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若天气干燥,地面多尘,大队人马走起路来,如何才能不至扬起遮天蔽日素衣化缁的滚滚红尘?这个问题要问北五省绿林总瓢把子燕无双,他就会告诉你一个简单而有效的办法:往路面上洒水。倒不是他自己这么干过——一个强盗,就算是强盗头子,也实在犯不着这么拿腔作势是不是——是他见别人用过。
别人的作法就是用水车往路面上不断喷水,两蓬水花一路倒挂喷泉样悬在车底。难怪那一队人马已经全部进入视界了,那边的空气还是如此清朗明净,全部烟尘累加起来,还不及燕无双单骑卷起得多。
什么人这大派头?走近了发现倒也不是人家虚张声势,那马车后面走着二十骑,骑骑衣角上都纠纠缠缠着一副龟蛇图案。龟蛇又称玄武,乃北方之象,正是坐庄武林数百年的四大世家之最北边一家北宫世家的标记。再往后走,是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车厢一角镌着条龙,却是四大世家中气势又最盛的东方世家的徽号。想这一路人马之中,倒有了号称武林泰斗的四大世家中的两家,那派头能不大了去?
思想间过了这车,见车后面又是十骑,皆衣角绣龙。十骑后面又是车,车后面又是骑,骑后面又是车。看得燕无双心里就甭提那个酸楚了,多肥的肉,只可惜毛太多,没哪家山寨的喉咙管是受得了这份毛糙的。这样活生生咽下一口唾液,就撞上了一双眼睛。
这眼睛是一哥们的,二十五六年纪,单骑走在马车边上,衣服上既没绣龙,也没绣龟蛇,更没锈其它可以表明身份的图案,月白丝袍边上,只滚着些杂花刺绣,轻黄浅红,雅淡出尘。他有点谨慎地,在看着燕无双。
燕无双让他这一看给看得不太舒服。怎么着,拿老子当强盗防是不是?他自然再没想想他原本就是个强盗,刚刚还在叹息这一票抢不到手,这哥们其实也没怎么冤枉他了。这样一不舒服之后,就想生事。当下冲这哥们一乐,朝车厢那边努努嘴,又挤挤眼睛,笑道:“这位仁兄,久闻东方世家有一位姑娘美貌绝顶,号为武林之花的,不知可在里边?”
这种坦然的口气和熟络的姿态搞得那年轻人一愣,大概搞不清楚对面这人说出这等话来,到底算是轻薄呢,还是只是一时鲁莽而已?就没有应对,只一双眼睛清亮亮地凝视着他。
哪知燕无双非但不喜欢被人当作强盗,更加看不得这种在过于幸福的环境中薰陶出来的不染尘滓的眼神,忽地纵声大笑起来,催马走了。
“慢走!”身后那哥们喝道。
“怎么?”燕无双拨转马头:“武林之花在?”
“在又怎么样?”哥们说话也不客气了。
“在我便要赏鉴赏鉴!看她究竟当不当得起这个名号?”燕无双话没说完,已经从马鞍上跳起来,伸手去揭那车窗上的帘子。那年轻人伸手去格,哪知道他这一招却是虚的,身子半空中一转,早绕到车厢前面,去掀那大幅的门帘。
门帘子是两层透薄的轻纱,触在燕无双这种粗人手中,就有一种触及空气的感觉。虽然如此,毕竟是触及了,正要掀开,背后忽然暗劲汹涌,一瞬间可以用一句耳熟能详的歌词形容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虽然接下去那场面未必就是卷起千堆雪,可如果不及时挡架,这劲气落实下来,喷出几口鲜血倒差不多是肯定的。为了掀开帘子赏鉴美人,就有可能落到被后人铁板铜琵悲凉地唱为“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喷出几口血”的
“要赏鉴,得先过了我这关。”马车这边,年轻人微笑道。
“北宫夏?”
“燕无双?”
燕无双虽然没有吐血,心境还是颇为悲凉的。在挑衅之前,他已经估算过场面,并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对付的这哥们大不了就是东方、北宫两世家中最杰出的后辈子弟,或者是那武林之花的哥哥东方明玉,或者是她表哥北宫夏——但是人的天性总归如此,说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其实并没有真正做好,至少,绝不愿意那已经做好了的最坏的打算真正降落下来。
然而它毕竟还是落下来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北宫世家后辈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北宫夏。鉴于四大世家的规矩是家业不传嫡,不传长,传的总是后辈中武功最强的人,这北宫夏也就是未来的北宫世家的家长。换句话说,燕无双这个现任的黑道老大就在此时此刻要与未来的白道领袖一决。为什么要一决呢?因为后者在前此的某时某刻看了前者一眼,用了某种合乎情理但却不为前者所喜的眼光——我靠!
固然,燕无双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的运气寄予过深厚希望,但是也从来不曾象今天这样对它失望透顶过。虽然如此,场面还是得撑起来,双拳一拱,算是见礼:“北宫少侠掌力雄浑,果然名不虚传!”
“在下倒没想到燕寨主领袖绿林的人物,却是这等无聊透顶。”北宫夏淡淡回一礼。
“领袖绿林,是为英雄,”燕无双大言不惭道:“令妹既号称武林之花,必是美人无疑了。想自古以来,有一句话说得好,叫作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果这自古以来的英雄都无聊透顶,那么燕某又何妨再无聊一次?”
北宫夏看来不是个喜欢磨嘴皮子的人,只轻轻一按佩剑吞口,鞘中剑向外跳出三寸,表情还是淡淡的:“燕寨主请拔刀。”
燕无双嘴皮子固然磨得快,把话说得满满当当,心里其实倒是一肚子的苦。想自己千里迢迢从秦岭大寨一路马不停蹄赶过来,原是有半分也耽误不得的要事在身,这下没来由跟北宫夏缠上了,比划两下虽然不惧,但人家是北宫世家的顶尖高手,换到江湖上来说,就是顶尖中的顶尖,这一比划上,一时半刻如何脱得了身?然而事已至此,再抱怨自己一个小不忍而乱了大谋也没有用,只得哈哈一笑,噌地拔出刀来。
那边呛的一声,北宫夏也拔剑出鞘了。车队这时早停下来,路上更烟尘不起。朗朗青天下面,就见得刀是好刀,剑是新磨,刀光剑影耀日生寒,冷冷地掀开江湖上顶尖级别一场争斗的序幕。争斗双方隔着一辆马车,眼神互相胶着着,北宫夏清明澄澈,燕无双锋锐狠辣,各自在寻找并创造着最佳的出手机会。
一片寂静中,出现了第一个动静。一柄团扇从马车中伸出来。燕无双孤身处敌,什么动静都不敢放过,眼神就往那边移了一点。北宫夏见他移了,也就跟着移动眼神,却见那团扇伸出来,好整以暇地挑开纱帘,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站在车厢门口,倚帘而立,正是那被叫作武林之花的他表妹东方明珠。
“燕寨主是要见我么?”东方明珠侧过头文文静静地问。
燕无双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过了一晌,努力咽下一口唾液,喉头抽动两下,总算有些活泛了,然而说话的机会到底已经错过。
“燕寨主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时间不早,我们还要赶路,这就启程了。”东方明珠见他不答,只好再说一句。
燕无双收刀归鞘,往后退了一步,算是让行。北宫夏见他那副乡巴佬的模样,心里好笑,气也就消了,把剑也插回去,拱手道:“燕寨主,后会有期。”燕无双听见他说话,好容易才把眼光从东方明珠脸上挣回来,魂不守舍还了一礼,也说了句门面话。
只是那句门面话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过后燕无双回想起来,怎么也没有印象了。只模糊记得这句话说完之后,北宫夏的表情颇有几分古怪,仿佛在狠劲忍着笑容——留在印象中的这张北宫夏的脸,倒有点象他表妹,即便是在这种古怪的情势下,也是俊秀清灵的,就只是,他表妹的那张脸,那东方明珠,却又象什么呢?
燕无双走了很久,也没想出东方明珠那张脸到底象是什么。脑子里只有些散碎而不着边际的联想。一支荷箭裂开一线,一只蜻蜓飞过来,颤悠悠停在上面——一个做无本生意的,能有这种诗意联想,也就着实难为他了——那荷箭是羞涩的,蜻蜓也是。可那荷箭却又不是凡品,从裂开的一线花心中发出类似观音净瓶上的那种玉色的、柔和的白光,照得蜻蜓也变得通透了,可以看见它那纤巧的身体里有一颗心在扑通扑通地跳。
那跳的恐怕不是蜻蜓,而是燕无双的心脏。一发现这一点,燕无双就蓦地勒马停了下来。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这狂跳着的小东西很不安分,似乎在鼓动着他要做些什么特别的事情。
其实到底要做些什么,燕无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就知道第一件事是必须得往清华园里走一遭。
清华园是东方世家的产业,座落在徐州城东部,北宫夏和东方明珠一行就落脚在此。燕无双一路狂奔尾随而来,远远见他们进了园子,跟在屁股后面也就找了段僻静点的围墙跳进去。
时间是初夏的午后,偌大的园子里没个人影,静悄悄的。虽然如此,远处有楼,被楼上人看见也是一大危险。燕无双是作案老手,哪能吃这个亏,当下看好一块密集的竹林先钻进去。在竹林中藏好了,透过掩蔽物的缝隙看出去,远处那两座楼隐隐约约的,想来就是东方明珠的居处了?有心过去,却又忌惮了那北宫夏。如果说刚刚路上的事件还可以被一句“无聊透顶”遮掩过去,现在摸到人家家里,万一被他堵住,又能有什么解释?
