女,真担心他会喜欢上我,我呢一向觉得办公室恋情不太好,而且我是不会喜欢一个叔叔的。”
  苏可看她搞笑作怪,笑得跌到了椅子下面,她从地上爬起来:“得了得了,少臭美了,你这种丫头董翼看得多了去了,在他眼里你充其量就是个赏心悦目的摆设而已。”
  玩笑开过后的第二天,温存英俊的大叔给了公司美丽摆设林婉职场生涯中的第一次重击。
  这是个周五的早晨,或许因为明天就要开始休假,又或许这天下了雁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雨夹雪,总之在这个寒冷的冬晨大家似乎都提前进入了惫懒状态。八点五十分,林婉已经接到了两个请求代打卡的电话,她心中百般不情愿,但是每个人的理由都这么充分,让她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八点五十五分,董翼走进办公室,他惯常地像林婉笑了笑:“早。”然后一边把大衣除下一边伸手去拿架子上自己的卡片。
  林婉看他单手的举动似乎有些不便,于是说:“我来帮您打吧。”
  董翼马上回答:“啊,不了,这个卡还是我自己打,代打可不行。”
  正说话间,前台的电话噩梦般骤然响了起来,林婉的眼睛一下发直,她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这又是谁的求情电话。
  事后林婉问苏可:“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苏可吸了口珍珠奶茶,不假思索地说:“接呗,如果是请帮忙的就说对方打错了。”
  林婉扁了扁嘴:“哦……那……你说,如果换成刘露露当时会怎么做?”
  苏可想了想:“也会接,然后当着董翼的面前说‘喂,什么,你是xx部的xx?代打卡?那可不行,这是违反公司规定的。’嗯,她那种人有这种表现机会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林婉的脸垮了下去:“你们……怎么都这么会说谎?我怎么就这么蠢啊?”
  如果有时间机器能把把这件事情重播给苏可看,她也的确会跳起来骂:“你是不是个傻子啊?”
  电话铃响起的一刹那,林婉顿时呆住,古龙说一刹那是六十弹指,可是在弹指之间要处理这么棘手的问题,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实在是没有这种应对经验。
  董翼看了看响个不停的电话,又看了看林婉不由得有些奇怪:“怎么不接?”
  林婉脑子发猛,也不知怎么搞的冲口就讲了实话:“不想接。”
  董翼平静地看着她:“不想接是么?我明白了。”
  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你好,凌翼地产!哦,原来是黄总,这么早啊?呵,对啊,前台小姐似乎是有事不在,我刚好路过,是啊,真巧。嗯,有事你五分钟后打到我办公室吧,好的,那先这样。”
  林婉看他挂了电话,仰脸与他平视,董翼心平气和,乌黑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看不出任何波澜,他问:“你的名字叫林婉对么?”
  林婉麻木地点了点头,窗外雨雪霏霏,室内温暖如春,她从小就有些反应迟钝,连惧怕都比慢人一拍,适才的冲口而出要到现在才能反省出会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她觉得内心一片凄凉,世界都变得荒芜。
  林婉第一份工作试用期将要结束的这个周末收获很丰富,她得罪了老板、拒绝帮助同事、公司布告栏贴出了对她的处罚通告,扣发当月奖金,季度绩效评估工作态度一项分数为零,延长试用期一月留用。


  第四章

  那个周末是林婉人生中一个无比凄惨的周末,她关上房门把自己缩到棉被里长吁短叹,好人难做这句话真是一点都不错。只是她搞不懂,苏可的人生格言是:利己不伤人,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她那么有本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处理好?
  她在吃晚餐的时候对家人发出感慨:“果然……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好看的女人是难上加难。”
  林妈妈从她18岁第一次做傻事以后已经变得异常敏感,听到这种话里有话的说辞顿时紧张:“你又闯什么祸了?”
  林婉心里估计所谓留用一月只是个幌子,从公司卷铺盖走人应该是迟早的事,那时候再说还不如提前让父母有个心理准备,她心一横豁了出去,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家里。
  林爸爸摇头叹息:“我好说歹说现在也升教授了,也不要求你光耀门楣,但是你怎么就……哎……”
  林妈妈气得拿手指戳她的额头:“痛了十几个钟头就生了你,早知道当初不如生个南瓜,起码还能拿来煲汤喝。”
  林婉被这种比喻刺激得拿勺子挖了大块白饭咽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别小看我!我……我迟早有出头之日!”她义愤填膺,被饭哽到,差点没被过气去。
  星期一早上林婉去上班,发现她的地盘上站着同期进公司的一个女孩,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招呼:“早啊。”
  “早。”
  林婉不解:“可是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也有些疑惑:“刘经理周末跟我说让我今天开始来这里,你不知道?”
  林婉瞬间面如死灰,来了来了,终于还是来了,竟然比她想象中还要早。这世道真是太差了,做错了事情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
  她沉浸在悲痛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刘露露转到她身边:“林婉,你过来一下,我在小会议室等你。”
  林婉意兴阑珊整理了一下心情,顺便把桌上属于自己的物品也整理一下,打算同刘露露谈话以后灰溜溜静悄悄地离开,接替她的女孩用哀怜的眼神看着她:“林婉,或许没那么糟,不至于辞退的,顶多降职。”
  林婉悲凉地想,一个前台还能有什么职可降?难道发配我去打扫厕所?不行,那地方我死都不去!她带着必死的心踏进了会议室。
  刘露露合抱双臂,神情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林婉,关于这次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林婉低着头检讨:“是我的工作态度不够端正。”
  刘露露说:“你是我的下属,你自己做错事还要连累我一起挨板子,我也挨了训,不过现在明白就好,上头的意思是……”她这句话没说完,拖了个长音。
  林婉含着泪勇敢地说:“对不起,我明白了。”
  “上头的意思是,你可能并不适合前台工作,因为毕竟欠缺工作经验,所以……刚好总经办有个文员空缺,你从今天开始去总经办吧。”
  林婉猛然抬头:“什么?”
  刘露露有些不耐烦:“本来有辞退的打算,是我讲好话推荐的你,因为觉得你平时表现不错,好好努力吧。”
  林婉这辈子从没碰过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迭声问:“真的么?真的么?”
  事实是天上果然掉了馅饼,林婉不用收拾行李回家,她收拾东西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她一向觉得自己没什么运气,心血来潮时会在巷口买福利彩票,每次都是投入从来没有产出,过后就安慰自己为中国福利事业做了贡献;唯一一次中奖是唐进彻底从她生命中消失以后,她一发狠在街头那种拿大喇叭宣传的即时抽奖台一次性买了二百块,当时她觉得自己倒霉到了家,或许否及泰来能刮出个特等奖什么的,结果二百元的奖卷刮完以后她拿了个末奖——奖品是一把伞,让她几乎当场吐血。
  旁边正好有个可爱的小胖子经过,她一把抓住他:“来,小朋友送给你。”
  小胖子瞪着眼看她:“姐姐为什么自己不要?”他妈妈从小教他不要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因此警惕得很。
  林婉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最讨厌的就是伞!”
  小小年纪的胖子心态极为成熟,拍着手道:“我知道了,姐姐你是和男朋友散了吧?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林婉没想到自己失恋模样如此显而易见,连个看似笨笨的胖子都瞒不过,不由得悲泣一声,默默地回了家。
  因为觉得没有天降横财的命,所以这个谜团让她在很久以后还对董翼穷追不舍:“喂,你那时候不会是真想炒我鱿鱼吧?刘露露说是上头的意思,哪个上头?是不是你?”
  董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看英超,头都懒得抬:“你认为呢?”
  林婉一转念,迟疑着说:“难道真是刘露露大发慈悲,把我保下来?”
  董翼笑了笑:“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林婉跳到他身上用尖尖手指戳他的酒窝:“说,你给我说!”
  董翼左躲右闪看不到曼联队员的奔跑,急得一把把她的手抓住:“行了行了,实话就是我当时本应该旁观,客客气气地把你推给人力资源部,可是我舍不得你走,但又觉得你不适合继续留在那个岗位;刘露露心情和我差不多,你继续在她底下做事,她不知道你还会捅出什么漏子来,担心惹祸上身,但是要开你又有点舍不得,所以借坡下驴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林婉恨恨从他身上爬下来:“亏我以为她真心对我好,还感动得一塌糊涂,那狐狸精,又被骗了!”
  董翼的球赛得以重见天日,舒了口气,但还是不忘抚慰她:“她已经对你算很不错,她那个人和时下所有人一样,把出人头地看作人生目标,因此得失心也很重,一举一动都不容有闪失,也亏你天生讨人喜欢,要换别人她早舍了。”
  林婉很不谦虚地回答:“那还用说!”
  想了想,她突然又说:“刘露露干脆就更坏一点,如果能够坏到一流,所作所为不被人发现也能算是个人才,偏偏一点小把戏总被揭穿,有什么意思。”
  董翼微微一怔,问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黑的是坏,白的是好。”
  “那中间的灰色该怎么算?”
  林婉想了想:“哪里有那么多灰色?这些都是自己给自己找借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就像做人,不忠不孝、作奸犯科、道德败坏、撒谎骗人就都是坏!”
  “那如果是善意的谎言呢?或许人与人不能完全坦诚,是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不愿意被人知道的小秘密。”
  林婉断然回答:“我不认为有什么善意的谎言,就像我……曾经也对父母撒谎,所以被揭穿的时候,哪怕挨打挨骂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出的事情负责任,不能因为一句善意的谎言就掩盖一切。”
  董翼凝视林婉细致的面孔出神,她的皮肤不着脂粉却依旧白皙晶莹,浓黑茂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卷发直垂到腰上,这样的女孩几乎生活在童话世界,从小受着最正规的好家教,书本与学校的教育也全是正面引导,看悲剧爱情片会哭,看流浪动物的报道也会哭,她的世界观和许多人都不一样,除开白就是黑,又因为一直被宠着,所以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可耻而无畏的天真着。可是自己,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份纯净,所以毫不迟疑地接下她父母手中的接力棒,继续娇宠着她?
  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微微一笑:“我保留意见,就像你说的,如果能把坏人一直做下去也算是个人物,谎言如果永不被揭穿,持续一辈子也就不算谎言了,对不对?”
  林婉还想再说,他已经一伸手把她揽了过来,温柔说道:“来,乖乖坐好陪我看会电视,我难得有时间看这些。”
  人逢喜事精神爽,林婉突然变成了小白领,不用在公司里唯唯诺诺低声下气,几乎有点不适应。最让她高兴的是不用再穿前台制服可以穿自己的衣物上班,她兴致勃勃地拖着苏可陪她去SOGO百货买衣服,开心得像一只鸟。试了这个试那个,这个牌子说老气那个牌子又嫌太花俏,总之兴奋得一塌糊涂。
  苏可鄙视她,说她有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小人心理。
  林婉心情大好,不跟她一般见识,把卡上的钱刷光才心满意足的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店门。
  苏可啧啧摇头:“你好样的,可是下月伙食怎么办?”
  林婉逛得饿了,走去商店门口买烤得喷香的热狗吃:“老话说得好,出门靠朋友,在家吃父母。”她嘴里塞着满口香肠,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好吃,你怎么不要?减肥?”
  苏可横她一眼:“当街吃这个很难看,好像咬着生殖器,有碍观瞻。”
  林婉噗一声把热狗喷了出来:“你……你……”她被呛到,又羞恼,脸涨得通红。
  苏可得意洋洋地继续往前走,林婉愣了半晌追上去,拉住她:“苏可……我问你个事。”
  “什么?”
  “刚刚在你包里拿纸巾看到一盒烟,是不是哪个同事不小心放进你包里?”
  苏可说:“不是,我自己买的。”
  林婉痛心疾首:“你堕落了,讲黄色笑话还抽烟。”
  苏可一呆,轰然笑出声来:“还不至于那么快。”
  “可是为什么要抽烟?只有坏女人才那样。”
  “工作累,心情烦,如此而已。”
  “总是对身体不好。”
  苏可叹口气:“如果我也有让我白吃的父母或许不至于抽烟。”
  林婉默然半响:“可是你有我,以后还会交男友,然后跟心爱的人结婚有自己的孩子家庭,现在就灰心是不是太早?”
  苏可说:“谁能靠得住?我是我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年据说也疼得血肉模糊,可是从我爸爸不再给赡养费开始我的名字就变成‘讨债鬼’,一叫这么些年,再跟她一起生活我怕自己会忘记姓苏名可。”
  林婉一阵辛酸,她说:“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我绝不会变,有我一口饭吃你就不会喝粥。”这句话是她头天晚上看电视时听到的,一激动不知怎的就说了出来。苏可向来对她这种没头没脑的话嗤之以鼻,她说完就做好了被耻笑的准备。
  但是苏可呆呆望着她,好一阵也不讲话,突然伸手在她乌黑的长卷发上抚了抚:“实在长得聪明伶俐,怎么就是个这么实心眼的傻孩子呢?”
  林婉觉得似乎是一种赞美,呵呵傻笑着看她。
  “笑笑笑,就知道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能活的这么单纯。”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边人来车往,身边有许多身着华服的俊男美女经过,衣香鬓影富丽繁华,苏可把手探进她的臂弯:“你看,雁城是个多么美丽腐败的城市,我们从毕业开始听到长辈讲得最多的话就是社会是个大染缸,不要轻易被污染,可既然要生活又怎么可能始终白得像张纸?不过林婉,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十年以后你依然像今天一样透明。”
  林婉皱着眉头说:“我才不要,那样显得很傻,很容易被骗。”
  苏可沉思一会:“善意的欺骗不会比残酷的真实更可怕,我宁愿妈妈小时候告诉我,爸爸是因为工作关系去了外地所以很久都不会回来,总好过她天天哭诉他去了那个骚货家里抛弃我们母女。那个时候我希望谎言能够代替她的泪水和诅咒,可是我妈的谎言太矜贵,她甚至都懒得骗我。”
  林婉连忙说:“那是个例,还是不要撒谎的好。”
  苏可笑了笑:“可是你不也对我撒谎?”
  林婉急了:“我哪有,我从没骗过你。”
  “你借口自己买大码数送给我的衣物,我可不会忘记,你再笨,也顶多错一次,怎么可能四年时间买错上打?还有第一次面试时你送我的套装也是你用积攒的压岁钱买来的对不对?还骗我说是阿姨送你的毕业礼物。”
  林婉支吾了半天:“你人漂亮能力又强,我指着你以后平步青云知恩图报呢,有企图的。”
  她们手拉手在冬夜的街头漫步,显得画面唯美,两个女孩同样的长发杏眼、面庞俏丽,这样青春美丽的少女顿时引来不少男孩侧目,甚至有人对她们吹起口哨,苏可不屑地看他们一眼:“林婉,我们这辈子都要做好朋友,共同进步,飞黄腾达,可不能像那些小混混的模样。”
  林婉大力点头:“嗯!”
  “不欺骗不隐瞒,有什么东西都可以一起分享,除开牙刷。”
  “那当然。”林婉理所当然地回答,可是过了一会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如果我们喜欢上同一个男人怎么办?”
  “跟你说过一百次,我不相信爱情。”
  “那也总会有看得上眼的男人。”
  苏可想了想:“先到先得,后面那个再眼馋也只能推波助澜不能兴风作浪。”
  林婉嘻嘻笑了:“一定哦!我比你漂亮,你吃亏吃定了。”
  “切,明明我比较漂亮!那我们拉勾!”
  林婉配合地把尾指伸出去,想了想,突然又缩回来:“不拉这个……这是小孩子玩意,作不得准的。”
  苏可莫名其妙:“你又发什么神经。”
  林婉把脚下的小石头踢到天上,别扭地不肯讲话。
  她想起了令人丧气的唐进,他们最后分别的那晚,他也说:“拉勾哦。”她傻傻地回答:“好啊。”然后开开心心地把手伸了出去。最傻,世界上的人只有她最傻,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好好荡气回肠的爱情到她这里就成了被人耻笑的话柄。比这更傻的是她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只要别人说的话着得上一点谱都能轻易骗倒她,而且看来这辈子也没什么希望能改变。
  “还是……不要拉的好。”她闷闷地说:“那个东西靠不住。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反正……我是不会骗人的,也最恨别人骗我。”


  第五章

  林婉的文秘生涯比想象中要顺利,这里没有像恶后般的上司欺负她,也没有人会无理地派给她冗杂的粗活重活,她只需要每天对着电脑打大堆文件,在别人眼里看来枯燥无聊的工作,她却能自得其乐。
  “难道,我就真的是个只适合简单生活的人?”偶尔她也会对自己这么快乐的安于现状黯然神伤。刚出大学时曾有过一丁点的雄心壮志似乎很快就要消磨殆尽在整理不完的大堆卷宗里面,虽然说那些所谓的壮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外乎看多言情小说和韩剧的女孩的玫瑰色梦想,先做出色行业精英然后遇到骑白马的王子,展开轰轰烈烈的爱情,其中又有波澜无数,最后佳偶天成。但现实总是残酷,她的周围没有善解人意骑白马的王子,只有令人惧怕得几乎窒息的董翼。
  林婉从来都不是个太有骨气的人,从接受处分的那天开始,她见到老板气都不敢喘,可偏偏她现在的办公室是董翼出入的必经之地,无巧不巧的是她的座位还靠着过道,几乎每天董翼路过她身边时衣角都能擦到她的桌子。她胆子小,只要听到董翼的声音就惴惴不安,若是发现他的身影更是直接把面孔贴到键盘上,珊瑚般的面颊上都没有了颜色。林婉觉得自己像是古代的宫廷大臣,做错了某件事情得罪皇帝,皇帝可能因为当时心情好没有严惩,但或许三年五年后记起来,看着那个人不顺眼就会把他灭掉,真是伴君如伴虎。
  她有时候会认真计算年龄,今年二十三,交满十五年养老保险以后到五十五岁便可以拿退休金。
  “我决定认真工作十五年,然后就等着拿退休金颐养天年。”她对苏可诉说理想。
  苏可勃然大怒:“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混吃等死?”
  林婉说:“这跟念书有什么关系?我们学到的高等函数几时在生活里用过?用的最多的也还是小学的九九表。如果念书真的这么有用,为什么不教我职场生涯,识忠辨奸?这些东西实际得多。”
  她老是掌握不了什么时候该真笑什么时候该假笑,矜持与开放的时刻也统统搞错边,经常会让自己陷入尴尬境地。可是再辛苦也还是要努力学习,一个人的天真如果比常人要多一倍,那么从单纯变得复杂的过程也比常人要艰辛一倍,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日渐成效。
  比如有次董翼中午吃完饭从外面进来,看到林婉一边吃盒饭一边对着电脑打下午开会时要用到的文件。听到有声响,她头都不抬迅速一伸手用桌面上的报纸覆住饭盒,另一只手往嘴边一抹,嘴唇抿一抿,简直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动作异常娴熟,显然已经试炼了多次。
  人力资源部规定,办公场所不得用餐,因为中央空调的关系,会使空间产生异味,又担心招老鼠和影响公司形象。董翼蓦然一呆,他对管理部门呈上来的长篇制度总是大笔一挥就签字,从没考虑过下属员工的特殊情况。中午用餐时间一个半小时,看似充裕,但如果有紧急情况小职员通常只能囫囵吃几口饭或者就一直饿着。像林婉这样阳奉阴违的只怕不在少数,只是他没想到单纯如她也能够这么快学会。
  这个女孩就像一个擦得铮亮的透明水晶杯,晶莹剔透,一眼便能望穿,甚至能通过她望到对面的世界里去。有时候他经过她的身边,看见她对着电脑笑,一脸灿烂明媚,便忍不住装作有事好奇凑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开心。
  一般都是些极小的事情,或许是保存一个excel文档,后缀名是xls,她忘记把输入法转换成英文,因此自动生成了汉字的‘祥林嫂’;又或者帮助人力资源部整理来参加复试人员名单时,她发现一个人叫‘阮中华’另一个叫‘何白沙’(一种烟),她就会奇怪地问同事是不是人力资源部在做名烟大赛,或许还应该有一个叫大前门的人来应试。
  每每这种时刻,董翼看着笑得灿若春花的她总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认得的人数不胜数,有成功的男人也不乏活泼漂亮的女孩,却似乎没有一个真正开心,能使他们开心的东西非常明确,金钱、地位、权利、美色,而即时得到了,也还是不满足。贪婪!这些都是贪婪所致,因为贪婪所以人类变得越来越不容易满足,越来越不容易快乐,像林婉这样没有被大都会风气玷污的人已经少之又少。
  他倚在办公室门边想,或许这些管理制度是否也要适时灵活地变动一下?
  林婉这时已经把头抬了起来,看到是董翼不由得一脸呆相,过了一会方才慢慢浮现出仓皇狼狈。董翼看着她,她仰着头,一张脸如同初雪般洁净,目光很纯但是显得有些惊恐,他暗笑了一下,这个女孩怕他好像怕鬼一样。
  “你去吃饭吧,吃完再回来做。”
  林婉嗫嚅回答:“下午开会等着要。”
  “其他同事呢?”
  “吃饭去了。”
  “那为什么剩你一个人?”
  “噢……”林婉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董翼看她局促的为难着,伸手把文件接过来:“去吧,我来弄。”
  “啊?”
