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30

十四夜: 醉玲珑 90 - 98

[90]  三千青丝为君留

  不知是怎么上的鸾车,不知究竟有什么人和自己说了什么话,红罗锦垫已被秋冷浸透,卿尘靠在上面,疲惫自四肢百骸丝丝渗出,缓缓将身心淹没。

  眼前层层尽是夜天湛身着戎装的样子,只瞬间的一瞥,为何让她恐惧至深。

  不是从未料知,只是潜意识里一直回避这个可能,似乎不想便不会发生。

  自一开始,她便选择了,从来没有为这个选择后悔过,但并不代表心不会痛。

  她太了解夜天凌,在这一刻,却因为了解而陷入了莫名的惧怕。

  不论南宫竞的十二万先锋军和十一的西路军,此次出征四十万精兵之中过半来自西郊大营,就连主帅左右先锋也分别是夏步锋及史仲侯。

  夜天凌早已料到一切,信手拈子,已布好了这局棋。

  虚坐以侯,且待君来。

  这不合时宜的战事在他翻手之间化为最可怕的利刃,一旦兵动北疆,寒剑出鞘,马踏山河,谁能掠其锋芒。即便是朝堂上步步退让看似艰难,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进可攻,退可守,一切进退都在他的手中,游刃自如。

  闭目,心底深处是那双清寂的眸子,幽若寒潭,深冷难测。

  撑了一日神志疲倦至极,竟在车中昏昏睡去。直到鸾车停下,碧瑶打起车帘轻声叫道:“郡主,已经到了。”

  卿尘自半昏半明间醒来,撑着额头又稍坐了会儿,方扶着她的手下车,静静往府中走去。

  门前侯了许久的齐得迎上前来,俯身道:“王爷回来多时了,一直在等王妃。”

  卿尘在幽篁长廊处停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独自一人进了寝室。

  白衫肃淡,夜天凌正在案前看着几道表章,听到她进来,头也未抬,只淡淡问道:“去哪里了?”

  卿尘赤足踩上锦毯,松手一放,微湿的外袍落在地上,头上束发华盛随手抹下,丢往一旁,人便靠着软榻躺下,闭目不语。

  夜天凌手中走笔未停,眉心却微微一拧,紫墨至处银钩铁画锋锐透纸。待写完,方回头看去,突然一怔,掷笔于案起身上前,伸手抚上卿尘额头:“怎么了,弄成这样?”

  清冷的眸中倒映着卿尘疲惫而淡倦的影子,幽深底处那丝不豫尽被疼惜抹煞。

  脸侧发丝散落仍带着点雨水的湿意,卿尘知道自己现在定是一身狼狈模样,微微睁开眼睛安静看着他,秋水澄明,似若点漆,更衬的脸色雪白。

  夜天凌深深皱眉,转身对外面吩咐:“备水沐浴!”

  总看不惯他神情中的肃冷,卿尘不由自主的随他蹙眉,忍不住抬手往他眉间那道微痕抚去,却见夜天凌眸中猛的掠过一丝暗怒,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白皙的手上隐隐几道淤青,是方才被靳妃握的紧了,此时才觉出疼,卿尘躲了一下,勉强笑笑说道:“靳姐姐今日生了个男孩,有人不想看孩子出生,我差点儿就救不了他们母子。”

  夜天凌面色阴沉,怒道:“你便只知道救人,自己也不管了?”

  “四哥。”卿尘轻轻叫了一声。

  夜天凌唇角锋抿,眼中虽怒色未褪,却伸手取过一件衣袍罩在卿尘身上,小心的将她抱起,大步往寝室深处走去。

  潺潺水声依稀入耳,夜天凌抱着卿尘转过一道织锦屏风,迎面水雾氤氲,暖意扑面而来,进到了乳白玉石砌成的浴房。

  夜天凌遣退侍从,直接便抱着卿尘步入池中。热水的熨烫叫卿尘微微一颤,却驱散了透到骨子里的冰冷。

  池水不深,坐下刚好及肩,夜天凌环着卿尘让她靠在怀中,为她除去衣衫,动作轻柔,似乎生怕弄疼了她。卿尘闭着眼睛任他摆弄,突然反手环上他的胸膛,长发落入水中飘起如丝浅网,明眸荡漾迎着他的目光。

  “疼不疼?”夜天凌捉住她的手低声问道。

  卿尘摇头,原本苍白的脸上因水气而浮起一层别样的嫣红,仍旧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眼睛。夜天凌清冷的眸底微微一亮,似是灼灼火焰自幽深处燃起,卿尘伸手环上他的脖颈,夜天凌臂弯一紧,俯身便将她吻住。

  几乎是狂热的,寻找着彼此柔软的缠绵,呼吸温热纠缠在一起,深深的探入心腑。

  良久,夜天凌将卿尘搂在肩头,长叹一声低头说道:“野丫头,跑出去一天弄得这么狼狈,回来还不安份。”

  卿尘在他怀中一转,纤细手指水中抚过他的领口抵在胸前,媚眼如丝自长长的睫毛下瞥了他一眼:“王爷好大脾气,就知道训斥人。”

  夜天凌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丝危险的神情,削薄嘴唇上扬似笑非笑,“那是你招惹的好,本王今天不光要训,还要罚你!”说罢手臂猛的使力,便将卿尘自池中捞起,大步往一旁宽大的软榻走去。

  流水溅落一地,卿尘懒懒的蜷在那里。长袍尽湿贴着夜天凌修长的身形,越发显得英挺清俊,举手投足隐约处蕴藏的力度感衬着刀削般的轮廓,眼中星光幽灿,英气摄人。

  夜天凌反手一挥,掠开衣衫,抬手处烟罗轻纱如雾般泄下,仿佛水气渐浓。

  雪帛素锦,三千青丝凝散枕畔,清水晶莹点点滴滴,沿着冰肌玉骨流连坠落。夜天凌俯身将卿尘挽在身下,吻住她锁骨处一颗水珠,沿肩而下在那如玉雪肤上挑起桃色清艳。

  卿尘闭目,身边耳畔尽是他的气息。不由得,那心跳便随着他急促而轻微的呼吸声越跳越快,仿佛被下了蛊咒,控制不住,再也不属于自己。

  勾着她柔软的腰肢,夜天凌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卿尘奇怪的张开眼睛,见他正看着自己,眼底尽是疼惜。“累不累?”见她看来,夜天凌低声开口:“若身子不舒服便和我说。”

  淡淡的,似清流潺湲没过心房,卿尘扬唇浅笑妩媚,伸手抚过他的胸膛勾住他的脖颈:“凌,我要你!”

  夜天凌手臂猛的一紧,长叹声中低头覆上她醉人的红唇。暖雾迷濛一室,天地轻转,水乳交融,一切陷入幽沉迷离的梦中。

  没有试探,没有猜测,没有痛楚,没有嫉疑,没有他,亦没有她。情到深处,心神无尽伸展探入彼此最隐秘的领域,眷恋纠缠合而为一。身体乃至灵魂,在最深最浓的爱恋中燃烧,浴火销魂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永远不能分开。

  软帐轻烟,春色旖旎。

  缠绵过后,夜天凌闭目靠在榻上,伸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卿尘后背。卿尘慵懒的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像只疲倦的小猫,因微微觉得凉,便往他身旁蹭去,夜天凌嘴角淡淡一扬,捞过身旁薄毯给她罩上,卿尘转身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贪婪依偎着他怀抱的温暖,不觉竟昏昏睡去。

  夜天凌亦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会儿,外面有侍从低声请道:“王爷!”

  “什么事?”夜天凌淡淡问。

  “夏将军和史将军都已经来了。”

  “嗯。”夜天凌睁开眼睛:“叫他们去书房候着。”

  “是。”

  卿尘睡的本不沉,朦胧中听到说话,觉得夜天凌轻轻将手臂自她枕下抽出。她缠住他的臂膀:“四哥。”

  夜天凌抬手拍了拍她的面颊:“赖在这儿继续睡,还是我抱你回房?”

  卿尘摇头:“我不要你走。”

  夜天凌挑眉一笑:“这么缠人,听话,我很快回来。”

  “若我不让你去呢?”

  “哦?”夜天凌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目光研判:“我的清儿虽然调皮,但却不是那么不懂事的。”

  卿尘无奈松开手,夜天凌随手拿起一件干净的衣袍披上。卿尘出神的看着他宽阔的脊背,眸底渐渐黯去,“四哥。”她低声唤他。

  “嗯?”夜天凌应道。

  卿尘沉默了一下,终于问道:“他,能活着回来吗?”

  夜天凌手在领口处微微一顿,背对着她停住,不语。

  “只要……只要活着。”卿尘心底随着他的动作微沉,深吸一口气说道。

  满室寂然,唯有池边水声琅琅琤琮,格外入耳。

  夜天凌静默了一瞬间,卿尘微微咬唇看着身前的他,那挺直的后背撑起素青色的长袍,冷然如山。

  无言等待,分明只是一瞬光阴,却似是熬过漫长的千万年。

  “好。”简单而清淡的一个字,就像他以前常常答应陪她去什么地方,答应随她品梅子新酒,答应听她弹一首新曲那样微不足道。夜天凌将衣衫轻抖,整好,袍摆一掠,回身深深的看向卿尘,目光直迫进她心底。

  那样熟悉的回答,不问因由,只要是她的请求。他答应她的,从来都没有做不到。

  百感交集翻上心头,然而重负释然的轻松却被一股酸楚狠狠揉过,碎成了暗哑的苦涩扼在喉间。

  仿佛轻描淡写,她却知道夜天凌做了怎样一个决定。他给她一字允诺的背后,将因为她而撑起多少艰难。

  卿尘迎上夜天凌的目光,尽量平静的说道:“我欠他一条命。”

  夜天凌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眼底冷锐隐去,神情慢慢泛起柔和,闻言一笑:“妻债夫还,天经地义。”语气清冽,带着丝倨傲,更多柔情。

  心如割,偏柔软,泪如雨,却不觉,卿尘轻声叫道:“四哥……”

  暗叹一声,夜天凌坐下将她揽在身旁:“不过是一句话,何必如此。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都要和我相伴,我所求所想若是成了你的痛苦,那还有什么意思?”

  水雾婉转,纱帐轻扬,缭绕在淡白的玉石阶柱之间,恍如仙境般安然缥缈。卿尘伏在他的胸前,看着这梦幻似的眼前,轻轻说道:“四哥,谢谢你。”

  夜天凌在她身畔沉默,稍后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道:“若真的要说谢,或许是我该谢你。直到遇见你,我才知原来笑也不是很难,人竟真是有七情六欲。你就像是……我丢失的那一部分,将另外一个我从很远的地方带来了,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只能选一样,我宁肯要你的笑。清儿,若你苦在其中,即便是天下,我得之何用?”

  清浅低语,字字情深,眉间眼底,是无尽的轻柔,万分怜惜。

  卿尘将十指与他相扣,紧紧握住,在他的注视下抬头,如同清晨阳光破开幽林云雾洒照大地,向他露出了最美丽的微笑。

  他眸中星光清柔,深亮幽灿,点点照亮了这漫漫人生,她报以微笑,温暖他的喜怒哀乐,携手之处,便是天下。

  锦衾微寒,灯花渐瘦,已是月上中天。

  漱玉院中隐隐还有灯光,夜天凌自府外归来,遣退跟随的侍从,缓步往寝室走去。

  中庭临水,月华如练映在湖中,带着清隽的柔和。风微冷,他负手望向深远的夜空,地上淡淡的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四周暗无声息。

  致远殿中一番长谈,机锋谋略如同这夜色,悄然深长。

  棱角分明的面容此时格外淡漠,月光在他深沉的眼底带过清矍的痕迹,仰首间思绪遥遥敞开,这样熟悉的月色清寒,似乎常在关外漠北的夜晚见到。

  西风长沙,万里戎机,相伴而来的往往是兵马轻嘶,金柝寒朔,面对千军万马铁衣甲剑戟,每一次抬头都冷冷清清,这二十余载孤身一人,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那种感觉都是一样。

  在清晰至极的地方,一点模糊的孤独,会不经意的袭入心间。

  他嘴角勾起冷冷自嘲,五官的线条更添肃峻,然而透窗映来一束朦胧的烛光却出其不意的在侧首时覆上了他的脸庞,将那份漠然轻轻遮掩,使得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

  室内罗帐轻垂,淡淡的盈绕着凤池香的味道,卿尘只着了白丝中衣,手中书卷虚握靠在枕上假寐,雪战伏在她身旁蜷成一个小球,睡的香甜舒服。

  夜天凌迈入寝室看着这样的情形,不由自主的扬起了唇角,俯身悄悄拿起卿尘手边的书,目光一动落到了她的脸上,一时间流连忘返。

  红罗轻烟,那微微散乱的青丝如瀑,细致长眉斜飞带入乌鬓,睫毛安静丝丝分明的衬着梨花雪肤,挺秀的鼻梁下淡淡的唇,衣胜雪,人如玉。他看着她,竟有些深夜梦回的错觉,异样的轻软温柔的生遍心间,淡去了一切惊涛骇浪。

  烛花“噼啪”一声,夜天凌眉目不动看了看半明间的宫灯,起身脱掉外袍。

  然而再回身,却见卿尘已经醒了,正嘴角含笑,慵懒而温柔的看着他。

  “总是这样睡,小心着凉。”夜天凌无奈笑道,将被角一扯替她盖好,神情平常。

  “谁让王爷总彻夜不归?”卿尘撑起身子故意嗔道,声音里却分明是心疼。

  夜天凌眉梢轻挑,目光中微微带着歉疚,淡笑道:“怎么,王妃独守空闺,心生寂寞了?”

  卿尘红唇微抿白他一眼,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闲淡不羁,甚至更多满足的安然,不似前几日凝重,便问道:“皇上怎么说?”

  “准了。”夜天凌躺到她身旁,淡淡道:“即日便可启程。”

  奉旨入蜀,明为水利,实定西藩,是撤藩的一步妙招。

  夜天凌尽日赋闲府中钓鱼品酒,朝堂军中索性置身事外,然千丝万缕却都在不动声色间汇入凌王府,处处点点经纬纵横,滴水不漏。

  多年征战,夜天凌已是军中之灵魂,凡动兵锋天帝必有倚重,几乎已是一种习惯,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撤藩,乃是天帝毕生之政愿,此时执意而行未尝不是有一了夙愿的意思。面对夜天凌的退,天帝虽不多言,却如何不是无可奈何。

  数日前开始天帝每日昭夜天凌入宫下棋,夜天凌便奉旨陪天帝下了数天的棋。

  如今棋下完了。

  既然要动兵,那便必然将按他的部署,事事因势而成,处处可为己用,这便是夜天凌可怕之处。

  她舒了口气,侧头见夜天凌手臂垫在枕上静静看着帐顶,方才的温柔褪去,脸上连平日人人熟悉的清冷都不见,极漠然的,没有丝毫的感情。

  唯有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无波,因下了某种决断而隐含着锋锐冷厉,竟是摄人杀气。

  戒急用忍,他究竟能将这几个字做到何等地步?

  轼父夺位之仇,看似无动于衷,夜天凌对天帝始终维持着父子君臣的相处,只因二十余年,他们本便是父慈子孝。

  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那从来不说的恨,他所失去的,因为太深而不愿提起。

  爱亦到极处,恨亦到极处,卿尘看着他闭目皱眉,眉间的那道刻痕如同揉进了她的心底。她像往常一样无数次的伸手,轻轻的抚上他的眉心。

  夜天凌微微一惊,猛的睁开眼睛,却在看到卿尘那双潜静的眸子时怔住,仿佛被她自某处深暗的梦中惊醒,心中竟涌起如释重负的感觉。

  卿尘淡噙着笑意,轻声说道:“回家了,就不想了,总皱着眉头心里会累的。”

  夜天凌握住她的手抚在额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清儿,人人都说我无情,我若让他一无所有,是不是当真无情无义?”

  手掌遮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那道锋利,寂冷的声音淡淡自他口中说出,似悲似恨,一丝压抑在骨髓里的痛楚因为极隐约,却更叫人心头一痛。

  卿尘知道他心中抑了太多的东西,无从开解,只温柔说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在你身边。”

  夜天凌扭头看她,眉宇清隽,眼中却带着丝歉然:“此次入蜀不知何时回京,将你一个人留在天都,想来总觉得放心不下。”

  卿尘唇角弯起淡淡弧度,安静说道:“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也要陪在你身边。”

  夜天凌微愣,眉头再次皱起:“此去征战难免,沙场凶险,你不能去。”

  卿尘问道:“若我有理由,你会带我一起吗?”

  夜天凌扬眉揣度,不置可否。卿尘起身披上外袍,执灯说道:“四哥,你跟我来。”

  “去哪儿?”夜天凌不解问道。

  “天机府。”

  府中静悄悄一片,卿尘手中宫灯淡淡,朦胧遥远沿着回廊轻转,她在天机府的偏殿停下,回头对夜天凌一笑,推门而入。

  随着殿内火光微亮,夜天凌看到卿尘站在墙壁之前举起那盏琉璃宫灯,灯火摇曳映着她白袍逶迤玉容清浅,身后隐约悬挂着一幅军机图。

  他上前一步凝神看去,心中微微一震。卿尘回身将身旁的烛火点燃,听到夜天凌头也不回的伸手道:“把灯给我。”

  将宫灯递到夜天凌手中,卿尘含着笑意步履轻巧,一一燃起殿中明烛。烛光大亮,那幅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军机图如画卷轻展,清清楚楚的呈现在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立在殿中,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万里疆原山河格局,尽在这卷下一览无余,无数繁华都郡,边防重镇随着那熟悉的字迹缜密铺展,历历清晰,细致处点点滴滴,杂而不乱,将四境尽收其中。

  笔下精准奇巧,轻重得当,绘揽六合指点八方。只一眼,他便知道对于行军打仗这是无价之宝,反复看察,不能置信的回身:“这是你绘的?”那卷中之字,府中不会再有第二人。

  卿尘淡定一笑,将一盏宫灯托起,看着面前。

  灯火清亮,在她潜静的脸上映出稳秀从容,她傲然说道:“四哥,我曾经说过,要让你娶了我,也不负天下。”

  夜天凌侧身俯首看定面前那双明淡的眸子,像是望向梦寐以求的珍宝一样审视着她,眼底深深映着着她白衣倩影。

  那目光中是狂喜惊叹,宁静的灯火下近乎执著的专注凝视着她,无处不在笼向她灵魂深处,叫她只能痴痴的回望,忘了自己是谁。

  夜天凌抬手,温暖的手指的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深叹一声将卿尘紧紧拥在怀中,低声说道:“我夜天凌此生此世,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卿尘靠着他,手掌处传来他稳健的心跳,那切实的温度带着动人心弦的力量一波一波传入她的心房,让她觉得永远也不愿离开,“带我去,四哥,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她柔声说道。

  夜天凌将她身上裘袍轻拢,抚摸她散在肩头的秀发,目光柔软:“我何尝不想时时有你在身旁,只是北疆苦寒,行军征战难免颠簸,你身子不好,我怕你受不了。”

  这并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啊!她因为这颗心而来到这里,是否也会因此而分离?卿尘心头泛起一缕凄涩,静静伏在他怀中说道:“所以我才更要和你在一起,人生短促,我不想浪费一天一日。”

  夜天凌因她语中的哀伤猛然皱眉,脸色瞬间凌厉,低声道:“不准胡说!”

