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11

素白:置死

     置之死地而后生。

  ☆、章一、逼宫

  夜。

  乌云压顶,天空一片阴霾。

  间或,能听到黑云深处有闷雷滚过,却无半颗雨点子落下。

  整个天地仿佛要被黑暗吞噬殆尽。

  唯有那深宫一处,火光通天。

  御书房内,剑拔弩张。

  御案前三个身着黑衣的暗卫手持利刃,与房内数十个御林军对持着,面对如此人数之差,三人却是毫无半分怯意。

  殷泺柽一身龙袍端坐在御案後批着奏章。

  从御林军将御书房围得水泄不通,数十兵士冲进房内,到太子带着丞相踏入御书房,自己的暗卫与之相持,他都不曾抬起头来,仿如一切都未发生一般,一如往常地批着奏章。

  殷亘泽站在房中,望着御案後面不改色,无视一切的男人,蹙了蹙眉,眼里闪过一抹狠色,开口道:“父皇。”

  一声唤罢,房内又归於寂静。

  负在背後的手紧紧攥住,殷亘泽面上已有些阴郁。

  房内,兵刃相见,一触即发。

  “安宸,”半晌,殷泺柽忽然淡淡道:“研墨。”

  “是。”站在御案旁的老太监应声上前,拿起墨条磨了起来。

  看着那无事般的主仆二人,殷亘泽眯了眯眼,又沈声唤道:“父皇。”

  此时,殷泺柽像是才注意到太子的存在,抬头看了殷亘泽一眼,又垂首批起奏章,“天色已晚,太子不在东宫里休息,到朕的御书房来有何要事?”

  “父皇,”殷亘泽突然笑了笑,“儿臣最近听闻父皇龙体有所不适,所以特命太医院开了药方,来给父皇补补龙体。”

  “哦,有这等事?”殷泺柽一边批着奏章一边道:“朕怎麽没觉得有什麽不适。”

  殷亘泽收了笑,向前跨了一步,冷声道:“父皇,您生病了,该吃药了。”

  说罢,转头唤了一声,“时贵。”

  “是。”殷亘泽身旁的太监应了一声,恭身退出了御书房。

  不多时,待时贵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一碗乌黑的药汁。

  “父皇,您该吃药了。”

  护在御案前的暗卫将手中的利刃紧了紧,上前半步,直对向太子。

  “惊蛰。”

  殷泺柽平静的声音从身後传来,惊蛰扫了一眼房内拿着兵刃的将士,稍犹豫了下後,向着另两名暗卫打了个手势,随即,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

  看着毫无声息便消失在房内的三人,殷亘泽心下惊了惊。

  苍平帝身边有暗卫,他是早就知晓的,可这些暗卫的身手尽如此了得,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知道,如果此次苍平帝有一点反抗之意,这几个暗卫虽抵不过门外的千军万马,却可能在这房内瞬间抹了他的脖子。以那三人的身手,在暗处偷袭,御林军里根本无人能防。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父皇。”殷亘泽昂首唤了声後,瞟了一眼时贵。

  时贵微颔了颔首,将药碗呈了上去。

  殷泺柽瞧了一眼那如墨般黔黑的药汁,示意安宸端了过来。

  在殷泺柽拿过药碗的那一刹,殷亘泽暗里嘴角扬起一抹弧,只是不待人察觉,转瞬即逝。

  拿过药碗,殷泺柽没做任何犹豫,仰头一口饮尽。置下空碗,他静静地看向殷亘泽,片刻,缓缓道:“太子,你做事过急,这是你的缺点。”

  “哦?可儿臣却不这麽以为,万事已备,就该当机立断,如若踌躇不定,瞻前顾後,那麽想要得到的可能永远也拿不到。”说着,殷亘泽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身後站着的丞相,“您说对吧,太傅大人。”

  解祯跟在殷亘泽身後,从进门开始便一直垂目立在一旁,对於房中的一切仿佛置身事外,此时被太子点名,也是默然不语。

  对此,太子到是毫不在意,似也没想从解祯那得到回应,只向着殷泺柽道:“父皇,您喝了药还是回寝宫好好休息吧。”话语间不容半点拒绝。

  搁下毛笔,殷泺柽与太子对视了一眼後,起身,步出了御书房。

  “儿臣在此恭送父皇。”殷亘泽对着苍平帝的背影行了个礼後,转身看向解祯,“此次行事能如此顺利,还得多谢太傅大人,本王一定给太傅大人记一个头等功。”说着,抬手拿起时贵递呈过来的早已备好的诏书,交给解祯,道:“之後还得劳烦太傅大人了。”

  接过诏书,解祯颔首道:“微臣只是做了该做之事,无任何功劳可言,太子大可不必费心。”

  “今日已晚,太傅大人就在宫中歇息吧。”殷亘泽笑了笑,不再在此事上多言,“时贵,回东宫。”

  “谢太子,微臣恭送太子。”

  须臾,御林军便随着太子撤了个干净。

  解祯独自一人站在御书房外,望着苍平帝离去的方向,好一会才挪步离开。

  月上中天。

  白日里巍峨的宫殿在月光的轻抚下安睡着,花丛间,偶有虫声轻鸣,伴着夜风扫过树叶的“簌簌”声响,犹如噬魂小曲般,在阴暗的深宫角落回荡。

  宫墙一角,两个人影闪过,旋即消失在暗影里。

  片刻,一个压低的怒声从墙角的阴影处传来,“你说什麽!”

  “丞、丞相大人饶命啊,奴婢按大人说的,本、本来是要、要在太医院里将药换、换过的,可谁知时贵公公一、一直在那看着,奴婢实在找不到时机,所以,所以……”一个小太监瑟缩着,伏在地上磕着头,向站在墙角暗影里的人不停地求饶着,“丞相大、大人,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没用的东西!”暗影里的那人双拳紧攥着,眼里闪过暴怒,一脚将抖如筛糠的小太监踹翻在地。

  “他出事了,你也不用活着了。”伴随着冰冷话语砸地的,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噗嗤”声和一声痛苦的闷哼。

  凉风习习,带着丝淡淡的血腥味。不过丈远,便被花香轻轻抹去。

  宫墙上,树影摇曳,像是催魂的恶鬼一般,张牙舞爪。

  宫墙下,一抹修长的身影站在无光的暗影里,叫人瞧不真实。

  半晌,那身影转身离去,消失在宫墙尽头。

  月亮高高挂在树梢上,享受着夜晚的静谧。

  无人的深宫墙角,一具还带着余温的尸体渐渐被黑暗吞噬。



  ☆、章二、等待

  烛台上的蜡烛已燃过半,蜡油延着烛台滑下,滴落在桌上,凝成大大小小的蜡点,像是残烛洒下的泪珠,哀叹着将尽的命数。

  解祯披着单衣,立在窗旁,望着乾清宫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麽。平日里光彩耀人的双目,此时却如墨潭一般深邃难测。

  笼在袖内的双手紧攥着,指甲嵌入皮肉,渗着点点血丝,他竟是毫不觉痛。

  丑时三刻,殿门上响了三声後,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在解祯的身後跪下。

  那人甫一跪下,解祯沈如死水般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如何?”

  没有回身,解祯瞧也未瞧身後之人半眼,依然遥遥望着远处的宫墙,开口问道。

  “回大人,乾清宫内未点半点灯火,里面黔黑一片,宫外被太子的人守得严严实实,奴婢的人实在混不进去,也瞧不出那内里有何动静。”来人跪在解祯身後,将头深深地压向地面。

  语落,却得不到解祯丁点回应。

  华贵空旷的大殿里,即使无风,也给人一股阴冷的感觉。空气仿佛在慢慢凝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那人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好似过了许久,又或许不过须臾,头顶才传来一道清冷语声。

  “你先下去吧,那边继续让人守着。”

  “是。”心下吁了口气,那人急忙应道。

  只是在要出殿门时,稍作迟疑,看了窗边之人一眼,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麽,可最终还是未开口,又闪身退出殿外。

  听到殿门合上的轻响,解祯转过身,看了眼放在桌案上的诏书,微微阖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

  为了今日他处心积虑,眼看不过还有一步之遥。一步之遥,那人便能为他一人所有,竟是出了时贵这个岔子。

  时贵……

  缓缓睁眼,解祯将这两字在嘴里细细品了品。

  从抓药熬药到将药送至御书房外,这人居然一步未离,前前後後毫无间隙,竟是让人无从插手。

  太子年幼时,他应了那人做了太子太傅,太子也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太子并不是心思能细到如此的人。如若无此,此次也不会反被他利用。可既不是太子吩咐,那麽只能是时贵这人心思缜密,做事巨细无遗。

