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朝选在君王侧
清晨时分,冬日的太阳起的比较迟,卿尘却早早睁开了眼睛,似乎慢慢的已经习惯了早起早睡,自己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人了呢。远方的天边浮出了淡青色的晨曦,寒气透过窗户渗了进来,房间里似乎冷冷流淌着清冷的泉水。卿尘紧紧的裹了下衣服,将窗子推开,天色尚朦胧,却已是早朝时分。帝宇宫中响过肃穆的钟声,比这朝阳更早揭开了天际的曙光。
每当在这样的晨光中看到紫禁城,卿尘心中总会浮起异样的感觉,她不知道这里将上演着什么样的历史,但她却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就像夜天凌在山巅在自己面前指手江山时,她知道为什么。
驰骋万里,横扫南北,登山踏雾,指天笑骂。这对于男人来说,绝不单纯是利欲的渴望,而是站在这个位置的他们,心本就在这浩瀚山河。就像女人,可以将一颗心投身于自己的爱情,无怨无悔。
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感觉自己的存在。
只可惜,千万人中往往只有一人能登上巅峰,有这才智心胸的人,实在是少而又少。能真正理解这样男儿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如秦始皇的阿房,可以那样的爱他,却让自己的爱成为他的桎梏和心痛,两情相悦易,携手江山难。
她一直想见到这样一个人,如今,她见到了。
不安份并且太过冷静的女人果然是无趣的。她回身目视倒映着隐隐身影的铜镜,曳地的宫装长裙广袖,勾勒出高挑的轮廓,带着几丝傲然和沉静。无奈的挑起眉毛,一点儿也不可爱呢,或许男人喜欢的都是女人的柔情似水倩语娇笑罢了。以上便是男人之所以为男人,女人之所以为女人也说不定。
宫中没见到夜天凌,卿尘趁人不注意抓到十一,拉他问:“四哥今天怎样?”
十一奇怪的道:“什么怎样?好好上朝,下朝不见人影了,没怎样。”
卿尘“嗯”了一声,十一端详她脸色:“出什么事了?你昨天和四哥出宫去干嘛了?”
卿尘突然想,如果夜天凌是弘文仁皇帝的儿子,那么岂不和十一变成叔伯兄弟又和他的父皇是杀父仇人?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天帝轼兄夺位,但心中总是悬着的。于是道:“你还是……去问四哥吧。”
十一不解:“神神秘秘吞吞吐吐,你奇怪。”
卿尘笑:“我本来就奇怪,难道你第一天认识我?”
十一陪她边走边说:“我第一天认识你就被整治的够呛,又是烧火又是捉鱼,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卿尘见他说的一本正经满脸感慨的样子,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晃到他眼前:“你还欠我三个要求,别忘了!”
十一摇头:“交友不慎。你大小姐开口,何必要求,我能做的自然就做了。”
卿尘看着他英气爽朗的神情,竟无由的对未来产生了一丝惧怕。对于十一,她有着并不亚于夜天凌的感情,就像是某种奇怪的宿命,在这个千年之前的时空中,唯有他们俩人能给自己安定的感觉。或者又如夜天湛,来自于某些羁绊,她虽然将自己和他刻意的分离开来,但那张脸,那唇边春风般的浅笑,那份滞留在她心底的温暖,却也当真无法抹煞。不知不觉的在自己心中,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十一和夜天湛毕竟都是天帝亲子,夜天凌和他们,会不会因这恩怨纠缠,而同时失去更多的东西?
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卿尘不由得怔住,她抓住十一问:“真的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十一微笑:“你说。”
卿尘摇头:“不是现在,我是说以后。”
十一见她问的认真,便也收起了嘻戏神态,说道:“我既答应了你,便是答应了,不反悔。”
卿尘道:“无论何事?”
十一道:“无论何事。”
卿尘又道:“你不怕我无理取闹?”
十一笑道:“你会吗?”
卿尘看他坦坦然的望过来,笑,低了头,摇头,又再摇头。
十一道:“虽不知你心中担忧何事,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既是以后之事,何必为明日事愁。你怎也如此前顾后怕起来?”
卿尘呵呵一笑,明日愁来明日愁,十一倒比她通透了,笑道:“卿尘受教。”
十一继续道:“左相今日回了京,上了折子自请贬官,以为鸾飞之事的惩戒,父皇准了。”
“哦?”卿尘道:“准了?那左相位岂不是空了?”
十一笑道:“只是去了大司马的空衔罢了,已经罚俸一年,还要怎样?右相亦遭了训斥,不偏不倚。”
卿尘耸耸肩,十一突然停住了脚步:“四哥。”
卿尘抬头见夜天凌独自一人站在前方不远处,静静的看着已近在咫尺的莲池宫。
紫禁城原本宽阔的青石甬道,因两面高高的红墙而显得狭窄了许多,抬头能看到一道青色的天空,干净透明,却十分的遥远。
她突然感觉到夜天凌的孤独,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有谁能知他爱他?就连自小跟在身边的十一,更多的也只是崇拜罢了。
夜天凌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十一知道莲池宫自小便是夜天凌一桩心事,却也没什么办法,拉卿尘上前道:“四哥。”
夜天凌见是他俩,淡淡应了一声:“还没回宫去?”
十一道:“没呢,遇上卿尘,四下走走。”
夜天凌道:“父皇看了你提议设北都护府的折子,说不定这几天会宣你问北藩那边事宜,你心里要有个底。”
十一应道:“此事还要和四哥再行商讨,北藩那边谁人比四哥更清楚?”
夜天凌微微点头,突然又道:“你不是整日说聚元坊的弓好,前些时候我让长征去定了套水曲柳木长短弓,昨日送了来,你闲时拿去试试合不合手,我看倒未必及得上你原来那副。”
十一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四哥你倒记得了。”
卿尘见夜天凌神色如旧,静冷清淡,连她这知道内情的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不禁佩服他的涵养功夫。听他对十一一如既往多有照拂,方才心里一点儿不安慢慢的淡了下去。夜天凌问她:“皇祖母今天可好?”
卿尘淡淡一笑:“心里惦记着,便去看看,又用不了多久时间。”似是说要夜天凌去看端孝太后,其实夜天凌也知她指的亦是莲池宫,眼底轻轻一动,淡淡应道:“嗯。”
卿尘知他一时半会儿难解多年的心结,也不再说什么。突然见甬道那端碧瑶快步走来,远远便对卿尘道:“姐姐,可找着你了,天帝圣旨到了慈安宫,快回去接旨吧。”
“圣旨?”卿尘愣道:“说什么?”
十一一旁道:“你糊涂了,圣旨未宣,她怎么会知道?”
碧瑶此时到了近前,俯身道:“给四王爷、十一皇子请安。”
夜天凌道:“免了,谁来宣的旨?”
碧瑶答道:“是孙总管,在慈安宫等了些时候了。”
夜天凌对卿尘道:“你先去接旨吧,我们一起去倒被人看在眼里,有什么事及时知会一声。”
卿尘心想圣旨这种东西,站在这里猜倒真不如去听来的直接,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道:“好,想必也就是鸾飞的事,最多把我这个姐姐也斥责一番罢了。”便随碧瑶回了慈安宫。
不想到了慈安宫,见夜天湛也在,正和孙仕安说话。夜天湛因昨日殷采倩对卿尘出言不逊,今日得空,便来慈安宫看她。谁知没有见到卿尘,反遇上了来宣圣旨的孙仕安,问了几句,孙仕安只毕恭毕敬的答话,终究探不出天帝给卿尘下了什么旨意。正此时卿尘回来,孙仕安道:“天帝有旨意,请郡主接旨吧。”
卿尘看了看夜天湛,见他微微摇头,便知他也不明就里,跪下接旨。
孙仕安展开龙黄锦帛,先念了一段场面话,重点在后面几句:“今有凤氏之女卿尘,受封清平郡主,天姿聪敏,通慧灵淑,举止温婉,行事有度,知书达理,德才兼备,深得朕心……”随着这一连串的赏赞之言,卿尘心底越来越不安,终于被接下来的话震惊:“着其暂代修仪一职,随侍帝宇宫……”后面的话卿尘几乎什么也没听到,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双手在青石地上慢慢握紧,强压着心中波澜。直到孙仕安一声:“钦此!”她垂首接过圣旨,缓缓道:“凤卿尘领旨谢恩。”
[44] 湛湛云天总是晴
孙仕安收起了宣旨时的严肃,笑道:“恭喜郡主。”
“多谢孙总管。”卿尘淡淡说道,将嘴角扬起给他人,却一直低垂着双眸,生怕泄漏了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任她如何天姿聪敏、通慧灵淑,也没猜到天帝来的竟是这样一道圣旨,鸾飞刚刚获罪被囚,尚在昏迷之中,太子关禁松雨台未得处置,凤家几天前方被废了一个修仪,满朝皆猜测凤家是否就此失了帝心,此时天帝竟又立了凤家另一个女儿跟随左右,怕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孙仕安那安稳的声音继续道:“圣上的意思是,郡主今日就请过帝宇宫去,明日便随驾上朝,房间用度老奴已差人去办了。”
卿尘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孙仕安道:“如此老奴先回去,郡主便收拾一下,晚些时候老奴再过来。”
卿尘道:“有劳总管。”
孙仕安带了同来宣旨的两名礼官离开,慈安宫偌大的正殿只剩了卿尘和夜天湛两人,卿尘觉得自己掌心的冷汗已经将那沉重的圣旨浸透,她甚至可以感觉那锦帛上的浓墨丝丝化开,在丝绸的纹路里生了根。
她一下子靠在朱红高耸的柱子上,愣愣发呆。在慈安宫,她只是陪伴端孝太后的仕女,尚可自由自在,去了帝宇宫便成了宫中最高的女吏,便如飞鸟进了金丝笼,有翅难飞。难道士族之中就无人可选了?偏偏又是凤家的人。
夜天湛看出她神色不对,柔声道:“卿尘,父皇如此恩典,你这是怎么了?”
恩典……卿尘无奈的一笑,翻手为云,覆手是雨,这便是九五之尊。去职罚俸做为惩戒,接着恩典加身以示隆宠依旧,信任有加,为君之道在天帝手中得心自如,任谁能翻出这个掌心?自从踏入了凤家的大门,卿尘此时才彻头彻尾的明白,自己和凤家,怕是永远也分不开了。
卿尘对夜天湛勉强笑了笑:“确实是给凤家的恩典。唉……鸾飞还在那里躺着,我便又沿着她的路迈了出去,说不定哪天,比她还惨。”
夜天湛握住她的肩膀:“你不愿。”
卿尘继续笑:“你说,我会愿吗?你忘了我说过我要的是什么了吗?”
云淡风轻的眸子倒映着卿尘那丝绝不好看的笑容,夜天湛道:“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
卿尘竟又笑了起来:“难道我大哭一场,就可以不去帝宇宫了?”
常在夜天湛嘴角的微笑早已收了起来:“你怕什么?”
卿尘看他眼底尽是担忧,亦不再刻意让自己微笑:“不是怕,我只是不愿,不,愿。”闭目贴在身后的凉意十足的柱子上,终于一字一顿的说道。
她感觉夜天湛温软的手指抚上脸庞,耳边响起他清雅如玉的声音:“我知道了。”卿尘睁开眼睛,看那俊秀风华之上又恢复了春风般的微笑:“只是暂代修仪职,还未有正式册封的旨意,不要急,会有办法。”
卿尘知道他在安慰自己,轻轻站好不着痕迹的避开了夜天湛的手,道:“但愿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心里翻腾了一阵,已慢慢平静下来。
夜天湛想了想道:“回四面楼是难了,不过要出宫也不是没有办法。”
卿尘愣然抬头看他,自己在四面楼的事,除了夜天凌和十一再没有别人知道:“你怎会知道四面楼?”
夜天湛微微一笑:“难道我就听不出你的琴?”
卿尘想起玉簪当铺之事,摇头道:“你早知我在四面楼,对吗?”
夜天湛暖暖的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无怪乎四面楼那样大张旗鼓也从来无人闹事挑衅,卿尘深叹了口气:“为什么我总是要欠你的?”
夜天湛失笑:“这是什么话?不过你自己说的,你还欠着我一条命呢。”
卿尘见他笑的风晴日朗,怔怔的盯住他。有多久,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起过李唐了,而眼前这张眉眼依稀的脸,却总让她无法无动于衷,是前尘,是来世,当真羁绊不休吗?无论如何,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夜天湛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安静的伸出手,在她心头温暖的覆盖。他的淡淡微笑,他的温文儒雅,他的翩翩如玉,叫人纵使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情。卿尘无言以对,她不知道他是谁,李唐?还是天朝七皇子?还是仅仅是夜天湛。她该把他当成谁?
转身望向殿外,正见丹琼送太医令宋德方出慈安宫去,卿尘整理了情绪,迎过去:“宋太医。”
宋德方道:“老臣见过七皇子、清平郡主。”
端孝太后自前几日便有些劳累,一直歇着,连各宫妃嫔的请安都免见。人老身弱,天气转寒,加之太子之事操心,卿尘怕有差池,虽然自己细心照看,亦要太医院每日来请平安脉。
夜天湛问道:“皇祖母今日怎样?”
宋德方道:“只是忧劳了些,并不碍事,老臣在往日的方子里加了味人参,稍服用些也有好处。”
夜天湛对卿尘道:“我府里有两枝上好的高丽参,你差人跟我去拿了来入药,当是不错。”
卿尘道:“那丹琼送了宋太医,便去七皇子府一趟吧。”
夜天湛点头道:“且放宽心,一切有我。”
卿尘知道他语有双关,对他一笑。愁既无用,便直面这出其不意状况百出的人生好了,她会哀怨会郁闷会抓狂会痛苦,但是绝对不会,退缩。
[45] 致远殿中帝业长
冬日天短,暮阳早早的沉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下收敛了白日的恢弘气派,像只沉稳的雄狮静静俯卧。
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燃了数支明亮的烛火,卿尘坐在铜镜前任侍女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挽起,镜中映着一张清素面容,光华淡淡。
身后两名侍女小心的将宽阔的丝帛锦带替卿尘系好,笑道:“郡主穿了这身衣服,叫人移不开眼睛。”
长襟广袖的明紫色宫装,剪裁得体收腰曳地,暗金花纹盘旋其上,流畅缥缈,将镜中人冰肌玉颜映的高华明艳,与平日在慈安宫的闲散迥然不同。卿尘不太习惯的动了动,长发沉沉的向后坠去,叫人随时随刻都仰起脖颈。她转身道:“不舒服。”
两名侍女笑答道:“是美的叫人嫉妒。”
卿尘看她们俩不知愁事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突然一时兴起,随手拿起一旁的描笔,沾了朱砂在额前勾勒几笔,眉心画了一朵玲珑细巧的兰花,依稀几分妖娆秀美,冲淡了一点儿那端庄的叫人气闷的衣容。
调剂了下心情,她随着那高耸严谨的衣领挺起身子:“走了。”转身随早已候在外面的小太监李进往天帝看折子的西暖阁而去。
致远殿因是天帝起居之处,侍卫宫女都比其他地方肃严些,人人谨慎有度,使得这偌大的殿厅十分的安静沉肃。西暖阁中燃着温暖的火盆,李进将卿尘引至锦帘之前,低声叫道:“孙总管。”
孙仕安打帘出来,李进退了下去。孙仕安低声道:“皇上正在里面看折子,进去或许便会问些朝事,郡主心中当有数才好。”
卿尘微笑道:“多谢孙总管提点。”
孙仕安道:“哪里的话,你我都是服侍皇上,郡主,请。”说罢掀了锦帘,恭声道:“皇上,清平郡主来了。”
卿尘福了下去:“卿尘给皇上请安,万岁万万岁。”
天帝靠在长榻一边正以朱笔写了句什么,闻言抬头看了看卿尘,道:“那边的折子,先替朕看看。”
卿尘看着一旁金丝楠木长几上放着小山似的折子,有些愣。本想天帝该会先说几句安抚鼓励的话什么的,谁知刚进门就安排上了差事。她答应一声走到长几旁坐下,孙仕安帮忙将折子移了移,又将琉璃灯烛挑亮了几分。
卿尘随手翻看了一下,心里感慨,怪不得天帝今天便要自己过致远殿来,就这折子光翻也叫人手软,何况要一一处理得当。想必鸾飞随在天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受荣宠的。
天帝虽然没说要她看了折子干什么,但卿尘思量至少应该是分分轻重缓急,初步理顺一下。心底突然有个念头,不如一开始差事就干的糟糕些,让这个暂代修仪快点儿被罢免,永不录用。但是她也知道这想法幼稚了些,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于是只得收敛心神,专注于这些林林总总的折子之上。不一会儿,先将纯粹请安的折子挑了出来,依序排列,随手又列了张名单附上,以便天帝抽看。再按吏、户、礼、兵、刑、工六要部横列归类,同时亦分出总结、弹劾、请示、汇报等等纵类,一会儿将长几摊了个遍,将孙仕安在一旁看的奇奇怪怪。
而后卿尘又抽纸润笔,一边挑拣紧要的折子,一边列出纲要附在上面,理了一下,将几份折子先放在了天帝手旁。天帝没有言语,卿尘便继续陪在一旁将整理好的折子依次取来,不知过了多久,孙仕安轻声道:“皇上,快二更了,该歇息了。”
天帝“嗯”了一声自罗汉榻上站起来,身披外衣走到一旁的张挂墙上的疆域图前,突然问:“南王请安的折子,为何同北疆善后的军情放在一起?”