  灯下浅影明暗,被他狠狠握住,卿尘却露出从容淡笑,纵使前面是未知的人生,她也不后悔赴这前世的殇恋,义无反顾。“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好歹我也是个大夫,哪有那么容易死……”

  话未说完,夜天凌手臂一紧俯身封上她的唇,斩断了她的话语,极为霸道的炙热和深柔的怜惜随着他的呼吸搅进心湖,碎起千层浪,散入心神醉浓。

  直到卿尘觉得自己几乎要融在他的气息当中,化成飞沫淡烟,化成他的一部分,夜天凌轻轻放开了她,深邃的眸中似是有什么细微碎裂,沉淀下深深担忧。

  他抵上她的额头,轻声低语:“你若要陪着我,便要陪我一生一世。”

  卿尘笑着环上他的胸膛,猛的拉着他在殿中旋转,俏声笑道:“我会的,四哥,我要陪着你,看你君临天下,看你马踏山河,看你靖安四海,看你缔造盛世,我要你天天都笑着和我在一起!”

  她笑的那样清脆,那样开心,仿佛整个世界的欢乐都握在自己手中。白袍貂裘在身后长长的撒开,迤逦秀美,大殿里回荡的余音随着轻纱飘扬,烛火摇曳,舞出耀目的绚丽。

  夜天凌似是被她的笑声感染,清寂、冰冷、忧痛、伤恨都化做无形,纷纷碎淡。这一刻他情愿与她做一对痴男怨女,坠入红尘万丈,梦醉神迷,永远也不要醒来。


[91]  千古江流百回澜

  大江东流,波澜千古。

  蜀中平原天府之国,田畴万顷,沃野千里,中有大小江河一千五百二十六道,东蜀壅水汇三江之流一路开阔,接沧澜江而贯通南北,乃是入川重要水路。

  天晴万里,云淡,风冷。

  深秋寒浓,迎面江风拂来吹得裘袍猎猎,凉意袭人。卿尘随夜天凌踏上壅水大堤一侧,江岸数十万征夫往来挑抬,以竹笼装石截水筑堤,数月之中壅水渐缓,十二道陡门分布江上,将这滔滔江水扼与指掌之间。

  斯惟云自堤头回身,迎上前去见礼道:“王爷、王妃!”

  夜天凌微微点头,沿江放眼望去,赞许说道:“不过数月之间,如此工程完工在际,惟云,我没有看错你。”

  斯惟云深深一揖,笑道:“惟云幸不辱命,更要多谢王妃奇思妙想,若无这十二道陡门,届时要毁堤放水,损失也不小。”

  卿尘迎着江风往远处极目能见之处看去,青州郡城立于壅水下游,隐约可见,她淡淡一笑,说道:“筑堤不易,能省自然要省。这陡门我不过信中这么说说,谁知你竟真的造成了,若不是亲眼看到,还真不敢相信。”

  斯惟云沿卿尘目光看去,突然眉头一皱:“王爷,惟云尚有一事……”

  “说。”夜天凌淡淡道。

  斯惟云迟疑一下,说道:“壅水拦坝截流将在分水塘中逐渐蓄水,水量不可小觑,陡门一开洪峰泄下,将使江中水位陡增,恐怕……青州、封州及沿岸各郡将有半数成汪泽一片,惟云斗胆,请王爷三思。”一边说,一边看往卿尘。

  卿尘自前些日子斯惟云的来信中早知道他有此顾虑,另有原因便是筑堤的百万工匠多数是来自青、封两州郡属,若亲手截江水淹家园,恐怕民愤难平。她曾试着与夜天凌提过此事,却并无结果。

  夜天凌负手静立前方,眉峰微锁,眸间一片深沉,远望蜀中平原江河山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深冷的气度,叫人不敢逼视,久久不语。

  卿尘知他心中思量,西岷侯的势力与北晏侯不相上下,蜀中天险,易守难攻,不出其不意剿灭东蜀军,则极有可能是将这天府平原拱手让与西岷侯自立称王。即便是战而不能一举毁其主力,整个蜀中早晚亦将沦为杀场战地,若容他与北晏侯叛军的势力合而为一,比起水淹两州或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她看着斯惟云,斯惟云的眼中略有忐忑,但又透出坚定。与她的目光对上,卿尘轻轻摇头,示意他暂且不要再说。

  事关行军大事,斯惟云清楚夜天凌做此决断之前是经历深思熟虑,也不能再枉自开口,只得静候身旁。

  夜天凌转身看了他一眼,于此事未置一词,只说道:“回行馆吧。”

  走了几步,却见卿尘立在原地望着耸立壅水两岸的高山不动,叫道:“卿尘!”

  “啊!”卿尘回过神来,举步跟上,对斯惟云道:“稍安毋躁,我们再想办法。”

  方入别馆,夜天凌的亲卫统领卫长征入内送上前方军报。

  几乎每日十一同南宫竞等人都有密信快马送至,夜天凌虽人在蜀地,却对北疆战况了如指掌。

  连日兵马交锋,十一大军迎击北晏侯之子虞呈所率西路叛军,拒敌于幽州,铁马横枪封锁西线。

  南宫竞先锋军增援肃州,与叛军主力遭遇黄岭谷。短兵相接,南宫竞兵锋精锐,以少敌多巧计周旋,突破敌军防守抵达肃州。

  肃州守将何冲率军出城接应,内外夹击迫虞夙退守城外三十里。双方连日血战多次,肃州兵士死守城池,终于侯得湛王大军杀至。

  北晏侯虞夙久攻肃州不下,转走景州,取定州。湛王趁机挥军北上,收复合州。随即整顿大军,兵分两路成合围之势,于墨勒原大败叛军,俘敌一万四千人许。

  平叛大军士气高涨,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如今北晏侯且战且退,回军临安关据守不出,已与湛王相持多日。

  夜天凌接过军报随手拆看,唇角微微一凌,卿尘抬头:“怎么了?”

  夜天凌将军报递给她,卿尘看了看笑道:“夏步锋又斩了敌军一名将军,还真是员猛将,无怪你如此器重他。”

  负手闲步立于窗前,夜天凌眉峰一扬,神情倨傲:“如此猛将我麾下岂止夏步锋一人,虞夙此番损兵折将,倒知道收敛些了。”

  “相持着也好,这边能腾出时日来。”卿尘看着案前的军机图道:“四哥,惟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青州封州两处壅水河段狭窄,必定会酿成水祸的。”

  阳光微闪,在夜天凌眼中映下一道机锋凌厉,他看着窗外风卷落叶淡淡说道:“两害相较取其轻。”

  卿尘知道他说的在理,轻叹一声站起来:“不如我去惟云那里看看吧。”

  夜天凌回身看着她:“惟云对你佩服的紧,你便同他聊聊也好,否则他总是难以释怀。”

  卿尘点头道:“我知道,这也在所难免,不能怪他。”

  世事总难全,卿尘心中倒对斯惟云极为赏识,他虽多有顾虑却深明大局,日夜监工修筑大堤无有丝毫懈怠。夜天凌识人用人非但各尽其才,亦能使他们忠心不二令出必从。

  秋阳自高远长空铺洒而下,卿尘微微转身看着夜天凌清拔的身影沐浴在阳光中,淡淡金光洒落在他墨色长衫之上,那逆着光阴的深邃轮廓如若刀削,沉峻锋锐,坚毅如山。

  眼前这个使天下贤能者俯首称臣的人是自己的夫君,卿尘眸底淡淡转出一笑,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志,一个同样让自己臣服的男人,或者,这便是她情愿一生随他的因由吧。

  独坐轩中,埋首层图长卷,斯惟云抚额皱眉,忍不住心生烦躁,推案而起。

  封州,那是故乡所在。

  少时嘻戏江畔犹在眼前,不想如今此处竟要亲手毁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壅江水坝之下,事出情非得以,却亦情何以堪!

  踯躅良久,喟然抬头,猛的看到卿尘白衣轻裘,面带微笑站在身前,看着那一案凌乱的图纸。斯惟云急忙一整衣衫,低头恭声道:“王妃,惟云失礼了。”

  卿尘习惯了陆迁的少年潇洒,杜君述的疯癫不羁,总觉得斯惟云工整严谨,凭空多出许多礼数,倒还有些不习惯。此次入蜀,夜天凌将陆迁、杜君述等留在天都委以重任,看来十分放心信任。

  “在想壅水蓄洪之事?”她对斯惟云一笑,步到案前俯首看去。

  字如其人,斯惟云的字瘦长有力一丝不苟,正如他的人,削瘦似有文人之风,却处处透着风骨严整。若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将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一手策划,心智奇巧,当世之中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斯惟云无意一瞥,眼前秋阳穿窗,淡映在卿尘秀稳的白衣之上,明光澄透风华从容,那周身透着的潜静气度如清湖深澈,竟叫他一时掉不开眼,滞闷胸口的那股郁闷在她明净一笑中烟散云淡,心底便无由的安静下来。

  见他久不做声,卿尘奇怪抬眸,斯惟云忙将目光一垂,不敢与她对视,说道:“王妃,惟云知道此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仍不甘心。”

  卿尘微微点头,细长的手指在斯惟云精巧的水利图上划过,思虑片刻,问道:“我记得日前信中曾与你商讨过,开山凿渠,支分壅水,穿定峤岭饶两州而过的构想,你有没有想过?”

  这数月来书信频繁,斯惟云自那日天机府中与卿尘笑谈算数到如今共商水利构建,早已深深为之折服,几乎凡事必与她商讨。俯身抽出另外一张图纸,指于卿尘看:“此法确可使壅水分流避开青、封两州,原本为平衡水量趋避洪峰,亦会在此设筑分水坝相连南北二渠调节江水,使之枯季不竭,涨季不溢。但北渠虽早已动工却进程缓慢,只因定峤岭岩石坚硬,整个水道才开凿了小半,即便日继夜赶也来不及。”

  卿尘注目看察,而后笑了笑:“王爷其实也希望你能设法筑成此渠,方才在堤上看到定峤岭那边一直没停工,不是也一言未发吗?”

  斯惟云抚过手下图纸点头道:“惟云追随王爷这么多年,人人都说王爷肃冷无情,却不知跟王爷办事是最为轻松,只要不动根本,王爷会尽予我们临机专断之权。如此信任,惟云岂能辜负?壅江水坝绝不会耽搁王爷大计,只惜乎事到如今难以两全其美罢了。”

  卿尘转身问道:“你对蜀中甚为熟悉呢。”

  斯惟云神情悠远,似带着些怀念,却隐着深深痛惜:“我自己便是封州鄄城人氏,此处民风淳朴风景怡人,是极美的地方,加之物产富饶,年有丰余,若眼下这筑堰引渠的构想完成,则蜀地水旱从人,便更不枉天府之国的美称。”

  “所以王爷才必取蜀中。”卿尘抬眼远望,别馆临江不远,耳边依稀传来江水浪声:“蜀中乃天下粮仓,至关重要,绝不容失。”

  “惟云知道。”斯惟云凝重答道,“惟云可以只想一个封州,王爷却要兼顾四域,惟云并无怨言。”

  卿尘自他清瘦的脸上看到一丝清远的笃定,壮士断腕豪情在,她心下佩服赞许:“水利乃农耕之本,农耕乃民之所倚,民生即是天下。你手中实是系着我朝根本,待蜀中安澜,尚有大正江流域水患待整,王爷对你甚为倚重。至于青、封两州,王爷也已有安排,调百万之资重建两郡,或可略为补救吧。”

  斯惟云疑惑看来,百万之资,即便是国库征调也要大费周折,卿尘却只是淡笑,不再多言。离京之前她已将莲妃所赠的紫晶串珠交于莫不平,开宝库取黄金,不但暗备军资粮草以防战中不测,更要以此善后蜀中。

  “何不相信王爷?”她扬眉举步:“走,陪我去江边看看,这功在千古的水利构筑只听你在信中频频提起,既然来了,我倒真想仔细见识一番。”

  斯惟云自愣愕中回过神来,即刻命馆内侍从备马。

  一路指点说谈,卿尘同斯惟云到了江岸之前。

  定峤岭山高险峻,如削锐屏峰直插云际,截挡大江。山风江水料峭而来,扑面冰寒,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卿尘扶着风帽策马缓行,岭前北渠并不甚广,只约有一人之深,十余步宽,较迂曲小冲积平原而过的南渠而言,只能容三分江水。然就是这三分江水,尽可将良田化做泽国,房屋毁为废墟。

  临山涉水,有不少征夫正在凿山穿渠,抬挑艰辛,卿尘深深的皱起眉头。

  自古以来,民所知政情不过了了,生死变迁无不是掌于当政者手中。这江畔近百万民众,有几人知道家园将毁,甚至性命堪危,他们不过是靠劳力养家糊口,期求丰年盛世,能安度生活。

  高高在位者玩弄权术覆雨翻云,自己虽有幸处于施政一方,心底又岂能不生悲哀?若无坚硬如山的心志,所谓天下,不过只是苦累折磨罢了,不苦自己则毁苍生。

  斯惟云随卿尘并羁而行,见她仍往深处走去,出言阻止道:“王妃,前面开山凿岭甚为危险,莫要再行了。”

  卿尘微勒马缰,举目遥看,耳边已能听到“叮当”不绝的斧凿之声,她看了会儿,突然问道:“这开山凿渠用的是什么法子?”

  斯惟云道:“此乃蜀中古法,在山岩之上架柴灼烧使之炙热,而后取冷水或醋猛浇其上,则岩石淬裂,再以铁凿开剥。如此逐层烧凿,周而复始,则贯通山岭。”

  “那岂不是很慢?”卿尘诧异抬头。

  “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斯惟云道:“这已是最省时省力的法子了。”

  “为何不以炸药开山?”卿尘再问。

  斯惟云一愣:“什么?”

  卿尘恍然,火药一物虽在现代极为普通,此时却并没大为应用。心中电念飞转,催马道:“走,回去!”扬鞭转回行馆。

  斯惟云路上相询,都被卿尘抬手阻止,只对他道:“你去给我找些炼丹的书来,还有,把冥执叫来。”

  不过一会儿,冥执同斯惟云来到卿尘住处,见她正在案前翻书查找,夜天凌却不在。

  “王妃!”

  卿尘抬头,对他们一笑问道:“冥执,江湖上可有火雷弹之类的东西?”

  冥执说道:“有,王妃何故此问?”

  “你可会制?”

  “虽不精通,略知一二。”

  卿尘在纸上抄了些什么,她记得火药乃是古时道士炼丹求仙的无意发现,果然在这种书上查到了蛛丝马迹,拿给斯惟云:“书中自有千般计,惟云,看我设法保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封州。”


[92]  惊雷动地移山海

  别馆清幽,后院忽然轰然一声巨响,远近可闻,震的栖鸟惊飞,屋室簌簌作响。

  一座小假山被炸飞一角,卿尘不想这东西如此猛烈,虽自觉站的够远,却仍被飞石击的睁不开眼睛。匆忙回身举袖遮挡,面前突然人影一暗,却是斯惟云快步挡在了自己身前。

  冥执满身狼狈的自不远处飞掠过来,抖落飞灰尘土:“不用木炭果然也行。”

  卿尘躲过沙石,对斯惟云投去感激的一笑。斯惟云微微怔忡,却低头抚拍衣衫,避过了她的眼睛,只是道:“此处太过危险,王妃还是避一避吧。”

  不疑有他,卿尘只思量道:“去掉木炭,这次加的是清油、松蜡和干漆,我们不防再加桐油试试。不过这引信不行,常人没你这般身法,谁躲得过去?”边说边指着冥执灰扑扑一身笑道:“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话刚落音,卫长征带了几个近卫匆忙过来,夜天凌身形出现在拱门处,看到院中情形,剑眉拢蹙,目光往卿尘身上一带,深瞳猛敛,生出丝惊怒。

  卿尘吐吐舌头心叫不妙,刚对他露出笑容,已经被捞在臂弯中。夜天凌上下打量她无恙,眸中怒色褪了几分,看向四周乱石狼藉:“这是在干什么!”

  伸手抹了抹发间灰尘,卿尘笑道:“没什么,做个试验而已。”

  白裘之上覆满灰土,再怎么整理也是够了狼狈。夜天凌语气峻冷,沉声斥道:“整个别馆都快让你们拆了,岂能如此胡闹?”

  先前多次失败,并未料到这次真能引发爆炸,卿尘自知理亏,早知如此,便该去外面寻个开阔的地方才对。对斯惟云和冥执使个眼色让他们先走,免得一并遭训斥,笑着撒娇道:“妾身知错,王爷大人大量,请息怒。”

  身边众人退尽,夜天凌怒瞪她一眼:“没一日安份,哪有点儿王妃的样子!”