  抬手捏了捏鼻梁,又是一声叹息散在殿内。

  他虽然不知太子用的是什麽毒,可那人的暗卫里有擅於用毒之人,应该不会让那人轻易出事。

  可,如果……

  解祯不敢再想下去,隐在衣袖内的手,骨节攥得“喀喀”作响,也抑制不住颤抖。

  是他,是他太过自满,以为万事算计得毫无纰漏,可竟是算漏了时贵。

  桌案上的香炉里燃着龙涎香,香烟荧荧绕绕。

  夜风抚过,帐幔轻摇,带起清烟寥寥,向殿外飘去。

  在殷泺柽还是皇子之时,解祯便被父亲送入宫做了他的伴读。

  晃眼十数载,他们从年幼的稚童出落为翩翩俊郎,从主仆之义到心心相惜。只是不知何时,两人之间幼时的那份单纯之情悄悄变了色,直到发觉之时,竟已爱得痴狂。

  为了能守住两人间的情义,为了能在这残酷噬人的深宫中生存,他们使尽手段,步步为营。

  最终,殷泺柽登上龙椅,成为九五之尊。

  解祯已不是第一次留宿在宫里,殷泺柽登基初时,更为了他建了这座从义殿,以便他留宿之用。这是开国以来未曾有过的先例,有朝臣借此事弹劾,均被殷泺柽以雷霆手段压了下去。

  虽然解祯明白,殷泺柽做的那些不过是为了扫清朝堂仍有异心之人,但为了他建了从义殿却是不假,所以他心里依然是欢喜的。

  甚至,平日里需用到的物事,乾清宫里有的,从义殿里也不会少。解祯想,如果这些被那几位老臣知晓了,殷泺柽的面前怕是又要多上几份折子了。

  目光扫过殿内熟悉的一事一物,解祯倏然想道:从义殿竟有这般大吗……

  以前温暖的殿堂,今日竟是有些过於空旷寒凉。何以至此,如他这般玲珑心,又怎会想不通透。

  自嘲地笑了笑,解祯抬眼望向窗外。

  空中,几缕烟云轻轻娆娆,变幻莫测。那弯银勾在云後朦朦胧胧,忽隐忽现。

  此刻,百官已在午门外等候,解祯知道,他们等到的只会是“皇上龙体欠安,今日不早朝”的消息。

  接下来的几日也皆会如此。直到由他宣读圣旨,太子登基为止。

  在外人眼里,殷泺柽是威仪天下,勤勉为政的九五之尊;而他解祯不光是雄才大略,勤政为民的丞相大人,更是殷泺柽眼前的大红人。

  可解祯知道,这从来都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渴望的,从来就不在这深宫高墙内。

  这铜墙铁壁筑起的不是荣华富贵,至高权力,而是埋藏人心,夺人性命的万丈深渊。

  只要还在这里一天,他们所向往的,就没有一丝实现的可能。

  因此,他静静等待,最後不惜利用太子。哪怕那人会因此误会,甚至怨恨他,他也没想过要收手。

  只要能摆脱这道高墙,他相信,那人最终会明白。

  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会怕。

  怕到在御书房时,连一眼都不敢瞧向那人。怕到当时明知那碗不过是一般补药,也不敢瞧着那人喝下。旁人看来,他镇定无他,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笼在衣袖里的手,早已汗透,颤抖不止。

  即便没有抬头,他也知道,那人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

  他想过那人的无数反应,却独独没想到那人竟会如此平静。

  平静到喝下毒药都没丝毫犹豫。

  一碗他算漏了的,真正的毒药。

  而他现在能做的,惟有等。

  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再次让他扭转乾坤,掌控大局的契机。



  ☆、章三、突变

  寅时二刻,东宫。

  时贵将桌上已有些微凉的茶水又重新换成热的。

  “如何?”接过时贵递来的热茶,殷亘泽淡淡问道。

  “回太子殿下,刚刚程副统领来报,乾清宫里依然黔黑一片,毫无动静。”时贵颔首回道。

  “哦?”殷亘泽呷了口茶,随口道:“时贵,你说父皇这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

  “奴婢不敢妄自揣测。”

  “哈哈,时贵啊时贵,这时候你到是谦虚起来了。你不敢想,谁还敢替小王想。”

  “是。”时贵侧头想了想,道:“奴婢以为,太子殿下只需将乾清宫守好即可,虽然不知皇上身边有几名暗卫,可想从御林军的手下闯出去,恐怕也不是易事。何况……”顿了顿,时贵眼里闪过一道暗光,“皇上已经服了聂太医的药。”

  殷亘泽笑了笑,“不是易事?只怕,”拿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是以卵击石吧。”

  “这……”

  “时贵啊,你有时候就是顾虑太多。”

  “太子殿下教训的是。”

  “依小王看,父皇不过是在故弄玄虚,聂太医的药虽然七日後才会取人性命,可这七天里也不会让人好受。况且,你不是还在药里加了化功散吗。”

  “奴婢也相信聂太医的药,可皇上的武功到了什麽程度,谁也不知,再者,化功散毕竟是奴婢从江湖上弄来的,到底有没有用,还很难说。”

  “无妨,就算那化功散无用,父皇能用内力,但能做的也不过是拖延下毒发的时辰,想要将毒逼出来,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只怕……皇上身边有擅毒之人。”

  “哼,那有何妨。聂太医的药方可是连小王都不曾见着的,一个小小的暗卫想要在七日内琢磨出解药,不过是天方夜谭。”

  时贵看似放了心,颔首不再接话。

  殷亘泽好心情地靠在软榻上,阖眼小憩,少倾,像是想到什麽,开口嘱咐道:“对了,从义殿那边,找人看好了。”

  “是,奴婢明白。”

  见殷亘泽闭目养神,时贵又换了杯热茶,搁在软榻前的小桌上後,恭身退了出去。

  在殿门关上的那一刹,殷亘泽缓缓睁开眼睛。

  鼻间萦绕着檀香的香气,却抚不平内心隐隐地躁动。

  眯了眯眼,殷亘泽脸上尽显阴狠之色。

  父皇,你可别怪儿臣无情。

  空旷的殿堂,华贵却冰冷的摆设,殷亘泽曾经对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有一个感觉,冷。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便只有母妃的怀抱。

  曾经从母妃那里知道,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可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甚至连自己的父皇,都不曾见过。

  生为皇子,吃穿用度样样齐全,也从不缺服侍伺候的人。在下人眼里,他是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皇子,可他却觉得自己还不如母妃讲过的故事里,那些住在窄小房子里的孩子。

  至少,那里该是温暖热闹的。至少,他们有爹和娘陪伴左右。

  小小年纪的他,不知道别的皇子是不是也如这般生活着。

  不过还好,还好他还有母妃。

  可惜,那唯一的温暖也在他四岁的时候,永远地消失了。

  而他的父皇,在母妃病逝的那一天,都不曾出现过。

  他对那个被称作“父皇”的男人,曾有过向往,可在母妃离开的那天起,便只剩下怨恨了。

  一个不得皇帝宠爱的皇子,又失去了母妃的保护,让他更加感受到了这高墙内的冰冷。

  他曾以为,他会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孤独到死。

  直到那一日,他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严厉却温暖的男人。

  也是那一日,他见到了他的父皇,苍平帝。

  殷亘泽还记得很清楚。

  那日,他避过一干奴婢,偷偷溜出湘雨殿。

  殿外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是下意识的想要逃离那个困住他的冰冷牢笼。

  一个五岁多的孩童,在偌大的皇宫里,如无头苍蝇般,很快便失了方向。

  日头渐渐西沈,天边暮云重重。

  此时的他早已饥肠辘辘,浑身沾满了尘土,一张小脸也脏兮兮的。

  环顾四周,是完全没见过的地方。

  小径穿梭在说不出名的花丛树木间,隐隐消失在不远处。

  待累到不愿再动时,他便找了处草丛坐下。

  闻着淡淡的花草木香,听着园中偶飞而过的雀鸟鸣啼,让他觉得很是舒畅。

  就在他舒服得快要睡着时,一个突如而来的声音惊醒了他。

  “谁在那里?”

  猛然站起,他回身看去。却在下一瞬,整个呆住了。

  一抹修长的身影立於丛间,正微微蹙眉瞧着他。

  滚滚火烧云,在那人身後都仿佛失了颜色。

  “你是谁家的孩子?”那人见他怔愣,轻声问道:“怎麽弄得这麽脏?”

  耳畔响起温润之声,他犹如听到天外之音。

  那一刻,他怔怔望着面前的人,缓步靠近,然後蹲下身,拍打他身上的泥土。

  他就那麽直直地盯着那人瞧,完全忘了如何反应。

  “丞相大人,那位该是二皇子殿下。”

  直到一个稍显尖锐的声音忽然传来,堪堪将他唤回了魂。

  寻声望去,却撞进了一双幽暗的黑潭里,让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噤。再细细打量,那人一身明黄,不怒自威,一双眼眸黑如深潭,平静无澜,却渗着淡淡冷意。

  无需多问,他也知道那定是他的父皇苍平帝了。

  只是在与苍平帝视线相撞的那一瞬,他分明从那双深幽的眼眸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狠戾。

  “你为何会在这里?”

  冷厉的声音传来,震得他不觉抖了抖。

  那时的他,对苍平帝复杂的感觉,殷亘泽如今已有些模糊,唯有那丝惧怕还清晰明了。

  当时的他是如何回应的?

