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30

十四夜: 醉玲珑 77 - 89

[77]  落花流水两心间

  待礼部仪官唱到:入洞房!卿尘随着那道灿彩红绫往前走去,耳边突然依稀听到一声通报:七爷到!

  便一停的功夫,一个温雅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立刻便到了堂中:“四哥今日大喜,也不请我们看看新娘子的花容月貌?”

  声音淡朗,说的欢娱轻笑,给这婚典中更添了一阵热闹。

  卿尘心中微紧,怀滦赈灾连着楸、荥两江春汛疏治,夜天湛奉命监察,天帝并没有旨意召他回京。

  除了十一俩兄弟知情,还少有人听闻之前湛王请旨赐婚之事,只道夜天湛是特地自怀滦赶回来贺喜,是以来的晚了。

  在堂的都是皇族亲贵,平日里往来甚密,立时便一呼百应,闹着请看新娘。

  夜天凌清冷的眸子往众人身上一带,不见波澜。

  卿尘感到他回身过来,手扶在自己腰间微停顿了下,她敛眉,柔唇淡挑勾出抹轻盈的微笑,一杆镶金乌木秤将喜帕轻轻挑开,那笑便如同琼宇天光落在了众人眼底。

  喜堂中的哄闹突然便一静,卿尘大方抬眸,那两痕秋水柔光潋滟的动了动,映着凤冠霞帔妩媚明丽,从容中带着温婉,矜持里透着隽秀,如一朵娉婷清兰,几乎要摄了人的心魂去。

  而这清眸似水却只落向了一人,夜天凌薄唇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亦看着她。

  相对凝望,全不知身前还有一人已痴到了骨子里。

  逆旨回京只为这一眼,夜天湛定定看着轻彩娇红中的卿尘,广袖翟衣上对襟勾金丝缀彩锦鸡图案红的夺目,如同利剑,猝没心房。

  面上温文如玉的笑掩了锥心之痛,夜天湛起手斟酒,举杯勉强笑说:“我来的匆忙没备下贺礼,便敬……便敬……四嫂一杯酒,恭祝喜乐福宁,安康永伴。”

  这一声四嫂,一盏喜酒,斩不断理还乱。

  卿尘看着夜天湛递来的酒,眸子微抬,清澈里映出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

  总有一日,你会把我当我。

  曾几何时,已忘却了李唐。纠错爱恨,繁华一梦,今宵酒醒。然而那双俊朗如斯的眼眸,却也印在了心中,从此不能相忘。

  当着满堂众人卿尘不想亦不能拒绝这杯酒,静垂的鸾红广袖微动,便要抬手。

  突然身边伸来一只手在她之前将酒杯接过:“多谢七弟,这杯不防由我代饮了。”夜天凌淡淡说着,将那酒抬头饮尽,照杯一亮。

  夜天湛深深望来,笑容下复杂、隐忍、不甘、痛楚种种神情交织,扬头饮酒时宽袖遮下,尽数随这辣辣烈酒呛喉入腹抑回了心底。

  酒入愁肠,深底里烧心的痛。

  亲贵之中,九皇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堂前,脸上突然逸出一抹妖魅冷笑,细眸轻娆上挑,也端杯道:“大喜的日子,不如咱们也敬四嫂一杯如何?”兄弟闹喜堂,这在行礼的时候也不是稀罕事,年轻的皇族子弟便有人跟着起哄闹酒,纷纷往这边围来。

  夜天凌眸底深沉,掠过一丝冷然神情,十一早觉到那微妙气氛,方要设法阻挡。却见夜天湛剑眉一挑,回身一笑,抬手揽住九皇子挡下众人,俊朗笑容中带着几分薄醉:“还是咱们兄弟先饮几杯的好,莫要误了新人吉时,稍后再敬四哥不晚!九弟,你说可是?”

  晴眸望去隐着丝微锐,仍是那翩翩儒雅,玉树临风的湛王。

  卿尘静静的望着夜天湛。九皇子眼中魅光一动,意味深长的笑道:“七哥说的也有理。”倒也没再纠缠下去。

  礼部仪官正怕这皇子们闹起喜堂来不好收拾,见机忙再高喝:“入洞房!”

  喜帕再度覆盖了卿尘秀颜,夜天凌却将红绫微收,伸手握住她的手往新房走去。卿尘知道他是怕自己不愉,丝丝柔情悄然盈绕,暖入了心底。

  龙凤花烛高照,一室的流光溢彩。

  卿尘随夜天凌入了新房,几个侍女托着金盘上前,好命妇说着吉利话将五色花果撒入喜床帐内屋角各处,红枣、栗子、桂圆、莲子、花生圆圆的滚动着喜气,藏入了各个角落。

  待到安床过后,喜娘便请王爷王妃在喜床上坐下,将俩人衣角牢牢打了个结,紫玉盘捧上如意秤,夜天凌伸手接过,持稳的将那道喜帕挑开,再放回盘中。

  白夫人看着新王妃轻赞了声,红妆粉黛,只周身那潜定的书卷气,淡然而幽静,清隽而高洁,便叫人形容不出她的美。再看自家王爷,朗目含星,一身叫人仰视的俊冷潇洒,在这红烛下更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柔情,这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纵已看过千回万回,夜天凌仍醉在那一瞬的抬眸中。

  红烛微动,似是带出了流光四射的美,伴着若有若无的幽兰清香笼了卿尘周身,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珠钗凤冠的华艳都不及那双眼睛,如秋水,如淡波,如清月,波光粼粼里带着点点温柔和羞涩,自微颤的长睫下看向他。极静的,极轻的,似是一触便濛濛化了开去,然那微藏在水色清光后的灵动狡黠便这么一带,偏偏勾起心中深深涟漪,漾的人心口震荡。

  碧瑶满心欢喜的托来合卺酒,夜天凌伸手取过那成双的冰纹白玉杯,递给卿尘一只。

  一道红丝绾做永结同心,缠住晶莹杯脚。

  纤细如,却牢牢牵扯丝丝柔韧,跨过这万世千生山高水长,绕进了生命,牵进了神魂。

  卿尘静静望向夜天凌,他那深邃的夜空般的眸子仿佛带无止无尽的蛊惑,只微微一动,幽深处化做缠绵的细网,不经意的却又霸道的,无处不在拢住了她。

  一抹灿亮炫目的笑在他的凝注下漾起,倒映在轻红如醇的美酒中,朱唇微抿,那温润而清冽的琼浆润入口中,只饮了一口,与他交杯而换,再将那满盏的幸福饮下。

  酒未沾唇已微醺,夜天凌只觉一道清凉甘冽带着胭脂的幽香直润肺腑,千回百转心神俱醉,忍不住轻轻抬手将卿尘落在鬓角的一缕青丝挽起。

  喜娘上前跪请了两道发丝,以五彩帛丝系成如意同心,笑道:“恭贺王爷王妃,喜结连理,百年好合!”

  白夫人带着几个侍女并碧瑶等亦贺道:“恭喜王爷王妃!”说话间见齐得在新房外探头探脑的,笑说:“哎呀,这就等不及来请了!”

  夜天凌微一叹气,站起来,眼光却始终没离开卿尘,只觉她是如此牵绕着自己,低声说道:“我去去就来。”

  卿尘知道外面多少人等着他,轻柔一笑,亦殷殷叮嘱:“莫要他们灌酒。”

  短短数字,直激起心底万丈柔情,如同那朝阳旭日般喷薄而出,叫人心旌动摇,夜天凌几欲开怀畅笑,深深回头再看她一眼,方往前厅去了。


[78]  斗转星移奇数算

  待到房中只剩了自己和碧瑶,卿尘松了口气,由碧瑶帮着将那凤冠取下,去了珠钗宝髻,只插一道紫玉呈凤华盛在发间。

  碧瑶看了看,不依道:“郡主,好不容易梳的挽云髻,王爷还没见着便松了。”

  卿尘明眸流盼,理着身前垂下的秀发,回头笑说:“坠的人脖颈都酸了,便饶了我吧。”

  碧瑶拿玉梳替她理顺头发,抿嘴道:“这可是规矩,今日不能太素淡了,何况郡主成了王妃,得束发才行,哪能这样散着。”

  一边说,手中轻巧的替卿尘挽着长发,自镜前挑了支蝶翼穿花步摇,又配了缀红翡淡光细钿,坚决说道:“这已是不能再少了!”

  铜镜中映出个妆容清美婉转明淡的影子,步摇上盈盈颤颤的蝶须自发间流泻下来有种别样妩媚动人的韵致,卿尘只得依了她笑道:“婚典的规矩你倒是比我都清楚,快说,是不是早想着出阁成亲了?”

  碧瑶俏脸一红,跺脚道:“我为了今日都不知问了多少老姑姑,生怕错漏了哪样,郡主还来取笑我!”

  卿尘见她害羞,便放过了她,起身打量这新房,却见窗边摆着一株瑞玉水晶,一株落叶三星蝶,娴雅清致,都是兰中上品。随口说道:“这花开得正美,难为他记得,选了放在新房中。”

  碧瑶“哎呀”一声道:“郡主可是没亲眼见着那花轿,竟全是拿兰花装扮的呢,满街的缤纷引的蝶舞翩飞,当真美不胜收。”

  卿尘问道:“说说,方才外面是什么样子?我在花轿上,又有喜帕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碧瑶帮她将沉重的喜服换做一身水红色贡绢轻罗流云纹裳,不停的将路上看到的场面说给她听。卿尘听到天都、平隶、怀滦等地的百姓红绸铺地之时,微微愣住。当日治疫救灾,并没想有如此回报,却不料百姓却都记在了心里。

  碧瑶说到下花轿,进喜堂,“后面郡主都知道了,便不用我说了吧。”

  想起喜堂,卿尘无可避免的想起方才夜天湛那杯酒,略静立着看了会儿窗外,说道:“碧瑶,你去趟前厅,找十二爷带句话给他,让他无论如何今晚也将七爷送回怀滦。”便是如此,天帝若真要追究起来,也足以降罪了。

  碧瑶正将喜服收折好,颇有些不满的道:“七爷方才……”

  卿尘微微摇头,碧瑶撇嘴,稍后轻声叹道:“其实七爷他对郡主也是一片痴心,当时都说郡主是要嫁给七爷的。”

  “这话以后莫要再提。”卿尘淡淡道,这一世她欠夜天湛,是欠定了,她不能违拗自己的心,就像他也压抑不了他的心一样。

  碧瑶便去了前厅,她刚走,门外轻轻有笑声,竟是冥玥同冥魇来了新房。

  冥玥给卿尘道喜之后说道:“天机府中设了小喜宴,等着敬凤主和王爷喜酒呢,王爷既在前厅走不开,大家便要我二人来请凤主。不知凤主肯不肯?”

  卿尘笑道:“你们有心,我岂能扫兴?”说话间见冥魇一如既往漠然的站着,看向这新房的神情有些复杂的怅惘,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立刻便避了开去,像是在躲着那红妆耀目。

  卿尘静静望了望冥魇举步向天机府走去,同是女人,她岂看不出冥魇对夜天凌那一心情愫?只是什么都能让,却唯有他,只能属于自己一个人,此生不二。

  天机府中除了莫不平等九宫护剑使,陆迁、杜君述都在,还有上次未见着的几位,南宫竞、夏步锋、唐初、史仲侯,皆是夜天凌手下得力大将。另有善治河工水利的斯惟云,熟典籍博古通今的周镌,断案如神明察秋毫的叶辰良等,还有一位中年儒士左原孙。卿尘听这左原孙的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斯惟云正同陆迁在争论什么,左原孙亦在旁看着,一见新王妃,大家丢下话题都来执礼贺喜。

  卿尘轻轻抬手虚扶住:“多谢你们!”她知道能在这儿的都是夜天凌心腹之人,并不拘束,笑问道:“看陆迁愁眉苦脸的,在说什么?”

  陆迁摇头笑说:“斯兄方才谈水利,说着给出了几道算题,正不得解呢。”对斯惟云道:“今天是喜日,改日再和你论断。”

  卿尘无意瞥了眼他们划算的题,见一道是以数理形的“治河图”,一道是“双盏十箸算”,一道是大衍求一術,随口道:“陆迁,他这是诓你呢,这后两题好解,但第一题计算河中治水土石方数,若要解怕得用上月余,谁能现下便解出来?”

  “王妃也懂算数?”斯惟云是痴迷算数之人,立时便来了兴趣。

  卿尘摇摇头:“略知一二,这治河图曾在先贤书中见过。”

  “求教王妃何解这双盏十箸算?”陆迁文章绝天下,于数术上却欠精妙,这题已算了半晌不得解,颇不甘心。

  所谓双盏十箸算便是后世数学中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换,卿尘在大学中早学过的,便执笔列了几个算式,将题开解。斯惟云早知题解,却从未见过这样精练简单的算法,看了半晌叹道:“妙解!妙解!然这这治河图又如何?”

  卿尘默想了会儿:“此需用演段法推算,虽不是不能解,但却颇费时日,现下是解不了。”

  此题斯惟云已演算了多日,亦知是道繁复之题,当下作揖道:“改日定向王妃请教。”

  卿尘笑道:“我也只是初窥门径,谈不上请教了。”见斯惟云喜研算数,便说道:“前些时候见了道有趣的题,斯先生若有兴趣,不防研究一下。”说罢在纸上列出一道天元算题来,此题一出,身旁左原孙忍不住道:“二十八星宿周天解?”

  卿尘暗中奇怪,这题是她在大内文澜阁收藏的一本《九周算经》中看到的,左原孙怎会知道?脑中突然一闪:“是了!《九周算经》之后有一章附论,将这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题演出一列阵法,可是左先生的手迹?”

  她却不知,这《九周算经》本是当今圣上胞弟景王府上的藏书,圣武十九年景王因事获罪流放客州死于途中,府第被查抄后多数藏书流入大内。左原孙当年是景王府首席幕僚,素有军中智囊之称,因事景王曾被收监三年,朝廷多方招纳而不得,后来其人便不知所踪了。

  左原孙垂眸看了看那二十八星宿周天解,面色微动:“多年前一时兴起之作,不想王妃竟知道。”

  卿尘命人将菜肴移开,取了几道象牙银箸,一箸代表一千精兵,在桌上将阵法列出:“卿尘对那阵法很是佩服,但有些许不明之处,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南宫竞等人都是带兵的武将,于阵法多有研究,一同围上来看。

  左原孙短暂的惊讶过后,依旧气定神闲,一袭长衫衬着鬓角略见的几丝白发,周身沉淀着飘洒的自信,似是积累经年的看透世情的闲淡,立在桌旁淡淡道:“王妃请说。”抬手将几支银箸挪动了位置。

  卿尘见他移阵,凝神看去,稍会儿叹道:“左先生这三支银箸,将我要问的弥补了。”

  “哦?”左原孙不禁看了她一眼:“王妃先前可是要问那阵法几处破解?”

  “正是。”卿尘道:“先前那阵法虽精妙,但却有几点死处可破,而如今想要破阵怕需费周折才行。”

  说话间将几只嵌金的象牙箸取在手中,看似随意的摆放下去。

  左原孙不语,手指拨动原先的银箸,阵法忽变。卿尘眉梢轻动,立刻撤了两箸。

  左原孙道声:“好!”手下再动,银箸围成的圆阵忽然开裂,形如鹤翼。卿尘却不以为惑,诱敌之计,若按鹤翼阵去破说不得便全军覆没了。

  金箸兵马紧合,成八卦状而列,却暗藏机锋。左原孙微微点头,阵归浑圆,立时将卿尘困在其中。

  卿尘稍思片刻,以不变应万变稳稳周旋,几合之下,却有两路兵马忽往左原孙阵中巽门杀去。此处正是左原孙阵中帅位隐在,他嘴角一挑,合阵而成锋锐之势,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心驰神摇,似乎这小小木桌化为纵横沙场,陈兵列马刀光剑影,端得是惊心动魄。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卿尘突然以箸点桌,笑道:“呵呵,不行,以此兵力只能自保,要破阵尚难,卿尘认输了!”

  左原孙抬头,语中透出些感慨:“王妃将在下逼的甚苦!”

  卿尘摇头:“是左先生承让,战场之中敌人岂会待我这般思量布阵,早已兵败不救了。”

  左原孙看着那满桌筷箸:“这阵法在下钻研了数年不止,王妃却以未带兵之身处处克敌,毫发不伤,在下佩服。”

  卿尘露出个潜静的微笑:“先生这阵势既来自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待我请莫先生开解了几个星相上的问题,再请教先生高明。”

  左原孙呵呵一笑,笑中亦带着几分爽朗,隐约透出当年戎马驰骋的豪情。夏步锋此时方从阵中回神过来,叹道:“不想一道算术也能化成如此阵势,今日当真见识神奇!”

  “天数之中自与物合,夏将军可知这道大衍求一術的算题也藏着点兵的学问?”卿尘笑问道。

  “愿闻其详!”