  卿尘撇撇嘴:“我若不安份能保全青封两州呢?”

  面上恢复清淡不波,夜天凌眸中却闪过诧异:“此话当真?”

  卿尘被灰尘呛的皱眉咳嗽了几声:“虽未成亦不远矣!”

  揽她走到廊下避开浮灰,夜天凌审视她那小花猫一样的俏脸,突然失笑:“你若真能保全两州,本王重重有赏!”

  卿尘耸耸鼻子:“谁稀罕!”

  夜天凌倒不以为忤,伸手为她抹了抹脸颊,语中竟掩不住几分宠溺:“还不洗把脸去,看黑一道白一道的,不知道还以为登台唱戏呢。”

  卿尘抿嘴笑着,突然想起和十一在竹屋生炉火的情形,历历在目,如是眼前。

  那时萍水相逢,夜天凌有伤在身,形容清冷言语淡漠,却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她像是坠入百世千生宿命轮回,无端的沦陷在那双眼睛中,一切便在不经意间注定。

  当胸一箭,竟成了千年姻缘,此时想起却仍有依稀心疼。卿尘回身抬眸,看向他的目光溶溶浸浸,不仅多了几分柔软。

  夜天凌触到她的眼神,心头微微一荡,静阳深秋风中回暖,在他清冷眸底洒下温柔淡定,浮浮沉沉,“看什么?”他笑问道。

  卿尘抬手抚上他的胸口,柔声说道:“四哥,不管身边事情多忙,也别累着自己,还是身子最重要。”

  夜天凌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早就不碍事了,我自有分寸。”

  秋阳澄明,卿尘被他洞察明锐的眸光看得羞怯,扭身笑着一避,手却被夜天凌握着挣脱不得,心底也不由挂念起十一来,问道:“十一今日有信来吗?幽州可好?”

  “只要虞呈不妄动,十一镇守幽州有山有水,比在天都逍遥多了。”夜天凌笑道。

  卿尘“扑哧”一笑,十一这番“逃婚”幽州可真不枉此行。她扬头向着湛湛秋阳吐了口气:“哈!多日未见,还真有点儿想他了呢?”

  “哦?”夜天凌眼波动了动,隐有笑意:“竟当着自己夫君想别人?”

  纤眉高挑,卿尘转眼妩媚,挑衅道:“就是想,怎样?”

  深眸微眯,一点星光带着丝危险的意味幽幽轻闪,夜天凌唇角扬起个若有若无的弧度:“恃宠而骄,看来不立点儿家法不行了!”

  卿尘眼中狡黠,魅惑的盯着夜天凌笑意盎然,趁他不注意猛然抽手,竟让他一把抓了个空,“遵王爷令洗脸梳妆去,换衣服啊,你不准进来!”

  夜天凌倒也不追,只负手闲闲走去,戏谑道:“还怕我看?”趁卿尘闻言脸红,身形一动便将她逮到怀中,反手掩了房门。

  屋中笑声轻扬,秋叶随风,金灿灿的沐着阳光翩跹而下,舞尽缠绵。

  一夜秋风紧,壅江水冷,长浪微退,露出峥嵘岸石。

  自那日后,夜天凌下了严令,不准卿尘再靠近那火药分毫。令出如山,从斯惟云到冥执人人严守,自到山边去改进试验。

  卿尘几次想偷跑去看,夜天凌却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无论何事都将她带在身边,害得卿尘也只能跟着他,听他和唐初、卫长征等商量如何布兵,如何行军之事。

  夜天凌此次只带了一万精骑铁卫,神鬼不知的分批入蜀,加上本城守军,不过三万有余。夜天凌却要以这三万兵马,破西岷侯十五万东蜀军,奇谋险兵运筹帷幄,叫卿尘看得咋舌。

  蜀地秋冬并不甚寒,夜天凌理事的房内却因卿尘怕冷亦生起了火盆。卿尘倚在窗前坐了会儿,不耐的将手中书卷丢下,去拨弄那烧的通红的炭火,一边叫道:“四哥!”

  “嗯?”夜天凌看着案前文卷淡淡应道。

  “我去看看他们弄的怎样了吧。”卿尘将目光从火盆上空朦胧流动的热气中投向夜天凌。

  “不行。”

  “那你和我一起去总行了吧。”卿尘仍不死心。

  “不是去过了吗?”

  “又过了几天了。”卿尘可怜巴巴的托着腮,看着他。

  夜天凌神色不动抬眸一瞥,眼中掠过丝笑意,“心浮气躁的,自从到了蜀中怎么竟不像在天都那么安静了。”

  “你指望我待在别馆深闺画眉窗前描绣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啊?”卿尘故意说道。

  “你?”夜天凌失笑:“你昨天刚和唐初热火朝天的将我此次行军方略大肆研究了一番,各说各有理,哪有时间画眉描绣?”

  “最后还不是都被你给否了,害我白操心,再不管了!”卿尘晒道:“天气日寒,得出去活动一下才不冷啊。”

  “冷吗?”夜天凌身上只着了件云青长袍,看了看那火盆。

  卿尘丢下拨钳,绕到他身后环着他脖颈,不由分说便将手塞进去:“你试试看!”

  指尖冰凉,夜天凌却只微微躲了一下,便任她暖着:“怎么这么凉?”

  倒是卿尘反而抽手出来:“凉你干嘛不躲?”

  夜天凌一笑,伸手握着她,答非所问:“此处离东蜀军驻地太近,不可张扬。何况今日外面风大,你在这里陪我不好?”

  卿尘被他语中那若有若无的温柔圈住,只能贴着他耳边笑说:“好好好,我不过是看斯惟云他们还没有进展着急嘛。”

  夜天凌微微侧头,说道:“等此间大事落定,我再抽空带你好好游玩。”

  卿尘点头,越过他的肩头往案上看去:“四哥,这一仗你有几分把握?”

  夜天凌眉目不动,淡淡说道:“十成。”

  “哦?”卿尘撑着身子打量他:“战事百变,岂能如此夸满?西岷侯手中可是有大军十五万呢。”

  夜天凌目中掠过一丝微冷的光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西岷侯善勇无谋,一举一动尽在我眼中,十五万大军又有何惧哉?待他兵葬壅江,才知后悔莫及。”

  沉敛里那份桀骜如兵锋摄人,西岷侯若大军一动便惨败收场,恐怕这四合之内无人再敢随虞夙妄图天庭,对北藩叛军是沉重的打击。

  攻心者为上,夜天凌不但懂得如何摧毁一支军队,更懂得如何粉碎敌人士气,令之万劫不复。

  剑走偏锋,出其不意而收奇效。从未有人能摸得着夜天凌用兵之术,此他之所以威震边疆横扫四合,至此未尝有过败绩。

  桌上散放着南宫竞今日快马传书,大军兵攻临安关数次不下,双方皆有损伤。卿尘心中泛起丝矛盾的苦涩,既希望夜天湛能破关而入清平叛军,又不愿他奠定军功班师回朝。索性丢开不想,但如此形势,岂容她丢的干净?

  夜天凌见她目光落在那军报上突然默默不语,倒笑说:“放心,他定当破得了临安关。”

  卿尘微微一震:“为何?”

  “大军兵在优势,破关不过是个时日而已。何况,虞夙亦会让他破。”夜天凌淡淡说道。

  “临安关是蓟州之咽喉,一旦关破,大军长驱直入,北藩岂不是兵败如山倒?”卿尘不解问道:“虞夙怎会容他破关?”

  “临安关外北疆寒冬,届时胜负难料。”夜天凌微微闭目靠往椅中:“再者虞夙此人老奸巨猾,又岂如西岷侯这么好相与?”

  “但久攻不下,粮草补给都将越发艰难。”卿尘说道:“这临安关,不破也得破。”

  “对。”夜天凌只简单说了一个字,便不再言语。

  卿尘亦沉默,却听到外面卫长征禀道:“王爷,斯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夜天凌睁开眼睛,深邃眸子往卿尘身上一落:“这下惟云来了,你便不用去定峤岭了吧?”

  卿尘挑挑纤眉,方才那股闹劲儿像是突然失了踪影,恢复了往日清雅从容。

  夜天凌看她白衣轻拂,文文静静站去身旁,竟无由的有些留恋她撒娇耍赖的模样,思绪一荡,却被斯惟云问安的声音惊回。

  “王爷,王妃!”斯惟云自外进来,步履匆匆,神色似惊似喜,身上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定峤岭赶回来。

  “坐下说。”夜天凌道:“定峤岭那边怎样?”

  “谢王爷!”斯惟云在下首落座,说道:“王妃奇谋妙计,那火药威力非常,比起烧石开山快了不下数倍,如此一来,南渠指日可成!”

  “当真好用?”卿尘微笑随手斟了杯茶水给他,道:“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究竟是怎么弄的?”

  斯惟云急忙起身双手接过:“岂敢劳动王妃!”

  卿尘笑着摆手:“你该和杜君述匀匀性子,一个疯癫的叫人头疼,一个谨慎的叫人郁闷。”

  斯惟云在她明眸浅笑中一愣,那文隽的清灵之气似有似无,如同天际轻光微绽,在他心底猛的掠过笼遍全身,竟叫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夜天凌在旁道:“此才是惟云之所以为惟云,君述之所以为君述,痴话!”

  卿尘不以为然的悄悄瞪他,催斯惟云:“快说,那火药如何用的?”

  “哦,”斯惟云乍然回神,说道:“七分硝,三分硫,不用木炭而加清油、桐油、浓油、黄蜡、松蜡及干漆。初时也只能像那日在别馆一样炸开些松散山石,后来我寻了蜀中一家善作烟花的老工匠来,他研究过后改了工艺,一旦点燃当真石破天惊,开山辟岩如无阻碍。只是那引信和烟花的引信不同,老工匠还在改进,近日着实辛苦冥执了。”

  “那照此来说,开凿南渠尚需多少时日?”卿尘问道。

  斯惟云微一沉吟,说道:“怕是,还得两月左右,王爷!”话虽如此,但若军情不容耽搁,也无可奈何。

  卿尘和斯惟云同时看往夜天凌。夜天凌自案前站起来,负手静立将墙上军机图看了半晌,凝神思量,说道:“我给你五十日时间,此已是极限。”

  “多谢王爷!”斯惟云长身而起,深深拜下,神情激动。

  时间虽极为紧迫,但青封两州终于有望得以保全,人定胜天,这破山开渠之下,是两州百姓数万性命百年家园,亦是泽被蜀地功名千古的浩大水利构建,思之便令人热血沸腾。

  “惟云,若你能精测细量,自两端同时穿山开凿,或者可事半功倍。”卿尘伸手找出夜天凌案前备份的水利图,展开看道:“穿过定峤岭后的此段南渠亦可同时开工,真正实地测量这些东西我就不懂了,便看你自己有几分本事能抢在西岷侯动兵之前。”

  “惟云知道!”斯惟云语出坚定:“定峤岭快得一分,王爷这里便多一分胜算。呵!看来现在只能辛苦冥执暂时冒险,上下奔波了!”

  “长征!”夜天凌略一思索,转身将卫长征唤入,吩咐道:“你这几日随斯大人去定峤岭,同冥执一并行事,切记小心,莫伤着人。”

  “长征遵命!”

  斯惟云忙道:“王爷,卫统领身负别馆安危,岂可轻易离开……”

  夜天凌微微抬手:“不必多言,五十日,只少不多,且不能耽误大堤完工,你去吧。”

  斯惟云再不能多说,长身一拜,同卫长征一起动身赶往定峤岭。

  军机图上勾着几道浓重的红色,乃是连日来商定好的行军路线。几道箭头锋锐,蹙于壅水古浪河河段,转而与两路兵力相合,划往幽州,将同十一的西路军会师,过辰州,取横岭,入北疆,兵锋直指临安关。

  卿尘站到夜天凌身边,看着军机图上辽阔疆土,目光落在蜀中古浪河,“四哥,如此无论如何也要引西岷侯出动,在此处渡江了。”

  先前既有丢卒保车之构设,只要西岷侯兵马在壅水河段,哪怕窝于青封两州不出都可一举歼之,此时多处都要重新思量布置。

  “不错,若要保两州无恙,唯有这道河段可行。再往下游水分两渠汇入他途,便无用处了。”夜天凌深邃眸底锋锐微绽,唇间极冷的掠出一道笑:“待本王亲自引军陪西岷侯那老儿练练兵,给你看出好戏。”


[93]  三愿如同梁上燕

  常年带兵,夜天凌一向早起,卿尘随侍在天帝身边之时日日早朝,被逼得无奈不能懒睡,嫁入凌王府后倒没了这个规矩,早晚随她。却忘了自何时起,竟养成了个每天清晨都要亲手为夜天凌整束衣容的习惯,只要夜天凌起身,她便再难入睡,已经许久没有贪睡的时候了。

  这日却不知为何,夜天凌起身后见卿尘懒懒的窝在那里不动,半睡半醒朦朦胧胧的看着他,他伸手抚了抚卿尘散在额前的发丝,俯身问道:“怎么了,今天不跟我去校场?”

  卿尘轻声说道:“不去。”

  夜天凌微微一笑:“我看你这几日是越发偷懒了,前些时候还闹着总要出门,如今倒安份起来。”

  卿尘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安份,你岂不是省心?”

  夜天凌替她将被角轻掖:“如此便饶你再睡会儿吧。”

  卿尘“嗯”了一声:“四哥,今日若没什么要事,就早些回来。”

  “好。”夜天凌答应一声,起身出去。天光轻淡,远远透出晨曦,几名轻骑近卫早已等在门外,翻身上马,便往校场去了。

  夜天凌此次带来蜀中的“玄甲军”乃是军中精锐,天色未亮便早已装束整齐对阵操练,十余年寒暑如一日,从无间断。

  别馆所在的江水郡城中驻军两万三千,自夜天凌到时起,便日日随玄甲军同时受训。开始都颇有些吃不消,但因底子还不错,到现在逐日习惯,似是阖军换颜,大有长进。

  夜天凌一到校场,大将唐初同江水郡督使便自点将台迎上前来,“王爷!”

  这江水郡督使正是当年曾冒险相信卿尘,使百姓避过地震之灾的怀滦县郡使岳青云。他本是武将出身,那次地震后夜天凌看好他带兵之才,借封赏之机将他调放外官到了蜀中。

  事事料先,环环相扣,这一步也是早便安排妥当的,岳青云到任之后整顿民生勤练兵马,倒真未辜负夜天凌一番赏识。

  夜天凌登上点将台,唐初抬手施令。

  玄甲军闻令而动,瞬间集于台下,行动之迅速纵使岳青云已不是第一次领教,仍旧暗中慨叹。

  校场中轻灰飞扬,肃静无声,映着点点铺洒开来的晨光,黑甲摄人,兵戈耀目,军威如山。

  唐初抬眼一扫,扬声问道:“何故缺了一人?”

  领兵副将出列答道:“禀将军,神机营张争昨天不慎扭伤脚骨,是以在营中休息,今日未曾随军操练。”

  唐初点头,回身道:“王爷。”

  夜天凌剑眉微动,自阵中收回目光,问那副将:“伤的可厉害?”

  那副将答道:“回王爷,普通扭伤无甚大碍,但为不耽搁过几日出兵,特稍事休养。”

  “嗯。”夜天凌挥手令他归列:“待会儿本王去看看。”

  那副将俯身道:“多谢王爷!”后退一步,自行入阵。

  岳青云目露诧异之色,不想一个士兵受点儿小伤,夜天凌以王爷之尊竟也要亲自垂询探视。昔日从军不在夜天凌帐下,只耳闻其治军极严,这些日子随行在侧,亦深深领教,如今见此恩威并施,如何不教将士人人死心尽忠。

  他却有所不知,这眼前这些玄甲军将士都是夜天凌自带兵以来便亲手挑选训练的精锐,多年来随他纵横边疆马踏山河,几乎从来不离左右,攻城掠地立下汗马功劳。

  铁血峥嵘,夜天凌与之同生死共患难,名为部属,实胜兄弟,诸将士亦深感他知遇之恩,追随身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玄甲军乃是夜天凌手中长剑之锋刃,精中之锐。征战南北,曾如利刃长驱奇兵突起,一日之内攻陷南番重镇百色城,未伤一兵一卒,反而将夷族援军杀的丢盔弃甲,狼狈弃守。更曾仅凭七千兵力驻扎潼阳关,震慑西突厥八万大军不敢轻举妄动,连夜退兵。无论北疆西陲皆威名远扬,锋芒所指,闻者色变。

  一万兵马此次入蜀,神不知鬼不觉,连岳青云这个督使都丝毫未曾察觉。事后思及,若这是攻占江水郡的敌军,当真防不胜防,惊出一身冷汗。莫说夜天凌有调军龙符在身,便是没有,谁人又能逆其行事。

  而甫入蜀地十日之内,玄甲军中的神机营已将青封两州驻军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沿江山岭城郡各处地形也尽在掌握,纤毫不遗。

  冥执依夜天凌之命归统神机营,一身轻功来去无踪,有日竟将西岷侯送给爱妾的玉锁环佩取了来挂到雪战脖子上,不过自然遭了夜天凌训斥,还被雪战极为不满的吼了一通,只把卿尘笑的不行。

  神机营本便集中了军中善工事、机关、间谍的顶尖人物,再得冥执调教点拨,更是如鱼得水。便如前几日,照斯惟云用来开山的火药方子,弄出个名为“玄甲火雷”的东西,一枚轻弹随手丢出,爆炸连连,瞬间浓烟四起烈火焚烧,极具威力。更群策群力终于解决了那火药的引信,免了冥执和卫长征整日冒险。

  卿尘同神机营这些年轻军士相处的极为熟稔,不时偷偷出些鬼点子让他们去研究,总有意外收获。幸而这帮小子深知轻重缓急,军纪严肃,决不误事惹祸,否则还真会叫夜天凌头疼。

  江水郡所属两万三千士兵遵夜天凌之令,每日沿江边负重快跑以增强体力,这时候已在操练中,夜天凌便对岳青云道:“走,咱们江边看看去。”

  唐初却道:“王爷请留步,兄弟们今日有话对王爷说。”

  夜天凌微觉奇怪,回头道:“何事?”