  捏了捏鼻梁,殷亘泽又陷入沈思。

  对了,当时的他迎着苍平帝的目光,咬着牙,闷不作声。

  只是那麽看着,倔强地看着。

  周身的威压越来越重,他是害怕着的,怕得忘了要如何移开视线。

  “皇上,二皇子想是贪玩偷溜出了湘雨殿,湘雨殿内的一干奴婢如今还不知二皇子已不在殿内。”

  不知过了多久,之前那道略微尖锐的声音又再度传来,才将他快要散掉的魂魄拉了回来。

  忙不迭地移开视线,微侧头,才发现说话的是苍平帝身边的一位大太监。

  “湘雨殿里都养了些吃白饭的无用之人吗!”

  厉声扬起,那位大太监躬身道了声“是”,便要转身离去。

  此时,却被身旁之人唤住,“安宸,你将亘泽送回去吧。”

  润声响起,接着身子贴上一处温暖。那人竟是不怕弄脏衣裳,将他抱了起来。

  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已被安宸抱在了怀里。

  最後,被安宸抱走时,他只是傻傻地望着那抹温暖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哪怕如此,他也仍不死心地向後望着。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那人长的很好看,他甚至觉得比自己的母妃还要美上那麽几分。虽然作为一个男人,用“好看”一词有些欠妥,可当时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

  回到湘雨殿,殿里伺候的一干人等被安宸统统换过。

  他并不在意湘雨殿里换了些什麽人,也不在意被安宸带走的那些人会有什麽下场。

  他在意的只是那日,御花园里匆匆接触到的温暖。

  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人了,却不曾想几日後,那人出现在了湘雨殿,成了他的太傅大人。

  在太傅大人的教导下,他明白了许多,也通透了许多。

  那人虽严厉,但他却是欢喜的。只是这样欢喜的日子没过上几年,那人又做回了丞相,来教导他的太傅换作了别人,只是他已习惯了叫那人太傅大人。

  再之後,他遇到了时贵,那个被别的太监欺负,却隐忍不发的时贵,被他救下後便一直跟在了他身边,一路陪他从皇子走到太子,直至如今。

  殿内香烟寥寥,忽有微风扫过,吹散了那一丝宁静。

  随着殿门一声轻响,时贵急急步入殿内,俯身在殷亘泽耳旁低语了几句。

  殷亘泽倏地睁开双眼,面上闪过狠色,略一思量後,捷足向外走去。

  寅时四刻,从义殿。

  门上急响三声,一个身影闪入殿内。

  来人身影还未稳,解祯便立时问道:“如何了?”

  那人忙跪道:“丞相大人,乾清宫内不知发生了何事,守在外处的御林军都冲了进去,似乎和皇上的人打了起来。”

  “可知详细?”

  “乾清宫现在守得越发严实了,实在瞧不清里面到底如何。”

  话音甫落,解祯便已疾步出了殿门。那人见状,急忙紧紧跟上。

  不过出殿百丈远,解祯便被一道声音绊住了脚步。

  “太傅大人,这麽急匆匆地,是要往哪处去?”

  解祯身影一滞,随即回身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臣早醒惯了,睡不着,所以出来透透气。”

  “赶巧,”殷亘泽笑着上前,“小王也睡不着,正想来与太傅大人下棋解闷,如此,太傅大人便陪小王走走吧。”

  天边渐渐泛白,不时有雀鸟鸣飞而过,风中混着花草与晨露的味道。

  殷亘泽心情颇好的欣赏着园内的景致,间或,同随在身後的解祯聊上几句。

  解祯心下虽急,面上却无显露,神色淡淡地随着殷亘泽缓步前行,偶尔回上那麽一两句。

  湖水清清,飞鸟掠过,带起圈圈涟漪,缓缓荡开。晨风徐徐,抚得绿叶“沙沙”作响。

  “本王记得,与太傅大人初见,便是在这御花园里。”殷亘泽望着不远处一片绿叶落入水中,悠悠荡起,像是想到什麽,嘴角的弧又扬起几分,“转眼,已有十多年了。”说着,回首看了解祯一眼,“不知太傅大人可还有印象?”

  被这麽一问,解祯似在回忆,微微垂眸思寻。见他不搭话,殷亘泽也不在意,到是在帮他回忆一般,继续道:“那时小王脏得像个泥团,太傅大人也没嫌弃。”

  “太子乃金枝玉叶,何来嫌弃一说。”

  殷亘泽笑了笑,未语。

  微风拂面,带着花草的香气。

  湖心上方两只鸳鸯盘旋了一阵後,落入水中,随即向着不远处的水榭划去。水榭凫在湖中,在晨雾里影影绰绰,远远望去,仿如仙子卧於云海之间,婀娜多姿。

  踩过小径,穿过曲廊,步入水榭。

  榭中轻纱微扬,投在水中的暗影缥缥缈缈,撩得一群鱼儿来回游窜。

  笑着抚过榭中桌案,殷亘泽温声道:“还记得在这里,太傅大人第一次夸赞了小王。”

  “太子聪慧过人,皇上那日更是不吝赞扬。”

  空气似有那麽一瞬凝滞。

  时贵恍如不觉,布好热茶後,复又退下。

  摸了摸杯沿,感受着温热的玉瓷在指尖划过,殷亘泽眯了眯眼,幽幽笑道:“这般说起,父皇到是时常伴在太傅大人左右啊。”眼神晦暗不明。

  “太子殿下!”解祯骤然躬身厉斥,“皇上乃君,自古只有臣事君,岂有君为臣左右之礼,望太子殿下慎言。”

  “呵呵,是,小王失言了,还望太傅大人莫怪。”

  解祯蹙了蹙眉,没再多言。

  恰此,时贵上前禀道:“太子殿下,程副统领有事禀报。”接到殷亘泽的眼神,略一点头,退了出去。少倾,一名侍卫随着时贵进入榭内。

  甫一站定,那侍卫便行礼跪道:“程誉参见太子殿下。”

  “何事?”殷亘泽也没瞧那侍卫,只呷了口茶轻声问道。

  “这……”程誉顿了顿,瞥了解祯一眼。

  “无妨,丞相大人是自己人。”

  “是。”如此,程誉也不再迟疑,言道:“太子殿下,属下办事不利,让皇上逃了出去。”

  殷亘泽放下茶杯,落桌时“叮”地一声轻响,却让程誉觉得砸在心头上,顿时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不敢呼出来。

  “太傅大人陪了小王这麽半天,也该乏了,回去歇息歇息吧。”殷亘泽面上淡淡,微一偏首,又对时贵道:“时贵,派人送太傅大人回从义殿,好生伺候着。”

  “是。”时贵应道,转身向解祯做了个“请”的手势,“丞相大人,请。”

  “谢太子殿下,臣先行告退。”解祯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程誉,出了水榭。

  待解祯走远,殷亘泽看向程誉,沈声道:“你可知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属下知罪,还望太子殿下开恩。”程誉将头紧紧压向地面,“属下已派人紧追而上,望太子殿下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属下一定不负太子殿下重望,将皇上捉拿回宫。”

  “大胆!”随着殷亘泽呵斥而起的,是茶杯落地的碎响。“啪嚓”一声,惊得榭外游鱼四下逃窜,两只鸳鸯“哦儿”叫着,往远处飞去。

  水榭内,程誉深深埋首,冷汗涔涔而下。

  “皇上现在身体抱恙,正在乾清宫里静养。你追的是夜闯皇宫,妄图行刺皇上的刺客,本王命你,一旦抓住刺客,就地正法。你可明白了?”

  “是,属下明白。”稍稍一想,程誉重重叩道:“属下一定手刃刺客。”

  “为免人心惶惶,追捕刺客时不可惊扰了百姓,你可记住了。”

  “是,属下记住了。”

  “去吧。”

  “是。”程誉行礼,疾步出了水榭。

  水榭内恢复寂静,水里的鱼儿们又慢慢聚拢来,欢闹嬉戏着。

  命人将水榭内的碎瓷收拾干净後,时贵上前,轻声道:“太子殿下,这个程誉……”说着,往程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哼,有勇无谋,莽夫也。到是野心不小,不过正因如此,小王才好用他不是。这样的人最是好掌控,不足为惧。”

  “丞相大人那边……”

  时贵的话仍是说了半头,殷亘泽这次却是沈默了。

  殷亘泽不开口,时贵也只是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候着。半晌,才听到殷亘泽的声音轻轻飘来。

  “时贵,你不了解太傅大人。”

  “是。”看着殷亘泽有些疲累之色,时贵温言询问:“太子殿下,是否回东宫歇息会?”