  “大衍求一術: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卿尘将算题重复,随即铺纸润墨,笔走龙蛇,边写边道:“三岁孩儿七十稀,五留廿一事尤奇,七度上元重相会,寒食清明便可知。依此解算口诀,点兵之时,若兵卒以三三、五五、七七的阵势排列,默察阵势便可反推兵员总数,瞬间既知。”

  杜君述不懂兵法,只看字赞了一声:“不想王妃写的一手好行书。若再锋峻些,竟和四爷的如出一辙。”

  卿尘笑搁了笔:“这字当初便是随他学来的。”一边将那点兵之道细细说于夏步锋等人听。

  道理听起来简单,但用起来却难之又难,必要有出神入化的心算才行,几人之中反是不带兵却精通算术的斯惟云反复一推便得心应手。

  过得稍会儿,南宫竞亦入其门径,演示几遍后,兴奋说道:“果然奇妙,兵贵神速,这点兵的法子甚是有效,当要好好研究才是!”

  “南宫什么事大呼小叫的?”话音方落,门厅处传来夜天凌沉稳的声音。众人自一处抬起头来,才知看的专注,竟连夜天凌来了也不知道。

  倒是冥魇原本望着外面出神,第一个看见夜天凌进来,先叫了声“四爷”。夜天凌点头,眼底似洒了片清泠天星,微微一抬,那星光便尽数落在了卿尘身畔,嘴角笑意轻荡。


[79]  芙蓉帐暖度春宵

  “四爷不是在前厅吗?”史仲侯刚从那点兵奇法中回神,随口问道。

  “已是什么时辰了。”夜天凌似是语带微责,听来肃沉的声音却竟掩不住那丝笑意。

  众人方觉已至亥时了,冥玥笑道:“四爷定是回了新房发现不见了王妃,看我们只顾闹,竟忘了时辰,今日可是洞房花烛夜呢!”

  南宫竞一拍大腿:“哎呀!被这阵法算数迷住了,这真是罪过,还请四爷恕罪!”

  “当真是越说越啰嗦,谁让你们此时去研究什么算数,”杜君述失笑:“如此喜酒也不能闹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散了请王爷王妃回房?”

  卿尘低头,红唇轻抿,夜天凌笑骂:“一群没规矩的!”

  莫不平带了冥衣楼九宫护剑使道:“如此便不耽搁凤主和四爷了,属下等先行告退。”陆迁、杜君述等再道了喜,亦纷纷笑着辞出,一时间便走了干净。

  夜天凌见他们神情暧昧,无奈摇头,回身却见卿尘立在桌旁,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喜服换做了烟霞流云般的轻绢纹裳,那红正,是一道醉人的浓烈色泽,却又偏偏浓浅回转透着些烟雨朦胧的隐约,捉襟绣着对翩跹蝴蝶,和发间那微颤的步摇相映生辉,只衬的人款款淡淡,明明滟滟,抬手一动便笼在了轻云之后般,动人心弦。上前执了她的手道:“哪有这样的王妃,新婚之夜便找不见人了。”

  卿尘侧头看他:“他们事先没知会你吗?”

  “说了。”夜天凌挑挑眉梢:“前头闹得厉害,一时竟没记起来。”

  “那不怪人家了。”卿尘柔柔说道。

  夜天凌微微一笑,不与她说辩,只道:“别动。”

  “嗯?”卿尘刚一愣神,却被他一把打横抱起在臂弯,眼角看到外面伺候的侍女都笑着低了头下去,急忙轻声道:“还有人呢!”

  夜天凌只往后一瞥,齐得早知趣挥手将众人遣开,自己也一溜烟的迅速消失在长廊那端,刹时便静静的只剩了他们俩人。“现下好了?”夜天凌低声笑问。

  卿尘双颊飞红,轻声道:“你抱着我去哪儿?我自己会走!”

  “回新房!”夜天凌被她娇羞的模样惹得大笑,几分薄醉畅然心怀,微醺在这柔静的春夜里。

  卿尘被他笑的嗔恼,却偏又无计可施,只能任他抱着自己沿回廊往漱玉院走去。一路上夜天凌低头看她,也不说话,仿佛看也看不够,卿尘便安静的环着他的脖颈,依偎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那刻温存,浓浓的,深深的,眷眷的,将这天地也沉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浩瀚耀目的星空中,一道天光漫漫的银河清晰划过,飞星碎玉,绚丽如织。星光落处,一叶叶梧桐轻碧浅紫,风微动,点点坠了满地,落下一声淡淡温柔。

  夜天凌自身后挽着卿尘站在窗前,侧脸微动,碰到了一点清透的玉坠。

  “玉琢锁兮,充耳诱莹,玉制铛兮,充耳诱矣……”他低声说道,那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卿尘耳边,轻轻的,激起阵阵神妙感觉。

  削薄的唇自那玉石上掠过,沿着她修长的脖颈一路流连而下,带来醇酒入喉的酥软和炽热。卿尘轻轻仰头靠在他怀中,浑身柔若无骨,在他温柔的攻陷下缓缓沉沦,眼波到处,是醉人心神的烟雨迷濛。

  夜天凌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笑意,仿佛耀目的阳光穿透冰凌,绝峰雾散,微微用力便将她带入帐中。

  芙蓉帐暖,龙凤花烛流光溢彩,轻纱一般笼在人的身上,朦胧而妩媚。卿尘静静看着他,星眸微醉:“四哥……”

  夜天凌峻朗的身影倒映在那湾清光灿渺的深潭之中,手揽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低沉而霸道的在她耳边说道:“叫我的名字。”

  那半命令半诱惑的声音像一道倏忽而至的锋锐,轻轻掠入了她心底,百炼钢做绕指柔,攻城掠地,悄然便将人掳了去。“凌……”卿尘低声呢喃,环上了他的脖颈。红酥玉指带来微凉的碰触,却点燃了满腔爱恋,夜天凌一抬手,将最后那道半拢的丝绢掠开。

  青丝婉转散覆,流泻在香肩枕畔,隐约掩映了一抹清丽桃色。

  夜天凌静静望着卿尘,幽深的眼中满是惊艳,修长手指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怜爱划过莹光胜雪,抚上那只冰清玉洁的银蝶。

  丹纱帐影春宵醉,那银蝶灿烂,破茧而出,化做了华贵明丽的紫翼凤蝶,轻舞招展,翩跹流连在花间帐底,云池琼宇。

  此生与君共,万世千生,比翼双飞,不思归。

  金殿,明烛,孙仕安立在朱红的九云盘梁柱旁,眉眼低垂。

  堂高殿深,是望不尽的迷暗,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琉璃灯罩上映出一抹奇妙异彩,那龙纹栩栩似欲升云腾空,却转瞬便没了去,叫人几疑看花了眼。

  安息香缭绕的沉静中,礼部官员匡为一丝一板有条不紊的呈报着凌王同清平郡主的婚典。

  天帝一身青缎闲衫,斜靠在云锦软榻上,手中暖着盏温热的君山银针,苍迈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扣在茶盏上,为臣子的不免越发谨慎了几分。

  待说到三地百姓红绸铺街送婚祈福,天帝指下微微一顿,半眯的眼睛略抬了抬,一道威沉的目光掠来,叫匡为语下微滞。

  悄眼看去,却只见君王闭目养神的龙颜,便深回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孙仕安略带灰白的眉毛不自觉的动了下,虽是晚春了,夜里却还带着丝寒,将睡意驱的全无。他怔忡,父子君臣,这一局棋愈走愈深,何时得解?

  “你方才说老七自怀滦回来了?”匡为停了说话,似是过了许久,天帝随口问了句。

  匡为略一斟酌,据实回道:“臣今晚确实在凌王府见到了湛王爷。”

  “嗯。”天帝挥挥手:“跪安吧。”

  “臣告退。”匡为见状,躬身退了出去。

  天帝闭目深思,直至内侍托了道金丝盘进来,孙仕安恭声道:“皇上。”

  见皇上睁眼看来,内侍跪着将诸后妃的名牌呈至近前。天帝目光一动,停在莲妃的牌子上,手指由那处缓缓掠过,似是滞了下,却转而在殷皇后那凤翔展翼的牌子上点了点。孙仕安上前将那牌子翻过来,内侍便俯身退下,去坤衍宫传旨接驾。

  孙仕安侍候天帝看了会儿书,轻声提醒道:“皇上,时候不早了。”

  将手中书稿合上,“列国奇志”四个字高华飘逸,映入了眼帘,天帝一时有些出神,稍后方对孙仕安道:“还不困,随朕走走去。”

  淡月一痕,掩入了如织星空,御庭春径迤逦着繁花余香,天帝颇有些不耐的看了看亦步亦趋在身旁的内廷侍从,说道:“叫他们不用跟着。”

  孙仕安回身摆摆手,侍从们退了开去,却不敢散,只远远伺候着。再看着方向,竟是往莲池宫去了,孙仕安心知不能劝,唯有快步跟了上前。

  甫至宫门,便听得一阵低低的吟诵声入耳,在这原本静谧的夜色下婉约恍惚,却又带着十分的虔诚和庄穆。

  如此熟悉的《古源经》,天帝在一棵清香初展亭亭点翠的木樨树下站定,遥望莲池宫正殿。

  依稀曾记得那日,他的西征大军带回了柔然最美的女子,送至皇庭“漪园”等待皇兄的召见。

  那一夜,他也是在院中树下站了许久,一恍经年,每每心头仍会浮起那淡寂的经文,似是哀伤,似是轻愁,伴着三更细雨,落花纷纷飘碎了一地。

  一路征尘南北,这《古源经》的吟诵曾日日相伴军中,如绝如缕,如泣如诉,一丝一波早已乱入了神魂。

  三十余年前那抹冰山雪莲样圣洁的身影,同如今大殿中清灯下白衣素发依稀仿佛。尽了千般岁月,依旧能勾起昔日年少气盛铁血柔情。

  浮光掠影,仿若褪至了极轻,极淡,却又丝丝韧韧,纠结如许。

  静谧的夜中木樨树悄然招展,绽吐了枝叶芬芳带着些蛊惑似的迷离。多少年隐忍步步营营,如今坐拥天下,却换不见伊人一笑,天帝眼中不自觉掠过一丝深沉精光。

  眼见站得久了,孙仕安谨慎的上前说道:“皇上,皇后娘娘那儿怕是还等着呢。”

  天帝眉头一皱,望向四周层叠起伏的殿阁,突然吩咐道:“告诉皇后,朕今晚不过去了。”说罢袍袖一甩,大步走往莲池宫中。


[80]  比翼连枝当日愿

  自那日大婚之后,告祭太庙、入宫谢恩,相府回门,尚有不少礼数要做。夜天凌分寸不差陪着卿尘,处处滴水不漏,两人与众前守的疏离,当真应了那相敬如宾之语。

  夜天凌之清冷,卿尘之沉静,落于人眼难免竟有些若有若无的生分。一时间,天都中流言蜚语明传暗起,当初凌王拒婚,如今湛王伤情,都如同亲见一般说的有板有眼,倒成了段皇家风流秘事,绘声绘色惹人遐思。

  卿尘偶有听闻也只付诸一笑,几日云鬓广袖宫装矜持,与夜天凌同进同出,风姿高华中总带着抹清澈却又隐约的潜静。也遇上那宫闱仕族中无聊的欲搬弄口舌,却不是摄于夜天凌峻冷凝视,便是惑于卿尘淡定浅笑,往往消遣话语到了嘴边竟生生咽回腹中,反成了落远轩中不时玩笑的话题。

  却有一日,五皇子设宴清王府,王侯公卿多在其间。清王侧妃郑氏颇受宠爱,一同随侍在席。

  酒过三巡,许是带了几分薄醉,郑妃同卿尘话了几句家常,忽尔瞥了夜天凌一眼,半酸半笑说道:“听说七爷自怀滦回来在府中闭门思过,近日微染风寒。都知道四嫂精于医道,怎也不过去看看,说不定便药到病除了呢?”

  按天朝历来祖训,皇子领命在外不得御诏严禁私自回京。湛王怀滦的差事虽办的出色,却因卿尘大婚那日私回天都为天帝所斥责,不但没有嘉赏反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一月不许出入。为此殷皇后甚是着恼,卿尘颇为无奈,但心中因着对夜天湛一份挥之不去的愧疚,也只能处处退让着。

  她隐隐觉得夜天凌同夜天湛之间立起了一道坎,这道坎他们谁也无法跨过,谁也不愿去跨,谁也不会去跨,或者将终其一生而存在。

  郑妃之话方落席,夜天凌微锐的目光往清王处一掠。如若巧合,卿尘黛眉笼烟中便是静沉,却也抬眸似有似无的看定清王。

  席间陡静,来去无人答话,郑妃怔在那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惊觉失言,清王面色一沉,喝道:“下去!”

  卿尘眉梢微挑,一抹淡笑便悄然在唇边轻漾,低眸收敛了狡黠的眼神。虽不豫郑妃出言无状,却也是酒后,做人不要太过才好,笑挽了她的手道:“方才那个绣描的法子,我还没明白呢,还要请妹妹再说给我听。”

  夜天凌闻言,嘴角处清锐的线条微微一掠,便就往清王处举了举杯。席间长定侯等忙笑着圆场,清王妃也跟着对卿尘说:“郑妹妹绣的一手好湘绣,四嫂若有喜欢的样子便叫人拿来,我叫她绣给你。”

  郑妃自知语中闯祸,尴尬说道:“四嫂……四嫂尽管画了样子给我,我绣好了给四嫂送去。”言下尽是赔罪的意思。

  卿尘也不咄咄逼人,便道:“我于此上甚是不通,改日再来府中你得空教我可好?”

  三言两语笑着便过去了,清王妃在旁颇谨慎的觑了卿尘一眼,各府里百花齐放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这样行事。方才若说恼了,竟直然将眼神往自家王爷处问罪,一句言语都不同郑妃说论,再看却偏偏又不似着恼,水波不兴的清静笑着,一径的淡然,叫人不疑有他。

  只不计较便好,清王妃暗中舒了口气,早听说是个柔中带锐的,在天帝身边时连朝堂上也从容不畏,这脾气性子倒真和凌王登对,若真叫七爷娶了回去,怕还吃不消。

  隔了两日,卿尘都将这事忘了,郑妃却特地差人送了幅并蒂花开的湘绣来。

  做工精细,栩栩呼之欲出,卿尘心想若要她绣上这么一幅,怕是还不知要几年。想自己总是将线丝绢布并手指弄到惨不忍睹,她只好挑挑眉梢,反正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雪战趴在卿尘身边似是知道她心思般,就眯眼瞅了瞅她,尾巴扫扫盖住鼻子继续埋头假寐。卿尘不意捉到这小兽一丝目光,丢下湘绣别有用心的伸手揉它脑袋。雪战惨被蹂躏,无奈抬爪拨弄她的手,卿尘袖口一滑露出条深红色晶莹的珠链来。

  大婚时端孝太后赏赐的石榴石串珠,碧玺、海蓝宝、月光石、紫晶、石榴石,在自己手中这已经是第五条玲珑水晶了,金丝钛晶在殷皇后手中,卿尘不由自主回身往夜天凌那边看去,还有一条黑曜石在他那处。

  因大婚的缘故,这几日放下政务并连早朝都免了,夜天凌这平日处事不误分毫的人竟心安理得闲散的出奇。

  除却外面那些虚礼,他每日只陪着卿尘,白衫淡淡,总浑身透着股叫人新奇的闲逸,仿佛以前如影随形的清冷只是种错觉,眉间眼底的一带,往往被那意气风发的潇洒冲淡了去。

  目光沿着他的手腕慢慢落到他坚实的胸膛,稳持的双肩,削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梁,和那双沉淀了幽深的眼睛上,卿尘一转便忘了为什么扭头,索性只托了腮看他。

  夜天凌无意抬头,正落入那湾清光浩淼翦水双瞳的注视中,一径的温柔带的人心头微暖,犹如暗香浮动的黄昏,透着柔软入骨的桃影缤纷,落了满襟。

  修长手指一动,手中书卷虚握,只安静的回望过去,浩夕相对,此生静好,竟似永也不见厌倦。

  四周人事竟都成了虚设,这情形也不是一天一日有了,于是碧瑶、齐得甚或白夫人,常便低头抿嘴悄悄退了出去。王府那严肃上渐渐透出些玲珑的和美来,翠荫微浓,和风清畅,阳光下便一日日温暖了这暮春如画。

  清晨的莲池宫似乎格外安静,卿尘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木香的缭绕青烟婉转直上,伴着静垂的纱帐偶尔飘摇。

  凝眸看去,每一栋金丝木梁上,都细细雕刻着幽美清莲,鬼斧神工极尽精巧,千姿百态的深深镌铸了整座宫殿,历尽数千岁月却没有分毫改变。

  莲妃合目靠在锦垫之上,清丽绝伦的面容依旧带着辽远和缥缈,透明的白皙,几乎不见丝毫血色。

  接连病了多日一直不见好,卿尘将搭在她关脉的手指收回,担忧的说道:“母妃……”这病分明是由心生。

  莲妃微微睁开眼睛,摇摇头:“陪我坐会儿,说说凌儿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卿尘淡笑了下:“看书,写字,也练剑。还在王府里四处走看,说好些地方他都不知道有那样景致。”

  一抹慈爱在莲妃眼角微晕,斐儿进来轻声禀道:“娘娘,皇上又有赏赐来。”那祥和的神情尚未化成笑意,便在莲妃脸上微微淡了。她只点点头:“知道了。”

  斐儿又道:“这次是孙总管亲自送来的,还有口谕说皇上今日晚膳来咱们宫里用。”一边将那赏下的东西呈给莲妃过目。

  成双一对的玉光通透翡翠镯并同色莲花玉簪,卿尘认得是年前外使朝贡的贡品,极难得的成色质地,这赏赐连皇后都不曾有,天帝竟将一整副都赏了莲妃。

  如今似是不同往日,天帝不但赏赐频频,常来此处,更连晚膳都挪了来。

  莲妃只看了一眼,便让斐儿拿走。静静叹了口气,对卿尘道:“如今凌儿有你,我便放心了。”

  卿尘说道:“母妃只把身子养好,不必多虑挂心。”

  莲妃眼中有些迷濛,轻声道:“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凌儿,他是一步一步踩在刀锋上过来的。有我在,有太后在,他总不至为难凌儿,这二十多年反也恩宠重用。太后老了,若是我也不在了呢?”