  唐初俊面带笑,转身步到夜天凌面前,扬手挥下。校场中玄甲军一整军容,突然同他一起单膝行军礼,齐声道:“玄甲军十营将士恭贺四爷寿辰!”

  天际晨光万里,朝阳破云而出映出万道金芒。贺声自万名将士口中齐声喝出,如同出自一人之口,气势摄人,撼天动地,震入肺腑。

  饶是夜天凌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亦看着校场中一片玄色面露惊诧,但只愣了一瞬,便扫了眼唐初:“什么时候竟也学会这些花样了?”

  唐初俯身:“今日是十一月十九,兄弟们都记得王爷寿辰。呵呵,不过也得了高人指点。”

  夜天凌心中微微一动,看着场中这些随自己刀枪剑雨过来的将士,深为感慨。若许年并肩征战,似是已血脉相连了,平日不想还真不曾察觉。思极此处目光往遥远天际投去,更有一股铁血豪情凌云而生,直破九宵。

  但平日军中人前肃冷惯了,仍是面如平湖不波,负手淡淡道:“起来吧,近来大家都辛苦。唐初,晚上备美酒犒劳兄弟们,畅饮无防不可醉酒,听清楚了?”

  “谢四爷!”唐初及众将士轰然应命。

  岳青云拱手道:“不知今日是王爷寿辰,未曾备得贺礼,不如今晚这酒便让下官预备如何?”

  夜天凌薄唇微挑,似是想到什么事而带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道:“难得你有心,你们商量着办吧。”

  出了校场,夜天凌巡看江水郡驻军操练,后同卫长征等人去了定峤岭。

  五十日时间已过大半,定峤岭这边昼夜不停抢筑水渠。斯惟云测量精妙算计准确,自两端同时开山通渠,并在山岭至江水间设了一道横空铁索,炸开碎石就地装入竹笼,沿铁索运至江边,即刻乘船送上壅水堤坝。

  如今大堤已成,北渠也进入收尾,只南渠还剩一小段,照此情形,不日亦将完工。

  事多不觉,转眼过了大半日。夜天凌在山岭间立马,突然记起卿尘嘱咐他早些回去。一旦思及,心里竟不知为何格外想她,练兵筑渠,无论多大的事情,周遭这忙碌似是便在这种情绪里远远的荡开了去。这些日子无论何事形影不离,乍然一日不见,她的轻语浅笑缠绕心间,出其不意的竟如中了什么毒一样,百转难解。

  夜天凌迎着山间风冷不由一笑,清寂的眼中略带自嘲偏又深软幽亮,十分无奈不敌情浓。斩不断理还乱,此般滋味不亲身尝得永远也无法想像,七情六欲竟是如此惑人。何况今天这一日最是想同她一起啊!

  便是立时回程,到了别馆也已近黄昏。夜天凌下马步往房中,走到门前突然一停,推门的手半空中顿了顿,眼中笑意微绽,方将房门推开。

  立刻有双柔若无骨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身边那熟悉的淡香若有若无,衣衫悉窣,不是卿尘是谁?

  “四哥!猜猜面前是什么?”夜天凌身形高挺,卿尘勉强翘脚才能从身后捂着他的眼睛,清声笑道。

  夜天凌嘴角扬起个愉悦的弧度,微微侧头:“很香!有酒……”

  “还有呢?”

  “这味道极是熟悉。”

  “是什么?”

  “葱姜爆蟹。”

  “还有。”

  “鸡茸金丝笋?”

  “还有?”

  “猜不到了!”夜天凌失笑。

  卿尘笑着引他去桌前,一下子放开手,夜天凌避了一下突然入目的光线,眼前冰盏玉壶伴着几道精致菜肴,赏心悦目,香气扑鼻。

  卿尘俏盈盈环着他的腰,秀发长垂,自身后探身出来:“看是不是都是你爱吃的?”

  夜天凌眸中含笑,反手将他揽过来,审视桌前:鸡茸金丝笋、葱姜爆蟹、荔枝肉、素八珍、班指干贝,油闷鲜蘑、六道菜肴盛在一色的水纹冰色透花浅碟中,佐了几样素淡开胃小菜并一品膳汤,色香味俱全。“观之不错,却不知道味道怎样。我倒不知道这别馆的厨子竟也会做宫中的膳食。”他笑道。

  卿尘扬眸看他,却晒道:“咳,味道大概马马虎虎,这是我做的,那小厨房已经被我折腾的人仰马翻了。”

  “你做的?”夜天凌惊讶,随即恍然道:“怪不得今天赖床不随我出去,原来是想偷偷弄这些。”

  卿尘俏然浅笑:“今天特别嘛。”

  “今天特别?”夜天凌故意板起脸:“特别到连我帐前大将玄甲铁骑你都敢私下支使了?”

  卿尘吐了吐舌头:“我不过出了个主意,反正他们早便要给你贺寿,是唐初来找我讨法子的嘛。”

  夜天凌修长手指一动,在她额角溺爱的轻弹:“再这样下去,谁还管得了你?”

  卿尘不理,伸手拉他坐下:“管不了是你的事,快来,我第一次做菜啊,尝尝看!”

  夜天凌目光锐利,一眼瞥到她白玉般的手背上微有几星红肿,执到眼前问道:“烫着了?”

  卿尘抽手,若无其事的笑叹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没有做菜的天份,手忙脚乱的溅了油出来呗,不碍事。”

  夜天凌心疼道:“这些事自有下人伺候,何必你亲自下厨,上药了没有?”

  卿尘抬眸看他,目光清亮,柔声说道:“别人做的不一样,我很早以前便想,若是每日黄昏时分都亲手做好饭菜,待自己的丈夫回家看到时,心里应该很欢喜吧。那种感觉,特别的温暖,那才是家的味道。虽然现在是在蜀中别馆,但是你我都在,便是家。何况,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就是想亲手做来你尝。”

  婉转情愫,柔柔低语,醉人心弦。宫中府中山珍海味无数,都不如眼前简单几道菜肴,夜天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伸手取过象牙筷:“那让本王试试看王妃的手艺。”

  卿尘目不转睛的看他脸上表情,见他尝了一块竹笋,故意不语,催促道:“好不好吃?”

  夜天凌露出一点儿悠远的神情,道:“让我想起儿时在慈安宫的日子。”

  卿尘雀跃道:“那便是不难吃了?”

  夜天凌笑道:“我的清儿是最聪明的女子,做出来的菜哪里会难吃?”

  卿尘知道自己这临时学来的手艺也就是勉强说的过去,不过仍旧甚是开心,执壶将酒替他斟满,说道:“这酒今天你得好好喝,这可是十一差人从幽州快马送来给你贺寿的‘冽泉’酒。十一还带信来,说自小至今未得逞的心愿便是看他四哥一醉,只因战事无奈不能前来,要我借着好酒怎么也把你灌醉看看。”

  杯中琼浆如玉,微带着带点儿冰蓝颜色,酒香清冽,似是撷了山间灵气水中精魂,飘逸悠远透彻清明,未饮已入肺腑。夜天凌执杯笑道:“不见你这样的,要将人灌醉还先说出来。”

  卿尘浅笑妩媚,嫣然说道:“反正我这酒量又敌不过你,只好说出来,看你是不是自觉了。你不是说自己酒量不大吗,怎么就不见醉过?”

  夜天凌挑挑眉梢:“饮酒过,伤身乱性,昏聩者为之,人难得便是头脑清醒。”

  “人生得意,纵酒一醉也不为过。”卿尘反驳道:“总是醒而不醉,岂不无趣?”

  夜天凌将盏中酒香深嗅,扬眉畅笑一饮而尽:“谁说我没醉过?”

  “哦?”卿尘顿时好奇心起,“二十多年十一都没见过,快说什么时候?我好告诉他。”她边再斟酒边问道。

  夜天凌把玩手中白玉杯,目光一动,极专注的看往她眸底深处。那深邃处清光幽灿,如同广袤无垠的夜空,静静的却又铺天盖地的将卿尘笼在其中:“我自娶了清儿那日便早已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他淡淡笑着,不无感慨的说道,又饮一杯。

  未沾酒香,却红飞双颊,卿尘被他看得羞怯,垂头小声嘀咕道:“这种话怎么和十一说?”

  声音虽小,却清晰的传入夜天凌耳中,他狭促笑道:“你便和他说,本王若醉也只为一人,让他此生惦念着吧!”

  卿尘娇嗔,抬手捶他,却被他握住,低声道:“陪我喝一杯。”

  眸光含笑,卿尘以手挽了玉盏,“冽泉”入喉,如同一道炙热的暖流直润肺腑,这酒果然如十一所说,清澈中性烈无比,饮之回味无穷。

  酒之纯冽叫她微微闭目靠了会儿,转而款款起身,夜天凌亲手为她做的那张“正吟”琴安然放在窗前。她步到琴前,拂襟而坐按弦理韵,指下一抹澄透清音悠然扬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月色初起,伴着一丝轻云如缕,清光淡淡流泻满院,斜窗而入。七弦琴,红酥手,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卿尘随性弄琴,低吟浅唱。这琴声,似有似无,如仙如幻,仿佛空彻浩渺又自四面八方萦绕飘来,处处不在处处在,丝丝扣着神魂,牵着心弦。

  夜天凌知道卿尘身子弱,不敢让她多喝,只静静看着她,把盏独饮。不知是这酒当真性烈,还是眼前人太美,琴太妙,月色朦胧一片,心间已没有任何事情可想可念,只愿此情此景一生长伴。

  玄甲军中设宴,卫长征受命来请夜天凌。却方走入院中便听到这琴声清绝伴着悠雅低歌,深情缠绵,柔肠百转。他伫足不前,低头思量一会儿,忽尔一笑,转身便退了出去。


[94]  但愿长醉不愿醒

  酒微酣,人初醉,夜天凌略饮了几杯,便知这酒确是烈酒,亦是好酒。前劲清润而后劲深醇,那五脏六腑间恍惚的香绵,叫人纵醉也值得。

  诚然从不醉酒,却并不是他海量,不醉只是因不能醉,不愿醉,亦没有人让他醉。

  卿尘抚琴而歌,玉箸布菜,轻声笑语同夜天凌谈笑。不觉几瓶“冽泉”已空空如也,她见夜天凌撑着额头安静的听自己说话,那双向来冷淡清傲的眼睛黑如深夜,幽寂难测锋芒摄人都藏在那夜色无边中,了无踪迹。面色如常,冷锐的嘴角乍一看就像平日遇到事情时不经意凌起,然而那却是一丝淡淡的笑意。

  也曾见过无数人醉酒,就连夜天湛那样温文尔雅的人,酒至酣处亦会有三分狂放不羁。而夜天凌偏偏如此安然,静静的一言不发。

  你若说他醉了,他真要答你话时清晰如许,你若说他没醉,他已不是平常的他。

  中宵月影,朦胧入室,卿尘倒是真的不胜酒力,自己早已迷濛,拎着酒瓶一晃,笑道:“又空了,四哥,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便真的醉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低头看向她:“你不是想见醉酒的我吗?”

  “那你醉了吗?”卿尘问道。

  夜天凌望向窗外月色,停了片刻,握手成拳,又在自己面前伸开,手指修长干燥而稳定,若握上剑,叫人丝毫不怀疑可以一剑封喉。

  他静静的看了半晌,说道:“酒,确已经喝的太多,但却不像,是吗?”

  “没有这样醉酒的。”卿尘轻声说道。

  “嗯,或许没有。”夜天凌眼中黑的清透,淡淡说道:“但我从第一次喝酒便告诉自己,不管喝多少,人不能醉。喝酒对我来说,从来只是一种定力的练习罢了。”

  “为什么?”

  “因为醉了,便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夜天凌说道。

  “一直清醒着不会累吗?”

  “醉而复醒,实则更累。”夜天凌缓缓闭目,轻嘲道:“何苦自寻烦恼。”

  卿尘专注的看着他刀削般的轮廓,那刚毅锐利因唇角的浅浅笑意而柔软,叫她看得痴迷。她伸手触摸他的唇:“在我面前,你也要这样控制着自己吗?”

  夜天凌睁开眼睛,眼底浮起神色温柔:“有你,我不因酒醉,却因人醉。这醉让我知道自己心在何处,纵醉又何妨?”

  卿尘笑着站起来,身子却软软的一晃,她伸手去扶桌子,不料乍然落入了夜天凌的怀抱。

  夜天凌戏谑的俯身看她:“灌酒的人先醉了,等我告诉十一去。”

  卿尘伏在他怀中嗔道:“你敢!”

  夜天凌盯着她的眼睛,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这天下,还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便是醉眼朦胧,卿尘也被他那夺人心魄的狂傲所俘虏,人人是但求借酒醉中狂肆,他这份傲然却是生在骨子里,醉或不醉,又怎样?

  卿尘伸手挽住他脖颈,扬眉笑说:“那即便你要轼天灭地,我也跟定了你。”

  夜天凌眸间泛起惊喜的星光,瞳仁深处如有魔力,变幻着惑人的深浅,叫人晕眩迷失在里面。他略一用力,便将卿尘横抱起来步往帐中,锦被柔软丝滑触到因酒意而烫热的肌肤,微觉温凉。

  月光如同轻纱,淡淡的铺泻窗棱,洒了一地,清亮而幽静。

  卿尘身边尽是夜天凌熟悉的气息,他的体温如同深沉的海洋,无处不在的包容着她,叫她几乎溺毙在这样的温存中。

  夜天凌靠近她,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极轻,却又烙在了心头的一吻。他拥着她靠在枕间,只静静看着她。

  卿尘亦没有说话,那一刻的宁寂中她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那轻微的声音在她的心灵间如此清晰,没有任何的隔阂,他属于他,就如同她也属于他,完全的毫无保留的拥有彼此。

  一室静谧,此处无声胜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夜天凌自卿尘微笑的容颜上移开目光,闭目长叹道:“清儿,希望此生此世我都能护佑你,让你永远这样笑着,远离人间悲恨愁苦。”

  “若悲恨愁苦里有你,那也无防。”卿尘轻声低喃。

  夜天凌缓缓摇头,唇边似有似无荡起微笑:“有我,我便只给你喜乐欢悦。”

  “那你得宠我疼我爱我,便更管不了我了。”卿尘俏然说道。

  夜天凌抬手刮了她小鼻子一下:“你要是开心,我管你做什么?”

  卿尘抬眸:“你不怕我闯祸?”

  夜天凌剑眉微挑,却道:“不怕。”

  卿尘故意叹道:“王爷果然是善用兵谋之人,欲擒故纵,这样一来我倒不好意思闯祸了。”

  四目相对同时失笑,突然夜天凌目光一动,掠往窗外。

  卿尘听到一阵远远的破空声,随他看去,夜空中绽开一声轻响,银光洒落,竟是耀目的烟花。

  “哎呀!”卿尘起身叫道:“险些忘了,四哥,我们去看烟花!”

  夜天凌见她步履还踉跄,就要往外跑,一把拉住:“刚喝了酒便出去吹风,什么烟花?”

  卿尘道:“是斯惟云请老工匠做了送来的,说是极为精巧,只有蜀中才能得见。我让神机营上壅水大堤,今晚是给你贺寿,也是贺堤坝落成!”

  “你啊,多少花样真是没完没了!”夜天凌无奈笑道,同她一起向外走去。

  壅水江畔,神机营几个年轻将士已将斯惟云特地送来的烟花安放在大堤之侧,偶尔随手点上一支穿云箭,啸声清锐破入夜空,带出一道似有似无的烟火。

  时至戊半,空中几朵花炮首先亮起,层层开放,映照江水山岭。

  岳青云立在江畔仰首望去,转身对卫长征道:“还未见王爷同王妃过来,要不要等一会儿?”

  卫长征一笑,回头示意。岳青云沿他目光看去,山岩临江不远处一块高起的岸石上,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两个人,白衣轻裘,携手相依,正是凌王及王妃。

  一朵巨大的烟花高高升起骤然爆开数层,金银两色交织,映的四方夜色有如白昼。

  烂银碎金,炫耀长空,清晰的照在凌王妃的脸上。

  江风飒飒,吹拂白裘微动,她双手合什似是在默默祷祝,雪琢玉雕的面容带着圣洁和虔诚,炮声热闹的夜风中显得如此淡静,似乎一切尘世喧嚣都寂灭在她的温柔中,如此深刻的温柔。

  那是一个妻子想起丈夫时的神情,柔软入骨。

  岳青云恍然失神,曾经在怀滦初见不让须眉的果断锋锐,曾经在金銮殿上俯瞰朝臣的从容高华,曾经在壅水高岭指点山河的奇谋聪慧,曾经在军机图前挥洒谈兵的运筹帷幄,似乎都根本是一种错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清平郡主,凤家嫡女,天帝修仪,这一切都不曾存在。

  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安静的站在丈夫身边的女人,同他并肩而立,不离不弃的女人。

  或者,便是那只挽在她肩头稳定而温暖的手,让她的神情如此沉静,让她的微笑如此炫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绚丽烟火满天,唯有凌王,静静看着身边自己的王妃,向来没有丝毫情绪的眼中映着淡淡火光,一般的柔情无边。

  命中注定,只有这个迷一样的女子,才能让凌王的无情万劫不复,也只有凌王这样的男人,才会让如此女子倾心相许。更是只有这两个人,才值得他,值得斯惟云,值得唐初,值得卫长征追随左右,誓死相从。

  岳青云深深舒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定峤岭,暗中遥祝。人世间总有些事情不尽人意,说不得,却偏偏亦叫人终生不悔!

  “许了什么心愿?”见卿尘那样认真的合什许愿,夜天凌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告诉你。”不知是被一朵烟花映红,还是突然害羞,卿尘脸上掠过淡淡的玫瑰绯色,娇媚动人。

  夜天凌笑了笑也不追问,只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刚刚也许了个心愿。”

  卿尘抬眸询问,夜天凌道:“要不要交换听听看?”