话说起来,也真是天从人愿,正这么思量着,竹林外面就有了动静。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说:“瞧,我早就说过,不要抱什么太大希望。都夏天了,这园子里花儿要谢也都谢了,能有什么看头?”另一个声音柔润纯净,恰如刚刚联想过的观音净瓶的玉色:“那满眼的花,才真叫闹腾得慌呢,哪比得上现在这绿肥红瘦——”
燕无双胸口扑通扑通又跳得厉害了,一时大气也透不出,朝林子外一张,就见两个人打着花伞走过来。东方明珠的脸在伞底下时隐时现,燕无双联想中那荷箭上的光芒也就跟着乍吐乍收。
外面两个一霎时走过去了,只留下一对轻盈背影。看情形,打伞的那个是丫环,脚底下武功不弱。只奇怪的是东方明珠步声虽细,下盘虚浮,倒是个常人。两人一路走到水边,那水上瓢着几朵寂寞睡莲,衬着对岸美人蕉临水照影,一股美人迟暮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了一路,就只这里还有几朵花儿!”丫头嚷嚷着,停步欣赏。
东方明珠看一眼,觉得这味道不扣清华园之清华二字,也不说明,自顾自往前走去。走了一阵,不见后面有人跟来,有些奇怪,扭头看时,还擎着把伞站在那里呢。这倒是少有的事,要叫她吧,舍不得眼前这份清静,也就罢了,当下独个儿穿池过阁,走到一个水亭子里面。
初夏的太阳也就不小了,想不到除她之外,水亭子里还另有个凭栏远眺的风雅人物,见她走近,转过身来。从这种动作上看,不是家里仆役,然而却也有似曾相识的一张脸孔。想一想,想起来了,路上遇见的那执意要赏鉴她,然而真给他赏鉴,却又一下子给弄了个目瞪口呆的人。
“燕寨主呵,怎么却在这儿?”
“在下正是为姑娘而来。”燕无双本色不改,一双眼睛牛皮糖似带着罕有的粘劲往死里粘过来。
也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燕无双正熬着牛皮糖的眼神温度过高,东方明珠鼻子上沁出一层细汗,顺手从袖口里抽出一块手绢来拭。拭过了,也不再收回去,就在手上细细把玩着——似乎是有这种说法的,手上有东西拿着,多少会起到些镇静作用。这玩手绢的人果然也就平静下来,微微笑道:“为我而来,那又怎样?”
大家风范果然不同。这一个“那又怎样”倒把燕无双给问住了。事情逼到眼前,确实不假,他又能怎样?无论是自己怎样或者是拿人家怎样?可劲儿一饱眼福?就地轻薄?抢走?先分别实施以上三个步骤,然后下聘把她娶回来?没有想好。欲待好好想一想,时间却又不允许了。池塘那半弯倏然一声清啸,一刹时石磬叮叮叮叮,想来是清华园特有的警戒声,在耳边直响了起来。
一时间也顾不得再想许多,燕无双手臂一揽,搂着东方明珠一起翻到亭子顶上,朝四下打量过去。池塘边先前那丫头被自己点了穴道,还擎着伞愣在那里。发出啸声的是另一个丫头,衣带飘飞,正急慌慌从她身边掠过来。远处人影参差不一,从四面八方纷纷涌出。
好在北宫夏还没现身,燕无双先放了一万个心。“走!”一声断喝,就带着东方明珠往北直去。几个起落,算好该到围墙边上的,奇怪的眼前扑面却是一块冲霄而起的太湖石。跃上太湖石再一看,那刚刚看好的出口不在北边,倒朝南靠去了。
“我们家百年经营,还算有些门道吧?”东方明珠被他裹挟着,到底不愧是世家出身,不仅没有惧色,脸上还微微带笑:“你看这园子易进难出,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燕无双眼见着四周风物早于无形中变换了,原在北的,忽而在南,原在南的,忽而又在东,再也无复进园时的明朗气象,知道此言不虚。如要再瞎闯闯,虽然也不相信便闯不出去,只是时间不等人,再一会儿北宫夏赶到了,麻烦就未免大些。正没主意处,看看东方明珠脸色平和,忽然异想天开起来:“在下冒昧前来,只是为了姑娘。不知如何出去,还请不吝指点?”
按理说,这种不知进退的话说出来,原就该兜头一棒打回去。岂料东方明珠也着实是个大方人,一个盹儿都不打就应声道:“你往下跳到那株兰草那儿,看见了么?”燕无双依着做了。那姑娘又继续道:“那带红点的鹅卵石,看见了?”如此这般指点得几下,早到了橙色琉璃瓦铺盖的围墙边上。燕无双还怕有什么古怪,拉着她一起从墙上跳出来。
跳出来就是徐州城的一条小巷子。下午的太阳,颇有些热度,巷子又偏僻,路上行人稀少。偶尔一两个路过,见是清华园里飞出来的人,哪有一言半语噜苏,径自赶着走了。
从东方明珠腰后以慢动作恋恋不舍松开手,就甭提燕无双心里那个滋味儿了。手上还留着揽住纤腰的柔美感觉,鼻尖仿如有蝴蝶扑来扑去,缠绕着说不清道不白的香味儿,贴过东方明珠的身体一侧高烧不退,好象练功岔了气。虽然如此,这美人究竟不是他的。想警报初起的时候,原本还模模糊糊有个想法,管它三七二十一,抢了人就走。现在受了人家这场恩惠,所谓盗亦有道,再这样做未免就很有些不好意思。
“这次多亏姑娘了,”这样思忖着,眼神还在熬着牛皮糖,拱手谢道:“前面不远就是园子正门,姑娘这就回去吧。在下也告辞了。”
东方明珠一个拱手回礼,算是和他告别,转身就朝和这条小巷子成丁字的另一条小巷走去。燕无双一愣,连忙提醒道:“门在这边!”谁知那姑娘再不回头,单只往后一摇手:“知道,我过一会儿再回去。”燕无双哦一声,一直痴痴看她消失在小巷拐弯处,这才拔腿走了。
走了没两步,想想不对,这东方世家的金枝玉叶是自己带出来的,万一在这“过一会儿”之中,一不小心有个闪失——就冲着那副长相,还不是肯定的事!那黑锅还不是自己扛定了?话说起来,背了白锅也就罢了,背一个黑的,有多冤啦?
赶紧再回过头去追。东方明珠脚程不远,没两步就落在眼里了。燕无双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刚刚才告辞过,似乎也没道理就追上去。好在既看见了她,也就不再着急,落后几步跟在后面。
小巷子出去,是一条还算热闹的小街。街上路面被两边一溜陈设着廉价商品的摊点占去大半,只有中间一条窄道供人来往,三个人并排走就得侧着身子了。东方明珠混在人流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一副悠闲的样子,东看看西摸摸,一会儿拿起个只塞得进一根手指的婴儿鞋,一会儿又转一转小孩子玩的陀螺,居然还有一次,从一个陶制品摊子上拎起了一把夜壶。
后来,她的注意力似乎是被一股浓厚的臭味吸引过去。循味而上,是一个小吃摊子。小火炉上架着一锅油,油里面炸着可能是两串臭豆腐,臭味就从这里面飘扬而出。未几,臭豆腐炸好了,摊主拎将出来,用一个油乎乎的毛刷子正正反反刷了两层辣酱,递给客人。那客人也不怕烫,美滋滋就先咬了一口。
燕无双远远看见东方明珠指手划脚的在小吃摊边上站住了,就预料到她要有麻烦。夏天的衣服,轻罗窄袖的,哪个地方能看出她装了钱?果然,一串臭豆腐拿到手中之后,摊主的声音就听见大了起来,东方明珠自己也开始东张西望。估计着这是希望能在人丛中找出一二熟人来的动作,燕无双就咳嗽一声,握着折扇从人流中钻出来。折扇是刚刚采办的,用意在于为跟踪行为开脱,说明大家只是在买东西的时候凑巧碰上,如此而已。
“是你呀!”东方明珠一眼看见他,果然有些喜出望外。燕无双不动声色应一声,寒暄道:“姑娘也买东西呢。”话音未落,就见她忙不迭点头:“是呵,就只是出来得太匆忙,忘了带钱。你有没?”
燕无双自然是有的,这才总算让她有资格往这串垂涎已久的臭豆腐上下口。两人顺路往前走去。一串热腾腾的臭豆腐还没吃完,又遇见了另外一个小吃摊子。这回,东方明珠看中的是那摊子上香喷喷的糯米圆子。这样一路小东小西吃过去,想一个姑娘家的胃能有多大,没几下早饱了,直着脖子打了个饱嗝。
燕无双走在她侧面,也不论她是什么动作,只管用牛皮糖粘取过来,一切照单全收。其实论到他自己,一大上午就追着车队过来,一直忙到现在,论时间也早该吃饭了,只是眼前佳人如花耀眼生辉,又有哪一根神经会有那个闲空,来照管饥饿这样的琐碎事?
东方明珠拿手绢抹抹嘴唇,抬起头,看见燕无双如痴如醉的眼神,也不在意,伸手往他肩膀上一拍,把他从迷境中唤醒:“喂,咱们喝酒去!”
等要酒了那会儿才知道,东方明珠想喝的,却是燕无双这等粗鲁汉子们才会喜欢的烧刀子。两个人在城里最有名的醉仙楼三楼包厢坐定,小二拿来酒具,一人一只粗瓷海碗。东方明珠只看着这碗,就先有些陶醉,指向窗外说:“你看这大河滔滔,奔腾汹涌,卷泥挟沙,滚滚东下,似这般雄浑风景,其实也只有这般大碗,才能够当得起!”
燕无双看看窗外,远处黄河进入下游,河道宽阔地势平稳,兼之初夏雨少,较平日只有约摸三分之一的水量,裹着泥沙,浓浆一样波澜不惊向东流去,实在看不出什么奔腾汹涌滚滚东下的气势。当下没什么话好说,只好低头先喝了口烧刀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东方明珠吟了两句诗,也喝了口酒,这才知道那烧刀子才真正叫名不虚传,一道火焰刹那间从喉咙口一径里烧下肚去,身上顿时热了,脸上也顿时红了,情绪一时激动起来,绰起筷子在大海碗上击节,长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吟到这里,一只筷子忽地伸出去:“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是怕你醉了,”燕无双陪笑道:“这酒若是喝不惯,再换一壶来。”
“哼,难得你倒跟他们一般见识!难道你们强盗平日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都是不醉的么?”东方明珠咕嘟一声又喝了一口,使劲摇头道:“亏你还是个强盗头子,这种行径,真是让人失望!”