  “我也会打字的,只不过慢一点。”董翼微微一笑。
  “哦。”
  林婉默默收拾好文件递给董翼,她不知道这事换成任何人都会死命推辞,董翼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可见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林婉的心却是砰然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笑过,不在前台似乎也省了平日要故作虚文的礼貌,他变回原来的严厉严肃,一个久违的笑容比千金更加珍贵。她不算虚荣,却也不是一点都不虚荣,老板年纪可以做叔叔,但总归是个很帅的叔叔,对她笑也总比天天板着脸好。
  林婉在员工餐厅三口两口吃好了饭赶回去,她在董翼的办公室面前探头探脑,犹豫着是在打开的门上敲两下还是直接开口打招呼。
  董翼低着头对电脑打文件,不抬头却像是二郎神一样额上都长了眼睛:“进来吧。”
  林婉有些忸怩地走了进去:“麻烦您了。”
  董翼点点头,把文件拿给她:“我弄好的部分会用网络邻居放到你的电脑下面。”
  “谢谢。”
  “可能会有错别字,你检查一下。”
  想着给精明的董翼改错别字,林婉有点想笑,又忍了回去。
  “你们打字怎么会又快又准确?”看她规规矩矩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面前,董翼忍不住问。
  林婉说:“练出来的吧,我聊qq和msn比较多。”她忽然想起公司规定上班时间不能聊天,连忙又补充:“那个……上班不聊的。”
  董翼微微低下头,嘴角轻轻弯起来:“好了,没事了,你出去吧。”
  林婉哦了一声,拿着文件转打算走,董翼又叫住她:“对了……”
  “呃?”
  “上次那个花……谢谢你,很漂亮,眼光不错。”
  “花?”林婉看着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刘经理从礼品公司订的,送来之前我没看到。”
  她站在空调出风口的位置,暖风吹到脸上,有一点点热,额角边细密的发丝飘动着抚到脸上,又有点痒,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董翼咳嗽了一声:“那……也不错。”
  林婉直觉知道自己又讲错了话,其实她应该回答‘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或者换成‘您喜欢就已经是对我是最大的感谢。’之类的也不错;更或者回答‘不知道您喜欢什么花,下次我可以继续为您准备。’——当然如果这么说话时眼神中应该带有一点风情万种的神情。
  总是……错啊,说多错多,下次要用胶带把嘴封住,她自暴自弃地想。
  但是显然董翼的承受能力很强,他接下来的话让气氛没有继续尴尬下去:“我觉得办公室里有植物挺好的,显得很有生气的样子,我也想养一盆,你认为什么比较好?”
  林婉想了想:“仙人掌!”
  董翼一愣:“仙人掌?”
  “嗯,容易打理又防辐射,办公室养最好不过了。”
  “可是……我在别的公司看见很多招财树、富贵竹什么的。”
  林婉说:“办公室空气不流通,又经常晒不到太阳,养那些的话叶子容易黄,会很难看。如果是为了名字图好兆头也没必要,要是养招财树富贵竹真能发财,那花店应该最赚钱了。”
  董翼怔了怔,她理直气壮得很有道理:“那就仙人掌吧——你去找间花店,给每个员工桌上都订一盆。”
  林婉第一次见识到权利的魅力——虽然只是订花。
  凌翼地产要订大量盆栽植物的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许多鲜花店打电话给她,她怕自己会动摇,飞快地联系了家门口的一家花店。那间花店的主人是一对县城的小夫妻,带着三岁的女儿在雁城开了间小小的店,林婉时不时会去帮衬。他们家的女儿长得实在不怎么漂亮,腿短肥硕,有点像女版的蜡笔小新,但是在父母的眼里她是最漂亮的,经常抱起来问林婉:“我家闺女漂亮吧?”
  林婉这时总是快乐的回答:“好可爱哦。”在她感觉里,可爱不等于漂亮,不算是假话。这对可爱的夫妻有个可爱的女儿,生意却做得不可爱,经常为每月高昂的店租摇头叹息,林婉订他们的花有种劫富济贫的自豪感。花店夫妻感激她,额外送了她一小盆芦荟,她开心接受之余,又很担心这算不算受贿。
  林婉把仙人掌一一分送到同事桌前,又搬出特地给董翼挑选好的送去他办公室。
  董翼看了看那盆仙人掌,微皱眉头:“怎么这么丑?”
  林婉一呆:“丑吗?这是最大的一盆。”
  董翼说:“要那么大干吗?这东西又不能吃。”
  林婉讪讪回答:“可是您办公桌大啊,这样比较衬。”
  董翼说:“我不要巨无霸,我喜欢比较精致一点的,你桌上那个不错,我们换吧。”
  林婉说:“我那个是芦荟。”
  董翼很奇怪:“你不是建议买仙人掌,为什么你自己的是芦荟?”
  林婉有些脸红,不好意思说花店老板娘特意交代她芦荟可以美容,让她养肥了把叶子切下来贴脸上:“那我跟您换好了。”
  她恋恋不舍的把自己的芦荟拿进董翼的办公室,董翼看她表情突然笑了:“逗你玩的,你留着吧。”
  他的酒窝又显出来,林婉发呆呆地看着他,这么冷峻的男人会逗她玩?真不可思议。
  她回头对苏可说:“我觉得我们老板有些奇怪。”
  苏可冷冷地睨她一眼:“你又觉得那个给你处分的老男人喜欢你了?”
  “哎,不是啦。”
  “知道就好,那种男人看上你的机会比你被恐怖袭击的机会更低。”
  林婉不服气:“我很差么?从小到大人家都说我漂亮。”
  “人家要的可不是脸,是脑子!”
  林婉悻悻说道:“你才不要脸。”
  她有自知之明,董翼那种精明强势的人不可能爱上她,她也不会喜欢董翼,但是从此见了他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他又开始每天见到她微笑了——只要他一笑,她的心就像小鹿似的跳个不停。
  林婉终于转正了,她现在开始拿2500的月薪,荷包的丰盈让她非常自豪,当月还分别买了礼物送给父母和苏可。
  苏可说:“看你这架势不知情的人以为你月薪25000。”
  林婉志得意满:“会有那么一天的。”
  进凌翼地产的第五个月是公司创立纪念日,公关部和人力资源部合力策划了一次大规模的外出郊游活动,地点是雁城城郊有名的玫瑰园温泉渡假山庄。时值旧年年末,正是天寒地冻时期,活动时间两天,泡完温泉就开始享受春假。虽然对刘露露没什么好感,林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不错的活动,那个像狐狸一样的女人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以前参加这种大规模的团体活动都是跟同学一起,大家年龄相当,差不多的不懂事,她只是更加懵懂一点,所以也不必担心讲错话,这次则是跟前辈们一起。林婉谨小慎微,尽量让自己做到少说多吃,所谓说多错多,她已经能够逐渐艰辛地明白其中的道理。
  玫瑰园山庄地处南郊风景秀丽的山脚下,占地广阔,大概有二十栋各式各样的别墅错落隐没在绿色的灌木中。大家落定以后首先开始分配房间,凌翼包下了山庄最大的一栋别墅。这栋别墅是典型的日式风格,仿照日本箱根温泉设计,上下三层,第一层是餐厅与浴池,浴池又分为混浴池和男女分开的独立式浴池,第二、三层则分别是男女职员房间。
  林婉对男女同事之间的混浴感到震惊,公司本部人员倾巢而出,全都聚齐,虽然大家都会穿泳衣,虽然制度上说要团结友爱,可这么坦诚相待了往后见了面多不好意思。
  业务部的谭珠美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你也不看看是发起活动的谁,刘露露的身材有足够本钱显摆。”
  “虽然这样……可是……”
  “可是什么,快过来拿钥匙,我们说好要一间房哦。”
  女人天生比男人麻烦,关于房间的分配问题大家叽叽喳喳了好半天。公司老员工早已互相挑好了自己的室友,和林婉同时新入职的这批却还有点分歧。分配过程中林婉笑逐颜开,她不知道自己人缘如此之好,新同事竟然都要求与她同住。最后还是谭珠美把她抢下来:“我们早已经讲好的!”
  林婉歉意地向大家笑笑,准备跟着谭珠美走。
  “不行!剩下两间房,一个三人间一个两人间,你们住了两人间难道我一个人住三人间?”刘露露挡住她们。
  谭珠美横她一眼:“你找人合住好了。”
  刘露露对她怒目而视,这次活动的主策划人是她,但是分来分去,竟然把她分落了单,而且也没人主动说:“刘经理你跟我一个房间吧。”真是让她面子上过不去。
  谭珠美跟刘露露不在一个部门所以不吃她跋扈的这套:“还是检讨一下平日自己的做派吧,得瑟给谁看!”
  “你说什么?”
  林婉虽然也不喜欢刘露露,但看她们几乎把争辩变成了争吵,还是站了出来:“算了算了,我们三个一起住三人间好了。”
  她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两个人进了房间:“快过年了,大家喜气一点嘛,呵呵。”
  三个女人住一起是非特别多,连洗手间梳妆台上摆放的化妆品也成了攀比场,林婉看着刘露露把一整套瓶瓶罐罐从特制的箱子里拎出来忍不住咋舌:“好多啊,出来才两天全部带着会不会很重?”
  刘露露横她一眼:“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我还没全带上呢,这里只是眼霜、美白精华、水、日、晚霜、颈霜,我还是比较喜欢资生堂,日本保养品比较接近亚洲人的皮肤——林婉,你用的什么牌子?看你皮肤好像还过得去。”
  林婉好脾气地笑一笑没有回答,她的包里只有一盒四十块的玉兰油滋润霜,她与刘露露年纪相差四岁,但是在生活待遇上两个人差了四十年,一个已经赶超英美一个还停留在解放前。也不是买不起,林妈妈用的也全部是好牌子东西,只是对林婉来说用玉兰油年轻的皮肤吸收已经很好,何必给自己去找那么许多麻烦。
  谭珠美蹦蹦跳跳地进来,把自己的化妆品摆到刘露露旁边:“哎,要是我有钱买整套资生堂就好了,也许能从东施变西施,跟刘经理一样。”
  刘露露毫不示弱:“我建议你用SK2,那种产品适合年纪大或者皮肤特别差的人用。”
  林婉看着面前两个像斗鸡的女人觉得头都大了,她叹了口气,早知道不如把双人间让给她们两个,自己一个人去住三人间。
  谭珠美来自西南省份,是个少数民族的女孩儿,皮肤有点黎黑,但是五官俏丽,一双眼睛狭长媚秀,性子热情又直率。她来公司时间虽然短,业务却做得很不错,不过她在公司口碑并不好,经常有风言风语说她以色为饵。林婉少年时代吃过流言的苦头,对空穴来风尤其痛恨,她不理会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和珠美的关系颇为不错。
  三个人的空间,唯一能打圆场的就是她:“你们两个皮肤都好都好,不管用什么……呵呵。”她尴尬地笑着,杏眼弯成了两轮小新月。
  不过话说回来,这算是她极少机会近距离的接触刘露露,仔细一看这女人还真是长得挺漂亮,尤其鼻子,娟秀挺直,林婉对自己的五官最不满意的就是鼻子,总觉得翘翘的有点小家子气,她由衷地赞叹:“刘经理的鼻子真好看。”
  刘露露有些得意:“是么?”
  “嗯!”林婉点头:“简直像做过一样。”
  刘露露面色大变:“你才做过呢。”她转身大步走出卫生间,还砰一声大力把门惯上。
  林婉莫名其妙:“她怎么好像生气了?”
  谭珠美噗一声笑了:“林婉你故意的对不对?平常看你憨憨的,没想到说话还真一针见血,呃,对她就应该这么不留情!”
  林婉茫然地看着她:“我怎么了?”
  “她的鼻子一看就做过的,还用说么。”
  林婉的脸一下垮了下去:“……是么?”
  林婉走出卫生间,看刘露露在忿忿地收拾衣物,她轻轻咳嗽一声,刘露露眼光刷一下扫向她,像是淬了见血封喉的暗器。林婉心中惊跳一下,直觉这房间是呆不下去了,如果现在厚着脸皮去跟刘露露搭讪道歉一不小心再讲错话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她对谭珠美说:“不如我们下去泡温泉吧。”
  “现在去?马上要吃饭了。”
  泡过再吃啊,泡澡以后毛细管舒展,人会有一些倦,那时喝一点酒再吃饭最好不过了,日本人都这样的。”
  “小小年纪讲大话,说得好像你去过似的。”
  “嗯。”
  “真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谭珠美有些艳慕,刘露露也停下手,侧耳听她们谈话:“你在日本泡过温泉?还去过哪里么?”
  “还有些别的地方。”林婉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她是独女,家庭条件优越,知识分子家庭日常以节约为本,但是父母从小花心思栽培,林教授信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每有假期便举家在国内旅行,大一点时父亲如果出国做学术交流也会带上她,在她看来这些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林家家教是,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气质是穿在身上,不需要把去过哪里、穿什么牌子的衣物向其他人炫耀。只是培养方式虽好,天生的性格却改不了,林婉身上没有那种后天培养出来的泱泱大气,她像块奇异的变种海绵,只能吸收自己认为好的东西。
  “去吧去吧。”她拉住谭珠美的手腕,一楼大厅金碧辉煌地势复杂,很可能不小心就会迷路。
  谭珠美噢一声把她手甩开:“痛。”
  林婉有些诧异:“我没用力啊。”
  正说着珠美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她看了看电话号码,眉头微微皱起来:“你去吧,我不去了。”
  “又是男朋友?你们一天通多少个电话啊?刚一路上看你发短信。”林婉羡慕又嫉妒,一双剪水般的眸子眨了又眨。
  珠美显得有些烦:“我有点事,你先去。”
  林婉悻悻的拿着浴袍泳衣下楼,别墅外面飘起了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一到下雪的日子她就觉得自己渺小而寂寞。珠美似乎在与男朋友吵架,真是令人羡慕。哪怕经历过椎心泣血惨烈的失败,她也始终对美好的爱情充满憧憬。据说已经有三个孩子的维多利亚与贝克汉姆到现在每天都要通十几个电话,谭珠美与男朋友已经同居,但是看样子电话量也不少;而她,连个能煲电话粥的男人都找不到,想为中国电信事业做贡献也没机会,甜蜜争吵的桥段更是没有。
  她忍不住哀叹,一呵气变成大朵白雾,像是凋零散落的白菊花。朱丽叶殉情的时候十四岁,林黛玉吐血而亡时十五岁,明年就要满二十四岁像鲜花一样的自己为什么就没有爱人呢?难道自己是颗蒙了尘的珍珠,就没个明眼人看到?其实说身边没有追求者是假话,也有不少人说她,你也不要太挑啊,她不承认自己挑,可是总不能将就对不对?白马王子再少,也不能用骑白马的唐僧混淆啊。
  心情一烦就忍不住骚扰苏可,她给苏可打电话:“苏可,我跟你讲啊……”
  苏可说:“你不是公司有活动去泡温泉么?”
  “对啊……”她叽叽咕咕地对着电话发表感想,最后总结:“你说我怎么就没有男朋友呢,我都快二十四了,实在不行的话,来个唯美悲剧也凑合啊,哪怕失忆、得白血病我都能接受。”
  苏可不耐烦得很:“别吵我,你自己去玩游戏,要不拿着电话走,看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男人。”
  “那怎么行,万一是厨师怎么办?花匠怎么办?清洁工怎么办?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不负责任这么不耐烦,你在干什么?”
  苏可火冒三丈地说:“妈的,不知谁在楼道口写了1203的娘们,我想日你!”
  林婉一怔:“1203不是你现在租的房子么?”
  “就是啊!”
  “性骚扰!快去找物业管理公司,看有没有录像监控。”
  “有个屁用,丢了东西去找他们可能还有人理。”
  “都说了裙子别穿那么短,你看你看,来事了吧。”
  苏可郁闷地回答:“我裙子长短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那你怎么办?用什么写的,好不好擦?”
  苏可说:“我才懒得擦,好像我怕了他!我拿笔在底下加了句,回去日你妈!”
  林婉大吃一惊,啊了一声,一抬头又啊了一声,她已经下到一楼,本来就没什么方向感还要一边打电话一边东转西转,顿时发现自己迷了路。本来要去的应该是女浴室不知怎么的就来了混浴池,她正要琢磨怎么退出去,旁边一扇门突然开了。
  只穿了条泳裤的董翼手中夹着根烟,臂上搭着件浴袍从那扇门后面的男浴室走了出来。
  一直到吃晚饭时林婉都没能从适才的惊骇中缓过神来。
  那晚公司应景地吃日本菜,餐厅异国风情浓郁,木质桌椅、木质雕花格窗、脚下还有个大型玻璃鱼池,五颜六色的小鱼在水里游弋穿梭,煞是好看。同事们喝着清酒吃着生鱼片划拳嬉闹,热闹非凡。林婉无心恋栈,嚼蜡似的咬着一团三文鱼寿司,脑子里神奇的浮现出李清照一首诗情画意的词: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首词用来形容刚刚尴尬的场面实在是在应景不过了。
  见到几乎全裸的董翼瞬间,两人一起呆住,林婉张大了嘴,手中的浴袍泳衣掉到地上。她一羞一怔,第一个反应是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觉得这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她就是走到天边,董翼也不可能把她林婉认错成刘露露,还不如大方爽快点。她告诫自己,这时候不能显出没见过市面,于是又转身,仰头望天,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早啊。”
  接下来的一刹那她开始打心底里崇拜董翼,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能遇事这么脱俗这么临危不乱,面对混乱只穿着一条黑色泳裤的他竟然能先镇定地把浴袍披上、镇定地系好带子,然后镇定地弯腰捡起林婉掉落的浴袍递给她:“不早了,要吃晚饭了。”
  他举止淡定,语气平静,简直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林婉一脸笑眯眯,全身神经却绷紧,故作优雅状接过衣物:“呵呵,呵呵,对,晚饭。”她抓了抓头发,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那我去吃晚饭了。”
  董翼在背后叫住她:“等等……”
  林婉大吃一惊,不敢回头:“啊?”难道他想要索赔?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啊。
  “那边——是男浴室,里面还有人。”
  “哦,是么?谢谢。”林婉微笑着掉了个头,灰溜溜地从他旁边蹭过去,她微抬眼角轻瞥,一发现已经经过了他身旁,便突然发足狂奔,好像后面有鬼在追。
  林婉跑得丢盔弃甲,耻辱的听到身后的董翼笑出了声。
  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就好了,林婉机械地咀嚼着食物想,或者她胆子再大点,能够杀了老板灭口也不错,最好就是有外星人从天而降给董翼洗脑,让他忘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可是人生总是不如意的,她幻想的种种一样也没有发生,偷眼看过去,董翼正神清气爽好端端地坐在首席位置,惬意地吃着西京烧,偶尔还会停下来抿一口清酒吸一阵香烟。
  林婉叹息一声,在这个即将要踏入新年的夜晚,每个人都显得这么喜气欢乐,悲伤的只有她,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与“高贵优雅的美女”这几个字彻底没了缘分。
  身边的刘露露用手肘撞她一下:“你的脸怎么一直这么红?很热么?是不是温泉泡太久,毛细血管破了?”
  林婉咬着嘴唇不吭声,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是热,是羞,而且还不是娇羞的羞是羞愤的羞。如果今晚她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因为羞愧而死去的人,墓碑上会写什么?
  一个因为无知所以无畏的女人,一个与裸体老板狭路相逢也不知躲避的女人。
  她突然冲刘露露发起了脾气:“公司举行活动干吗要来泡温泉啊?”她忿忿地夹起一块寿司塞进嘴里:“还吃寿司!不就是个糯米团子么?崇洋媚外!公司门口小摊子上一块钱能买三个!”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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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晚饭,大家纷纷散去,在寒冷的夜晚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喝了点酒,兴致高涨,于是有邀朋结友泡温泉蒸桑拿的、有打麻将唱卡拉ok的、还有兴致来了要出门赏雪的,总之是一片热烈的凌乱。
  林婉被下午的事弄得没了心情;谭珠美跟男友发了一天短信打了一天电话,争吵似乎愈演愈烈,已经完全没了兴致;刘露露则是没人邀她结伴,又抹不下面子硬凑过去,三个女人黯然神伤的回了房间。林婉在房间的镜子里打量三张灰败的面孔,觉得这个房间的风水真是糟透了。
  她拣出睡袍,无精打采地说了句:“我去洗澡。”
  刘露露奇道:“不是泡过了么?怎么还洗?”
  林婉支吾一声:“我爱洗澡啊。”为了表示心中没鬼,她还顺口哼起范晓萱的洗澡歌,我爱洗澡我爱泡泡……
  她洗完澡出来,穿了件HELLO KITTY的棉睡裙,一把湿漉漉的长卷发直垂到腰上,像个洋娃娃:“咦,怎么没看到风筒?”
  刘露露正在看韩剧,随口应了一声:“不在卫生间墙上挂着么?”
  准备去拿风筒的林婉一眼扫到电视屏幕突然不动了:“对了,今晚有超级女生的歌友会!”
  她头发也不吹了,飞身扑到遥控器上面,一下扭到自己要看的台:“超女超女!”
  刘露露看着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刚打算流下第一滴眼泪,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打断了,她大怒:“搞什么鬼!超女那么无聊的东西都看!”
  对超女的热爱让林婉变得勇敢无比,甚至敢于反抗,她抱着遥控器不肯松手:“我不管,别的什么都不跟你争,反正我要看超女!”
  “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男不男女不女,那是中性美!”