  女人天生的好奇,卿尘怎经得住诱惑,咬着红唇想了想,终于踮脚在夜天凌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夜天凌眸间笑意隐现,臂弯微收,低声说道:“这个不难,咱们今晚便努力就是了。”低沉的声音,暧昧的呼吸逗得卿尘颈间痒痒的,躲又躲不开,挣扎道:“轮到你了,快说!”

  抬手替她将一缕秀发遮回风帽中,夜天凌清峻的眼中深亮无垠,微微扬眉,淡看这漫天烟火,缓缓说道:“但愿长醉不愿醒。”

  心有灵犀,卿尘明白他话中之意,温顺的靠往他身旁,笑而不语。

  夜天凌满足的将她揽紧,烟花耀目此起彼伏,似是绽开了无数的喜悦,丛丛簇簇,天上人间。

  夜风激荡飘摇,江水带着无数流星般的光芒流逝东去,滔滔拍岸,浪声高远。

  逝者如斯夫!

  卿尘微微仰首,看着彩亮光明洒照长空,绚丽多姿,绝艳惊人。

  如此的夺目明亮,却又如此的短暂。星辉流火,将最灿烂辉煌的一刻尽情绽放,转瞬即逝,陨落凡尘。

  美丽的悲哀,最是叫人痴迷,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心间喜悦骤然落入一点哀伤。江风寒凉,刺的双目微酸,不觉竟有两行清泪悄然流下。

  夜天凌像是立刻感觉到了她心绪起伏,俯身问道:“怎么了?”

  卿尘却转眼带着泪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高兴,总觉得不真实。”

  “傻瓜。”夜天凌抬手托起她的脸庞:“哪里不真实了?”

  卿尘拉着他的手:“四哥,你陪我亲手去放烟花好不好?”边说边往大堤那边举步跑去。

  “慢点跑!”夜天凌随她:“仔细山石,又没有人和你抢!”

  岳青云他们见两人突然过来,纷纷俯身见礼。夜天凌抬抬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卿尘从一旁侍卫手中取过香火,笑着准备去点引信了。

  “我来!”他一把将卿尘抓回:“不准自己胡闹!”

  “那我们一起!”卿尘撒娇,和夜天凌一并持了香火,上前触上引信。几名近卫急忙护上前去,生怕王爷和王妃有个闪失,却被卫长征挥手拦了拦,只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保证安全却不打扰到他们俩人。

  火花轻闪,夜天凌很快带着卿尘后退几步,那烟花冲天爆起,星星点点落的四处尽是光芒繁亮,却是那种近看的火树银花。

  层层星光似是将周围化做了神奇的花火世界,璀璨明炫,卿尘拍手笑道:“好漂亮!”

  光影此起彼伏,在夜天凌清淡的脸上投下若隐若现的笑意,卫长征在旁新奇的看着,忍不住同唐初相视而笑,两人眼中都有些不能置信的表情。

  斯惟云送来的烟花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精工巧做,品样繁多,卿尘挑挑拣拣,一个个亲自燃放来看,一时间笑闹嘻戏,玩的不亦乐乎。

  夜天凌始终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护着她,像宠着个小孩子,平日面容冷酷此时颇有点儿无奈,却更不容她有丝毫闪失。

  身兼护卫之职,卫长征带着些警惕看着烟花纷闹,脸上却亦挂着十分笑意,掩也掩不住。突然有神机营中兵士寻到身边,说了几句话后将一样东西交给他。

  “王爷!”卫长征上前一步,低声请道。

  夜天凌回身,听他轻声禀报了什么事情,复又接过他手中一张信笺就着烟火明亮浏览看过,略一思索,交待了几句,便又回到卿尘身边:“还有哪个没试过?”

  唐初和岳青云都立刻离开了大堤,卿尘知道定是军中有事,虽是意犹未尽,却懒懒说道:“我累了,不想玩了,咱们回去吧。”

  夜天凌俯身一笑:“正在兴头上,怎么就累了?陪你再玩会儿。”

  卿尘摇头:“真的有些乏了,留几个以后玩。”

  夜天凌岂不知她的心思,说道:“并无大事,不过神机营截住一个虞夙遣来蜀地的密使,自有冥执唐初他们审着,明日再去也不迟。”

  卿尘柔声道:“事关军情,怎好耽搁?还是去看看吧。”

  夜天凌却接过她手中的香火,说道:“那个烟花一定好看,咱们试试。今晚哪儿也不去,就陪你。”眼中清光淡淡,一片干净的深黑,似是真的丝毫不挂心那些军务。

  卿尘见他当真不打算过去,倒有些诧异,夜天凌剑眉一挑:“怎么,整日都是这些,竟连一晚也不容我歇歇?”

  话说的随心,卿尘却蓦然心疼。一年到头眼前心中尽是朝事军务,不说那些艰难险阻,纵能事事游刃有余从容自如,也十分发叫人疲累了。就这特别的一刻奢侈放纵,又如何?

  那一夜,卿尘和夜天凌燃尽了所有的烟花,夜色无边,似是永远会这样炫美,留在记忆深处,经久不褪。

  后来真的累了,卿尘依稀记得自己被夜天凌抱回别馆,睡意朦胧,那个温暖的怀抱呵护着自己,她便放心的沉沉睡去。

  夜天凌待她睡熟后仍去了军营,回来已近清晨。卿尘醒来时,只知道自己依旧睡在夜天凌的臂弯中,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和她,已是修了万世,千生。


[95]  奇谋险兵定川蜀

  圣武二十八年冬,长风,晴冷。

  青州西岷侯府,两名便衣侍卫携西岷侯廖商密信手令,护着北晏侯来使秘密出城,行至江边临岸雇了舟楫,顺水东上。

  壅水悠悠,过尽千帆。

  长楫入水轻点,不急不慢,那舟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身量挺瘦,形容朴实,招呼客官进了舱中避风,自在船头掌楫。

  客船杂在往来行舟间,远远看去似是大江之上一落飘叶,行了几程,悄无声息不见了踪影。

  河道愈窄,渐渐入了密林山岵。

  一个侍卫自舱内出来,“咦”了一声,回身对舟子喝道:“这是何处?如何离了主江?”

  “此是一段近路,大爷没走过?”那舟子似是漫不经心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随意说道:“此程尽处,便是丰都鬼城。”

  前途曲幽,杳无人迹兽踪,太寂静了反叫人心底悚然。

  话中别有洞天,那侍卫隐约觉得不妙,看到舟子眼中露出丝与其身份极其不符的精光,惊觉中方要发作,猛的脚下船身晃动,身体失衡的片刻,眼前微花,一杆竹楫已迎面袭来。

  侍卫骇然抽刀,那长竹如附鬼魅,挟着劲风锐利,千重虚影中一点淡光疾驰破入他匆忙抵挡的刀势中,不偏不倚穿喉而入,骤然带起一蓬细微的血花。

  手中之刀似是嘎然被断了生机,凝空僵住。他双目圆瞪,不能置信的低头看着身前,喉间“咯咯”两声哑嘶,伏地倒毙。

  另外一个侍卫察觉有异,匆忙持刀扑出舱外。

  身形未稳,背后杀机袭来,猝不及防时颈间轻电般带过一丝冰凉,回头处,见那北晏侯密使手中寒光闪过,白练耀目,锋芒之上那抹的鲜血,变成了他看到的最后景象。

  举手之间,一切悄无声息。小船依旧沿水行驶,平稳悠然。

  那北晏侯密使顺势一带,身前侍卫倒入舱内,反手亦将另一具尸体拽入。抬手在面上抹了抹,露出本来面目,身上长袍抖落,底下是件粗布衣服,杀人的剑早不知隐往何处。

  他自一个侍卫身上搜出什么东西,躬身出了船舱,捞起搭在近旁的竹竿笑道:“卫统领好枪法。”

  卫长征亦笑道:“冥执兄的快剑,叫长征看得手痒。”边说边伸手在船篷之上摆弄几下,乌篷客船化做渔船,再看不出先前痕迹。

  冥执道:“若不是王爷有令军中不准私斗,倒真要讨教几招。”

  卫长征无奈耸肩,两人相视呵呵一笑,长风顺水,转过几道河湾,施施然往江水郡城中去了。

  三日后,虞夙接到入蜀密使飞鸽传书,言与西岷侯议成,一切依计而行。白纸黑字下着朱金信印,确凿无疑。

  于此同时,蜀中壅水双渠穿山越岭大功告成,命名“安澜渠”。

  二十九日,西岷侯廖商以“正君位”之名自青州起兵举事,与虞夙两相呼应,兵分水陆沿壅江而上,欲取渊江水道南攻天都。

  当日,虞夙叛军出临安关迎击湛王大军,一反避退之势,行动狠辣,北疆战况立时吃紧。

  其子虞呈率西路叛军猛攻幽州,幽州地势平原坦荡,不易死守。十一王爷夜天澈化守为攻,与叛军多次激战,两相抗衡,将虞呈叛军生生阻于城外二十里。双方日有交战,战事不定频频多变。

  各处消息传至天都,举朝惊忧。

  两路平叛大军被北晏侯攻势缠住,无暇兼顾西藩,青州、封州,岳州、衡州数处重镇已完全落入西岷侯手中。

  朝臣各执己见,金銮殿朝议,竟有大臣上书天帝言议和之策。

  天帝震怒,连贬中书郎奉恒、按察使成纶、都指挥同知唐匡等几品大员,即刻降旨革西岷侯廖商世袭爵位,撤西藩,发讨逆檄文,却未动一兵一卒。

  廖商兵取扼于雍、渊两江咽喉处的江水郡城,江水郡督使岳青云拒不顺逆,率将士两万迎击叛军于丰岭,寡不敌众,且战且退。

  西路叛军声势夺人,兵锋大盛。

  烽烟四起,西北皆乱,数十年盛世分崩离析。

  军报战情频频飞奏入城,时日渐寒,江水郡似是极为冷清,城中军禁,商铺街道空无一人,倒真显出几分冬季的萧索来。

  卿尘同斯惟云遥立在壅水高处,风冷刺骨,长浪击岸。

  斯惟云虽是身着厚袍,却仍不住咳嗽,卿尘极为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惟云,你这病是思虑忧劳过甚,兼之外感风邪,着实不易在此吹风。”

  斯惟云原本便清瘦的脸上颇为苍白,强忍下胸中不适,说道:“不在这一时,事关重大,岂能让王妃一人在此承担。”

  卿尘叹了口气,常人道呕心沥血,这一坝双渠工程之大时日之短,确叫斯惟云倾尽心神,如何能不伤身。安澜渠一成便是一场大病,今日非常之时,他硬是挣扎起身,否则要卿尘自己掌控这长堤陡门助夜天凌行兵,说是无碍,心中倒也真有几分忐忑。

  千古江水,在人的超卓智慧下蓄水成湖,改流入川。眼前战事成败在际,自此蜀地水旱从人,斯惟云所做之事,不敢说后无来者,但确实前无古人。

  卿尘知道斯惟云性情平和严谨,时而也是个执拗之人,劝而不得,只好说道:“待此间之事落定,不管这渠坝还有什么未曾完结之处,你必须歇息些时日,昨日我说的方子先服用着,好好调养。”

  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偏偏亦杂着酸楚,斯惟云低头微微咳嗽,再开口时声音已平寂无澜:“惟云遵命。”

  卿尘无奈摇了摇头,斯惟云礼数中的疏远,这么久了仍总让她觉得不自在。不知什么时候斯惟云也能如杜君述或是陆迁一般在自己面前谈笑自如。不过或也确像夜天凌所言,此方是斯惟云之所以为斯惟云。

  每个人都会用不同的方式生于世间,这也正是人的难得之处。

  沿着这山河远远望去,斯惟云心中似乎豁畅了许多。

  目所能及之处,壅水大坝截江而立,十二道陡门交错分布扼于各处,分水湖蓄水拦洪,安澜渠穿山分水,蜿蜒长流。

  自然山川广袤的力量人所不能及,却也能处处为人所用,造福民世。人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用于自然,此时看来一切都如此和谐平静,却又暗藏生机。

  浮生短暂,多少人荒唐虚度,空过蹉跎。而自己却能将毕生心愿付诸现实,天地间这番做为足引以为傲。他迎风一笑,不由说道:“今生不枉来世一趟,斯惟云虽死无憾了!”

  卿尘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话,人世中难道再无留恋?何况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做呢。”

  斯惟云闻言怔忡了稍许,与卿尘清隽的目光微微对视,默然不再言语。

  人性喻六欲七情,岂会真的了如浮云无牵无挂?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此后王妃但有用得着惟云之处,请尽管吩咐,惟云在所不辞。”

  卿尘眸光通透,在他脸上一顿,只淡淡笑说:“怕是难,此时要你卧床静养都不行。”

  斯惟云语塞,正尴尬,卿尘却放过了他,静静转身望向前方,唇角微抿,俯瞰山峦,眼底是一片幽深的清肃。斯惟云心中轻轻一震,这神情竟似极了凌王,叫人几乎不敢逼视的风神中沉敛的是深稳从容。一身冲淡平和下竟仿佛居高临下的看着一切,一切又都不在心中。

  惶惑时醍醐顿悟,他眉心舒展,同卿尘一并望向远处,削瘦的身子如松柏迎风挺立,风骨肃然。这世上还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能共同处事,得使天下安澜,亦何其幸也!

  苦苦执着,人却着实只应该做自己该做之事。

  前方突然响起破空之声,一道烟花升上半空,爆开鲜明的血色,刺人眼目。

  “来了!”两人同时一震。烟花为信,表示己方兵将已撤出江岸。

  便是此时,卿尘同斯惟云对视一眼,纤眉微扬,目中掠过清光明锐,回身断声喝道:“传令开闸!”

  令出,隆隆声响,几乎同时传入耳中。

  江上十二道陡门水闸缓缓升起,分水湖中所蓄江水应势而出,洪峰奔腾,夹着千军万马之势铺天盖地的泻往江中。

  飞流激溅,白浪滔天,如同十二道怒吼的蛟龙,撼动江河。

  辽阔江面上激起猛烈的水雾,脚下大地亦微微震动,声势惊人。

  平静了许久的壅水瞬间卷起洪浪咆哮怒吼,再不复往日温柔风貌,似乎要毁灭一切,狰狞万分。

  卿尘脊背生凉,手心尽是湿汗,纤纤手指下意识的紧紧扣握。

  多日缜密商议,滴水不漏,而今终于实施眼前。

  谋出于智,成于密,败于露。

  称病不朝,暗中入蜀,筑堤蓄水,练军调兵,一切都行得极为隐秘。夜天凌将西岷侯一举一动看尽眼中,却是连朝中近臣也鲜有几人知晓他已到了西蜀,多少人还在猜测凌王失势,甚至更有凌王已被天帝幽禁的传言。

  此处,西岷侯起兵之机,朝中不早不晚传出凌王奉旨治江的旨意。岳青云亦适时散布消息,令西岷侯得知凌王竟到了江水郡军中。而后引兵节节败退,诈作不敌,西岷侯果然下令水军骑兵两路夹击紧追不舍,务必要将凌王生擒活捉。

  以凌王在军中威信,手中领兵不败的神话象征着天朝精兵常胜不衰,此番若遭擒则是给天朝军心致命一击,这正是叛军迫不及待想要的效果。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对与错,成于败,生与死,往往便在这一步之间。

  等待十五万东蜀军的,不是匆忙迎战的凌王,而是壅江沉寂了多时的大水。

  五万骑兵贪功冒进,自水流浅缓的古浪河段渡江追击退往江水郡军队,却不料遭逢灭顶之灾。

  洪水无情,往日脉脉江州化做猛兽深渊,同时将陈列江中的十万水军千艘战船瞬间吞没,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岳青云待洪水稍退,挥军反攻,紧追穷寇。

  西岷侯廖商在亲卫拼死救护下幸免于难,率残兵往青州方向退去。

  丛林荒野,萧零于瑟瑟寒冬。

  曾威震西陲的东蜀军残部尚余三万人许,深夜仓皇回军,行至桐岭飞仙渡,离青州已不足百里。人马皆疲,几近极限,领军方传令安营暂歇。

  散兵疲将狼狈歇于林间,为怕引来追兵,一律不得燃火照明,但黑夜中尚秩序井然,倒不愧历来素有训练。

  高石嶙峋,枯树残叶,黑魆魆一片瘆人的死寂。

  忽尔不远处夜鸟飞起,掠的深林一阵微响。

  廖商一生戎马生涯,此时纵精力疲惫却警觉犹存,手按往剑柄,沉声喝道:“传令警戒,以防有变!”

  像是呼应他这句话一般,四周本来沉寂黑暗的山林突然亮起火光,几乎是在一瞬间照亮四野,将东蜀军余部所处的地方映的清晰无比。

  如此迅捷整齐的火把,看人数不在万人之下。而最可怕的是两边山崖同时燃亮,陷他们于居高临下的包围之中,这悄无声息却又分毫不差的行令,普天之下唯有一支军队可以做到。

  前方微微伸出的山崖之上火光最盛,映出百名玄甲战士,肃然而立。当先一人傲然立马崖前,火光明暗,一身利落的轻装武士服在黑夜中削出清拔轮廓,神色清冷俯视过来,正是叛军欲先擒之而后快的凌王。

  “侯爷,别来无恙。”夜天凌面无表情,出声说道。

  廖商此时既反,早已废了臣属之礼,凌王灭他十余万东蜀军,当真见之如仇,恨不能生啖其肉,喝道:“夜天凌!你竟敢蓄水淹城,与老夫使诈!”