燕无双哑口无言。东方明珠见他没声气,带着酒劲凝视过去,忽尔一笑:“打一见面起,你就这样一直盯着我,是不是喜欢了我?哼,跟你老实说吧,喜欢了也没用。我告诉你,下半年我就要嫁人了。”燕无双见她脱略行迹,也就懒得再去掩饰那满脸的不是滋味了,不尴不尬地问:“嫁给谁呀?北宫夏?”
“聪明!算你猜对了三分之一,”东方明珠点头道:“想我到底能嫁给谁呀?除了北边的北宫夏,就是西边的西门远,再不,就是南边的,那天底下风流第一、格调无双的烟雨流花、南宫情。除了这三个,我又能有什么选择?”
燕无双见她一口气罗列了除她家在外的其他三世家后辈中的第一高手,居然还一副埋怨的口气说自己没什么选择,实在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小心翼翼地揣测道:“那么,你不喜欢他们?”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一个个都那么可人讨喜。我尤其喜欢的,就是那天底下风流第一、格调无双的烟雨流花、情四哥南宫情———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嫁给他了,”东方明珠再喝口酒,冲着燕无双又一笑:“你怕不怕?你想要是情四哥看见你这样看着我,会不会就一个烟雨流花,把你眼珠子给炸出来?”
燕无双很想说明南宫情虽然厉害,要炸出自己的眼珠子恐怕也不是那么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但是这样一说,离题似乎太远了,更何况,也实在不知道东方明珠的题到底是什么,也就勉强忍住。
那边东方明珠也不再说话了,扭头看向窗外。窗外除了暮色渐浓,还是一条大河波澜不惊地向东流去。这样看了半晌,她又开始吟起诗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只这一回的声音却不同以往,时断时续,掉了魂似的又低又弱,一句还没吟完,一滴眼泪早溢出眼眶,无声无息滑落下来,映着酒楼上的灯光,挂在脸上,亮晶晶的。燕无双隔着桌子见她无端落泪,而带了泪的侧脸又美如朝花含露,不觉又呆住了。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东方明珠看着窗外,还是用那种掉了魂似的声气问:“看着河水这么一声不响地流过去,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
“有时候是这样的,”燕无双想一想,道:“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在江湖上跌打这么多年,本以为自己武功不错了,没想到几年过去,总有更厉害的人物出场。你们四大世家的人物就不说了,比如现在又出来个姓路的年轻人,据说一柄剑中人无痕,号作无痕剑——如果这传说是真的,这功夫也就可怕得很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东方明珠摇摇头:“算了,你不懂。”
“是吗?”燕无双强笑道:“你们女人家的心事,我是不大懂——先还好好的,怎么这就哭起来了?”
东方明珠冲他一笑,也就收了泪,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来拭脸。拭好了,抬起头来,轻声道:“时间不早,我要回家去了。”
这么一闹腾,燕无双就在徐州耽搁了一晚。按眼下的情形,他其实是耽搁不起的。几天前,云台山寨寨主秦千龙飞鸽传书给他,说是前寨主吴正道情况不太好了。吴正道的伤势说起来是一年前落下的,那时候官军不知发了哪门子神经,突然振作起来要剿匪。在围攻云台山的时候,一名千总就抡起青龙偃月刀往他这胳膊上招呼了一下。按理说,吴正道挨了这么一下子,虽然严重,总也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山里面医疗卫生条件不好,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弄的,按照医生的说法是血热攻心,那脑子就出了毛病,见物砸物,见人杀人。没奈何,大家只得一根牛皮筋把他牢牢实实绑在床上,转眼也一年过去了,总算传出情况不好的消息——这“总算”两字,是为吴正道自己松一口气的说法,好好一个人,脑子不灵醒了,又总是被绑着,老这么挨下去也不是事是不是?
话虽这么说,为公为私,燕无双还是必须得赶着去看他最后一眼。为私,大家一场好兄弟;为公,吴正道杀伤官军不少,也算是因公殉职。这样,一大早从分外香艳的梦境中醒来,燕无双就风急火燎直出徐州,往云台山而去。一路上黄骠马四蹄卷地,滚滚风沙连着早晨那个香艳的梦境一起填充着他寂寞的旅程。
说到那梦境,还真不是一般的香艳。单说那环境,碧波万顷的湖面上睡莲叶子铺到天际,朵朵红花闪烁其中。从近处看,睡莲叶子上露珠白亮亮的,被晨风吹着,圆晃晃的滚动着,触上去清凉彻骨。东方明珠就被他放倒在这天然的席面上,美丽的身体象在莲叶上生了根,一朵睡莲的花骨朵就从水底下钻入她的脊背,又从肚脐里绽放出来。
这个浪漫离奇的画面,一路上就在风沙滚滚中被燕无双以不合时宜的心情一再甜丝丝地回味。只是那回味的结果却很奇怪,随着时间的流逝,画面的边缘部分逐渐淡去了,最后只剩下一朵红莲从东方明珠的肚脐里喷薄而出,不知为什么,倒越来越是鲜艳纯净,越来越是惊心动魄。
如此这般于奇妙的梦境中连滚带爬赶到云台山,山寨门口早有人等着他,一见之下完全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燕大哥,你到了就好!”燕无双心一沉,只道吴正道已经死了,却见接他的头目李德全压低声音说:“东方世家的人来了。”
这大约就叫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德全说到这事儿,声音禁不住又大起来:“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是几天前吧,我们刚劫了武威镖局一票货。没错,就是武威镖局,那镖旗我看得清清楚楚。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现在东方世家出来说,那货是他们的!”李德全非常努力才捺下去一口恶气:“我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你说他们东方世家的货,哪有个要武威镖局去押的道理?他就着个三岁小孩看着,谁敢去抢?”
“那秦兄弟怎么说?”燕无双问。李德全摇摇头:“秦大哥那脾气你还不知道?是既不敢得罪人东方世家,也不敢丢了绿林道大哥您的面子,这正跟人家商量着,大家各认一半,还他们一半的货呢。”
燕无双点点头,马鞭子往李德全肩头一敲,吩咐道:“悄悄地叫你秦大哥过来见我。”李德全一向对燕无双佩服到五体投地的,自然绝不怀疑他有对付东方世家的手段,顿时喜滋滋领命去了。哪晓得他们燕老大的所谓手段,说白了不过就是一句话:“我看也不必再留一半,全给他们算了!”
云台山寨寨主秦千龙听见传话,本来是一路喜心翻倒着小跑过来的,一听这话完全不是燕无双的本色,额上冷汗一时都冒了出来,万分惶恐道:“是,是!大哥批评的是!小弟腰杆子确实是软了一点——现在有大哥撑着,还怕什么!这就给他们说去,要货没有,要血一盆!”
“好了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燕无双倒给弄得哭笑不得起来:“说起来,这事儿得怪我。要不是一时色迷心窍,跑到人家家里去搂一把大姑娘,也出不来这样的事。这下可好,鱼没吃着,沾了一身腥,好好地丢掉一票货。”
“大哥你跑到人家家里去……”
“算了,这话到你这儿也就为止了,”燕无双摆手道:“须知那世家小姐比不得咱家妹子,便搂也不大搂得的。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人家一恼火,咱们没准又要丢东西。你丢的这票,我算计着,恐怕还赔得起,再有人丢,可就招架不住了。”
“不劳大哥操心,”秦千龙既放下心来,一头的汗也就收了,笑道:“左右是无本生意,弟兄们辛苦点,再干一票就是了。这一票就权当是大哥的花粉之资——哈哈,想不到大哥这样英雄人物,居然也有过不去美人关的时候!”
“如此说来,老弟对美人关也很有经验喽?”燕无双笑道。
秦千龙哈哈笑着一摆手:“这事儿以后再聊,我先过去了,无论如何,把大哥的花粉钱花出去再说,人家堂上怕要等急了。”
燕无双目送秦千龙匆匆走开,也就收了笑容,独个儿往后山走去。后山是吴正道养病的地方,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一栋木屋。木屋门开着,信步走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没个人迹。再走到内室,一面菱花镜里映出张脂粉不施的素净脸儿。吴夫人从镜子里窥见来了人,转背站起身来。
“嫂子好。”燕无双手一拱。
“燕大哥来了。”吴夫人回毕礼,默默退到身后的雕花大床边上。那床上一张薄被盖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眼睛睁着,却没有一点眼神,呆呆地看着一个仿佛是别人看不到的空间。
“吴兄弟,”燕无双俯身在吴正道耳边轻唤,见他没一点反应,又再掀开被子看看:“没再绑牛皮筋了?”
“用不着了,”吴夫人在后面酸涩地笑笑:“都到了这地步——”
燕无双直起身来,见那吴夫人不过二十三四年纪,衣衫单薄,瘦得仿如能被风吹走的模样,颇生感慨:“嫂子自己也要保重些。吴兄弟已经这样了,那是没法子的事情,千万看开些吧。”
吴夫人默然低头。燕无双当此情形,也实在没别的什么安慰话好说,只好点头先告辞了。
算起来,燕无双的时间拿捏得倒准,才刚到,吴正道那天晚上就过去了。灵堂立马设起来,只不过棺材还一直放在幽冷的山洞里停到半个月之后江北绿林各寨英雄接到丧报纷纷聚齐云台山。在最后合棺之前,棺盖依风俗打开让大家瞻仰遗容。吴夫人是个安静人,多少天来只是幽幽咽咽默默流泪,这时候再也止不住,一下子扑到棺首痛哭。群雄人太多,只能陆续从棺木边绕圈走过。大家见朱红棺材里吴正道只有一副骨架,跟一年前那个彪形汉子完全是两个人,想到沧桑变化,自然也是难免神伤。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棺木又被合上。几个娘们作好作歹将吴夫人从棺木上架走,四角上四个人便举着锤子往下钉钉。
“且慢!”燕无双站在棺材边上,双手往下一按,示意那四个人停下来:“难得大家都在,有句话一直想跟大家交待一声。这话说起来就不中听了,我可是一直在等着吴兄弟死的这一天。”
周围起了一些骚动。大家互相看看,谁都不明白燕无双的意思,也就没人说话。
“说明白点是这样,有些事情不到吴兄弟死,搞不清楚。想大家还都记得一年之前,吴兄弟受伤的情形吧?”燕无双问道。
“记得,被官军在胳膊上砍了一刀。”秦千龙道。
“正是,”燕无双点头道:“所以我一直就有些奇怪,在胳膊上挨一刀,怎么就会伤到脑子里去了呢?”