  一直在用大拇指谈恋爱的谭珠美突然大喝一声:“别吵了,烦死了,跟小孩子抢什么电视啊,你就给她看嘛。”
  看来珠美与男友失和,心情欠佳,这个时刻的人发脾气都特别理直气壮,刘露露气恼地不再争抢;“怎么就跟你们住一起,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你看。”
  林婉眉开眼笑,能看到偶像做做小人又有什么关系。
  节目中途插播广告,她抓紧时间拿干毛巾擦头发,看着发了一天短信的珠美忍不住好奇:“你们怎么每天有这么多话讲。”
  珠美说:“谈恋爱就这样,恩爱的时候话多,争吵的时候话也多,到没话说的时候就分手了。”
  林婉一听到爱情两个字就眼冒红心,变得很八:“讲讲、讲讲。”
  “讲什么?”
  “你们怎么认识怎么恋爱的啊?他是雁城人,你是西南人,两个人隔了十万八千里,怎么会在一起?”
  刘露露瞥了她一眼:“林婉,你改行做狗仔了么?”
  林婉腼腆地笑了:“当听故事么,刘经理,你好像也没男朋友,咱们一起听听取取经。”
  刘露露显出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女人的天性让她不得不好奇,嘴巴和耳朵的反应也不一致:“我才懒得听呢,不如看电视。”
  “你不听我听,珠美……”面对林婉热切的期盼,珠美有些招架不住,她无奈地笑了:“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美好……”
  她把头靠到床上靠背上,秀媚的眼里闪现一丝对往事的缅怀:“那时候他刚大学毕业,签了家公司,被派到我们那个小城里实习。他们公司宿舍在我家隔壁——我家开了间小杂货铺,他第一次看到我之后,就每天十多次来买东西,打火机、烟、毛巾、牙刷,只要我们家有的,他都买了个遍。”
  听听~听听,多么令人心动的开头啊,林婉热血沸腾,从自己床上一脚垮到珠美身边:“然后呢?”
  “然后?”珠美把手机拿在手中转圈圈:“然后就是热烈追求咯,说是自少年起就喜欢神秘热情的异族少女,天天送花,在我门前等,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结婚、生孩子……”
  刘露露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说不听的话,切了一声:“你就这么信了?然后被骗到雁城来?”
  珠美说:“哪里是骗,我们那边的风俗气候他完全不习惯,怎么生活?”
  “可是……”林婉有些迟疑:“你也从没离开过家乡,你也不习惯雁城啊。”
  “就是,凭什么只有女人为男人牺牲?”
  林婉觉得自己打了自己嘴巴,这么美丽的爱情怎么可以怀疑,她连忙补救:“对!不能说是骗,这是爱情的伟大力量,夫唱妇随,为了爱人,千山万水也只是脚下的一条小沟渠。”
  她看了看脚下,有些遗憾,自己身边不止没有小沟渠连下水道都没有,不过她很快又有一个疑问:“你家里难道同意你跟个不熟的男人走那么远?”
  珠美摇摇头:“哪里会肯,我爸说如果我要走就打断我的腿,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林婉轻轻啊了一声,果然和所有爱情故事中一样,爱情的鲜花不会绽放得那么顺利。
  刘露露煞风景地说:“不管你家里反不反对,反正你现在人已经在雁城了,不肖女。”
  珠美说:“我们那里本来就不像汉族人有那么多规矩,以前我不住在市里还住寨子的时候,哪家的后生看上了妹伢就去她家门口唱山歌,整夜整夜地唱,我们那的山歌可好听呢,唱得人脸红……一直唱到女孩儿出来,两人好上了以后女方把自己绣的荷包送给他就算结亲了。”
  她叹了口气:“哪像大城市,还要看对方的房子车子票子,是不是名校毕业,家里父母是否能给到帮助。不过我妈还好,走的那天,她和我哥一起到车站送我,塞给我一些钱,让我结了婚再回来,只要我过得好,那时我爸就不会说什么了。”
  林婉突然觉得自己出生不好,大学教授的父亲政府部门的母亲,说起来很好听,其实跟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父母根本没法比嘛,她的双亲一向清明廉洁,在读书和工作问题上除开教育就没给过一点实质性的帮助,这么一说起来还真不如那种鼓励女儿恋爱自由的父母。如果那时候父母同意她和唐进来往,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得后来那么凄惨。
  她怀着无比憧憬的心情说:“所以你就这么跟着来了?真浪漫。”
  “嗯。”珠美点点头:“抛弃了父母家人,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陌生地,只为了跟他在一起,只为了跟他长相厮守。”
  “真好……”林婉叹息,真是太勇敢太壮烈了,这才是她心中的完美爱情啊,为了爱,不惜牺牲一切,只要对方一个微笑就能奉献出所有。
  “真蠢……”刘露露唾弃:“你也太疯了,牺牲这么大。”
  林婉不理会她的打击:“可是他对你好么?很好对不对?”
  珠美飞快回答:“好!怎么可能不好,好得不得了。”
  似乎为了说服同室的女孩,她继续补充:“他那个人特别有志气,不愿意靠家里,所以我们现在在外面租房子单独过。以前也是个少爷呢,现在和我一起努力工作,我图的就是将来。”
  刘露露简直像是彻底的爱情破坏者:“这也值得你感动?一个男人把你从老家骗出来,让你放弃一切,然后你们一起赚钱养家,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难不成他还要你养?”
  林婉急了:“刘经理,你能不能说点鼓励的话?”不过她想想刘露露的话似乎也有道理:“那……珠美,还有呢?”
  珠美说:“去年,我们有段时间特别穷,几乎都快揭不开锅了,可是我生日他还借钱买了个手机送我。我劝他回去自己家里住,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管多么难,死都要跟我在一起。”
  她忽然轻轻哼起山歌:“妹在山脚住哎,郎在坡上望哟,心里头想妹妹哟,晚上你栓好狗哎,莫让它咬伤哥哥的脚哎。”
  多动听啊~~林婉完全沉醉在异族纯朴的爱情故事理,世界上果然有尾生那样的痴情男子,在下雨的夜晚等待自己的情人,等不到,毋宁死。
  以前她一说到爱情至上的论调,苏可就用鄙夷的口气嘲笑她。
  她不服气:“既然不相信爱情,你还看什么言情小说和爱情剧?”
  苏可说:“因为知道那是假的啊,我当童话和搞笑片看。”
  “你不认真谈恋爱怎么知道那是假的?”
  “就因为没有真的所以我才看假的。”
  她们为了这个问题争论不休,简直像是正方和反方在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却始终没有结果。苏可认为爱情是世上万恶之源,因为空虚,所以人类幻想世界上有一样叫爱情的东西;而因为这个无知的幻想,导致更加空虚;恶性循环的结果是,人从此变得软弱无力,以致被不相信爱情的铁石心肠之人乘虚而入,丧失所有。每到这时她还会举例说明,比如自己母亲比如林婉。
  林婉气急败坏,她说服不了好友,但是也不会被她说服,她始终坚信真善美,始终坦然相信爱情。
  现在的林婉雄心万丈,今晚这个活生生的事例足以推倒苏可可恶的无爱情论,这么有利的事实摆在眼前,证明了爱情不是一种虚无的东西,它果然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至于她曾经的失败,只是纯粹运气不好,她坚信,像自己这么美丽可爱人才出众,丘比特那个光屁股小孩迟早会光顾她。
  刘露露又开始发出嘘声:“没饭吃了还去买手机,太不务实了。”
  林婉几乎快要崩溃,甚至不惜奴颜卑膝:“刘经理,露露姐,你就行行好吧。不!珠美,你们应该赶快结婚,这样就没人能在后面说闲话了。”
  珠美苦笑一下:“什么都没有怎么结啊?到雁城已经两年了,做过好多职业,营业员、服务员、保险业务员,我没你们那么高的学历,本来是进不了凌翼的,总经理破格录取了我,他说我有一颗比其他人更渴望成功的心,做事一定会事半功倍。我知道你们对我有些风言风语,可是我不在乎,我现在就是要多多挣钱!”
  林婉激情澎湃,一把擎住她的手腕:“我相信你!支持你!你一定会成功的,趁年轻,多努力多赚钱,然后结婚,风风光光地回老家去给你爸妈看,给大家看,你的爱情没有错,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珠美壮烈坎坷的爱情故事像一盏指路明灯,她完成了林婉当年梦想做而没过到的事情,简直就是她那份死不瞑目爱情的英勇继承者,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局对林婉来说至关重要。
  她一时激动,手上的劲也用得大了点,珠美哎哟一声,脸色突然一变,一把把她的手甩开,林婉愣了:“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我轻轻一下就能伤害你。”
  珠美靠在床上怔怔看着她半晌,泪水忽然毫无预警地从她秀长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林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安慰:“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太重,这段时间冷,我吃得比较多,都快成大力女了,是我不好。”
  珠美饮泣:“林婉,不是这样的,不是……爱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林婉傻呆呆地看着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情侣之间的争吵稀松平常,为什么这么伤心?她胡乱猜想:难道……民族宗教不同,导致抗压性也不一样?
  善于看人眉眼的刘露露突然插进来:“林婉,你不是要看超女么?开始了,珠美,身体不舒服就先休息,明天还有活动。”
  谭珠美的电话这时突然在枕头上不住震动,她浑身一颤,好像被吓到,木了一会方才伸手拿起,看一眼来电号码,咬牙用力关机。
  林婉再没眼力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多嘴,她拍拍珠美:“你睡吧。”然后准备爬回自己床铺,珠美一把拖住她:“林婉,今晚陪我睡。”
  “呃?”林婉呆了呆:“好啊。”
  接下来的状态还是那么多,把手机关了的谭珠美依然睡不着,长吁短叹;电视突然没了图像,林婉调了老半天调不好,急得拼命叫露露姐露露姐,她想反正今晚已经不要脸了一次,再多加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刘露露被她叫得没办法,走到电视机后面去查看天线,嘴里不停埋怨:“都是你,刚刚如果看韩剧一定不会出问题。”
  林婉很冤枉:“这跟看哪个电视台有什么关系啊,如果我吃蛋糕被噎死,难道还要去杀那只下蛋的母鸡?”
  那天的一切似乎都有些糟糕,杂乱、脱轨、令人措手不及的狼狈,但是如果林婉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会觉得此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快乐。
  在刘露露抱怨着弯腰调试天线的时刻,房门突然砰一声被猛烈撞开。室外的寒风夹杂着雪的气息和浓烈的酒精味一下涌进温暖如春的屋内,三个女人同时抬头望向门口,一个穿黑色皮夹克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凶神恶煞地站在她们面前。
  刘露露反应最快:“你是谁?要做什么?”
  林婉说:“酒店修电视的吧……”她的吧字还没说完,那个男人已经冲到她和珠美床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林婉毕生难忘,她和珠美同时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挪,但是显然速度还不够快,起码快不过那个青年男子的拳头。林婉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雨点般的重拳落在珠美的身上脸上。
  珠美哭叫一声,抱住头闪躲,她的哭泣似乎刺激到男子,这次他连脚都重重地踢了上来。发生得那么突然,林婉呆呆地坐在床侧,茫然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那人穿着黑色的皮靴,因为外面雨雪交加的缘故,每一脚踢过来都会在雪白的床单或者珠美的白毛衣上留下污秽的脚印。
  林婉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在做梦?
  珠美哀嚎不已,那人面目狰狞,痛骂一句:“骚货!你还敢哭!”一手拎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直拖到地上去。
  林婉看着珠美被从身边拖走,终于醒过神来,她往前一扑,捉住珠美的足踝,想把她拖回来。但是那男子力气极大,不但拖走珠美,还把裹在被子里的林婉一起拖下了床,两个女孩一起面朝下从床上跌了下去,发出扑通两声脆响。
  林婉的一边膝盖和手肘撞到坚硬的地板上,痛得哀叫一声,就这么一分神,珠美已经从她手上松脱。林婉艰难地从扭结在身上的被子里爬出来,心里着急,脚下又被厚重棉被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她来不及叫疼,再次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简直就像惊悚片,那个男人抓着珠美的头发一路拖出房间,拖到走廊,期间不停用脚踢她的头、脸和下体——这个强壮的男人把脚下的弱女子当作沙包在打,鲜血顺着路径一滴滴洒落,触目惊心。
  林婉穿着睡裙,光着脚一直追,她看到珠美用力去拨开他的控制,一边像条蛆虫似的在地上挣扎扭动,一边痛苦尖叫哭泣:“救命,救命啊!”而那个男人始终不肯放过她,踢得不过瘾,又用拳头砸下来。
  林婉连滚带爬地上去,抓住那男人的手:“你干什么?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男人原来端正的的面孔已经因为兴奋而变得变态的煞白,身上头发完全被雪打湿,一张口就是刺鼻恶心的酒精味,啊,原来是个醉汉。
  他一把将她甩出老远:“老子就是要打死这个骚货!”
  林婉眼看着他的靴子再一次要踢到珠美的脸,想不了那么多,往前一跃,像条麻袋似的整个人覆到珠美的身上,用手臂死死护住她的面孔,一声闷响——那一脚,扎扎实实地踢到了林婉的手臂上。
  林婉哼了一声,痛得当场眼冒金星,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翻过身来,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住手臂仰头尖叫:“你是谁?干吗打人?神经病!酒疯子!”
  男人神经质地大笑着,指指自己鼻子尖:“我是谁?我是这婊子的爱人,老公!”
  林婉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你问她!让她自己说!”他一指地上的珠美。
  林婉转头扯着珠美的手摇晃:“珠美,你是不是欠黑社会钱了?这人是谁?他为什么打你?他说是你男朋友,不是的,你男朋友很爱你的不是么?他撒谎!”
  本来还在挣扎的珠美听到林婉的问话忽然不动了,曾经娟秀的脸已经被踢得皮开肉绽,嘴角眼角裂开,鲜血正从鼻子和嘴唇往外冒,她像是刹那间失去了生气,死尸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颗大大的泪水从她的眼角和着血一起慢慢滑下来,滚到冰冷肮脏的地板上。
  她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存意识。
  林婉觉得五雷轰顶,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们住的这栋别墅并不是全封闭,出了房间就没有暖气,铺了大理石瓷砖的走廊上挂着黄色的仿古煤气灯,雕花的石栏杆及腰,可以看到外面美丽雪景以及成亩的玫瑰园。在这么美丽宁静的地方,发生了如此丑恶血腥事件,半个小时以前美好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如今一个像死人似的躺在她身后,另一个变成了罪恶的凶手站在面前。
  林婉全身颤抖,她像是坐在冰块上,身上只穿着条棉布睡裙,赤着脚,整个小腿裸在外面,刚刚没有时间与精神让她感到冷,现在那股冰冷的寒意却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冷,真冷啊,身上冷心上也冷。
  走廊上的动静让其他房间的女孩走出来,她们看到眼前情景全部忍不住惊叫,都是和林婉一样娇生惯养的孩子,除开在电视上,没有人见过真实的血腥与暴力,一下都失去了方寸。刘露露这时也魂不守舍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手中拿着珠美适才扔在床边的手机,看到走廊一幕,马上开机打算报警。
  珠美的男友反应迅速,一跨步劈手便把手机夺下,狠狠往墙壁上一摔,顿时摔成两半:“谁敢报警!谁敢报警!”昏暗的灯光下,他狰狞得像只鬼,地上则是像死去了一样的同事,女孩们都吓得尖叫起来,有人忍不住怯怯哭泣。
  林婉哆嗦着抬头看他,这明明就是头发狂的野兽,为什么珠美会把他描绘成痴情王子?难道在爱情里的女子眼根本就是盲的?她受的震惊太大,完全忘记哭泣与害怕。
  “怎么回事?”或许女孩哭叫的动静太大,从楼上下来了两位男同事,林婉的目光一下凝住。
  “有男人!真是太好了!”林婉见到了一线曙光,感激涕零得想磕头,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过男人,只有在这种生死关头,她才深深发觉女人原来在某种时刻是多么的软弱无助,她用了所有的力气也阻止不了那个男人罪恶的暴行。但是现在好了,终于有男同事出现,她们安全了。电视里面野蛮女友的画面原来统统都是虚构,女人在气力上没可能胜过一个暴怒的男人,如果一个女子很得意地向朋友炫耀:我揍了我男友,那只是他在骗你,因为他爱你或者他根本不屑与女人动手。
  “不许过来!”珠美的男友也看到急匆匆奔过来的人,他突然把皮夹克敞开,从腰中抽出一把尺来长的雪亮钢刀:“谁敢过来我杀了谁!反正老子今天来了就没打算走,杀了那个婊子再杀一个劝架的,老子一条命赌两条赚到了。”
  “啊!”女孩们顿时发出惊叫,本来打算过来的男同事也一起刹住了脚步,他们原本严肃的面上瞬间堆上了笑意:“兄弟,有话好说,大过年的何必动手呢?”
  “这个臭婊子不给我好好过年,我管那么多!”他一脚又踢向地上的珠美。
  坐在地上的林婉思维一直在混乱中没回过神,为什么要笑?天天朝夕相处的女同事被打成猪头,地上是显而易见的血迹斑斑,他们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她走了神,一下没拦得住,眼睁睁看着珠美又挨了一下。
  珠美竟然一动不动,林婉想:“完了……”她茫然地看着已经完全放弃反抗的珠美:“这么痛,怎么会没反应,她一定快死了……”
  她颤微微地伸出小小的一双手,压在那男人的靴子上,喘息着哀求:“别打了……不可以打了……不管你是谁,都别打了,她真的会死的。”
  男人把林婉的手踢开,蹲下来,一把把珠美的头发揪起来,让她被迫从地上把上身倾斜:“难道她不该打?她明明知道我喝了酒,没地方去,还来参加什么鬼公司活动,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我的死活!我为什么会没地方去?还不是为了她,因为这个婊子,我家里把我赶出来!贱货!你以为我找不到你,啊?你只要不死,老子就能找到你!”
  珠美眼睛发直,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任由摆弄,他一松手,她又直挺挺地摔到地上,后脑勺砸在地上,砰一声响。
  男同事继续劝说:“兄弟啊,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们搞不清楚,但这毕竟是我们公司员工……你看在……面子上……”
  林婉看着男人们谈判,耳朵嗡嗡作响,她心中疑问太多,又愤怒无比,头都要炸开,为什么大家还在不停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难道没有人看到地上有流血流泪的女人?这个时候正义的男人最应该做的不是勇敢地冲上来,把这个歹徒制服,再痛欧一顿么?不是说保护弱小是男人应尽的天职?为什么别人的拳头是拳头,他们的就不是?为什么废话会这么多?
  “兄弟,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先把刀放下……”
  “我要画花这个骚货的脸,让她一辈子也见不了人!谁再敢拦我,我就杀了谁!”
  “哎呀,何必呢,到时候你也要坐牢……有事好商量啊……”
  “对啊,天这么冷,你先把刀放了,消消气……不如咱们去喝杯酒?”
  口水多过茶水!林婉厌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人都要死了,他们还在喋喋不休,还要和凶手去喝酒!
  男子就蹲在林婉旁边,脸上带着令人恶心的狞笑,她看着锋利的刀尖在珠美的面颊上游离,刀的光芒刺痛她的眼睛,只要这个男人稍微用一点点力量,这个美丽的异族少女或许会死或许会在脸上留下永不能祛除的疤痕。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她错的只是千里迢迢地来投奔爱情而已。
  林婉绝望到了极点,那绝望是一种毁灭的绝望,都说到打到这个份上,还是没有人出手,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敢上来。世界上果然没有手持长矛打败恶龙的王子,唯一能够依靠的竟然只有自己,她突然发了疯,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将那野兽推开,张开双臂挡在珠美面前:“那你就杀了我吧。”
  林婉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心情,她并不勇敢,只有她自己知道睡裙下面的小腿在不停颤抖,两个膝盖不停互相碰撞;她也不想像侠女一样强出头,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出来行侠仗义,她一定会马上躲去一边摇旗呐喊,可是除开等来了失望,她什么也没等到。依靠不了别人,就只能靠自己,她没办法看着珠美在她面前被杀或者被划破脸蛋,如果她的鲜血就这样慢过她的脚踝,她会终身活在今晚这场噩梦里。
  事情继续的发展更加诡异,在林婉已经完全放弃求助的时刻,一道风声突然迅速地从她耳边擦过,她睁开眼睛,有个穿黑衣的男子已经像闪电似的扑了过来,快捷而凶猛,像头捕食的豹子,电光火石之间,持刀男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被扑倒在地上。
  他们像两头野兽疯狂扭打在一起,没有嘶吼叫喊只有粗重的喘息,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很快占了上风,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只见在那只握刀的手腕上一拧,长刀便哐当落地。
  黑衣男子抬起头,露出怒气冲天的面孔,因为愤怒,他棕褐色的肌肤有些发白,眉骨处的疤痕也越发明显。
  董翼,是董翼!林婉的心中欢呼起来。
  董翼用膝盖抵住珠美男友的背部,将他两手被到后面,回身怒吼:“看什么看!拿绳子把这个王八蛋给我绑起来!”
  大家如梦初醒,纷纷动作,却像没头的苍蝇:“绳子,绳子,哪里有绳子?”
  董翼咒骂一声,一脚把脚下的人踩到地上,空出一只手把开司米大衣上的腰带一把扯下,三下两下把人捆好。
  珠美男友在地上犹自痛骂:“你敢打老子,老子要你的命!”
  董翼毫不犹豫一耳光扇了过去:“老子等着你!”