  话中说不清的一抹疼惜,混杂着沉积多年的爱、恨、伤、悲起伏沉寂,此时听来却似过尽千帆,落木萧萧,无限凄怆哀凉,仿佛已经无力再想再看。

  听着这话,卿尘心底陡然生出些不祥的意味,说道:“母妃,这话若让四哥听见,他面上虽不说,心里要难过了。”

  莲妃眼中平寂无波:“他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了,这些年因着我,宫里朝外多少人不待见他,更难的还在后头,你要多劝着他。”

  卿尘唇角轻挑,微微笑道:“四哥他心里都清楚的很。”

  莲妃咳了几下,卿尘忙轻轻替她抚背,莲妃却握住她的手道:“卿尘,你记得一句,若有那么一日你便告诉他,无论他要做什么,千万莫让恨迷了自己的心。”

  卿尘一时间有些怔忡,她知道,夜天凌虽从未对人表露出半点儿,什么都不变,就连那句“父皇”也从未私下改口,但他心里恨着天帝。

  他那样的人,若恨起,便会恨到深处吧。


[81]  只与天公试比高

  凌王府的车驾候在宫外,齐得靠在车旁,远远见卿尘出来忙将车帘打起:“王妃请!”

  车内伸出夜天凌稳持的手,卿尘握着他的手上车,问道:“这么多日没上朝,竟没什么事缠身?”

  夜天凌潇洒的靠在座中:“盼着我忙吗?我已去了一趟慈安宫了。”

  卿尘微微一笑:“也不是,只是好奇,兵部户部并西郊军营,前些时候忙的什么似的,怎么今日便没事了呢?”

  夜天凌弹弹衣袖,淡淡道:“我将虎符交了。”

  卿尘愣住:“什么?”

  “今日朝上,我将西郊大营的兵权交收了父皇。”夜天凌重复了一遍。

  卿尘愣愣看他半晌,兵权,那是皇族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多少人想而不得,多少人对夜天凌手中兵权讳畏甚深。

  她亦清楚,俩人这场姻缘是天帝一手将他推起,这时候,他也必定要退一大步。不忍黯然垂眸:“是因我们的婚事?”

  夜天凌不甚在意的说道:“算是吧。”

  卿尘闷闷的道:“我这个妻子,让你失了如此重要的东西。”

  夜天凌见她认真了,眼中嘻笑意趣微微收敛:“这么在乎?”

  卿尘被这沉定的声音牵起一丝酸楚,娥眉淡锁:“这是最大筹码,没有了兵权,等于失去半边天下。”

  夜天凌傲然一笑,眸中那点星光微绽,轻淡,却摄人心神:“带了这么多年的兵,难道调兵遣将还非用那一道虎符?莫要小看了你的夫君。”

  凝视他眸光狂放,卿尘瞬间豁然,想了想道:“如此的话,九皇子东郊营那边怕不交也得交了?”东郊军虽不及夜天凌手中的西郊军,但实力也不容小觑。

  夜天凌轩眉微挑,而后说道:“那便看老九是不是个聪明人了。”

  “聪明,只可惜有时候聪明的过了。”卿尘一直不喜欢九皇子:“我赌他不交。”

  “他交还是不交,都无关大碍。”夜天凌语气略有些锋峻:“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大哥,更不该对你有不轨之心,做了便要付出代价。”话虽说的峻肃,却伸手将卿尘搂过怀中。

  卿尘点头,九皇子若交兵权,则失了手中最后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在军中他断没有夜天凌这般影响力;若不交兵权,那么除非起兵夺位,否则天帝也容不了他几时了。

  天帝若上收了东西两军的兵权,那下一步怕就是五皇子手里的京畿卫了吧。卿尘远远的想着,却又一愣,九皇子那些非分举动她并没有对夜天凌提过,探询的看去:“你怎知道他对我……嗯……嗯?”

  “嗯?”夜天凌剑眉轻扬,继而冷哼一声:“他每次看你,便如当年看你姐姐纤舞,我岂会不知?”

  卿尘突然笑道:“你能知道他在看我,那是不是你也总在看着我?”丹唇微抿,眸中灵动,颇有些调皮的意味。

  看着卿尘如花笑靥,夜天凌俯身将她锁在如夜空般深幽的眼底,似笑非笑有些不明含义的暧昧,低沉的,慢慢的在她耳边说道:“嗯,我一直看着你。”

  卿尘本来揄挪别人的神情毫无抵抗力的转成羞涩,往他臂弯里一躲,暗中发誓女人总是吃亏下辈子一定要做男人!

  夜天凌环着她,饶有兴趣的低头,嘴角挂着丝宠溺的微笑。卿尘靠在他怀中半晌,静静说道:“四哥,过些时候我送你样东西,或者也能弥补一二,只是要费些时日。”

  夜天凌低头问:“什么东西?”

  卿尘微笑道:“先不告诉你!”

  夜天凌倒也没有追问,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突然说道:“只要你在,莫说这些,即便倾尽天下又如何?”

  淡淡一句话,直撞入心扉,倾覆了神魂,卿尘嘴角勾起笑意,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感觉,如他一般傲然说道:“我可为你深闺添香便能同你披荆斩棘,我要让你娶了我,也不负天下。”

  夜天凌眼中一波,转而笑说:“这么强悍的女人,也只有我敢娶,别人谁要?”

  卿尘不服抬头:“你不要,总有人要!”

  夜天凌臂弯一紧,缓缓说道:“他敢。”

  卿尘见他那霸道,却开心不已,扬声清笑,夜天凌也抑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依稀,穿窗而去,连车前的齐得都感染了几分,不禁咧开嘴,只觉暮春熏然,人生如斯,竟是无比的美好。

  天机府是夜天凌每日必到之处,待回府,便同卿尘一并前去。正巧冥执自外回来,带了夜天凌前几日要的东西来,问道:“四爷看看这些可够齐全?”

  夜天凌接过翻了翻,往桌上一掷,面上竟略带了几分薄怒:“混账东西,不想竟如此无法无天!”

  卿尘伸手拿来,见都是些官员欺民霸世贪赃枉法的罪证,有些当真出人意料的可恶,也难怪夜天凌动怒。

  陆迁等已看过,说道:“四爷,户部不整国将危矣!我等知道阀门腐朽有官必贪,却谁也不想到了如此地步。”

  夜天凌眼光微凌:“我此次将兵权暂放,便是要腾出手来拿这个毒瘤开刀。”

  “哦?”杜君述问道:“四爷终究是将兵权交了?”

  夜天凌道:“交了,交了好好整治这些不成器的东西。”

  “四爷打算从何处动手?”左原孙问道。

  “小处动,往大处牵,牵到谁算谁。”夜天凌冷冷道。

  “为不惹人注目,四爷还是不出面的好,”杜君述道:“莫要从户部查起,否则是千难万难。”

  “那便从军饷查。”卿尘将手中东西放下,淡淡说道:“查军饷,一查一个准,既面上在兵部已放了手,便正好由兵部来。由士兵处起,一兵一饷可动军心,皇上也不会不管。直接借刑部的手,整顿兵部从而往户部插。”

  杜君述道:“军饷也不是没查过,但查不下去,别说下面官官相护,就是皇上那处,似是也没那么大的决心去动。四爷之前也整过几次,都只能点到为止。”

  “这次能走的远些。”卿尘凤眸微挑:“事情一定要从东郊军营里起,闹大了到皇上那处,正是给皇上一个收兵权的机会,皇上岂不乐得顺水推舟?”她点了点桌上的纸页:“至少这些,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而此事的关键在于可以动他。”

  “他?王妃是指……”陆迁看过来问。

  “嗯。”卿尘点头:“人人自顾不暇时,是最好的时机。”

  “倘若他自己将兵权交出来呢?”陆迁道。

  卿尘笑着摇头,看向夜天凌:“还是那句话,我赌他不交。他若真交了,倒更好,无非我们慢慢来罢了。”

  夜天凌脸上的那丝怒气已消失,冷冷清清,但望着卿尘时掠过了淡淡柔和:“军饷不得严整,以后的硬仗就更难打,正好借此时机一并办了。”

  说话间南宫竞、夏步锋等夜天凌手下几员大将求见。夏步锋进门几乎连礼数都忘了,只问道:“四爷,您这是为何放了军权和兵部的事?”

  夜天凌瞥了他一眼:“嚷什么嚷?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还是一副急躁性子!”

  夏步锋打仗是难得的猛将,但天生性急率直,为此也没少遭夜天凌斥责,当下没敢再作声。

  夜天凌道:“平日要你多和左先生他们学着点儿兵法,你倒没事便往拥星楼去。南宫,多少次让你看着他,我说的话竟都不算了?”

  夏步锋呐呐说道:“还是让四爷知道了。”

  南宫竞笑说:“四爷,我是看着他呢,谁知看了些时候,方知拥星楼那艺儿姑娘对老夏真是一片痴心,老夏他也喜欢的紧。两情相愿的,我总不能棒打鸳鸯。”

  夏步锋一张黑脸竟突然红起来,只在旁挠头。夜天凌看过去,道:“这算什么?若真喜欢便娶了回府去。”

  夏步锋倒有些意外,瞪眼说道:“四爷竟准了?还不是因她那出身,我怕四爷责骂……”

  夜天凌皱眉道:“我是要你们少去那声色之处,她虽在风尘,但你若真喜欢她,还管她是什么出身?糊涂!”

  卿尘抿嘴笑着,夏步锋因夜天凌早有严令军将不得交际青楼场所,一直不敢将那艺儿姑娘带回府邸,此时突然遂了心愿,大概又没想明白这话,只纳闷着。

  南宫竞丢下这话题,正色对夜天凌道:“四爷,您放了军权和兵部的事,西郊军营几十万人听谁的?”

  夜天凌淡淡道:“听你们的。”

  南宫竞一愣,随即恍然,郑重道:“我等定不负四爷所托。”

  夏步锋问道:“四爷,那撤藩的事要等到什么时候?”

  夜天凌负手立在窗前,说道:“南靖侯的事其他三藩都未见动静,是还没回过味来,若我所料不错,过不久那三藩王便会有自行请撤的折子来。届时若稳不住,四藩必反,如今业州、定州、燕州、景州、肃州这几处尚都在北晏侯控制中,此时兴兵怕是事倍功半。”

  左原孙点头道:“战火方平,国本未固,今年又天灾四起,都不是时机啊。大正江沿岸今春又有洪灾,惟云在湖州治水,也着实不易。”

  陆迁道:“这时候若撤藩,的确胜负难料,弄不好前功尽弃。”

  左原孙斟酌道:“若能拖到明年,业州等便无大碍,只是燕州……四爷,那柯南绪恕我无能无力。”

  夜天凌看他道:“柯南绪此人和你并称‘南陵双绝’,如今或可一见高低了。”

  左原孙闭目一笑,卿尘自那一瞬间从他眼中看到了闪逝而过的痛恨,那样闲洒通淡的人身上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冷厉,那一刻冰寒,竟是杀气。

  然而左原孙的语气仍旧是平静:“四爷可有想过,若是朝廷硬要此时撤藩,该当如何?四藩,尤其是那北晏侯,怕是也早也耐不住了。”

  旁有制肘,胸有良策而不知是否能以得行,窗外明媚的春光在夜天凌脸上投下分明浅影,却有一道凌厉自他眼中透出:“他耐不住了?我也忍了这么多年。数次与突厥之战都因他从中作梗而不能尽歼之,他倒知道一旦没了异族之患,藩侯便形如鸡肋,撤藩势在必行。此次便颠倒过来,先靖内后攘外。”他缓步站到案前,在那摊开的地图上一点,修长手指沿北直上:“撤藩的仗是必打的,早来便有早来的打法。安了内藩直接指兵漠北,毕其功于一役,我要让东西突厥一并再无翻身之日。”

  数人无语,都凝神在那图上打量,南宫竞看了半晌,说道:“燕州,易守难攻,怕是最难的一处,不过在这图上还看不究竟。”

  夜天凌对左原孙道:“这些还得劳烦左先生。”

  左原孙微笑着看了卿尘一眼,道:“四爷还有……”卿尘忙悄悄摇头,左原孙话锋一转:“还有时日,四爷便放心。”

  陆迁从图中抬起头来:“便是全胜,之后休养生息也大费年月。”

  杜君述亦道:“虽说不是不能打,但只苦了军士百姓们,实乃下策。”

  夜天凌眉峰微锁,众人不说,却都知道,握权,也是势在必行的了。各自心中细细斟酌,前方后方,都得想最坏的打算,亦要十分稳妥才行。

  养精蓄锐,志图高远,等了许久的一刻,如今箭已在弦上。


[82]  一池波静小屏山

  暮春倏忽,一晃已是初夏时节,草木历了暖风润雨,郁郁葱葱苍苍翠翠的舒展开来,遮了骄阳当空,只洒下淡淡光影斑点,静里透着细碎的明媚。

  天机府前安沉峥峻的青岩稳稳牵了石桥,只一转,便园色阔朗,一波莲池阳光下反射出粼粼觳纹,如金如银,耀得人睁不开眼。睡莲娇嫩,粉白淡红轻缀了几点,含苞待放的依偎在那碧叶恬恬中,池鱼锦丽,密密丛丛,花箭阴中喁喁细语,悄然可爱。

  左原孙立在门前,细柳依依绿荫深处,一抹淡淡的轻罗烟色渐行渐远,卿尘临去时那一笑似乎还在,叫人不由得也随着她透出几分笑意来。

  左原孙回身不无感慨的看了眼案前,卷轴宽密,尽览山河格局,平铺开来,将眼前一方屋子占了小半去。由东而西,由南往北,绘的是天朝及四境军机图,山关海防,重镇边城历历在目。如今已到西北一片,便是这一角,却也是最难的,还要再费些时日。

  图中各处皆是一手清隽的蝇头小楷,锐意微凌,傲骨放逸,行行点点如星火燎原,收揽这万里疆原入画。很难想像是出自那看似柔弱的王妃之手,然她随手指点细细而谈,又叫他不得不信,便是那些不知从何处搬来的书简资料,已在他这里堆了小山样的一片,卷卷之上都留着频频翻阅的痕迹。

  这些日子同心研究,将这图中不足之处勘正弥补,竟都叫他也痴迷了进去,仿似当年挥手纵横的心又回来了,盛世大统,原来自己心底还隐着这样的沸腾。

  左原孙笑了笑,目光落在这军机图边角几处炭笔勾写的小字上,“俄”“日”“韩”“尼泊尔”“印度”“缅甸”“老挝”,尽是些叫人奇怪的字眼,模糊的圈画着,再远还有“太平洋”等说是海域。问她,却只笑说有,还有更多的未标写,又说不出考证依据,倒真叫人费解。

  女人的心思尚不止这些,一切都瞒着四爷,天机府中不准一人走漏此事。那日被陆迁撞上,硬是逼他发誓守密,左原孙摇头,认真往那北端幽蓟十六州处看去,一时又陷入沉思。

  卿尘在这军机图中已费了大半年的时间,这念头还是在湛王府,也就是当年的七皇子府中翻书时有的。起初只是随意想想,若有这么张图岂不方便,待到后来越看得深了,越知道这图的重要。如今有左原孙等人相助,当真事半功倍,虽已记不清经了多少校正修改,费了多少心血,却只觉得很有成就感,届时必要叫夜天凌大吃一惊才行。

  想着想着抿嘴浅笑,不知道他今天忙了些什么,迎面见白夫人同两个女子自园中里过来。

  卿尘看到那两人形容衣着,突然一愣,不由得便在一丛紫藤花前站住了脚步,不愿去想的事情突然冒了出来,心底微微有些不舒服。

  那是夜天凌的侍妾,名正言顺的侍妾,那日白夫人同管家一并带着阖府拜见新王妃的时候,她便见着了。

  两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她依稀记得是叫做千洳,还有写韵。新婚至今,似是从来没有想过府中还有两个可以和她一起分享自己丈夫的人,也从未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若不是今日遇上,或许她根本就不会去想。

  只这么一会儿白夫人她们已到了近前,见到卿尘,几人俯身行礼,千洳和写韵话音有些娇媚,带着点儿吴女的酥软动听,再加上丝裙逶地低眉柔顺的样子,倒是着实楚楚动人,招惹怜惜。

  白夫人抬头,见卿尘凝眸看着千洳同写韵俩人,只觉得有些担忧,叫道:“王妃。”

  “嗯,”卿尘点了点头:“起来吧。白姑姑,烦你随我来一下。”

  白夫人回头看了看,快步随在卿尘身后去了。待到了漱玉院,卿尘却只坐着不说话,直到碧瑶奉上两盏泛着翠香的太湖云峰,方抬头一看,见白夫人还站在旁边,一愣道:“白姑姑,坐啊,在我眼前不用立这种规矩。”

  白夫人笑道:“多谢王妃体恤,府中严谨惯了,如今王妃一松下来,倒还真不适应呢。”

  卿尘道:“以后在我这儿能免的便免了,你问问碧瑶,她在我面前什么时候有那些虚礼。”

  碧瑶笑着撇嘴:“就为那些个规矩,我还遭王妃骂呢,说我尽多余。”

  卿尘一笑,对白夫人道:“白姑姑,她们俩人来府里多久了?”