“大夫说是血热攻心。”
“说实在的,这世上庸医也就多了,”燕无双微微一笑:“医生的话,我总归是不大相信的。虽然如此,我也拿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所以也就只能是这么怀疑着。直到今年春天,我在路上碰见了一个人,这才有点明白过来。这个人说起来,大家想必也都知道。年纪不大,但是名头已有后来居上之势——到底是谁,大家能猜到了吧?”
“莫非是路无痕?”人群中好几个声音一起叫了起来。
“没错,就是他,”燕无双微微一笑:“这人得了个无痕剑的名号,直白点说,就是杀人不见血。其实不只是不见血这么简单了,人家用无形剑气杀人,就是剖开尸体,也找不着半点伤口的。不象寻常摧心掌什么的掌力伤人,外面看不出,剖开来,里面一目了然。”
“燕大哥,你见过那无形剑气了?”又有人叫到。
“还好没见过,要不然我还能活着回来?”燕无双笑道:“说到这路无痕,其实杀人不多,就只是杀人的方法比较考究。他对我说,最好的办法是刺心,人一下就没气了。如果刺脑袋呢,那就不很保险。他说他就刺过一个人,结果把这人给刺疯了。”
“原来吴大哥是这姓路的杀的!”底下人又叫。
“彭天礼,拜托你动动脑子好不好?”燕无双道:“那路无痕虽然我看着也不是很顺眼,但人家既有无形剑气,至于等到你吴大哥胳膊上给官军砍了一刀,再跑来拣这现成便宜么?我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说,你吴大哥的脑袋可能也是受了某种从外面看不出来的伤,只是伤他的这个人,却未必能有发出无形剑气这样的功力。”
“可是除了无形剑气,那还有什么东西能不留伤口?”锦屏山寨寨主彭天礼还是没能开动脑筋。
“你别忘了你吴大哥身上,原本就是有伤口的,”燕无双微微冷笑:“也是天缘凑巧,让我跟路无痕碰上了。这之后,我才算开了个窍,也在一个人胳膊上割了一刀,作些手脚。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个人也就疯了。”
聚义堂上顿时轰动起来。彭天礼在一片混乱中提高声音叫道:“这么说,吴大哥不是被官兵杀死的?是谋杀?”
“是谋杀还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燕无双道:“所以叫大家聚到这里,也就是想当众弄个明白。看看吴兄弟身上,有没有和我放到那人身上一样的东西。如果有,肯定就是,如果没有——”
“那就是无形剑气!”彭天礼叫道。
“如果是无形剑气,你燕大哥可就没那个报仇的本事喽,”燕无双一笑,转向吴夫人:“嫂子,我们这就要打开吴兄弟的头骨,你若害怕,可以到内堂暂避。”
吴夫人一直微低着头,听见燕无双和她说话,也没抬起来,只嘴角卷卷的,卷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淡淡道:“当强盗的,便是如此强横霸道。要打开先夫头骨,却也没有一句话要问奴家。”
老实说,除了考虑到一定得跟弟兄们交待清楚之外,燕无双倒是没想过打开一位兄弟的头骨,还得跟他老婆商量。如今被吴夫人这么不冷不热说一句,果然觉得有几分不是道理。话是这么说,可要真是改口问她一声,女人家心软,不愿意有所动作,那可不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骑虎难下?
“众位哥哥都是江湖上混出来的,大风大浪经过了不知多少,那见识自然是奴家比不得的。如今箭在弦上,奴家也不便阻拦,”吴夫人依旧淡淡的:“奴家只问一句话,倘若先夫头骨打开了,里面却什么也没有,那先夫头上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呢,还是另有什么说法?”
“这话就是嫂子不提,一路上我也早想到过了,”燕无双说着有些黯然:“其实我何尝不愿意找不出什么东西?如果真的找不出来,我燕无双平白无故侮辱兄弟尸身,按照绿林规矩,三刀六洞免不了的。这还是为吴兄弟好,于心无愧。可是既要对得起吴兄弟,就免不了要对不起其他的弟兄了。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么,我无端怀疑自家兄弟,这总瓢把子的职位,自然也是再当不起的——不知这么说,嫂子可还满意?”
群雄听着这话音,燕无双怀疑的竟是自家一位兄弟,不禁又震动起来。还是彭天礼嘴快,又抢先道:“既然是内贼,我看这样好了,燕大哥你到底怀疑哪个,不如先说出来,让大伙儿给你参谋参谋,看看有没有几分准头。万一实在不是那回事,那还是别在吴大哥头上开刀了。也免了自己下场不好,三刀六洞的。”
“好你个彭胖子,你倒看着大家伙儿哪个是有准头的?”这话刚一出口,人群中就有人笑骂。
“闲话不说了,若是嫂子没什么说法,咱们这就动手了。动手前,我得找几个作见证的,地方太小,其他人就不要凑上来了,”燕无双说着就开始往人从中点名:“微山水寨杨寨主、大泽山鲁寨主、王屋山年寨主、伏牛山钱寨主、凤凰山金寨主,加上我,还有秦寨主是地主了,过这边来。”
几个被点到的人一起过去了。为了表示公正,七个人里,除开燕无双自己和地主秦千龙外,五个省份每省一个。燕无双站在棺首,其他六个三个一排三个一排夹棺而立。
“刀。”燕无双吩咐道。一个部众走上来递过一把匕首,秦千龙接了,转手递给燕无双。还没递到,忽然手腕一翻,往自己胸口直刺下去。边上五个寨主突然见这变局,要阻拦已经不及,却见上首燕无双一探手,轻轻巧巧拿住他的脉门。
“秦副寨主打得好这如意算盘,只等吴寨主一死,便接他的位子吗?”燕无双微微一笑。
“总瓢把子既然一切知道,又问什么?”秦千龙惨然一笑。
“这他妈怎么搞的?”群情汹涌中,底下彭天礼又大叫起来:“我一向瞧着,秦老弟不是这种人!”
“彭兄弟嚷嚷了半天,我听着,就只这一句还有些道理,”燕无双凝视着被拿住的人:“我瞧着,秦兄弟也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就忍不住想问一声,为什么要对吴兄弟下这个毒手?”
“依我看,这个手下得还远不够毒。”眼前秦千龙嘴没有动,这话却是后面人说的。燕无双转头一看,只见一身缟素的吴夫人走上来,步伐轻盈盈地,象是在跳着舞,笑吟吟道:“如果够毒,就该叫这姓吴的生不如死,结果只弄得他疯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真是让人好生失望。”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吴夫人蛾眉淡扫,白衣曳地,头上插着朵纸花儿,本来很娴静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忽然就变了个邪异的精灵。这精灵微笑着在堂上冲着众人转了个圈,那宽大的麻衣本来很不合体,在转折中倒出乎意料地勾勒出一抹快要折断的细腰,在贯堂的山风中,更衬得她精灵一般宛若快要乘风飞去了。
“真是好一片宁静呵,”这精灵扫了一圈众人,叹道:“等到这宁静一失去,也就是我欧素贞粉身碎骨的时候了。所以有时候,倒是着实让人忍不住想去做一个强盗。做了强盗,有了不平,就有象燕大哥这样的强盗头子帮你去铲。可是若死的不是这姓吴的,倒是我欧素贞呢?”
“死的若是我,那不用问,自然是没人出头的,”精灵忽地一笑,举手一挥,仿佛是要挥去蛛网一样纠缠不清的烦恼人生:“就好象六年前,这姓吴的将我抢上山来,大家都说恭喜呀恭喜呀一样。我思忖着,这姓吴的抢了我这样一位美貌姑娘,是要恭喜的,至于我这样好人家女儿被山贼抢来,又有什么值得恭喜之处?”
欧素贞眼中似有泪花一现,伸手一掠云鬓,借这个动作低一低头,再抬头,又笑开了:“也是我当时年轻不懂事,被抢了就被抢了呗,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古以来哪一朝不是这样?就偏我还不死心,人在山上,还想着山下面的人,一个不晓得利害,就露了口风。结果又被这姓吴的杀了我丈夫——我人虽然还没有过门,心里可早就认他是我丈夫了。”
“想这人嘛,一生在世,也不过就是个区区几十年。这姓吴的纵不杀他,多早晚他也得死的,”欧素贞一掠鬓发,笑得越发迷人了:“杀了就杀了呗。偏我又看不开,要想着报仇。本来么,一个女人家,手无缚鸡之力,要报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哪知道天可怜见,终于让我逮着了机会。一年前,这姓吴的胳膊上也不知让哪位英雄好汉给砍了一刀,一时间很昏迷了一阵子。”
“那个时候我蛮可以拿柄小刀就戳死了他,可我又想着,”欧素贞眼风媚媚的,往四周又绕一圈,笑道:“要是真这么干了,你瞧瞧这整屋子里的人,个个义形于色,还不要为了他们的吴大哥把我也给活活戳死了?话说起来又是那一句了,戳死了就戳死了呗。我害死了丈夫,又让仇人给睡了,这样一个烂女人,就是不给人戳死,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谁知道偏不,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活下去的,”欧素贞冲着燕无双一笑:“人要是生就了贱骨头,那是没法子的。我这就和秦大哥好上了,原打算趁着青春美貌玩个十年,等十年过去,我也没个形容了,秦大哥也不要我了,再去抢别的女人,我也就自己拉倒。谁想到这一年还没过去,就被燕大哥看出破绽,在秦大哥手上发现了针痕。”
“现在没有了,”欧素贞拿开还被秦千龙松松握在手里的匕首,翻着他的右手食指看了看:“一年前总瓢把子是说过这句话的吧,这拿枪拿棒的手,什么时候也改练绣花针了?燕大哥这么聪明的人,只怕不遇到那什么路无痕,也能猜得破这个谜底。没错儿,也不必打开这脑袋了。秦大哥是往这条胳膊上发了颗绣花针,然后运功逼上脑门——事情就是这样,我欧素贞反正报了夫仇,差不多也算是死而无憾,只可惜秦大哥好好一条性命,如今也被我给害了。”
秦千龙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才提起另一只手来摸摸她脸:“傻丫头,再怎么说,事情总归是我干的。我色迷心窍,对吴大哥不义,认了也就罢了,你干么又来凑这个热闹?”