  他把捆好的珠美男友一把踢倒在地上,再一脚踏上他的脸,踩得那张脸几乎变形,扯住他的头发与他直视:“看清楚!看清楚我的样子,我等着你!王八蛋!敢在我面前动我手下的人,你活腻了,小子!”
  林婉当场呆若木鸡,首先她不知道董翼从哪里冒出来,其次她也不知道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董翼竟然如此霸道彪悍,如此能打,他脸上的暴戾神情比地上的男人更加恐怖。这整场事件从房间发生开始到走廊结束不会超过十分钟,却已经完全与她的生命脱节,超过她大脑皮层可以解读的范围。
  所有的人突然一下都涌上来:“总经理,总经理……”
  董翼吼道:“鬼叫什么,还不报警!”
  他指着地上的人对先前的男同事说:“给我看好了,警察来之前,不管他说什么都别给我放跑了!跑了的话,你们以后别想在雁城混!他妈的,一个个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连个小姑娘都不如,真他妈给我丢人!”
  又对刘露露说:“别傻站着,把谭珠美的外衣拿出来给她穿上,我送她去医院!”他的眼光转到林婉身上,她的睡裙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胸口上有一只粉红色扎蝴蝶结的猫,神态几乎和她一样呆。
  董翼皱皱眉头:“你也去!”
  突然一下有人稳定大局做指挥,林婉觉得好像找到主心骨:“哦!好的,快走!”她光着脚就要跑。
  “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走?靠,一个个脑子都傻了!”董翼跑进林婉她们的房间,把她白色的羽绒大衣和玫瑰红靴子拿出来:“快穿上,你想冻死么!”
  林婉又哦了一声,弯腰去穿鞋,也不知道是太冷还是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她哆嗦得厉害,上下牙关不停敲到一起,突然双腿发软就往地上坐。
  董翼一把用肩膀顶住她,蹲下身子,把她的脚抬起来往靴子里塞。
  她的脚雪白纤秀,像一块上好的白玉石,此时已经完全冻成了麻木的冰块,十个像贝壳似的脚指甲也已经泛青,董翼用手用力在她脚掌上搓一搓,她方才觉得刺痛起来。
  帮林婉穿好靴子,又把大衣给她裹上,董翼扶住她的肩膀问:“待会你在路上要负责照顾谭珠美,行不行?”
  林婉点点头,神志一点点找了回来:“应该没问题。”
  那边刘露露也帮珠美穿好了衣服把她扶起来:“我也去。”
  “你不去,待会警察来了,你跟着去警局录口供,你们一间房,所有事情都有目睹。”
  停了一会,他又问:“知道怎么说话?”
  刘露露稍稍一怔,迅速与董翼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
  董翼点点头,低声而凶狠地说:“记住!把那小子给我往死里弄!”


  第七章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细细密密,宁静得苍凉寒冷得刺骨,花园里有冬季依旧青绿的小松树,松针上结了冰柱子,一根根垂下来,在路灯的照射下倒影显得诡异,像一个奇形怪状的人手持匕首时刻打算图谋不轨。
  林婉把冰冷的手放到嘴边呵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董翼身后,前面的男人虽然手里还横抱着个人,但是一点也没影响到步伐的敏捷,他个子高大,腿又长,林婉几乎要用小跑着才跟得上。
  到了车场,董翼打开车门把珠美放进后座,林婉连忙绕到另一边的车门往上爬。那是一台LAND ROVER,车体高,她心慌意乱踩着车阶滑了一次,又连忙手忙脚乱地爬了进去。
  董翼一边发动车一边交代她:“你照顾好她,让她平躺。”
  林婉死命点头。
  没开出多远,珠美开始痛苦呻吟:“头晕,想吐……我要死了……”
  林婉没照顾过危急病人,心头砰砰乱跳,她尖叫:“她难受!她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夜晚城郊的小路本身不太好走,加上雨雪天气,董翼既要专心开车又要加快速度,被她震耳欲聋的叫声吓了一跳,吼她:“怎么连最基本的护理常识都没有,十几年的书怎么念的?”
  林婉惊恐地闭上嘴,不敢再说话。董翼从后车镜望她一眼,她的一张小脸白得几乎透明,眼睛睁得圆圆的,两泡泪水蕴在里面,晶莹剔透,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落下来。
  他叹了口气,这可怜的孩子吓得连哭都不敢了,可见今晚的惊吓只怕比她这辈子加起来还多,不由得放柔声调:“可能是脑子受了震荡,你让她躺好,把手垫在她头下面别让她受颠簸,我会找最平坦的路走。”
  林婉照着他说的做,过一会又开始叫:“好多血好多血,她嘴巴里面在流血,是不是被打得吐血了,五脏六腑可能都已经破了!完了完了……”
  董翼呻吟着说:“谭珠美还醒着,你别吓了自己又吓到她,本来没事的待会还没到医院被给你吓死了。车后有纸巾,给她擦一擦。”
  林婉委屈地不再作声,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像个废物。
  董翼问:“那混蛋什么人?她男朋友?我上楼梯的时候只模糊听到个大概。”
  林婉倔强地不肯说话,不是赌气,而是她不愿意承认。
  “怎么了?吓傻了?”
  “不清楚,或许是黑社会。”她宁愿相信刚刚那震撼人心的一幕是因为谭珠美品行不端以致黑社会的人上门寻仇,也不愿意侮辱爱情。
  董翼嗤道:“那真是侮辱黑社会了。”
  林婉低着头看谭珠美,她的脸惨不忍睹,几乎像恐怖片里面的恶灵,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在不容争辩的事实面前低下了头,轻轻说:“好像是的……”
  “什么?”董翼没听清。
  “好像是她男朋友……可是……又不像,男朋友怎么可能把她当沙包打?”林婉精致的容颜一片呆滞:“怎么会这样?”
  董翼打了下方向盘:“问当事人比瞎猜好。”
  他们去了最近的医院,谭珠美被推去做脑部检查,董翼说:“你也看一下。”
  林婉说:“我没事,身上的血都是珠美的。”
  董翼怀疑地看她一眼,伸手把她从肩膀开始往下捏,捏到手臂时林婉叫了一声:“哎哟。”董翼眉头一皱,马上把她的袖子往上推,雪白的手臂赫然有大块青紫,他骂了句:“靠!”
  林婉吓得退后一步,心惊胆寒地回答:“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真的。”
  董翼郁闷地说:“你怕我干吗?我又不打女人,真是奇怪了,刚刚怎么不见你怕?”他把她推进急诊室,抓住一个医生:“这里还要照个片子,担心她手臂骨裂。”
  林婉照了片子出来找不到董翼,估计他应该是去给珠美交钱,便坐在走廊的长排椅子上等。坐下以后,方才觉得冷、饿、疲惫,所有这一切简直像发梦一样不真实,她长长吐了口气,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真是无以复加的狼狈,光脚穿着靴子,长羽绒大衣里面就一件带血的睡裙,连内衣都没穿,头发像海藻一样半湿半干的披在后面。她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穿乳罩,从此以后从没试过不穿内衣外出,心中顿时觉得很羞耻,不由把双臂抱得紧紧的。
  碰到自己手臂的时候,觉得隐隐作痛,轻轻哎了一声,她忽然想起之前珠美也是这么轻轻一声哎哟,难道……她失魂落魄地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杯热可可:“运气不错,这里竟然有自动贩卖机,来,喝一口。”
  林婉混混沌沌地接过杯子,全身筛糠似的抖,热饮都快溅出来。
  董翼看不下去用手把她的手包住:“怕?”
  他的手大而温暖,让林婉觉得好过一点,但还是止不住哆嗦,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第一次……”
  董翼听不明白这没头没尾的话:“什么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打她,之前就有过。”林婉逐渐记起来,甚至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经在公司发现过珠美小腿上的瘀青,问她,说是睡相不好从床上摔下来。没有人有过怀疑,因为都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种片子对所有人来说似乎都只是经过文艺加工渲染后的虚构情节,看过就算。
  急诊室的走廊传来孩子的哭闹,她凝神望过去,一对夫妇抱着怀中的幼儿正不住安慰:“宝宝乖,宝宝最勇敢,不要怕,爸爸妈妈都在这里。”
  看,都是人生父母养,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凭什么要被一个不相干的人伤害?如果珠美的父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受到这种糟蹋该有多痛心,这段外人看不清楚究竟的爱情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最最对不起的一定是爹娘。
  林婉问:“珠美现在怎样了?她会不会死?”
  董翼安慰她:“不会的,照了CT,现在在做其他检查,应该只是软组织挫伤不会有严重内伤的。那人不带种,看起来打得凶,流很多血,其实只是撞破唇鄂和鼻腔。如果他真有心杀人,哪里会跟你们罗嗦那么多,还弄那么多人来,你们三个在房间的时候,他一刀就能把谭珠美戳个对穿窟窿,你根本都不用反应过来。”
  林婉幻想了一下那种恐怖场面,惧怕地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她搞不清楚这是安慰还是恐吓,怯怯地问:“难道你觉得打得还不够重?”
  董翼有些尴尬,咳嗽一声,伸手抚一抚修得极短的鬓角,他不是那种柔情似水诗情画意的男人,对劝慰女人没什么天赋,尤其对这种看似怕他的小小女孩更是没经验,好像说什么都是错。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每天打很多次电话,很甜蜜。”林婉仰起脸问董翼,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需要一个答案,现在的董翼对她来说像神一样伟大,应该可以解答。
  董翼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林婉看着他镇定清俊的面孔发了一会呆,突然没来由的觉得委屈无比,继而哇哇大哭。她总是反应慢,刚刚一直处于一种奇异的呆滞麻木中,脑子虽然持续在运作却始终理不清头绪,现在事情结束,有个虽然不够和善但是足够强势的人与她正常聊天,她终于从震惊中醒来,再也忍不住泪水涟涟。
  董翼伸手在她头上拍拍,真是个小朋友,像是曾经看过的漫画:4岁的苏西手指被钉子刺破流血,忍着泪水走遍花园、客厅、书房,最后在厨房找到妈妈以后才开始放声大哭。
  只是……哭得怪可怜的,他心中有些不忍。
  林婉的泪水啪嗒一声掉进热可可里面,溅起一朵小水花:“怎么可以这样?一个女孩为他牺牲这么多,把爸爸妈妈、亲人朋友、生长的地方统统丢下,那样全心全意地信赖他,跟着他去陌生的异乡。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这样伤害她?”
  她的血泪控诉不止为了珠美,也为自己,当年的她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要,不管不顾,只为了和爱人浪迹天涯。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未能完成的梦想可以在珠美身上实现,却不知道原来要延续这个美丽梦想所付出的代价如此巨大。
  董翼把心中的话照实说出来:“你怎么知道她这么做就是全部为了他?”
  “当然是为了他。”
  “穷乡僻壤长大的女孩,碰到端正健康的青年,听他讲述大城市的繁华美好再加上所谓爱情的刺激,于是受不了华丽诱惑,想出来见见世面,也在不同的屋檐下看这世界的星空——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林婉怒了,气愤让她甚至忘记前面这个是老板,她把杯子重重往旁边一放,流着泪反驳:“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被你这么说起来珠美好像是为了自己!不是这样的,他们是真的相爱!她什么都不图!真的!我知道,她的心情我懂得!”她几乎要拉着董翼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来证实珠美的清白。
  那里只是间小医院,急诊室走廊的灯不够明亮,满室昏暗,但是董翼依然可以看到林婉早樱似的唇瓣气急得几乎发白,挂在脸颊上的泪珠像宝石一般闪亮,他说:“好吧,也许我错了,这只是我个人猜测。”
  何必说得那么残忍,这孩子只愿意相信她想相信的东西,日后或许会慢慢成长,但他并不想做那个谋杀她天真的刽子手。
  林婉断然说:“不是也许,一定是你错了。”
  对,一定是错了,这件事件本身并没有错,只是在某个环节上出了误差,以致整个事情荒腔走板,不成形状。如果爱情是错误的,那为什么亘古以来所有的诗人都要歌颂它、赞美它?为什么依然有这么多人前仆后继,舍死忘生?
  林婉止不住地失声痛哭,她是很怕,刚刚的怕是生理上的怕,怕流血怕暴力,现在的怕却是心理上的怕,怕苏可的无爱情论是真的。而两相比较,后面这种竟然似乎让人更加不能忍受,简直让她觉得世界沉沦。
  返回温泉山庄的路上,董翼斜头看了副驾驶座上的林婉一眼:“你还好么?”
  林婉诚实地回答:“不太好。” 因为刚刚那场惊天动地的哭泣,她到现在都抑制不住哽咽和打嗝的余波,说起话来满是颤音。
  珠美需要在医院留观一晚,董翼请了特护陪她,把一身狼籍的林婉带了回去。林婉不太愿意走,但是董翼有种独断独行的霸道,不由分说地办妥一切手续,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她上了车。她的人生观世界观在今晚受到强烈挑战,身心俱疲,整个人没了生气,像朵蔫了的小花,花苞和叶子都耷拉下来。
  董翼劝慰她:“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像看透整个人生。”说话的态度像是家长教小朋友。
  林婉低迷地回答:“大象和蚂蚁看到同一颗沙砾,大小却不一样,你眼里不足一提的小事在我身上已经是天大事。”
  董翼笑一笑:“别想那么多,否则晚上不易入眠,明天你眼睛会肿得像核桃。”
  林婉愁眉苦脸:“我也不想想,可是脑子里全是全部是刀光血影以及珠美的呼救挣扎,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刺激过度以致精神方面出毛病。”
  董翼失笑:“你以为人的神经是丝线,一拉就断?以后有机会受多几次挫折就知道,它其实比你想象中要强韧许多。”
  林婉连忙客气地推辞:“那还是不必了。”
  她心情糟糕,不知怎的想起古人常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忍不住长叹道:“天寒地冻,心情又差,这时候有酒就好了,喝上几杯,倒头大睡,一觉睡到大天光,什么都可以不再想。”
  董翼诧异地打量她:“你应该很少喝酒吧?”
  “也会和好朋友一起去酒吧。”酒吧是苏可至爱的游乐场,林婉有时也会跟去。
  “酒量如何?”
  她思考一下:“还不错。”
  董翼迟疑着说:“那我倒还真是没看出来……我后车箱里有一瓶,你要么?”他当时如果知道他们两个对“还不错”的定义如此不一致,一定不会有这种疯狂的建议。
  抵达车场,林婉看他下车到车尾箱拿了瓶酒和纸杯回到车内,觉得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这真是种神奇的液体,喝了之后有人会狂揍自己的女朋友,而有些人还可以继续做君子。”
  董翼轻轻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及颊边酒窝,他从心底里真笑时有个习惯,头会微微倾低一点,倒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模样。林婉看得又呆住了,难道真是他?几个小时前救人于危难的男人竟然是他?怎么可以如此判若两人?
  她听得他说:“其实不是个坏东西,用途也很多,除开狂欢、壮胆以及伤口消毒,还可以用来遗忘——你不要学那人的坏样子,今晚选择最后一项就好。”
  董翼斟了三分之一杯递给林婉。
  林婉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仰头一饮而尽,酒味很浓,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睛。
  “这是什么酒?”
  “朗姆酒,海盗最喜欢的饮料,酒精纯度并不高。你呢,平常一般喝什么?”董翼一边回答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他抽万宝路,红白相间的烟盒,抽出一支先叼到嘴边再点燃,那烟味道重,车厢里顿时弥漫出浓浓的烟草味。
  “不太清楚,都是朋友替我调好的,好像没这么浓。”林婉对自己的酒量颇为自信,平常与苏可喝酒都是整杯整杯咽下去(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苏可为她调制的整杯酒里,只有一滴酒其余全部苏打水)酒吧的少爷都会齐声拍手叫好,夸她好酒量当得上女中豪杰,这让她很是骄傲,所以每次醉也醉得豪迈。
  可是董翼竟然递给她这么一小杯,让她颇有点被小看的感觉,有些不服气,她把杯子伸出去,表示还要。
  董翼给她和自己各斟一杯:“你再喝一点,到脸颊微热,脑子有一点点眩晕的时候停下来,然后回房间好好休息,喝到五六分的状态是最好的。”
  林婉点点头,把杯子里的酒吞下去:“你对酒好像很有研究的样子。”
  “曾经有段时间它是我的好朋友。”
  林婉好奇:“因为狂欢?壮胆?或者是遗忘?”
  董翼看着她那张芙蓉面,眼神变得有点深,把烟深深吸一口:“被你突然一问,发现竟然不太记得了……没办法,或许是老了的缘故吧,跟你们这些小孩子没法比。”
  林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非常严肃地说:“不老!全公司最帅的男人就是你,尤其是今晚!那个……我还要……”她手执纸杯,指指董翼手边的酒瓶。
  车内空间大气宽敞,气氛却流动着诡异,董翼被她赞美得背脊发麻,这种话左想右想都不是林婉平日的风格,他不动声色地熄灭烟头:“林婉,不要喝了,不早了,我送你进去。”
  林婉眼巴巴地望着他:“这样啊……那好吧。”
  他们分别下了车,董翼锁好车门绕过来,发觉不见林婉踪影,他吓了一跳,轻轻叫:“林婉?”
  灌木丛下忽然微有响动,董翼连忙走过去,林婉蹲在地上,身上的白羽绒服像条长尾巴似的拖在后面,董翼想:“难道吐了?”
  走近一点才发现不是。
  林婉蹲在那里正在逗弄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黄白相间的小猫咪,或许是白天哪个同事给了她一颗糖果塞在口袋里,她竟然变戏法似的找了出来,喂给小猫吃。小猫舔着糖果,她在它头顶上摸了摸,嘴里说:“喵喵,好乖哦。”
  小猫咪呜一声,把身子弓起来,亲昵地往她手上蹭,林婉咯咯娇笑,双目灿若晨星,面颊一片绯红如同三月桃花:“好可爱,你喜欢我对不对?”
  小猫又喵地叫了一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林婉用手指在它头上点了点,神态严肃:“但是我是人,你是猫,我们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不能喜欢我。”
  董翼伫立在她身后沉默着,他脸色有点发黑,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平静:看来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酒量不错的女孩在喝了两杯朗姆酒以后已经彻底醉了。
  猫咪听到董翼发出的声响受了惊,嗖一声像火箭似的窜到灌木从里不见了,林婉很遗憾地抬头看着董翼:“跑得比兔子还快。”
  董翼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拍拍她大衣下摆的雪渍:“虽然都是四条腿,但那是猫。”
  原来是猫……林婉嘿嘿笑个不停:“你看,现在的猫跟人一样,听到不可能或者要负责任之类的话拔腿就跑,真是的,一点争取意识都没有。”
  董翼觉得自己被彻底打败了,他深深呼吸一口,在她面颊上拍拍:“清醒?还能走?”
  “嗯。”林婉乖乖地点头。
  她是能走,不过脚步发软,左脚往右脚上绊,旁边的人一松手她就能摔跟斗。董翼懊恼得很,他是老江湖,怎么会被个小女孩骗到?她说能喝,他就相信她?心中虽有几分恼火,但是看到林婉乌黑长发纷纷扬扬地垂着,有几缕发丝拂到雪白面孔上,又记起她头发似乎还没干透,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回头要感冒了。
  想一想,他认命地蹲下:“我背你,上来。”
  林婉还是乖乖地笑着回答:“哦,好啊。”
  她秀秀气气地伏到他背上,董翼慢慢站起来,呵,这女孩像羽毛一样轻。他忍不住想,别人喝醉了都会哭闹,为什么就她笑个不停?她的生命为什么总是这么欢乐?
  停车场到别墅的路上要经过花园,落了一日的小雪终于停下来,小径上的积雪有好几厘米厚,一脚踩上去便咯吱作响,南方的城市难得有白雪皑皑的景象,今夜这座人烟稀少的山庄却让人有置身于北国的感觉。董翼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踩到雪下埋着的松枝,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响声,不知怎的让人联想到林婉的笑。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在公司前台,他当时吓了一跳。小时候去读书,要经过市里最大的一家儿童商店,那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一只足有半米高的洋娃娃,长发大眼,睫毛浓密,雪白皮肤上的嘴唇是一抹微红。男孩儿自然对洋娃娃不感兴趣,但是吸引他注意力的飞机模型就摆在娃娃后面,所以被迫每天都要望过去好几次。第一次见她那瞬间,他恍然一惊,莫非小时候见的那只娃娃竟然成了精,托生到人身上?
  过几日,他又有些失望,女孩儿漂亮是漂亮,但有时候显得笨笨的,真是可惜了张好面孔;可是再接触,似乎又不是这样,她学东西极快,业务上手速度是同期员工中最快的,甚至偶尔能讲出一番让他这种人都无法辩驳的道理,他心中疑惑,简直分不清楚这女孩儿是真笨还是假笨,因此对她额外留意起来。只是他没料想,对一个人也好一件事也好,花得心力多了便会入了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女孩的一颦一笑都能让他驻足观望。
  初时察觉到自个儿的心思,他也不以为忤,是人都喜欢美丽可爱的东西,多关注几眼也很正常,围在身边的女人这么多,难道自己还会对个小孩子有什么兴趣,跟乱伦似的。可是经过今晚似乎又有些不同,他经历的人和事太多太杂,世界上早已经难得有什么人让他惊奇,林婉却不停地破了例。
  他想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光着脚的林婉哆嗦着站在走廊上的情形,栏杆外面的细雪像漫天的白芦花纷纷扬扬,小姑娘当时一定又冷又怕,虽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灯光又那么暗,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脆弱得摇摇欲坠,她的脸色惨白,但是声音却安安静静的:“那么你就杀了我吧。”当时她的原话是这样吧?那个笨笨的老是闹笑话的女孩儿竟然做出了让在场男人都汗颜的举动。当时没有过多的时间考虑其他,事情过了以后他才发觉自己的惊讶里充满了钦佩,林婉的眼睛总是像鸽子般和善温存,但是她宁静的血液里却蕴藏着勇敢的号角。
  怎么会有这么奇特的女孩?他忍不住侧头看了林婉一眼,她的长羽绒服拖在后面,像条小美人鱼,而且还是条爱笑的美人鱼,嘴里甚至轻轻呵出带点酒精味的白气落到他的颈间。
  她胆子突然大得顶了天,甚至问出藏匿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她拿纤细手指戳他的面颊:“你你你,你的酒窝是不是点的?”