  白夫人知道是问的千洳和写韵,想了想道:“千洳来的早些,有四五年了,便是写韵,也服侍王爷快两年了。”

  “这么久了。”卿尘倒没想到,一时无语,却心口总堵着些什么似的。

  穿窗望去一道清流澄澈蜿蜒,极安静的绕着那竹林。漱玉院中多流水,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珠玉琤琮,水声衬了修竹茂林,总叫这院中带着三分清幽的静寂。

  白夫人说道:“若真说起来也不算早了,像济王爷、清王爷府里的,连子嗣都诞下了呢。湛王爷府中的靳妃,不是也有了身子?”

  “子嗣。”卿尘别过了头:“为何她们这些年竟没有?”靳妃那里她倒很想去看看,但却又总犹豫着。

  白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王爷是怎么想的,每次总会有药赐下,这么多年下来,有什么办法呢?”

  药?卿尘锁了锁眉心,只问道:“王爷常去她们那里?”

  白夫人道:“以前也还有去的时候,只这次带兵回来,却是一次也没有,半夜里常都在书房,许是太忙了吧。”

  卿尘秀眉轻扬,自己却不愿再说这些,低头啜了口云峰。

  白夫人侧面看着,那茶清袅的水气在她面上淡淡,整个人似是潜抑了一抹烟云般的轻愁,婉转的只略做流连便深深化在那幽潭似的黑瞳中,继而被周身的从容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却无由的比那些容不得闹起来的还叫人心疼,微微叹了口气。

  待白夫人走了,卿尘便趴在窗口静看着那片幽幽青竹。日前春时几场雨后,齐齐的冒出几多嫩芽,细翠的清爽的破开了黑土,如今有力的伸展着。夜天凌喜欢竹子的那份清傲,她喜欢竹子的那份幽静,所以俩人常常就站在这里看着。他会从身后环着她,她靠在他怀里,有时候偶尔说一两句话。

  卿尘微微吐了口气,将掠到腮边的一缕发丝吹开,这一刻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念他,似乎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就如当初一样,迷茫而无助的恐惧着。

  如此盼望他怀抱中的安定,他淡淡的清峻却熟悉的语气,甚至他平静到寂冷的眼神,那里总有一点幽远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时候微微的将她拢住,告诉她,她属于他。

  而他,也会一直这样属于她吗?那样的怀抱、语气和眼神,是不是也曾为另外的女人有过?

  碧瑶见卿尘在窗边待的久了,忍不住上前道:“郡主,咱们园子里水多,虽入了夏也总还是凉的,可别着了寒气,否则我怎么和四爷交待啊?”

  卿尘回身过来:“你交待什么?”

  碧瑶笑道:“四爷说了,郡主心血不足身上怕冷,我得多记着,旦有个不舒服唯便我是问的。”说罢添了杯暖茶过来:“对了,方才吴管家差人将郡主要的药材送了来,您要不要看看?”

  卿尘将茶盏轻叩着,说道:“先放着吧,改日我再自己配。”

  碧瑶跟她日久,也能猜到她心事,说道:“郡主,若是不喜欢她们俩人,只消一句话打发出去便是了,王爷断不会说什么的。”

  卿尘皱眉:“打发出去?且不说是不是有去处,即便有家可回,一个王爷的侍妾,进了王府里几年又被送出去,以后还怎么过?这世道中,怕是连家人都未必容她们。”

  碧瑶沉默了会儿,说道:“郡主,您和以前我看着的时候可真不像。”

  “怎么?”卿尘奇怪道:“难道我还变了样子?”

  碧瑶将窗子掩了掩,说道:“初见在船上,郡主虽同我们一样无依无靠,却智谋冷静,能自那些恶人手中一路保我们不受委屈,那时候我便知道您和我们并不是一样的人。在七爷面前,郡主一身的傲气不卑不亢,那琴声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慈安宫出事,郡主胆子比我们谁都大,心肠比我们谁都硬。说句不敬的话,我有时都想,这哪里是个女人能做的事?就对着是咱们王爷,那么冷傲的个人,多少人怕他,偏是郡主朝中府里都能和他平起平坐,从来不见那种退避。郡主向来果断,怎么今日遇上了这事,心就这么软呢?”

  卿尘似是笑了笑:“若要狠心我也能,不就是赶两个人吗?出了这府门眼不见心净。只是做事要凭良心,来了凌王府又不是她们的错。都是女人,将心比心,又何苦如此为难?”

  这也是个道理,碧瑶倒再说不出什么,只叹气道:“那您也别苦自己啊。”

  卿尘笑而不语,站起来走到书案前,随手抽了本书,却一翻,掉出张纸来,上面密密列着些人名。

  卿尘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几个字上,郎中令顾暄,说起来倒是个可用之才,只可惜是许相的门生,又投了九皇子麾下,浊中难独清,此次自是难免牵连了。

  不过两个月,兵部原是九皇子的人已撤办了十之八九。事由从东郊军营几个士兵发起,夜里巡防,不知是谁人提起了军饷的事,将个中黑幕说的仔细。一传十十传百,不几日便在军中人尽皆知,兵士义愤闹了起来,东郊营近万人直接在朱雀门外聚军抗议。举朝震惊,天帝直接将事情发到刑部,勒令严查。

  查饷,自然跑不了户部,一根线牵起,夜天凌雷霆手段步步紧逼,竟牵出了数百万的亏空。一时间各部官员人人自危,怕是不少人多日没睡上安稳觉了。

  事情到了这地步便已足够,卿尘看着这笺纸上娟秀的梅花小楷,心想鸾飞的孩子这几日就快要出生了,这些事便先少同她说也罢。却不知夜天灏若知道孩子出世,会是个什么心情,能不能去看上一眼。

  放下了这些心事,扭头对碧瑶道:“又快到十五了吧?”

  “嗯,去度佛寺,东西都备下了呢。”碧瑶道:“要给紫瑗的料子我也裁缝好了,省得她自己麻烦做。”

  卿尘看了道:“这么体贴的人儿,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娶了去。”

  碧瑶竟不回嘴,只低头一笑,那笑中透着甜美,卿尘心里隐约有数:“若有了心上人,早和我说,迟了错过可要后悔。”

  “谁有心上人了?”碧瑶说道,却小声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卿尘看着她笑,心里刚忘掉的事却一波涌了上来,那笑便在唇边淡去了,只觉得这夏日越来越燥,屋里待的气闷:“我自己去园子里走走,你不用跟着我。”

  举步出了房门,却又不知要往哪边去走,只在一池碧潭前停了脚步。

  漱玉院中流水百转,最终都聚在了这处望秋湖,湖水澄明如镜,遥遥倒映着天高影淡,幽雅平和似是能洗净人一身机锋,满心凡尘便落了碎淡。

  卿尘俯身下来,在这深静的湖水中看着自己的影子,那样切实,却又隔着千山万重。

  她将衣袖挽起伸手进水里,阳光透了水波有些圣洁的光泽,腕上的碧玺折射了天水浅影,发出灵动的七色微彩。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跳出来和她说话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卿尘有些沮丧的收回了手,或者终究需要九玲珑齐聚才行吧,她坐在了湖边想着。

  打湿了绣鞋,便索性将鞋袜脱下丢到一边,阳光将湖水晒出了暖暖的温度,双脚浸到水中温润而舒适。不多会儿便有调皮的鱼儿过来碰触一下,却立刻又胆小的逃走了,逗的卿尘一笑。

  倒影中自己看着自己自言自语,却突然孤单的影子旁多了个人,身长玉立青衫磊落,那双眸子清澈的和湖水融为一体,水波微动,带着丝稍嫌冷冽的闲淡。

  夜天凌俯身问道:“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卿尘回答道:“这里清静。”

  夜天凌一握她的手,觉得冰,再看她将脚伸进水中一直没到小腿,轩眉微拧:“会着凉的。”不由分说把她拎了起来。

  卿尘拉他:“四哥,你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

  听她语气中似是有些从未有过的央求意味,夜天凌微怔,看着她,而后点头道:“好。”寻了块平石,却只让她坐在自己怀中。

  卿尘反手环到夜天凌身后,紧紧将他搂住,闭上眼睛。夜天凌直觉她今天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卿尘只靠在他身上,过了会儿闷在他肩头说道:“你是我的。”

  “嗯?”夜天凌将她的头抬起来:“什么?”

  卿尘扬眉,凤眸微吊:“你是我的!”

  夜天凌薄唇扬起个好看的弧度,眸中带着些宠溺:“谁说不是了?”

  卿尘在他的笑中盯着他眼睛,极其认真的道:“谁也不准说不是,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灵魂,统统都是我的!”声音清雅、低柔,却带着分决然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夜天凌从来没听哪个女人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微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眼前人:“怎么,想霸占着我?”

  卿尘点头表示正确:“枕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两情相悦岂容三者其间。你娶了我,我嫁了你,你要是去碰别人,我就碰别人,你要是爱了别人,我就爱别人,你要是再娶别人,我就也嫁别人!”

  夜天凌眼中映着淡淡波光一亮,犹如剑芒般摄人:“哦?那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动我的人?”

  卿尘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站好,回眸对视着他:“你霸道。”

  夜天凌依旧坐在石上,双手撑在膝头,卿尘此时站在他面前,赤着脚,裙衫半湿,一肩秀发依旧不耐烦去挽那繁复的发髻,散散泻在身前,叫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黛眉清远,翦瞳似水,垂眸时柔静的闲定,闲定里偏偏带着一丝月华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静,有种清傲而从容的东西让他感到异样,异样的不谋而合。

  依稀便从那时候起,这个来历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里下了一道蛊,慢慢的,一丝丝的蚕食着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头只容的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迷,仿若曲径通幽,每一转都惊叹着,这一生都能让人心醉神迷。

  夜天凌眼底饶有兴趣的带着抹笑:“我倒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的王妃比我还霸道。有这么一个就够我受了,难道还自找麻烦,再去招惹别人?再者说,”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的到,你也要做得到。”

  轻言淡语连消带打,去弭了一丝铮然,卿尘忍不住笑了笑,用一只脚尖去触湖水,夜天凌抬手将她扶住。

  卿尘自然而然的握着他的手,保持平衡,童心忽起,突然用脚尖将湖水掠起,往夜天凌身上溅去。

  水珠在阳光下洒开道晶莹的半弧,夜天凌的身手岂会让她这小伎俩得逞,只往后一闪便让水滴尽数落了个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顺手轻带,将卿尘一把拖了过来。

  卿尘惊叫一声被夜天凌稳稳的接在怀里。夏日的温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过,夜天凌淡淡说道:“怎么,不相信我?”

  “不是。”卿尘只回答了一下就撑起身子:“你就不能给我点儿成就感啊,躲的这么快,以后不准躲!”

  夜天凌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有趣,还没有人敢这么和我说话!”

  卿尘白他一眼:“自大狂!”

  夜天凌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偏怪我太快,还真不讲理。”

  卿尘撇嘴说道:“怎么可能躲的这么快!”

  夜天凌道:“人体经脉交错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卿尘好奇的在石上趴下,享受着那微烫的温热:“你教我啊。”

  夜天凌轻轻伸手抚着她阳光下小瀑布般闪亮的秀发,如同抚摸一只温顺的小猫:“你要学什么?”

  卿尘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些啊,还有箭术呢,剑法呢,很多的。”

  夜天凌不禁笑说:“你?拉的开弓,拿的动剑吗?”

  “小看我呢。”卿尘说道。

  “很辛苦的。”夜天凌淡淡说了句,执起他细长的手指:“这手还是弹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

  “看什么?”卿尘随他一路往四学阁去,迈入书房,一眼便看到屋中静静摆着张的古琴,就在她第一次来到凌王府时夜天凌说过的窗前。

  卿尘颇为意外,走上前去仔细抚看。

  那琴古朴,典雅中正,阳桐圆而为面,阴梓方而为底,天地方圆,阴阳召和。琴身前广后狭,广六寸,下喻六合,长三尺六寸,上应周天度,龙池为八风,凤池聚四气,腰腹法四时,五弦如丝,冰莹洁长,凛然峻华中透着一股潜静。她惊叹:“好琴!”

  “喜欢吗?”夜天凌说道:“本来说了要给你找来那古琴‘一池波’,寻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南席家收藏着,人家爱如性命怎么也不肯出让,也不好夺人所爱。不知这张你是不是中意。”

  卿尘手指轻轻划过琴弦,如龙吟低绕,似凤鸣婉转,带出一道清越圆润的弦音,她简直爱不释手,只觉得这琴一雕一琢都如此契入心中,简直就是为她而做。叹道:“喜欢,太喜欢了!”

  夜天凌笑道:“那我就没白费心琢磨,制这小小一张琴不想比带兵打仗都难。”

  “你做的?”卿尘再次讶异。

  “怎么,不像?”夜天凌嘴角淡噙着笑意:“初四是你的生日,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那笑中的声音如山间清泉,澄澈动人,微微冷冽的闲淡中一丝锋芒夺目,整个将卿尘摄了进去,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完全的沉沦。卿尘眸光映着他深溺的温柔:“你竟记得这么清楚?”

  夜天凌笑了笑,说道:“自然。哦,这琴还没有名字呢。”

  卿尘拉他去书案旁,回身提笔略一沉吟,走笔写下“正吟”两字,其后书道: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夜天凌一手挽了她纤腰,一手将她执笔的手握住,续道: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清兮。

  一柔一峻,一笔一锋,淡淡的墨香中落在滑如春冰的竹笺纸上,神里髓中,不谋而合的清傲峻远,锋锐暗隐。卿尘微微一笑:“他们都说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见的时候好的多了。”

  卿尘被说到以前丢人的事,不依道:“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凌将她揽的紧紧的说道:“好啊,那你走吧,我看你走到哪里去。”

  卿尘又好气又好笑:“你当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凌似是在她耳边轻笑,淡淡却又万分笃定的说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这一生一世你都别想。”

  卿尘在他的怀中安静下来,幽幽的叹了口气:“四哥,只要你一日属于我,我便不会走。”

  夜天凌不语,若有所思的凝视她,很久。


[83]  善恶无非其心知

  度佛寺庄穆的钟声下了舟船便听得清晰,山门迎面,镌刻两条石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寺中主建筑以迎面大佛殿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对寺门的中轴线上,规模雄伟,整齐划一。

  大佛殿阔达百丈的平台广场,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两丈的钟楼,安放着重达千斤的古钟,这每日音传四方的钟声便是自此而来。广场四方除了四道石阶出口外,分布着以金铜铸制的五百罗汉,睁眼突额,垂目内守,各个神态迥异,栩栩如生。广场中心放置了一个大香炉,长年檀香不断,弥漫于整个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处便有出尘离世的庄缈感觉,心底自然宁静。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广场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布,林道间隔,自有一种严谨肃穆的神圣气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层佛塔,挺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几欲刺破青天。

  塔中由第五层始,设细廊沿塔身外檐盘旋而至顶层,收藏了度佛寺第三十三代住持敬戒大师游历异国带回的一千八百余卷经书。下四层设级阶与塔内,四壁雕“宣伦墙”,却是数百年来佛教各派论法精义,佛法无边,引得多少伫足冥思,多少恍然顿悟,多少深迷难返。

  沿青塔后行,渐有僧舍掩映在山林之间,石道蜿蜒,渐渐收窄,两旁崖壁依山势而雕凿成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来便生在这石崖之上。

  欲行欲高,路分为二,一面通往皇家禁院“千悯寺”,点缀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历代君主亡后未能诞育子女的妃嫔出家之处,亦是关押皇族中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于崖沿处,佛道行尽,眼前却豁然开朗。

  苍松翠柏,点缀岩层,禅院庄宁,菩提荫绿。

  黄竹山舍中,一道月白色起暗云的清淡素衣将那蒲团轻轻遮住,外罩的素银浅纱缀着几点细纹流泻袖边,朦胧中稳秀的长襟微垂,从容而淡静。

  卿尘素手执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独有的“其心”茶,纤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齿的清甜,一缕送入喉间化做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齿间尚带着些酸涩,再一回味,却仍是盈绕不觉淡香。

  百味纠缠,浸的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饮。真不知是什么制的茶,竟将七情六欲都占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寿眉长垂,静坐在卿尘对面,若不是看向她时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几乎叫人当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这茶都几欲皱眉,却又为何每次都要饮呢?”敬戒方丈开口问道。

  卿尘将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许,若非一旗一枪浮了几片枯叶,便只觉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这茶苦的出奇,却又为何要制呢?”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这茶岂止是苦。”

  卿尘唇角微扬:“五味俱全,这茶品得说不得。”

  敬戒方丈展颜道:“此茶便是为知其味者存,惜乎人们往往一沾唇便觉苦不堪言,即便饮完也是勉强。”

  卿尘说道:“若众生皆得其真,还要佛祖作甚?”