  “无妨。”音落,扬了扬手,示意时贵退下。

  时贵恭身颔首,退出了水榭。

  天空渐亮,空中浮云变幻。殷亘泽抬手按了按颞!,一声叹息般的呢喃自嘴中传出,转瞬被风吹散。

  “太傅大人……”



  ☆、章四、生死相随

  对於解祯,时贵总是抱着那麽几分防范,殷亘泽心里清楚。

  解祯与苍平帝之间早已不是君臣关系那麽简单,这点殷亘泽很早便已察觉。因为苍平帝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或者说故意为之更为恰当。

  苍平帝对他不喜,甚至可以说厌恶,这是殷亘泽自小就感觉到的,只是他一直都不明白,不明白父皇为何这般对他。

  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也许,苍平帝在许早之前,便看穿了他的感情,早到连他自己都还未发觉到那份感情之时。

  所以苍平帝的那些眼神,还有那许多次看似不经意的撞破,不过都是为了让他明白,那人到底是谁的。

  这些都是在他明白自己的感情後才恍然领悟的。

  最早发现自己对太傅大人的感情时,他是有过惊慌的,可在想明白那些事情後,他诧异地发现,在面对苍平帝这种如宣示主权般的态度时,他不但没有退缩的心,反而是让他不甘,让他愤怒。他知道,想从那个至高顶点上的男人身边将人抢过来,难如登天,可他却从未想过放弃。

  於是,他蛰伏忍耐。

  只是近年来,苍平帝在他面前越发的不避讳。这种挑衅一般的态度,让他忍无可忍。

  深深吸了口气,殷亘泽想,如果没有时贵,他可能早就对那个男人宣战了,然後会如飞蛾扑火一般,被烧得粉碎。

  但,终於在不久前,他等到了机会,一个能扳倒那个男人,扭转乾坤的机会。

  苍平帝自登基时起,便一直没有立後,殷亘泽知道,这是自己的父皇对太傅大人感情的一个许诺。

  殷亘泽从来没有怀疑过解祯对苍平帝的感情,解祯这麽一个有才能有抱负的人,为了苍平帝甘愿不娶,这里面放了多少深情,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他也清楚,解祯对待感情太过认真。

  他相信解祯为了大崇江山可以折腰,却绝容不下和父皇感情里的一粒沙。可解祯爱上的男人是大崇的君主,这便注定了这场感情里,太傅大人是退让的那一方。也许为了大崇江山,太傅大人可以允许父皇纳妃生子,但是後位却是这感情里的最後底线。

  所以在他出使江南,遇到素胤时,他想,也许机会来了。

  他初遇素胤,正值她被一群纨绔纠缠的时候,他上前为她解了围。不得不说,素胤是个妙人,就连他初见她时,心尖都难免荡了一荡。他曾想,只要素胤愿意,这世上大抵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拒绝得了她。

  於是,他将素胤带回了京城,甚至按照苍平帝的喜好调教了一段时日。然後,让她成为了送选的秀女。

  果不其然,苍平帝一眼就相中了素胤,第二日便封了妃。不过月余,便隐隐有了要立後的消息。

  之後,他去找了太傅大人。

  以解祯的性情,必然容忍不了苍平帝的背弃。他利用了这点去游说解祯。果然,那人如他所想,同意助他一臂之力。

  他清楚,太傅大人一旦站到了他这边,那麽将苍平帝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便指日可待。

  而在解祯同意的那一刻起,他知道,他赢了,在这场感情里,他会是最後的赢家。因为以苍平帝这般的人,是绝对不会原谅背叛自己的人的。

  他不怕他们之间还能有什麽。只是,他想要真正得到太傅大人,那麽苍平帝必不能活。只要苍平帝不在了,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得到那个人。

  他还有很长的时间。

  “……殿下,太子殿下……”

  时贵的声音将殷亘泽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太子殿下,该用早膳了。”

  殷亘泽让时贵将早膳直接布在了水榭内。用完膳,随口问道:“那些大臣如何了?”

  “回太子殿下,大臣们对皇上抱恙一事均未起疑,几个想要探视的老臣也都被丞相大人挡了回去。”

  “哈哈,小王不就说嘛,要想摆平那帮老臣,还得太傅大人出马。”

  七日後,苍平帝崩,举国哀悼。

  太子殷亘泽登基为帝。

  阴云压顶,倾盆大雨伴着电闪雷鸣而至。

  时贵看了一眼站在廊下观雨的殷亘泽,上前道:“皇上,回屋吧,莫叫雨水湿了衣裳。”

  殷亘泽笑笑,转身进了养心殿。

  这几日,殷亘泽一直保持着好心情,就连连日来的大雨都没能影响分毫。

  接过时贵递来的热茶,殷亘泽道:“时贵,你去准备准备,明日朕要出宫,微服私访。”

  话出突然,时贵稍怔下後,道:“是。”

  正要转身退下,又被殷亘泽叫住。

  “对了,通知丞相大人,明日随朕一起出巡。”

  “是。”时贵微皱了皱眉,应声退下。

  听着殿外雨打屋檐的声音,殷亘泽想到几日前接到程誉传来的消息,不禁喜上眉梢。

  ──刺客至断魂崖,终逼落於忘川。

  归途镇位於京城西南三千里外。

  镇外有条河,河水湍急,且常年阴寒,即便是三伏天,也依然寒凉刺骨,凡落入此河,皆无生还。

  故,得名忘川。

  忘川之水,有去无回。

  那日,天高气清。归途镇外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进城沿街转了几个弯,马车在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

  马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位锦衣少年。少年约莫舞象之年,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少年老成的味道,只是不经意间又透着一丝稚气。

  只瞧马车,跑堂的小二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出门,再见马车上下来的人,眼睛更是亮了亮。将手里的布巾往肩上一甩,急忙迎了上去。

  “诶,客官,您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啊?”

  少年立於门口,将客栈大致扫视了一圈,“看上去还不错。”说着,才向着小二微微笑道:“准备几间上房,公子我要住着舒坦了,自然少不了你的赏钱。”

  “诶,好!您这边请。”小二两眼亮闪闪地领着几人往客栈楼上走,“客官,不是我说大话,在这归途镇,您还真找不出第二家能比得过我们……”

  小二领着少年,侃侃而谈。少年也不嫌他聒噪,只是笑吟吟地听着。等到了房门口,小二已是从客栈侃到了三里外的城隍庙。

  “时贵。”少年侧头唤了声。

  这时,一位长相颇为俊秀的男人从几人里走了出来,掏了粒碎银递给小二,“劳烦小二哥了。”这人声音些微轻细,却并不刺耳。

  “哪里哪里,几位赶路也该累了,我这就不打扰几位休息了,您几位有事再喊我。”忙将碎银揣入怀里,小二识趣地下了楼。

  “赶了几日路,先生也乏了,先歇息会吧。”少年回身对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神色淡淡的清俊男子道:“一会儿让店家准备几个好菜让先生尝尝。”说罢,转身进了中间的房。

  被唤作时贵的男人随在少年身後,一同进了中间的房。那位着月白长衫的男子微一颔首,进了左边的房间。余下的两个侍卫模样的男人住进了右边的房间。

  掩好门,时贵给少年沏了热茶,又将房间细细整理了一番後,道:“皇上,程副统领还在客栈外候着。”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大崇当今圣上殷亘泽。

  “不急,让他在等会儿。”呷了口茶,殷亘泽勾起嘴角笑了笑,“你去吩咐店家做几道小菜,一会喊了太傅大人过来用饭。”

  “是。”

  到客栈厨房招呼着做了几个小菜,时贵敲响了解祯的房门。

  隔了小会,房门打开,解祯站在门内询问地看着时贵。

  “先生,公子叫您过去一起用饭。”

  随着时贵到殷亘泽房里用过了饭,解祯开口告退。还未出房门,又被殷亘泽叫住。

  “明日无事,先生陪我出去转转吧。”

  待解祯回了房,殷亘泽命人将桌子收拾干净後,这才让时贵将等在客栈外的程誉喊了进来。

  房里,殷亘泽让时贵燃了檀香,清香缭绕,令人心旷神怡。

  殷亘泽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睨了一眼跪在房中的程誉,听着他细说着这些时日来的事情。

  “属下几人一直追着刺客到了这归途镇,後来刺客逃向断魂崖,被属下几人逼至崖边,属下本想擒住刺客,不想那刺客最後竟跳下了断魂崖。”说着,程誉重叩於地,“属下办事不利,还望皇上赐罪。”

  “赐罪?赐什麽罪?”