卿尘知道是在问自己,答道:“北疆临属北王管辖,四藩之事息息相关,一发而动全身,细枝末节亦可影响大局,是以将四藩的折子无论何种总归一类,以便皇上查阅。”
天帝又道:“你在直隶大疫的纲节上打了笔记号,却是何意?”
卿尘回道:“赈济司平隶大疫的折子上详述了目前采用的赈治方法,卿尘斗胆,有些措施怕是无效反害。”
“哦?”天帝回身过来:“那你倒是说说,平隶地区瘟疫四蔓,数月不消,该如何是好?”
卿尘想了想道:“回皇上,刚刚看赈济司的折子上说,此次瘟疫染者‘头疼身痛,憎寒壮热,咽喉肿痛,高热昏愦,不知人事,十死八九’,而最可怕的是其扩散迅速,传染性极强。疫情既已发生,赈济司只治不防是以才始终控制不下,请皇上下旨先将疫区封锁,身在疫区的百姓亦要严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继续蔓延。折子中‘瘟神作怪,阴阳失序’之言,实属无稽,百姓多求拜巫医萨满胡乱诊治,才会延误病情,若不及时遣派大夫分发药物,怕是越发耽搁。还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处置,最好是火化,以断瘟疫之流窜。”
话说至此,天帝眉头猛的一皱,卿尘停了下来。天帝看了看她:“继续说。”
卿尘知道火化这个概念,是胆大了点儿,但不知是什么病毒这样比较有效,又道:“疫情起因各异,不知底细不敢轻言药方,但卿尘闲时研习医术,倒知道几味药或者可以预防一二。朝廷应出资购药,在百姓之间分发,着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饮用,防患于未然。平隶地处京郊,距京都不足百里,京中亦当小心防范为是。”
天帝听她说完,默想了一会儿道:“本朝至庆十年,景州曾有过一次大疫,前后瘗者近二十万余人,枕藉于路。疫后并惹起大乱,数年方平。不想此次平隶竟亦出了疫事,朕甚是忧心。”
卿尘回想一下,道:“太医院的典籍有至庆十年瘟疫记载,那次应该是鼠疫,和此次并不相同。疫情蔓延必然影响民生经济,疫后大乱是未有防患,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时施赈济、减赋税、开义仓、设粥厂,便可缓解疫区困苦,使人心安宁,恢复生产,乱自然不起。”
天帝思量半晌,点头道:“就照这个意思,替朕拟旨给赈济司,并着户部拨五十万两银子出来,开局散药,广施救治。情况如何,每日报朕知道。”
卿尘遵命拟旨,写到一半,突然抬头道:“皇上,卿尘替凤家捐银一万两,也替国库省着点儿。”心里自己还加了句,凤衍这几日明遭贬斥实际得意,不让他出点儿血难解心头郁闷,不如匡凤家拿银子来赈济百姓好了。不过话虽如此,带头捐银救灾乃是深得圣心之举,这对凤家实在是利大于弊,区区银两对左相府又算什么?
孙仕安精明人,立刻跟上道:“老奴也愿将本月俸禄捐出,替皇上分忧。”
天帝满意的道:“难得你们有心。孙仕安,着内务府将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拨去赈济司,后宫除了太后处,各宫用度减半,以赈灾民。”
孙仕安忙道:“岂能委屈了皇上和各宫娘娘。”
天帝道:“百姓忧困,朕寝食难安,你去办吧。”
孙仕安也不能再劝,卿尘拟好旨,对天帝道:“皇上身先表率,王公大臣必能领会皇上苦心,同心协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皇上还请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疲累的闭了下眼睛:“卿尘明日随朕早朝,都下去歇着吧。”
卿尘挑了挑眉梢,心想这一晚上机要秘书当的真是够人受,不过对于明日的早朝她倒是很感兴趣,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好奇,倒把之前心中的不情愿冲淡了许多。
[46] 高处不胜金銮殿
晨光初起天际,卿尘换了修仪例制的月白锦貂宫装,头戴象征着宫中女吏最高级别的紫玉金步摇,手持象牙白笏随天帝第一次踏入了帝宇宫。毫不意外的,当她和孙仕安一左一右出现在承天门巨制雄壮的龙座两旁时,朝臣中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左相凤衍面带微笑,神情舒畅;右相许克宗脸色沉沉,喜怒难辨;夜天湛神色平静,但一直不着痕迹的看着卿尘;十一剑眉一挑,目带询问。
天帝对众臣窃窃私语视而不见,卿尘亦淡定沉静的站在天帝身后,一脸从容自如。只是抬眸间不经意见到夜天凌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心底却无由的涌起一种难过的感觉,那样猝不及防,使她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去抵挡,将所有情绪掩盖在云鬓玉颜之下,才能了无痕迹。
一切都在眨眼间恢复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的又平静如初。看到这样的情形,众人都已知天帝心意,凤氏自开国以来百年荣宠,一门将相无数,朝野四合根基深厚,不是轻易便会动摇。
御门听政,议军国事,定天下计。
高高在上的感觉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卿尘默默的站在金銮殿的最高处想,俯视众生,并且,孤独。无怪君王称孤道寡,只因事实确实如此,高处不胜寒。
众事议毕,天帝果然宣了夜天凌和十一额外问北都护府的事,卿尘随在一旁听了半日,也大概知道了几分。四藩自开国分封以来,逐日势大雄踞一方,像北方幽蓟十六州便有大半掌控在北晏侯手中,南部沿海一线则由南靖侯统管,西蜀粮仓之地隶属西岷侯,东方胶东半岛则有东屏侯。四藩侯虽是属朝廷管制封疆大吏,但往往实行世袭制,实际上在当地极有影响力。尤其是北晏侯屏据燕云天险,北接大漠各族,从战略角度上说处于极其重要的军事地位,早是天帝一桩心事。
卿尘看着夜天凌面色淡淡立于疆域图前,问答间精简利落,却将四藩的形势尽数收于言底。他此次同东突厥交战,更加深入的了解了北疆情况,早同十一一起将撤藩的大事分析万遍,此时说来自然别有见地,透彻不凡。
卿尘暗自打量,其实从侧面看夜天凌和天帝倒颇为相似。她曾听端孝太后闲聊说道,夜天凌和天帝年轻时生的一模一样,就连行事的性子也像,沉冷善谋风行果断,难怪天帝亦常言“老四深肖朕躬”,将军国大事放手与他,而夜天凌也从未让天帝失望过。
如果这一幅父慈子孝图改天换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卿尘没有再想下去。
直到晌午,连午膳都耽搁了,事情方眉目渐清,天帝在云纹锦垫花梨木椅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孙仕安立刻递上一杯参茶。天帝饮了一口,道:“朕老了,最近总觉精力不济,以后这些事,你们兄弟要多商议着办。”
十一笑道:“父皇正当盛年,如何言老?”
夜天凌亦淡淡道:“儿臣尚有许多事情需听父皇教诲。”
天帝摆摆手:“老了就是老了,何需回避。你们去吧,卿尘,去上书房看看许克宗在不在,叫他来随朕用膳。”
卿尘正愁没有借口出去,欣然应命。一出致远殿,十一便问道:“怎么回事儿?今儿早朝见到你,吓我一跳。”
夜天凌沉声道:“是父皇昨日的旨意?”
卿尘长呼口气:“是,昨晚便被叫到致远殿,看了一夜的折子,方才在早朝上差点儿睡着。”事实已是事实,倒不像昨日乍接圣旨在夜天湛面前那么无奈了。卿尘别的长处没有,不为难自己这点儿倒一定做到,不过还是不甘心,问道:“旨意里说是暂代修仪,有没有可能另选他人?”
十一皱眉道:“父皇选了人,除非德行差池,否则……”
夜天凌负手前行,沿白玉阶道远远的望出去,许久道:“在父皇面前需谨言慎行,未有十分把握勿要随性建议,一旦提议心中当理据充足,亦不要轻易反口。遇迁调录用之事要格外小心,父皇对此甚为忌讳。最近无非几件大事,四藩、瘟疫、修编历法、还有便是天坛冬祀,多听、多看、少言。”
卿尘知道他虽不说,可话里意思和十一一样,不过更多了嘱咐,点头道:“看来我这修仪是侍定了。”
夜天凌眼底微微波动:“轻率言动,事或其反。我知你厌烦这些规矩,所以如今更要小心。身已在局中,莫如专心弈子,方为破局之道。”
就如自己当日劝太子一般,卿尘知道自从进了凤家那日起,她已经不可能同这皇宫脱开关系,笑道:“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这宫中,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在皇上身边。你们也不用操心,我知道利害。”
十一亦嘱咐道:“跟在父皇身边不是轻松差事,自己要懂得调剂,当心身子。”
卿尘想到每日早起晚睡,道:“只一个字,困。”
十一笑道:“这还嫌困,辰时随驾御门听政已经够舒服了。我们当年在上书房学习,每日寅时便要起来,直到酉时才完成功课,那才叫困。”
卿尘咋舌,寅时,那不是早晨三四点钟吗?简直扼杀青少年茁壮成长。一扭头,见远远有两个宫女往这边来了:“我先走了,寻了许相好交差。”
夜天凌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戒急用忍。”
卿尘知他苦心,灿然一笑,沿另一旁往上书房去了。
[47] 一步一岁一枯荣
天帝召许克宗的午膳整整用了一个时辰,卿尘和孙仕安皆未准随侍在旁,无从知晓两人谈了些什么。但膳后天帝着许克宗随驾去了松雨台,卿尘知道,无论从父子从君臣,天帝即便极为恼怒,心中还是不愿因此废掉太子,但从松雨台回来,却叫人揣摩不出喜怒,只是依旧没有下旨着太子迁回东宫。
然而,午后安宁的致远殿很快被赈济司带来的消息打破:京中发现同平隶症状相同的瘟疫,染者数十人,已有七人不治而亡。
对于这样的情况,天帝固然是忧心忡忡,卿尘却更多的是感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征兆。即便是在医学昌明发达的几千年后,人们亦常常为某些重大疫情所困苦,何况是目前信息、科技、药物统统匮乏的古代。她曾看过关于历史上大规模瘟疫的各种资料,无一不是死者以数万计,甚至十四世纪流行的黑死病曾几乎灭绝整个欧洲大陆。瘟疫,令人谈之色变毛骨悚然。
宫中女官自修仪以下,另有修言、修容、婉容三品,卿尘奉天帝命带了几个女官巡戒后宫,传令各宫主子以下太监宫女一律不得随意出宫,并自御药房领取药物分发下去,告知各种预防办法。皇宫内城一律戒严,进出都做了严格的限制。
紫禁城中殿宇无数,各宫主子娘娘哪个也不是好应付的主,如果一定要分主子奴才,卿尘毫无疑问的确定还是做主子好,不过当然,没有主子和奴才之分最好。由此亦想,现代果然是物质精神都极度发达,不但废除了主奴的尊卑,而且男女平等,科技文明高度飞跃,不由得便怀念起自己的电脑手机小跑车来,离开了才体会到,那是多么方便的东西。
直忙到晚膳过后,方去致远殿复命,侍奉天帝又到子时才回自己住处去。拉紧外衣抵隔冬夜风寒,卿尘一边走一边心想,天帝也不是好做的,普天之下多少事,一样也疏忽不得,若是年轻或可游刃自如,但对于日益衰老的人来说,确是极耗精神了。不过卿尘对天帝还是佩服的紧,此时的天朝处于一个繁荣鼎盛的时期,虽然在繁荣的背后有着不可避免的弊病和危机,天下毕竟太平,百姓毕竟安居。
做为一个医者,卿尘其实很想去平隶疫区,只是方才和天帝提了一下,天帝未置可否,低头将瘟疫的症状情形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掂量,思索究竟是何种病毒,如此厉害。不免越走越慢,忽然听到身旁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凤主。”
扭头一看,见一个身穿内廷侍卫服饰的年轻人对自己躬身行礼,正纳闷间,那人对她抬头一笑,剑眉朗目,竟是谢卫。卿尘诧异,低声道:“你怎么这副打扮?”
谢卫道:“四爷要我和几个兄弟进了内廷军。”
动作这么快,卿尘心想,轻而易举的便将人安排进了内廷军,夜天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而人亦是冥衣楼的人,看起来他已经决定了某些事情,对谢卫道:“你进来太危险了,京中认得你的人不少。”
谢卫道:“不妨事,京中富家子弟花钱捐个差事是平常事,并不扎眼。”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这是冥执自汝阳取回来的,要我带给凤主。”
卿尘接过一看,两瓶药一张名单。她借着灯光将名单扫视两遍,全是陌生的名字,没有什么端倪,药收到怀中名单又交还谢卫:“带给四爷看看。”
谢卫接过道:“凤主若没别的吩咐,属下先告退了,四爷冷面无情六亲不认,当值擅离职守要丢差事的,昨日刚刚办了两个侍卫,我可不触这个霉头。”
卿尘笑道:“革了你的职安生回四面楼最好,省得我还提心吊胆。”
谁知谢卫正色道:“昊部职责便是护卫凤主安全,自然要跟在凤主身边才是,否则便是失职。何况四爷也吩咐了,要我们几人务必照顾凤主周全。”
卿尘道:“凤主两字莫要再提,在这里我是清平郡主,一言差错恐惹麻烦。”
谢卫道:“属下知道。”
卿尘沉吟了一下,说道:“还有一事,和你大哥商量着办。现下京中平隶瘟疫蔓延,你们以‘牧原堂’的名义辟几间铺子出来,在民间分发药剂救治病患,一律义诊义卖,只收汤药的本钱,遇着穷苦艰难的一文莫取,不求盈利只博名声。银子不够我会去找四爷商量,记着这铺子不是四面楼的,不是牧原堂的,也不是我的,是四爷的。不过眼下先别声张,只做事。”
谢卫想了想道:“郡主是要替四爷在民间造势?”
卿尘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千古不易的理。而且眼下平隶百姓甚苦,你我手中有一分力便尽一分也好。”
谢卫应道:“郡主放心,此事好办。夜深了,还请歇息去吧,属下便在致远殿当值,随叫随到。”
卿尘点头,谢卫微微躬身告退,若无其事的往一旁走廊巡逻而去。
卿尘回到住处,却睡不着,反复把弄那两个小瓷瓶。冥执除了带回解药,亦多带了一瓶离心奈何草的汁液。鸾飞自出事至今已有四日,此药若七日不解,她还是难逃一死,从人体机能的角度来说,也没有人能再撑下去。现下解药是有了,解了毒又会是何种情形呢?鸾飞所有的举动都叫人疑窦丛生,她身后的凤家又究竟想做些什么?凤、卫、靳、苏四大士族,随夜氏先祖开疆辟土浴血天下,自开国以来便是享有特权的阶级,但是特权毕竟不是皇权。外有四藩拥兵,内有阀门权臣,高高在上的皇位岂止是孤独,天朝看似锦盛的局面又何处不是危机。
想起凤家,面前立刻浮起一张微笑着的脸庞,目前和凤家关系最为密切的应该是七皇子夜天湛吧。难道是他开始动手了?卿尘仰头靠在枕上,脑中千头万绪,莫不平曾经问她,四皇子和七皇子她看好哪个。那时候她可以偷换概念回答看好太子,然而现在……
想天帝教子有方,儿子们个个勤勉好学励精图治,无有一个纨绔子弟。且不说夜天凌之谁与争锋,夜天湛之风华京都,太子之文才高洁,五皇子之亲善稳重,九皇子之多智有方,十一、十二两兄弟之文武双全,就是曾经同卿尘有过冲撞的济王,固然脾气焦躁了些,但也骁勇善战,是统兵领军之将才。
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世事便是这样的不偏不倚。对于天帝来说,子孙之中尽龙凤,倒未必成了一件好事。
卿尘翻身取出了夜天湛送给自己的那串冰蓝晶,黑暗中依稀也能看到一点点清蓝的光泽,透过那个完满的圆,似乎可以看到属于她的世界,而她却找不到那条路。
如果找到了,一步迈回去又如何?
在哪里不是活着,她对自己露出一丝微笑,对于知道自己的心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48] 含苞待放春来去
隔了两日,卿尘才有机会借给端孝太后请安去慈安宫,虽已嘱咐碧瑶她们近几日要小心,万万不得私自出宫,免得招惹被疫情牵连,却不知为何,依然觉得放不下心。走到秋爽斋遇上夜天凌,亦是去慈安宫的,两人一同缓步而去,卿尘问他:“谢卫可将东西带给了你?”
夜天凌点头道:“我看了。其他倒罢,唯有一个叫魏平的,若没错,他当是九弟乳母的儿子。前些年在九弟府里似曾见过,但已好久没了踪影。”
“九皇子?”这个结果倒是出乎卿尘意外,问道:“这么多年的事,你可确定?”
夜天凌道:“人当是不会错,我已着人再查。但事情究竟还是鸾飞自己心里最清楚。”
卿尘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既拿到了解药,或者,可以设法从鸾飞那里问出实情。”
夜天凌嘴角微微一挑,眸色深远:“这宫里有心的人岂止一二,是谁也没什么太紧要,我心里大概有数。”
卿尘点了点头,夜天凌自然是比她要清楚些,想起昨晚和谢卫说的事,侧头问他:“四哥,你手中可有闲散银钱?”
夜天凌道:“要多少?”
卿尘道:“不好说,或者一万或者十万也说不定,要看平隶和京中的疫情。我要谢家兄弟在这两地开善堂,以助百姓缓此灾难。”
夜天凌颔首道:“让谢经来我府上取,若一次用的多了提前知会我便行。”
卿尘本来沉静的眼睛向上轻挑,眨了一下:“不是小数目,你不心疼?”