“你不知道,我一年里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把他给一刀捅了,自己利落,大家干净?”欧素贞还在笑着,身子忽然一歪,直往秦千龙身上倒去。秦千龙一惊,挣脱了燕无双的掌握,一把抱住了她。却看见刚刚那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宽大的麻衣袖子里穿过,正正中中插在她胸口上。
燕无双看得呆了,刚刚回过神来想到不好,去拉秦千龙,却没拉住,被他一个踉跄闪了过去,搂着欧素贞的尸身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却是已经自断了经脉。
云台山经这一闹,眼见是呆不得了,燕无双打起精神把后事处理好,又任命了新寨主,这才跟着大伙儿一道挪到附近锦屏山。那锦屏山寨寨主彭天礼是个好客的,虽然刚死了两个弟兄,毕竟一个早就半死不活了,另一个也着实该死,想开了也就不放在心上,忙着摆酒摆宴,乐得嘴巴没个合拢的时候。
燕无双却哪有他那个劲头,毕竟上午发生的事与自己预想中的结果未免差别也太大。仔细一想,好象也没什么差别哦,预想中,不就是要把那奸夫淫妇绳之以法么?现在他们不也都是一个个畏罪而亡?话虽如此,怎么就那么一股子不是味儿呢!
酒宴摆上来,大伙儿毕竟是刀头上舔血惯了的,几杯酒下肚,哪里还记得那么多不愉快的事。再者燕无双脸色一直不善,看着也着实让人郁闷。于是推杯换盏起来,个个心有灵犀,都以灌倒燕老大为第一要务。大家轮流过去敬酒,那敬酒词也非常的一致,或者是“找出杀害吴大哥的幕后凶手,为绿林道又立一功”,或者是“义气深重,英明盖世”什么的。
燕无双心情不好,懒怠跟他们多话,只要有人敬酒,都是来者不拒。这样空腹喝酒,不几碗下去,胃里早翻腾起来,勉强忍着,扶住一个部众踉踉跄跄到外面去吐。吐完了,身上一丝儿劲没有,模模糊糊中感觉被人架起来,腾云驾雾地走动。
醒来又是一天了。从窗口看,仿佛是个阴天。头很痛,伸手去揉太阳穴,手一动,却遇到了障碍,碰上个软绵绵的什么东西。扭头看时,枕头边还躺着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睡得很浅,被他这么一碰,已经醒过来,媚态横生地冲他一笑。
对燕无双来说,睡一个陌生的女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在昨天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过后,这事就怎么都透着不对劲儿。这女人,大约也是抢来的?山寨里的弟兄也不见老,总不至于就已经生出这样大的女儿?如此这般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绪飘过来,也就披衣下了床。
那女人见他起来了,也在床上支起身子,薄被子随着这个动作落下一半,露出一个半圆型的乳房,白晰、酥嫩、坚挺而又饱满,正是最诱人的那种类型。如果在平时,燕无双一定早已按捺不住,但今天不知怎么的硬是有阳萎的感觉,那玩意儿在胯间只是晃荡着。
燕无双穿衣的习惯是先上后下。穿上衣的时候见女人看着自己,也就找出点话来问她:“你哪里来的?”那女人却会错了意,很娇媚地说:“奴家艳红,乃是本寨彭寨主新娶的小妾,因寨主说燕大哥酒后不快,所以叫奴家前来侍候。”
燕无双一愣神,酒劲虽然早过去了,胃里却又有什么东西想往外翻倒,勉强忍住了,慌手慌脚去套裤子。床上那女人吃的一声笑,就掀被起身来帮他的忙。一条白亮亮的身体靠近过来,燕无双的呕吐感更强烈了,止不住头晕目眩的,忙乱中赶紧系好了裤子,让开那女人,一直走到门外去。
屋子坐落在山阴,虽然在夏天,清晨的空气也有几分冷冽,燕无双深深呼吸了几口,才总算好了些。当下也不再回屋,信步往山下走去。一路上倒是遇见了些熟人,见他衣冠不整的,个个也都不好问。就这样到山下马房里取了马,一径往西,不辞而别向着来时路回去了。
不几天又到了徐州。信步来到醉仙楼,还是要了原先那三楼的包厢坐定。小二送上酒来,一样的烧刀子,一样的粗瓷海碗,只是对面却空空的,不复有那枝荷箭,也不复有从睡梦中绽出来的那朵红莲。往向窗外,一条大河依旧浓浆也似,不言不语往东流。这才恍然有点明白了那天东方明珠望河落泪的心情。什么叫作水流花落两无情?什么叫作天若有情天亦老?什么又叫作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这么想着几乎也要落泪了。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东方明珠固已不在,就自己,亦何尝是当日的自己?想当日自己是何等的快意,该做的要做的,心中都计划已定,眼前美人如花,除了被那美丽震惊,什么也不需要思考,什么也不需要行动,简单、快乐、纯粹,那么一个标标准准没心没肺的强盗头子燕无双。现在呢?
现在,纵东方明珠还在,将她与他隔开的,又岂仅只是一张桌子那么简单而已!人家是瑶池圣品,生在云中,长在雾里,饮的是风,吸的是露。自己是什么?不过是烂泥塘底最下作的一堆污泥!这十多年的黑道走过来,背了多少案子,挂了多少人命,红过多少次眼,黑过多少次心,就这样一个人,也曾与人家同桌共饮、撞杯击盏过?
窗外大河依旧向东流。向东流。流的不是挟泥带沙的水,倒似乎是她的泪。真奇怪,她为什么会流泪?她杀过人?背过案?抢过人家的东西,伤过人家的心么?不对,是他的泪才对。那么混浊的眼泪,永远在流着,人多的地方便流得无声无息,人少的崇山中便翻滚咆哮,然而永远都在流着,永远都找不着机会沉淀下来,可以从里面舀出哪怕是一勺的清水。
只有东方明珠的泪才是清水。只有醉了才知道,他渴望她,原来就如同混浊渴望清明。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北宫夏的眼神?那种跟自己完全无关的清明澄澈呵。他应该没有杀过一个人吧?要是他也有他那样的眼神,当初收服绿林道,或者会省事得多,不必再去把命门要害都一个个当成金钟罩铁布衫卖给形形色色摸不清底细的人,来换人家一声“燕大哥推赤心于人腹中”的赞语——那玩的,可真叫是命呵。可是话说回来,假使要有那样的眼神,他又何苦跟绿林混在一起,去滚那一身的烂泥?那一身污泥,算来也只有东方明珠的泪打下来,才能够洗得清,如同天雨落下来,洗净树叶上的灰尘。可是天雨能够洗净树叶,她能洗净黄河么?就算是从那荷箭上滚下来的天雨?那洁净的、美丽的、晶莹的、却终究救不了他的荷露天雨呵。
可是真喜欢那种跟天雨的短暂的、无望的、清清浅浅的接触。那种接触打起水花朵朵,带来一点点的新鲜水气,叫人暂时忘掉混浊。真是醉了。那荷露扣着屏风,在笑呢。过来,过来。你可知道你有多香?叫我想起一朵荷花飘在黄河上。可荷花是不该飘在黄河上的。是的是的,可我就想让你这么飘着,飘着,陪我一起飘下去,飘下去,一直飘到大海里面,那时候,也就什么都干净了。你哭了?是的是的,非常混浊的眼泪,还带着沙子呢,弄脏了你,不要介意。可是男人也会哭的么,男人也会哭的么?别问了,你真香,真香……
醒来的时候身边还是有个女人,燕无双的感觉也还是厌恶。掀被下了床,走到窗口去呼吸新鲜空气,头也还是痛,揉一揉,手指停止太阳穴上,忽然有很奇怪的印象——刚刚那女人怎么有面熟的感觉?扭回头再看,可、不、是、认、识、嘛!
东方明珠鬓发散乱,裸着双臂睡在那儿,脸上还泛着一团红潮。做梦?曲着手指放到嘴里一咬,不是的。那么是有人陷害?把这东方世家的宝贝丫头乘醉塞到自己床上来?这么一想那头痛不知去哪儿了,随便找件衣服便往腰上一系,噌地窜出门去。
窜出门去,门外面也看不出有什么异象,很普通的一家旅店,东西两边厢房,前后两进院子。有小二提着水壶匆匆来去,落脚虚浮,完全没有道中人的迹象。看情形,也只能问东方明珠自己了。再退回去,往床上一看,东方明珠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这大清早的,你跑来跑去干什么呀?”
看起来倒不象是陷害,燕无双就忍不住要问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东方明珠好象没听懂这话,半天没说出什么来,等到说出来了,却只是把他问的这句话又重复一遍:“我怎么在这儿?”
“是呵。”燕无双点着头。东方明珠好象是想了一会,才又说出一句话来:“那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怎么会在这儿?”
自己,嗯,昨天在醉仙楼喝酒,必是喝醉了稀里胡涂找到一家旅馆倒头就睡。但是听东方明珠问话的意思,这好象不应该是正确答案,就忍住了没有说。那边东方明珠一脸倦意,把眼睛又闭上了,迷迷蒙蒙地说:“我还没睡好呢,你昨晚太闹腾了——”
闹腾?燕无双朝自己只胡乱系着一件衣服的光溜溜身子上一瞅,又朝东方明珠那边看一看。她身上倒还穿着衣服,就只袖子滑到肩膀上了。经她这么一说,倒不知道昨天晚上自己是怎么闹腾的?又怎么至于就跟她闹腾到一块儿了?
“又吐,又哭,”东方明珠闭着眼睛,好象倒知道他在想什么,气若游丝地说:“搞的一塌糊涂,我就把你衣服都脱了。嗯,你先照照镜子去。”
燕无双不解其意,随手拿了镜子往脸上一晃,顿时吓了一跳。那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的,怕不有桃子大小,这一下可怎么见人呐?“叫小二拿冰袋镇一镇,”东方明珠还是闭着眼睛:“没有的话,茶叶也行。”
“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儿?”燕无双小心翼翼地问。东方明珠回答得也很简洁:“我离家出走了。刚好走到醉仙楼上,看见你,拉回来。就这样。”
这下才总算明白些了,燕无双从包裹里拿出干净衣服穿起来。只是这回程序改变一点,先穿下,后穿上。套裤子的时候想到私处都已经落在东方明珠眼里,那脸上也就跟眼睛一样的红了,耳朵根子底下又烧又热的。老实说,这反应也未免太让人脸上挂不住,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这脸还会红的?