  “属下未能手刃刺客。”

  “哈哈,那刺客心高气傲,又怎会忍受死於你手。”

  程誉屏息,额头死死抵在地上。

  “虽然你没能手刃刺客,不过这次的事情,你办得也算不错。朕不但不会罚你,还要好好赏赐与你。”

  “谢皇上开恩,属下本是带罪立功,不敢再求赏赐。”

  “呵呵,放心,朕也不是什麽严苛之人,等回了京,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皇上。”

  华灯初上,远处隐隐传来丝竹调笑声。

  天空几颗星子闪烁着微光。

  解祯立在窗边,望着远方黑压压的山脉,脸色苍白无光。

  门上忽然传来轻响,解祯紧蹙眉头看了一眼,伸手按了按额头,少倾,再抬起头来时,已恢复了白日里的淡漠模样。

  打开门,便见时贵在门外颔首道:“先生,公子听闻这镇上夜市不错,想邀您一同前去转转。”

  皱了皱眉,解祯回礼道:“公公,劳烦您向皇上转达一声,臣有些不适,恕臣不能陪同前往,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这……”

  时贵还未开口,殷亘泽的声音突然从後方传了过来。

  “太傅大人既是身体不适,朕又怎会怪罪。”殷亘泽说着,直接步入解祯房内。

  将殷亘泽让入房内,解朕躬身行礼道:“谢皇上。”

  在桌边坐下,殷亘泽对着时贵道:“时贵,去请个大夫来给太傅大人瞧瞧。”

  “不必劳烦了,臣只是有些水土不服,休息一晚,便无事了。”解祯微一倾身,拒绝道。

  殷亘泽看了解祯一眼,又向时贵道:“那就去给太傅大人沏壶安神茶来。”

  “是。”时贵退出房外,将房门掩了起来。

  明月挂上树梢,星点子在黔黑的夜幕下争相辉映。远处,丝竹声依旧不断地隐隐传来,飘飘忽忽。

  “这里不在宫中,太傅大人不必拘礼,坐下吧。”

  解祯沈吟一瞬,道:“皇上,臣早已不是皇上的太傅了。”

  嘴角带起的弧稍僵了僵,殷亘泽瞟向解祯,眼里看不透的暗光悄悄流转。曲指在桌上叩了两下,殷亘泽开口唤了两字,“思君。”

  “皇上!”解祯倏然跪地,肃声道。

  “怎麽?朕不能这麽叫你?”

  “皇上想要如何称呼臣,臣无可置喙,但臣还望皇上能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实,被人说道。”

  殷亘泽放在桌上的手紧紧一攥,双目微眯,厉色在瞳中闪过。

  落人口实?哼,不过是以表字唤你,就算失仪了吗?苍平帝能这麽叫你,朕就不能吗!

  房中一阵静默。

  忽地,门上传来几声轻叩,随即时贵推门而入。向两人微行了个礼後,将手中的安神茶置在桌上。

  不,是他过急了。殷亘泽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待睁开双目,又是和颜悦色。

  “太傅大人既然不适,便早些休息吧,朕就不再打扰太傅大人休息了,明日可还要起早。”说罢,与时贵一同回了房。

  房间里,时贵一边替殷亘泽更衣,一边问道:“皇上,您明日真要带丞相大人一同上断魂崖?”

  “自然。”

  “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

  “哦?有何不妥?”

  “这……”时贵顿了顿,迟疑道:“如果,丞相大人……”

  如果丞相大人触景伤情,一时想不开跳了崖……

  时贵未将後话说出,只静静地看着殷亘泽。

  殷亘泽自然懂他的意思,微笑了笑,道:“不会,太傅大人不会是为了儿女情长,而弃国家大任於不顾之人。伤心必然再所难免,但绝不会有轻生之念。”

  会带解祯来此,不过是为了将苍平帝从他心里拔去。殷亘泽不过是想让解祯明白,苍平帝已经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且永远都不可能再出现。他要断了谢祯心里的念想,哪怕只有一丝火苗,也要掐得干干净净。

  他也不会在意解祯此时的冷淡,大崇江山都已在他手,还有什麽是他得不到的呢。他不急,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翌日,殷亘泽一早便带着解祯几人出了客栈,往断魂崖而去。

  归途镇外山脉连绵,山势险峻,尤以断魂崖为最。

  断魂崖在归途镇往南五里处,高崖万丈,直耸云间。崖底,忘川河水,湍流不息。

  程誉领着几人来到当日苍平帝落崖之处。眼见殷亘泽还往崖边走,急忙上前拦道:“皇上,崖边湿滑,不可太过靠近。”

  殷亘泽往崖边瞅了瞅。

  草叶带着晨露在风中摇摆,露珠儿从叶尖坠下,落入泥中消失不见。仔细看去,有那麽一处的草叶有些纷乱,歪歪倒倒的与湿泥混在一起。

  那里估计便是苍平帝跳崖之处。殷亘泽想着,再环顾四周,乱石杂丛间也都还留着些许打斗痕迹。

  停在崖边丈远处,殷亘泽轻笑着往崖下望。

  解祯却是未缓脚步,径直走到崖边方停,正正站在那处泥草混乱之地。任由劲风刮过,扬起衣袍,他却好似无觉一般,怔怔望着崖下。

  崖下云雾如烟,缥缥缈缈,一眼望不到底。

  看着那人被风带起的衣袍,如墨的长发纠缠其间,殷亘泽有那麽一瞬的恍惚,那人仿佛要乘风而下一般,忙定睛再看,那人依旧安好地立在那里,未动分毫。

  心下吁了口气,旋即又蹙了蹙眉,有些着恼自己过於紧张。抬眼再看解祯,那人仍是立在那里未动。由於背对着这边,让人看不到面上神色。

  殷亘泽有些不耐地道:“这里景色虽然怡人,风却是大了些。”

  “皇上,不如还是回镇上转转罢。”时贵在旁适时道。

  “也好,太傅大人……”

  不等殷亘泽说完,解祯陡然打断道:“皇上,臣还想在这边待一会,望皇上恩准。”

  “皇上……”时贵似想说些什麽,却被殷亘泽抬手制止了。

  “……好,”殷亘泽深吸了口气,道:“朕准了,只是这里风大,太傅大人也莫要久待。”

  朕现在给你时间,让你好好怀念,不过,这是你最後一次机会,一旦回京,朕将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想着,殷亘泽回身往山下走去。

  只是未走出几步,身後便传来轻微声响,随即时贵的惊叫声骤然响起。

  “不好了,丞相大人!”

  殷亘泽心下一紧,蓦地转身,却只瞥见一角月白在崖边一晃,消失不见。

  “不──!太傅大人!”撕心裂肺声遽然响起。

  时贵与程誉惊醒,忙紧紧拽住欲往崖边冲去的殷亘泽。

  “皇上,那边太危险了,不可过去啊!”

  “你们放开朕!太傅大人,太傅大人……”

  片刻,殷亘泽渐渐力竭,缓缓跪倒在地。

  “皇上!”时贵想将殷亘泽拉起,怎奈他浑身失力,如何也拉不起来。

  那一刻,殷亘泽才明白,是他想岔了。

  让解祯甘之如饴鞠躬尽瘁的不是大崇江山,而是苍平帝的江山。

  只是苍平帝的江山。



  ☆、章五、失而复得

  解祯自从收到殷泺柽坠崖的消息,便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他整夜整夜的处理公务,直到身体实在挨不住了,才会在榻上躺下,眯上那麽一会,却也总是恍恍惚惚睡不塌实。

  朦胧中,总是能见两个稚嫩少年,开心地坐在湖畔,谈笑风声。转眼,璀璨星空下,已经脱掉稚气的两人相拥而眠。刹那,又见河水湍急而过,一人从河水里钻出,面孔狰狞地向他走来,大声质问着,“为什麽!为什麽这麽对我!”那声音仿如地狱烈鬼。

  每每至此,解祯总是乍然惊醒,冷汗浃身。之後,便又是一夜无眠。

  不过,已经无碍了,解祯想。

  狂风在耳畔呼啸,解祯闭着双眼,放松身体感受着急坠,心里异常平静。

  离韶,等我。

  忽地,解祯感觉腰间一紧,一股大力将他向崖壁拉去,下一瞬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紧接着倒地,被人搂着在地上滚了两圈。

  尖利的小石子磕在身上,让他不觉闷哼出声。

  那人将他稳稳地护在怀里,直到稳住身形,仍是紧紧搂住不放。

  解祯趴在那人怀里,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双眼紧闭,迟迟不敢睁开。

  直到头顶上方传来一抹沈音。

  “有摔到哪吗?”声音里带着宠溺与心疼,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音落,怀里的人竟是抖得更厉害了。双手大致在解祯身上检查了一番,确定他没有受伤後,那人开口温柔地哄劝,“思君,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双手紧紧攥着面前人的衣裳,解祯猛地摇头。

  那人捧住解祯的脸颊,入手的是一片湿润,强硬地将他的脸庞抬起,男人心疼地吻掉解祯眼角坠下的泪珠,随後将他的头按在颈间,轻声哄道:“乖,思君,不哭了,不哭了啊……”说着,亲了亲解祯鬓边的细发,“抱歉,这段日子苦了你了。”

  男人的温言软语让解祯觉得越发委屈,最後竟如小孩子一般哭倒在男人的怀里。男人拍着他的背,任由着他发泄。

  日头渐渐上升,阳光探入洞口,洒下片片金黄。

  洞内,哭声渐缓,间或,仍有啜泣声飘出。

  解祯趴在男人身上,哭得有些脱力。

  鼻间是早已熟悉的味道,拥着自己的是依旧温暖的怀抱,耳畔是强有力的心跳声。解祯抽了抽鼻子,缓缓抬起头。睁眼去看,泪水却糊了视线,抬手揉了揉眼睛,待放手再瞧,那人丰神俊朗的面容即刻跳入眼帘。