  敬戒方丈道:“众生皆佛,佛亦为佛。”

  卿尘笑着扬头,挽在脖颈后的坠马髻稳稳一沉,那柔顺的乌发丝丝如墨,随着她的笑动了动:“我不和方丈论佛,那是自讨苦吃,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说便要亵渎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着面前案上一方锦盒,说道:“王妃不信佛却行佛之善,这半年来资助度佛寺四方善堂活人无数,信或不信,又有何关?”

  此时碧瑶自外面进来,在卿尘耳边轻声道:“郡主,紫瑗姐姐已回去了,只说请郡主放心。”

  卿尘点了点头,眼中静静的一抹微光淡然,对敬戒方丈道:“我非是善人,能救人亦能害人。再者所谓善堂只是治标之举,有朝一日世间无需善堂,方为大治。”

  敬戒方丈长眉微动:“王妃心怀天下,中存慈悲,老衲佩服。”

  卿尘却一笑,俏然问道:“当日我请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择人而济莫要养了不务正业的懒人,方丈怕是不以为然吧。”

  “阿弥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了声佛号:“佛度众生,所谓存者去者,善恶公道如何评说。”

  卿尘微笑:“善恶公道自在人心。”说罢站了起来:“打扰方丈清修,卿尘该告辞了。方丈的‘其心’下次再来还要叨扰一盏。”

  敬戒方丈微微一笑,合什送客。

  卿尘一路缓行,步出山门,回头望了望那些登山祈福求经的善客,大佛殿中释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见,镏金重彩庄严肃穆,深檐飞阁下缭绕在青烟之后。

  佛度众生,却偏偏度不了她,或者,她早已超出了这世间三界神灵的管辖范围吧。卿尘轻笑敛襟,飘然往山下而去,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执著,舍近求远,难怪佛总是垂眸浅笑静而不语了。

  天都雄踞大正江上游,北屏岐山,西应函谷,交错而成宝麓山脉环成天然平原,东逾麓江,南系易水,两江自京郊而汇成楚堰江流贯其间,一路奔流则有支流蜀水自度佛寺而过洄转西行,如此沿江回流而上便可乘船入天都。

  楚堰江天堑平阔,江面愈行愈宽,渐渐的船只见密,两岸坊间盛设帷帐,檐宇如一,有了繁华楼市,商贾如云。

  顺风而上,船行稳健,卿尘在船舱坐了会儿,便站往船头。江风长起,吹得衣衫飘摇,白江如练,远远能望到苍茫天际,有如一线。

  虽不算远,却也有小半日水程,蜀水汇入楚堰江后,穿中三十六坊而直接进入上九坊,待船到了此处,便逐渐与其他各处显出不同来。建筑中少了小桥流水风姿旖旎,却多了几分端丽庄文。宽阔的街道两旁皆是楼阁高宇,王公府邸,不时见到仕族子弟纵马驰乐,男子呵乎女子娇笑交错扬起,绝尘而去。

  卿尘靠在船头,沿着江岸遥看风景,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略一回头,迎面横陈江面的落马桥上,正有人勒马伫立,往船上看来。众多侍卫拥簇的中间,一人身着银色武士服,贴身修长,衬着江上反射来的斜阳有些耀眼,几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尘很清楚的感觉到那双眼睛,妖魅而邪气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种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想将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扬,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隐着三分怜悯的伤感。

  不知为何,那魅异的眸底总是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浓的仿佛可以燃尽一切。沉重的炽热和深灼总叫她不愿去看,憎厌之后亦会涌起极深的怅叹。

  桥上行人见到夜天溟当中停马阻路,只能趋避沿一旁通过。夜天溟身旁侍卫也有人远远见到卿尘风姿一时惑的出神,却听夜天溟厉声呵斥:“勒马低头,再有偷窥王妃的立斩不饶!”骇的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出声。

  船缓缓的穿过桥洞沿江前行,将“落马桥”三个大字抛在身后。

  落马桥,卿尘微微叹息,东郊兵营的聚结叛闹让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尽失,朝中亲信相继被彻查罢免,不知他此时此刻又是何样心情?

  水行渐远,夜天溟与卿尘的目光亦同时消失在对视中,但卿尘知道他依然在看着自己,她将目光投向天际,斜晖脉脉,已近黄昏。

  或是因见到夜天溟,自然又想起鸾飞,两日前鸾飞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做了母亲的她看起来比以前多了几分温柔神情,但卿尘隐隐感觉她的心底有什么依旧深缠在那里,那郁结的目光常常穿透窗外看向已然剥离的世界,更带着一丝决绝。

  船在码头轻靠,卿尘扶着碧瑶的手下来,却听到有人叫了声:“卿尘!”

  卿尘扭头看去,凤家长子凤京书正同她招呼。便站定笑了笑,说道:“大哥。”

  凤京书翻身下马,俯身行了尊卑之礼。卿尘问道:“母亲身体可好?”

  凤京书道:“尚好,若挂记着,如何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

  卿尘听了“回家”两字,心底突然掠过阵极轻的暖意,如同错觉,稳了稳心神说道:“改日我便回去。”

  凤京书看着她道:“我知你自小未在家中,难免生疏,所以才要常走动才是。四爷朝中事忙,又不能整日陪你,若无事了便来同母亲说说话。”

  卿尘答应点头,想了想道:“大哥……”说罢略抬眼看了下凤京书身边侍从。

  凤京书会意,回头道:“你们在此候着。”同卿尘往一旁慢慢走去。

  走了几步,卿尘问道:“父亲最近可还同九王府有往来?”

  凤京书稍愣,不想她问这事,略一迟疑:“父亲作主的事,我也并不清楚。”

  卿尘容颜浅淡,眸色清澈,向浩荡江水望去,轻涛拍岸,暮阳下几分安澜平稳,“不只是父亲的事,我说的咱们凤家。”

  “咱们”二字微微加重了音,叫凤京书抬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落处是张水波不兴的玉容,里外透着股捉摸不透的潜静,卿尘在他眼中回眸笑了笑:“大哥不愿说,我也不问了。只请带给父亲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请父亲速决。”

  凤京书闻言心下略有些惊疑,问道:“妹妹何出此言?”

  卿尘停住了脚步,眉宇轻扬,如今这关系,她总也要护着凤家才行:“朝中形势想必父亲和大哥都比我清楚,不必我多说。请代我问候母亲,有时间我同四爷一并回府去。”

  凤京书还想再问,卿尘却已回身,清丽脱俗的玉容安静缥缈,叫凤京书愣在当场,直到卿尘那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猛然醒悟,回身上马往左相府而去。


[84]  只缘前尘浅回顾

  盛夏的阳光照在深黑朝服之上,滚滚的熨着热度,嵌丝银线微掠出丝轻光,一晃同那迎面白玉龙阶的耀目混了去,夜天凌举步出了宫门,略站了站,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四爷。”

  回头一看,是刑部尚书吴起钧,点点头道:“回衙门?”

  吴起钧深吸了口气,耿直的脸上微微一动:“这几日刑部里面乱的很。”是乱啊,有官员进了刑部大牢,带着多少探问的求情的甚或要挟的,睁眼闭眼尽是一层层的人和关系,都在面上那古板和严苛后隐着。

  夜天凌剑眉轻挑,目光远远向外一望:“怕也没几日可乱了。”

  吴起钧闻言稍怔:“四爷不打算查了?”兵部户部两处牵扯了这些贪官污吏,费了如此艰辛难道竟要在此时罢手?

  锐利的嘴角带起丝锋刃般的笑,夜天凌眼中淡淡清冷:“查,几时说过不查?但凡有一步便查一步,有一个便办一个。只怕……”他眉心微拧,目光竟也透出几分不甘来:“皇上要点到为止。”

  吴起钧细思这几日案子的进展,朝堂上竟真透出来这般形势。千丝万缕,若当真彻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满朝文武那是场大变动,天帝年老求稳,怕是不会大兴问罪。

  他抬头迎上那耀目骄阳,清吏治,盼了多年的事在这一刻如此之近却又遥不可及,眼前这位王爷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份冷锐,似是不可动摇的刚毅坚定。他郑重一揖,声音低却笃定:“起钧追随四爷,总有一日叫满朝皆清,贪吏无容身之处。”

  夜天凌面上依旧沉定,只道声:“好。”却又看了他一眼道:“于刑罚上尚要多斟酌,凡事要把得住分寸,那些御史们口中的酷吏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语中微带薄责,但更是点醒。

  吴起钧肃容道:“微臣知道了。”

  夜天凌点头,接过齐得手上的马缰,上马离去。却迎面碰上湛王也自同汶门出来了,遇到夜天凌微微勒马,清澄眼底笑的温雅:“四哥近日辛苦!”

  夜天凌眉宇一抬,水波不兴中稳隐着股傲然自若:“彼此。”

  骄阳似是在夜天湛眼中绽开光泽,越发衬的俊面如玉:“我先走一步,改日约四哥去上林苑行猎。”

  “好。”夜天凌淡淡道,提缰转身往凌王府方向去了。夜天湛亦微纵马缰,却同夜天凌背道驰去。

  似雪般刺目的阳光,灼灼洒耀金碧琼宇,遮掩了一切。

  凌王府门前,一个侍从匆忙出来,跑得甚急。夜天凌一抬头,齐得上前喝道:“慌跑什么,哪里去?”

  那侍从见了夜天凌,忙跪下回话:“四爷恕罪,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请张医侍,跑得急了竟没见着四爷。”

  夜天凌眼底一动,翻身下马:“看什么人?”

  “府里没说。”

  张医侍是素来给王府女眷诊病的,夜天凌心里微微不安,惦记着卿尘,入府便往漱玉院去。

  漱玉院水色宁静,几人在洒扫殿院,卿尘却不在,也无人知道去了何处。

  夜天凌回头对齐得道:“去找吴总管或白夫人过来。”

  齐得答应着出去,不过稍会儿,凌王府总管内侍吴未之便出现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问道:“王妃呢?”

  吴未之垂手答道:“回四爷,王妃在思园两位夫人那儿。”

  夜天凌倒意外,道:“王妃无恙?”

  “无恙。”

  “何事请张医侍?”

  “千洳夫人……悬梁自尽了。”

  “什么?”夜天凌闻言一愣,吴未之低声道:“四爷昨日吩咐将两位夫人送去别院,今日差人去请千洳夫人时便见夫人寻了短见。幸好发现的及时,王妃正在以金针施救。”

  “王妃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你下去吧,张医侍来了好好诊治。”夜天凌淡淡道。

  吴未之觑了觑夜天凌脸色,极冷,如高峰峻岭,无动于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还是往思园去了,却见白夫人掩门出来摇了摇头。

  “怎么,救不了?”吴未之心里一沉,问道。

  “人是救过来了。”白夫人朝屋里看了一眼。吴未之隐约听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别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别逐我出府。”

  一时间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声,吴未之轻声道:“说起来,王妃也不像计较的人。”

  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鬓发,只不解说道:“王妃方才同两位夫人说,以前你们是身不由己,自现在起路可以自己选,是去是留也自己说。唉!这王府中的女人谁还由得了自己?”

  吴未之亦愣愕,摇头道:“我是看不明白了。”

  “只一样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气:“四爷对咱们王妃是着紧到了心里。”说着眼角竟带着丝笑,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个人呢?

  俩人心领神会,同时看了看屋中。像是过了许久,一个低婉的声音淡淡说道:“你自己愿意留在凌王府,谁也不会赶你走。但性命珍贵,往后不要用这种法子轻贱自己。一者,你若死了,只有在乎你的人才会伤心,否则就是白白送死。二者,你若真的喜欢四爷,就不为他想想?朝中之事已够他劳神,这不是更添乱?三者,你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吗?若想留在四爷身边,就得让自己配的起他。”

  千洳那柔软的,带着丝微哑的声音凄然说道:“千洳什么都不想,千洳可以永远不让王爷见着自己,只求王妃别赶我走。”

  极深的一丝叹息,那淡雅的声音又道:“好好歇着吧。写韵,你跟我来。”

  门微微一声轻响,卿尘带着碧瑶和写韵出来。见白夫人和吴总管都在,站下说道:“白姑姑,差人好生照看着这边,别轻待了。”

  白夫人答应着,卿尘回头问写韵:“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写韵敛眉答道:“但凭王妃作主。”

  卿尘不语,蹙眉看她。写韵一愣,顿时醒悟,所有的都是自己说了算啊,她略有些激动,清声说道:“写韵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

  卿尘微微一笑,点头道:“好,需要什么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里我会书信过去的。”想了想,又将手中那包金针递给她:“这个送给你,你穴位认得很准,好好学。”

  写韵双手接过了那金针,竟像是在梦中一般。天都最大的医馆,有着最好的名医,牧原堂开医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学的啊,难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学医术吗?写韵抬头,正遇上那双清澈的凤眸,秋水潋滟,潜静里带着丝鼓励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能入了医科还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无用之人。回头我叫碧瑶给你送几本医书过来,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

  写韵俯身便拜了下去,语中哽咽:“多谢王妃!”

  卿尘挽手将她扶起来:“既然选了这个,以后或者还有苦吃,到时别为今日后悔。”

  “写韵绝不会后悔。”一声坚决的回答,似是充满了希翼,叫看在一旁的白夫人疑惑着,眼前这双向来温顺的水杏清眸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认这时的写韵,是她见过最美丽的一刻。


[85]  乱生春色本无意

  夜天凌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远远水榭上杏黄的纱幔被微风扬起,金线绣成的细纹游走在清淡的云中,湖光潋滟,倒映着琉璃般的天色。

  心思竟还没自朝堂上收回,转瞬又想了过去。殷家,在户部竟如此根深,千层万层密不透风。亏空看起来查的一帆风顺,户部尚书殷监正,亦是殷皇后的嫡亲兄长,从上到下事事护持,竟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能动。九皇子的党羽一一落马,不过是湛王也乐得见此情形,顺水推舟的办了。

  初时汹涌波涛如今化做细水缓流,即便是那几个猝不及防被打入刑部问讯的官员怕也要在种种拖延之下不了了之,何况天帝此时已动了撤手之心。湛王身后从殷家到靳家,牵着权倾百年的仕族阀门,天帝要动他们也得斟酌万分,一个不好,便是进退两难的局。

  夜天凌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光泽,那肃杀之气下是因为下了某种决断而显现出来的深沉与锐利,似是能杀人于无形。然冰冷如澌的神色却在抬眸时微微一敛,明淡水色中卿尘沿着水榭静静走来,竹廊低影在她身后清远曲折,回绕湖中,如同一幅淡淡的画卷。

  在夜天凌看向她的时候,卿尘似是无意抬眸,潜静的一丝星光微锐,如水,幽幽一晃,掠过几丝飞花飘旋在望秋湖上。

  “不去看看?”卿尘抚开缈缦轻纱走到夜天凌身边,淡淡开口问道。

  “不必了。”夜天凌亦颇不在意的道。

  “那我便做主了。写韵喜欢医术,自己也略知晓些,她想去牧原堂学医,过几天便送她去。千洳还是留在府里,就依旧住思园吧。”卿尘转身在旁边的铜镜前坐下,轻咳了一声说道。

  夜天凌垂眸看她,关心的情愫落在眼底,轻轻将手抚上她后背:“为何?”

  他手心温热爱怜的顺抚让胸臆间的滞闷松缓许多,铜镜里朦胧淡光微映着卿尘清丽侧颜,她慢慢说:“千洳对我说,她来了凌王府四年零十一个月二十五天,你什么时候去过她那里,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她每次都记得清楚。她说她知道你不属于她,但她可以记一辈子,她心里存了你,忘不掉,只有你。对一个以死相胁的女人,我厌烦,一个哭着在我面前这样求着的女人,我亦不喜欢,但我也无法拒绝的的请求:她可以不让你见到她,只求留在这府里。”卿尘微挑秀眉将夜天凌深深打量:“我倒不知道我的夫君这么有魅力。她既愿意留在府中,也就不必往别院送了。”

  夜天凌静静回望她,唇角略扬:“你说过两情相悦岂容三者其间。”

  卿尘深深一笑:“所以,你便将她们送走?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将之前的你抹煞,两情弥坚,纵有千者百者而不移,我又何必在乎你曾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只要自此以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在我眼中,你已是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夜天凌轻轻沿着她的耳侧抚过,说的极轻,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随意,如同一道冷冽的清泉微转,划过心扉。

  卿尘回头妩媚一笑,淡淡容颜晕着丝浅绯,在夜天凌黑瞳中央映出一抹清淡的桃色。

  夜天凌将她掠着发鬓的手捉住,手指在腕处滑下挑起那串剔透的冰蓝晶:“为何带着这个?”

  卿尘素手微垂,那冰蓝晶自腕上脱下,挂在夜天凌指尖晃了晃:“海蓝宝,含地、水、火、风四大元素,具有强大的治疗净化和灵通力量,是最具疗效的水晶,尤其对应人体喉轮。早晨喉咙不太舒服,便随手拿来带了。”

  夜天凌神色微怔,似是出乎意料,沉声道:“这也是殷氏阀门的珍宝,湛王妃的信物。”

  卿尘不想他也知道此物由来,微微垂首,却突然又扬眸看他,灿然笑说:“你在吃醋?”