背过身子穿衣服,从镜子里看见东方明珠也起来了,在床上支起一条胳膊,那薄薄的丝被子也就顺着身子往下滑落。燕无双心里一个咯登,结果却证明是虚惊一场,那被子滑是滑下去了,底下却穿得好好的,除了衣服,什么也看不到。
“左右还早,要是困,再接着睡。”见她还是一副很不清醒的样子,燕无双建议道。东方明珠支着胳膊看他半天,胳膊一弯,咕咚一声又倒下去了,曲着身子趴在床上,那姿态真好稚气。燕无双见这情形,大气也不敢出,就那么依着桌子看着她,心里不用说是跳得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嘭嘭声,突突声,还有血液流动的稀稀啦啦的声音。
等这些声音总算稍微平静了些之后,燕无双开始整理从昨晚起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昨晚自己在醉仙楼喝酒,喝醉了。喝醉了也罢了,怎么还哭了?这两天心情不好,哭了也罢了。只是这样没皮没脸的事,怎么就让她给——等一下!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她怎么那么凑巧就在醉仙楼上?她离家出走——看来确实是不愿意嫁给那个天底下风流第一格调无双的烟雨流花南宫情——可怎么就不偏不倚地到了醉仙楼?自己到醉仙楼喝酒,那还可以说是旧地重游睹物思人,她为什么倒也在?莫非,莫非——
莫非了半天,心口跳得越发厉害了,也就莫非不下去。那边厢东方明珠倒有了动静,大概是热了,一脚蹬掉被子。走近前一看,脸上汗津津的,把额发都粘住了。燕无双一时找不着趁手工具,就拿衣袖子替她拭了,又抄起前次买的折扇来扇凉。想这样一位武林中的顶尖高手,扇扇子的功夫自然不在话下,没两下,东方明珠就又已经呼吸沉沉。
她这一觉睡得好,醒来已经近午了。睁开眼睛一看,燕无双的姿势滑稽透顶,头向后仰着,跟身体折成九十度角,眼睛上顶着两个冰袋,曲曲折折地往下流着水,都穿过鬓角漏到脖子里去,底下那一只手还没闲着,有条有理地在打扇子,不觉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燕无双听见笑声,脖子一直,两个冰袋呈抛物线向前落去,另一只还空着的手往前一捞,接暗器样都抓在手里。
“嗯,好些了。”东方明珠盯着他看,说的自然是他的眼睛。燕无双一听这话,脸上差不多又要红了。这眼睛是哭出来的,就只不知道昨天晚上都嚎了些啥?
“云台山的事我听说了,”东方明珠脸上是很敬佩的神色:“早听人说你们绿林好汉知情重义,昨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燕无双倒没想到她对这件事的解释原来如此,一颗心这才总算放了下来。然而事实毕竟又非如此,心中一个愧怍,脸上还是红了。东方明珠见他不喜欢提这事,想来兄弟情深,那伤心劲还没过去,也就到此为止,噌地从床上跳起来穿衣服。穿的却是套男人衣服,青衣小帽软靴的,手上居然还拿着柄折扇,用具倒也齐备。
燕无双见她这副打扮,一句憋了半天的话总算问出来了:“你既是离家出走,可想过到哪儿去没有?”
“我是想到黄河源上看看去,”东方明珠看来早计划好了:“到底怎么回事,这水就日夜不休的,流得没有个尽头?”
燕无双又没想到她的计划原来是这样,思忖了一会:“黄河源上就是雪山,千里之内罕有人烟的,而且还有些在中原武林混不下去的魔头出没,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没有武功——奇怪!你怎么会没有武功的呢?”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就这脾性儿,人家越要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愿意干。不愿意干又要受罚,只好变个花样,把武功练得颠三倒四走火入魔,”东方明珠想着这事就是一乐:“这样一来二去,家里人看着我实在不是这块材料,也就没人再要我练了。原本想着在我们家练武也是白搭,好多姐妹们练是练了,还不都是一辈子也用不上?毕竟多咱都没人敢惹我们了。殊不知现在真正用得上了,却又不会,连路上遇着强盗,都得抬着你的招牌唬人,真是后悔莫及呀。”
“遇强盗了?”燕无双讪讪地。
“是呀。我一见那架势,心里一怵,赶紧就把你给祭出来。怎么着,上个月我还跟你们家老大在醉仙楼喝酒呢,你们倒抢到我头上来了?”东方明珠说着就又笑了:“他们算一算那时间,你刚好是在徐州,于是就有眼不识泰山地骂了自己一阵,本来还要请我到山寨去喝酒,被我拒绝了。”
燕无双哈哈一笑。他的眼睛这时候差不多已经复原,基本可以见人,两个人整理整理,也就出门去了。因为一个要去黄河源头,一个要回秦岭大寨,从徐州出发,前面还有很多路要同行,燕无双不用说,心里头自然是高兴的。就是东方明珠,走了一段单人独骑的路,不再受人管头管脚,自由是自由,到底还是有些孤零。现在多了个燕无双,此人大约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着去管教她,所以自由一样也没失去,整日价又可以听到些家里人很少提起的江湖笑话武林趣事之类,何乐而不为?
但是燕无双虽然一路上说着笑话,心底下可一时半刻也没忘了先前那“莫非、莫非”没有“莫非”下去的至关要紧的问题。说着说着,说到曾经有几个高手在醉仙楼群殴,这个问题就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昨天晚上怎么那么巧呵,你也去了醉仙楼?”
东方明珠何等聪明人物,见他绕这个大弯子,只是为了问这句话,止不住好笑起来,啐道:“我那么巧到了醉仙楼,当然就是为了找你。因为我不想嫁情四哥了,想嫁你——美得你来!”
燕无双没成想企图一把就被识破,只好讪讪而笑。
“说给你听呢,也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其实倒是喜欢情四哥的。我只不过是不喜欢嫁过去的这种方式,好象我是一件东西,也不问我一声,直接从东方家挪到南宫家,这就完啦?”东方明珠收了笑容,变得有些郁闷起来:“可是话说回来,这一次再怎么出格,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飘着,青海回来,还不是得回过头去乖乖做人家小媳妇儿?哼,这就叫做人生!”
说到人生,大家的人生经验再怎么不同,有一种感受总是共通的,大凡说起来就是,怎一个无奈了得!就百无禁忌如黑道老大燕无双,也不免要想到吴正道之死。吴正道之死,按照欧素贞的说法,毫无疑问是死有余辜,她为夫也为自己报仇,哪一点错了?甚至就站到秦千龙的立场,也不能说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在为最心爱的女人报仇与绿林道的义气两者之间,到底孰轻孰重?虽然如此,燕无双作为代吴正道出头的北绿林魁首,还是得有自己的处断,无论如何不能不把这两具绝情寡义的尸体抛下山去喂狗,以儆效尤。哼,这就是人生!
说话间天色又晚了,两人寻到一家客店住下,开了两间相邻的房。吃过晚饭,到了休息时间,燕无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哪里睡得着?伸手摸摸板壁,与东方明珠只隔着这么薄薄的一寸距离。昨晚大醉昏沉也还罢了,今晚佳人近在咫尺,未免让人心潮澎湃。自然,也只是空澎湃澎湃,人家可早说过了,是喜欢那“情四哥”的。
勉强又挨了半晌,只捂出一身的臭汗。那边东方明珠似乎也睡不着,希希索索地不断有动静传来。隔了一会,隔壁吱呀一响,想来是她起身把窗户推开了。燕无双听听半天再没动静,估计着她是在窗口趁凉,也就起身把窗户推开。探头往边上一看,东方明珠趴在窗台上,可不是正托着腮帮子发愣么。
“睡不着?”燕无双问。
“嗯,我是在想,家里恐怕在找我呢。你呢,怎么也睡不着?”
“太热,”燕无双随便找了个理由:“要不,我明天送你回去?”
“我才不回去呢,没得让他们笑话,”东方明珠突然振作起来,站直身子撑着窗台,朝夜空长长吐一口气:“我坚决不回去!”
“那么,你写封信道平安,明天我着人送去也行?”
“这办法我早想过啦,”东方明珠摇头道:“现在好就好在他们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呢。这一封信要是过去,我们家支支属属这大家业,还不就顺藤摸瓜的来了?只怕还不到半天功夫,就得把我给拎了回去。”
“那就不想这个了,明天我们到河上坐船玩去?”既然困难没法解决,燕无双也就换一种逗她开心的办法。
东方明珠一听这话,果然高兴起来:“那我可要自己划!从前家里莲子熟的时候,我们也自己划船去采的,在荷叶里穿来穿去,谁也看不见谁,可好玩了。现在荷花也快开了吧?只是这一次可赶不上了。”
“赶不上也没什么,不就是划船么?明天我就找一只船——”燕无双话还没说完,就见东方明珠那一边隔壁的窗户突地掀开,一个人头探出来叫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们嚷什么嚷,吵得老子都睡不着觉!”叫完了,头又缩回去,为了更深切地表达愤怒之情,狠着劲儿关上窗户,梆地就是一声巨响。
燕无双大怒,顿时就想过去把这人从窗子里揪出来一顿痛揍。正要动手,月光底下忽然看见东方明珠的表情,冲着自己贼兮兮地直吐舌头,一副小孩子做错了事的眉眼,心中忽然一动——也许她们家不是这么着对付这类事件的?冷静下来再一想,何尝不是呢?那风流第一格调无双的南宫情固然没见过,北宫夏倒是会过的,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公子哥儿,好象不大能够想象他会于半夜里跳出来揪住一个陌生人饱以老拳?
这么一想别说怒气,连底气都有些不足了,也就老老实实地在窗口边呆住。“明天”,哪料这才一张嘴,那边东方明珠就“嘘”的一声。“我是说,”燕无双还没留意,继续往下说,又才只说了三个字,就见东方明珠双手齐举,在窗口边一阵乱摇。见这情形,燕无双也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哽在喉咙管里好不难受。心里面自然少不了要把那隔壁客人一阵乱骂:我靠,你龟儿子的睡眠就那么重要?