  董翼轻轻斥她:“别瞎闹。”
  林婉对他斥责明显不放在心上,笑过之后慢慢把头垂下来埋到他的肩上,像个玩累了的孩子知道父亲的责备口不对心,索性撒娇求饶。董翼叹了口气,这丫头真是没心机得可怕,他认得的成年女人里喝多了敢大大方方爬到男人背上的不是豪放女就是在有目的的装醉,偏生她竟然两者都不是。
  他欺负她醉了,装出很凶的样子:“诶诶,我是个男人呢,你再闹,小心我吃了你。”
  林婉含含糊糊说:“男人?苏可说男人都是骗子。”
  董翼微微惊奇:“苏可是谁?为什么这么对你说?”
  林婉有些委屈地扁嘴,回答得也文不对题:“打赌……要输了……她说,世界上没有可以让人相信的爱情……”
  董翼沉默半晌,背着她慢慢走上台阶,终于开口:“谁说的,就算别人没有,你也一定会有——你应该得到这些,不应该看到这世界的阴暗面。”
  他没有得到回答,忍不住再回头看看,林婉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快睡着了,侧着的半张脸干净得像深山寂静的雪,嘴微微张着,只怕过不了多一会就有口水流出来洒到他的肩上。
  他轻轻摇摇头,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每走一步,背上的人就会微微颤动。他感觉到林婉忽然惊动一下,连忙问:“怎么了?”
  林婉抬起头,脸上一片茫然,这里是哪里,这人是谁?他的背脊这么宽厚温暖,衬衣领子雪白,身上还有淡淡好闻的烟草味,啊,一定是爸爸,以前他也是这样背着哭闹不肯睡觉的她在花园里散步,嘴里还会说着话轻轻哄她。
  只是……
  她有些奇怪的问:“爸爸,你头发怎么剪这么短?不冷啊?”


  第八章

  林婉隔天早晨醒来觉得头痛。
  房间里关着窗,但是窗帘被拉开了,可以看到外边的天空放了晴,阳光照在屋顶的积雪上亮得晃眼,明明知道这时因为融雪的关系会比平常更冷,可视觉上的温暖依然让人留恋。
  林婉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她回忆起昨天的恐怖夜晚,依然胆战心惊同时又很疑惑,珠美的男友打人、董翼拔刀相助、然后他们去了医院这些细节都记得,可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呢?她抱住脑袋,奇怪,这段记忆简直像给人强行抹去了一样。
  刘露露这时已经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看她发呆问了句:“大小姐,你总算醒拉?”
  林婉说:“嗯,我昨晚怎么回来的啊?”
  刘露露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装吧你。”
  林婉傻傻地说:“装什么……哎呀……”她突然记起自己和董翼在停车场喝酒的片段,难道……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刘露露的脸色:“刘经理,我昨天晚上还好吧?”
  刘露露鄙夷地回答:“你?你好得很,不过我看送你回来的总经理脸色不太好。”
  林婉心里打了个突,她是那种醉过以后就丝毫不知道身边发生什么事情的人,苏可时常都会提醒她:林婉,如果我和你的家人不在你身边,就算有人要请你喝一万块一杯的名酒,你也千万抗住了!
  林婉说:“为什么呀?”
  “因为你酒品极差,喝多了就打人,你看你看,我手臂上这块就是你掐的。”
  林婉当时很震惊,她一直认为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没想到会有这么粗俗恶劣的爱好。
  “难道……我昨晚竟然和珠美男朋友一样喝醉打人了?难道……我揍了董翼?”林婉当场吓得脸色发白:“不会吧,真的喝得很少啊。”
  她呻吟一声,把被子一直拉到头上:“地洞在哪里?”
  刘露露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来,伸手把被子扯落:“我说,林婉,你昨天……”
  林婉连忙说:“我去洗澡,睡衣还没换呢,全是血。”
  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床往洗手间跑,刘露露突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了句:“钻石王老五呢,的确是人见人爱,不过你还小,有些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回头别受了伤……”
  林婉嘀咕道:“我只怕他受伤。”
  她打开莲蓬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那间淋浴房做成了透明的整体浴室,热气散不出去,她在腾腾白雾中后知后觉地想着刘露露的话,钻石王老五?什么意思?人家是不是王老五跟我有什么关系?水太烫,室内温度又高,洗着洗着她突然脸红起来。其实……真是挺不错的,现在的男人已经没有几个懂得爱护妇孺、见义勇为,看见暴力场面不在一边兴奋地呐喊助威就算好教养了,平常董翼整天冷口黑面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个风度翩翩的黑骑士。
  她想得入了神,刘露露在外边敲门都差点没听见:“喂,林婉你快点,今天还有活动。”
  林婉吓了一跳:“我不去了,待会我去医院看下珠美,你自己去吧。”
  刘露露说:“不是我说你,昨天那个情况也太危险了,人家拿着刀呢,你就那么傻头傻脑地杠上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这次的集体活动是我策划的,出了事责任谁来当啊?你以后做事用用脑子好不好?”
  林婉唯唯诺诺:“昨天不是情况紧急么,我也是一时脑子发热,以后不会了,你去玩吧,别管我了。”
  待她洗完澡出来刘露露已经走了,林婉估摸着这时候餐厅的早餐应该已经没了,只好翻了几片饼干出来咬着。她一边吃饼干一边想着帮珠美整理几件衣服,正在东找西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婉抬起头,嘴里的饼干掉到地上:“珠美?你怎么回来拉?”
  谭珠美低头闪进来,又迅速把门带上,她穿着短短的红色羽绒衣,把衣服上的帽子拉到了头上,帽子旁边有细细的绒毛,遮住她的脸。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就自个走了。”她轻声回答,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怎么行啊?多观察一下嘛。”
  珠美跑到床边:“我要走了,得赶紧走!”
  “去哪啊?”林婉拉着她的手:“你伤还没好,别乱跑。”
  珠美一下把她甩开:“林婉,别拉我,我真是没脸见人了,死的心都有……我要回去。”
  林婉看到她的脸,倒吸一口凉气,那伤的瘀青全部上了脸,青红紫绿,又肿得厉害,五官都挤到了一团,简直跟个彩色猪头一样,她痛骂道:“王八蛋!”
  珠美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如果不是没带钱,我在医院就直接回市里了,我是彻底没脸见公司同事了。”
  林婉气得要命:“这关你什么事?你是受害者。”
  珠美抹着眼泪说:“昨晚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除开你和总经理谁敢站出来出个声?现在那些人还不知道在背后说什么呢……我心里乱得很,你让我走。”
  林婉急了:“你这样子怎么走啊?你等等,我陪你回去……不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董翼:“我找总经理!”
  珠美说:“别找了,我丢的人够大了,他那么忙,哪有时间管我们。”
  “他是老板,我们是员工,他肯定要管我们啊。”
  “哎呀,怎么跟你说不清呢。”珠美着急:“你别太天真了,你以为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跟你以前学校时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一样?”
  林婉不理她:“别的老板我不知道,但是总经理一定会管。”她把包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翻出公司员工通讯录,打电话给董翼。
  董翼接到她的电话显得有些惊讶:“回来了?难怪去医院的同事说没见到她,她还好么?你们等我几分钟,我马上过来。”
  林婉对珠美说:“我说得没错吧。”
  珠美叹了口气,往床沿边坐下:“唉……真是有事发生的时候才能看清人,平常大家看见总经理都像老鼠见了猫,没想到他还真仗义。”
  林婉嗯了一声:“他人真好……做事又勇敢又果断,真是……有情有义!”她突然有些纳闷,自己怎么这么奇怪?人家夸奖董翼,她跟着瞎开心干什么?
  董翼很快过来她们房间,让林婉打了个电话给刘露露说明情况,便带她们上了车。路上林婉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跟董翼客气:“总经理,真是太麻烦您了,昨晚也是……”
  董翼从后车镜里瞟她一眼,没吱声,过了半天突然说:“林婉!”
  “哎!”
  “我觉得你以后最好不要和陌生人一起喝酒。”他淡淡地说。
  林婉心中一沉,完了完了,看来昨晚自己真是做了不该作的事情,也不知道董翼给打坏没有,但是看他制服珠美男友的身手,应该不可能被她伤到吧?
  她盯着董翼后背的黑色高领毛衣,鼓起勇气:“总经理,昨晚……”
  “什么?”
  “呃……没什么。”
  她实在不好意思当着珠美的面直接询问自己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开始辗转迂回:“总经理,昨天看您身手真漂亮!简直像……”像什么呢?她想了想:“对!简直像黑社会的抗把子一样!”
  珠美嗖一下望向她,迅速把头扭到车窗边上去假装欣赏风景,一幅很想装作不认得她的样子。林婉有些沮丧,她明明是想先把赞扬一番他以后再切入重点,可是这个不恰当的比方让她没了继续下去的信心。
  结果董翼没好气地回答:“17岁当兵,野战军,侦察连。”
  “哦!呵呵,原来是这样。”林婉尴尬地笑了笑:“当兵……挺好的,保家卫国……”
  董翼忍无可忍,哼了一声,拒绝再和她讲话。过一会他转头问珠美:“谭珠美,照理说员工的私生活我不应该过问,不过这事发生在公司活动上而且又在大家面前,多少影响不好,你是不是该有个解释?”
  看着窗外发呆的谭珠美有些受惊,瑟缩一下,轻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林婉马上把自己的尴尬丢到脑后,从昨晚就开始的疑问终于找到解答人:“对啊,珠美,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你们挺好的么?”
  谭珠美叹了口气,把头一直低下去,看了半天手指上的伤痕,终于幽幽说道:“是很好,刚开始一直很好……他把我带回雁城后就去见了他的父母,结果家里反对得厉害,当着我面说我没家世没学历,还是个乡下女孩,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勾引了自己家儿子,他一怒之下拉着我就走了,从那以后没回去过。”
  年轻人脾气大,眼角高,精力无限,天真的觉得离开了父母的庇佑也不怕闯不出自己的天空,想法虽好,世事却不那么简单。两个没根没底的年轻人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度过最开始的甜蜜生活之后,迎接他们的是现实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房租水电,爱情逐渐被压垮。
  珠美男友脾气一向暴躁,换了几份工作都做不长,生活艰苦辛劳让他心生烦躁,荆棘处处让他渐渐绝望,爱念消失,怨怼顿生。他或许已经后悔自己的莽撞举动,又不好意思开口,渐渐开始对女友恶言相向。
  “今年下半年开始酗酒,发展至挥拳。”珠美轻轻说。
  林婉不解:“可是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他应该疼惜你尊重你。”
  “他也觉得自己付出很多,我更应该理解他包容他。”
  “包容什么?包容他的暴力?他是男人!不应该这样伤害一个女人的精神和肉体!他应该给予自己的女人安全感!”
  珠美疲惫地笑了:“林婉,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最稀缺的不是熊猫,是绅士。”
  董翼先把珠美送回市内住所,那应该是某个厂矿单位的老式住宅楼,只得五层高,一楼的红瓦砖墙上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停车的地方可以望见楼梯过道,阴暗而狭窄。
  谭珠美临下车前先向董翼道了谢,想了想又说:“总经理,休完春假,我想再多请一个星期病假,脸上的伤可能得那时才能好。”
  董翼点点头:“行,记得回来时给人力资源部补一个假条。你趁这段时间一个人好好修养、调整心情,我昨晚跟去警局的同事了解了一下,你男朋友不但喝酒还吸食了迷幻类药品,可能得去戒毒所呆一段。”
  林婉吃了一惊:“珠美这些你知道么?”
  谭珠美把头低下去,轻轻将脖子倾了倾。
  “那你……”
  “不关我的事了!以前常劝他不要磕药,可是现在……现在他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皱下眉头。过了年我就找地方搬家,只希望离他越远越好。”
  林婉心情复杂,憋了半天终于说:“明天就是除夕了,我家里只有三个人,不热闹,你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珠美推辞道:“不了,我没什么心情,而且也太麻烦你们。”
  “不麻烦不麻烦,只当是添一双筷子。”
  “还是算了,我这样子实在不想出门,别吓到你家里人。”
  她打开车门,低着头下了车,林婉看着她落寞单薄的背影,突然爬到车门边上:“珠美,回去吧。”
  珠美站在车边静静看着她,神色凄凉。
  林婉看着她张惨不忍睹的脸着了急:“回家去吧,回去爸爸妈妈身边,诚心诚意向他们认错,他们会原谅你的。”
  珠美长长叹了口气,强压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回不去了……没办法再回去了。”
  不认得那个人的时候,她的全部世界就是那个小县城,她是那里最出挑的人物,有大把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在她楼下唱情歌,她、他们以及祖辈生活在那里的人一样,皮肤黝黑手指粗糙。说她不安分也好,说她错信了爱情也好,但的确是那个人给了她一片梦想的天空,带她走进广阔的世界,让她见识到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像电视里那样美丽旖旎的海滩,她给自己的母亲写信:妈妈,你再熬一熬,我一定会赚很多钱,带你来城里享福。是,谭珠美总有一天会回去,但绝不是以这个样子!
  她狠狠抹去颊边泪水:“我走了。”
  林婉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进肮脏的楼道,觉得那种黑暗似乎要把那小小身影吞噬,她心中着急却又无能为力,不由得怔怔掉下泪来。
  董翼掏出烟盒点了根烟,扭头看了泪流满面的她一眼,淡淡说道:“坐前面来,我不是你的司机。”
  林婉啜泣着下了车,默默将副驾驶座的门打开坐了进去,董翼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了擦泪水:“你是要方便拿纸巾给我对不对?
  董翼微微眯了下眼睛:“总算还没笨到家——系好安全带,走了。”
  雪后的阳光干净透彻,林婉看着窗外景物飞驰,有些悲伤地说:“可是我觉得自己真是笨,你们早看到的东西我就是看不到——珠美她果然不是为了爱情,一个女人如果被深爱的男人伤害,她不会愿意在这个城市再多停留一秒钟。”
  董翼唔了一声:“以后你会知道得更多,慢慢反应就快了。”
  “如果人就是因为经历这些东西而变得聪明,我宁愿永远都很笨。”林婉轻轻说道:“我看着她有些灰心……但是又觉得滑稽,他们两个当年不惜反抗家人,立誓要在一起,可见当时都觉得对方无比重要,但是到了今天你看,珠美看到他的背影都吓得落荒而逃,最大的心愿只是为了摆脱他,真是可怕又荒谬。”
  董翼没说话,他一向话不多而且明显对八卦不感兴趣,一路上对两个女人的谈话不评判亦不发表意见,只要谭珠美给了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他什么都不会追问。
  林婉静静停下泪水,心里舒服了很多,她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人,有时候明明知道说出来可能被身边那些所谓成熟人取笑,也继续孤勇的义无反顾着,可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不管说什么董翼都不会笑她,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昨天那个寒冷的夜晚里挺身而出;只有他会惦记着在医院走廊的她又冷又怕,而递给她一杯热可可;也只有他,不会把酒后女人的狼狈拿到嘴里嘲笑宣扬。虽然他大多时候面无表情,虽然他几乎不太回应她,又或许即便回答也只是只言片语。
  这个男人复杂而深沉,世界上的喜怒哀乐都沉浸在他漆黑的眼里,他似乎一眼便能望到别人的内心,别人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公司里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谎,但林婉却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怕他,反而靠近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能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暖安心。她当时说不清自己的心绪,一直等到结了婚以后才慢慢明白,自己和唐进那种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感觉是爱,这种让人从心底里想依靠又觉得温暖的感觉也是爱。
  沉默了一会,董翼问:“要不要听歌?”
  林婉说:“好啊。”
  董翼摁了下按键,车厢里马上有极甜美的女声传来,林婉喃喃说道:“邓丽君……”
  “不好听么?”
  “好听……可是,有其他人的么?”
  董翼怔了一下:“你要听谁的?”
  “比如……超女。”
  “超女?”他努力想了想,恍然大悟:“哦,那群在台上蹦蹦跳跳不男不女的丫头。”
  林婉被车里的暖气吹得鼻子发痒,她拿纸巾擤了擤鼻涕,哀伤地说:“她们不是不男不女,那是中性美。”
  第二天就是这年的年三十,林婉在床上赖到差不多中午,林妈妈几乎要翻脸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她这辈子已经过了二十二次除夕,年年状况雷同,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向长辈说好听话拿压岁钱、然后伴着家人一起看春晚,一想到今年因为已经参加工作的关系连红包都拿不到,她就失去了从床上爬起来的动力。
  林婉在起床的瞬间万万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无趣的第二十三个除夕,将是这生里最值得纪念的一个除夕。
  下午五点左右,林家的年夜饭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火炉边闲聊,林婉把头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讲给父母听,两位长辈嗟叹不已。
  林妈妈说:“你们公司人怎么这样啊?女同事受欺负,就都那么看着啊?所以我说了,私营企业就是不行!林婉,回头你还是得好好看书,今年的公务员考试一定不能再落榜了。”
  林婉说:“也不是个个都那样,我们老板不是出面了么?如果没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爸爸说:“你们老板出面解决是正常的,下面员工在他眼前受欺负,他不站出来还怎么做企业怎么树威信?你妈说得有道理,你还是过了年把工作辞了,认真在家里复习考公务员比较好。”
  林婉分辨说:“老板平常不多话,但其实豁达又爽快,他不是那种为了在别人面前显威信才帮忙的人!”她对于要离开凌翼心里觉得不舍得:“其实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和我们公司的人的,干吗非要辞职啊?”
  妈妈说:“得了吧你,一个小文秘的工作,朝不保夕;还有你们公司的人,不是说很多都是名校毕业的么?名校毕业就这种素质?真是人心难测,通过这回难道还没看清楚啊?”
  林婉不甘心地犹自挣扎:“我们老板——他人真的很好!”
  林妈妈说:“再好又怎么样?难道给人家打一辈子工?又过不了一世!不许闹了,还是好好准备去考公务员。”
  林婉垂头丧气地把头低了下去,这种事情一下做不通关系,她决定慢慢说服家里。
  林妈妈看着女儿娇嫩得像花瓣一般的嘴唇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挨打的女孩应该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吧?小姑娘在外面受了这么大委屈,估计也不敢跟家里提,真是怪让人心疼的。林婉,你也真是,这大过年的,人家脸上受了伤肯定不好意思出去吃饭,你怎么不叫她来我们家?”
  林婉说:“我叫了啊,她不肯来。”
  妈妈想了想:“也是,稍有点的自尊心的人都受不了这个。这样吧,你去厨房把做好的饭菜匀一份装出来,趁还早给人家送过去。”
  林婉也觉得这主意好,顿时眉开眼笑:“好啊,谢谢妈妈。”
  林妈妈走去厨房帮她乘菜,把已经做好的菜每份都乘了一些,装了好几个食盒:“陪人家讲讲话,完了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开饭。”
  临到出门,林妈妈不忘叮嘱她:“诶,你把菜乘出来给人家就行了,盒子可要记得拿回来,那套特百惠我新买的,比菜还贵。”
  林婉想自己妈妈真是越来越家庭妇女,据说年轻时也是单位一枝花,可一结婚生孩子再好的花也凋零了,她有些惊怕,如果结婚就是为了当家庭妇女,那还是一辈子做单身贵族好了。
  年三十路上车不多,林婉打了个车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珠美家楼下,她一路上给珠美打电话都没人听,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回应,不禁有些奇怪,珠美脸上的伤那么吓人按理不会瞎跑才对。
  她有些不安,发了个短信:珠美你在哪?我在你楼下给你送吃的来了。
  隔了一会珠美回她:林婉,非常谢谢,不过你还是回去吧,我现在想一个人呆着,祝你新年快乐。
  林婉拎着食盒在珠美门口转了两圈,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人开,看来珠美的确心情糟糕透了,不想有人打扰。她吹了一肚子冷风,连人家面都没瞧到,只好灰溜溜地准备打道回府,手机却在这时滴一声响,她以为珠美改变主意连忙打开来看,结果是苏可发的一个新年祝福的短信。
  林婉看了看,觉得短信挺有意思,一边走一边就把它群发了出去,过了两分钟,手机又滴的响起来,竟然是董翼的回信: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林婉笑了,过年的时候这种短信满天飞,董翼应该不知道接到了多少,却还有精神回复给她,真是个有教养的人。她把手机揣到兜里,没打算再回过去,但是短信又响了起来,竟然还是董翼:在家?
  她回复:在珠美楼下,现在打算回家了。
  这次董翼干脆打了电话过来:“新年好啊,林婉。怎么跑到别人家过年去了?去陪谭珠美?”