  夜天凌指尖微松,冰蓝晶落往花梨木桌上,他顺势将卿尘小巧的下巴轻轻捏住,依然用那低沉的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是又如何?”

  卿尘脸上绽出丝小狐狸样的狡黠,似是极得意,孩子般的笑着,她将夜天凌腕上的那串黑曜石勾过来:“你把这个给我,我以后就再也不戴这个冰蓝晶了。”

  夜天凌反手握住她:“你对这串珠很感兴趣?”

  一如往常的清冷淡然,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掠过洞穿人心神的幽光,那样深锐的探究,叫卿尘不由得垂眸避了开去。“我有吗?”她矢口否认。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着这个发呆了。”

  “我喜欢。”卿尘道,却没听到夜天凌说话,一抬头,见他只静静的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卿尘扭头望向窗外,眉宇间如那渺远的静湖烟色,笼上了一层轻愁。

  极轻的依稀蹙眉,几乎未来得及在眉心留下一丝痕迹便逝去了,却叫夜天凌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处浓浓一窒,眼中锋锐不由得便换做了淡淡柔悯。

  “不想说可以不说。”隔了稍会儿,夜天凌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过想要什么便直接告诉我。”他将那串黑曜石取下递给卿尘:“放在你那儿也是一样。”

  谁知卿尘却摇头:“我不想要。”夜天凌微微诧异,卿尘又道:“至少现在还不想要,放在你那儿也是一样。”

  夜天凌轻叹了口气,卿尘却微微笑着,在镜前坐正,反手抽下发间的云纹剑,发丝如瀑,衬在雪白轻绢上,黑白分明。

  夜天凌扶在她肩头的手顺势接过那檀木沉香梳,替她梳理着长发,发丝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锦缎般垂泻在他指间,这种温凉的感觉异常熟悉,隐约在灵魂最深的地方多年前便有过如此景象,一丝一梳,久远而宿命的纠缠。

  “卿尘。”夜天凌看着镜中淡影成双:“我们是不是,这样过了很久了?”

  铜镜微光,映着缱绻柔情似水,卿尘扬起笑颜:“嗯,很久了。”她认真的说道。

  听着这颇带点儿傻气的答话,夜天凌薄唇优美而舒展的扬起,整个人似是笼在了一层异样的温柔中,却又在听到敲门声时恢复了既往的清冷。

  碧瑶端着盏罗汉桂枝汤进来,见到夜天凌也在,微微撇嘴:“四爷。”

  夜天凌回头望了卿尘一眼,道:“好好歇息。”卿尘点头,待他出门后慢慢啜了口罗汉桂枝汤,碧瑶见她不说话,终于忍不住问道:“郡主,四爷怎么说?”

  卿尘瞧她一眼:“现在竟会给四爷脸色看了?”

  碧瑶觑了觑门外:“我哪敢啊。”

  “还说不敢?”声淡,却微沉。

  碧瑶咬着嘴唇,虽心里对夜天凌略有腹诽,却正容说道:“碧瑶知错了。”

  卿尘微微一笑,用手捂着那温热的汤盏:“府里毕竟是有规矩在的,千万别像千洳那样一时糊涂。”

  “我知道了。”碧瑶点头答道:“可是,四爷对那千洳夫人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吗?”

  “没什么。”卿尘淡淡道。

  “怎么会没什么呢?那是他的侍妾啊。之前从来都没有提起过,都忘了还有这么两个人,现在又闹出这事来,还得郡主去救人。”碧瑶不由得打抱不平抱怨起来。

  汤盏平平稳稳的溢着一丝安定的气息,“对啊,都忘了还有这么两个人。若早特地的提了,岂不就是记得清清楚楚?”

  碧瑶愣了愣,低声说道:“自己的侍妾都半点儿不放在心上,怪不得人家都说四爷心冷,也忒无情了。”

  “那么你是要四爷记着,念着,还是宠着她们?”

  “那怎么行?”碧瑶一急:“虽然说一两个侍妾是没什么稀奇的,可四爷和郡主感情这么好,我看不过有别人。”

  卿尘不禁失笑:“如此四爷岂不是有情也错,无情也错,总落得个一身不是。所以,不如不说。”

  碧瑶被问住,眉头皱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哎呀,总是别扭着嘛。那千洳夫人往后不是要一直留在四爷身边!”

  卿尘微微叹气,窗边风淡,远远是她喜欢的水的气息,她勾了勾唇角:“我也是个女人,而且,我不是个三从四德的女人,一样容不得自己的夫君同别的女人有什么纠缠。但千洳,她虽比我早识得四爷,却永远入不了四爷的眼。因为她只有在四爷低头的时候才可能被看到,四爷他的心在凌云九霄,他只能看到能跟上他步伐的人。他是四爷,你若用那寻常眼光去揣摩他,那便错了。”

  碧瑶似懂非懂,只有说道:“郡主真的能容她在府里?四爷如今也该对郡主有句话才是。”这两个人,怎么就总叫人看不明白说不清楚呢。

  卿尘容颜微展,却掩唇轻咳了几声:“有什么不能容,他心里认定了你,身边有什么人也一样。朝堂上那么多事,何必让他为这点儿小事缠扯不清,这府里上下,难道我还管不了了?”

  碧瑶终于放开了这话题,替她披了件石青薄缎单衣,不无担忧的道:“这还没立秋,郡主身上怎么这么凉,这咳嗽听着也不轻,也该传医侍过来看看。”

  卿尘拢了拢衣服:“我自己便是大夫,还用别人看。”

  碧瑶低声嘟哝道:“自己是大夫可总不上心自己身子,今早的药还没吃。”

  碧瑶现在是越来越像白夫人了,总跟着叮嘱个没完,卿尘笑着摇了摇头,眼前却突然浮起夜天凌方才提到殷家时的一抹神情,极复杂的,不仅仅因那串冰蓝晶而不满。是户部里夜天湛的手段开始显现了吧,她沿着那水榭远远的望出去,浮光掠影淡笼着如烟水色,若是植了满塘荷花,倒有几分像湛王府中荷塘,想必轻粉玉白露珠凝翠,那荷塘今年也是开得极好。

  卿尘将目光投向清远的一片天际,领仕族之风骚,聚天下之贤德,夜天湛岂会容人动摇了那些阀门的根基,早晚便有硬碰硬的时候。之前还算携手抗着九皇子的势头,如今道路渐清,恐怕再也没有因由同心齐力。

  看似温润,看似清冷,这两个人,却是谁也不会轻易罢手的吧。


[86]  等闲变却故人心

  入秋过了几日,那日头依旧似火的炙热,风中似是偶尔带了几分微凉,却被晒的不及一转便全无了踪影。倒是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干燥的气息,不时送来身畔,叫人觉得还真是晚夏近秋了呢。

  许府的园子里,南麓珺白石砌的一片颇具峥嵘之态的假山将园子西北角占了大半,奇花异草间引水而下的一幅水瀑溅着珠玉飞泻,飞阁建檐,有高亭成临渊之势,俯瞰之下山水并成的美景,可谓煞费苦心。秋风带着高爽水意荡入掩在树荫影里的相府书房,天朝首辅大臣,右相许克宗却正着恼。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胆子别那么大,你倒好,如今兵部到户部一条线查下来,你还来和我商量什么,趁早自己去刑部投案痛快,省得丢我许家的人!”那声音抑着怒气,连着燥热的空气一并冲许府大公子许骞去了。

  许骞扭头避了避老爷子的大怒,手里弄着块雕坐佛的玉佩扔着把玩,却拿眼觑着母亲。许夫人瞪他一眼,将手中帕子一握,说道:“老爷,话不能这么说,骞儿可是咱们的亲生儿子,哪有不管的理?”

  “管?”许克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管的好儿子,上次他做下天舞斋的事,湛王和凤家双双盯着不放,若不是我着人咬死了郭其替罪,你今天还能有这个儿子?他倒好,非但不知道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的放肆,弄出这么多亏空来,你叫我怎么管!”

  许夫人道:“不就是几十万的空缺嘛,咱们又不是拿不出来,补齐了不就得了。”

  “妇人之见!”许克宗叱道:“那也得由你补的进去,你知道这次是谁在查?你知道户部殷家身后是谁?怎么补?”

  许夫人急道:“这又不是就咱们一个挪用,自上而下朝里多少人都这么办。怎么偏偏就骞儿这里查的紧!”

  许骞将手里坐佛一扔,不耐烦的弹着身上精制的云锦长衫:“户部也不是整过一次了,我就不信这次还能往死里整。”

  许克宗冷哼一声:“这等事落在凌王手里,什么时候见过轻办的先例,你一个死已是好的。户部唯一能和他抗的住的便是殷家,咱们同湛王历来便是两边,哪一个能叫你好过了去!”

  许骞随口道:“谁让父亲总是同九皇子亲近呢。”

  许克宗道:“你以为我愿意,若不是太子……唉!”

  提到太子,许夫人便想起惨死的女儿,哭道:“我不管,老爷,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这个儿子说什么你也得想办法。”

  这一哭更是填堵,又不好斥责,许克宗紧着眉头想,户部这亏空查的确实蹊跷,明明从天帝处都有收手的势态,唯有许家被盯着不放,说不得还真得从湛王那里寻出路,凌王是想都别想。却听外面小厮禀道:“相爷,户部殷尚书来了,见不见?”

  “哦?”许克宗倒一愣:“什么事?”

  “殷大人没说。”

  “请去客厅奉茶,我稍候即来。”

  “老爷,这殷尚书此时来,会是什么事?”许夫人不禁停了啜泣问道。

  “我如何知道。”许克宗敲了敲桌沿:“来的真巧啊。”

  “不管是什么事,老爷便从他身上想想办法,说不定便有转机?”许夫人急忙叮嘱:“对了,殷家那叫采倩的小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前几日倒有媒人提起过,老爷若觉得殷家肯松口,不妨这事上拉拢着他们,倘真成了亲家,他们难道还见死不救?”

  许克宗点点头:“待我先去见见他再说。”

  客厅里殷监正品着上好的冻顶乌龙,贡窑冰纹白玉盏,微微的润着抹茶香。剔透白瓷衬着橙明,观色已是一品,入口香久而醇回,清中带着三分绵厚,是南王今年新来的春贡,宫里有的也不很多,许相府里却是拿来待客用的。

  他眯着眼往那三脚檀雕镶青石的架子上一看,一尺余高的珊瑚树成对摆着,天然奇形衬在正红的色泽里极为抢眼,映的近旁几件玉雕都没了光彩。但若近看便知那是整块的翡翠琢成的青瓜缠藤,但看瓜下嘻戏的孩童眉眼传神栩栩如生,手笔定是出自“一刀斋”的刻功。单这几件拿出去已是价值不菲,这主人还真是奢华不敛的人呢。

  想想许克宗当年若不是力保天帝登基即位,首辅大臣哪里便轮的他当,却也就是这一注押对,赢得半生富贵。殷监正忍不住捋了捋颌下微须,眼前在朝为官是务必要选对了主子才好。一抬眼,见许克宗迈进门来,起身拱手迎了上去,“许相。”

  “呵呵,叫殷大人久等了。”

  “是下官来的冒昧。”

  起手端茶润了润喉,许克宗将茶盏搁下,开口道:“殷大人此来……”却正瞥见殷监正看了看刚奉茶上来的小丫鬟,许克宗会意:“你们都出去吧。”

  看着客厅的透花门微微掩上,殷监正一笑,声音压了压:“许相,宫里出事了。”

  “哦?”许克宗首辅大臣的气度倒稳得住,只抬了抬眼,什么事是他这丞相都不知道的。

  “今日大理寺皇宗司封了九皇府,九王爷被软禁在府中了。”殷监正沉声道。

  “什么?”许克宗明显一惊:“所为何事?”

  “谋逆。”沉沉二字,如重锤敲入许克宗心里,几乎叫人一抖,这是重罪啊。听殷监正继续道:“说是九爷一个叫紫瑗的侍妾在府里发现了魇镇仁王的巫蛊,那侍妾原是慈安宫的宫娥,便入宫上禀了太后。皇上即刻便下令锁拿九爷,皇宗司接着在九皇府里搜出了紫金九龙朝冠和明黄龙袍,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许克宗只觉得手尖已凉透,此事自己身为首辅大臣竟都不知情,立时想起最近同九皇子走的甚近,难道是失了皇上信任?想到此处,浑身一阵冷汗。见殷监正正看着自己,道:“你来告诉我此事,又是为何?”

  殷监正不慌不忙道:“七爷常说许相乃是国家重臣,向来行事明白,此等事得同许相多商量啊。”

  “七爷?”

  “七爷。”

  这向来不算和睦,却亦是不得不留心的主。自前些日子众人举荐之后明明被压制着,谁知不声不响便扳倒了九皇子,并分明是不计前嫌的行事。想必最近户部的事也是握在他手里吧,便无怪单许骞身上查的严紧,整个的温煦风雅,处处透出的凌厉可真叫人喘不过气来啊!

  许克宗深深的饮了口茶,抑住心里波动,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已有了计较,便叹了口气:“最近朝堂上诸事杂乱,人心惶惶啊。”

  殷监正却像能知道他心思一般,“听说许相问过户部的事?”

  许克宗道:“还不是那逆子惹祸,着实叫人烦心。”

  “户部里怎样,全在七爷一句话。”殷监正笑道:“不过小事一桩,许相大可放心。”

  “不愧是七爷。”许克宗终于下定了决心:“便请先代为回七爷的话,改日我必当亲自答谢。”

  殷监正领会了话中之意:“如此甚好。”

  许克宗却想起夫人刚刚所言,正好探问一下,便道:“听说府上千金正当妙龄,不知可许了人家?”

  殷监正却摇头叹道:“别提小女了,都是被我宠的无法无天,婚姻之事也要自己做主,这几日正闹着呢!”

  “这是为何?”

  “天都多少英俊才少,她偏偏看上个不能招惹的主,愁煞我也!”殷监正倒不似做戏,看来是真的毫无办法。

  许克宗笑道:“小女儿家难免闹闹脾气,不妨让她和骞儿多去游玩,说不定反而能成了一桩喜事?”

  “呵呵!”殷监正一愣笑说:“说的是,说的是。说起喜事,最近倒有一桩,皇后娘娘做主为七爷纳了卫家小姐为正妃,不日便要行大礼了,届时天都可又有一番热闹。”

  “正是。”许克宗被他一说,倒没注意已撇开了自家儿女的婚事。卫家虽及不上凤家殷家,但也稳立朝中不可小觑,湛王是当真成势了啊!


[87]  情海无边天涯岸

  秋夜清浅,月色隐隐的笼在云后,一片淡淡的暗寂。

  九皇府中早已下了灯火,除了九皇子禁押在内院,府中所有家眷都被集中在偏阁看守,进进重院悄无声息,黑暗里掩着沉闷的不安。唯有府外皇宗司守卫职责所在,偶尔能听到长靴走动的声息。

  夜已中宵,府中一道偏静的侧门处微微响动,一人悄然推门而入,周身罩在件黑色斗篷里,连着风帽遮下整张容颜,丝毫看不清晰。

  几乎是熟门熟路的入了内院,那人微微抬头,廊前一盏若隐若现的风灯轻晃,在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丝光影,眸中是片深寂的黑暗。

  院里香桂坠了满地,风过后,丝丝的卷入尘埃。

  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盛时花开飘香砌,零落又成泥。

  那人伫足,似乎看了看这花木逐渐凋谢的庭院,伸手将室门推开。

  秋风微瑟,随着她卷入屋内,带着片早凋的枯叶,吹得本已昏暗的烛火一晃。

  夜天溟却还未睡,神色微见憔悴,眼中一抹魅冶却竟在烛火中显得分外美异,抬头看去:“是你?”

  那人将手中一个小食盒放在桌上,冷冷的注视着他:“不,是我。”她将斗篷的风帽向后掠去,露出张消瘦的容颜,映在夜天溟魅光微动的眼底。

  夜天溟长眉一皱,将她打量,突然神情大变:“是你!”

  “对,是我。”那人微微冷笑道:“没想到吧?”

  夜天溟眸中满是惊骇:“不可能,你……不可能!”

  “你太低估凤家了。”那人极冷的一笑,自食盒中取出一壶酒:“没想到今日是我来陪你饮酒吧。”

  夜天溟此时已然镇定下来,走到桌边再次将她打量,终于说出两个字:“鸾飞。”

  鸾飞提壶斟酒:“九爷。”

  “怪不得他们事情策划的如此周详,原来是你。”夜天溟眼中阴鸷的目光一闪。

  “那日你应该看着我死才对。”鸾飞目光微寒。

  “你来干什么?”夜天溟心中暗怒,冷哼一声道。

  “来陪九爷饮酒。”鸾飞面上却带了温柔神情,将斗篷解开丢在一旁。

  底下是一袭流云轻彩鸾红色衫裙,其红耀目,似血般浓浓的婉转而下,宽幅裙裾衬的身姿俏盈,轻罗抹胸,长襟广带,似是整个人带着回风起舞的风情,惑人心神。

  鸾飞托着酒盏,步步轻移,“常来夜醉酒,月下霓裳舞,胭脂玉肌雪,唇齿琼液香,笙歌满春院,横波媚明霞,轻飞牡丹裙,临水看君来。”

  夜天溟瞳孔猛的一缩,听她说道:“九爷,这诗是你写的呢,那年三月,在这府中的晏与台。”低低的声音,幽迷而怨恨。

  夜天溟却似乎已被魇住,痴痴的看着她转身,起舞。

  鸾飞回眸一笑,笑中透着刻骨缠绵的寒意:“像吗?穿上这身衣服格外像是不是?我从七岁那年便看着你们俩,我学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走路,她跳舞,她皱眉,她欢笑,只为了你多看我一眼,你看,是不是很像?”酒盏已托到夜天溟面前:“九爷!”