夜天凌剑眉微蹙,想起近几日频频传来的灾情:“你有这个心,我就没有?若十万两纹银能买京隶平安,我还要谢你。”
卿尘对他笑道:“做王爷果然事有钱,那我先替两地百姓谢四哥了。”
夜天凌只淡淡一笑,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听他那一惯清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几日没睡好?”
“嗯?”卿尘别过头去,见夜天凌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眼底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闪了一下,等着她说话。她笑了笑:“怎么,我的样子很难看吗?是有些折腾,不过天帝都撑的住,我自然也撑的住。可是这冬天还真冷,我最恨天气冷了,怎么都不舒服。”
夜天凌道:“这方刚入冬,待到三九才是滴水成冰。”
卿尘撇了撇嘴,想想深冬严寒,无比的不情愿,一时兴起,说道:“如果只有春天没有冬天该多好呢。”
夜天凌见她一脸单纯向往的模样,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微微一动,轻笑道:“有冬日彻骨之寒,方知春之柔暖,若都是春天怕是也没意思了。”
卿尘每次看到他笑,心里都格外的轻柔,就像是冬去春来的畅然,叫人那样留恋和欣悦。刚刚想说什么,突然见夜天凌唇边那缕笑意一僵,消失的无影无踪,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旁,莲妃静静的站在白玉栏杆处,一身白裘曳地,长发细软飘逸,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
卿尘看看夜天凌,见他举步不前,不过前方咫尺的距离,母子两人却如若天涯。忍不住轻声催他:“四哥……”谁知竟惊动了莲妃,莲妃自太液池旁回身过来,见到是夜天凌,纤弱的身子明显一震,身后侍女急忙俯身道:“给四爷、郡主请安。”
夜天凌淡淡应了声:“免了。”亦微微躬身:“母妃。”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疏远隔阂,却又压抑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听得人心底一滞。
那曾经如火枫树已渐凋零,莲妃血色淡然的唇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抬了抬手,默默的带着侍女自夜天凌身边擦身而过。
卿尘待要留她,又无法开口,眼见莲妃身影消失在花园之中。回身看夜天凌,见他站在原地,出神望向太液池,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似乎在隐忍着心中的情绪。卿尘纤眉蹙起,叫道:“四哥!”夜天凌猛的回神,看向她。卿尘“哎呀”一声,一把拖着他的手,拉他转身:“我让你急死了,快走快走!”
夜天凌被她拽的回身走了几步,反手将她拉住,沉声道:“别在宫中乱跑。”
饶是卿尘自认不焦不躁的性子也真耗不过他了,凭力气拉他不动,跺脚道:“去莲池宫就那么难?你真是熬的住,你没见她看你的眼神,多苦多难!”
夜天凌眼底猛的波动,握住卿尘的手一紧,卿尘被他握疼皱了眉头。夜天凌手底松了松,却没有放开她。卿尘任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掌心传来干燥而温暖的气息,突然觉得这嶙峋冬日也柔软许多,悄悄竟绽放出暖意来。抬眼见那眸中渐渐浮起的清泠,已将先前压抑的沉闷吹散了几分,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泓深冽的泉水中央,随着幽深的漩涡心底一点异样的情愫轻轻一动,叫她一时无言,只能愣愣的对着他,微笑起来。
夜天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慢慢放开。卿尘为了掩饰自己尚未平复的情绪,绕到身后推他:“去啊,难道比掠阵攻城还难?平日见你雷厉风行的,怎么竟拖拉起来,快走,不去莲池宫就不准你去慈安宫看太后!”
夜天凌素来性子沉冷,主意果断,人人在他身前只有肃声禁忌的份,何时被人这样耍赖般的逼着去做什么事,忍不住皱眉回头。卿尘对他一笑:“皱眉头的应该是我才对吧,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我一向自觉沉的住气,如今才是甘拜下风给你。”见夜天凌自己往前走去,收回手:“就是嘛,怕什么呢?”
夜天凌倒不复先前那样沉抑,只是依旧蹙眉:“不是怕,只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卿尘奇怪道:“这还要想,就算什么都不说,只请个安,陪她坐坐也行。”
夜天凌沉默,卿尘又道:“怨也怨了二十几年,难道还不够?这时候你都不能原谅她?”
夜天凌寂然叹气:“非是怨她,而是继续疏远下去,怕是也好。”
卿尘一愣,随即领会到他的心思,母子两人竟选择了同样的方法保护对方莫要卷入到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变争中。说道:“她是你的母妃,若有万一是脱不了干系的。换言之,你是愿她为了护你而疏远,还是愿她像个常人样对你?便也该知她宁愿你如何待她了。”
这答案夜天凌不想也知道,如此却更体会了莲妃的苦心。眼前已到莲池宫,卿尘道:“不陪你进去了,我要去鸾飞那里。”目送夜天凌终于迈进了莲池宫的大门,才放心的离开。
[49] 太液莲池未央柳
夜天凌立在庭中望着这清冷素净的莲池宫,园中本来种植了一池繁盛的名贵莲花,现在早已枝残叶败,只留下枯萎的干枝远远的伸向烟蓝色的天空。四周安静的凄寂,仿佛一点儿生机都没有。多年来从未踏入过莲池宫,然而这里的一切却都熟悉异常,总在不经意间会留心别人对莲池宫的评说,这二十余年下来,心中早已沉淀了这座宫殿的模样。他缓缓举步向里面走去,莲妃不喜人多,这里也实在过于清静,稍会儿方遇上了一个伺候莲妃的宫女,那宫女见到夜天凌吃了一惊,连礼都忘了行:“四……四王爷……”
没有人想到他会来这里,就连夜天凌自己都没想到,看着那宫女沉寂了一会儿,淡淡问:“你主子呢?”
那宫女方回过神来,被夜天凌目光看的心慌乱跳,急忙俯身下去回道:“主子在寝宫,奴婢这就去通报。”
“不必。”夜天凌阻止了她:“你下去吧。”
“是……”那宫女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夜天凌站在原地一会儿,终于向莲妃寝宫走去。和方才那名宫女一样,方才随莲妃在太液池旁的贴身宫女斐儿见到夜天凌,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反应快的多,立刻福道:“婢女斐儿给四王爷请安……”
夜天凌轻轻抬手打断了她,看着寝宫内人影依稀,隐隐传出琴瑟之声。和卿尘的清越飘逸的琴声不同,这弦音之上低低泣泣,幽咽难言,抚琴之人似乎有着无穷的哀愁,都在这七弦琴上淡淡倾诉。
“……母妃……可在里面?”他凝神听了一阵,问道。
斐儿忙答:“娘娘正在抚琴,四王爷请。”她跟随莲妃多年,深知莲妃心事,急忙打起静垂的帘子让夜天凌进去,自己则识体的留在外面。
寝宫深处,金兽八角暖炉并没能驱散这冬日的萧寒,更无法掩饰纠结弦中的寂寞,莲妃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指下轻轻缓了下,淡声道:“斐儿,我不是说莫来扰我,让我静一会儿吗?”
身后并没有人回话,一片安寂中,莲妃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慢慢的说道:“儿臣,给母妃请安。”
弦音骤乱,高起一个与这安寂极不和谐的音符,莲妃惊愕回头,见夜天凌立在身后不远处,只手可及。
缠绵的沉木香的气息飘飘零零若断若续,袅袅萦绕在母子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气看不清楚。莲妃颤抖着伸了伸手,心中一阵气血翻涌,突然将丝绢掩唇呛咳起来。
夜天凌眉头一皱,见莲妃咳的辛苦,想上前扶却又似被什么羁绊着终伸不出手,只说道:“冬日天寒,母妃可是咳喘之症又犯了?”莲妃身子柔弱,每到秋冬常有病痛,夜天凌是早知道的。
莲妃略略平息了些,扭转身子看向窗外:“你不好好用心朝事,来我这里做什么?”
夜天凌淡淡道:“朝事于儿臣,并无繁杂。”
莲妃道:“户部弊病多乱,你接手过来,哪里能不繁杂?”
夜天凌唇角突然轻轻扬起,脸上的沉冷消融了几分:“母妃足不出后宫,倒知道儿臣要应付户部的麻烦。”
莲妃微微一滞,她又岂会不知?儿子的一行一动做母亲的何时不挂在心里,有时候只是斐儿从别的宫女那里听来一星半点儿说给她听,也足以安慰许久。他终于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平平安安的长大,优秀、出众,自己还奢望什么?硬起心肠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夜天凌神色一敛,迈步到莲妃面前,抑声道:“母妃,你还要瞒我多久?”
莲妃惶然抬头,惊道:“你……你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夜天凌缓缓道:“儿臣已经不是当年懵懂幼儿,母妃何必还辛苦瞒着?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父皇、天帝,儿臣都明白了。”
莲妃看着夜天凌冷澈的眼神,那里面不容置疑的笃定、沉敛和隐藏至深的狂肆就像是沉静了数千年的湖水骤然迸裂,足以淹没一切,她一把抓住夜天凌:“我不准你胡说!”
夜天凌反手将莲妃的手握住:“儿臣没有胡说。”母子两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直面对视,莲妃的手在夜天凌手中难以抑制的微微颤抖。
夜天凌看着莲妃清美绝伦却被终日笼罩在忧郁中的面容,多年来纵千般怨、恨、痛、伤终抵不过血浓于水,在母亲面前郑重跪倒:“儿臣不孝,让母妃受苦了。”
莲妃几十年来,有哪一天不想着自己的儿子,此时将夜天凌扶起,再也忍抑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我的孩子……”
夜天凌扶莲妃坐下道:“从今日起,儿臣不会再惹母妃伤心。”
莲妃目光幽幽,越过夜天凌的肩头看向深深几许的莲池宫,像是对夜天凌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多少年了,还记得天正九年,先皇攻伐我柔然族,柔然抵挡不住大败于日郭城,投降后父汗将我献给了天朝。柔然亡了,我在先皇身边一待便是七年,族人都说先皇是因知道了我的容貌而起兵灭柔然,骂我是红颜祸水不祥之人。直到先皇故去,我原想在千悯寺吃斋念佛了却残生。谁知天帝即位第一天便将我召入宫中侍寝,那时我发觉腹中有了你。天帝建了莲池宫,封了我皇妃,而我却遭尽众人唾弃,亡族,失节,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好好抚育,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早已不留恋这个人世了。”她那遥远如在天际的声音淡淡传来,仿佛风一吹便散了,离落在四处,依稀还能听到碎散飘零的声音。
先弘文仁皇帝天正九年,曾有一次大规模的讨伐北部柔然族的战役。柔然族战败,于日郭城投降,自此以后一蹶不振,终被东突厥灭族。莲妃原是柔然族颉及可汗的女儿,自幼便以美貌称颂于天山南北,甚至中原也流传着她绝世的风姿种种说法。在那次战役后莲妃被带回京都,弘文仁皇帝对其极尽宠爱,民间传说纷纭,多言弘文仁皇帝攻打柔然就是为了莲妃。
千军一动为红颜,背负灭族的骂名,亦因侍奉两帝而被朝臣后宫所不齿,莲妃纵有倾国倾城貌又如何?
夜天凌眸中掠过森寒利芒,冷冷说道:“母妃宽心,他们既要混说,儿臣便将这天下拿来送给母妃,什么灭族失节,儿臣要他们没人再敢说母妃一句不是。”
莲妃惊悸,忙摇头:“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凌儿,你不知道……”
夜天凌断然道:“母妃,儿臣心意已决。”莲妃看着夜天凌挺拔身形,自己要抬头才能望着他,夜天凌眼中凌厉的兵锋,让她突然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眼前已经不是当日襁褓中待哺的幼儿,而是驰骋万里横扫边疆的将军,左右朝局平靖宇内的王爷,争锋天下舍我其谁,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的脚步。
莲妃静静的看了夜天凌一会儿,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浅笑,目光慢慢的再次游离起来,像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夜天凌轩眉微蹙,看着莲妃的样子心底隐约浮起一丝担忧,说道:“儿臣未必时刻能来看母妃,不过会让卿尘有时间来陪您说说话的,母妃这宫里也太清冷了些。”
“卿尘?”莲妃轻轻说道:“是刚刚凤家那个女孩儿?”
夜天凌点头。莲妃道:“你怎会和她这么亲近?”
夜天凌淡淡道:“有缘。”
莲妃又轻轻笑了笑:“倒是个玲珑女子,可惜了是凤家的人。”
夜天凌亦微微一笑:“她只是卿尘罢了。”
[50] 奈何此事误苍生
卿尘此时在慈安宫的至春阁,身旁放着一碗清淡的碧玉糯米药膳羹,是她刚刚自慈安宫的小厨房弄来的。鸾飞静静的躺在榻上,一如过去的几日一样。卿尘自怀中拿出离心奈何草的解药,若今日再不给鸾飞服下,那么她自认再救不了鸾飞了。
依旧想不通鸾飞是什么打算,按理说,她当有自救的方法才是,却为何毫无动静,难道她不知道离心奈何草只能维持七日的生命吗?
卿尘摇了摇头,将鸾飞扶起来,把药汁慢慢的喂到她嘴中。无论怎样,也只有先救了再说。
过不多会儿,鸾飞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卿尘低声唤道:“鸾飞。”
鸾飞的胸口微微起伏,不像之前那样毫无动静,“嗯”的呻吟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适应了一下眼前刺目的光线,她目光凝聚到卿尘脸上:“姐姐……”
卿尘微微一笑:“醒了?”
鸾飞看着她不说话,卿尘先取来一点儿温水:“喝点儿水,然后把粥吃了,也好恢复一下。”
鸾飞就着她手中的茶盏喝了几口水,突然道:“慈安宫?”
卿尘道:“嗯,是慈安宫。”
鸾飞看向她:“我怎么在这里?姐姐怎么在这里?”
卿尘淡淡笑道:“我若不在这里,你能醒过来吗?”
鸾飞低头,眼中出现一点儿警惕的神色。卿尘纤眉微挑,真是凤家的女儿,随时都带着警惕。坐到身旁将药膳粥递给她,突然灵机一动,大胆道:“九皇子给的解药真是有效。”
鸾飞一怔,神色复杂的看着卿尘,就在卿尘以为自己押错了筹码的时候,她幽幽说了句:“不是诈称自尽身亡,将我带出宫吗?”
原来是这样打算的,出宫以后再服解药,或者便在九皇府中隐姓埋名以待日后。卿尘道:“太子为救你,和你一起被京畿卫带回宫来,其余我便不知道了。我只知若是现在不服解药,你便真的是自尽身亡,任谁也再救不了。”
鸾飞目视着前方道:“这药性可持续一个月使人不死,既出不了宫,溟为何要你来将我救醒?”
卿尘凤目闪过微微的光彩:“一个月?不吃不喝一个月,光饿也把人饿死了,离心奈何草只能保人七日平安,再下去便成干尸一具。”
“什么?”鸾飞身子一震:“你胡说!”
卿尘也不和她争辩:“你便当我胡说也无妨。”其实这个道理也用不着再说,谁能这样熬过一个月?
鸾飞静默了会儿,道:“即便如此,他还是要你来救我了。”
卿尘低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鸾飞抬眸,那抹警惕再次出现:“他既给了姐姐解药,难道什么也没说给姐姐知道?”
卿尘点头道:“对,他什么也没说给我知道,只因这解药根本不是他给的,而是我自己找来的。”
鸾飞猛的抬头,卿尘静静的看向她,姐妹两人一坐一站,铮然相对。鸾飞眼中尽是繁复神色,卿尘面色沉寂,眸中深幽,毫不相让:“枉太子为你不惜和天帝冲突,致远殿中险些被天帝盛怒之下以剑刺死,现在人还被关在松雨台思过,你是不是自始至终便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鸾飞眼中微微一动,但冷冷说道:“你诓我。”
卿尘淡淡道:“没错,兵不厌诈,你既能诓别人,便该想到总有一日别人也会诓你。”
鸾飞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卿尘反而问道:“父亲是否知道此事,凤家参与了吗?”
鸾飞道:“参与了又如何,不参与又如何,难道你还想毁了凤家?”
化刚为柔,卿尘道:“毁了凤家对我有什么好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难道还和凤家脱得了干系?你腹中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不管孩子是太子的还是九皇子的,你做母亲也该为他想想。”
鸾飞胸口缓缓起伏,显然心思澎湃犹疑不决,突然慢慢说了句:“姐姐是在替七皇子谋划吧?”
卿尘不想她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眉间眼底清若流水,摇头道:“我谁都不为,只为我自己。”
“只为自己?”鸾飞冷冷笑说:“说的好,我也不过为自己罢了,不过当然也为凤氏。”
卿尘依然静静的,但是目光中多了一种怜悯:“九皇子布了一盘棋,棋走到今天,你已经是他的一颗弃子,若今日我没有拿到解药,你想想会是怎样吧。需要的时候,他一样会将凤家当成垫脚石。就算出了皇宫,你也是他见不得光的人,难道,你还想他能让你平起平坐?”