  林婉悻悻说道:“人家不给我进去。”
  董翼笑了:“好意被拒绝了?别放心上,人倒霉的时候通常觉得被人看笑话比孤独更加可怕。”
  “可我不是去看笑话的啊。”
  董翼说:“我知道……行了,你快点回去吧,雁城一个人过年的多着呢,你操不完这份心。”
  林婉猛然想起董翼昨天似乎跟她提过他也是一个人过,连忙说:“那你晚上怎么过?”
  “也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平常怎么过今天还怎么过。”
  林婉想了想:“反正那份饭菜珠美也不要,你要不要啊?”
  电话那边沉默一下,董翼显得有几分疑惑:“你的意思是说要把别人不要的菜给我吃?”
  林婉急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董翼轰然笑了:“逗你玩呢,行啊,她不要我要,你在哪?我来接你。”
  林婉说:“不用了,我马上上车了,你在哪?我送过来给你。”
  “那也好。”
  林婉照他说的地址去了雁城江边的一栋公寓大厦,下车的时候看到董翼站在那里等她,看她来了,冲她笑了笑。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只穿了件米色的毛衣黑灯芯绒裤子,把手插进裤兜里,一幅很休闲的样子。
  林婉在大厦门口把袋子交给他:“都是我们自己家做的,也许比不了外面的大饭店,不过味道还不错。”
  董翼打开袋子看了看:“呵,这么多。你跟我一起上去吧,我把菜弄出来,盒子腾给你。”
  林婉一拍脑袋,怎么差点把这套特百惠的盒子忘了,回头又要挨骂。
  她跟着董翼一起上了公寓顶楼,那栋公寓是雁城最好的公寓之一,紧邻江边,一梯一户,董翼住的顶楼是复式,大概有四百平米的样子。开了门,林婉吓了一跳:“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日常打扫怎么办?”
  董翼说:“这套房子是以前做建筑公司的时候,房地产公司当作尾款抵给我的,平常有清洁公司的人一星期来两次打扫。”
  林婉嘻嘻笑道:“我今天算是参观江景豪宅了。”
  房子装修得很简单,典型的单身男人住所,家俬电器不是黑就是白,又因为简单和冷色调所以显得房子更大,大得空旷而冷清。林婉跑去厨房把盒子里的菜倒进碗里,对董翼说:“你再煮一些米饭就可以了,你家有米吧?”
  董翼说:“应该有吧,帮我打扫的那个阿姨挺热心,在我这里做了两年了,上次来一定说要帮我置办年货,冰箱都给她塞满了。”
  林婉有些奇怪:“年货都让清洁阿姨买?”
  “嗯,自己没那个时间,家里又没人。”
  林婉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你家里其他人呢?”
  董翼说:“我妈年纪大了,我又没时间照顾,现在在疗养院,上午我才从她那过来。我爸和哥都过世了,嫂子还带着两个孩子,不想麻烦她。”
  林婉哦了一声,看看他背着手站旁边看的样子也不像会做家务:“干脆我把米饭也给你煮好吧,等电饭锅落闸你把菜热上就行了。”
  董翼也不推辞:“好啊。”
  厨房装得很漂亮,厨具也是一应俱全,只是干净得不像样子,看来也就是这套房子里的摆设品。林婉撸起袖子把饭煮好,回头看见董翼正靠在厨房门边上怔怔望她,她眉开眼笑地说:“怎么样?还不错吧,今天带来的菜里有三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家最好玩了,我妈妈做菜难吃,但是洗菜摘菜切菜又干净又利落,所以老是打下手,我爸呢就会做大菜,小炒什么的就看我的了。”
  董翼惊讶:“那还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家里惯着你什么都不让你做呢。”
  林婉得意洋洋:“我能干着呢。”
  他们从厨房出来,林婉看见餐厅有个大大的酒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忍不住惊叹:“怎么这么多酒?”
  董翼说:“都是人家送的。”
  “咦,这种我都没见过,味道怎么样?”她走过去东瞧西瞧。
  董翼显得有些紧张,连忙说:“你渴了么?冰箱里有娃哈哈果奶,我拿给你。”
  林婉见他反应这么大,讪讪说道:“我醉酒的样子很难看吧?”
  董翼想了想:“还好,挺可爱的,笑个不停。”
  “我……”林婉鼓起勇气:“是不是打你了?”
  董翼失笑:“没那么夸张,你乖得很——就是不太认得人……酒品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你怎么对自己那么没信心?”
  原来自己醉了也没那么可怕,林婉恨恨地想,苏可那家伙又骗人!
  董翼招呼她到客厅坐,拿零食给她:“小孩子喜欢吃什么?巧克力?奶糖?对了,我侄子最喜欢薯片。”
  林婉郁闷地说:“我今年要满二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
  董翼笑了:“哦,二十四,这么老了。”
  林婉看他笑得捉狭,有些恼火:“再过三年,我就能变成刘露露那种样子!”
  董翼很震惊:“你怎么把她做为自己的参考标准啊?”
  林婉说:“我觉得她那样挺好的啊,又成熟又老练,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不会被人欺负。”
  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受不住诱惑,窝到沙发里吃了块香滑丝润的巧克力,吃完了她向董翼告辞,董翼正抽烟,把烟头熄了起身说:“我送你。”
  “不用了,你还是在家里看着饭吧。”
  她站起来对董翼作了个揖,一本正经地说告别语:“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她穿着件白色大毛衣,头发束成马尾,显得脸只有巴掌大,手缩到袖子里,拱手的样子像只招财猫,董翼忍不住笑了:“是啊,新年快乐,我怎么这茬给忘了,你等我一下。”
  他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出来,手里拿了个红包塞到她手上:“来,给小朋友的压岁钱。”
  林婉一怔,连忙说:“我不要。”
  董翼微笑着说:“小朋友都来给我拜年了,又专门给我送了年夜饭,怎么可以不给红包。”
  林婉闷闷说道:“我又不是为了你的压岁钱才来的。”那个红包握在手里厚厚一摞,明显能感觉到分量不轻,她把红包扔到茶几上,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你吃吧,我走了,家里还等我呢。”
  董翼上前一步拉住她:“怎么?生气了?”
  林婉觉得难受极了,低着头说:“没有。”
  董翼说:“还说没有,嘴巴上边可以挂油瓶了。”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颈边,语气那样温和,像是在教育自己不懂事的小侄儿。
  林婉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首先我不是小朋友!另外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你的压岁钱!也更不是为了讨好你,拍你马屁!过年以后我就去考公务员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公司里老有人会讲错话做错事了!”
  董翼慢慢把手松开:“我说怎么这么好,原来是跟我来辞行的啊。”
  林婉看着他沉静的面容,突然觉得委屈,委屈得几乎快要哭出来:“是!”
  他们僵持在那里,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雁城的规矩是年三十吃年夜饭前要放鞭炮,以示慰劳一家人一年的辛苦,六点左右正是这个时间,顿时整个城市一片喧闹。
  董翼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注视她,他们离得那么近,他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一直要看到她的心坎里,林婉突然莫名地觉得惊慌,身子开始哆嗦,他异于寻常的专注眼神让她觉得隐隐不安,不敢深究,可是不问清楚又似乎不甘心,心中一片混乱。过了一会鞭炮声停止,室内寂然无声,董翼说:“那么,换个方式好不好?”过了一会鞭炮声停止,室内寂然无声,董翼说:“那么,换个方式好不好?”
  从嘈杂的声音里突然回复到静谧,林婉觉得耳朵里有些嗡嗡作响,她脑子发昏:“什么?”
  董翼问她:“如果我没记错,雁城的习俗除开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同辈之间有一种关系也会给,对不对?”
  林婉恍恍惚惚地发着呆,是,雁城的古老习俗里,每到除夕,丈夫会给妻子压岁钱,后来慢慢发展到开始工作有收入的男朋友也会给自己的女友压岁钱,用以谢谢另一半对自己的支持,也希冀来年两人的感情更好。白天她还看见父亲悄悄塞给了母亲一个红包,那刹那母亲的脸上顿时洋溢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董翼点点头:“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同事之间不可以谈恋爱,虽然没有编进公司章程,但我也没有反对,因为担心会影响员工工作。林婉,你说我把这条取消好不好?”
  林婉直愣愣地望着董翼,脑子里一片迟钝的空白,董翼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这样,这个压岁钱你收不收?”
  林婉心脏处有几分麻痒,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的眼神一直望到他身后去,拉开的窗帘外面是已经朦胧的天色,但是依旧可以看见远处碧波荡漾的江水,再晚一些,或许会有明明灭灭的渔火点燃。白天看上去总是强悍无比的董翼,独自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夜晚的时候看着江面的帆船游弋,他是否会感到寂寞?
  董翼等着她的答案,从来都是从容沉静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许紧张,过了一会林婉依旧不做声,他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不该这么急,换个方式会更好……”
  那天晚上背着林婉回去以后,他回了自己房间,脱下大衣时发现下摆一片濡湿,想必是林婉脚不老实踹在上面的湿印子,本来用手拍一拍也就算了,不知怎地他竟然握着那块水渍发了半晌呆。等回过神来,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对她,竟然已经不只是存着一般好感那么简单。
  林婉看他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但这笑容和他平日里看她的那种笑不同。他平常对她笑时,会把头微微一低,嘴角轻轻上扬,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以及酒窝,但是现在——不是那样,他脸上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现在的笑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林婉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今天就这么走了,那种曾经让她艳慕的笑容只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这个想法进到脑子里,她突然觉得难过起来。
  她猛然回过神来,脑子里像住了个小人指挥着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把手往茶几上的红包重重一拍,大声说:“我要!”


  第九章

  这一年里的热闹日子隔得很近,农历大年初三就是情人节,林婉约了苏可陪她逛街。
  “你说你说,我买什么送他比较好?”她在琳琅满目的百货店挑花了眼,完全拿不定主意。
  苏可陪着她从中午逛到下午,已经脸色灰败,她用不可置信地口吻说:“林婉,你什么时候变成铁娘子了?”
  “你看看,你看看!”她指一指店堂里那些雀跃穿梭的老老嫩嫩的女性:“你现在的面部表情跟她们一个样!好像购物已经成为你毕生的目的,咱们这辈子的花样年华不多,你也做点更有意义的好不好?真是太可怕了。”
  林婉横了她一眼:“我跟她们怎么会相同?她们是抢打折的衣服,我在给男朋友挑情人节礼物,太有意义了!”她特意把男朋友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是!我听说林大小姐交了男友,要送第一份情人节礼物,可也不必把雁城的所有的百货商场逛遍吧?拜托,从吃的、穿的、用的到电子类产品,你哪样没看过?你还想怎么样?他再好也不过就是个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男人,至于这么大费周折么?你帮我挑生日礼物怎么没见这么费心?”
  林婉没空搭理她的抱怨,突然眼前一亮:“对了!还是那个好!”
  她拖着苏可到施华洛斯奇的柜台前:“水晶袖扣怎么样?他西装多,正好配。”
  苏可伸头看一眼标签:“小姐,这副是奥地利原产的,你一个月薪水。”
  林婉捧着那对袖扣眼睛发亮、爱不释手,哪里还会心疼钱,她毫不犹豫地小手一挥:“买!”
  售货员笑眯眯地说:“小姐眼光真好,收到礼物的先生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
  林婉连忙说:“我送男朋友的,麻烦你包漂亮点。”平常眼巴巴地看其他女孩为男朋友选购商品时她总是很气馁,今天终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刻,心中的自豪不可言喻。
  苏可趁着售货员把货品包装,凑到林婉跟前鄙视她:“你看看你那显摆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男友,矜持!矜持!ok?”
  林婉很爽地长长舒了口气:“你不会懂的,有了爱人却不显摆的痛苦简直跟毒瘾发作一样令人难受。”她是那种只要认定一个人就会为对方掏心窝的傻子,但凡遇到节日生日之类的重大日子,简直恨不得把自己都打了包奉献给对方,以前对唐进这样现在对董翼也这样。
  苏可用力扯她的长头发:“到底是谁?把你迷得这么五迷三道的?我真是莫名其妙了,你平常挑个发夹都要我参考,现在突然跳出来跟我说你挑了个男人!”
  林婉哎哟一声,把头发拔出来:“跟你讲了说来话长,我们先各自赴自己的情人节约会,我知道你约了人,不过不知道是小唐小陈还是小谢。约会结束后我去你家,跟你慢慢讲,呵呵,已经跟家里说好今晚住你那里了。”
  她像只欢乐蝴蝶似的拎着礼品袋飞出了商店。
  林婉的约会持续了五个半钟头,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甜蜜蜜地敲开苏可的家门。
  苏可工作以后租了个小单身公寓独自居住,她时常说辛苦赚来的钱三分之一花在月租上,三分之一花在衣服上,另外还要吃喝花销,所以总是一穷二白。林婉对这种贫穷羡慕得不得了,时常跑来做客,这里虽然地方狭小,但是胜在自由,比她自己家好玩多了。
  她进门的时候苏可已经洗过澡换好了睡衣,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她,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按熄了好几个烟头。房间里只开了盏幽暗的台灯,或许是光线昏昏的缘故,苏可的面色有些凝重。
  林婉笑嘻嘻地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她跑到苏可面前献宝:“看,我收的情人节礼物。”看得出她今晚过得极为开心,整个人闪烁得几乎发亮,美丽得如同安琪儿。
  苏可伸手拿她颈上的白金链子看了看:“不错,卡地亚的新款项链,配得上你的施华洛世奇了。”
  林婉呵呵笑个不停,一脸陶醉地在镜子里比划来比划去,抬头看见苏可在后面注视她,平素里总是懒洋洋的神色全然不见,竟然是难得一见的严肃,忍不住问:“怎么了?晚饭吃的不开心啊?哪吃的?”
  苏可慢慢把膝盖曲起来,下巴抵了上去:“今天雁城所有的餐厅都恨不得把可以利用的空间全部摆上双人桌椅,如果可以最好洗手间都搭上一张台。我去的地方倒是挺有意思,为了显气氛反而把台子撤掉了一大半,总共只有二十四张桌子,每张台的价格是平常的二十倍,还只接待熟客。”
  林婉一怔。
  苏可说:“那样空旷,你都没看到我,林婉,我真怕你谈恋爱,你一恋爱起来世界上就只有那一个人的存在。”
  “你也在雪堡?”
  “是。”
  林婉有些不满,走到她跟前用鼻子拱她:“既然看见我,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
  苏可轻声说:“因为太震惊,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你。在去赴约的路上我还在想,这丫头不知跑去哪里,我以为你会被一个与你一般大的年轻小生带去一间有点情调的小餐厅,吃过饭以后或许会去江边散散步,那个男孩应该有浓眉长睫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或许还会念几句诗弹一手好吉他。”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林婉察觉出苏可的不悦,解释道:“跟我一起吃饭的人是……”
  “是董翼,你的老板,今天我赴约的人是雁城一个房地产开发商老黄,董翼是他的朋友。”
  林婉轻轻哦了一声。
  苏可拉着林婉的手坐下,郑重问她:“林婉,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婉有点犯糊涂:“你明知故问。”
  “那么你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如果你有这种感觉,我不会再跟你讨论接下来的问题。”
  林婉说:“怎么会,我知道你说话做事一定有你的道理。”
  “你知道老黄与董翼是怎么认识的?”
  林婉茫然地摇摇头。
  苏可站起来,汲上拖鞋在室内来回走动几步:“那好,我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太震惊。大概八、九年前,当时董翼才二十多岁,他哥哥承包了一个建筑施工队——严格说起来那应该就是凌翼公司的前身。董翼的哥哥做技术出身,老实内向,不会谈生意也不太会揽工程,所以效益一直很差。他们当时接了老黄的一个活儿,老黄欺负人家老实,借口资金周转不过来,到了年底死活拖着不给结款,结果那些民工全部闹到了董家。据说当时闹得很大,有搬他家东西的、有在他家吃喝睡觉的、有要在他家喝敌敌畏的,董翼的哥哥差点没跳了楼,一家老小都躲在房里哭。那年刚好董翼从外地回来,看见家里这情景,二话不说就去找了老黄,冰天雪地里他猫在老黄家门口等了一天,一看到老黄的人就把他一把拖到小区的花园里,拿出一只枪抵住他的头,说如果不给钱,当场就废了他。”
  苏可停了停,看看瞪大眼睛的林婉:“你知道么?老黄跟我讲,董翼当时的表情彪悍凶猛,对他来说枪里这颗子弹射出去不像是打人,简直跟打只鸟差不多。”
  林婉说:“那后来呢?”
  苏可回答:“老黄吓坏了,马上开支票给他,而且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竟然从此以后交上了朋友。男人之间的友情真奇怪,会在那么一种奇异的状态下滋长,他甚至觉得董翼那个人如果在旧时会是个仗剑江湖的侠客。”
  林婉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苏可看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很光火:“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董翼那样的人不适合你,你这人太实心眼,如果交往深了就走不出来了,你得趁着现在还没开始马上和他断了,明白么?”
  林婉望着苏可,静静说道:“不明白。”
  苏可气恼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疯了么?”
  林婉说:“我真不明白……以前我们念书的时候看新闻,你看到民工被拖欠一年血汗钱没钱回家过年的消息会跳脚骂人;也会说那些无良地产商得拿鞭子抽打抽打才能长良心。你可以跟无良地产商约会,我为什么就不能和伸张正义的人谈恋爱?你那个老黄欺负董翼的哥哥老实,让人家家里大过年的给民工逼债,董翼他这么做有什么错了?为什么被你形容得这么面目全非?”
  她振振有词,苏可气得几乎想揍她:“你怎么就这么脑子一根筋呢?我现在说的根本不是董翼这个人是好是坏的问题,我觉得他来路很复杂,这种敢随时拿着枪指着人家脑袋的人跟你根本不合适!难道听了刚刚那些你就不害怕么?”
  林婉拿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撕扯着沙发上的抱枕,她短暂的静默了一下:“我害怕,你都这么不赞成,我害怕家里更加不会同意。”
  苏可看她神色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她,颓然坐下:“这么几天工夫你就已经铁了心了?”
  林婉想了想:“说不清,反正我没觉着他干了坏事,而且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很安心很舒服。”
  苏可放缓了声音:“或者我不该这么兜头就泼你的冷水,你总是把爱情看成是这世上最美好最重要的东西。可是我担心你……你以前被那个混帐小子伤了一次,已经够倒霉了;像你这样的女孩,傻傻的没心眼,应该碰到一个最好的男人才对……董翼这样的男人什么女人没见过?我怕他只是看中你年轻貌美不懂事,在情色上打打擦边球沾你一点小便宜。你这么傻,待会诚心诚意撞上去给人欺负,闪都不会闪。”
  林婉怔怔不语,忽然想起今晚与董翼分别时的情景,她准备下车,他叫住了她,当时她回头冲他笑,结果他侧身过来轻轻抱了抱她,下巴擦过她的颈子耳后,带着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和烟草的气息,那种拥抱,温暖柔情,小心翼翼,像一个爱怜自己宝贝孩子的家长,让人鼻子发酸心中泛甜。
  灯光斜斜照在林婉脸上,苏可的视觉角度只能看到她精致的半边侧脸,她眨了眨像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睛,静静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不会,董翼不会是那种人,我相信他。”
  林婉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苏可的话告诉董翼。
  如果说苏可的话对她没有任何一点影响那是假话,她一直觉得董翼的世界与自己似乎距离很远,远得让她有些忐忑。虽然在苏可面前拍了胸脯,但其实心中还是有着不安,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向董翼表达,腹稿打了无数遍也总是觉得不妥。
  她的上一段爱情结束在一片莫名其妙的混沌中,接下来的感情生涯一直是空白,很多人对她说过爱情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可是至目前来说她这门学科的分数是不及格,小林婉慢慢体会到人生果然是艰辛的。
  年初八是开始上班的日子,头一天晚上董翼叫她去家里吃饭。
  林婉嗜虾,董翼特意买了新鲜明虾回来做给她吃。
  他们两个在大得惊人的餐厅吃饭,林婉说:“房子太大了,冷,不如把壁炉生上火。”
  董翼说:“暖气不够?”
  林婉说:“那个点起来热闹,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我们两个可以坐在地毯上看电视。”
  董翼笑了:“好啊,随你,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给林婉剥了一只虾放到碗里。
  江边这时有轮船经过,汽笛唔一声响,林婉的眼神被吸引到窗外,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这样的临江豪宅董翼用枪追回过几栋呢?
  董翼很快停下筷子,林婉奇怪:“你不喜欢?”
  他点了只烟:“我看你吃。”
  隔了一会,他问:“有心事?”
  林婉微微睁大眼睛,很快把头埋进碗里:“没啊。”
  董翼笑了:“你的心事永远写在脸上。”
  林婉有些惆怅:“好像在形容一个低智商的人。”
  董翼唔了一声:“如果你不坦白,我就只能瞎猜——让我想想,什么事情会使小林婉心事重重?难道觉得我对你的追求不够热烈奔放?”他装出受惊吓的样子:“你不会希冀我去你楼下弹吉他唱情歌吧?”
  林婉瞪着他:“我才没那么虚荣,而且那也不适合你。”
  董翼吸了口烟:“嗯,我的年纪做那种事情是有点奇怪了。”
  他的声音很亲切,但林婉听着不舒服:“你又不老,正是男人最黄金的年华,过去的每一段遭遇都是你人生的瑰宝。”
  董翼淡淡笑了笑,把烟摁熄:“你怎么知道?”