  夜天凌嘴角徐徐轻挑,似是带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兵不厌诈,此乃胜负之道。”

  廖商骁勇善战,此生经历大小战役无数,虽经惨败仍不十分将夜天凌放在眼中:“以巧为谋侥幸得胜,何足称道?如今既狭路相逢,正好一较高下,让老夫看看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匹夫之勇。”夜天凌淡淡说道:“自己束手出降,本王留你一命。”

  廖商仰天长笑:“小子狂妄,以眼下你我兵力,胜负尚且难料,你口出狂言为时过早。”

  夜天凌冷眸扫过东蜀军,黑夜深沉,他锐利的目光却凛然洞穿人心肺腑,眼前溃败之军退而不乱,倒颇叫人欣赏,便是这样的对手才有趣。

  “侯爷看来是想杀回青州东山再起吧。”面对依旧三倍于己的兵马,夜天凌似在谈风论月,显然未将其放在心上。

  廖商冷哼道:“老夫兵归青州,必先取你首级祭旗!”

  “哦?”夜天凌轻描淡写应了声,随意抬手。身后暗处纵马转出一人,廖商一见之下心中大震,此人正是青州督使罗盛。

  “见过侯爷。”罗盛拱手,遥遥致礼。

  不过数日之前,罗盛将青州城拱手让于廖商起兵立事,供兵械、粮草辎重之物,出谋划策左右随行,不料此时竟出现在凌王军中。

  廖商在此见到罗盛只道他因己方兵败而归顺凌王,既惊且怒,怒极拔剑长指罗盛道:“反复小人,无怪你青州守军不出一兵一卒,原来私下背叛于我。”

  罗盛神情肃穆,扬声说道:“侯爷此言差矣!我罗盛乃天朝督使食君俸禄,岂会当真纵逆叛乱?我等不过是遵王爷密函行事罢了。”

  青州既是如此,封州亦不远矣。此时东蜀军由进可攻退可守顿时变做进退两难,廖商本欲据蜀中天险重新立足的方略再不可行。

  夜天凌漠然道:“本王遣工匠军民抢修引水渠保全青州封州,并不打算白手送人。”

  壅江大水,沿江重镇原本绝无幸免,东蜀军众将士不少当地人氏,此时听得青封两州居然无恙,多数暗中松了口气,惨败之事倒成了其次。

  罗盛趁机说道:“侯爷体谅这些跟你的将士,莫要执迷不悟。如今多少父兄妻儿翘首盼归,何必去同逆贼虞夙一并送死。”

  东蜀军阵后突然掀起骚动不安,廖商喝道:“何事惊慌?”

  有士兵飞奔来报:“北面追兵临近,约有两万人许,请侯爷示下!”

  便是岳青云率军追至,前后夹击,东蜀军残部已入合围之势。一方初逢大败,兵疲马倦;一方乘胜追击,士气长足,优劣之势立判。

  天边月上东山,波澜清冷。

  夜天凌早已料到此时,眸中深寂不现喜怒,只淡淡问道:“侯爷可知本王为何要在这飞仙渡拦你?”随着他的话音,身后火光高亮,那方山崖之上原来雕凿了几个大字。

  蜀中安澜。

  银钩铁画,每字如有丈余,刻于高耸岩石之上,年岁过尽,风雨犹坚。

  此乃开国之初收定蜀中之后,蜀中民夫工匠自发所凿而成。既是昭显天朝盛世,亦希望自此始蜀中安靖平定,永无乱日。

  东蜀军中一阵寂静。山风强劲吹的火光招展涂满高岩陡壁,摇摆不定的明暗映入人人心底。

  “这四个字侯爷应当熟悉。”夜天凌语中从容:“自古战者,胜败百姓皆苦。你镇守川蜀天府之地,为何不体恤蜀中军民,偏要枉自兴兵,倒行逆施?”

  廖商冷笑:“冠冕堂皇之言,蜀中兴亡都在老夫掌间,你休想以三言两语乱我军心。”

  夜天凌语锋微冷:“以一己之私,陷百姓于不安,陷将士于不忠,你若不降,便莫怪本王无情了。”

  “休得胡言!”廖商人老脾气弥暴:“老夫生平不识降字!”

  “好!”夜天凌眼中精光骤盛:“本王佩服,便凭此言留你全尸无防。”抬手处,长剑离鞘斜指天峰:“东蜀军众将士,廖商叛逆欲乱西蜀,本王念汝等无知被惑,不欲深究。此时弃械投明,一切既往不咎,若负隅顽抗,杀无赦!”

  话音落时,万剑出鞘。

  杀气,玄甲军疆场浴血的狂肆杀气弥漫于黑夜之中,无声无息摄人心魂。

  东蜀军气势完全被压制,其中突然有人扬声道:“我等已然作乱,此时纵降也是叛军之名了!”

  夜天凌剑峰侧处耀起一刃寒光:“你等能保得性命至此,足见皆是东蜀军中精锐之兵,本王素来爱才,愿归顺我军中之人,本王以夜天凌三个字保其无恙。”

  夜天凌三字,乃军中之信,兵中之义,凌王言出素来无悔。

  廖商幡然醒悟,再拖延下去,手下之兵军心必乱,不觉之中又中了夜天凌之计,挥剑喝道:“三军听令,与我杀出重围!”

  话音甫落,身侧几名部将对视一眼,扬剑而出,竟齐齐发难将廖商挟持在手,身旁亲兵猝起反抗寡不敌众,数合之后便被斩杀拿下。

  唐初传下军令,玄甲铁骑强驽戒备。东蜀军阵前生变,乱作一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廖商性情暴烈刚愎自用,众将中早有不满,罗盛依凌王授意暗中笼络,致使西藩起兵本便难以齐心合力。壅水一战廖商一意孤行几乎葬尽东蜀军精锐,如何能再使众将为之卖命?

  夜天凌居高临下看着眼前骚动,面如平湖,漠然冷肃。

  游刃有余,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兵之上者。

  “我等愿归顺凌王爷!”几名东蜀军将士率部属俯身请降。

  身后军中数处响起呼声,“西岷侯已然被擒,都降了吧!”夜天凌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挑起,罗盛安插进东蜀军的这些人倒很懂得如何把握时机。

  东蜀军残部经此大劫皆不愿再为叛乱而战,此时已然主帅被俘,一旦有人呼吁,纷纷附和,去剑解甲就地跪降。

  夜天凌驰缰纵马,率玄甲铁骑缓缓行至阵前。

  廖商横遭大将叛变高骂众人无义,须发皆张怒道极处,骂的几名军将神色尴尬。

  夜天凌眉目冷然,眼中寒光微摄:“廖商,他们既愿归降便已是本王部属,本王帐下将士岂容你辱骂,再不收声莫怪本王无情。”

  廖商被兵将压持却依旧暴躁如雷,白眉竖扬骂道:“老夫兵定西陲之时,你还不知身在何处,如今竟敢如此同老夫说话!满腹阴谋诡计,有本事真枪实剑一见高低!”

  “北王阴,西王烈,名不虚传。事到如今还是这副口吻,便是不败在我手中早晚亦斗不过虞夙。”夜天凌俯视他道:“你可叛我天朝如何怨他人叛你?”

  廖商双目圆瞪,突然哈哈大笑:“天朝夜氏一族又是什么好东西,你叛我我叛你,你们这些王爷皇子哪个不是包藏野心!”

  夜天凌不怒反笑,目如惊电掠往廖商眼中摄他猛然住声。他在马上低身于廖商耳边,淡淡说道:“那你就更不防留着性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谋事。”

  语中孤绝,气度狂肆,廖商愣了愣,夜天凌挥手道:“押下去。”眸间冷冷一瞥:“本王耐心有限,你若再敢口出妄言,马粪灰土总够你吃!”

  凌王言出必行绝不玩笑,此乃人尽皆知。倘若在人手中受辱还不如战死,廖商想到此节倒收了斥骂,立刻被人押走。

  夜天凌看了看东蜀军,淡声说道:“东蜀军仍是蜀中重兵保障,自此时起既入本王麾下,本王一视同仁。罗盛,协助众将即刻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分发补给,整顿休息,天明前向本王复命。”话声淡淡却透着沉凛然霸气,传遍三军。

  东蜀军将士早折服于凌王手段之下,此时稍整队列,数万人单膝跪俯行军礼,齐声道:“东蜀军愿追随王爷,将功折罪!”

  夜天凌傲然回马,遥望天际,风飞大氅,峰峦尽处薄云飞扬,天,便要亮了。


[96]  昨夜西风凋碧树

  七日之功定川蜀,以三万轻骑破敌十二万六千人许,降两万八千,损兵仅一百三十二人。

  八百里战报飞来,一时间天都上下震惊凌王精兵奇谋,争相传说,视若天神。

  当初持议和之辞的朝臣皆尽汗颜,无怪天帝对军情丝毫不为所动,原来早有安排。多少人更依稀觉得,凌王,似比眼前高高在上的君王更为难测,看不透,摸不着,说不得。

  凌王奏章中详述壅江水利大事,战况却写的极为简略,无非两州诈降,引水破敌,乘胜追击,蜀军倒戈之语,明列众将之功,并为东蜀降军请赦旨。

  朝中一片惊疑赞佩声中,天帝降旨加凌王为三公昭武上将军,领大司马衔,赐佩殿前九章纹剑。

  官员将士论功行赏,为定蜀中人心,东蜀军叛乱之事不予追究,江水郡督使岳青云平叛有功,加定蜀将军衔,领东蜀军。

  与此同时,十一皇子夜天澈以奇兵诱虞呈叛军入幽州城北峰指谷,大败其军,晋封澈王、加镇军大将军。

  湛王大军不急不躁,表面稳扎稳打与虞夙叛军主力步步交锋,却暗中兵分两路偷袭临安关。

  虞夙匆忙回军自守,被两路骑兵趁虚猛攻破关而入,平叛大军临于燕州城下,深入北疆。

  捷报传来,天帝着十二皇子夜天漓以抚军使之义代天子行察犒赏三军,湛王由征北将军衔加卫将军,增一万食邑户。

  连日颓废之局幡然逆转,乾坤朗朗,冬日阴霾的天色云退雾散,透出许久未见的晴天。

  轻烟,淡幔,莲池宫依旧冷冷清清。

  这里似是寒冬最深最远的地方,尘封的寂寞将岁月退避,光阴荏苒,亦不曾驻足。

  斜阳已暮,穿透宫闱长窗散照在白玉地面上,清美的浮雕间,莲花百态落上了层层淡金,呈现出庄严的华妙风姿。

  莲妃如往昔每一个傍晚,独自在殿前静堂诵念着古源经,从来不曾间断。

  沉木香安寂的气息淡淡缭绕,伴着低浅的诵吟声盘旋,飞升,消失在高深的大殿尽处,烟过无痕。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莲妃身侧出现了一双金丝绣飞龙的皂靴。诵经声平平淡淡没有丝毫停滞,莲妃也未曾侧目半分。

  那靴子的主人便站在那里,不动,微微闭目,耳边低缓的声音传入心间,一片宁静祥和。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天际橙云飞彩,暮色渐浓,最后一丝暖色缓缓收拢,退出了雕梁画栋,留下无边无际的清寂。

  光滑的黑玉石珠衬着莲妃纤长净白的手指,微微的落下一颗,经声余韵低低的收了。

  莲妃睁开眼睛,玉石如墨倒映她绝色容颜,也倒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臣妾参见皇上。”她静静起身,静静再对来人福下。

  纤弱的身子因跪的久了而微微一晃,一只持稳有力的手已扶上了她的胳膊。

  “爱妃平身。”

  “公主请起。”

  那只手的力度叫她恍然错觉,每一次时光都像重复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这只手,在千军万马前将白衣赤足出城献降的她稳稳搀起,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明亮惊慕的眼睛。

  那双眼睛,撞入昆仑山的冰湖,融化了寒冰积雪。

  那一望,望过了万水千山,遥遥岁月。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双苍锐深沉的眼睛。

  眼角几丝皱纹刻下年岁如梭,唯有不变的目光仍旧透过眼底掠入心间。

  相对一瞬,似穿过过往万余个日夜,将红尘光阴定格在那风沙漫漫的大漠,定格在长云蔽日的日郭城前,定格在铁马兵戈的血泪中,眼底那抹白衣身影,从来都没有变过,极淡,却又极深。

  她在这个男人的身前拜服,举起族人的降表。她随他的大军千山万岭离开故土,一去便是一生。

  “这静堂太清冷,你身子刚好些,还是不要久待。”天帝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惊回,本该是柔软的体贴,却仍带着君王的威严,不觉早已入了骨髓。

  她退身,垂眸:“谢皇上体恤。”

  天帝眉心一拧,原本兴致高昂不知为何便淡了下来,看了看她,说道:“凌儿此次带兵出征又大获全胜,朕很是高兴。”

  莲妃心里深深一震,墨玉串珠在指间收紧,带兵出征,不是单单的督察水利。所幸是胜了,却不知人怎样,有没有伤着,是不是疲累,什么时候能回来。千头万绪不言不说不问,仍旧垂眸:“恭喜皇上。”

  天帝站在面前等了一会儿,见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恢复了沉默,问道:“你就不问问儿子怎样,毫不关心?”

  莲妃静静说道:“皇上教子有方,不会差错。”

  “从领兵打仗到大婚立妃,这么多大事你都置若罔闻,”天帝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朕有时真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他是皇上的儿子。”莲妃的声音低而淡,如同这竹节香鼎中透出的烟,不待停留便逝了在了大殿深处。

  天帝垂首俯视着她,面上难以掩饰的显出一丝不豫:“抬起眼睛看着朕。”

  随着这不容抗拒的命令,莲妃优美的脖颈缓缓扬起,睫毛下淡淡眸光对上了天帝的视线。

  那双眼睛,如同雪峰轻雾下千万年深静的冰湖,几分清寒,几分明澈,带着幽冷远隔着缥缈。分明看着你,却遥远的让人迷失其中,以为一切只是入梦的错觉。

  天帝黑沉的目光将她深深紧住,久久揣摩,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朕为何要将凤家那个女孩指给凌儿?”

  “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莲妃道。

  天帝伸手一抬,将她慢慢离开的目光带回:“就因为她那双眼睛像极了你的,所有的女人,只有她和你一样,敢这样看着朕!她配得上凌儿。”

  莲妃目中平静:“皇上识人,断不会错。”

  天帝手下微微一紧,随即颓然松开,那丝不悦的神情慢慢的化做抹痛色哀伤,隐约而无力,“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同朕说话?”

  莲妃轻轻后退一步,俯身请罪:“皇上若不喜欢,臣妾可以改。”

  “莲儿。”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唤了她的乳名。

  灼灼之仙姿,皎皎于清波。

  因为这个名字,逆百官死谏册封莲妃,兴天下之精工修造寝殿,莲池宫中美焕绝伦雕满清莲,前庭后苑遍植芙蕖。

  刻痕深寂,寞然相伴流年,残荷已潇潇。

  这两个字,在她心头轻轻划过,极隐约的带出丝痛楚。

  “你恨了朕这么多年,连凌儿也一并疏远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天帝长叹一声,说道。

  “臣妾并不恨皇上。”莲妃淡淡道。

  “是吗?”天帝语中颇带了几分自嘲的讥诮。

  “是。”莲妃安静起身:“若恨过,也早已抵消了,臣妾只是不能忘。”

  天帝眉目突然一冷,不悦道:“你忘不了谁?”

  她看着天帝,竟对他转出一笑。

  尘封多少年的笑,有着太多的复杂纠缠,也无笑声,也无笑形,一径的暗着,“我忘不了你。”

  不是臣妾,而是我,不是皇上,而是你。

  我忘不了你。

  甲胄鲜明凌然于马上的大将军,抬手遮挡了跪服的羞辱,帅旗翻飞,蔽去漫天长沙。

  雄姿英发的少年郎,抬手拭去肝肠寸断离别的泪,俊然朗目,抚平愁绪万千。

  木槿花下,多情人,抬手搭上温暖的衣衫,神色轻柔,暖暖一笑。

  就是这一笑,俘虏了谁,迷惑了谁,沉醉了谁,或许终生都不能相忘。

  天帝浑身微震,伸手握住莲妃,“你都记得吗?多少年了,我以为你都忘了。”

  不是朕,是我,不是爱妃,是你。

  莲妃却轻轻的抽回了手,凝视着天帝双目道:“你叫我怎么忘?我的族人在你的铁骑精兵下家破人亡,我的兄弟非死即伤,我的父亲,在跪降后饮下你送来的毒药,柔然族已是苟延残喘,遭突厥大举围攻,你作壁上观按兵不救。”

  渺渺的柔情,铁血的心。

  何处的因由,此时的果。

  天帝的神情在她一字一句中冰冷,渐生悲戚:“原来你记得的是这些。”

  “只有这些吗?”莲妃神色凄迷,眸中覆上了一层水雾深浓,“你给我希望,却又亲手将我送到别的男人怀中,我认了,可你连他也不放过……”

  “住口!”天帝猛然怒喝:“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莲妃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我,那些丹药我都认得。”

  天帝容颜寒冷,而后缓缓说道:“你怎会不认得,那本就是你自柔然带来中原,亲手进献给先皇的。”

  一道清泪自莲妃面颊潸然滑落,她极凄惨的仰面,望向已陷入深黑的殿堂,道:“我是个罪人,我从一开始便想要他的命。但他对我那样好,我再下不了手,可你却令他沉迷于仙炼之术,频频服用丹药,他还能活吗?”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天帝语气越发冰寒。

  莲妃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越到了遥远的地方:“所以我们都活该受到惩罚。”

  长风微动,扬起宫帷淡影,穿过莲妃的长发,吹动白衣寂寥。

  香炉中点点明红燃到了最后,挣扎几下,灰飞烟灭。

  天帝的脸色便如这漫长的冬日,极深,极寒,更透着沉积不化的悲凉。

  死一般的沉默,大殿中静到了极至。

  昏暗中两人面对面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多少年的日子,对视的双目了无生机。

  唯有这里是心灵安宁之处,却也唯有这里,藏着惊涛骇浪。无力的哀凉生自心底,久久存留。

  很久以后,天帝终于开口说道:“你不是我,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屈于人下的感觉,就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要拱手送至别人怀中。我做了的事,从不后悔。”

  “便是后悔,又有何用?”莲妃淡淡说道:“此生已往,我每日诵念经文,或者可以为你我恕罪。”

  “你何必要自苦于我二人,也更苦了凌儿。”天帝说道。

  莲妃俯身下去:“臣妾恭送皇上。”

  天帝看着身前这抹淡淡的身影,夜色灰暗渐渐的失去了清晰,在殿前薰染上晦涩的浓重,长叹一声,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我今日是想来告诉你,凌儿是个很好的儿子,让朕极为放心。朕一直以来总觉得愧疚于他,不知现在是否弥补了一二,上一代的怨痛莫要再在他们身上牵连重演了。”

  莲妃柔弱的身姿一动未动,泪却早湿了衣襟。

  殿前,天幕如墨,月如钩。

  十二月壬申,上降御旨,晋莲池宫莲妃为贵妃,六宫之中,仅别于皇后一人之下。

  凌王军功显赫政绩卓然,母以子贵本无不妥之处,然朝中谏议大夫、左右拾遗等官员皆奏表谏言,非议激烈。

  北疆军营,大地冰封,飞雪处,万里疆域苍茫。

  夜天凌将那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恩旨和杜君述等人的密函置之于案,站在帐前放眼看向长风送雪的江山,薄笑清冷。


[97]  却说心事平戎策

  幽州位于天朝北疆边缘,东系涧水,西接勐山,南北两面多是平原,中有低山起伏,阔野长空,连绵不绝。

  北风过,苍茫茫枯原无尽,远带天际。

  万余人的玄甲精骑穿越勐山低岭出现在一带开阔的平川,马不停蹄急速行军,遥遥看去像是一刃长驱直入的剑锋,在半黄的山野间破出一道玄色锐利,将大地长长划开。

  当先两骑却是白马白袍,率先奔驰众骑之前,十数名近卫落在身后,分做两队如同鹰翼般展护左右,激起尘土飞扬。

  夜天凌自少年时便极爱这纵马疾驰的感觉,极速中抛却周遭一切,天地间仿佛空无一物,如登临绝顶,孤独而快意十足。

  风驰快如电掣,长风袭面高扬风氅,他冷峻的唇角不由微勾,冽似寒冰。

  眼边猛而扬过白裘一角,有人和他并驾齐驱毫不滞后。

  他心间蓦然生出丝新奇,那一瞬,原本涤荡着的寂傲似是突然同什么迎面碰撞,乍然飞散。从未有过的感觉,却莫名的舒畅。

  他收勒马缰,缓缓停下略事休息。

  卿尘在他一步之前停住,施施然转马回身,见他朗目星亮别有意味的看着自己,抬头笑问道:“怎么,有兴趣比比看?”