鸾飞自少迷恋九皇子夜天溟,是一段谁也不知道的情愫。无奈九皇子娶了姐姐纤舞,浓情密意伉俪情深,成了自己的姐夫,她也只能远远看着,自思心事。然而好景不长纤舞病故,却于她成了天赐良机,九皇子伤痛欲绝时,她殷殷劝慰诸般体贴,时常借机陪在身边。她们姐妹本就极其相似,日久以来九皇子也慢慢待她不同。鸾飞曾不止一次想像自己能和心上人执手并肩,但也知道自己身为修仪,是不可能被赐婚皇子的,是以积极助九皇子谋划,以期有朝一日能登位册后,成就夙愿。
然而卿尘方才一席话,就像一把毫不留情的利刃,将她一厢情愿寸寸剖开。鸾飞深知皇家,对自己眷恋的九皇子亦了如指掌,九五尊位之下,父子兄弟尚可刀戈相向,何况其他。登上皇位的夜天溟,怎么会使自己的后宫出现这样一位曾经同前太子私奔、诈死、莫名其妙的皇后?鸾飞玉指紧紧收起,握住身上被角,贝齿暗咬,却依旧并未死心,说道:“他答应过我,共富贵,同天下,他不会负我的。”
往来纠缠一个“情”字,熏染神骨,误尽苍生,卿尘只觉参不透说不得。在她看来,鸾飞和九皇子何其相似,不但深藏野心亦工于谋略,只鸾飞是女人,而夜天溟是男人。女人之于男人,在这一步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不能在这里久待,话说至此,也差不多了,不如让鸾飞自己细想,起身道:“或者哪天让他自己说给你听吧。现在暂时不会有人知道你已经醒来,你自己要小心,我得空再过来看你。”说罢出了偏殿,将殿门轻掩,吩咐外面侍卫严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51] 寸寸分分步步局
沿着宽阔平坦的青石大路,卿尘快步往议政处去。在连接后宫前殿的广场之上,紫禁城显得极其空旷,似乎唯有她一个人穿行在这里,永远也走不到头。
卿尘要趁还没有厌倦之前去把该做事情做完,一鼓作气,否则她怕自己很快会失去了探究的想法和勇气,甩手而去任其自生自灭的发展。
往日来议政处取几位内阁大臣的奏折都由其他女吏来做,看到卿尘亲自来了,伺候在外的小太监多少有些意外。卿尘没有进议政处,对其中两人说道:“你们去将几位大人的折子取了来,然后请左相大人出来一下。”
两人答应了去,一会儿捧出一个扁长的金丝楠木盒,上面封了锁,交到卿尘手中。凤衍出来见到卿尘,卿尘叫声:“父亲。”
凤衍自卿尘暂代修仪后父女只私下见过一次,交待了几句朝事家族的话,见卿尘淡淡的便也没多说什么,此时慈颜笑道:“原来是卿尘。”
卿尘道:“父亲请移步说话。”
凤衍随她离开议政处庭院,问道:“可是天帝有什么旨意?”
“不是。”卿尘道:“母亲最近身子可好?”
凤衍点头:“一直服着你给她配的药,效果不错。”往日丞相的气度虽是早就养成的,此时看来,非但不带权臣的骄横却偏有几分亲和。
卿尘道:“鸾飞的事,父亲和哥哥们一直瞒着她吧?”
凤衍叹气道:“若她知道怕是身子受不了,只是怕也瞒不了多久。”
“嗯。”卿尘点头:“鸾飞醒了。”
凤衍脚步一顿,面上却还平静,低声问道:“当真?”
卿尘看了他一眼:“我还没有奏禀天帝知道,父亲要不要先去和九皇子说一下,看要怎样?”
凤衍一双经久人事的眼睛抬了抬,缓缓道:“你都知道了?”
卿尘不露声色的说道:“鸾飞说与我了。”得了凤衍这句话,看来凤家表面上四面圆滑,实际上和九皇子才是最亲密的联盟,暗中经营不知已布下了多少事情,此时谋陷太子,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天空缓缓的积起了乌云,越发厚重越发低沉,看样子很快便会有一场雪降临大地。四周倒不像之前那样寒冷,只是依旧少不了沉暗之气,凝滞在紫禁城上方久久不散。
凤衍皱眉:“鸾飞怎会此时醒来,难道是九皇子给的药有误?”
卿尘反问道:“那该当何时,一个月?”
凤衍面色沉沉,道:“能拖一个月,为父自会设法将她迁出宫中,此时却是不易妄动。”
若不是卿尘识破了离心奈何草,他们这计划也算周详,此时鸾飞应该早被带走,化为另一个人了。人算不如天算,卿尘丹唇轻扬,整个人似乎带上一抹沉静潜定的意味:“父亲那时候怕是运具尸体出去吧。”
“此话怎讲?”凤衍扭头看她。
卿尘笑了笑:“女儿虽医术称不上高明,却恰好知道这离心奈何草的毒性,七日不解便是无解,鸾飞若今日不醒,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一点,九皇子难道没有告诉父亲?”
凤衍眼底猛的闪过一道精光,恰被卿尘看在眼中。稍后,凤衍竟沉声道:“如此鸾飞醒来又有何用。”
淡淡凤目轻轻的眯了一下,言外之意,鸾飞已经真的是一颗弃子了,醒来不但对事情没有帮助,反而可能牵连凤家。凤衍倒真是干脆,所想所问竟是这样一句话。
“鸾飞是凤家的人。”卿尘淡淡说道:“岂能任人欺蒙利用?九皇子这是欺凤家无人吗?”
凤衍道:“九皇子同凤家渊源已久。”
卿尘道:“那父亲想必了解此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卿尘倒不知九皇子是不是这种人?”这个问题何用回答,鸾飞的事情已经很好的给了答案。凤衍这种人,怕是比自己更能揣测九皇子行事。
不知是谁的脚下踩到一截枯枝,“咔嚓”一声,寂静的寒冷中格外刺耳。凤衍突然笑道:“看来卿尘是给七皇子做说客来了。”
不想竟都是一个论调,自己和夜天湛的关系当真有点儿洗也洗不清。鸾飞是凤衍押在九皇子身上的棋,自己或者是他琢磨夜天湛的一颗棋吧,只是弈者棋者,谁知谁是谁?卿尘也不分辨他,反而脸上不变的淡笑款款更加了几分令人目眩风姿:“依我看,倒还是不偏不帮来的好些。现在鹿死谁手言之尚早,此时天下,毕竟还在天帝手中,谁也占不了先。若是真为凤家着想,不如底下像父亲表面上那样,一团和气,以静制动,才是上上策。”
凤衍意味深长的看着卿尘,卿尘扬眉,从容静慧,这一席话使得凤衍对这个女儿更加了三分刮目相看,对她的意见也颇感兴趣:“为父倒想听听,你觉得凤家至此如何是好?”
卿尘敛眉淡淡:“萌芽初生,锋芒方露,此时押定一人的话,一旦错算,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如静待脱颖而出的黑马,再设法驾驭之,岂不多些胜算?比起此时亲身便迈入局中,或者要好的多。”
凤衍满意的捋须笑道:“不愧是凤家的血脉,老夫没有认错女儿。”凤衍虽不置可否,但话中已有稍许动心,凤氏若能中立于各势力间,至少断却了夜天溟一条臂膀,一切依然处于一种平衡中。卿尘深知急功近利贪多反坏的道理,亦并不期望现在凤家能对夜天凌鼎力相助,这个所谓的家族,本也不是她心中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地方。
或许多年以后自己这个女儿,便成了凤衍最为后悔之事也说不定,卿尘眸中光华璀璨,看的却是远远天际。棋局变幻,善恶对错自在人心,说也说不得。
纷纷攘攘的雪花终于悄然洒落下来,点点飞舞,笼罩了澄明黄瓦朱红高墙,人间风景又一番,可知明年春来是何样。卿尘拂了拂发前轻雪,对凤衍道:“一切还要父亲自行决断才是,卿尘要回致远殿了,天帝还等着。”
凤衍点头道:“如今你在天帝身边,也方便许多,凡事多留心。”
卿尘一笑:“这不正是父亲想要的吗?”说罢转身,月白裘袍在雪中划了道轻灵的半弧,如兰芷般轻逸,又如桃木之稳秀,看的凤衍也一惑,转眼间眼前人儿已经消失在雪中。
[52] 痴恋绝义恩怨多
初冬的第一场雪迎风飘洒,碎银烂玉一般落个满天满地,很快便在层层枝叶上缀了银装素裹,明瓦飞檐此时看来格外有些清高,素寒一片。
天帝这时分必是有一会儿小憩,卿尘倒也不急着回致远殿,沿着这轻雪飞舞缓缓独行。回头看去,身后留一行下浅浅足印,证明自己曾走过。
卿尘不禁一笑,青缎缀了木兰花的翘头绣鞋自裙下伸出,一步一步在雪里转了个圈,脚下踩出盛放的花朵样,蹦跳着退了几步,自己笑眯眯站着侧头欣赏。看了稍会儿,忽觉有些不自在,一抬头,不远处见石景山顶上一方凉亭里,一抹人影着了血红披风,雪中静静望着这边。看向她的那细长眼中几分魅惑的笑,薄唇斜抿带着柔软更浸了丝邪意,偏和这冰雪又不谋而合。
雪影里那妖魅般的红如此刺目,卿尘有种立刻躲了开去的想法,然而躲已不及,那人沿着石山上的小路迈步而下,直向她这边走来。
卿尘怀中抱的折子紧了紧,淡淡施礼:“九皇子。”
九皇子夜天溟立在雪中,看着白裘素服里裹着这盈盈身姿,一时间惑然以为凤纤舞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然而抬头起来那张清水般的矜秀面容,慧眸流盼,分明是却另一个人。
卿尘每次见到夜天溟心中总有十分奇怪的感觉,好在有他人在旁,倒也避得过去,如此孤身相对还是第一次。心里想着他和凤家种种,隐隐不安,见夜天溟不言不语,忍不住诧异抬头,迎面一双沉郁的眸中尽是失痛神色,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他既来了眼前却不出声,卿尘亦不知和他有什么好说的,只得站了那里看他。夜家几个男子生的个个人中龙凤的英气,但要说美,却要以这夜天溟为最。尤其是白皙肤色上一双细长的眼睛,时时散布着极尽妖娆的蛊惑,配上高挑轻眉红锐薄唇,明暗间看你,似乎便有无数媚光齐齐射来,万分叫人迷醉。一个男儿容貌美到如此,怕是连女子亦要自愧不如。
血红披风一角随风招展了一下,暗暗天色下映着白雪越发诡异,夜天溟粼粼眼波中依稀有光阴变幻着深浅,出现了卿尘印象至深那种纠缠弥漫的阴郁,浓的甚至依稀生出几分煞气,每每叫人心中忐忑。卿尘不愿和他耗下去,往旁边退了一步,说道:“九皇子没什么事的话卿尘先告退了。”
夜天溟眼底一恍惚,随即跟上她:“去哪儿?”
卿尘淡淡说道:“自然是致远殿。”
夜天溟见她刻意与自己拉开距离,道:“何必躲着我?”
卿尘执礼答道:“九皇子又不是洪水猛兽,卿尘何用躲着?”
夜天溟举步沿雪地走去,侧头看了她一眼:“如此便陪我走走。”
卿尘只觉那目光中有说不出的魅惑,说不躲才是假的,借口道:“卿尘还要回致远殿复命,九皇子若是没带跟着的人,卿尘差人去通传一声。”
夜天溟却说道:“你是纤舞的妹妹,算起来我也是你姐夫,鸾飞见了我都以姐夫相称,你却为何一口一个九皇子?”
卿尘眉色轻柔,垂眸不软不硬的说了句:“那姐夫为何就不代姐姐去看看鸾飞呢?迟些恐便难见了。”姐夫两字特意一顿,格外重了音调,叫人听着有异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映着血红披风极尽妖媚的美,不知是因在这冰天雪地还是其他,卿尘觉得四周格外森冷,格外寂静,静的几乎连自己的心跳也听得见,落雪厚厚的覆上,亦不能掩盖的住。
这底下密谋,夜天溟心里自是最清楚不过,七日之期已到,鸾飞事情已成定局,也再无顾虑,嘴角斜斜抹出一笑:“我正要去看看,不想在此遇到了你。”
卿尘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静静不语。
夜天溟将手一放,身上披风迎风散开:“不妨随我一起。”踏雪往慈安宫而去。
卿尘见他说去便去,倒是意外,想了想终究放心不下,还是随后跟上。
鸾飞元气未复,自卿尘走后一人静躺在床上,昏昏噩噩诸般事情在心中浮沉不休,却不像平时那样智谋丛生,能解得了眼前这个死局。突然听到门栏轻响,是有人又进来了屋中,她闭目屏息,便如同之前昏迷一样,丝毫看不出痕迹。
卿尘同夜天溟进了房中,见鸾飞好好的睡在哪里,留心夜天溟神色。夜天溟那邪气清娆的眼中不知何时浓浓的覆盖上了一层叫人窒息的晦涩,卿尘听到他低声说了句:“纤舞。”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卿尘没有见过纤舞这个早逝的姐姐,但从夜天溟种种言行来看,倒真是对她一往情深。此时夜天溟心下清朗了些,哑声对卿尘道:“你可知今天,是你姐姐的祭日。”
卿尘心里被他语中沉痛带的一阵窒闷,无怪端孝太后太后曾有“本朝竟尽出了些情种”之语,从天帝对莲妃、太子对鸾飞以下,夜家男子当真个个痴情难免。但夜天溟对纤舞痴情,于鸾飞却难免薄幸,卿尘望了望他,说道:“既如此,姐夫不妨帮忙找找离心奈何草的解药,以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夜天溟心底一凛,身上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但很快便掩逝了去,说了句:“我如何会有那种东西?”
卿尘见他否认,不过既道“如何会有那种东西”,便是知道这东西了,反悠悠感慨道:“看来明年今天要成我凤家姐妹两人的祭日了,纤舞姐姐九泉之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夜天溟狭长的眼中隐有怒意闪过:“你说什么?”然而卿尘却在他怒视中不经意的一笑,眉眼间尽是纤舞的影子,虽少了那份纤弱无助多了丝丝清蕴灵隽,叫他心底浩然翻腾,再挪不开眼睛。
话在将明未明间,卿尘看了看静卧的鸾飞,不知她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淡淡道:“姐夫是聪明人,我也不绕圈子了,打一开始,姐夫就没想过要给鸾飞解药吧。”
话本该答“是”或“不是”,夜天溟看了鸾飞一眼,又将阴柔的目光转回卿尘处:“鸾飞说过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生死无惧,还要解药做什么?”
卿尘瞥见鸾飞睫毛微微颤动,不想让夜天溟发现鸾飞已经醒了,慢慢往窗边走去,夜天溟既要看着她,便回身背对了鸾飞。卿尘伸手将花窗推开,一眼能望出去,也恰是防止有人偷窥的好办法。偏殿中少有人走动,长廊一片安静,只有悉悉窣窣的雪声入耳,反显得格外清寂。
“真不知姐夫是多情还是无情。”卿尘不无讽刺的说道:“有的虽亡难舍,有的却弃之如履,虽是姐妹,看来却命不相同。可怜鸾飞白白为你了,姐夫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怜惜之情?”
夜天溟眯了眯眼睛,薄唇抿成冰冷的直线:“谁人能替代得了纤舞?”他一步步往卿尘身边走来:“不过你倒是比鸾飞更像纤舞。”
[53] 情字心底苦自知
卿尘看着自己的身影在他妖冶的眸中逐渐清晰起来,随着他的靠近危险的感觉也越来越浓重。往后退了一步,发现身后已是水洗白墙退无可退。夜天溟却没有因此而停下来,直把她逼到墙边,左手一撑,将两人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盯着卿尘道:“所有像纤舞的女人,我都不会放过,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
卿尘凤目沉冷,熠熠和他直视,深幽清灵之后是一触即发的凌锐,竟使得夜天溟一愣,向来淡定的清水般的人物亦有如此铮然不让的时候,倒真是少见。听到卿尘低沉柔雅却丝毫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然后用完了便一脚踢开是吧?九皇子打的好算盘。”
夜天溟脸上浮起邪魅的笑:“这些等成了我的女人以后再说也不迟。”
卿尘不怒反笑,玉容在笑意间雍容凛然,叫人不敢逼视:“那九皇子便不妨试试看,说不定到头来悔不当初。”
夜天溟身子向前一压:“要不要现在就试试?”
卿尘将手中的楠木盒子往前一撑,一字一句的道:“小心天帝的折子,若是弄坏了,九皇子和我谁担待的起?”
夜天溟往下看了看挡在两人之间的盒子,空闲的右手一把将它压下:“我担不起,你也一样担不起。”
卿尘眉梢轻轻一挑:“那太子之事,不知九皇子自问在天帝那里担得起几分?”
夜天溟慢慢直起了身子:“我担几分,凤家也就有几分,郡主不会去自曝家丑吧?来日方长,本皇子不急。”
慈安宫中卿尘量他也不敢乱来,卿尘冷冷的把盒子一沉:“凤家这点家丑和皇家的比起来,不过了了罢了,九皇子还是自重的好。”
夜天溟眼底竟又生出几分柔情,衬着那张美绝的脸格外炫目:“你要说我无情,左相也差不到哪儿去。回去转告左相,说我不会亏待凤家,丧女之痛,自有相当的获益,绝不叫他亏本。不过也告诉他,他现下这个女儿,本皇子一样也要定了。”
卿尘清丽素颜比窗外的雪更要冷淡,缓缓道:“这世上的东西未必你想要,便能得到。”
夜天溟那妖魅的眼中微微一跳,泛起那蛊惑人心点点血色的温柔:“那你就太不解男人了,男人若真想要一个女人,就没有人挡得住。”说罢看了床上的鸾飞一眼,可惜这个女人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些,身上披风沿手一抖,罩在鸾飞身上:“纤舞最喜欢便是这红色,以此送鸾飞去吧。”随即头也不回,举步迈出了房中。
卿尘伸手扶了下窗沿,才发现自己其实手心已经冷汗漓漓,夜天溟对纤舞的痴情几乎已经到了一种扭曲的状态,所有像纤舞的女人都不放过,如果这在现代,卿尘真的要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抬眼往一旁望去,鸾飞倒是静静的一点儿声响也不见,心里微微不安,上前去看她。却见鸾飞紧闭双目,仰面躺着,夜天溟临走时留下的大红披风斜落在她身上,衬着一副惨白玉容。卿尘一眼看到鸾飞的手,紧紧的,仿佛用尽全身力量抓着那件披风,紧窒下本已削瘦的指节苍白突兀,几乎是要断折。
卿尘看这情形,知道鸾飞确实一直醒着,夜天溟字字句句她都听在了耳中,不禁佩服鸾飞竟然能隐忍的下。想起夜天溟方才所言,对鸾飞可谓声声锥心,若换做平常女子,怕早已哭骂起来,而鸾飞如此的安静,安静的仿佛已经死去已经忘记,毫无感觉。
正不知说什么好,鸾飞长长的覆在眼上的睫毛微微颤抖,一道晶莹泪水自她眼角悄然滑落,瞬间消失在发间,在青缎枕面上留下了一丝清浅痕迹。
卿尘心中不忍,柔声叫道:“鸾飞,不值得为他哭。”
鸾飞不肯答应,胸口起伏的厉害,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终于过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睛,眼中已不是泪水涟涟,而换上了寒冷空洞的目光。她吃力的从床上撑起身子,将那件披风狠狠握着:“我竟信了他,他心里原来只有纤舞,从来也没有过我。”
卿尘伸手安慰道:“他的爱恨已经不是常人感情了,莫要再为他纠缠,实是害了自己,现在还是想想自己和孩子吧。”
听她提到孩子,鸾飞似乎从自己的情绪里怔了一怔:“孩子……姐姐,太子他……究竟怎样了?”