  林婉说:“我当然知道。”她终于没办法按捺住心头的疑问:“你是不是有一只仿真手枪?”
  董翼微微一怔:“谁告诉你的……老黄那大嘴巴。”
  他伸手从餐台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把林婉的纤细手掌拉过来,帮她轻轻擦拭油渍:“看来对我很好奇?”
  林婉看着他细致的举动,心中温柔牵动:“我不喜欢听别人告诉我你是个什么人——他们都会带有主观意识,我希望能够自己判断,我已经有足够的辨别能力。”
  她抬头看看若有所思的董翼,有些惴惴不安:“我是不是很逾礼?小说里面的男主角如果被好奇女人追问太多,就会飞掉那个女人。”
  董翼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我当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飞掉你,为什么要不安?你应该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嗨,老董,既然我们已经开始交往,你就应该向我交代你的一切,包括你信用卡的密码’。”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那也太快了。”她想了想:“是不是这时候说‘如果不想说就不要说,你愿意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这种话会好一点?”
  董翼温和地说:“唔,还好,我能够接受,而且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就不是你了——起码不是目前的你。”
  他帮林婉擦干净手,在她肩上拍一下:“好奇的小孩去沙发上坐好,我来沏一壶茶,给你讲故事,有些事情你有权利知道——你的眼睛太透明,容不下一粒沙子,把疑问积压下去,只会让我们之间产生隔阂,我不希望这样。”
  林婉沉默不语,这个镇静的男人有着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董翼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小巧的功夫茶茶具,又拿出一小罐茶叶,仔细把分量算好放到一只小碗里面。他穿着黑色的中式外套,伸手执壶时把左手按在右手的手腕上,露出里面一小段雪白的衬衣袖口,显然对饮茶颇有讲究。
  林婉看他手势熟练的点火煮茶,不一会儿便茶香扑鼻,觉得新奇不已,忍不住称赞:“茶艺果然是一门艺术。”
  董翼低头笑了笑:“你喝茶么?”
  林婉老实说:“爸爸比较爱喝,我也喝……奶茶。”
  董翼微微叹口气:“有时候想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作对了,我们的年纪、兴趣、观念似乎都相差良多。”
  林婉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反悔吧?”
  他扬扬眉毛:“我担心你反悔才对,说实在的,那天我并没想到你会那么爽快的答应。
  林婉的脸微微有些发烫,她已经详细地向苏可讲述了自己与董翼的始末,苏可对于她那句石破天惊的“我要”大发雷霆,说她完全没有少女应有的自尊与矜持,就算心里一千一百个愿意,也应该说要考虑一下过几天再给答复。
  林婉有些纳闷,苏可平常最恨的就是繁文缛节,为什么这时候偏偏要讲究,按她的说法是世界上没几个好男人,那么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自己如果装模作样的端着拿着,万一人家打退堂鼓跑了怎么办?岂不是悔之晚矣?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没有错,在爱情面前,何必要显得是专家?不如化身成为一个任性小孩,抢到心头爱就好。
  董翼把沏好的茶递了一杯给她:“试试,这水仙不错。”
  林婉接过来,觉得杯子小得极为趣致,杯沿薄得像张纸,茶汤竟然隐约有兰花香味,她一口饮下,不由得连声赞叹:“好喝——比奶茶好喝。”
  董翼微微一笑,又点燃一只烟:“你对我好奇是正常的,连对泡茶都这么好奇的孩子,怎么可能对我这个人不好奇?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要抽个时间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你或许应该多了解我一些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这样对你比较公平。”
  室内一片长久的静默,隔了好一会林婉打破寂静,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想吓我对不对?”
  她皱着鼻子笑了:“我胆子很大,你吓不跑我。”
  董翼看着她,不由得也慢慢笑了:“对啊,想吓唬你。”
  他的五官很清俊,但轮廓线条刚硬,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
  “我的过去,在常人眼里应该算得上复杂,相较于你的纯白世界更是不简单,不夸张的说是天壤之别。家里兄弟两个,我哥叫董凌,他的性子和我不同,很老实很腼腆,小时候我调皮出去打架他没少为我挨家里板子;但是如果有人欺负他,也是我抡砖头扑上去保护他,我们两个从小感情一直很好。我十七岁那年,父亲生病过世,当时我念高二,家里情况不好,就辍学去参了军。驻军的地方是新疆,那里民风很彪悍,地方上的人没少和部队里的人打……”他笑了笑:“说真的,年轻的时候我真是很能打,脾气也烈,跟匹野马似的。”
  “部队里呆了三年,二十岁复原回雁城,分配到我妈工作的工厂里当工人,也就是那年认得了我太太——对了,林婉,你知道我有过一次婚姻吧?”
  林婉点点头,心里有些五味陈杂:“听公司同事议论过,不过具体情况不清楚。”
  董翼吸了口烟:“背着人说的话,通常不会有什么好听的,人的想象能够赋予流言蜚语最大的杀伤力——你难受了?”
  林婉老实说道:“有点。”
  董翼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我就喜欢你这点,看上去傻傻的、从不会想着跟别人去斗智斗力只认自己的死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这种坦然是需要勇气坚持的,很多自诩清高的人都做不到你这样子。”
  他想了想,接下去说:“事情过去得太久,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是若要回忆,简直就像发生在昨天。回到雁城以后,我一边等分配一边玩,那个时候才二十岁,特别贪玩。当时雁城有了第一个大型的滚轴溜冰场,我几乎天天泡在那里,呵,十多年前我和现在所有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全身上下有用不完的精力,为着玩乐废寝忘食,冰鞋上的滑轮像长在脚上。”
  “后来有一天,我在溜冰场看到几个小流氓欺负两个女孩儿,我当时脾气大,又从部队回来不久,正义得很,忍不住出手帮了她们。其实说实在的,做这事的时候真没想过什么英雄救美,纯粹是看不下去,没想到其中一个女孩从此对我很崇拜,天天粘着我。”
  “虚荣心吧,虚荣心作祟,你想想,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放在现在也就是个念大二的学生,什么都不懂,身后面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成天屁颠屁颠地跟着,在你一大群狐朋狗友面前特给你面子,哥前哥后的叫,哪个男孩会不骄傲自豪?一来二去的,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的发展有些老套,但却很实在,雁城这样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那女孩儿生日,请了我和一帮朋友出去玩,大家喝高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在我身边。更糟糕的是,大家都是第一次,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做……也不懂做。“
  林婉轻轻说:“所以你娶了她?”
  董翼点点头:“她家里很有钱,管教一直挺严,突然出了这种事,整个家庭都快疯了,她爸爸逼着她去把孩子做掉,而且要她保证永远都不再跟我来往。谁知道那小姑娘平常看上去文文静静却也是个烈性子的人,跑来找我,说只要我给她一句话,她哪怕从此不回家都可以。我现在都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整个人都被淋湿了,全身直哆嗦,她说董翼,只要你说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看着她说行啊,那咱结婚吧。”
  林婉发呆:“你爱她吧?”
  董翼苦笑一下:“这个问题她问过我,我也问过自己,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可是当时我是铁了心,人家一个小姑娘,为了你,不管不顾,好好的家都不要了,就这么投奔着你过来,你给人一句我还没想好,那是人做的事情么?喝醉了怎么样?喝醉了让人怀孕,就可以不负责任了?没这道理啊。我们两个把家里的户口本偷出来,悄悄地去领了结婚证。完了以后她把我带回去,结果被她爸爸打了出来,连她也不认了。我让她跟着我回去,家里看见木已成舟,说不得什么,当时我哥单位分了个小套房,我妈就去和他一起住,把家里的老房子给了我们。”
  “结了婚以后才知道事情远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分配去的那个工厂是老国营单位,每月三百来块钱,不要说她怀着孕什么都不能做,就算她没孩子,以前在家也是个千金大小姐,什么苦都没吃过,我们两个当时都才二十岁,谁也不懂让着谁,慢慢地开始吵架。一吵她就哭,她一哭我就烦,一烦就往外跑,回来以后她哭得更厉害,唉,总之是恶性循环。后来没办法,只好把我妈从哥家里接过来照顾她。孩子出世以后,情况也没能缓解。如果说刚结婚那会我还懵懂着,有了孩子以后就真的不同,把孩子抱在手上的一霎那间就长大了,醒悟自己是父亲了,是这个家庭的一家之长,必须对自己的老婆孩子负责任。当时正好几个朋友在外面做了点生意,我想多赚点钱,于是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去他们那儿帮忙——只是这样钱虽然多了点,对家里的关心从此就更不够。”
  “孩子满月不久的一天,我妈上菜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起了火,我家是那种老式的木头阁楼,电线像蜘蛛网似的乱接,一烧起来就不可收拾,消防队也进不去,等好不容易救下来,人已经没了。”
  林婉啊的惊叫了一声。
  董翼低声说:“大人和孩子全死了,很惨。后来警察局来人查,说是牛奶锅放在炉子上没人看着,她……太累了。这十几年,我真是不太敢去想她,有时候想起,也总是记得她在哭,细细地啜泣着,孩子生下来以后也还是哭,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突然就成了妈妈,孩子整晚整晚地闹,一哭她就跟着哭。我那时候实在太年轻,不懂事,总觉得男人就应该在外面多赚钱,让她们母子的生活过好一点,就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后来我甚至懒得与她争吵,因为觉得她无理取闹,可是我没想过她成天围着我吵是希望我能够更重视她。”
  “人家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这话是有道理的,我年轻的时候性子很狂,爱好勇斗狠,觉得世界上一切都在自己脚底下,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又觉得一个男人讲出去的话就是板上钉钉子,不能反悔。可是我没考虑过自己有没有这种能力,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许什么样的承诺,就必须有什么样的能力,如果硬要做与自己能力不相符的事情,是有可能害死人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实在没办法在这个城市再呆下去,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几年,和人合伙做了点生意。有一年过年,我突然很想家人,偷偷回来,打算看他们一眼再离开,谁知道刚好碰到有人欺负我哥。我帮他出了头,回头我哥对我说,好好看看这个家,看看年事已高的母亲,你难道还忍心走?”
  “我不忍心,那次回来以后才发现我妈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人已经完全憔悴得不成样子,哪个女人能承受这么大的刺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媳妇和孙子的尸体给抬出来?我真是不孝。”
  林婉轻轻说:“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留了下来,跟我哥一起做。开头几年,特别难,工人不好管、工程不好接、帐也不好要,银行不愿意给小企业贷款,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再后来终于慢慢有了起色,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他叹了口气:“我们董家风水不好,凌翼地产做的第一个项目,我哥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就这么把我嫂子和两个孩子孤零零的撇下了,从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在撑,有时候觉得真的很累。”
  “林婉,知道这些以后,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你家里能把你教得这么好,不必想,一定是世家,他们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跟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或许不需要有太多钱,但一定要健康活泼,跟你年岁相当,受过好教育,能够陪着你一起风花雪月,职业最好是医生、律师或者公务员什么的,再不济最最起码也要身家清白,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十年前的我已经不合格,更何况现在?但是如果真换成当年的我,以我的性子,一定不会管别人怎么想,死活先把你追到手再说,可现在,我真的没把握自己做得对不对,我怕你会不幸福。”
  他忽然微微一笑:“其实你骨子里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的话才一开口就已经知道我想吓跑你——说实话我真不舍得吓走你,你走了,我会很难过,但如果你真走了,不管多难过,我也不会去追,因为这样对你或许更好。”
  林婉呆呆地望着董翼,这样一个波澜起伏的长篇故事让她心内的冲击很大,过了一会她镇定下来:“你说对了,我是有些惊吓,但是比起要从别人的口里去猜测你是个怎样的人,我宁愿被吓一次。”
  她把身子往身后的黑色丝绒沙发里靠,几乎要把整个人陷进去:“就好像我有一个很喜欢的珠宝盒子,明明心里想打开,但是别人都告诉我说里面有只蝎子会咬我的手,弄得我想开又不敢开,只好围着那只盒子打转,心里虽然害怕又舍不得舍弃,这种感觉很痛苦。”
  “现在我总算打开了那个盒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咬人的蝎子,只有……”她思考一下:“只有一只虾,或许长得跟蝎子有点像,却没有它的毒针。”
  她眉眼弯弯地笑了,向董翼缓缓伸出手:“我最爱吃的就是虾——头先我就跟你说了,我胆子大得很,你吓不走我。”
  董翼深深看着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像拉住一个撒娇孩子似的伸手拉起她:“这种情况很少,几乎让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没什么女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要吃了我,林婉,你是第一个。”
  他们两个密密靠在一起,客厅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灯在墙壁上反映出彩虹的颜色。
  林婉诚恳说道:“我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些安慰你的话,可是我真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也许有些人觉得你应该内疚一辈子、终身不再另娶才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是这件事已经折磨你这么多年,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我宁愿别人说我自私,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永远忘记这场噩梦。”
  董翼握住她细腻的手掌,把她的身子拉近一点,让她靠到自己的肩头:“不必宽慰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也许往事对你来说会永远在心里留下疤痕,我也不指望你真的可以忘记,但是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只有时间和精力记得我,没有空闲去想别的。”
  董翼笑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惹麻烦的本事一流,能让身边的人时刻提心吊胆。”
  林婉把这话当恭维话听,她得寸进尺:“那我们从此不再提这事了好不好?”
  董翼轻轻回答:“好。”
  林婉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细羊绒的服装料子抚到她的脸颊上,有种麻麻痒痒的感觉,她嗅着董翼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和烟草味:“已经是全部了吧?“
  董翼微微一怔:“什么?”
  林婉抬起头嘻嘻笑起来:“你的事啊,是不是已经是全部了?别再多了,我顶多能承受这些了。”
  董翼怜爱地看着她那张秀气玲珑的面孔,淡淡笑道:“恩,已经是可以告诉你的全部。”
  林婉复又倒下去,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眯眼睛:“吃饱喝足又听了故事,真想睡觉。”
  董翼轻笑道:“这种气氛,你说这话会让我误会。”
  林婉说:“其实小时候我真挺想做那种随时都能让人误会的女人,我觉得她们特漂亮,嘴唇涂暗紫的口红,纤长的手指上夹一根烟,旗袍叉要一直开到腰,一说话就吐一口白烟,真是颠倒众生。”
  董翼大笑:“真是个孩子,尽说傻话。”
  林婉不服气地说:“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四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靠在你身上的感觉好像我爸爸啊,又暖和又舒服,都不想起来。”
  董翼哼了一声,把她往旁边攘:“回去找你爸爸去!”
  “我不要。”林婉把身子往他身上粘:“我喜欢你,要靠在你身上。”
  董翼身子一震,日常淡定的心里竟然泛起一阵奇异波澜,他慢慢说道:“林小姐,你真是直接又大胆,难道现在的年轻女孩都像你这样勇于告白?”
  林婉一点也不脸红,认认真真地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也管不着,反正我知道我喜欢你。但是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又怎么会知道?像你这种人,心眼多,爱东猜西猜,那多累啊,难道谈恋爱不应该轻松愉快么?为什么要吊人家胃口?又不是做买卖。”
  董翼无话可说。
  林婉继续肯定地说:“这又不丢脸,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样喜欢我。”
  董翼叹了口气回答她:“林婉,你天真得近乎可耻。难道你对你之前的男友也是这样?”
  林婉嗯了一声,她轻轻说道:“可是人家好像不太喜欢我——我也想改来着,又改不了。”
  董翼很惊讶:“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林婉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两个一起轰然笑起来。
  林婉拉着董翼窝到宽大舒适的沙发里聊天,像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不肯起来,喋喋不休地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说给他听,零零碎碎,几乎像面包屑一样琐碎。
  但是董翼听得很认真,有时候还忍不住评论:“你怎么那么笨?”
  林婉火了,拿身边的抱枕去丢他:“怎么叫笨?你怎么不说我是纯洁善良的好孩子?哪像你,从小调皮捣蛋跟人打架!”
  董翼擦了擦鼻子:“男孩调皮一点才正常,不然就显傻了。”
  林婉看着他心里直纳闷,这个男人平常因为沉默与威严总显得让人难以亲近,甚至让人心生惧怕,可为什么现在他的每个动作就能这么亲切无比呢?眼前这一切真是像梦一样美好,她陶醉地说:“我觉得啊,我们两个有缘分,俊男配美女,多不容易。”
  董翼明显有些不以为然:“中国人对于一切不能理解的事物发展都归结为缘分。”
  林婉正色说道:“可不就是缘分,不然地球人这么多、中国人这么多、雁城人也这么多,你怎么就偏偏喜欢我,我就怎么偏偏喜欢你?这是多少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啊。”
  董翼马上赞同:“是缘分!的确就是!”
  林婉想了想:“虽然很多人都唾弃我,当我始终相信有这样的爱情: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欲生。他的眼里只有我,他的心里也只有我。也许你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相信这样的感情存在,但我还是喜欢你,因为你有担当有责任感,让人可以心安理得的依靠,任何问题,你总会有法子解决,只要你承诺的,我就可以相信。”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谈恋爱,到了后来都会有一方对另一方说,我必须对你负责任,所以我们不能够再在一起,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这些——我觉得都是可笑的谎话,当他们爱情正浓时,各种海誓山盟像流水一样从嘴里说出来,但是说过就忘记,到分手的时候就会拿责任两个字说事。如果这也是所谓的责任,那可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她抬头看着董翼,眼睛像闪烁的星星:“可是你不会,我知道,你要么就不说,但是如果说了,就一定会做到。所以,”她狞笑一声:“这样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董翼看她像个小狐狸似的不怀好意地笑着,突然把头低下,深深吻了上去。


  第十章

  董翼和林婉的爱情绽放在大年三十的灿烂烟花下,许久以后林婉都沉浸在那夜美丽得令人惊艳的回忆里。她心中一直疑惑,忍不住问自家老公:“诶,那晚的烟花是你安排的吧?”
  董翼眨了眨眼睛:“你老公不是神仙。”
  林婉还是奇怪:“可是怎么会那么巧,你一说让我做你女朋友,我刚一答应就有烟花放起来,简直跟演电视一样。”
  “那不是过年嘛。”
  “可那不是放烟花的时候啊,那时候临近吃晚饭,顶多就是放放鞭炮。”她想想突然有些生气:“就算不是的,你承认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不能哄哄我啊。”
  董翼慢条斯理地说:“人都已经娶回家了,还哄什么哄,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林婉恨恨说道:“早知道不这么早嫁给你,让你多追我两年。”
  董翼沉思一下:“我追你?我怎么记得是你向我求的婚?”
  林婉一下变成了哑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她悲愤地想过来人说得果然没错,婚姻就是这样,经历了惊涛骇浪的险阻终于踏入平凡之后,求婚的那个人永远都会比被求的那个人矮一头。
  隔了好一会,她大叫:“董翼,我真是肠子都悔青啦!”
  事实容不得林婉争辩,因为的确是她向董翼求的婚。
  初时两个人并没有刻意把恋情公开,到底下属与老板谈恋爱算是办公室里的禁忌话题,可公司里的同事也不乏明眼人,不知怎地一来二去就有了闲言闲语。但是林婉线条本来就比较粗,人家在她面前说些酸不溜秋的话她就当没听见,实际上就算听见了她也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春假完了又过了两个月,有天中午,林婉去员工食堂吃饭,刘露露朝她死命挥手,把她叫去一桌。
  林婉坐下来跟她嘀咕:“露露姐,今天中午的鱼怎么这么难吃啊?你要的什么荤菜,给我一点好不好?”经历了珠美事件以后,她算是跟刘露露患难与共,两个人的关系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
  刘露露一边把自己的蒸排骨拨给她一边说:“你就知道吃。”她低声凑到林婉耳边说:“我跟你讲,那个谭珠美的事情你再也不要管了。”
  林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珠美怎么了?”
  开年以后,珠美多请了一星期的假把伤养好了才来上班,外表上倒是没多大变化,人却胆小了许多,以前还爱与公司里的人打闹玩笑,现在基本没了声响,总是缩在角落里,像是只惊弓之鸟。林婉年假还没过完就已经热心快肠地翻报纸帮她看房子,后来又发动家里帮忙,终于给她在外面另找了个小套间搬了过去。
  刘露露不屑地说:“你这边帮她忙得上窜下跳,人家那边早已经跟男友和好如初了,真不是个好货色。”
  林婉愕然:“不可能,她都搬出去了!”
  “得了吧,她是搬了不错,不过那男的跟她一起搬了,人至贱则无敌,你看现在公司里还有哪个还肯理她?丢女人的脸!好像这世上就没男人了,活该被人揍。”
  林婉像给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你骗人!她当时差点没哭死,说那男的就是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皱下眉头!她搬走那天还跟我说下辈子都不可能跟那人和好!”
  刘露露斜了她一眼:“这话也就你信。算了算了,总之这事你别管了,本来跟你也没什么干系,你够仁至义尽了,傻不隆冬去给人家出头,还挨了揍,那一脚踢得你手肿了有一星期吧?人家不见得领你的情。来,喝口汤,消消气。”
  林婉盯着塞到手上的西红柿蛋花汤先是不做声,愣了一会猛地一口吞了下去,那汤是滚水煮的,直烫得她的舌头喉咙冒了烟,忍不住痛叫一声。她义愤填膺地把碗往桌上一扣:“我不信!”