  眼前云骋长鬓压霜,她因方便身着了男儿骑装,轻裘胜雪意气从容,一双秋水清瞳深若点漆,顾盼间竟别有一种风流俊俏潇洒的美。

  夜天凌正打量她,突然听到这样一句,眼底划过有趣的神色:“你可知已有多少年天朝上下无人敢和本王比试骑术,更别说是女人。”

  卿尘在他身旁立马侧首,凤眸清扬:“所以她们都不是凤卿尘,更不是凌王妃。”

  夜天凌淡峻眼中清光微闪:“说的好!”

  “以前方那带湖水为终点。”卿尘手中银鞭前指,看了他一眼:“先到者胜。”

  随着夜天凌点头,卿尘已扬鞭打马,两人双骑化做白影银电飞纵飚出,疾如追风,快似闪电。

  卫长征同几个近卫不约而同的苦笑,立时随后追出。

  原以为有王妃在旁总会劝着,谁知竟是添柴加薪,一并纵马去了。幸而他们这些人的骑术早被凌王锤炼的炉火纯青,否则也不能追随左右这么多年。

  风驰云骋畅然飞驰,并羁齐头,几乎同时在湖岸前停步,溅起冷冷冰水碎扬,风过枯苇低弯下腰身,露出平境般的的水面倒映长天。

  分毫不差的距离勒马,卿尘却又意犹未尽小溜了一圈才回马,夜天凌伸手握住她拉倒身边,“别疯了,小心一会儿心口又疼。”

  卿尘扬起睫毛笑着瞥他,方才云骋快风驰便紧随其旁,云骋慢风驰便缓缰略收,前后竟只差指掌距离,单凭这控马的技巧,他便高明了不下数倍。

  她却故意说道:“还没分输赢呢。”

  夜天凌神色清朗,闲闲说道:“王妃厉害。”

  卿尘发巾一扬,微微撇嘴,横眉嗔道:“谁要你让了!”说罢自己却忍不住“扑哧”一笑。

  夜天凌不以为忤,目光在她的笑间一带,清隽的脸上是淡淡的轻松,说道:“照这速度,用不了多久便可到幽州。”

  卿尘点头,纵目看察四野:“幽州这地势,真难为十一竟能在此挡下虞呈叛军。”

  “是以要尽快收复合州,合州凭祁门关天险,乃幽州以南各处的天然屏障。”夜天凌遥望平川,眼中隐有一丝深思的痕迹。

  卿尘忍不住叹道:“只可惜守将投敌,合州轻易便落入叛军手中,恐怕失之易,得之难。”

  “无防。”夜天凌神色沉定:“这世上没有攻不下的城。”说话间目光自远处收回,转身问道:“累不累?”

  卿尘摇头:“不累,下一程比比看谁先到幽州城怎样?”她俏皮的笑着。

  夜天凌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前方轻尘飞扬,忽有先锋兵飞骑来报:“王爷,前方探报,虞呈叛军轻骑偷袭幽州被守军阻截,现下双方短兵相接,正在交战!”

  “所在何处?”

  “城西二十里白马河。”

  “地图。”

  身后侍卫立刻将四境军机图就地展开,夜天凌翻身下马略一察看,问道:“我方何人领兵?”

  “澈王爷亲自带兵阻击。”

  “兵力如何?”

  “各在五到七千之间。”

  “传令。”夜天凌战袍一扬:“全速行军,抄白马河西夹击叛军,若见虞呈生擒活捉!长征,率四营兵士护送王妃先入幽州城,不得有失。”

  “得令!”将士们领命声中,卿尘对他深深一望:“一切小心。”

  夜天凌微微点头:“先入城等我。”

  “嗯。”卿尘唇角带笑,目送他翻身上马,率军而去。

  四千士兵待命在侧,她突然微拧了眉,旋即又轻笑出声。夜天凌此战练兵以聚士气,却也必是雷霆一击,今日虞呈怕要遭殃,她扭看向卫长征:“这一仗不能去,少了你们立功的机会。”

  卫长征俊朗面容露出一笑:“各司所职并无区别,但凡王爷吩咐下来就必有道理,无论何事长征都会尽心去办。”

  或者是跟在夜天凌身边久了,卫长征虽年轻却行事极为沉稳。

  卿尘暗中观察夜天凌身边诸将,夏步锋勇猛,南宫竞多才,史仲侯犀锐,唐初善谋,而卫长征便胜在这个稳字,他名义上不过是区区近卫统领,实际上却是夜天凌心腹之将,深得信任。

  “走吧。”她收敛思绪回身上马,一边笑说:“若是他们仗都打完了我们还未到幽州,就丢人了。”微一带马,率先驰出,四千将士随她往幽州奔去。

  澈王大军驻扎于幽州城北,卿尘等人过幽州城不停,直奔军营。

  营中将士同凌王部将一向相熟,留守副将闻报出迎,却见玄甲军中多了个眉清目秀的人物。

  白衣轻裘翩若惊鸿,神情静,静中明光焕发,风骨傲,傲中沉定从容。不着甲胄不携刀剑,纵马率于玄甲军之前,淡然清隽,甚至稍带些冷冽,然就是这分冷冽中有什么令人极其熟悉的东西,镇定在军前不动声色穿透人心,使整个玄甲军与凌王在时丝毫无异。

  凌王妃随军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那领先的左副将柴项对卫长征打了个询问的眼色,卫长征俯身说了句,柴项神情一震看向卿尘,卿尘颔首微笑。

  柴项知晓分寸,亦不多礼,即刻安排驻军扎营。方安置停当,便有侍卫来报凌王、澈王已领兵回军。

  卿尘远远见夜天凌同十一并骑回来,身后将士井然有序,略带着些气血昂扬兴致勃然,显然是得胜而归。

  十一一身戎装轻甲,外披绛紫战袍,挺拔身形倜傥俊朗,待到近前,打量她笑道:“哪里来的俏公子,怎么我都不认识?”

  数月未见心中着实挂念,卿尘亦笑着望他,闻言凤眸微挑,马上潇洒作揖:“在下见过澈王爷。”

  十一扬眉长笑:“大战归来有美相迎,人生快哉!”

  卿尘刚要反驳,突然目光落在他左臂。长风翻飞处带起战袍,下面的甲胄之上竟有血迹,眉梢弧度尚未扬起便蹙拢:“可是受伤了?”

  “不妨事。”十一轻描淡写道:“不过一时疏忽,那虞呈倒聪明,竟让他走脱了!”

  夜天凌对十一道:“去让卿尘替你看看,这里有我。”

  十一点头:“四哥来了我便轻松了。”笑着下马入了营帐,军中事务尽数丢给夜天凌处置。

  命人将帐中火盆添旺,卿尘小心帮十一解了战袍,一见之下便皱眉:“再深几分便见骨了,流了这么多血定是伤着以后还逞强。”

  十一未受伤的手撑在军案上,闭目养了养神,睁开眼睛依旧是明朗带笑:“身为主帅,便是这条臂膀废了也不能露怯。”

  卿尘边替他重新清理伤口,边轻声埋怨:“你是皇子王爷,何必这么拼命?”

  十一道:“军中一视同仁,只有将士兄弟没有皇子王爷。”

  “倒不愧自少便跟着四哥,说话口气都一样。”卿尘无奈。

  淡淡清凉将伤口火辣辣的疼驱退几分,药汁的清香盈于身边,十一笑说:“还是你这伤药灵。”

  “走前不是给你带了吗?”

  “赏给受伤的将士了。”十一随意道。

  卿尘知道他便是这般性子,也没办法,取来绷带敷药包扎,突然看到他肩头一道淡淡的伤痕,随口道:“这是以前的旧伤。”

  十一侧头看去:“也是你上的药,只不过那时候可没现在这么轻柔。”

  卿尘不怀好意的将绑带一紧,十一“哎呀”一声,满脸苦笑:“女子……小人!”

  卿尘挑着眉道:“不怕受伤就别喊疼,澈王爷现在会生灶火了?”

  十一抚着伤口,俊朗的眸子往她身上一带,突然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他抬起胳膊活动一下,寻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案前:“我不会生灶火,却总比有人不仅不会生火烧饭,还不知家里有什么没什么,进屋被自制的蛇酒吓着,出门找不到回路,甚至自己住什么山,在哪一州哪一郡也不清楚,要好的多。”

  他长长说了一通,卿尘微怔,眸底轻波,淡淡半垂眼帘,薄露笑意。

  原来有这么多破绽,看十一平日随意率性,其实事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清楚明白。他的敏锐洞察总是淡在那无处不在的潇洒中,只有少数极亲近的人看得到。

  十一眼光扫至她身前,黑亮而带着点儿笑谑:“四嫂,你在那竹屋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卿尘抬手将药瓶丢去,他侧身避开一手接住,放声大笑。

  卿尘将睫毛一扬,迎着他明朗的注视带出流光一转,随即眼眸弯弯的笑着:“你怎么就没有想过我会是什么人的安排?”

  “想过,”十一坦然作答:“但你不是。”

  卿尘眉目一静,神思微微游离,似是想到了极远的地方,她突然心满意足的叹口气,淡淡说道:“算你赌对了,我谁都不是,只是你面前的我。”

  彼此看着,俩人同时一笑。

  十一并无追问下去的意思,接过她递来的伤药,笑着在手中掂了掂。

  卿尘取水给他,刚刚起身却身形一顿,抬手抚上胸口。

  十一见她脸色突然苍白,忙伸手扶她:“怎么了?”

  她缓缓摇头,心口突然袭来阵闷痛,一时间说不出话。她靠着十一的搀扶慢慢坐下,自怀中取出个白色玉瓶,将里面的药服下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微微抬头,见十一剑眉紧锁,满是担忧的看着她,问道:“还是那病症?”

  她淡然一笑:“已经习惯了。”

  十一道:“定是这些日子随军奔波累着了。”

  “没有。”她立刻否认。

  “不必瞒我,”十一道:“四哥的玄甲军我再清楚不过,没有多少人吃得消,何况你这身子。其实我早便想说,你跟来军中太辛苦了。”

  她沉默一会儿:“别告诉四哥,一路上他已经很迁就我了,我不想拖累他,但我一定要来,这时候我要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便在他身边一天。”

  十一眉头不由得一皱:“这话说的叫人心里不自在,像是……”他顿住不言。

  卿尘眉梢微微一带似笑,苍白里透着明澈,将他未说完的话说出来:“有今日没来日,所以有一日便紧看着一日。”

  十一抬手止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天下名医良药总能找来,宫中还有御医,待回天都好生调养,怎么还有治不好?”

  卿尘扬唇笑了,抬头看着帐顶半晌,清静的眸光落在十一眼中:“你和四哥一样,总不把我当成大夫,其实我不比这天下任何大夫差,这病,在这里治不好。此话我只告诉你,你该信我。”

  十一只觉得面对她的平静心中莫名的沉闷,他清楚自相识起她说出的话便从不曾有欺瞒,许久才问道:“四哥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病难医,但这些我没对他说过。”卿尘答道。

  十一突然在她刚才的话中想起什么:“你说在这里治不好,那是有治的好的地方?”

  卿尘眸色极深极远,始终安然的笑着:“有,但我不会去。”

  “为什么?”

  “如果要冒着再也不能见的风险,那和不治并无区别。”卿尘淡淡道。

  “卿尘。”十一十分不解的道:“你在和我打什么哑谜?”

  “十一。”卿尘喊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答应过我三件事,你说过无论何事都可以。”

  十一英气的脸上透出郑重,将向来倜傥的笑冲淡:“我说过的是只要是你托的事,我一定尽力做到。”

  卿尘平静的看定他的眼睛,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便把他托付给你了。不管他要做什么,也不管是对是错,请你在他难的时候帮着他,在他危险的时候护着他。”

  十一眼中那丝深黑的明锐被苦笑一掠而过:“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个‘如果’,他还能活吗?”

  卿尘压着衣襟的手微微一紧:“能,他比任何人都坚强。”

  十一叹了口气:“四哥与我是长兄如父,亦师亦友,这些你不说我也会做,换成四哥对我,也会如此。”

  “那我便放心了。”卿尘道唇边勾起笑容。

  “但我担心。”十一道。

  “嗯?”

  “你最好是给我保证没有那个如果,否则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十一认真说道:“四哥无情,是因他不轻易动情,你比我更清楚。那种痛苦,你叫我怎么帮他替他?”

  “我会的。”卿尘微微扬头,眼中透出潜静的坚韧:“我也答应你。”

  十一向她伸出一只手,两人在半空击掌为誓。

  过了会儿,卿尘笑着说道:“这病虽不能痊愈,但也不会轻易致命,调理的好一样会长命百岁,你也放心,我毕竟是个不错的大夫。”

  十一靠在案上闭目,神情略有些疲累,再睁开眼睛,对卿尘道:“你心里害怕。”

  卿尘闻言笑容一窒,十一坦亮的目光直看到她心底,将她看得透彻。她深吸一口气,静静道:“知我者,十一。”

  情到深处即生忧怖,她确实是怕,却不是怕生命的消亡。

  这种怕,无处可说无法可说,悄无声响的盘踞在一处,似有似无,她往心底深埋着不去想,不去想便当没有,却被十一一眼看出。

  “卿尘,很久前你心里就存了不止一份的担忧,你可记得我和你说过,莫为明日事愁。”十一说道:“你只要相信你看定的人,也相信你自己,就足够了。”

  看着眼前和往日略有不同的十一,卿尘报以清湛的微笑。

  可以在一个人面前不必顾虑和遮掩,包括一切情绪的起伏,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她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一个春夏秋冬日升月落都不会改变,有夜天凌,有十一,她知足。

  “你们都好,我便无忧亦无怖。”她低声说道。

  十一脸上浮起既往俊朗的笑容:“对了,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卿尘问道。

  十一自案前取出个小锦袋,交给卿尘,卿尘打开一看,惊讶的抬头:“你从哪儿弄来的?”

  托在她掌心的是一道小巧的绿幽灵串珠,清透的水晶体中生长着神秘的暗绿色的花纹,相得益彰,幽雅的美丽着。

  第七道玲珑水晶,卿尘白皙的手指轻轻握起,指尖触到水晶冰凉的温度。

  “听四哥说你喜欢这些串珠,收集了不少,偶尔得到便给你留着了。”十一道。

  卿尘月眉淡扬,低声笑道:“若是让四哥知道你给我这个,怕是要怪你。”

  “嗯?”十一奇怪。

  “什么事背着我呢?”随着清淡的声音,营帐被挑开,夜天凌进来正听到卿尘的话。

  卿尘将那串珠一握,往身后一藏,巧笑嫣然:“保密!”

  夜天凌眼光掠过她眸底轻轻一停,她不说他便不问,只自己抬手倒了杯茶,不慌不忙坐下来。

  终于是卿尘忍不住:“你怎么不问十一给了我什么?”