这下两个人都不能说话了,刚刚挑起来的兴奋情绪又平伏不下去,没法立刻就回去睡觉,只好呆在窗口边大眼瞪小眼。这样在月色中瞪了一会,东方明珠也不打个招呼,突然缩回头去。燕无双还期望着她能再伸出头来,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只得也睡觉去了。
第二天燕无双起了个绝早,跑到河边去找船。找到了,兴冲冲回客店去叫东方明珠。走到她门前,见那门上赫然挂的却是把锁。连忙找小二一问,却是已经结帐走人了。燕无双哪里相信,跑到马房一看,那昨晚还跟他的黄骠马在一起的枣红马可不是没了嘛!难道是她家人已经找来了?可她明明又是一个人走的呀!
燕无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一急,热汗冷汗一起往外直冒,赶忙问清了方向,也顾不上套鞍骑马,施展轻功就直追出去。东方明珠走了也还不久,他顺着官道这样风一阵急追,两盏茶功夫过去,前面已经依稀看见了枣红马奔驰的身影。
“喂!”燕无双用足中气大喊一声。本来估计着前面人听到这声喊,至少会慢下来,岂料东方明珠双腿一夹,那马跑得更快了。没奈何,他也只得足下发力,往前使劲冲刺。冲到前面,怕惊了枣红马,只轻轻揽住那飘起来的马尾,借力树叶一样飘落东方明珠鞍后。刚落下,手绕到她身前,微微兜住马缰,那马才渐渐放慢了速度。
“到底出了什么事?”等马停下来,燕无双还怕她走了,牢牢捉着缰绳。正等着东方明珠回答,那捉缰绳的手背上忽然一烫,好象有什么东西打落下来。燕无双一惊,拿着缰绳就从马上跳下来,绕到前面去看她。
东方明珠果然是在哭,眼睫毛上挂着泪花,看见他,泪水一串一串地落下来,都无声无息渗到马鬃里面。“到底怎么了,我这才刚走了一会儿?”燕无双又是迷惑,又是心痛。
“你自己回山寨吧,我不去河源了。”半晌,东方明珠轻声说。
“想家了?”
“我是怕再跟着你这样走下去,我就会不愿意嫁给情四哥了。”东方明珠微微一笑,眼泪轻盈盈地随风飘落。
燕无双抓着缰绳的手指顿时硬了起来。东方明珠轻轻一抖缰,把绳子从他手中抖出来,自顾自又催马走了。燕无双全身差不多都麻了,看见枣红马的马尾又线一样飘扬起来,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又去追。
“不愿意嫁他,那就嫁我好了!”一口气追到,这一次还来不及跳上去,就在底下大喊道。
“嫁给你做强盗婆子?”东方明珠也在马上大喊。
“我金盆洗手还不行吗?”燕无双又复大喊。
一句金盆洗手说得容易,燕无双可不是独行客,北五省的绿林那儿先就过不了关。那一盆金盆清水端上来之后,聚义堂上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黑得象暴风雨之前的天色。
燕无双看着这阵势,知道有一场好戏要演。他是多少年江湖滚打过来的,都没见在乎过什么,如今都要退出江湖了,更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怎么?大家都不愿意我找到黑道上最好的归宿?”
“大哥你还年轻着呢!”彭天礼叫道:“你若是五十朝上只求归宿的人,兄弟们也都不会拦你!”
“我是未老先衰,”燕无双似玩笑又非玩笑地说了一句,往全场上扫一眼,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打青凤寨的事情过后,就一直心灰得很。干我们这一行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也就罢了,怕的就是吃一半还留一半。那留下的那一半整天白日淹在血污里透不过气,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一句话,杀人放火淫人妻女流人眼泪,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不下去了。”
“我看不是这种日子大哥过不下去,”伏牛山天心寨寨主钱起立冷然道:“是有人在步秦千龙的后尘。”
“或者吧,”燕无双朝那边看看,淡淡道:“那又怎么样?我步得高兴,就算是死也死得快活,不比有些人从头至尾只知道去喝别人的血。”
“就是从头至尾喝别人的血,也比喝饱了血再宣布不该喝血要强!”钱起立冷笑道:“就算是金盆洗手,你以为就洗得掉你那一身血污?洗得回被吃掉的半个良心?能洗得你脱胎换骨,花前月下从此心安理得?大家本来就是命苦的人,跟人家膏梁子弟比什么良心清白两手干净?既走上了这条道,早就是万劫不复,居然还有人晕了头,幼稚到以为只要金盆洗手就可以洗出一片海阔天空新天新地?”
“我就是幼稚了,那又怎么样?”燕无双终于大怒起来:“我这张脸老了三十多年,早老得腻歪了。如今就是想幼稚幼稚,那又怎么样?难不成还不准?”
绿林道里坐第二把交椅的周万年看看形势不对,急忙转寰:“钱兄弟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大家主要还是考虑到大哥你这一金盆洗手,那姑娘到底是不是就能娶到?要是能娶到也就罢了,弟兄们自然也不好阻挠大哥娶媳妇。可要还是娶不到,那世家门坎太高,一样还是看你不顺眼,又何苦这么着急着早早地洗了手,搞得一切事情无可挽回?”
“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燕无双只觉得一万个话不投机:“我娶老婆,固然是要金盆洗手,可就是不娶,一样不还是要洗手?难不成我为了老婆可以做的事,为了自己,倒做不得?”
“大哥为了什么洗手,我们管不着,”钱起立这一回说得更冷静了:“就只是这一洗手,大伙儿可都要附带着成为世家刀下的一块肥肉了。”
这话说得不假。自古黑白不两立,如今世家既领袖武林,自然看着绿林界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就说南绿林吧,一向比不得北绿林有组织有规模,偏世家的势力大半又在东南,正撄其锋,早被收服过去了,而今只能够收些许卖路钱维持个生计,还得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绿林味道早是往事如烟。而北绿林之所以还能横行到今,一半倒是靠了燕无双响当当的牌子撑着。如今这再一洗手,世家的拳头可不是就要伸过来了么?
“既然要洗手,谁是谁的肉,那也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燕无双话说得很绝,完了又再补充一句:“其实说一句真心话,就真成了南绿林,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话一出,群雄顿时轰轰然有些骚动。原本想着他只不过是重色轻友,哪里想到简直就是这样一副卖友求荣的德行?
燕无双见这情形,知道今日左右是说不拢了,既然不能好合好散,也就不再理会,径自伸手往金盆里去捞水。
手还没沾到水,一物半空中呼啸而来,夺的一声插在金盆上,却是一把飞刀。那金盆表面上镀着金,里面却是银的,给这一击击穿了个洞,盆里面的水就顺着刀身往外渗。这个举动显然提醒了大家,一时间各式各样的暗器都直奔金盆而来,铁莲子、铁藜蒺、金钱镖、丧门钉、飞梭、袖箭、金针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漫天风雨会金盆,顿时就把这前一晌还金光闪闪漂漂亮亮的玩意儿打了个稀巴烂。
燕无双手停在金盆上面,半晌也没个言语。一刹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分明在等待着,可也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转机,决裂,亦或其他?一片寂静中就见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只是很轻很淡的一笑:“打烂金盆,便洗不得手了么?姓燕的说到做到,今日便与诸位恩断义绝。从今往后,大家好自为之!”手掌往下一挥,一片袍角早割落下来,手指再往前一推,那布片飘飘扬扬地直飞到众人面前。
“好一条汉子!”万籁俱寂中,屋外突然有人喝彩。
“是哪一位英雄?”燕无双一声断喝,早扑出窗口。窗外人影一晃,竟是身法奇速,一路往山下去了。燕无双窝了股无名火,自后紧追不舍。这一奔跑起来,两个都是超一流的轻功,刹时间就把身后一涌而出的绿林群雄给甩得不见了影子。一片贯耳风声中,前面人转过山脚,忽地止步。
“燕兄别来无恙?”北宫夏笑吟吟地转过身来。
燕无双哼一声,情知他这一来,便是带来世家那边的消息,道:“什么事?”
北宫夏敛了笑容:“玉七哥要跟你决斗,时间地点都你定吧。一战定输赢,一战定生死,燕寨主若赢了,对于珠妹的事,七哥自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依在下看来,燕寨主还是努力挑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好埋骨葬身。”
也难怪北宫夏说得这么嚣张,他嘴里的这个玉七哥,自然便是东方明珠的哥哥东方明玉了。四大世家以东方世家为首,而东方明玉又是东方世家的第一高手,那名声、武功自然也是不必说了。比起东方明珠的未婚夫婿世家中排名第二的南宫情来,由他出场,那么与燕无双这一战的胜算,必然是又要提高了。
燕无双只哼一声,便约了东方明玉于半个月之后在黄山飞来峰决战。黄山乃四大世家最西边一家西门世家的势力范围,由此也让人见得他燕无双并不稀罕占这个便宜。
决斗那一天,燕无双准点而去,远远便见飞来石上已经高高站了一个颀长人影,仿佛在看前面的苍茫云海,凝思未动,只有山风刚劲,把他的一袭白衣吹得起起落落,飘飘然竟有几分高蹈世外的神仙态度。可能是听到燕无双踏石而上的风声,他扭转头,脸上那表情衬着茫茫云海,汪汪然静如万顷之波,竟没有一点决斗之前的慷慨气息。
“燕兄真选得好地方呀,”东方明玉朝燕无双一阵凝视:“借这石上方寸,退足以拘束杀气;而对着浩瀚云海,又不由不让人凡尘看破恶念冰消。这般布置,玉七真是佩服得很。”
“不敢,”燕无双微微一笑:“燕某一生与人争斗,不曾吃亏,这次更是事关重大,焉敢大意?也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半斤八两的局面。只是意思虽是这个意思,既已被七公子看破,料来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只怕人力不足以对抗自然,”东方明玉淡淡说道:“说到棒打鸳鸯两头散,我可也不是惯做这事的。其实象燕兄这样能粗能细的人物,当今天下,已经是罕有其匹了,难怪舍妹喜欢。就是在下,也难免心仪。只是倘若燕兄也有个妹子,也要嫁给一个象你这样的人,或者你就会理解我如今的作法了。”
“可是要管令妹的事,便必要杀了我?”燕无双可没什么好气了。
东方明玉歇了半晌,略微点一点头:“舍妹那脾性,自小儿我熟透了。干什么事都胡作非为,喜新厌旧,没有个章程。大约平素里是看厌了我们这几张阴阳怪气的脸吧,一出门,就喜欢上燕兄这样的粗豪汉子。这也不以为奇,就不知道将来若是她也看厌了燕兄这张脸——算了,这样说燕兄要不高兴了,换个说法吧,燕兄已经金盆洗手,不知道将来舍妹要是嫁给你,你拿什么正当生意养她?”