  “九爷!”秋波温柔,是纤舞的呢喃击在心头。

  夜天溟一把将那盏酒握住,沾唇入喉,灼热的烧烈。

  托盏的手罗袖滑下露出玉白皓腕,夜天溟眼中似是跳过一丛焰火,疯魔了一样将她攫住,狠狠的吻了下去。

  红唇轻软,“纤舞!”他低唤,唇上却重重一阵剧痛,齿间已是鲜血长流。

  夜天溟猛的退开,迎面那双眼睛如此强烈的憎恨,似是化做了尖刀,要将他寸寸割透。

  “很像?是不是?”鸾飞再问。

  夜天溟嘴角殷殷一道鲜血流下,阴鸷的目光带着几分狂乱,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像,太像了,可惜不是纤舞,永远也不是,你是凤鸾飞!纤舞死了,你也该死!你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你说过和我同生死,共富贵。”鸾飞伸手将沾在唇上的血一抹,抬手看了看:“我若死了,你怎能活着?你若活着,我又怎能去死?”

  唇间血腥衬着夜天溟妖异的双眸:“好,不愧是凤鸾飞,所以你永远不是纤舞。”

  “被人陷害的滋味怎样?”鸾飞冷冷的问道:“被自己身边的人出卖,即将一无所有。”

  夜天溟心底生怒,眼前却突然一阵晕眩,“你……”他踉跄扶了桌沿:“你给我喝了什么?”

  鸾飞笑着,“九爷应该很熟悉,离心奈何草。”

  夜天溟愣了愣,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你应该用鹤顶红!我早就活够了,纤舞死了,我活着又如何?”

  身前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却那样的熟悉。

  红衣翩跹,轻歌长舞,玉楼宴影,上阳三月新春时,花正艳,娥眉正奇绝。

  “纤舞……”

  鸾飞静静看着夜天溟倒下,眼角滑落泪水,“我爱了你一生,随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最后,你想着的念着的爱着的,还是纤舞。”

  她跪下来,伸手抚摸夜天溟的脸:“不过现在,你只能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还了欠下的债,等见到了纤舞,我也把你还给她。”

  她执起那盏明灭不定的烛火,慢慢的划过纱帐、窗帷,艳红的舞衣在骤然明亮的火焰中带出一道绝美的风姿。

  火起势成,她在夜天溟用过的酒杯中斟满,就手饮尽,轻轻的念道:“衰草枯杨犹歌舞,红宵帐底卧鸳鸯,明月只照旧人梦,与君把盏夜半时。”

  秋夜风高,烈焰长飞,终于映红了上九坊的天空。

  圣武二十八年秋,九王谋逆,事败,畏罪纵火,焚九皇府自绝。帝诏,九王出皇宗,除爵位,其眷属七十六人入千悯寺,不复追究。

  九皇府一夜大火,如同当年东宫焚毁,风流落去,只剩下了断瓦残垣。

  因前几日微有不适,卿尘一直便未进宫,突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是一夜秋风,已换了世颜。

  宫闱生变,朝政纷乱,北晏侯虞夙却恰在此时上了道称病请撤的表章,如同夜天凌所预料,四藩趁隙欲乱,已是迫在眉睫。

  卿尘自帝宇宫走出,有些出神的立在那里,数日未见,天帝似乎骤然老了许多。

  为人父,为人君,像是疲累到了极点,目光中透着沉痛而悠远的悲哀,越发显出岁月过痕。

  御苑中不知何时开了盏盏秋菊,摇白纤弱,素色如雪。

  卿尘将手掌轻轻伸开,映着秋阳湛湛透明的莹白,隐约可以看到丝丝血脉川流其间。

  或许她的身子里真正流淌的着便是权臣阀门的血,怜悯亦或优柔竟如此的轻渺,翻手亦可覆雨为云。

  只是即便罪有应得,究竟谁有权利去惩戒,这惩戒又是对是错?

  天帝膝下最小的瑞阳公主,正咿咿呀呀,由几个嬤嬤引着在苑中玩耍。

  远远看着那小巧的身影蹒跚学步,心底有一丝酸楚微微泛上。

  金檐丹壁的宫廷,在孩子眼中似是华彩溢美琉璃世界,不知等她长大后,历尽红尘万丈,是否依旧记得这琼宇仙境中曾有的嘻笑欢闹。

  多少人困布其中,为权痴,为情狂。鸾飞之痴狂,宁愿与夜天溟同归于尽,撇下尚未足月的孩子。

  遗书托孤,以身还情,以命抵债,却又种下新的孽缘轮回。

  她从未想问夜天灏是不是会原谅她,亦从未看到同样的痴恋心碎,只因爱情的眼中只能容下一人,即便早知错以终身。

  那孩子似是能感到母亲的离去,终日哭闹不休。卿尘无奈,只得同夜天凌商量去请夜天灏。

  许是血脉相连,孩子见到夜天灏竟然停止了哭泣,张开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瞳仁乌黑清澈,映着隽雅面容苍白如玉。

  狠心弃子,她终究还是爱着九弟。夜天灏语出哀痛,却当即入宫请求天帝准许收养婴儿,天帝未曾追究只语片言,默然应允。

  鸾车离开宫门,驶在回府的路上。卿尘轻轻掀开繁华重绣的锦帘,秋阳下的街道,行人安恬,有父子、母女、夫妻,或行走,或交谈,或叫卖,或闲暇。

  盛华风流的坊肆间,天高云淡,迎面秋风飒飒。

  如此琐碎而又平淡的生活,禁宫朱墙里,却是一片片刀光剑影。

  万里江山锦绣下,亦是烽烟将起。

  回到府中,卿尘颇有些神不守舍的往天机府走去。雕花长窗半掩,几人声音传入耳中。

  “此时若联姻殷家,倒是极好的一步。难得竟是殷家先提出嫁女,只不知四爷怎么想。”

  “殷监正既请冯老将军来提亲,想必四爷至少也会认这个情面,待会儿问问便知。”

  心谷遽沉,背心透骨生凉,然而推门的手已收不回了。

  屋中杜君述、陆迁等人见到卿尘都是一愣,顿时停止了说话。

  气氛微僵,白绡裙裾逶迤而过门槛,身后紫薇花正落了末期,飘零廊前。

  “王妃!”

  强抑着心底翻腾,卿尘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殷家是湛王的直亲,岂是嫁一个女儿便能改变的?让冯老将军回去告诉殷采倩,莫要一时糊涂,免得往后夫家娘家进退两难。”语中微寒,说罢拂袖而去,留下诸人愣愕当场。

  一路到了漱玉院,脚下踏碎几片枯叶,卿尘渐渐缓了步子,方才一时之气说出那样的话,心里却没有半分痛快。

  无视一个千洳,送走一个写韵,往后还有多少殷采倩在等着?皇族阀门,联姻、纳妾、娶妃,还要应付多少次明枪暗箭?

  两情弥坚,纵有千者百者而不移。曾经说过的话,却不知为何自己觉得如此苍白。

  强撑着许久的从容和倔强,早在刚才的一瞬间化为乌有,所余的是深深疲倦与酸涩。

  碧瑶见她面色不对,上前迎了过来,“郡主?”

  卿尘任她伺候着去了云纱外衣,只摆了摆手:“我想睡一会儿。”

  碧瑶无奈退了出去,卿尘只身靠在榻上,怔怔的瞧着淡青纱帐。

  即便两情相坚,恩爱不衰,她能一生一世留住夜天凌的心,他却依然先是天朝的皇子,先是他们的四爷。

  江山社稷下那些山盟海誓显得如此轻淡,即便站在了紫金之巅,身后而来的,便是三宫佳丽六院粉黛。

  唇间微涩,她缓缓的闭上眼睛,思绪纷乱繁杂,不觉竟昏昏睡去。

  梦中似睡似醒,依稀见到好多熟悉的人,然而周身都模糊,一个个的消失离去。伸手欲留,却无论如何呼喊都发不出丝毫声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物是人非。四处陷入陌生的暗潮,夹杂着孤独、绝望、恐惧层层涌上如影随形的缠绕着自己,她拼命的向前跑去,眼前却突然生出怪石嶙峋森然藤蔓,一脚踏空在悬崖。

  似是听到自己惊叫一声,猛然自噩梦中挣醒。

  帷帐忽动,是夜天凌赶至榻前将她拥在了怀里:“怎么了?”

  周身冷汗涔涔,卿尘只觉得心脏似是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腔而出,只能抚了胸口喘息。

  是挣扎的痛,那恐惧压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

  夜天凌见她脸色煞白,急忙吩咐道:“传医侍!”

  “不要!”卿尘紧扣着他的手指,使劲摇头:“我不要医侍!”

  “好,不要。”夜天凌对赶进来的碧瑶一抬头,转身柔声安慰道:“没事,只是梦魇着了,醒了便好了。”

  所有的东西满满隐抑在心头,卿尘见了他却觉恍然如梦。泪水潸然而落,湿了面颊,湿了衣襟。

  夜天凌静静环着她,目光中隐约带着歉疚和疼惜,轻轻替她抚着胸口,良久说道:“卿尘,我并不想要一个柔顺隐忍的妻子,你可以像那天一样霸道,或者像今日一样将心中不快说出来,那样才是你。在我面前,你也想隐藏吗?你心里究竟要装多少心事,难道连我也不能说?”

  卿尘俯在他的怀中,含糊不清的哭道:“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家……”昏昏噩噩,断断续续,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夜天凌却一直认真的听着,眼中慢慢由惊诧变为柔软的怜爱,只是将她越发抱紧。

  纱帷清浅,曳地静垂,朦胧中只见相依。

  碧瑶轻声转身出去,将赶来的医侍请去偏阁暂侯,悄悄掩上房门。

  过了许久,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他温暖的怀中化做一片轻鸿,淡淡飘远。

  尘埃渐落,归于熟悉的平安和清寂。

  卿尘耳边传来夜天凌低声叹息:“清儿,上天何其眷顾,竟万世千生将你送来我的身边!”

  清儿,已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唤自己,蓦然抬头,正落入他柔情似水的深眸之中,夜天凌淡淡一笑:“对吗?清儿?”

  卿尘只怔怔的看着夜天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夜天凌抚过她微湿的面颊,语意温柔:“怪不得你总是在意这些串珠,是我不好,从今后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即便回不去又怎样?”

  他目中清光幽宁而深亮,照亮了漫漫黑暗,灿若星辰。

  一串黑曜石套入了卿尘的纤细的手腕,依稀带着他体温的,温凉的圈上心头。

  “你……不怕我走?”

  夜天凌剑眉微挑,似是说的轻描淡写:“家既在这里,你要去哪儿?何况,你走了我怎么办?”戏谑调侃异于常日,显然故意逗她。

  卿尘垂眸侧首:“联姻,你还有天下。”

  短暂的一阵寂静,卿尘听到夜天凌缓缓说道:“我夜天凌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即便是江山天下,也不必委屈她去得。”不变的清淡的声音,却带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如同一道盟誓镌上心底:“我刚刚便是如此和冯老将军说的,以后再有提亲的人,我们就还这样告诉他们。”

  黑曜石沉光潋滟,映在他深邃眸中,卿尘在他的凝注下闭上双眼,笑着,泪水却如断线之珠。

  情切至此,再复何求?即便前途是披荆斩棘又如何,这一生,已注定随他。


[88]  往来姻缘谁是非

  黄叶轻,暮山凝紫,云影天高,秋色连波。

  北雁南飞携了相思,是玉门关前征尘万里,离人轻愁。

  湖光倒映山色,如淡笔画出的清远水墨,一丝钓线轻轻落入水面,荡起几圈觳纹,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白衫如玉,不沾闲尘,紫竹长竿握在夜天凌手中极稳,不慌不忙的适然。

  身旁的十一却颇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四哥,不过被父皇训斥几句,你便躲来此处闲情钓鱼?”

  夜天凌不语,只向他抬了抬手,十一无奈回身去看卿尘。

  卿尘立在他们身后亭中,正写些什么。此时收了最后一笔,将轻挽的衣袖放下,对十一一笑说:“来看看,我的字现在比四哥怎样?这道折子若呈上去,皇上也未必知道不是他写的。”

  十一起身,低头一看,眉头便皱起:“此时奏请去东蜀勘察水堰,四哥,工部又不在你职中。”

  “那便更该去看看,多知道些有什么不好?”夜天凌淡淡说道。

  十一将折子放下:“父皇下旨撤北藩为七州,北晏侯兴兵在际,你却称病连朝都不上。”

  卿尘衣袖一拂,不着痕迹的止住十一,轻轻摇头:“四哥确实身子不适,前时在朝上不过硬撑着罢了,便让他歇会儿吧。”昨夜天机府中可又是一宿没睡啊,难得今日松下来了。

  十一一愣,卿尘将他手中的折子晾了晾收好:“几句饬语虽非皇上亲口所言,但是什么分量,难道你不知道?”

  常年拥兵,居功自傲,多行专断之权。十一冷哼一声:“若不是四哥常年拥兵,哪来的他们在这里安安稳稳的聒噪!专断之权难道给这些连北疆是何等模样的都不知道的人来行?”

  卿尘垂眸,眉梢无奈轻蹙。无论如何,此次他们是绝不会将军功再拱手让给夜天凌了,却不知这军情之险,是否也人人如他,看得清楚。

  温柔看着夜天凌清隽的身影,想起他昨日回府时眼中的疲累,心底仍泛起丝丝的疼惜。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推波助澜,终究还是走了最坏的势态,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在隐忍中等待最佳的时机?边陲烽火难平,征战连年,又将有多将士英魂,埋骨他乡。

  水面一声轻响,一尾斤余沉的鲤鱼随着夜天凌手腕微扬吊上半空,夜天凌伸手将它从竿上取下,却随意丢回湖中。长身而起,瞥了眼那折子:“撤亦反,不撤亦反,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十一,你不妨好好掂量一下这折子。”

  卿尘将石青披风搭在夜天凌肩头,夜天凌眸光轻柔,望着她一笑。

  亦是带兵多年,十一突然道:“壅水驻堰地处东蜀,下临青州,西接封州,青州、封州,那是西岷侯重军驻兵所在。”

  “对,”夜天凌负手北望:“一旦堰成,则可数日而截壅水,青、封两州便在指掌之间。”

  “四哥是提防东蜀军?”十一目光一沉。

  夜天凌深邃双眸精光微现,带着深思熟虑的沉定。

  西岷侯近年来聚蜀地精兵设东蜀军,沿壅水诸州屯兵,其心昭然若揭。

  北疆一旦战起,西藩退可入川蜀据守自立,进可与北藩联手,由渊江穿壅水南下直逼天都,两面夹击,实为心腹大患。

  湖州春汛一过,夜天凌便遣斯惟云入蜀,暂停修堰导江的工程,日夜督造壅水江坝。左原孙也早已与数月前动身北上,此时已入业州。

  一连月余,夜天凌抗着各方压力一力拖延争取时日,济王、清王、湛王却联手支持即刻撤藩,殷家、靳家、卫家各处官员亦层层上表,甚至公然弹劾。

  天帝今日终究准了北晏侯的奏折,降旨撤北藩,依南靖侯属地之前例,分封为七州都护府。

  撤藩的圣旨不日即将到北藩,京郊六军待命,兵马暗集。

  天狼星动,是久违的兵锋杀气。

  夜天凌极冷的一笑,微微扭头,马蹄声轻沿湖而来。

  是夜天漓翻身下马,来到近前:“哥!你果然在四哥这里。”

  十一仍在想着西北军事,答应一声:“何事找我?”

  夜天漓眉头微皱道:“母妃遣我找你进宫。”

  “哦?”十一并未在意他语气中的犹虑,随口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

  “似乎是……”夜天漓顿了顿:“要将殷家长女殷采倩赐婚与你。”

  “什么?!”十一猛的抬头,夜天凌同卿尘皆尽愕然。封郡王后开府赐婚虽是皇子再平常不过之事,却谁也没想到十一的王妃会是殷采倩。

  “怎么又是她?”卿尘不禁有些恼怒。前事方隔不久,这殷采倩难道是急着出阁,人人可嫁?

  殷家曾向凌王府联姻之事少有人知,但十一却清楚,一时哭笑不得:“胡闹什么!我找母妃说去!”

  “哥!”夜天漓拦住他:“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十一一怔,停下脚步。不论莲妃,后宫之中苏淑妃最受天帝宠爱,因此早便惹皇后不满,常为些小事便招来斥责。苏淑妃向来柔顺处处忍让,皇后倒也不能拿她怎样,但若在此事违抗懿旨,恐怕往后便有委屈可受了。

  夜天凌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殷采倩要嫁的怕是十一身后的苏家吧。凤、卫、靳、苏四大仕族,苏氏一族历来最为清高,门庭严谨,一向同殷氏生疏,自然是殷氏最急于笼络的对象。

  皇族阀门,无论男女都逃不过这联姻的命运。从天帝后妃三千到诸王妻妾,或娶或嫁,他不记得有哪个不是综错了门庭权位。

  思及此处,忍不住看了卿尘一眼,目光到处心中总有柔情似水,对于她,这个阴错阳差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子,他是无比的珍视。

  卿尘却正不悦:“是殷家的主意?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强娶强嫁吧?”