  林婉的心里像有一只小耗子在不停捉挠,她等不及吃完饭就风驰电掣地跑去找珠美,见了她的瞬间心中有一丝犹豫,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她拖进洗手间。
  “珠美,别人告诉我的事情不是真的对不对?”
  珠美有些迟疑:“什么事?”
  林婉看着她秀长的眼睛不肯退避:“你知道我在讲什么。”
  珠美在她的注视下微微一缩,慢慢转过身子,低头不语。
  林婉说:“我不信!如果你说没有,我就去跟你辟谣,你知不知道人家现在背后说你什么?”
  珠美叹了口气:“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管不了那么多。”
  林婉怒道:“不行!你被那个死男人糟蹋了不算,难道还要给流言飞语再糟蹋一回?”
  珠美沉默片刻,慢慢又转回来看着她,轻轻说道:“林婉,对不起,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林婉澄清的眸子显出一片呆色:“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要从别人嘴巴里才知道,是真的?你怎么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呢……”
  珠美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她掏出来看了看,摁掉,欲言又止地看着林婉。
  林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是一款最新的NOKIA手机,她喃喃说道:“上两个月你搬房子不够押金,还是我借你的……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就有钱还我……”
  珠美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背后一藏,想了想心一横又拿出来放在手上,明显有些心慌意乱:“林婉,我有我的难处……”
  “你有什么难处你说啊!我们可以帮你,再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回老家去,干吗非要再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这窝囊气?”
  珠美带点祈求口气地说:“林婉,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别管了行不行?他出来以后跟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而且他家里看见这次事情闹这么大,也不反对我们了,这手机就是他家里给买的。”
  林婉回不过神来:“人家一个破手机就把你收买了?你差点被他打死!你知不知道打人是上瘾的?你还想再来一次?”
  珠美狠狠咬着下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没办法。“
  没办法!林婉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她看着珠美凄楚的神情不知怎地突然恶向胆边生,一把夺过她的手机挥手就甩到了卫生间的窗外,珠美尖叫一声:“你干什么!”
  林婉心中酸痛,朝她怒吼:“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你挨打的时候出去帮你、冰天雪地里陪你去医院、大年三十老远地去给你送吃的、到处东奔西跑地给你去找房子!我也想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觉得我自己根本就是个傻子!那个男人,打你骂你,伤害你的肉体和心灵,你为什么还要跟他搅在一起?他凭什么这么作践你?难道就只因为你喜欢他,他就比你高出一头,你就得为他生为他死?你醒醒吧,珠美,他不爱你,他在欺骗你!”
  珠美狠狠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一下变了,她拿手指到林婉的鼻子尖声道:“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么?没有谁要你这么做!你以为个个都有你这么好的命?投这么好的胎?你去我家里看看,有电视又怎么样?遥控器翻烂了也就四个频道,身边的人个个愚钝无知,以为守着自己家里那点田地就是一辈子!我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了,就没可能这样回去!我不跟着他跟着谁?难道跟着你?你是有饭给我吃还是肯把你的董翼让给我?给了点小恩惠就希望我肝脑涂地地报答你,你的高高在上还是去找别人衬托吧!装得跟清高的正义女神一样,自己还不是一样跟老板不清不楚!”
  林婉只觉得脑子轰然一下巨响,想都不想一个耳光就抽了过去。
  她几乎用了全身力气,珠美的脸都被打侧到一边,随着这清脆的一记耳光,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珠美走到洗手间的水槽旁打开龙头,洗了洗手,拿带着水珠的手指镇了镇脸颊:“林婉,我知道你帮了我,这一巴掌算我还你的。”
  她深深呼吸一口,推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婉知道自己与珠美在那次雪夜里培养出的友情此刻已经全军覆没,她全身发颤膝盖发软,慢慢沿着洗手池边蹲下去,看着潮湿的地板,嚎啕大哭起来。
  林婉抱着双臂呜呜哭了好一会,一直蹲到腿有些发麻才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她走去洗手池洗了个脸,整理一下头发,慢慢走了出去。
  午休时间还没有过,办公室里的人本来都在窃窃私语,看见她进来,马上同时噤了声,纷纷忙起了手中的事情,速度虽然快,但已经足以让林婉看到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
  林婉把头低下去,看来洗手间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迅速在公司里传播开来,她恍惚明白,大家在意的不是她和珠美的争吵内容,而是事情够不够热闹,如果两个人滚地厮打起来只怕还会有人出钱下注买输赢。也对,公司通共这么些人这么些事,日复一日,没什么新鲜事情发生,难得一下有了可以给人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不兴奋才怪。怪只怪她太过年轻冲动,遇事不沉着老练,成为人家的笑柄。
  她把手袋拿出来,挨着墙角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公司往北过一条街有间苏宁,林婉在通讯柜台找到自己刚刚扔掉珠美的手机型号,她让营业员开了票去刷卡,签名的刹那心里一阵肉痛。她每月几乎都是月光女神,存这些钱不容易,尤其这样不知所谓的花出去,让她简直痛心疾首。
  买好手机,她拎着盒子走出店门,心情低落,刚刚一鼓作气地发了彪,现在力气用尽,觉得身心疲惫。南方四月的天气平日里总是湿漉漉的小雨下个不停,让人觉得湿润一直浸到骨子里去,今天好容易放了晴,马路边上的梧桐树叶子被雨水淋得透亮,显得春意盎然。她没心思看美丽的春景,垂头丧气地往公司走。
  不多会身后有车鸣了下喇叭,林婉回头一看是董翼的那台黑色的LAND ROVER,董翼打开车窗冲她嚷:“快上来,这里不给停车。”
  公司门口那条路车流繁杂,就算不是高峰期也堵得厉害,林婉爬上车去,半晌不肯讲话。
  董翼看她手中盒子一眼:“换手机了?”天气转暖,他穿白衬衣配黑色的V领羊毛背心,领口松松解开两个扣子,说不出的熨帖舒服。
  林婉看看手机又看看他,想着刚刚珠美说的话,不由得长叹一声。
  董翼微微一笑:“我家囡囡今天不开心?”
  情侣之间总有些昵称,董翼叫林婉做囡囡或者小囡,林婉说他三十岁的人偏要做出四十岁人的做派,索性叫他老董,有时候惹急了干脆叫董叔叔,总是令他大笑。
  林婉心中憋屈又不忿,把中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董翼听,董翼哦了一声,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
  林婉说:“哦是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看的嘛?”
  董翼不在意地说:“没怎么看,小猫急了也会伸爪子,伤不到人吓吓人也是好的。”
  林婉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董翼见她气急,想了想:“好吧,如果换成十年前你问我,我会说打了就打了呗,这种不知好歹的娘们欠抽!但是你现在问我,我只能说,打人是不对的。”
  林婉气呼呼地说:“做你女朋友什么好处也没有!”
  董翼一愣:“你要什么好处?”
  “我能不能代天子发令炒员工鱿鱼?”
  董翼沉吟一下:“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能会被劳动监察部门找麻烦。”
  林婉赌气道:“那得罪未来老板娘算不算死罪?”
  “有没有更充分点的?”
  林婉说:“我真替她着急,她再不离开雁城,迟早有天被人打死!那男人绝不是善类,那种暴虐习气恐怕会至死不渝。”
  “这只是个不成立的假设,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是闹到法庭也不会被承认。”
  林婉怒道:“你到底是帮别人还是帮我?”
  董翼马上说:“帮你!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打人是不对的。”
  林婉泄了气:“我只是当时气不过,从没想过要人知恩图报,但是也不能反咬我一口吧?那话也太难听了。”
  董翼说:“后悔帮她了?”
  林婉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是,当时那情形总得有人出来路见不平,我只是心寒,好心好意去帮人家,为什么这事到头来反而是我落得里外不是人?而且我对自己也很失望,当初拼了老命见义勇为,结果现如今自己也动手打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跟人动手,简直跟她的禽兽男友没有区别。”
  董翼微笑:“有句老话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始终觉得能流传至今的古语肯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你也认为我做错?认为我多管闲事?”
  董翼温和地说:“我不会评判你的对与错,无疑你的衷初是好的,可是林婉你要知道,每个人的世界与成长都不同,你没有任何责任、权利、义务把自己的世界观凌驾在其他人之上。你这种急于求成的强势做法,可能会让很多人不了解你的人心生不满。”
  林婉说:“我没半点要在她面前显摆的意思,真的,我是真心实意的想帮她。”
  “我知道,甚至或许谭珠美也知道,但这次你也看到她是真心实意的不想你帮她。”
  林婉鼓着嘴说:“你既然这样透彻,当初为什么也要帮她?”
  “因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绝对是本人的咎由自取,我会当作没看见——其实我们都知道唯一能够帮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林婉沉默一阵,轻轻叹口气:“老实说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只是刚一下昏了头,真是恨其不争!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冲动?”
  董翼笑了笑:“还好,我三十岁以后才懂得和为贵的道理,你已经比我有进步——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你会这么凶。”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们关系不清不白我气疯了,那……你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董翼看她手中的盒子:“不是已经有决定,怎么还问我?”
  林婉赫然道:“实在有些抹不下面子。”
  “其实不管道不道歉你们都已经恢复不到过去的友谊,不过既然觉得自己错了,不如大大方方承认。”
  林婉点点头:“也是。”
  董翼在她手上轻轻一拍:“人总是要摔跤的,摔痛一两次慢慢就长大了。”
  林婉龇牙咧嘴地说:“这跤摔得真痛,摔没了我两个月薪水。”
  董翼怀疑地看着她:“你不是变相提醒我要涨工资吧?”
  林婉终于笑起来。
  董翼缓了缓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些难受,可你要明白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越大记得越牢。我与你的家人再怎样呵护疼惜你,你也始终要学会为人处事的道理,不指望你老练世故,但最起码要懂得怎样保护尊敬自己与朋友。”
  林婉用手支住下颌发了一会呆,心中涌起一股钝钝的痛:“我明白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孩子,刚开始因为不知道墙壁是什么,走过去撞到,会痛会哭,但是哭过以后她下次再见到墙壁就会绕过去。
  他们到了公司门口,董翼停了车,伸开双臂轻轻抱她一下:“好了,囡囡不难过,世界上的美好事物还有很多……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林婉点点头,把脸在他衣服上蹭一蹭:“谢谢。”
  她推开车门蹦下去,心中忽然有种感觉,上车与下车时都是同一个人,只是少不更事的林婉似乎已经悄然溜走几分,心里有些东西像个肥皂泡似的噗一声破灭了。
  回到办公室,林婉张望一下珠美的桌子,发现她不在座位上,悄悄走过去将手中盒子放下。过了一会珠美回到座位上,看到手机不由得一怔,她抬头看一眼电脑,MSN上有人给她留言,打开一看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林婉与珠美的友谊果然就像董翼说的那样,始终都没有恢复,并不是不说话冷战那种,她们见到还是会打招呼问好,甚至会互赞对方的新衣,或许两个女孩原有的短暂友谊本来就没到决裂时不讲话那么深的地步。
  林婉结婚前夕的某天,刘露露告诉她珠美来公司办理了辞职手续。
  林婉一怔:“她跳槽了?”
  刘露露笑一笑:“谁知道……反正hr说她来的时候眼眶一片青紫,不等人问就主动说自己从公交车上跌下来摔的。”
  林婉哦了一声,低头处理文件,不再说话,她心里不是没有惆怅的,但是已经不会再像热血青年一样暴跳如雷,她逐渐明白这世上的事情不会按照她理想中的轨道完美航行——她甚至没把这件事情当作大事件念念不忘地去告诉董翼。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管她怎样缅怀,那个曾经与她交心、在她面前低声哼唱山歌的异族少女,已经成为了她生命里的过去式。
  几乎每个都市的每幢写字楼靠消防通道处都会有公用洗手间,这种地方的装饰细节通常因大厦本身的高档程度决定,但其实它们的功能都一样,除开供人洗手、方便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作用——那就是传播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其中绯闻尤其受欢迎。
  就在林婉与珠美闹翻的这个下午,凌翼地产的女洗手间里飘起了这样的细声谈论。
  “听说了么,原来总经办的那个林婉和老板有一腿。”
  “啊?就是原来那个前台?不会吧,那女孩年纪不大,看上去挺纯的,不像这种人啊。”
  “怎么不会,中午她和业务部的谭珠美吵那么大声难道你没听见?”
  “没有啊,中午我出去吃饭了,吵什么?”
  “嘘,好像是两个人在争夺总经理的心。”
  “天哪!”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那又怎么样,老板顶多也就是和这种丫头玩一玩,新鲜劲过了也就算了,他那些朋友们可都是玩模特、明星的。”
  “小姑娘长得倒是还有几分姿色,不过还嫩了点,肚子里道道再多又能怎么样。”
  “咳,还不是想往上爬呗。”
  林婉坐在最里面一间格子的马桶上,把头埋进膝盖里,她这趟拉肚子显然来得不是时候,现在贸贸然走出去只怕大家都要尴尬,可外面的人明显情绪亢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走,她坐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大声的咳嗽了一声。
  外面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就有关门的声音传来,林婉提拉着裤子站了起来。
  她走到洗手台前认真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满意地点点头,长发大眼,肌肤莹白,这姑娘长得真是不错,她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是这么个道理啊。
  临到下班的时候,林婉桌前的电话响起来,董翼说:“晚上去雪堡吃饭,你不是闹肚子么,吃点清淡的。那里新来了个香港厨师,据说潮洲粥做得很地道。”
  林婉眉开眼笑地说好啊好啊。
  下了班,他们分头到停车场会合,无巧不巧劈面碰上了另一个拿车的同事,那同事看见他们两个走在一起先是一怔,然后马上打招呼:“总经理。”
  董翼点点头,他瞧见对方的目光装着似看不看的样子朝他们瞟过来,索性大方牵起林婉的手站到一边,林婉顿时看到那人的眼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董翼等了一会,问那同事:“在等人?”
  “没、没。”
  “那拿车吧,你的车堵住我的道了。”董翼淡淡说道。
  林婉看着同事的怪异表情心里突然有种汗颜的感觉。
  在路上她忍不住问:“我们这样会不会太高调了?”停车场的牵手不知怎地让她想起当年的王菲和谢霆锋,只怕明天公司掀起的波涛不会比那场绯闻要小。
  董翼说:“人类的想象力丰富,与其让别人遐想连篇,不如让他们吃一粒定心丸,再说本身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迟早会知道。”
  他们定的包厢靠着走道,一路要经过其他包箱的玻璃门,落座不久,林婉的电话响了。
  “我在你隔壁。”是苏可。
  林婉想今天的事情怎么都赶在一起了,连忙说:“你过来啊。”
  苏可不肯:“你过我这边来。”
  林婉抬眼看一下董翼,发现他正看着她,目光颇为好奇,她加重语气对着电话说:“快来快来,我早说要介绍我男朋友给你认识!我谈恋爱,最好的朋友怎么可以不给参考意见?”
  苏可那边明显噎了一下:“你这家伙!”
  不一会她施施然走了过来。
  董翼见到苏可的时候显得有点吃惊:“苏小姐?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苏可点点头:“上月雁城有个房地产界的会议,我有幸代表公司参加,当时天翔的黄总向您介绍过我。”
  董翼笑了,和蔼称赞道:“苏小姐真是年轻有为,既然跟林婉是同学年纪应该差不多,这么快已经是公司栋梁了。”
  林婉说:“咦,你们见过怎么不告诉我?”
  苏可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小喇叭广播站啊?”
  他们坐了一会,苏可对林婉说:“我那边还有人,待会要过去,你帮我把手机拿过来,顺便帮我道个歉,说我晚点再过去好不好?”
  林婉说:“你怎么不自己去?”
  苏可说:“我去了就来不了了。”
  林婉只好不乐意地起了身:“你就会使唤我,好像我是你的丫头。”
  董翼看她离开,微微一笑:“苏小姐有事单独同我讲?”这么明显的把人支开,内中情景只怕也只有林婉体会不到。
  苏可大大方方地说:“早知道董先生会猜到,或许您会觉得我冒昧,但的确是这么回事。”
  董翼欠欠身:“林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洗耳恭听。”
  这是苏可第一次近距离认真打量董翼,她忆起林婉最开始时的形容,说他气质清冷、平日爱着质料极好的黑色中式男装,因此显得额外与众不同,今天看来果然如此,心里不由得暗暗称赞,她也算是认得不少的男人,但有董翼这样不俗的气度、姿容的却不多见,可是……越是这样,她就越担心。她想了想:“董先生只知道我和林婉是挚友,还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结交的吧?”
  董翼摇摇头。
  “我们那时进大学不久,系里组织户外拓展活动,其中有个项目是两公里溯溪。当时好像是九月底了,溪水已经很凉,很多女孩都受不了中途上了岸,别看我和林婉个头不大,但是在女生里面我们两个是走在最前面的。”苏可回忆着当时情景:“林婉一直在我前边一点,我怎么追都追不上,进学校的时候觉得她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没想到在野外挺勇敢的,让我心生佩服。我们走的那条路,水流湍急,到处都是长着青苔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滑到,呵,她摔了可不止一跤……”
  “快到终点的时候有一个小瀑布,大概有两米来高吧,当时林婉旁边有个男同学,把她顶了上去,我过去的时候那男孩已经走了,我只好叫她拉我一把。她趴在瀑布的石头上面伸手拉我,爬到一半,我明显感觉到她力气不够,就叫她快松手,谁知那傻子憋足了劲不肯松,僵了一会力气用完,我们两个一起滚了下来。我屁股着地,她是头朝下栽了下去,当时水那么急,岩石又锋利,如果不是我连滚带爬地垫到她下面还真不好说会出什么事。后来教练赶过来,把我们弄了上去以后,又臭骂了林婉一顿,说她不自量力。刚开始林婉还不作声,等到教练说‘在野外保护好自己就是最大的程度不麻烦别人’的时候她突然哇地哭了,我们当时还以为她被洗脑成功,谁知她指着那小瀑布说妈呀,这里原来这么高啊,要是毁了容可怎么办啊。”
  苏可笑了笑:“你看,她就是这么个人,做事的时候,不是凭脑子是凭直觉,认准了就会去做,做完了以后再后怕。我们……都不能像她这样,都会在做一件事前想了又想,这事能做么?后果是什么?我能得到什么我将失去什么?”
  董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可:“你是林婉很好的朋友。”
  苏可点头:“最好的!现在大家的时间都这么宝贵,只有最好的朋友之间才会肯花时间去了解对方。”
  董翼淡淡笑了:“然后呢?”
  “念书的时候,我们也和男生约会。林婉和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会因为对方脸上布满青春痘而不肯再见,也会为小男生买单时因为服务员找错钱得了小便宜就狂喜而觉得轻蔑,她的心思写在脸上——但是你不同,董先生,你成熟干练,世故敏锐,像林婉这样的孩子斗不过你。”
  董翼轻笑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斗?”
  苏可微微一怔。
  董翼说:“我们是情侣,干嘛要斗来斗去?又不是做生意。”他停了停:“很奇怪我说这话对不对?这是林婉教我的,而我觉得很有道理,她总是能用最简单的句子说一些让人无法辩驳的道理。”
  他垂下眼帘:“我很好奇,是不是在所有人眼里,有钱的男人就一定是花花公子,就一定没有真心?”
  苏可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董翼淡定说道:“苏小姐,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你只差没说我是老奸巨猾的狼,林婉是纯白洁净的小兔子。”
  他慢慢点燃一只烟,吸一口:“我其实并不反对你的想法,如果我有个妹妹,或许也会像你这样,不过,人与人也是不一样的。我——比你们要大一些,经历过很多事情,有时候回忆过去会觉得自己很失败,无妻无子、无父无兄,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觉得寂寞,年少时曾有的理想憧憬到现在几乎也忘了个干净。像我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下去,但是是否快乐却有待商榷,林婉的出现,让我很快乐——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你是林婉的真朋友,所以像她的家人一样爱护她,希望她在真空的环境里茁壮健康地成长,最好永远一路顺风,我欣赏这种想法,但是我们都知道要达成这种愿望可望而不可及。我或许比你要晚认识她,但是我对她的爱并不见得比你少,我能做的是让她在成长的路上少走一些弯路岔路,在她跌倒的时候扶住她,不至于跌得太痛,而在此同时,我会尽量保有她的明净。”
  苏可静静说道:“我知道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董翼说:“我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她要走,我不会追,因为那样或许会对她更好;但是现在,即算她要走,我也不会再给她机会。”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没错,林婉还是个孩子,却是个要命的孩子……这孩子把我的心已经抓得很牢,要我放开只怕不容易。”
  苏可见他惯常镇静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苍凉神情,心中动容:“可是……你们接下去会怎么样?情人最终不过两个结果,要么结婚要么分手,你们这种恋爱如果时间维持太长,对林婉没有半点好处,所有人都会说她是贪慕虚荣的女子。”
  董翼静默片刻,正待答话,陡然发现苏可的眼睛顺着他的头顶直直望了过去,他一回头看见林婉若有所思地倚在门口,一室温暖的灯光投射在玫瑰红的衣裙上,衬得她肌肤如玉、目若点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小而精致的包箱顿时安静下来。
  林婉慢慢走近董翼,眼睛里闪烁着流波异彩的光芒,董翼诧异地看着她,心突然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起来。她靠在凳子旁边站定,用手扶住他的肩膀快乐地说:“要么结婚要么分手,我们——当然是结婚!董翼,不如,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