卿尘道:“目前尚禁在松雨台,不知天帝是什么意思,不过看起来不会罚的太重。”
鸾飞想起太子往日待自己种种,心下酸楚不已,随着对夜天溟的恨而来的,是对太子的深深愧疚。但错已铸成,再做什么也是亡羊补牢,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对卿尘求道:“姐姐,求你帮我,我虽做了这不可原谅的事,好歹替太子留下这道血脉。”
“孩子是太子的?”卿尘问。鸾飞点头。
即便这样怕也免不了天帝的处罚,唯有送她出宫,凤衍已经知道鸾飞醒了,但是态度暧昧不明,凤家怕不能回。卿尘低头思索,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周全的办法。鸾飞见她沉吟不语,静静说道:“姐姐其实该把我交于天帝处置的。”
卿尘见她面无表情,完全失了往日熠熠神采,虽觉她合同夜天溟谋陷太子是错,但也不忍见死不救,夜天溟既早有杀人灭口之心,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任她好好活着的。说道:“若知道你醒了,九皇子会放过你吗?最好便是设法悄悄送你出宫,但这定要费些周折,你待我想想,看怎么办才周全。”
鸾飞轻轻垂了头,卿尘没有看到她那双眼睛伤心失望的背后,聚集着浓浓的仇恨。那是在极度的爱上生成的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当一个女人的爱和牺牲被践踏粉碎的时候,残瓦断垣的上面还能生存的,只剩了这切齿的恨。
鸾飞在床上对卿尘叩首:“姐姐大恩大德,鸾飞无以为报……”
卿尘抬手扶住她:“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如何看着你不管,但是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鸾飞道:“姐姐请说。”
卿尘道:“此事原委你应当和太子说清楚,太子心中,对你是一片真情,莫要再蒙骗于他,被人欺瞒的痛苦你也知道。”
鸾飞沉默了一下,道:“见太子怕是不能了,容我书信一封与他。他若对我死了心,在天帝面前诚意悔过,或者还能平安做天朝储君,夜天溟便没有那么快有机可乘。”
卿尘寻了纸笔来,鸾飞略一思索,挥笔而就,写完了自己怔怔的拿着,眼中却落下泪来,浸在洒花白笺上立刻氤氲了开来,不知这泪是为了太子,还是自己而垂。鸾飞伤心了一阵,将此信仔细折好,又慢慢思索写了一张名单给卿尘:“姐姐,这是夜天溟多年来朝中的安排,我能知道的只有这么多,或者姐姐日后能用得着。”
卿尘接了一看,上面有不少京中要员,亦有几个各省外官,将两封信收到袖中:“且耐下心性,有了合适时机,我会来找你。”
鸾飞点头,看卿尘出了门,人前的倔强终于崩溃,缓缓蹲下,抱着自己抑声痛哭起来。
[54] 瀚海阑干百丈冰
这今年的第一场雪停停下下,竟持续了几日,静谧的寒夜纷纷攘攘覆了一地,衬的月色更多了几分清寒。紫禁城层层起伏的琉璃金顶上厚厚的着了一层雪,仿佛整个化为一个素白的世界。白雪掩抑了一切,一切又在雪中静静的滋生,没有人察觉,也无从察觉。
夜已深沉,卿尘却还未睡,一手握卷靠在床头细细翻研,身上搭着一件狐裘,狐皮雪白柔顺堪与户外白雪争光,映的雪肤花颜淡淡莹莹。夜天凌前日差人送了这件狐裘来给她,卿尘识得是上等质地的东西,不欲穿在宫中招人侧目,只夜里回房披盖在身上,温温暖暖驱散这冬日严寒。卿尘看会儿书有时走神的毛病又犯,伸手抚摸这狐裘,不经意便想起夜天凌坚实的怀抱,一样带着暖意的呵护,层层包裹在身边,叫人从心底生出踏实。如今每日站在金銮殿上,众人间看到他挺拔沉定的身影,便感觉一切事情都没有难的,时时刻刻都有着希望,她可以等可以忍,不知不觉里,他的影子已经那样深刻的镌刻在心底,随着光阴愈染愈浓。
屋中桌上放着数册医书,数日之内,京中患病人数再增,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就像是洪水猛兽毫不留情的吞噬着人们的生命,日演日烈。苦于没有试验设施和医药条件,卿尘知道的许多西医西药派不上用场,便在中医之中详尽钻研,以期能有新的发现。
转眼至三更,卿尘熄灯睡下,刚迷迷糊糊间,听到窗外好像有人轻声叫道:“郡主,郡主……”声音轻急,依稀像是碧瑶。
卿尘披衣下床,开了门,见碧瑶只穿了件云锦长袍,雪地里瑟瑟发抖,一见卿尘出来,扑前拜倒:“郡主,你救救我们姐妹,求你……求你……”
卿尘急忙拉她起来,低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竟敢深夜私来致远殿?”
碧瑶跪在雪里只是不起:“碧瑶没有办法,只能来求郡主了。”
卿尘见她如此,知道定是出了事,一边扶她一边沉声道:“莫在此惊扰了他人,先进屋来。”
碧瑶方随她起来,卿尘看她冷得瑟缩,找件衣服给她披上:“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碧瑶眼中血丝密布,神情惶急,抓着卿尘只是跪:“太后……太后今晚头疼高热,现下已昏然不知人事了。”
卿尘心底一惊:“糊涂!你不快宣太医,怎么反来我这里求?”
碧瑶哽咽道:“奴婢不敢……丹琼她……她也高烧不退……”
卿尘眼底猛的一紧,顾不得追究他事:“什么!”她一把握住碧瑶:“还有什么人?”
碧瑶吓得只会摇头,卿尘冷声道:“细细说症状给我。”
碧瑶哭道:“头疼……浑身发热……咳嗽……都不知人事……”
卿尘听着她的话,心中寒意陡生,这和京中瘟疫的症状一模一样,抓了衣服道:“走,去看看。”
到了慈安宫,今夜同碧瑶一起当值的紫瑗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般,直在寝宫前殿打转,一见碧瑶带了卿尘来,像见了救星,哭着求道:“郡主救我们。”
卿尘见紫瑗竟大胆同碧瑶一起瞒着,心中奇怪,但不及深究,对她们道:“在门口守着。”独自进了端孝太后寝宫。
碧瑶和紫瑗无法可施,只握了手垂泪。不多会儿卿尘出来,面色隐在昏暗的檐下看不清晰,碧瑶急问道:“郡主……”
卿尘对她摆摆手:“带我去看丹琼,紫瑗守在这里,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别进太后寝宫。”
丹琼和碧瑶共住一室,一床锦被盖在身上,人昏睡不醒,小脸因高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卿尘进屋前便以丝帕掩了口鼻,此时搭她脉搏,眼中越来越凝重。很快出了屋子,一言不发直往端孝太后寝宫回去,碧瑶跟在身后一路小跑,又不敢叫她,卿尘低头思索,出了抄手回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碧瑶回道:“就是今天。”
卿尘冷不防停住,直视她问:“丹琼是不是出过宫?”
碧瑶合膝跪倒在地,磕头哭道:“碧瑶不敢瞒郡主,紫瑗挂心家中只有母亲一人,晌午偷偷出去送了些药,丹琼年少贪玩,趁我不知道缠着她跟了去,谁知回来就这样了。”一边抽泣一边只是磕头。
卿尘抑声道:“真是不要命了,我前几日都白嘱咐你们了吗?出宫带了京中瘟疫进来,我即便肯替你们瞒,丹琼也未必能活得了。何况这是多大的事,谁能瞒得住!”
碧瑶闻言脸色惨白:“郡主救命。”
卿尘皱眉道:“起来,哭有何用!你和紫瑗竟未染上已是命大。她俩人出宫,还有谁知道?”
碧瑶摇头:“没人知道,简延宫后有一道上了锁的宫门无人守卫,年久日长门锁已坏,她们想私下出宫都是从那里悄悄去的。”
卿尘知道这病疫来得凶猛,心中焦虑万分,但自己若乱她们更没了方寸,强自稳着道:“不准再哭,你现在马上去太医院,报说太后不舒服,宣太医过来瞧。太医来看了以后,设法让太医准紫瑗去致远殿报天帝知道,我回致远殿,一会儿设法跟天帝再过来。记住,若查起来,咬死不能说她们出过宫,就说丹琼一直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紫瑗和你在一起。只要真没人看见,谁也查不出来,最多治个照护不周的罪,比你们犯下的可轻多了。”
碧瑶吓得不轻,道:“这……这若查出来,可是欺君的大罪。”
卿尘眸中一沉:“欺君之罪,被君查知才算欺君,否则便没有欺君这一说。切记和紫瑗俩人所说不能有二,生死便在这上面。”夜色中慈安宫明暗不定的光映过来,雪地里投下一片寂暗的身影,瞳瞳映映,灯火沉沉。
碧瑶被她冷静的语气支撑着,心神清明了许多,叩首道:“郡主为了我们竟冒这样的险,我们来世衔环结草做牛做马也不能报。”
卿尘叹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尚未知,说这样的话还早。这病我现在是不能治,也还没有方子医的好,究竟怎样要看造化。”碧瑶知道事情严重,磕了个头,匆匆去了。
卿尘悄悄回到致远殿,静静等在房中,不多会儿果然慈安宫有人来报天帝,说端孝太后病重。不待天明深夜惊扰,那必是极不好了,天帝闻讯即刻带了孙仕安和卿尘往慈安宫去。到了慈安宫却被太医院的人拦在寝宫外面,孙仕安上前喝道:“大胆了!竟敢拦圣上的驾!还不快让开!”
端孝太后的病状,诊脉的当值太医何儒义早就怀疑到了流传的疫症上,虽是禀了上去,但说什么也不敢让天帝以身涉险,跪着道:“皇上龙体为重,恕臣斗胆,不敢请皇上进去。”
倒是天帝还沉得住气,肃声道:“何儒义,你倒是给朕说说为何不能进去!”
柯太医磕头道:“太后脉象虚浮,高热不醒……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但请皇上先顾及龙体。”
卿尘见天帝渐有怒色,这何儒义是宋德方的高徒,医术虽不错,却是太医院中出了名的迂腐不通人事,得了个“何榆木”的外号,怕他一言不甚当真触怒天帝,便请示道:“皇上,卿尘略知医术,不若先让卿尘进去看看太后,再来回禀皇上,请皇上定夺。”
孙仕安此时也听出事情不简单,不敢令天帝冒险,在旁跟着劝:“皇上息怒,不妨让郡主先去看看也好。”
天帝对卿尘的医术倒有几分信任,思索一下,终于准了奏。卿尘随何儒义进寝宫,孙仕安伺候天帝到东殿至春阁奉茶取暖。
卿尘对端孝太后的症状早就一清二楚,此举不过为了避免天帝接近危险,只是走了个过场便问何儒义道:“何太医,怕真是那病,你看该如何?”
何儒义摇头道:“下官本还存着侥幸,是自己断错了脉,现下郡主既也认定是那疫症,怕是没错了。这病症甚是厉害,我等无论如何要劝着皇上莫要近前来,若是在宫中散开,那是不堪设想。”
卿尘道:“如今第一怕是要先封锁病源才好,否则想要不传播也难。”
何儒义道:“事不宜迟,下官这就去禀奏皇上,请皇上定夺。”
卿尘心想如此便只有封了慈安宫,隔离宫中之人,但这又岂是易事?待要劝何儒义委婉些对天帝说,何儒义早已步入至春阁。卿尘只得随他而入,将端孝太后病症细细禀呈天帝听,天帝自己深知医理,愈听面色愈是沉重,问道:“何儒义,你太医院怎么说?”
何儒义躬身回道:“回皇上,太后此症与京隶两地疫症相符,臣斗胆请皇上暂封慈安宫。”
话音甫落,天帝果然不悦道:“大胆!慈安宫乃是太后寝宫,岂容你说封便封?”
何儒义立时跪下叩头道:“臣据实之言,还请皇上斟酌,慈安宫不封,宫中人人性命堪危。”
天帝喝道:“一派胡言!宫中防范谨慎,怎会有疫症传入?”
何儒义再磕个头道:“臣不清楚病疫如何入宫,但太后病症厉害,皇上万万不能马虎。”
天帝怒道:“何儒义,你医不好太后的病,竟胡乱往疫症上推,朕必要亲自去看看!若有差池,你有几个脑袋?”说罢便要往端孝太后寝宫去,孙仕安等人忙劝,但天帝至尊之躯,却也没人敢就是拦着,反而卿尘一步赶上,跪在雪地中道:“请皇上留步!”孙仕安等忙跪下一片,苦苦相劝。
天帝被她拦下,道:“卿尘你也大胆了,敢挡朕的驾。朕的母亲卧病不起,朕却不得探视,天下岂有此理!”
卿尘微微叩首道:“卿尘宁肯忤逆皇上,也绝不能让皇上进去。何况您不仅仅是太后的儿子,还是天下的皇上,身系黎民百姓,岂能因一己之私而弃朝堂于不顾?”
天帝不料卿尘如此直言不讳,但她话中有理,一时也难驳斥回去,在雪地里来回踱了两步,心绪烦乱:“好,你们一个个知医懂药,倒是给朕说要怎样!”
卿尘道:“何太医所言极是,卿尘请皇上即刻下旨封宫,使疫症不能四散。卿尘近日在医药上下了不少功夫,愿自请留在慈安宫,一来服侍太后,二来寻方求药,以期能解此病疫。”
天帝虽为母亲情况焦虑万分,但却也不糊涂。太医院和卿尘结论一致,疫情入宫是何等凶险,岂容大意,冷静下来后问卿尘道:“你可有把握?”
卿尘垂眸道:“卿尘不敢说,只求尽力而为。何况太后一向待卿尘甚厚,卿尘去照顾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她自帮碧瑶她们隐瞒的那一刻便早已决心如此了,端孝太后自她进宫来处处疼爱呵护,卿尘早将老人家当了亲生祖母来看。更何况,太后对于夜天凌是这宫中最亲的人,卿尘心底又何尝不怪紫瑗丹琼鲁莽闯祸,但是除了多赔上几条人命又有何用?她能做的,怕也只有这些。
此时本在端孝太后身边伺候的紫瑗匆匆过来,跪下回道:“皇上,下午一直伺候太后的宫女丹琼突然晕倒,似乎……似乎也发起了高热。”
所有人同时一惊,唯有卿尘依然淡淡的看着面前一方白雪,这正是她方才借机吩咐紫瑗来报的,如此或可让天帝下定决心封锁慈安宫,而一旦查起来也好说丹琼是伺候太后染上了疫症,不至于牵扯出事情缘由和紫瑗碧瑶两人。
何儒义急忙问紫瑗道:“可是刚刚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和太后一样症状?”
紫瑗点头:“是,丹琼和我一直伺候在太后身边。症状……症状奴婢不敢妄断。”其实方才何儒义看到的是碧瑶,慈安宫中宫女众多,谁也不能一一认识记得,何况姐妹俩人本就好混淆,紫瑗既说碧瑶是丹琼,此时又有谁去分辨?
借此机会,卿尘再次深深向天帝叩首:“请皇上下旨封宫!”