  跋扈的浓眉,炯然有神的双眸,略薄的唇角扬着几分弧,正含笑回望着他。那笑里有怜惜,还有满满的温柔。

  “……离韶……”堪止的泪水不禁又涌了出来。

  这人还活着。

  他的君主,他的殷泺柽,他的离韶……还好好的活着。

  “嗯,我在。”

  “离韶……”

  “嗯。”

  “离韶。”

  “嗯。我在,我在这里。”殷泺柽一遍遍地应着,擦去解祯脸上的泪,“乖,不哭了。”

  殷泺柽话音刚落,解祯就亲上了那两片薄唇。

  亲吻有些迫不及待,毫无章法。即使磕痛了嘴角,殷泺柽也就那麽由着解祯胡乱亲着。少顷,他微微张嘴,探出舌,引导着解祯的那抹温润入口,一阵吮吸掠夺。

  逐渐加深的亲吻让解祯有点喘不过气,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拉开分毫。

  “嗯……”喘息声在洞中渐起,解祯急不可耐地撕扯着殷泺柽的衣裳。可那衣裳好似与他作对一般,越是急切越是解不开来。

  羞恼之际,一双带着薄茧,温暖有力的双手附了上来,带领着他将衣衫一一褪尽。

  解祯稍稍抬起头,脸颊上浮着淡淡的粉,氤氲着雾气的双目渴求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殷泺柽,“嗯啊……离韶……哈……”

  将身上的人带起坐稳,殷泺柽双手游移在解祯滑润的肌肤上,细吻从耳上一路向下来到胸前,留下点点红痕。张口,叼住一边已有些硬立的小小果实,便是一阵扯咬舔吮。

  “啊……”解祯不自觉地向後仰起,将乳尖更是往殷泺柽嘴里又送入了几分。

  两人身前的欲望早已热涨硬挺,解祯一手搭在殷泺柽颈後,一手向他身下摸去。

  “嗯……”在解祯的手触上欲望的那一刻,殷泺柽闷哼一声,鼻间的喘息又加重了些,“思君……思君……”

  一手抚上解祯另一边遭到冷落的乳粒,一手沿着他的後腰缓缓向下探去。

  只是不待殷泺柽触到那处,解祯已扶住他那滚烫的物事,抬腰对准後方密处便要往下坐。

  殷泺柽一惊,急忙撑住解祯的腰,“思君!不行,这样你会受伤的。”

  “无……嗯……无妨,离韶……进、进来……”仿佛要确认什麽似的,解祯执拗的要往下坐。

  “思君,等一会,这样会伤着。”殷泺柽一手紧紧揽住解祯,一手在他的欲望上套弄了两下,沾了些顶端吐出的津液,来到後方,帮他做着扩张。

  只是最後还是没能拗过解祯,只得无奈地抽出手指。

  解祯对着殷泺柽的硬挺,腰部向下一沈,便将顶端吞了进去。

  没有充分的扩张,进入异常艰难。可解祯却是不管不顾,忍着後方撕裂般的疼痛,咬着牙往下坐。

  一声叹息在洞内散开,殷泺柽紧紧地搂扶着解祯,就怕他一个傻劲,直接坐了下去。可身上的人却始终和他较着劲。

  进入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待将殷泺柽的欲望全部纳入体内时,解祯已是冷汗淋漓。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坠落在两人紧贴的肌肤之间。

  後方已痛得有些麻木,却让解祯觉得塌实。

  自己刻入心尖的人,现在就在他的面前,紧紧抱着他,深深埋在他的体内,肌肤上传来的热暖和那处传来的隐隐脉动,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欢喜。

  “离韶……”解祯轻唤一声,抬腰缓慢地动了起来。

  交合之处,鲜红的液体缓缓流下,却让吞吐的动作顺畅了许多,解祯一下比一下利落地起伏着。

  “思君,思君……”

  耳畔一遍遍的轻唤,挑动着体内的欲望,堪比媚药更甚,刺激着情动。

  思君,思君,相思只为君。

  艳阳将洞口照得明亮,微风卷入洞内,带着一丝清凉。

  似是痛苦似是愉悦的轻吟伴着粗喘在洞内萦绕不断。淫糜的撞击、攀升的欲望,将偶进洞里的那丝清凉彻底淹没。

  已泄过一次的解祯有些无力地挂在殷泺柽的肩头,由着对方在他体内上下挺动。

  “啊啊啊……离韶……哈啊……啊嗯……”暧昧地呻吟从嘴角泻出,撩拨着炽热的欲望。

  殷泺柽揉捏着解祯双臀的手倏地收紧了些,身下的挺动越来越快。

  解祯涣散的双瞳遽然一缩,他知道这是殷泺柽将要泄精的前兆。像是生怕体内那物会撤出一般,解祯使力紧紧绞住在体内抽动着的狰狞欲望,搂住殷泺柽,急道:“给我,离韶……啊……给我,都给我……哈啊……”声音里带着轻泣。

  “嗯……”突然的紧绞让殷泺柽低哼一声,心下闪过诧异,侧首亲了亲解祯,安抚道:“你的,都是你的,以後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思君。”

  龙阳无後,可江山不可无後。

  身为帝王,即便手段再过狠戾强硬,只要身在那围城之内,就有不得不屈从的时候。

  由此,殷泺柽对於几位老臣借着规矩往他後宫里塞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只是这人进了宫,便由不得他们置喙了。

  每当入夜,本应在妃子寝宫的殷泺柽,总会出现在从义殿。与解祯一番云雨,却每到泄精之际,便会退出他体外,将龙精释放到准备好的储具内。之後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妃子的寝宫,再用内力将龙精推入早已被迷晕的妃子体内。

  除了身边几人,没人知道後宫佳丽,从未被殷泺柽碰过。

  是以,在外人看来流连於温柔香里的殷泺柽,诞下的皇子皇女却只有寥寥四人。对於殷泺柽来说,如此,便已足够。

  也许对那些女人来说,殷泺柽过於无情残忍,可他却不在乎,他所在乎的,惟此一人。

  他知道,纵使他真的与後宫里的女人有些什麽,这人也不会说些什麽,可他就是不愿委屈了他。

  只是,即便如此,这人果然还是会在意。

  殷泺柽叹息着,在解祯体内泄了出来。

  感受着体内深处的浓稠液体,解祯仿如被烫到一般,惊叫出声,随即也跟着泄了出来。高潮过後,疲累随之而来。连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如泻了闸的洪水,狂猛卷来。

  解祯眼前一黑,嘤呤一声,昏睡过去。

  将解祯抱到洞内的软垫上,殷泺柽从一角的瓦罐里倒了些水,沾湿了帕巾,将解祯身上的黏液一一擦去。待清到後方时,殷泺柽眉头拧到了一起。

  略带腥红的黏液从红肿不堪的後穴内缓缓流出。

  到底还是受伤了。探手轻轻一碰,便换来那人的一声痛苦低吟。

  小心翼翼地将解祯体内的浊液清理干净,又拧了布巾将他渗出的冷汗擦干,再给他上了药後,解祯皱着的眉才渐渐松了开来。

  看着解祯放松的睡颜,殷泺柽在他身边躺了下来。未待伸手,解祯便靠了过来。

  伸手将人圈住,殷泺柽看着解祯笑得满足。

  洞外,夕阳将天空染得艳红,时而有鸟群长鸣飞过,如诗画一般,宁静而美好。



  ☆、章六、海阔天空

  解祯醒来时,洞外霞红一片,火烧云滚滚而来。

  “醒了?”略沈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解祯眨了眨惺忪的眼睛,仰头看去。

  殷泺柽躺在他身边,一手撑着头,一手将他揽在怀里,看着他的一双眼里载满温柔。

  往殷泺柽怀里又蹭了蹭,解祯耷拉着眼皮,像是又要睡去。

  “离韶……”解祯轻唤一声後,又阖上了双眼。

  “嗯。”殷泺柽应声,抚上解祯眼下的青灰,心疼不已。

  连日的无眠,加之失而复得的惊喜,随之又是一番云雨,终是让解祯累到了,这一睡便是两日。

  只是两日来的睡眠仍抹不掉他眼下的青灰与憔悴。

  “我们什麽时候离开?”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不堪,但解祯却未再睡着。

  “等你感觉好些了,我们就上去。”殷泺柽亲了亲解祯的发顶,道。

  “嗯。”又向殷泺柽怀里拱了拱,解祯环上他的腰,让两人贴得更紧了些。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枕在殷泺柽坚实的胸膛上,解祯半睁着眼往洞外望。

  暮云如浪,托着一轮火红玉盘嵌在洞口,静美如画。

  “你是如何发现这处的?”

  “白露有次外出,偶然发现的这处。”

  解祯静静地望着那露出原貌的太阳,不知想到什麽,嘴角勾起一抹弧。

  “在想什麽?”殷泺柽搂着解祯靠在石壁上,轻轻顺着他的长发。

  “想起以前我们一起看夕阳……”

  清清湖水边,还是舞象之年的他们,也是这般相依相偎着,邀望夕阳无限好。

  “还记得那时我问了你什麽吗?”