燕无双淡淡道:“东方兄未免小瞧了人,在下如此武功,至于养不起令妹么?”
“可是你别忘了,我们家养出来的女人可不是普通女人。养得起也不等于就养得好,”东方明玉微微一笑:“说到女人,燕兄长我几岁,不至于没有这个经验,她们不比男人纵横江湖自得其乐,所谓快乐,恐怕有很大一部分是钱堆出来的。虽然也有些人说有没有钱无所谓,譬如舍妹也会说这样的话,可是燕兄得清楚,那只是因为她有钱。真正没钱的人,她说得起么?燕兄刚刚说自己武功高强,说到武功高强,跟有钱可不是一回事。新近风头最健的路无痕,剑气杀人,够厉害了吧?谁听说过他有钱?当然,说到钱的问题,也不是真正的问题,我们家到时候自然会有丰厚嫁妆,管你们一世衣食无忧。就只是燕兄纵横一世,到头来若是被江湖上说一声寄托于世家门下,脸上怎么挂得住?这是为燕兄着想。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蛟龙失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对于燕兄这条龙来说,绿林就是你的水。你为舍妹绝了绿林,等不多久一感到世态炎凉,必会心生后悔。”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燕无双的语气颇有些萧索:“这多年道上混过来,一双眼睛雪亮亮的,功名利禄是是非非,也早就看得通透了。”
“只可惜燕兄这一双雪亮巨眼,看得透世道,却看不透寒门与高第之间结合的诸多痛苦,”东方明玉一声叹息,长剑出鞘:“想我家传家数百年,舍妹何尝是第一个出格的女人?殷鉴不远,今日我也只能略尽一尽人力。倘若天意在燕兄,想燕兄必有奇招突出;倘天意不在燕兄,我也没有办法了。请!”
“请!”燕无双也不再多说,呛然拔刀。
“还是燕兄先请,今日一战,在下有杀燕兄之意,而燕兄却必无杀在下之意,在下其实已经沾着不少的便宜了。”东方明玉微笑道。
燕无双见他说得坦白,也就不客气了,唰地上手便是一刀。刀从右肩斜斜劈下,身体微侧,带着些微不敢当道的意思。东方明玉举剑撩开,剑尖朝上以示礼敬,回得也甚客气。
这两下门面招数一过,底下就是真格的了。燕无双也不往回收刀,顺着剑身就直劈下去,削的是东方明玉的手指。东方明玉见他打法泼辣,微微一惊,剑尖一指围魏救赵,去点燕无双的咽喉。燕无双刀上使劲,震开长剑。
两人各自退开一步。燕无双猱身又进,刀尖从下往上反挑。东方明玉右手长剑搭住,粘向外门,左手顺手一指直点燕无双胸口重穴。燕无双胸口一吸,左手爪形收拢,就去拿他腕脉。东方明玉指变掌,切他手腕。燕无双屈指一弹,打他脉门。东方明玉手一滑,绕着他的胳膊划个圆,转到外圈,两个人手背对手背地分开了。
那边刀剑粘着之势也解了。东方明玉手腕一抖,剑光漫天,铺天盖地直向燕无双罩来。燕无双一刀横挥,挽起一道刀墙挡住。哪知刀势初起,那漫天剑影便忽地不见了,只有一点晶光灿烂,钻在刀墙上。燕无双情知不妙,左足使劲,往右便闪。东方明玉一声长笑,那点晶光在刀墙上蓬地炸开,一霎时流星万点,飞花四射,刀墙就被炸了个洞,一柄剑穿洞而入,直刺燕无双左肩。
燕无双刀在外门,其势已经收不回来。只得单掌在剑上一按,借力翻起,双足连环踢向东方明玉肩头。东方明玉长剑回圈,横斩燕无双腰际。燕无双横刀一隔,空中无以借力,被震得直跌出去。东方明玉一招得手,哪肯放过这个机会,人剑合一欺身直扑过来。燕无双手一挥,手中刀旋转着直飞过去。东方明玉挥剑击开,这才身形一缓落下地来。那边燕无双也站定了,喝彩道:“好一个烟雨流花!”
“一点点微末技艺,跟情老四学的,用处不大,旨在出奇,”东方明玉笑道:“换得个燕兄飞刀出手,倒也划得来。”
燕无双没了刀,倒也不急,顺手又从腰间摸出柄折扇,这回用小巧功夫跟东方明玉缠斗。他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一身功夫虽不及东方明玉家学渊源精奇纯粹,应变的招数却是层出不穷。这回折扇用起来,收拢打穴是作判官笔用,打开算是奇门兵刃,也不必手腕抖动便有大面积的攻击范围,真是方便得很。一时倒也把东方明玉搞了个措手不及,那长剑一不小心就被挂在外门,倒象是废掉一只手,更显得束手束脚。
这样接连往后退了几步,燕无双堪堪攻到落刀的地方。东方明玉倒要看看他怎样拾刀,这个时候他也差不多适应短小打法,从剑尖到剑柄,无一不能攻人,也算是长短兵器一应俱全了,和燕无双又斗了个旗鼓相当。哪知燕无双走到落刀地点,并不弯腰拾刀,却突然向前发力,折扇一张,暗挟风雷隐隐,向他面门横扫过来。
东方明玉爱惜颜面,往后急跃,燕无双继续往前冲,一脚踩在刀柄上,那刀弹将起来,在背后划了个弧度落到前面,被他一把捞在手中,一声大喝,刀影如山,向着东方明玉面门正中直劈下来。那刀势真正惊人,风雷滚滚中方圆一丈之内草木尽伏。东方明玉身后就是悬崖,再也退让不得,只得凝神接招,长剑横出,一挡刀势,身子忽然从剑底下穿过去,就如燕无双适才的小巧打法一样,直扑入燕无双怀中,左掌一吐,就见一时间刀光剑影齐灭,燕无双再次往后跌开。
“燕兄,天意不在你那边。”东方明玉一击得手,脸上倒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燕无双抚着胸口,微微一笑:“跟东方兄这样的高手过招,要想天意助我,那自然是难得很了。”
“惭愧!情老四不愿意拣这个便宜,倒让我给拣了,”东方明玉收剑归鞘:“燕兄使必杀之招而无必杀之气,本来必败无疑。”
燕无双要待说话,胸口剧痛,一口鲜血早喷出来。那边东方明玉不知从哪里摸出个酒葫芦,信手一扔便扔了过来:“舍妹自酿的碧蚁醇,跟醉仙楼的烧刀子比起来,不知是否会别有一番滋味?”燕无双一手接过了,听见这句话,醉仙楼的种种场景顿时浮在眼前,宛如昨日,一霎时也不知是喜,是悲?当下也不说话,伸手拔掉塞子,仰头喝了口酒。那酒入口,绵甜醇厚,跟烧刀子果然不是一路风格。
“自今而后,燕兄固然无缘得见舍妹,便是我,”东方明玉苦笑一笑:“也是没法向她交待的了。就是一辈子不理我,那也是想得到的事。”
燕无双擦擦嘴角,忽尔一笑:“东方兄为令妹谋深计远,燕某确是佩服得很。自己揽下这事儿,南宫情就可以脱开干系。到时候,令妹就可以顺顺当当嫁过去了。”
东方明玉一愣,先点了点头:“我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情老四倒不是这号人,燕兄误会了。算起来,他跟你有夺妻之恨,也是不共戴天之仇了,倒没有很怪你的意思。这份脾气,说起来与舍妹最合,舍妹其实先前也是喜欢他的,只是——”
燕无双仰头又喝口酒。那酒回味甘甜,入口如化,不知怎么的,说不上来竟有几分东方明珠的温柔感觉,从咽喉慢慢流下去,百感交集的滋味。身边东方明玉踱了两步,道:“燕兄此时若是后悔,还来得及。”燕无双重重哼了一声。东方明玉点头道:“是我失言了。燕兄一世英雄,纵横天下,敢作敢当,焉有后悔二字可言?”
这话倒还中听,燕无双手臂一振,那一葫芦酒又朝着他飞过去。东方明玉伸手接了,喝了一口,又扔回来。两个人再也无话,只这样转来转去的喝那壶酒。想那壶酒能有多少,不多时喝完了,东方明玉再拿到手中,却是空的。微微一怔,转头再看燕无双,还是先前那姿势,眉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东方天际。
“燕兄!”东方明玉失声道。那边燕无双并不回答,自然是已经在喝完最后一口酒的时候震断了经脉。东方明玉心下黯然,呆了半晌,右掌一挥,在地上击出一个大坑,把燕无双、刀连同酒葫芦一起都葬了进去。填平了土,在坟前徘徊半晌,却见地上还丢着一柄折扇。拾起来,看那扇面是一幅写意花鸟,一只蜻蜓颤巍巍地停在一枝亭亭荷箭上,画工粗劣,不堪入目,不觉皱了皱眉。当下收了那柄扇子,一声长啸,径自下山去了。
那一年剩下的日子,由这件事开始,江湖上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竟至于由此而改变了数百年来无甚变化的江湖格局。唯一不变的,大约只有半年之后,东方明珠与南宫世家晚辈高手南宫情的婚事。事后,人们每想起这多事的一年,首先就得想到叱咤一时的北绿林总瓢把子燕无双之死,而想起燕无双之死,找不到别的解释,通常的,又不免要提到那四个说滥了字,叫作——
红颜祸水。
成稿于200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