何儒义也跪倒雪中俯首道:“请皇上下旨封宫。”
身旁跪了一地人,天帝面向慈安宫方向伫立半晌,缓缓说道:“传朕口谕,封禁慈安宫。”说罢,回身便走,卿尘那一瞬间看到一种十分沉痛的神色,雪夜中天帝远去的背影虽然被毕恭毕敬的环绕着,但在众人拱卫的中心显得异常苍老和孤独。她俯在雪中,浑身冰凉,冰雪随着身体的温度缓缓的化做雪水,浸湿了衣袍,直逼肌肤。她不知道这样逼迫天帝、隐瞒真情、欺君犯上到底是不是应该,她只知道如果不这样,紫瑗、碧瑶、丹琼都难逃一死,而端孝太后也不会因此康复如初。无论在何时何地,只有实际的东西才是她要去保护和谋取的,现在对于她来说,就是身边几人的生命,至于以后会是什么,自会有以后的出路。
[55] 正在有情无思间
慈安宫的封禁对外只是以太后患病需要修养为因由,禁止出入探视,各宫主仆却已在不寻常的空气中察觉到了紧张。殷贵妃在此时显出了她不同于众人之处,恩威并施协助天帝震慑着后宫,手腕独到处处得当,使三宫六院看起来还是平和一片。无怪乎天帝即便有苏淑妃、莲妃等如花娇宠三千佳丽,也动摇不了殷贵妃实际上六宫之首的地位,只因为她是天帝需要的女人,她用自己传承来阀门贵族特有的骄傲和端庄,智谋和美丽,俘获了天帝的心,让他无法离开。
朝堂政事如往常一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唯有几个得天帝信任的内阁大臣和几位皇子知道实情。天帝因京隶两地疫情,一天之内连颁五道圣旨,亲自督促防疫。太医院连遭贬斥,却依然没有有效的方法防治疫情,当真人人坐立不安满头是包。
太医令宋德方、太医何儒义奉旨随清平郡主当晚入了慈安宫,随着宫门缓缓合拢,慈安宫和外面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没有人知道是不是还能活着离开,包括卿尘自己。恐慌、不安悄无声息的充斥着整个每一个角落,那种不知情的恐惧,混混沌沌的危险感,会在人的心中一点一点的滋生,蔓延,就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明明知道某处有着致命的危险,却一点光亮都寻不到摸不着,只能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等待死亡,岂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卿尘深知这种情况如果持续下去,早晚瘟疫没事,慈安宫里面却先闹出什么乱子。她和宋太医商量,先采取了必要的隔离措施,大胆下了两味猛药,将端孝太后和丹琼的情况稳住,再以物理方法护理降温,使病情不至于恶化。又一一到各宫女太监的居处看察,排除了感染扩散的担忧,并分发一些药物给大家以便防治。在第二天正午时分,她命留在慈安宫的所有人集中在前殿广场中央,将慈安宫目前的状况详细的毫无隐瞒的告知众人,包括瘟疫的实情、厉害、传播方式、以及基本的预防措施。当时便有胆小的宫女早已吓得瘫软,互相抱在一起哭出声来。
卿尘暗自叹气,谁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坚强,或许每个人都会以为自己不怕死,但当死亡的阴影笼罩过来的时候,又有几人能面不改色镇定如初。她站在白玉长阶的最高处,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们怕,但是现在,没有人出得了慈安宫,包括我。任谁私自迈出宫门一步,外面等着的就是杖责一百,死的比这个更难堪。所以咱们只有同进共退齐心协力,才有可能逃过此劫。我也怕死,但我凤卿尘绝不会弃大家于不顾,人定胜天,老天即便要亡咱们,咱们不妨也跟他争一争……”
话说至此,本来慌乱的众人似乎安定了些。卿尘早在慈安宫时便和这宫中各人相处甚好,宫中自上而下多信任于她,亦知她精于医术,此时的她,像众人的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听着她,此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慈安宫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有两个人迈步进来,那朱红金门又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卿尘看着近千人的目光望向自己,似乎把他们的性命完全交到了她的手中,她对他们露出淡定和自信的微笑,也用这样的笑来安定自己的心。突然,听到远远有个熟悉的声音朗声说道:“说的好,本王也向你们保证,慈安宫疫情一天不除,本王亦和你们共进退。”卿尘凝眸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竟是夜天凌一身青衣长衫,身披白裘负手缓步,踏着逐渐消融的冰雪往这边而来。身后跟着的随从齐得,两手小心翼翼的抱着方方正正的一样东西,上面盖着布,看不出是什么。
众人见了夜天凌,都俯身请安,黑压压一片。夜天凌摆摆手:“都起来吧。”举步上了卿尘所在的高阶。
卿尘早迎了过来:“四……王爷,你如何会在这里,慈安宫已然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此处甚险,还请快快回去。”又对齐得怨道:“你这是怎么伺候你主子的,竟容他入此险地。”
齐得请了安道:“回郡主,奴才也不想,主子早朝之后去向皇上请命侍奉太后,坐镇慈安宫,在致远殿跪求了两个多时辰皇上准了,奴才倒是想拦,可哪拦的住啊?”
卿尘自昨晚到现在,心里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着急,对夜天凌道:“你……你这是干什么?”所谓平心静气,只是因为事情没有触到你的软处罢了。
夜天凌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转身前停了一下,在卿尘无比焦虑的眼神中淡淡说了一句话:“即知是险境,我岂容你一人面对。”这话说的轻声,只容卿尘一人听见,说罢转身和她并肩而立,望着慈安宫众人:“皇上虽封了慈安宫,十分惦记忧心,圣驾不能亲自前来,本王子代父身,尽孝心,除疫情。清平郡主方才所言都听清楚了,各尽职守,谨慎行事,这封禁没有几日便也解了,届时自有封赏。有什么事各主事直接来回无妨,只是莫要让本王知道有人趁机祸乱,否则,绝不轻饶!”
慈安宫中众人因夜天凌的到来越发平静下来,卿尘却被他方才一句话说的心中凌乱,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争执要他回去,纤眉轻蹙,吩咐众人:“该做什么我已经吩咐了各殿主事,都散了去做事吧,有事到遥春阁来回四爷和我。”众人依命散去,有的用沸水烹煮细纱棉布,制成了简易的口罩,分发给大家。有的用草药熬制药水,擦扫各处。有的挑拣清洗药物以备使用,倒也有条不紊。
卿尘和夜天凌往遥春阁去,齐得知趣,暂且消失了一下不再跟着。
遥春阁临当日鸾飞所居的至春阁甚近,封宫之前,卿尘借了这个时机,给鸾飞再喝了离心奈何草,太医院几位御医亲自看验,皆道数日过去,人已不救。天帝操心烦乱,已无心计较鸾飞之事,只命将尸身立刻发还凤家安葬。而卿尘此时设法带了封信给凤衍,诈称鸾飞乃是在慈安宫沾染瘟疫不治而亡,请父亲速速安葬,莫要拖延声张。鸾飞之事本就是凤家大忌,瘟疫一说更令人心惊,凤衍接了卿尘密函,当日便将鸾飞下葬,而卿尘则早命谢经安排,找时机持解药去救,只是不知此时是否已经将人带出。
自此以后,世上便不再有凤鸾飞这个人,往来一场惊梦,不识周公,不知黄梁,不道身是何人,唯醒时空恨,缕缕不绝。
此时卿尘却无暇思量鸾飞生死,进了遥春阁见四周无人,对夜天凌急道:“你这么进来,还出的去吗?天帝儿子大臣那么多,要坐镇慈安宫自有他人,你这是抢什么风头啊?何况慈安宫哪里就非要人坐镇了,多进来一个人就多一个人死掉的可能,我不是禀报天帝谁也别来,谁也别插手吗?”
夜天凌从来没见卿尘焦急模样,倒还有点儿奇怪的看着她,卿尘见他不说话,又道:“慈安宫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出了病症,这病现在谁也治不了,你在这里若是不小心有个沾染怎么办……”
她还要说,突然被夜天凌一把揽进怀里,本能的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的手臂。
夜天凌身上特有的男儿的气息立刻包裹了卿尘周身,冬日正午的阳光洒照下来,冰雪中反射出细微的耀目的光泽,亮晶晶,闪熠熠,点点生辉。一时间四周安静的几乎能听到那阳光流动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偶尔有檐上冰雪消融,“嘀嗒”一声落下来,反更衬的遥春阁平寂安静。
卿尘感觉夜天凌将自己圈在怀中,下巴轻轻靠在自己头顶,她听到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了些令人不解的复杂的意味,慢慢说道:“你也知道着急,将心比心,难道我不急?”
卿尘呼吸凝滞,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怎也没想到夜天凌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微侧的头贴近在夜天凌胸膛,正能听见他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正感觉他紧紧的抱着自己,突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但将君心换我心,是什么时候,淡定无波的心境也为之牵肠挂肚,冷冷淡淡的模样也为之频频动容?是那一说即错的邂逅,是那相对忘言的凝视,还是那恍如几世的相识?
只缘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却谁道,已是眉上心头,无计相回避。
她轻轻的动了动,将脸埋在夜天凌身前,因为眼中突然有泪流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流出了眼泪。或许这一天一夜里,其实每时每刻都想着他能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是能看着他那双永远平静清明的眸子,便会安定万分。
夜天凌远远望着天空雪晴一片,抬手抚摸卿尘流泻香肩的一头秀发:“不怕,我来了。”
卿尘反手环住他的腰,心里还没有搁下那危险,有些赌气的道:“你干嘛要来?”却是明知故问。
夜天凌答:“不干嘛。”却是避而不言。
卿尘狠狠的抓了他衣襟一下,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说的真没错,每次都不叫人省心。”
卿尘眼泪还没擦干,先不服的反驳一句:“那是他,不是我。”
夜天凌薄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将卿尘俏脸抬起,手指在她面颊轻轻滑过,拭去了那未干的一点泪水。俩人的影子在彼此眼底淡淡相映,一个是七窍玲珑,一个是锐利清冷,只将这缱绻柔情细密镌刻,潺湲流连。
夜天凌抵着卿尘额头,低声问道:“还想出宫吗?”
“嗯。”卿尘亦低低的应道。
“凌王府里一直少了王妃。”话中带着三分温柔三分淡笑,还有三分霸道,牢牢将人裹住,不容挣脱。
卿尘只觉夜天凌眼底凝定的幽深化做波光粼粼,深深浅浅似乎带着某种魔力,正对自己下咒,俏靥微红,急忙侧开头去。
“嗯?”夜天凌却紧跟着看她,一刻也不让人喘息:“真的。”
卿尘心里暖洋洋一片喜悦,自长长的睫毛下抬眼看他,抿嘴一笑:“上次太后指婚,你不是不要吗?”提起端孝太后,俩人却都敛了笑,慈安宫此时,着实不让人乐观,夜天凌难得一见的率性和轻松隐了回去,卿尘沉默一会儿,道:“四哥,你既来了,也走不了了。若你走,慈安宫恐怕人心惶惶,那是便不是我能镇住的了。但有一点,你不能进太后寝宫,一步也不能。”
夜天凌不置可否,沉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皇祖母她究竟怎样了?”
卿尘不忍说端孝太后九死一生,但看着夜天凌清寂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欺瞒的话,那眼中此时什么也没有,只是黑的摄人,让她深深的陷进去,浮不出来,不敢,也不愿去欺瞒。宁肯面对的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甚至卑鄙龌龊肮脏不堪,也只愿听真相,他要的只不过是真相。
卿尘咬了咬唇,轻轻道:“你给我点时间,或许太后福大命大,能熬过这一劫。”
夜天凌缓缓闭了下眼睛,隐忍心中忧痛,卿尘见他唇角冷冷抿着,熟知他只有在痛极而又不愿发作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忙道:“一定会没事的,四哥,我会想办法。”
夜天凌定了定心,道:“你要那些白老鼠干什么?我给你带来了,齐得看着呢。”
“弄来了?”卿尘喜道:“我要用来做试验,找出能治疫病的药方。”
[56] 竹箫寂寥苍海笑
慈安宫的主事总管王兆寿带着几个宫女太监将卿尘要的草药置放到了遥春阁东厢,所有人隔离屋外,连夜天凌也不例外。卿尘同宋德方、何儒义分而行事,将端孝太后完全交给他俩人,自己却在这肃清了的东厢房独自一待便是大半日,小白鼠是现代社会最常用的实验动物,虽然这些临时找来的小白鼠同卿尘以前用过的不尽相同,但拿来试药还算可用。此间夜天凌来看,都被她坚决挡在门外。
整间屋子一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笼子,一边陈列着草药、书籍和各种备用的器皿。卿尘埋首医药之中,直到夜深寒重方站起来揉了揉脖颈,推门而立,仰望天上如丝如缕的轻云淡月,屋外扑面而来的冷意驱走了深夜的困倦。她遥望无垠的夜空,脑中却还是各种各样的草药方子,似乎生了根似的穿插不休。
突然耳边隐约传来一阵箫声,卿尘再侧耳细听,曲子异常熟悉,竟是那首《沧海一声笑》。她诧异这时空中是谁竟然知道这首歌,不由得沿着箫声一路寻去,看到夜天凌独自一人遥遥坐在畅春殿的台阶上,一袭白裘夜色中显得如此的清冷孤寂,几乎连这将融未融的冬雪也比了下去,手中握着一柄紫竹箫,悠悠箫音正来自他处。
卿尘拾阶而上,箫声嘎然而止,紫竹箫在手指间打了个转落在掌心,夜天凌望着她单薄清秀的身影没有说话。
卿尘来他身边坐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夜深了也不回房歇息。”
夜天凌侧了侧头:“你呢?”
卿尘笑了笑:“我反正也睡不着,听着有人吹箫,便出来看看。”说话间夜天凌身上的白裘落到了自己肩头,卿尘随步出来只着了件寻常冬衣,将带着他体温的白裘紧了紧,暖暖的窝在里面。
夜天凌修长的手指在紫竹箫上轻轻滑动,卿尘依稀听到他叹了口气。她知道这紫竹箫是幼时端孝太后赐给夜天凌的,说道:“太后的情况还算好,你也别太忧心。”
夜天凌望着面前层层而下的高阶,问道:“是你教齐得和王兆寿他们跪在寝宫门口拦我的?”
“嗯?”卿尘愣了愣,她是嘱咐过齐得千万不能让夜天凌进太后寝宫,不想他们竟用了这法子,道:“法子倒不是我教的,不过是我吩咐他们拦你的。”
夜天凌道:“你当他们拦得住?”
卿尘看了看他:“拦得住,你不是糊涂人,也不会做无用之事。宋太医会随时禀报太后病情,照顾她老人家也不缺你一个。何况你堂堂王爷之尊,哪里又会照顾病人?想进寝宫不过是自己心里忧急罢了,非常之时,齐得他们是一片忠心。”
夜天凌沉默了会儿,淡淡道:“我知道。”
卿尘微微一笑:“四哥,你还记得刚才那首曲子啊。”
夜天凌点了点头:“那日你在屏叠山的竹屋曾经奏过此曲。”
卿尘在膝头静静的趴了会儿,将歌词轻声唱道:“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夜天凌安静的听着,卿尘清美的声音在阶前雪影中寥寥荡荡,几分柔润,几分飘逸,几分洒脱,几分空寂,仿佛这处已随着她的歌声化做烟雨飘摇,寂寥人世。
一缕明澈的箫音悠然而起,潇洒俊旷,伴着卿尘的歌,诉尽苍茫江湖。一叶扁舟,海潮澎湃,红尘事,笑人痴,千载英雄,几度夕阳,万古风流谁人知。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卿尘轻靠在夜天凌身旁,道:“可惜琴不在这儿,你那日说过,此曲箫琴相合的话,该会不错。”
夜天凌伸手将她揽过:“这又不难。”
卿尘轻声道:“放舟五湖,青山远,不惹凡尘。四哥,你喜欢那样的日子吗?”
夜天凌低头问道:“你喜欢?”
卿尘没有说什么,将头埋在他的膝间,是的,她喜欢,那样一笑两忘身世的潇洒,她是向往着的。但是现在的他们,似乎没有理由说这样的话。不是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曾经对别人说过的话卿尘也牢牢的记在自己心中。如果现在她开口说,我想过那种生活,那无疑是给夜天凌出了一个难题,何苦为难。
夜天凌见她不说话,也静声不语,四周寂然无人,只有依稀的月色穿过薄云映在雪光中。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如此熟悉,似乎曾经就是这样和卿尘一直坐着,已经千年万年,很久都没有变过。一会儿,他淡淡说道:“江湖自有江湖的恩怨,你若真喜欢,日后带你去见识见识。”
卿尘轻轻“嗯”了一声,伏在夜天凌温暖的怀中神志有些迷糊,折腾了这么久没有休息,此时究竟有些撑不住了。夜天凌俯身看了看她,卿尘迷迷糊糊说了句:“四哥,原来你也会着急。”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夜天凌一愣,随即眉间掠过一丝柔软,轻轻起身将她抱起。卿尘只在半梦半醒间觉得身子一轻,随即安安稳稳的睡了过去。夜天凌将卿尘送回遥春阁西厢,看她在睡梦中依然蹙着眉头,但人毕竟是在面前了,转眼可见,触手可及。想起今早听到慈安宫消息时,心里那种一下子被利刃划过的感觉,几乎立时便要滴下血来。一夜之间,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同时被禁在死亡的阴影中,他若是不来,才真的要发疯才是。
是什么时候,眼前人成了心中盈盈一点挥之不去的牵挂,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却凝神静气也忘不掉。
窗外有一点月光透进来,在卿尘脸上映出淡淡的影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夜天凌静立着凝视了卿尘半晌,方转身出去,轻轻将门掩上。刚走没几步,突然低喝一声:“出来!”
暗中有个身影转出来:“四爷。”竟是冥魇,虽穿了一身桃红色的宫装,但面上依然化不开的冷艳。
夜天凌扭头看了看:“谁让你私自进慈安宫来的?”
冥魇道:“我们得知凤主和四爷都进了慈安宫,甚是担心,所以属下来看看。冥昊今日在天帝身边当值,走不开。”
夜天凌道:“有事我自会找你们,慈安宫目前甚险之地,莫要轻易涉足进来,你也不得随便离开莲池宫。”
“是,属下定会保护好莲妃娘娘。”冥魇答道:“雪战在总坛很不安稳,属下将它带了来,请凤主看看。”
夜天凌一看,冥魇怀中什么东西窝在那儿,她松开手,雪战自衣衫掩盖的地方跳出,“嗖”的就不见了踪影。冥魇一惊,夜天凌道:“不妨,它自去找主人了。”
冥魇往西厢卿尘的房间看了下,点点头:“冥玄已照凤主的吩咐将鸾飞姑娘接出来了,人平安无事。但鸾飞姑娘给太子的信,四爷真的要交给太子吗?太子若被废,岂不是我们的好时机?”