  “嗯,记得。”

  那时,靠在殷泺柽怀里,解祯问他,如果能摆脱这高墙,你最想做什麽?

  “我最想做的,是与所爱之人踏遍南北,海阔天空。”说着,殷泺柽亲了解祯发顶一下,“现在,终於实现了。”

  稍顿了下,他又问解祯,“你呢?”

  那日,殷泺柽之後也问了解祯。当时,解祯偎在他的怀里,但笑不语。

  “嗯。”

  他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人。

  他机关算尽,狠厉无情,求的,惟此一人。

  不是属於大崇江山的殷泺柽,而是属於他的离韶。

  只是属於他的离韶。

  抱在殷泺柽腰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解祯笑如尝蜜。

  看着怀里的人笑得似孩童一般,殷泺柽也心满意足地笑着。恰如那日,两人相拥笑看夕阳,只是那日的笑带着无奈与幢憬,而今时今日,尽是欢喜与满足。

  後,有史记载,大崇祈德元年,丞相解祯随帝出巡,然,回途偶染恶疾,不治而终,举国上下,万民同哀。

  江南小镇,鱼水之乡,老船翁摇着渡船高歌而过。

  水岸边,绿荫下,有游人相携笑望。

  待那船翁远去,那两位游人沿着河岸向镇外缓步而行,一路花香水清,绿柳成荫。

  镇外西南方有一竹林,漫步其中,隐约可见竹林深处有一小筑,近看,上书“雅竹阁”。

  那两位游人谈笑之间正是向着雅竹阁走去。

  “累吗?”

  “不累,到是这里景色甚美,我都不愿走了。”

  “不愿走,那便多留几日。等你什麽时候厌了,我们再去别处游玩。”

  “好,对了,昨日那桂花糕在哪买的,挺好吃的。”

  “喜欢就让安宸再去买些回来。”

  “你再这麽依我,可要把我给宠坏了。”

  “哈哈,不怕。”

  林中有鸟展翅鸣过,与那朗朗笑声交织在一起,荡在林中,久久不曾散去。

  ──正文完──



  ☆、番外 师父

  御花园里,!紫嫣红,美不胜收。

  园中有处桃林,此时,枝头上的桃花争相艳放。和风扫过,带起片片粉瓣,漫舞其间,刹那,天地被那粉艳浸染,美得让人窒息。

  花雨下,枝头上,有鸟儿们在肆意歌唱,好生惬意。

  忽然,一声叫骂,惊得枝上鸟儿们在林中乱窜,最後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寻声看去,却见林中道旁,两个年岁稍长的太监,正对一个小太监拳脚相向,其中一个嘴里还大声谩骂着。

  那被揍倒在地的小太监,只是卷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脑袋,任他们打骂,也不还手。只是,那被挡在胳膊下无人瞧见的双目里,透着一丝不屈与狠戾。

  “你们在做什麽?”一道声音凭空插入。

  谩骂与踢打,在两个太监侧首之际,戛然而止。旋即,两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着来人叩道:“奴、奴婢见过安大公公。”伏在地上的身子抖如筛糠。

  “哟,怎麽?”那位安公公像是瞧见什麽趣事,笑起来道:“刚刚不还气焰嚣张麽,怎麽这会见了咱家就是这般模样了。”

  这人面上话里均带了笑,却是听得那两位太监硬生生地出了一身冷汗。

  缩在地上的小太监,这时也爬了起来,偷瞧了眼来人,眼珠子转了转,叩首道:“奴婢见过安大公公。”

  起先听到那两位太监叫人时,他心下就生过诧异。偷眼一瞧,更是有些惊诧。

  虽然从未见过,他却知道这位就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安宸。在这宫里无人不识安宸,只是如他们这种杂房里的小太监想要见上一面,几是不可能的。

  宫里的太监们之间耍心机使恶几乎是常事,即便有路过的大太监看见,也大抵是不管的,更有甚者,还会在一边瞧戏。所以,他诧异的是,这安大公公竟也是会管闲事的麽。

  他正兀自想着,安宸的声音又幽幽传来。

  “唉,在这宫里谁都不容易,大家同是奴婢,又何苦相难呢。”

  “奴婢知错了,还请大公公饶了奴婢这一次罢。”那两位太监忙磕头求饶。

  “行了,咱家也没说要把你们怎麽样了不是,只是……”安宸睨了地上两人一眼,“若是以後又叫咱家瞧见你们欺负人,可就别怪咱家严苛了。”

  “是是,谢谢大公公,谢谢大公公。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

  “好了,你俩该干什麽干什麽去吧,这宫里细事多着呢,可容不得你俩在这摸鱼。”

  两位太监见得了赦,急忙叩谢後,匆匆离去。

  见那两人走远,安宸转头看了看依然跪在地上的小太监。

  看了好一会,颇有几分赞赏道:“小小年纪便学会隐忍,不错,是个可造之才。”说着,转身迈步,“不过可惜了,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闻此,小太监猛地抬头望向安宸。

  安宸继续向前走着,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想要在这宫里安活,就得会藏,哪怕细微到一个表情,或是一瞬间的眼神,都有可能让你万劫不复。”

  小太监失了魂般,怔怔地望着已走出丈远的安宸,半晌回不过神来。

  待反应过来时,安宸已消失在转角处,不见身影。小太监急忙爬起来,往着安宸离开的地方追了过去。

  “大公公,”小太监追上安宸,“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安大公公,请让奴婢跟着您罢。”

  “你叫什麽?”安宸望着他笑问。

  “回大公公,”小太监抬起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道:“奴婢叫时贵。”

  那日,风清云朗,桃花妖娆,灼灼芳华。

  “时贵公公,时贵公公……”

  被耳边的轻唤叫醒,时贵睁眼瞧了瞧榻旁的宝华,“怎麽?”

  “时贵公公,皇上这会找您呢。”

  “什麽时候的事了?”时贵忙起身,问道。

  宝华上前替他整了整衣裳,道:“没耽搁,皇上那边一叫,奴婢就过来找您了,才唤您,您就醒了。”

  “嗯。”时贵点点头,抬步向外走去。

  一路跟在他身後的宝华,瞧着他脸上淡淡的笑意,忍不住开口道:“公公可是梦到什麽好事了?”

  “嗯?”

  “奴婢刚刚瞧您梦里都在笑呐。”

  “是吗?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那也一定是喜事。”

  “是罢。”

  喜事吗?时贵想,到也真是他人生第一大喜贵事了。

  那日,安宸自然没有收他。他本是有些失落的,可後来他发现,三不五时的总能在园子里无人的地方不期然地撞见安宸,到是安宸每次都如没看到他一般,兀自对着朗空自言自语地说上那麽几句。几次下来,机灵如他,又怎会不明白安宸的意思。

  再後来,某天晚上,他被一个没见过的小太监叫了出去。那小太监将他领到一处无人的荒凉殿前,就独自离开了。他起先很是疑惑,後来推门入殿,才发现内间里有隐隐光亮。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内间的门,豁然发现,安宸靠坐在内殿正中的软榻上。

  脚下疾步赶着路,时贵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那晚,安宸收了他。

  实至今日,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安宸甫一开口,便让他惊喜万分。当时,他只知道一个劲地磕着头,喊着,“谢大公公。”

  “别叫什麽大公公了,听着生疏。”

  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认真想了会後,有些不确定地唤了声,“义父……?”

  宫里有些大太监,喜欢收义子,他是听过的。

  “咳,什麽义父不义父的,别整这些名堂,我们这些阉人,整些这个,可不是讽刺麽。”

  “那……”当下,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怕喊得不对,惹恼了安宸,这事指不定就黄了。

  “你就叫声师父吧。这个我听着亲切也舒坦。”

  “是,师父。”听罢,他笑着大声应道,给安宸敬了茶,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从那日起,安宸便成了他的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年幼时将他送进宫里的亲生父亲,他已经不记得长什麽样子了,可那时起他便想,对安宸,他会比自己的父亲更加敬重。

  养心殿。

  时贵在门上敲了几下,喊了声“皇上”,得到应声後,推门入内。宝华在後将殿门阖上,便站在门外候着。

  估摸过了盏茶时间,时贵就退了出来,带上殿门,又往回走。

  “你先回去准备准备,我晚些时候要出宫办点事。”走着,时贵侧头对跟在身後的宝华道。

  “是。”宝华应声,先行往西苑跑去。

  望着宝华跑远的背影,时贵想,他当年被还是皇子的祈德帝要到身边时,也约莫是这个年纪吧。

  宝华跟在他身边也有好些年头了,人虽机灵,可性子却有些单纯。在这宫里,愚顿或还有可能活下来,可单纯的,必然活不长久。

  对了,当年的他,是个什麽模样呢?