  夜天凌中指轻动弹上茶盏,淡淡说道:“过会儿把你们俩个分开审,才知道说的是不是一致。”

  卿尘撑不住笑了,十一亦笑道:“我看还是招了吧,倘被带到神机营去审那可吃不消。”

  卿尘便将那串珠拿出来,夜天凌幽黑如墨的瞳孔微微一敛,薄唇轻抿,意味深长的瞥了卿尘一眼,却只说到:“很漂亮。”

  十一对夜天凌心情神色再熟悉不过,立时知道这串珠关系着什么,而且是四哥颇为在意的事情,一种隐而不发故意淡去的在意,不提不说却放在心底的在意。

  卿尘不待他问,便说道:“东西我笑纳了,事情便有时间让四哥慢慢说给你听,到时候方才你问我的也就明白了。”

  夜天凌看看十一:“改日再说此事,只要届时你不大惊小怪。虞呈今日虽侥幸逃脱,但损兵折将也够他消受。”

  十一听谈到军务,便略收起了漫不在乎的神情:“仗虽是胜仗,但虞呈六千精锐骑兵险些全军覆没,以后要引他出战便难了。我此次是费了不少功夫把他诱来,他们似是想用拖延的法子。何况虞呈此人原本便谨慎多疑,现在既知玄甲军也到了幽州,怕是更不会轻易出战了。”

  将西路大军拖在此处,中军过了临安关便失了呼应。

  兴兵之事拖的越久,军政经济皆生疲惫,天下人心便越乱,人心不定,必生新乱,如此下去步步将入艰难。

  但于叛军,却是恨不得四境皆兵灾祸迭起,就此动摇夜氏王朝百年统治。

  夜天凌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扣,陷入深思,稍后道:“虞夙生有两子,长子虞呈率西路叛军,次子虞项可是随他在燕州?”

  “对。”十一道:“听闻二子素来不和,虞夙自不会将他们放在一处。”

  “不和便好。”夜天凌神情肃淡:“不防派人散发消息,便说虞呈率军久无功绩,虞夙欲以次子虞项取代西路指挥权。”

  “逼迫虞呈急于建功,引他出兵。”十一接着说道:“这消息最好是从燕州那边过来。”

  “便让左先生设法成就此事。”夜天凌突然想起什么事,淡淡一笑:“你这几日将柴项闷的可以。”

  平业将军柴项乃是十一军中一员骁将,近几总不能率兵出战,着实郁闷的无法可施,几乎每日都来请战,却都被十一轻描淡写的打发回去。

  十一呵呵一笑:“他胸中那股气憋到这份上,届时定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我自有重用他之处。”

  卿尘这边将墨渍微干的一张纸递来,一边调侃十一:“可怜柴项不知道有大功在前等着,还得再苦闷几日。”

  夜天凌一眼扫过,道:“便是这个意思。”

  是拟了给左原孙的书信,卿尘见都无异议,再提笔写了几个字,取出一枚小印蘸了朱红印泥清晰的压在下方。

  十一看她纤细的手指收笔执印,觉得整个军营里肃杀的铁血气氛都在她举手投足中慢慢沉缓着,稳而不戾,静而不躁,本来因战事而飞浮的心就这么沉定下来,恢复了清宁。他静了会儿,不禁叹说:“改日我也娶个这样的王妃,才不输给四哥。”

  卿尘微笑,白玉般的脸上若隐若现安静的温柔,夜天凌抬眼看十一:“天都还有人等着你大婚呢。”

  十一愕然失色,卿尘不仅莞尔,极狭促的笑着,十一狠狠瞪她一眼,郁闷。


[98]  不意长风送雪飘

  出了十一的营帐,有军将前来禀报事务,夜天凌便站在营前略做交待。

  卿尘静静立在他身旁,握着那绿幽灵串珠举目望向已然灰沉的天际。

  落日低远,在幽州军营起伏的原野间暗入西山,傍晚的长空下大地模糊了轮廓,一种昏黄的空旷弥漫其间,显出遥远的苍凉。

  北风萧索,她的目光追随着长野落日微微有些恍惚,收回来落在手中的串珠之上,她一颗颗拈着那冰凉的珠子,若有所思。突然手边一紧,袖袍下夜天凌握着她的手不轻不重的加大了力道,叫她觉得微微有些疼,却拉回了游离的心神。

  抬眼看去,夜天凌依然在和副将说着什么,神情清淡目不斜视,唇角微微抿成一道薄锐的线条,暮色下看起来却异常鲜明。他似乎有意用这种方式打断她独自思想的空间,提醒她或者亦有些强迫的意味,要她将心思收拢至他处。

  一丝浅笑不期然覆过容颜,卿尘便将目光流连在他的侧脸,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眼底轻微的一动,事情也差不多交待清楚,副将行礼退了下去。

  夜天凌转身,握着卿尘的手放开,却揽上她的腰间,目光审视她的眉眼慢慢落到了她手中的串珠上,停住。

  营帐四周已燃起了篝火,水晶的通透在火的妖冶里闪过光泽,映在夜天凌深寂的眼中,他似乎看了那串珠很久,才用伸手从她指间挑起,淡淡问道:“你还是想要这些玲珑串珠?”

  冷风吹起发丝,卿尘的笑在火光下微微有些魅惑:“很漂亮,不是吗,你刚刚也这样说。”

  夜天凌抬头望向已经黑下来的夜幕,深眸入夜无垠,再没有说话,只是挽她往他们休息的营帐走去。

  进了营帐他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直到卿尘忍不住问他:“四哥,你不喜欢?”

  夜天凌静静的看着她一会儿:“你想回去吗?”

  卿尘眉梢往鬓角轻轻掠去,一双凤目便挑了起来:“如果……你欺负了我,我便回去。”

  夜天凌眉目不动的清冷,却望穿她的眼睛透入她心间,慢慢说道:“那么这些东西你永远也不会用到。”

  “谁知道呢?”卿尘神情带笑:“听说男人都不可靠,誓言更不可靠。”

  夜天凌终于紧起了剑眉,沉声道:“我不会给你机会。”

  隐含着温柔含义的话被他用如此霸道的语气说出来,卿尘眉眼一带流出妩媚的笑,她轻轻靠上他的臂弯,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笑的肩头轻颤。可是真的也很累了,想说的话都随着逐渐模糊的意识变得轻淡,夜天凌低头深深的看着她,手指轻柔掠过她温凉的发丝,她枕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一夜北风轻,小雪点点飘了半宿,细盐般洒落冬草荒原,不意给严寒下的萧索添了几分别样的颜色晶莹。

  翌日天空意犹未尽的低云暗压,风过后扬扬洒洒卷起夜间积下的薄雪,偶尔一紧,打在衣袍上似是能听到细微的破碎声音。

  十一立在右军营帐不远处,好整以暇的看着前方。

  因臂上有伤并未穿战甲,他只着了件玄色紧身窄袖武士服,腰间紫鞘长剑嵌了冰雪的寒凉安静的置于一侧,远远看去,他人便像一把明锐的剑,英挺而犀利。

  三军左都运使许封押送的粮草辎重卯时便已抵达,正源源不绝的送入大营,车马长行肃然有序。

  行军打仗粮草向来是重中之重,身为主帅自不容忽视,必要亲自到场加以巡查。然而如同既往,他脸上很少见所谓主帅应有的凝重,调兵遣将军马筹略都在那轻松的笑意间,不经意却无处不在,明朗中长驱直入。

  此时他也只闲立在一旁,目光穿过营中猎猎招展的军旗落在极远的云层之端,与其说他在思量什么,不如说他在欣赏平野带雪的冬景。北方入冬日益寒冷,他偶尔呼气,眼前凝出一片白白的雾色。

  冰冷的空气使人头脑越发清醒,他扬唇一笑,这场战事顺利的在眼前扩展,得心应手。他毫不怀疑最终的结果,并享受着走向这结果的过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的眼睛似是看透到离此不过几十里的敌方军营,少年豪情让他俊朗中时时带着意气风发的神情。

  不过须臾,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起初并未在意,但来人一直走至他的近旁未停,他心底微动突然回身看去,倒将那人吓了一跳。

  卿尘臂上搭着件貂氅站在身后,微微吸气后毫不客气的抱怨:“吓死人了!”

  十一顿时哭笑不得,但看着她显然不打算讲道理的神情只好说道:“这么说是我该道歉?”

  “那是。”卿尘说道,将貂氅递给他:“到处找你都不见,你不在营帐歇息怎么自己站在这里,还不许近卫跟随?”

  十一顺手接过她递来的貂氅,却没有披上也不答她的话,目光往她眼底一落,将手一伸:“还我。”

  “什么?”卿尘不解相问,但她心思灵细,随即便领悟了他的意思,将手腕上的串珠在他眼前一晃,立刻躲到身后:“送了人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

  十一剑眉一拧:“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能给你。”

  卿尘调侃道:“堂堂王爷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十一眼看着身前白衣翩然下清奇的女子,薄薄的雪色深处莽原连天,风过雪动,忽尔竟有种遥远的感觉,想起夜天凌所说的离奇的事情,眸色深了几分:“平白给四哥添堵,快些还我。”

  “是吗。”卿尘漫不在乎的看他,手在身后把玩那串珠。

  “你说呢?”十一朗目深亮瞪她一眼,却在看到她原本幽宁的眼底一掠而过那灵黠笑意时,终于耐不住笑了。

  清扬的笑声在似是破开寒冬的初雪轻轻荡在俩人之间,卿尘觉得大概只有在十一面前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的笑,一时间极为开心。却突然见他原本同样蕴着笑意的眼底一凝,投过她的肩头看往她身后,上扬的唇角骤然停住,随之而来的是明显的诧异和眉心蹙起。

  她顺着十一的眼光回头看去,十一出声喝道:“郑召!带你身边士卒过来!”声音极为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满。卿尘甚是困惑,很少听到十一这样呵斥帐下诸将。

  不远处刚刚经过的两人闻言停住,其中一个身着参将服色的军士抬头往这边看来,显然面露犹豫之色,但仍无法抗命的立刻来到近前。

  “末将参见澈王爷!”两名将士一前一后行礼。

  十一并未命郑召起身,扫视他一眼目光落在其后那名士兵身上,声音微冷如掺了眼前的薄雪:“你抬起头来。”

  那士兵周身不易察觉的一颤,反而下意识的将头更低。

  卿尘心间顿时浮上如云疑惑,凝神打量那士兵。

  因深深的低着头,穿着的军服铠甲将他的模样遮去大半,看不确切,但卿尘的眼光掠过他的双手时停住,长眉淡淡一拢,眸底微波。

  那是一双小巧的手,指甲修长而有光泽,肌肤细嫩柔滑,交叠在黑色的军甲上显得异常白皙,像是陈列着一件美丽的艺术品,此时手指下意识的攥紧了军服的皮革,因用力隐隐透出玫瑰样的血色。

  “本王让你抬起头来!”十一加重了语气,在他淡去素来的潇洒而认真的时候,那种属于皇族的天生的贵气威严便显露出来,不可抗拒。

  那士兵迟疑片刻,终于慢慢的抬头看过来。

  卿尘淡静的看向那张过于清秀的脸,心底却着实一惊,这人既不陌生也算不上熟悉,正是殷家长女,皇后内亲,湛王的表妹殷采倩。

  十一面色一沉,剑眉飞扬,喝问郑召:“这是怎么回事儿?!”

  郑召慌忙俯身谢罪:“末将……这……这……”

  不知该如何措词的解释被殷采倩打断:“是我逼他帮我隐瞒的,与他无关。”

  说不清是惊是怒,十一猛的扫视她:“军营重地岂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

  殷采倩却也将柳眉一剔:“本也没想来你西路军营,我是要去找七哥!”

  “七哥中军难道不是军营?”十一冷声道:“郑召,你竟敢任女子扮作士兵私自滞留军中,该当何罪!”

  这郑召亦是天都贵胄之子,常与殷采倩等仕族女子相邀游猎,自来相熟。殷采倩娇美明艳俏丽活泼,早是他们这些王孙公子追求的对象,此次乔装改扮偷偷混在粮草军中被其发现,原本也想即刻送她回天都,但经不过她软硬兼施的请求,竟帮她一路蒙混至此。

  殷家因急于笼络苏氏阀门,一心欲使长女联姻。殷采倩对此事坚决不从,尽日和父亲争闹,知道终有一日违拗不过,竟索性来了个一走了之。溜出天都本想去湛王军中,天高地远也不会被父亲发现,谁知阴错阳差混入了西路的粮草大军。

  郑召知道此事再隐瞒不下去:“末将知罪,请王爷责罚。”

  “杖责五十军棍,就地执行!”十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冷的声音,仿佛将这严寒风雪深冻,没有丝毫温度。

  夜天凌带着数名将士不知何时到来,郑召暗自叫苦,此事在澈王手里或还有商量的余地,然以凌王治军的手段,今日算是撞上了冰山剑锋。

  卿尘看了夜天凌一眼,并未作声,十一面色未霁,犹带怒色。

  玄甲军侍卫一声应命,就地行刑。

  殷采倩看到夜天凌本来心中溢出一阵惊喜,此时却大惊失色,尚未成形的喜悦在冷冷的话语间支离破碎,北风料峭。

  夜天凌只漠然的看着郑召,未向她带过一丝余光,挺拔身形衬在玄色铠甲下格外凌厉,几乎叫人不敢逼视。薄唇锋刃如刀,寒意十足的锐于清峻的脸上,形成一道不能逾越的屏障,冷然而无情。

  战甲摩擦的声音伴着军棍闷响将她自一瞬间的冰封中惊醒,刑杖已动。

  “住手!”她往前一拦,挡在郑召身旁:“此事不能怪他!”

  刑杖在离她身子半寸处生生收势,玄甲侍卫目视夜天凌,等待他的指示。

  夜天凌面无表情,那道娇俏身影撞入眼帘,未在他眸底的深冷投下丝毫波动,仿佛根本不见她的存在。

  唇间微动,夜天凌一声命令即将出口,三军左都运使许封闻讯匆匆赶来,至前行下军礼:“末将参见两位王爷!”

  十一此时已恢复了如常神情,眸中隐忍不豫,此事由夜天凌来处理自然更合适。

  卿尘对他挑挑眉梢,半安慰半戏谑的神情,十一剑眉一动,同样无奈中带着三分调侃意味看回去,俩人居然在对视间漾出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夜天凌淡淡看了看许封:“你可知发生何事?”

  许封往殷采倩处一瞥,眉头紧皱:“末将刚刚得知。”

  “该当如何?”

  “末将自当受罚。”

  “为何领罚?”

  “驭下不严,部属触犯军法,领将当负其责。”

  “好,本王着你同领五十军棍,可有怨言?”

  “并无怨言。”

  说话间许封扶右膝叩首,自己将铠甲解下,露出脊背坦然准备受刑。

  夜天的目光此时才带往殷采倩处,但只漠然说了句:“继续。”

  “慢着!”殷采倩以手撑住军棍,倔强说道:“要打连我一起打!”

  天空阴云欲坠,厚厚的灰暗压下大地,凛冽风起燎原而过,细微的冰粒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或许很快便会有一场大雪。

  她听到夜天凌更胜冰雪的冷然声音:“你当本王不会?”

  玄色披风迎风高起,在她面前一闪而过,殷采倩突然记起了那日禁宫校场中,夜天凌傲立于马上俯视败于手下狼狈不堪的内廷卫。

  隔着琉璃宫影,琼宇飞阁,她以轻绢罗帕掩着红唇,远远的在金灿阳光下注视那个桀骜不驯的身影,赞叹而惊喜。只觉得他是每个少女梦想中的天神似的人物,崇拜和倾慕之情令她忽略了他眼中的凌厉。

  身边每一个女子都神采飞扬的谈论着那日凌王的风神,那一晚她扑在锦绣软衾间暗暗思量,来日自己所托的良人,就要如此的英雄非凡,令所有人折服。

  此时她带着几分突如其来的迷惑抬头,那个人便在眼前。

  她曾在梦中无数次细细描摹的清淡身影在玄袍之下透出沉冷威严,越发使他整个人冽如冰峰,而记忆中那种如影随形,总叫人有些心疼的孤寂此时被不怒而威的肃峻所取代,和想像中全然不同。

  近在咫尺,远似天涯。

  但她仍坚持护在郑召身前:“凭什么这么重的责罚他!”

  “军中私留女子,依律责五十军棍,除三月俸饷。”夜天凌给她明白。

  “那他便是因我而受罚,我不能坐视不管!”殷采倩说道:“要怎样你便免他惩罚?”

  “军法如山。”夜天凌扔出了简短的四个字,挥手。

  殷采倩还要再争,一道惊电般的眼神自夜天凌抬眸间掠来,她猛然被那幽深底处极锐的犀利震慑,暗云压城的锋芒,不动声色却令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遑论再言。

  卿尘瞬目轻叹,她知道夜天凌终于动气了,即便那怒色只在他眸心一掠,她不喜欢看。

  眼前这般形势,恐怕得下令将人拖开方能贯彻军法。她眼波往夜天凌处微微一抬,却见他正将目光投来,她一笑,硬要士兵把殷家大小姐架开的话,传到殷皇后耳中怕不妥当。

  会意的将眉梢轻挑,她上前拉开殷采倩:“别再胡闹,这是在军中。”

  殷采倩反身质问道:“你也是女子,为何便能在军中?”

  卿尘声音清和,淡淡道:“我是奉旨随军。”

  身后军棍落下,声音干脆,毫不容情。

  殷采倩大急,无心同卿尘分辨转身欲拦,但手被紧紧握住,不大不小的力道,让她挣脱不开。

  面前那双眼睛潜静中微微的清锐透入心间,她听到卿尘低声说了句:“你没听说过四爷治军无情?若再闹下去,这五十军棍怕要变做一百,届时生死难说。”

  她闻声停止挣扎,迟疑的往夜天凌处看去,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容冷如严冬,怜悯或是宽纵丝毫不可能显现其上。

  面对着这份冷酷,除了顺从,分明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她不是没有见过凌王治军。

  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处,郑召和许封两人背上从白变红由青生紫,而至皮开肉绽飞溅鲜血,滴在衰草薄雪之上灼人眼目。

  她何时见过如此血肉横飞的景象,惊怒并且惧怕,更掺杂了无力的不甘,顿时眼中泪水圈转,双睫落拢扭头一避,断珠般落了下来,却狠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而卿尘面对军中刑罚,却似毫不动容。

  五十军棍很快打完,许封同郑召咬牙俯身:“谢王爷责教。”

  “扶他二人回帐上药看治。”夜天凌淡淡命令道:“长征,调派人手,明日送她回京。”说罢拂衣率众而去,根本不给人半息反驳的机会。

  十一冷看着殷采倩顿足落泪,卿尘对他静静一笑,悄悄挥手,他面上不悦之色稍霁,“交给你了。”亦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