夜天凌负手身后,看着一轮轻月缓缓的隐入云中:“此事我自有分寸,你照我说的送去松雨台便可。将鸾飞安置好,待慈安宫封禁解了,我要见她。”
冥魇也不再多言,垂首道:“属下知道了。请四爷和凤主多加小心。”
“去吧。”夜天凌挥挥手,冥魇轻轻一闪消失在夜色深处。夜天凌向松雨台方向看了一眼,眸底瞬间交融了似喜似悲,慢慢的沉淀到那幽黑至深之处,了无痕迹。
[57] 福寿康宁愿此生
一连数日,卿尘待在遥春阁东厢,几乎足不出户不眠不休,用来实验的小白鼠不断死掉,为怕传染扩散,只能用火化来处理,今日已经正好是第十只了。她只觉疲惫、失望、愁苦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心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将气闷的口罩松开,以手撑头看着那些医书草药,如果有现代的实验器械和抗生素之类的药物,这疫症并不是无解的东西。而现在就像在一片沙漠中站了三天三夜,明知道身边就有水却怎么也拿不到,简直快要发疯。
所有人都被隔离在外,只有雪战没人拦得住,赶出去再跑回来,一直赖在卿尘身边,卿尘伸手按着它的脑袋,一筹莫展。雪战安静的趴在那儿任卿尘按着,突然金瞳一瞪,“嗖”的窜了出去,吓了卿尘一跳。急忙看去,发现雪战叼住只小白鼠在嘴里挣扎,又跳上桌来。原来是方才喂药以后有个笼门没关紧,跑出了一只。卿尘忙喝道:“雪战!”
雪战极通人性,听主人命令便把小白鼠放下,小白鼠因为挣扎的厉害,脖颈上被咬出伤来,殷殷流着点血。莫不平曾说过雪战神异之物,身含剧毒,那小白鼠怕是活不成了,抱过雪战,见它舔舔舌头,正自己将嘴边一点血痕清洗的干干净净。卿尘没来得及阻止,隐隐浮起担忧,那些小白鼠都是特意喂服了病人痰液用来试药的,生怕雪战也被染上。谁知第二日,非但雪战无事,那只被它咬过的小白鼠竟也活蹦乱跳,一点儿病态都没有。
卿尘甚是惊奇,脑中灵光一现,引逗雪战再咬了一只小白鼠,可这次小白鼠浑身抽颤,没撑上半个时辰便死了。卿尘却并没有死心,凝神思索,查了记录,又抓来一只已然发病的小白鼠,先给它喂了些大黄,再让雪战叼去咬。这次和第一次一样,隔日这小白鼠虽然一瘸一拐的,但精神已经不像前日似的委顿不堪。
卿尘大喜,想到了以毒攻毒方子,抱起雪战一边哄慰,一边小心翼翼自它前爪放了些血出来。雪战对卿尘甚是乖巧,虽然“呜呜”不满,但却没很是挣扎。卿尘给雪战包扎好伤口,将血和大黄调和熬制,再在小白鼠身上实验。一夜趴在桌上迷糊,几次醒来去看那些小白鼠,待天亮时,之前已经奄奄一息的几只小白鼠,有两只死了,两只没有特别明显的好转,却还有三只显然基本恢复了正常。再过了两个多时辰,剩下的两只小白鼠也开始自己在笼子里找东西吃。卿尘心中一阵狂喜,只觉得黑暗中突然云破天开,多日疲累再也不顾,举步便往外跑去,一边喊:“四哥!”
夜天凌这几日除了巡查各处,都在西厢看书练剑,陪着卿尘,卿尘身边的医书倒被他翻阅了不少,此时听到卿尘突然大喊,丢下书起身来看。卿尘沿着抄手长廊小跑了几步,猛然间心口一痛,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捏住一般,身子一个踉跄便往前栽去,夜天凌身形极快,闪到面前一把将她抱住:“卿尘,这是怎么了?”
卿尘靠在夜天凌怀中,只觉得每呼吸一下心中便一阵钝痛,扩散出去连呼吸都滞住,难受的握住胸口,断断续续说道:“扶……扶我……躺……下……”
夜天凌一边慢慢托着卿尘就地躺平,一边急喊:“宣太医!快!”
随后跟来的齐得没等夜天凌说完,早连滚带爬的往寝宫奔去,卿尘缓了缓,对夜天凌道:“药……太后……”
夜天凌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原本波澜不惊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焦急:“你先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
卿尘摇了摇头,自己心里清楚这是心脏病的症状,她早就知道这个身体有问题,若不是因此,她也不会阴错阳差的来了这里。但这半年来自己也暗暗看察过,不见什么异常,以为魂魄换了,说不定这病亦去除了,却不想此时竟发作了起来。毫无预兆的,只能勉强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以期缓解痛苦。
齐得带着宋德方和两个伺候的宫女快步冲了进来,一边还催着:“宋太医,您快着点儿。”
寒冬之日宋德方却出了一头的热汗,见状一惊,急忙跪在地上把了脉,对夜天凌道:“四爷,这是心疾,莫要移动郡主,平躺为宜,老臣这就拟方子。”
宫女拿着宋德方的方子去熬药,卿尘神志还算清醒,心想若真是发病的厉害,这药熬出来人也没救了。此时疼痛倒稍缓了些,她虚弱的说道:“宋太医……我找到……了……方子……白瓷盅里……有药……”
宋德方猛的抬头和夜天凌对视一眼:“郡主找到了医治太后疫症的方子?”
卿尘点了下头:“我还不……确定……要小心服用……”
夜天凌吩咐道:“你先歇着,什么都别想,自有他们处理。宋太医,你立刻带了药去找人试,命何儒义速来遥春阁……”
卿尘听着夜天凌镇定将事情交待下去,心中却涌起一阵滞闷,只觉得那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远,无边的疲惫淹没了她的意志,很快天地在眼前退隐成一片空白,不真切间听到夜天凌在喊自己的名字,但继而一个沉沉的浪头扑来,一切陷入了黑暗之中。
迷糊中似乎有苦涩的东西流入唇间,辗转醒醒睡睡不知多久,再次醒来依稀已是清晨时分。卿尘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提不起力来。目光落在窗前,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如水般的晨光自窗外静静洒进,在他襟边勾勒出清淡的影子,越发衬的那身形如玉。突然便有什么回到了自己的意识中,古木窗棱,雨过天晴纱帐,一切开始变得熟悉起来。她刚撑了撑身子,那人便转过头来,眼中掠过一丝清淡的喜悦:“卿尘!”正是夜天凌。
夜天凌见卿尘醒来,忙吩咐外面伺候着的宫女荷风:“宣宋太医。”将卿尘扶在怀中低声道:“别急着起来。”
卿尘淡淡笑了笑:“没事。”
夜天凌定定的看着卿尘的笑容,仿佛从未见过一样,轻叹了口气将手捂在她心口:“心里可觉得好些了?”
卿尘点头:“好多了,只是有点些乏,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夜天凌审视着卿尘血气不足的脸色,剑眉蹙起:“都快一天一夜了,宋德方说你这是心疾,这几天累着了才会发作,你这当大夫的治病救人,却连自己身子都照看不好。”
卿尘将头靠在他胸膛,嘴角噙着丝笑意:“宋太医没有说过,也不能惹我激动吗?你还教训我,我哭给你看啊。”
夜天凌一愣,拿她百般无奈,便道:“皇祖母昨夜用了药,今早便退了热,情形好多了。”
卿尘一喜:“真的?”撑着身子便要起来:“我去看看。”
夜天凌将她手压下:“你躺着,我刚刚去看过,太医在旁调理,随时会来报。”
卿尘道:“你终究进了寝宫。”
夜天凌拍了拍卿尘肩头,然后将手摊开在她面前:“我不是好好的吗?再说,已有药了,你怕什么?”
卿尘静静的靠回他怀里,此时才仿佛心中真正松缓下来,落到实处,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她侧了侧头:“我怕……那种束手无策,心急如焚的感觉……”
夜天凌静了会儿,低声道:“卿尘,谢谢你。”
卿尘摇头,百花闹春的围屏将室中隔为两间,荷风的声音在外说道:“四爷,宋太医来了。”
夜天凌拿了个枕头替卿尘靠着,站起来道:“叫他进来。”
卿尘同宋德方一向相熟,也不放纱帘回避,宋德方将一个绣康寿字的锦垫垫在卿尘腕下,细细诊脉,过会儿说道:“现下是无碍了,只是郡主当要好生调养才是。”
卿尘笑道:“我知道,这几日太后那边要有劳宋太医了。”
宋德方道:“此乃老臣份内职责,待郡主好些,老臣还要和郡主商讨个方子才是。”
卿尘细细问了问端孝太后情形,知道丹琼先试了药,问道:“丹琼怎样了?”
宋德方道:“昨夜便醒过来了,虽是虚弱了些,但性命已保住了。”
卿尘点点头:“太后年迈,和丹琼不同,还是要小心。”说话间看到夜天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夜天凌所谓坐镇慈安宫,很大缘由是要查着疫病是怎么流入宫中的,这几日碍着端孝太后的病没有严行追查,现下怕马上就要有雷霆手段了,这些又怎瞒得过他?何况,若真查起来,自己是万万也不愿欺他的。
夜天凌对宋德方道:“你先下去吧,如何调养拟个方子过来。我已写好了折子给父皇,你和何儒义也列个条陈,稍后一起呈上。”
宋德方退出去后,卿尘见夜天凌眼中隐隐尽是血丝,知道他夜里没休息好:“四哥,你也去歇会儿吧。”
夜天凌在她身边坐下:“你若是不累,便陪你说会儿话。如今你倒是别去操心别的,把身子养好才是。”
荷风端了几样点心小菜过来,桂花云锦糕、千层杏仁酥、醉汁蜜枣和清卤香笋,再熬了香香软软的药膳粥,卿尘便靠在榻上慢慢的吃了些。夜天凌在旁看着,屋中暖炉驱散了寒气,融融如春。只觉心里从未如此轻松过,倒觉若此生便就这样过去,也再挑不出什么不是。然而偏偏却站在风口浪尖上,心下手底一个念想便是覆雨翻云惊涛骇浪,从未有过的风险,一个人便也罢,却何苦要她也卷进来受这惊扰。便如经年在战场,不愿平添妻儿府中翘首期望般,一时竟觉得自己莽撞了。但倒是卿尘那夜说的那句“原来你也会着急”,叫他心里一震,是一次次生怕她有个闪失,还是护在身边放心。而这个处处玲珑清透的女子,却怎又如此叫人琢磨不透,把握不着,想着不由得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卿尘抬眸见夜天凌看自己,笑道:“四哥,看什么呢?”
夜天凌道:“看你吃的舒心。”
“饿了。”卿尘便随口同夜天凌闲聊:“说说你喜欢吃什么?”
夜天凌想了想,指着那碟清卤香笋道:“以前慈安宫小厨房有个老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有道鸡茸金丝笋,还有荔枝肉、班指干贝、葱姜爆蟹、素八珍都做的极好。现在想起来,最是好吃。”
卿尘问道:“我怎么没见过?”
夜天凌道:“宫里的老人,早没了,后来虽有这菜也再不是那个滋味。”
卿尘便缠他说些儿时旧事来听,不想夜天凌如此沉稳的人,幼时竟调皮至极,这慈安宫整日被他折腾的天翻地覆。但这所谓放肆的童年却极为短暂,夜天凌九岁始便随军历练战场,那时带他的正是先皇长子,德王夜衍昭。便是圣武十年那次讨伐南番战后,年方二十岁的德王同当今天帝在对部将的封赏中有了分歧,为天帝所怒斥说了些重话,回府后竟一时想不开,自刎而亡。五年后,先皇次子夜衍暄病亡,从此先皇便断了子嗣。次年元月,天帝封长子夜天灏为太子,告祭太庙,大赦天下。同年九月,十五岁的夜天凌首次领兵出战突厥,一战扬威。自此十数年,天朝出了一个贤德宽仁的太子,一个凌厉肃冷的王爷,而先皇的两个皇子怕是再已无人记得了。
说话间卿尘看夜天凌倚在榻旁面如平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他如今的身份再回想前事,自是另一番心境。所谓儿时不过弹指而过,便冷眼看了父母兄弟几番恩怨,生在帝王家,幸或不幸,只在各人心中。
此时齐得进来禀报夜天凌:“四爷,大伙儿都在畅春殿候着了。”
夜天凌点点头:“知道了。”站起来对卿尘道:“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卿尘点头,目送夜天凌出去,却蹙起了淡淡纤眉,身上还是软软无力,轻靠在暖榻上发呆。
[58] 争似是非弹指间
雪战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偎到卿尘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卿尘伸手抚弄它,心里又想起那能治疫症的药。便凭雪战这小小身躯,能有救得了多少人,这疫症终究说不上是解了,依旧困扰着她。
不多会儿,一个小宫女自畅春殿过来,在外对荷风道:“姐姐去畅春殿吧,四爷挨个传着问话呢,王总管差我来替姐姐。”
荷风进去见卿尘静静闭目歇着,出来悄声嘱咐小宫女:“一会儿郡主若醒了,上心伺候着,桌上药还没喝,怕凉了……”却忽然听到卿尘在里面叫道:“荷风,你进来。”
荷风忙道:“奴婢吵醒郡主了。”
卿尘道:“我本也未睡。你去畅春殿见四爷,请他回遥春阁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奴婢这就去。”荷风应道:“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卿尘摇摇头:“去吧,照我的话说便可。”
荷风答应着去了,卿尘起身坐到镜前,低头梳理着静垂至腰畔的长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留这样长的头发,以前那么多年,都是一头利落的及肩短发。“宁文清”三个字,似乎已经随着一点点习惯的消失变成一场梦,在记忆中越来越遥远,偶尔记起却觉得陌生万分。
“发什么呆?”突然耳边响起夜天凌的声音。
卿尘吃了一惊,抬头见镜中映出他的影子,青衫磊落,虽一副闲逸的模样,眼中却透着未退的锐利,回头笑道:“悄无声息的,吓人一跳。”
夜天凌看了看桌上自己走的时候便搁着的药,皱眉道:“怎么还不喝药?这会儿都凉透了。”
卿尘微笑道:“忘了。”
夜天凌伸手将洒在她身畔的秀发理了一下,发丝自指间滑过,温凉柔顺,他俯身审视着卿尘:“是有事要对我说?”
卿尘低头思想片刻,道:“四哥,你可是要严查慈安宫疫病之事了?”
夜天凌道:“此事来得蹊跷,岂能不查?”
卿尘叹了口气道:“你叫他们散了吧,我将事情原委说于你。”
夜天凌眼中微光一闪,正对上卿尘清隽的目光,沉沉静静望过来,掩映在潜淡风华中,叫人心里一时看不透:“你是说,你知道这瘟疫是如何入宫的?”
卿尘点头,夜天凌拂襟在一旁坐下:“你说。”
卿尘自那夜碧瑶去致远殿求自己说起,将当日情形一一说了给他,一字不瞒无有疏漏。夜天凌一言不发,面色沉豫,眸底一道锋棱深不可测,不怒而威,越听越是峻严,待卿尘说完,冷冷道:“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卿尘安静说道:“紫瑗父亲早亡,一个兄长死在战中,还有个幼弟年前自行投了辽州军中,家中唯有一个哭的双目失明的老母,靠邻居拂照度日。丹琼父母双亡,九族之内也只剩了个碧瑶这个姐姐,要诛也无非这老少病弱几个女人。倒是凤家怕是要受我连累了。”
夜天凌眉峰蹙拢:“你这是替她们求情,还是拿自己和凤家挡我?”
卿尘淡淡一笑:“不是求情,错了便是错了,四哥若是要罚也是该当。”
夜天凌起身在窗前站了会儿,问道:“你既早知道,为何此时才说?”
卿尘坦然道:“若是侥幸不查,或来查的是他人,我便设法替她们瞒下。但如今查的人是四哥你,我何必要你劳师动众费时费力,结果还是一样瞒不住,不如告以实情。”
夜天凌回头看她:“你既不想求情,那是要和她们一起领罪了?”
卿尘摇头:“我不想领罪,这个罪不好领。欺君之罪……”她笑了笑:“我领不起。”
“领不起?”夜天凌声音里有丝怒意:“这么大胆的事都做下了,此时再说领不起?”
卿尘松手,一缕丝缎般的发丝落至脸旁,衬的脸色有些透明的白,如同眼底清水无痕。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长衣:“四哥,你先别气,这事是我做得大胆了。但事已至此,即便是杀剐了紫瑗她们也是这样,紫瑗伺候太后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此次私下出宫,无非因着一片孝心。碧瑶丹琼姐妹同我有患难之情,何况丹琼不过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我也只能尽力挽回,无非想多救条人命罢了。”
夜天凌见她脸上血色未复,裹在一袭白衣中的身子弱不禁风,心中反再增了几分痛意,但却不忍对她发作,只沉声道:“还说不是求情?”
卿尘微微笑道:“那便算是求情吧,请四哥放她们一条生路,也算积了善德,太后自来心地仁慈,定不会过于怪罪。”
夜天凌虽然性子严峻面上清冷,但也不是无情之人,纵恼紫瑗她们无知惹祸,但真说以诛族赐死论处,便是卿尘放的开,端孝太后那里也难免伤心一番,心中早有了计较。只是见卿尘做事实在大胆,在这宫中如此行错一步,便是百死的罪,要唬她收敛些:“求我有何用?这等事情,谁瞒得住?”