  望着不远处一只杜鹃从枝头飞过,时贵细细地想着。那时的他,不仅使计让年纪不大的祈德帝将他从欺负着他的太监手中救下,还让他开口要了他,从此留在殷亘泽身边伺候。

  他看着苍平帝一步一步将殷亘泽引入局中,虽然中间出了个解祯,让他有些意外,可苍平帝未说什麽,他自然不疑有他。直到最後,他心惊,苍平帝居然能将解祯都算得如此通透。这样的苍平帝,强得令人害怕,年轻的祈德帝又要如何赢他。

  想到此,时贵笑了笑。叹了口气,又想回宝华。

  他当初会收了宝华,让他跟着自己,到不是因为他心慈,大概不过是在这泥潭里待久了,总有点那麽幢憬白净美好的事物罢。

  摇了摇头,待他回过神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那片桃林。

  只是,桃花依旧,人面已全非。

  不知师父现在可安好,是否过得舒心。

  艳阳高照,和风醺醺。

  时贵领着宝华,在一路太监宫女们的行礼下,往玄武门走去。

  到了宫门处,守门的将士迎了过来,略一行礼,道:“时大总管,又出宫给皇上办事啊?”

  “嗯。”

  “时大总管辛苦了,若是晚了,小的给您留着门。”

  “那就有劳王将领了。”

  “哪里哪里,都是给皇上办事的,哪有什麽有劳不有劳的,到是时大总管客气了。”

  略微一笑,时贵带着宝华出了玄武门。

  走出十多丈远,宝华回头瞧了眼还站在门内往外望的王冬生,道:“时贵公公,我总觉得那人的眼神怪怪的。”

  傻孩子,那可不是人家瞧上你了麽。侧头看了看宝华,眉清目秀,确实长了副招人疼的模样。时贵想着,对宝华道:“宝华啊,以後你再瞧见这人,有多远就绕多远。”

  心下冷哼道:若是真心实意到也罢了,让他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是只想把宝华当成玩物,那可别怪他时贵无情。

  街道旁,商贩朗声叫卖。

  宝华从这个小摊逛到那个小摊,两眼亮闪闪地盯着摊上的那些新奇小玩意瞧。

  时贵看着他蹿来蹿去的身影,笑得纵容,想着正事既已办完,就让这孩子放会风好了。

  蓦地,一道人影霍然闪过,消失在街旁的小巷内。时贵心下一惊,面上却依旧如常,瞧了眼依旧兴致高昂,流连在摊前的宝华後,若无其事地穿过人群,拐进了小巷。

  沿着小巷拐了两个弯,时贵停了下来。

  小巷里寂静无声,没有半个人影。时贵立在巷子里,静静地等着。

  片刻,身後传来跫音,接着有人唤了他一声,“时贵。”

  “师父。”时贵大喜,转身叩首道。

  “近来可好?”

  “安好。”时贵抬头看,安宸站在巷中望着他温和地笑。

  此刻再见安宸,比起在宫里时,多了分洒脱与安详。即使不用问,时贵也知师父过得很好。

  “师父此次来京,可是有事?”

  “无事,好久没瞧见你了,所以过来看看。”安宸缓缓说道:“顺便再替老爷带个话。”

  “师父请讲。”知他口中的“老爷”便是苍平帝,时贵又伏下身道。

  “好好照顾皇上。”

  时贵一怔,随即郑重应道:“是。”

  “好了,起来吧,这里不是宫里,你也不必拘礼。”说罢,拉起时贵,仔细瞧了瞧,又道:“这次来,就是来看看你的,如今见你安好,我也该走了。”

  “师父……”时贵不舍地唤道。

  “记住了,在宫里头,哪怕坐得再高,都不可恃宠而骄,更不可负才傲物,目中无人。”

  “是。”

  “这也是为师最後能教你的东西了,今日你我师徒一别,怕是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师父……”时贵眼眶有些泛红。

  替时贵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安宸叹了口气,道:“你且照顾好自己,万事都小心谨慎些。”

  “是,徒儿记住了。师父也保重。”

  安宸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向巷子另一头走去。

  时贵对着安宸的背影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後,长伏於地,直到安宸消失在巷角许久,都未曾起身。

  霞云似火,燕子归巢。

  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巷角又磕了三个头,时贵方才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巷外行去。

  大街上,一眼便望见宝华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宝华。”时贵开口叫道。

  宝华眼里一亮,急忙跑了过来,正要开口,又猛然想起什麽,左右瞧了瞧後,小声道:“时贵公公,您这是上哪去了,可让宝华好找。”

  “我看你一人逛得高兴,所以就找了个地方喝茶去了。”时贵好笑地看他,“这会想着你该逛累了,这不就过来找你了麽。”说着,弹了下宝华的额头,“你还怕我把你丢在宫外不成。”

  “嘿嘿,不是不是,我这不是担心您嘛。”

  “行了,走罢,回宫了。”

  “诶。”

  “你都买了些什麽?”

  “哦,帮翠姐姐她们带了些胭脂水粉。”

  “你啊,每次出来尽帮她们带东西,也没见她们给你什麽好。”

  “没有没有,翠姐姐她们对我挺好的,平日里有点心,也都会给我留上几块。”

  “哈,几块点心就把你给……”

  两人渐行渐远,欢笑声隐隐消散。

  踏入那庄严宫院,巍峨的大门在身後重重关上。



  ☆、番外 赠礼

  大崇祈德十四年秋,帝崩。太子殷承钰继位,改年号嘉宏。

  嘉宏二年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北方一小镇独院里,殷泺柽坐在摇椅里晒太阳。身後木门声响,解祯拿了茶出来,置在他身旁的石桌上。

  “我们有多少年没去过京城了,也不知现在变成什麽样了。”殷泺柽闭着眼,晃着摇椅,随口道。

  解祯轻笑了声,道:“你若想去看看,我便陪你……啊──”话音未落,便被殷泺柽一把拉入怀中,陪他一起享受大好阳光。

  京城。

  一位身着锦衣玉带的少年从玄武门步了出来,细望去,少年约莫十二三岁,身後还跟着一位老公。

  甫踏出宫门,少年就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往前奔去。他身後的老公一惊,急忙追赶上去。

  少年大笑着跑出好远,才大喘着停下休息。等那老公追上,正要开口,他又赶忙向着街市跑了去。

  到了市口,少年总算安分了些,乖乖等着那老公跟上,才往人群里钻去。瞧着街边小摊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稀奇玩意,少年又有些跃跃欲试。

  看着少年在那些摊上东摸摸西瞧瞧,老公频频蹙眉,似乎觉得少年这样有些不妥,忍了忍,终是上前说了少年几句。

  少年鼓着腮帮与那老公争了几句,最後赌气地一哼,转身继续往别的小摊上看去。

  不过到底是少年心性,眨眼便将刚刚那茬抛在脑後,又笑开着去瞧其他摊上的小玩意了。

  流转了几个摊,少年忽然眼前一亮,拿起一块玉雕的流云百福翻来覆去的瞧,久久不肯放下。

  看得那老公又皱紧了眉,正欲开口说话,不料另一抹沈音比他更快的传了过来。

  “喜欢?”

  见有陌生人与少年搭话,那老公跨步上前,戒备地望向搭话之人,却在看清搭话人的面目後,微一怔愣,立时收敛了戾气,退在一旁,垂首不语。

  “啊……”少年有些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缘分,不如我买了赠予小公子,就当是见面礼了。”

  “这……”少年一愣,似有些举棋不定,偷偷瞧了一眼站在身後的老公。

  那老公一向不喜他在街市上买这些小玩意,遑论让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送这些东西了。

  只是这一瞧,却有些诧异了,平时早该说道的人,这会居然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少年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边少年还在疑惑,那边已将玉佩包好。

  蓦地手上一热,少年感觉手中被人塞入一个东西,忙侧首看去。

  “好好收下罢。”那人说着,笑吟吟地看了少年身後的老公一眼,转身,与身旁的人融入市集中。

  “时贵,这……”少年回过神,拿着手里的东西,无辜地看向那老公。

  “公子好好收着吧,可不要弄丢了。”被唤作的时贵的老公温语道。

  这下少年彻底惊着了。

  直到入夜躺在床上,少年终於憋不住,向给自己掖被子的人问道:“时贵,你今日到底是怎麽了?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买那些小玩意的,而且还是陌生人送给我的……”说着,撇了撇嘴。

  “皇上,那人送的您可以收下。”

  “诶?为什麽?”

  “……那人是皇上的爷爷。”

  “咦!皇……皇爷爷!?”

  时贵点了点头。

  “怎、怎麽会,皇爷爷不是……!?那、那人……”

  “皇上,您该睡了。”

  “啊……”见时贵不欲多说,少年悻悻地缩进被窝里。

  少年摸了摸鼻子,想起时贵曾说过的话,他说,皇上,即便是您,在这宫里,也有些事能问,有些事不能问。

  不过下一瞬,他便想开了。

  反正总有一日,时贵会对他说的,他不急,等他长大了,该知道的自然就能知道了。

  窗外,树影摇曳,月色正浓。

作家的话:

古代,民间对太监俗称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