卿尘却早看出他不会痛下狠手去惩处几人,话中说的严苛,但紫瑗她们一条命该是保住了。自怀里取出样东西:“我刚刚倒想到件事,四哥不妨听听,也不叫四哥白担这个风险。”打开来是张名单,正是那日鸾飞写给她的:“四哥看过这名单,内务总管周奉是九皇子的人,宫里宫外定是传了不少消息,若能让九皇子失了这条臂膀,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夜天凌剑眉微挑,眼中露出饶有兴趣的意味:“你倒跟我讨价还价起来,求情也不白求?”
卿尘眉底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我这几天看,慈安宫的事,或许是有人传了什么东西进宫,沾染了疫症也说不定,内务府这疏漏可捅的不小。”
夜天凌削薄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不知道周奉这总管是怎么当的。”
卿尘将名单重新折起,递给夜天凌:“这个怕是要劳烦四哥好好查查了。”
那抹笑意在夜天凌脸上越来越浓,终于化做笑中愉悦的声音:“你啊你,我此时倒越发盼着皇祖母早日康复了。”
“为什么?”卿尘问道。
夜天凌笑着在她面前道:“我要求皇祖母再指一次婚。”
[59] 借作东风万玉枝
卿尘淡淡一笑,避开他那沉定清明却魅力逼人的注视:“这种事情,错过了一次,岂会还有第二次?”
夜天凌道:“正是因为错过了一次,才要抓住第二次。若又错过了,哪里再去找我要的女人?”
卿尘摇头道:“我现在在天帝身边,此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夜天凌闻言:“且先别管这个,此话便是你已答应我了。”
卿尘纤眉淡挑:“我何时说过?”
夜天凌正色凝视她的双眸:“卿尘,你可还在生上次的气?”
卿尘星眸一抬,眼中细细密密秋水般的明澈,扬眉笑道:“我若是那小气之人,你要我做甚?”
夜天凌低沉的声音中有几分傲然掺杂着欣喜:“之前是我心里想岔了些事,知我意牵我心者如你,通透淡静灵秀如你,沉定从容明慧如你,这样当得起和我并肩而立的的女人,我已等了很久。我心里想的、要的、做的,甚至我这个人,难免险境丛生,我要她是心甘情愿随我,也配得上‘凌王妃’这三个字。我只问你,你可愿意?”他向卿尘伸出一只手,等着她。
卿尘在她风清月朗的眸中浅笑嫣然,白皙的脸上添了淡淡红晕,毫不犹豫的抬手轻轻放在他手中:“四哥,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知道?”
夜天凌立刻握住了她的手,深吸一口气,将她揽住怀中:“旨意上是暂代修仪,我想过了,此时求皇祖母要把你要回身边也不是难事。也只有这‘暂代’两字去掉之前有了指婚的旨意,方能遂了你出宫的愿。”
卿尘心中却不能避免的想到些事情,总有一日,一切能够恢复正常的时候,她还会留在这里吗?这个她毕竟不是她。想到此处,心中越发安沉了下来,幽幽问道:“四哥,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
夜天凌一愣,道:“去哪里?”
卿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或许会有一天,生老病死,聚散离别,你不怕吗?”
夜天凌淡淡道:“想那些,不如有一天便真心过一天。”
卿尘抬眸一笑,将自己埋在他身上干燥而清爽的气息中:“便是有一天,我便陪在你身边一天,好吗?”
夜天凌伸手自她的眉眼间划过:“你可知道,说了这句话,你便是我的女人,也是凌王府将来的王妃了。”
卿尘笑道:“听说凌王府规矩森严,自主子到奴才都没个笑,这王妃岂不是闷死人?”
夜天凌亦笑道:“这几日来笑的还不够多?凌王府是什么样子,待有了女主人,看她自己的本事。”
卿尘抿嘴不语,只看着夜天凌越来越多的笑容,透心的一种甜美,融融的蜜蜜的,直缠绵成一片心旌动摇,叫人透不过气来。夜天凌见她以手按着心口,笑意敛起:“可是还疼?”
卿尘摇头:“只是没歇过来,胸口有些闷。”
夜天凌扶她坐下道:“好好歇着,此事我只一句,这两个宫女死罪虽免,却绝不容再在慈安宫待着。”
卿尘道:“这我也知道,你把她们交给我吧。”
夜天凌皱眉道:“说了不再劳神,好生调养身子……”
卿尘求道:“四哥,只这一次。”夜天凌想了想,终究答应了。
卿尘待隔了一日,天色晚了,便屏退了身边的人,将紫瑗和碧瑶叫到在遥春阁。两人一进门,合身跪倒在地,磕头道:“郡主恩德,请受我们一拜。”
卿尘伸手将她们拉起:“这都免了吧,之后行事心里多有分寸才好,这事便忘在心底,莫要再提。”
紫瑗仍是满面忧色,道:“四爷这几日盘问宫中各人,虽还未问到我们,但依四爷的手段,岂能瞒的过,早晚会追查下来。”
卿尘道:“四爷那里,你们待左右无人时带丹琼去请个罪,他心里早就明白,昨日没治你们的罪,以后也不会追究了。”
紫瑗和碧瑶对望一眼,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郡主,这……这可是真的?四爷真的饶了我们?”
卿尘笑了笑:“四爷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有一样,慈安宫你们是不能待了。”
如此说来碧瑶倒还罢了,紫瑗却是在端孝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心底一酸。但带罪之身,此时端孝太后竟平安无恙,自己也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还有什么说的?卿尘要她们坐着说话,道:“我给你们几个去处,你们看看自己可愿意。”
碧瑶说道:“自相识以来,郡主几次救我姐妹,我姐妹的性命早就是郡主的了,但是郡主吩咐,碧瑶莫敢不从。”紫瑗亦道:“紫瑗此次犯的错,百死莫赎,承郡主大恩无以为报,甘愿听从郡主安排。”
卿尘对碧瑶道:“碧瑶,离开慈安宫的话,你可愿跟在我身边?”
碧瑶喜出望外:“能伺候郡主是碧瑶的福气,碧瑶哪里能有不愿?”
卿尘点点头:“好。至于丹琼……”她看着碧瑶有些紧张的脸,微微一笑:“松雨台太子那里先前便要个外面伺候的小宫女,我送她去那儿,如何?”
碧瑶愣了愣,原想丹琼即便不出宫也会送去做杂役的低处,谁想竟是如此出路,松雨台虽偏静了些,但毕竟在太子身边,怎也委屈不着,忙道:“我替她多谢郡主。”
卿尘道:“既然如此,那便这样了,你先下去好生照看丹琼。”
碧瑶答应着去了,卿尘静默了半响,凝神望紫瑗,红烛盈盈照的紫瑗一脸暖色,亦增添了几分娇美之情,细看下也是个端秀的美人胚子。紫瑗见卿尘望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为难,也不敢多言,只低眉顺目站在那里。
却说碧瑶这些日子和紫瑗患难与共,毕竟亲厚许多,回了房等她良久,不见回来,已到屋外看了几次。直过了快一个时辰方见紫瑗低头慢慢走来,急忙上前拉住问:“郡主怎么说?”
紫瑗脸上忧喜难辨,看起来倒是平静,轻声说道:“待太后大好了,郡主会启禀她老人家,指我去九皇子身边做他的侍妾。”
[60] 拨云开雾见月明
几日的大雪后,冬日又恢复了往常的干冷,阵阵北风寒意十足,掀得致远殿暖阁外一幕风帘晃动了几下,凤衍同许克宗俩人看着天帝负手沉思,谁也不敢先开口。近日朝中诸事不顺,上下各官员都没少挨训斥,还是谨慎些好。
天帝看了眼案前的一道条陈,心内说不出什么滋味,松雨台处频频来报,太子近来不知为何性情大变,情绪时好时坏,日日纵酒言语无状。昨天方口谕斥责了他几句,他今日便上了个折子,其中言语多有涉及当年先皇子嗣亡故之事,端得惹人恼火。
想到这个长子自幼经自己苦心栽培,在诸兄弟中也是挑尖的,本寄望江山社稷于他,处处为他铺石开路,他也不负厚望事事行得漂亮,一番父慈子孝相得益彰的合满。其他皇子亦兄友弟恭,几个出色的既是天纵骄材也对这个兄长颇为敬服,如此何愁天下不稳?谁料竟出了如此悖逆之事,训导教引全不见效,非但不见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的寻闹,如何叫他心里不着恼?每每念起亡故的结发妻子敏诚皇后,更是深叹不已,心里不免还存了几分愧疚。
奉茶的宫女将御案上的茶又换了又换,端下去的还是满满一杯凉茶,内廷总管孙仕安快步自屋外进来,躬身将两道折子递上:“皇上,四王爷和清平郡主的折子来了。”
“哦?”天帝立刻接过来翻看,竟是端孝太后无恙,请旨开解慈安宫封禁的奏章,后面还附了太医院两本条陈,龙颜大悦:“此才是叫朕欣慰,快!传朕旨意,慈安宫即刻开禁。”
孙仕安忙答应着去了,天帝对仍候在一旁的凤衍和许克宗道:“两位卿家随朕一起去看看。”
御驾到了慈安宫,朱漆金门已豁然大开,夜天凌率众人门口接驾。天帝看了折子,已知是卿尘找出了方子,回头对凤衍道:“爱卿生的好女儿,将来嫁到谁家便是谁家的福分。”
凤衍俯身谦辞,心里不免对天帝话中之话掂量猜测,揣摩圣意。许克宗在旁却听的不是滋味,只因自己女儿是太子妃,近日太子无端反常,也没少跟着遭训斥。他同凤衍本在朝中便各有势力,又想此次太子之事正是凤家小女儿鸾飞招惹的祸端,越发恨起心头。只是为相多年早已千锤百炼出来,反而顺着天帝一番称赞。
卿尘听在耳中没来由的有几分警醒,见凤衍眯眼看了许克宗一瞥,突然觉得很是有趣。径自抬头欣赏这层层雕梁画栋,四方屋檐勾心斗角,自上而下无不是这番光景。
夜天凌却也扭头看了一眼卿尘,见她站在那里便在近前却又离众人远远的,不由想起那日她问“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心头浮起直觉的不安,盘旋不去,相识以来的种种疑问随之而来。眉头一皱,感到身旁有人亦向自己看过来,旋即恢复了冷然无波的模样。却叫凤衍和许克宗同时心底翻腾几下,眼前这个冷面王爷,端得叫人琢磨不透,多年来难下一言论断。如今朝中局面凭空叫他们多出些忐忑,却也只能步步谨慎,不敢妄动。
倒是天帝无暇理会旁边,大步进了寝宫,此时其他皇子得了信也前后进了宫来。十一、十二他们见卿尘站在天帝身边,几日不见人竟消瘦了不少,神情都带了关切,夜天湛向她投去探询的一眼,卿尘对他笑笑,却不知这一望一笑又落在了凤衍眼中。
端孝太后经这几日调养,精神已好了许多,天帝亲奉汤药给母亲服下,端孝太后道:“这些日子难为老四和卿尘,不是他们,哀家便见不着皇上了。”
夜天凌俯身道:“只要皇祖母平安,什么也值得。”
天帝道:“老四和卿尘此次当真是为朕分忧解难,朕刚刚也还说左相生的好女儿,嫁到谁家是谁家有福。”
端孝太后笑道:“皇上算糊涂帐了,福气哪有往外送的。”
天帝一愣,“哈哈”笑道:“母后说的是。”
端孝太后在儿孙们中看了一圈,见连最小的瑞阳公主都由奶妈抱着来了,却唯独不见太子,问儿子道:“皇上,怎么不见灏儿?”
天帝皱了皱眉头:“母亲身子刚好,且莫为他去操心,好生调养才是。”
端孝太后叹了口气:“皇上可还是把他禁在松雨台?哀家这身子,不知还能看着他们几天,灏儿虽有错,也已罚过了,便算了吧。”
天帝叹道:“母后……”
夜天凌单膝跪倒,借机替太子求情:“请父皇饶恕大皇兄。”他一跪,身边诸兄弟亦纷纷跪了下来:“求父皇开恩,赦大皇兄回宫。”既称“皇兄”不称“殿下”,自是弟弟为哥哥求情,将君臣搁在了一边。天帝看着脚下儿子们跪倒一片,心里百般滋味,静默了会儿:“都起来吧。”对亦俯身在一旁的许克宗道:“传朕口谕,遵太后懿旨,着太子今日迁回东宫。”
许克宗忙叩头道:“臣领旨。”弯腰退了去办。
卿尘冷眼看九皇子夜天溟,见他嘴角却带着一抹妖冶的笑,细长如水的眸中是那阴柔神色,只轻轻动了动,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怕扰了端孝太后休息,天帝坐了会儿便出来了。诸皇子也随着父皇告退,卿尘送驾倒寝宫门口,天帝站定回头问她:“你此次医好了太后的病,朕方才一直在想赏你点儿什么才好,不如你自己说说。”
卿尘垂眸道:“卿尘不敢请赏,这治病的方子只是得之侥幸,也不能广为推用,京隶两地还有无数百姓深受其苦,请皇上准卿尘到平隶实地看察,找出根源祛除疾病。”
提到京隶两地疫病,天帝神情严肃起来:“不想你竟有此心。”对身边大臣和几个儿子道:“都说说,有什么想法?”
夜天凌立刻道:“这几日在皇祖母身边,儿臣也对这疫病留心甚久,请父皇准儿臣同去疫区。”
天帝点点头,但似是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皱眉不语。
济王在旁劝道:“四弟,你有所不知,如今平隶知府那边都封不住地界,天天报上来的死者翻番的长,这疫区不比宫中,父皇岂能容你去涉险?”
天帝看了看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多谢三皇兄提点,但若如此便更要去了,平隶知府封不住,便当调军封禁。儿臣近日和清平郡主研讨这疫病来去,若防的不当,即便有药也难。请父皇准儿臣奏。”
十一说道:“父皇,四哥这几日侍奉皇祖母已很辛劳了,不如让儿臣去好些。”
夜天漓接着道:“父皇,四哥和十一哥都刚带军回来,还是让儿臣去……”却被十一暗中瞪了一眼,愣了愣,便没再说。
夜天湛他们方要开口,被天帝摆摆手止了:“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宋德方,你太医院可有什么法子?”
太医令宋德方道:“此事还需得据疫区实情才行,老臣也请旨去平隶看察究竟。”
天帝对卿尘道:“都和你一个说词啊。”
卿尘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帝负手走了几步:“都散了吧,容朕再想想,老四你随朕来。”
几人恭送天帝去了,卿尘暂时还留在慈安宫侍奉端孝太后,不必回致远殿当差。
十一兄弟俩人落在众人后面,并肩而行。夜天漓道:“哥,方才为何拦我?”
十一道:“平隶是什么地方?每日上百人的死过去,你竟请这样的旨。岂不叫母妃担心?”
夜天漓道:“既知危险,你又自己请旨?何况我说的也不错,你和四哥这一趟征战劳顿,才回来几日,也该好生休整一下。”
十一笑道:“你倒会替我挡差事了。”
夜天漓闷闷道:“自小皇兄便事事护在我前面,还不容我挡一次?”
却听身后有人俏声笑道:“兄弟俩人说什么呢?”
回头见卿尘正走过来,十一打量她道:“前几日听说你病了,我们也不能进来看,如今看着精神虽好,人倒是瘦了。”
卿尘只道:“没什么,不过有些累,歇了两日便好了。”慈安宫封禁乍解,整个宫中像是焕然一新,惶恐、惊怕等等一切叫人坐立不安的情绪都沿着这厚重的宫门一拥而出,消失的无影无踪。卿尘深深的吸了口气,深冬凋零的树木都几乎带了美丽生机,此时方真觉得重见天日。
夜天漓摇摇头:“你却不知有人急得要命。”
卿尘知他意有所指,也只能报以一笑:“多谢惦念。听你们在说疫区的事?”
“嗯。”夜天漓应道:“皇兄他拦着我不让去。”
“拦得好。”卿尘道,十一笑说:“你看,我就说不成吧。”
卿尘接着道:“你也不能去。”
十一剑眉一挑:“此话怎讲?”
卿尘道:“还要我说吗?那儿可不比千军万马的战场,明刀明枪的,疫病防不胜防,一不留神便不好了。”
夜天漓笑道:“都说险,都要去,这算怎么回事儿?”
三人同时笑了笑,十一对卿尘道:“你拦得住我们,可四哥那儿呢?”
卿尘无奈:“他心里定的事,若谁能拦下便好了,除非是皇上不准奏。所以我说,你们谁也别想去。”
如此他俩人倒没了话说,远远的见孙仕安带着两个小太监往慈安宫这边来,说话间便到了近前,见十一他们还在,打了个千道:“奴才给两位爷请安。”
夜天漓问道:“这是来作甚?”
孙仕安道:“皇上给郡主的赏赐,命老奴送过来。”说罢将一道覆着红绸的木盘托上前。
卿尘伸手接了,笑道:“有劳孙总管了。”打赏了几人,待孙仕安退下,将红绸掀开,里面放了个小叶檀木盒,打开盒子,蓝丝绒上静静躺着一串白色的晶石,朦朦胧胧发出温柔的光泽。
卿尘心中一喜,竟是一串水晶月光石。夜天漓看了道:“父皇竟将这个赏给了你,这是皇族珍品月光石,同历代皇后佩戴的金丝晶一样,都是难得的宝物。”
“金丝晶?”卿尘追问:“可是那种透明晶石里面带了道道金丝的宝石?”
夜天漓点头道:“正是,你怎么知道?”
那便是钛晶了,卿尘笑笑:“总听说过的。”将盒盖慢慢合上,这已是打听到的第六条玲珑水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