  夜天漓道:“殷家事事都是皇后做主,听说殷采倩不知为何被皇后招进宫中狠狠训斥一番,随后皇后便同母妃提了此事。”

  所因何事几人心知肚明,十一对夜天凌苦笑道:“四哥,这真是阴魂不散。”

  夜天凌自幼带十一长大,深知殷采倩这种刁蛮娇女是他最为厌烦的,拍了拍他肩膀道:“稍安毋躁,先进宫看看情形,我去找皇祖母想想办法。”

  十一虽随性却不鲁莽,点头道:“也好,但说什么我也不娶此人。”

  夜天漓陪十一进宫,十一心情恶劣,路上皱眉不语。到了宫门,夜天漓突然站住:“哥!”

  十一在玉阶之上回头,夜天漓对他潇洒一笑,朝层层宫门看去:“你若不愿娶殷采倩,不如我娶她,向父皇求旨赐婚好了。你我婚娶都是由不得自己心意,反正殷家要的是联姻,我们兄弟谁都一样。”语中虽笑的落落开朗,却仍有一分怅然其中。

  十一剑眉微拧,秋阳淡淡在他脸上投下俊朗浅影:“你娶她?难道你喜欢她?”

  夜天漓晒道:“人虽美,可被宠的脾气娇蛮,无法无天。以前在七哥府中常见着时,我便想不知谁人消受的了,敬而远之。”

  “那你求旨做什么?自讨苦吃。”十一瞪他一眼。

  夜天漓同十一只差一岁,十一因是哥哥总十分维护这个亲弟弟,兄友弟恭,两人感情极好。夜天漓方才去过湛王府,已知这事难有转寰余地,说道:“毕竟我同她比你熟些,大概能好应付吧。”

  “这算是什么主意,趁早打消了。”十一冷冷向远处一望,秋风过,阶前落叶微卷:“我已想好了,北疆一开战我便请命带兵出征,到时候哪里还有时间大婚,她想嫁,便等着好了。”

  这倒是个能拖延一时的办法,夜天漓问道:“若北晏侯按兵不动呢?”

  “北疆这一仗打定了。”十一大步前行:“北晏侯若明日便起兵造反,我真还要多谢他!”

  夜天漓抬头,只觉得胸中甚为抑闷,微风瑟瑟黄叶满阶,又是秋来。

  十月二十六,北晏侯虞夙斩杀朝廷北疆镇抚使,自蓟州起兵。

  蓟州守将归附虞夙,副帅常立据理抗辩,被斩首示众,血溅辕门。

  虞夙其人诡谲多变,行军迅疾狠猛,论谋略手段,军中罕逢敌手,堪称一代枭雄。此次布置充足,两路叛军趁夜奔袭,连取合州、原州、辽州。中军至燕州与其谋士柯南绪所率兵马会合,一路南下直逼肃州。

  肃州守将威远将军何冲率军布防抗敌,燃起烽火,八百里飞马,向天都告急。

  天帝诏告天下,出兵平叛,长定将军南宫竞率十二万先锋军星夜驰援肃州。

  十一皇子夜天澈领十万兵马即刻入防幽州,迎击西路叛军。

  另有四十万大军集于平州,整装待命。

  六军待发,唯有主帅悬而未决。

  秋雨缠绵,淅淅沥沥已下了几日,却始终没有停的意思。

  黄叶翩飞转眼零落泥中,天地间灰濛濛一片,秋浓,已是寒意袭人。

  左相府煊煌深苑金堂玉马,两尊石狮子被雨水冲刷的干净,静卧在朱门两侧。卿尘沿那青石长阶走下,凌王府的鸾车已经候在门前。碧瑶收起紫竹伞,打起车帘,待她上车便递了镏金暖炉过来。

  偎着手中一团暖意,卿尘闭目在锦垫上靠了会儿,车行渐远,相府朱门已消失在连绵雨中。

  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淡静的微笑,左相凤衍,真是个不错的对手。名门钟鼎,多少风雨起伏,凤家稳列仕族之首果然有他的道理。

  这一番密谈似是父女叙话,实则明枪暗箭相互试探,最终做了一场赌注。

  赌局是这场形势未明的战争,赌的是凤家的去从。

  卿尘睁开眼睛,明净的眸中掠过好笑的神情。

  联姻,皇族名门以姻亲交结,巩固势力,掌控朝政宫闱。而夜天凌这个王爷娶了她这个凤家嫡女,却仍与凤家形同陌路。

  既然已成姻亲,何必浪费?她笑了笑,凤家毕竟是她名义上的亲族,族人门生遍布朝堂,根植深广,很多事情可以事半功倍。

  无论如何,岂能容凤家相助他人?

  眼前浮起夜天凌听她说到凤家时的样子,漫不在乎极傲然的一笑,神情睥睨,似是什么都没放在他眼中。

  这问鼎逐鹿的游戏中,他根本是想将这百年风流的仕族挥手抹掉,越是难为,他竟越是乐在其中。

  凤衍分明是低估了夜天凌,不仅仅是凤衍,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驰骋疆场的锋芒而不得其他。夜天凌的冷漠如一道利刃,无人能近其身。

  而这场豪赌中,卿尘唯一的赌注就是对他的了解。

  因为了解,所以毫不犹豫的信任,可以赌上她的一切。

  方才提到莫不平字时,饶是凤衍稳如泰山亦忍不住惊诧万分。何止莫不平,左原孙、杜君述、陆迁……这任何一个名字都足以令人侧目,夜天凌麾下又岂是只有精兵猛将而已。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以凤衍的深谋远虑,当初为何会相助夜天溟夺位。宗族中,夜天灏才是敏诚皇后的嫡长子,实力上,夜天湛为仕族众望所归,任何一个选择都比夜天溟更好。

  细雨轻轻打在鸾车之外,车中显得格外宁静。卿尘随手掀开虚遮的垂帘向外看去,路上行人落落,此时的上九坊笼在雨幕中,风流清冷。

  十一出兵那日也是如此天气,大军齐发,整个天都一片肃然。

  殿前请战,堪堪避开那荒谬的赐婚,国事为重军情紧急,连皇后也毫无办法。

  卿尘随夜天凌在城门之上遥遥相送,烟雨迷濛,不觉离人断肠。却看到十一回身向这边一笑,仿佛天空又恢复了秋高飒爽,再看时银甲骏马已率大军没入雨中。


[89]  心痴至此意难平

  正要放下车帘,依稀有声哭求自近处传来。卿尘奇怪探身一看,原来是路过了湛王府,有两人正将一个女子拖往府中,面容熟悉,却是靳妃身边随嫁的侍女素儿。

  “停车。”她对外面吩咐:“什么事?”

  素儿正在两个掌事嬤嬤手中挣扎,一见凌王妃的车驾,喊道:“王妃救命!”

  卿尘步下鸾车,纤眉一蹙低声喝道:“放手,这成何体统?”

  两个嬤嬤见是凌王妃,忙俯身施礼。素儿扑至面前满面焦急:“王妃,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您救救我们家小姐!”

  “出什么事了?”卿尘伸手扶她。

  “府中一点儿小事,不敢惊动王妃。”一个嬤嬤赶在素儿之前说道。

  卿尘淡淡瞥了那嬤嬤一眼:“我问的是素儿,什么时候要你回话了?”

  声音清淡,目光中却含着冷然的意味,那嬤嬤微微一震,不敢再说。

  “王妃,我们小姐要临盆了,求您想法救救她们母子!”素儿松手给卿尘磕头,眼泪忍不住流下。

  “你们府里难道没有请医侍?”卿尘问道。

  “府里王妃……王妃不准……”素儿话说到一半,被身旁那嬤嬤抬手一掌掴在脸上,“胡说,还不闭嘴!”

  这些宫中出来的掌事嬤嬤自幼在训诫司中受教,都有些狠厉的手段,素儿脸颊顿时肿起,人跌往一旁。

  “放肆!”卿尘叱道:“在我面前也敢如此!”心中透亮,定是夜天湛正妃入府容不得靳妃,趁她临盆之际暗施毒手,素儿情急护主想偷出王府求救,却被掌事嬤嬤抓回。

  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心底恼怒:“七爷人呢?”

  “七爷朝事缠身,已有几日未回府了。”素儿哽咽哭道。

  “速去宣医侍和接生嬤嬤,将靳妃临盆之事奏禀太后及皇后娘娘知道。”卿尘回身对侍从吩咐:“还有,将七爷请回来!”

  那两个嬤嬤脸色一变,事情奏禀到太后和皇后那里,谁也不敢再做什么手脚,一旦有事,都要担上干系。

  侍从立刻去办,卿尘狠狠瞪了两个嬤嬤一眼,长袖一拂,顾不得碧瑶撑伞往湛王府中快步而去。

  残叶萧萧,雨敲长窗,层云阴霾,四处暗沉沉的叫人心烦。

  殷采倩在屋里踱了几步,往靳妃住处悄悄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嫂子……真的不让人过去吗?”

  卫妃看了看手中的精绣,头也不抬:“不给她点儿颜色瞧瞧,这府里还都当她是湛王妃呢。”

  殷采倩常来湛王府,靳妃一向待她亲厚,颇有不忍:“万一出事怎么办?”

  卫妃扬唇冷笑:“那又如何?行事手软便是给自己留后患,你的温柔只是为自己的夫君,而不是他身边的女人。待嫁到十一王府,你也得好生记着。”

  一丝冷风透了窗缝袭来,雍容风流下的狠辣叫殷采倩心中微微一寒,却想起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急忙道:“嫂子,你帮我求七哥,我不嫁给十一皇子!”

  卫妃脸上笑的端庄:“好了,你也别闹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谁能说不?何况嫁做十一皇子正妃是光耀门庭的事,你还别扭什么?”

  明艳锦袖拂在桌上,殷采倩柳叶眉一扬:“什么光耀门庭?我干嘛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十一皇子出身高贵俊朗潇洒,那点儿不让人喜欢了?”卫妃问道。

  “他好,自有喜欢他的人,反正我不喜欢。”殷采倩嗔道。

  卫妃抬头看了看她:“都行了及笄礼,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么多上门求婚的公子,你看不上也就罢了,偏着了魔似的念着凌王爷,害得舅舅也遭母后训斥。你我都是嫡出长女,婚嫁系着家族荣辱,岂由自己喜好?”

  殷采倩俏面微红,眼前不由便浮起个桀骜不羁的身影,一双风华清冷傲然深邃的眸子,那日看着他纵马驰入神武门便再也忘不掉,像是刻了在心头。她不满的转身:“姑姑为什么就非要我嫁给十一皇子,嫂子,你嫁给七哥,难道不是喜欢他?”

  卫妃责怪道:“胡说什么,别人怎能同七爷相比,天都之中哪个女子不想做他的妻子?”

  话说如此,眼中却透出一丝怅然。只是他心中,念念不忘是谁呢?温润之中的疏离,风流之下的落寞,又是谁能得他真心一笑?良宵新婚酩酊大醉为谁?宿立中宵独自望月为谁?

  明明离他那么近,却觉得如此遥远,完美无瑕的姻缘偏偏叫人无从看顾。

  心念之中一腔暗恨都转到了靳妃身上,她狠狠的将手中精绣一捏,白首鸳鸯图扭曲在绿阳春晓中。

  门帘掀动,掌事嬤嬤进来,神色颇为慌张:“启禀王妃,凌王妃将靳妃生产之事上禀了太后和皇后,还叫人去请七爷回府了。”

  “什么?”卫妃怒道:“凌王妃?”

  “她人已往靳妃那边去了。”嬤嬤俯身说道。

  “看看去!”卫妃拂袖起身。

  雨打残荷,在水面上溅起清冷波澜。

  卿尘正走到靳妃住处,迎面卫妃同殷采倩带着几个侍女赶来。

  “不知四嫂来了,有失远迎!”卫妃上前拦了去路,屋中依稀传出靳妃阵阵呻吟。

  卿尘向她看去:“不敢劳动大驾,请让开。”

  脸上虽淡淡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幽深里一星微锐直逼卫妃眼底。

  卫妃脸色一变,抬眼看卿尘立在阶前。风雨萧萧中玉色纹裳轻飞,容颜似水带着高华傲气,如这灰暗的天地间一抹清色,飘逸出尘。

  这便是他牵肠挂肚的那个女人,连新婚之夜醉中都喊着她的名字!心底嫉恨翻腾,语出不禁尖刻:“四嫂又没嫁到湛王府,何必来管这里的闲事?”

  “我若是嫁进湛王府,说不定躺在里面痛苦的便是你。”卿尘明澈眸底隐有怒色,恼她狠毒,丝毫不留情面:“一尸两命,即便专宠与七爷,晚上在他身畔你合得上眼吗?”

  “我与七爷的事哪用你一个外人妄加揣测!”卫妃怒到极点。

  卿尘玉容清冷,声音隐寒:“靳姐姐若是有什么不测,即便七爷不追究,我也绝不会饶你!让开!你是想让我进宫去请太后,还是皇后娘娘?”

  “你……”卫妃气结,却被殷采倩拉住:“嫂子,接生嬤嬤不是候着了嘛,我们里面坐着等吧。”说着对卿尘使了个眼色,似是让她快些进去。

  卿尘一愣,不料她来打圆场,却也不及多想,快步往靳妃房里走去。

  殷采倩虽庆幸卿尘赶来救靳妃,却心中亦百感翻杂。天都之中哪个女子不想嫁给七哥,偏偏她凤卿尘不想,偏偏她要嫁给那个人,偏偏那个人心里眼里只有她。她好不容易等到及笄,想尽办法相胁父亲去凌王府提亲,却只换来寥寥几句顾全场面的婉拒之辞。银牙微咬看着卿尘背影,到底意难平。

  靳妃早已疼的几乎昏迷神志,汗湿枕畔,平日秀美温婉的玉容苍白如纸,完全失了血色。

  被褥间鲜红一片,似乎是生命渐渐流失在这里。

  卿尘倒还沉得住气,把住她关脉,沉声唤道:“靳姐姐,是我,别睡过去!”

  金针微动沿几个穴位刺入,靳妃略清醒了些,透过眼中濛濛清泪依稀看到竟是卿尘,挣扎说道:“卿尘……七爷……七爷……”

  似是呓语,声声呼唤,靳妃唇间一片血色,隐忍着痛彻心腑。

  卿尘怔住,心头猛的一酸,低声安慰道:“七爷在呢,他在外面等着,等孩子出生就可以见到他了。”

  善意的谎言有时候好过冷酷的真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真实的残忍。

  泪水凌乱,靳妃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了卿尘的手:“……为什么……嫁来府中的……不是你……啊……”

  断断续续的话被痛呼淹没,为什么?卿尘低声问自己,她也有多少为什么想问,却只能柔声说道:“这是七爷的第一个孩子,你要坚持着,很快就好。”

  若非情到深处,谁愿忍受这样的委屈和痛苦?

  金针入穴稍稍缓解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卿尘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响起,靳妃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接生嬤嬤也赶了进来,侍女们端盆执水,进进出出,匆匆忙忙。

  这是七爷的孩子,七爷在等着,等着孩子降生。

  卿尘笑着答应,温言安慰,竟亦忍不住泪水涟涟。

  多情总被无情伤,此时的夜天湛究竟在哪里?

  他如春风般温雅风流,掳获了多少女子的心。她们为他痴为他狂,他任她们痴,任她们狂。

  他人在何处?心在何处?

  秋风骤紧,暮霭沉沉天暗。

  夜天湛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侍卫,迅速往府中走去,披风轻扬,轻甲佩剑一路微响,步履匆匆。

  方至门前,室中隐约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他猛的抬头,眸底忧喜难辨。

  “七爷,你可回来了。”卫妃笑意娴柔上前迎他,亲手接过披风,看到他这身装束突然一愣:“这是……”

  “靳妃怎么样?”夜天湛开口问道,竟似对府中花团锦簇之下的争宠算计毫不知情。

  女人之间的斗争,掩在姹紫嫣红深处,不见血光,却杀人于无形。

  “从清早到现在,急坏我们了,又不敢去催你回府。”卫妃转身接过侍女递上的热茶:“快先暖暖身子。”

  “你辛苦了……”夜天湛伸出的手突然停住,话音断落,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凝滞在那里。

  卫妃回头,看到卿尘举步出来,夜天湛目光中泛起轻涩温柔,全部落在了那白衣浅影之上。她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强自留着笑意。

  刚刚掌起的茜纱灯下,卿尘一手扶着屏风,低头对医侍吩咐着:“生产前后万万不能用人参,否则极易血崩,以后多记着些。”

  那医侍恭谨的记下,卿尘长舒一口气抬眸望去,正遇上夜天湛熟悉的目光。她忽然微微一颤,眼前夜天湛长剑在身戎装束甲,墨色战袍给他温文尔雅的风华中添加了一抹罕见的肃锐,整个人如同剑在鞘中,深敛着秋寒。

  平州四十万大军虚待主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军情紧急,连日不眠不休布置停当,即刻便要挥军北上。

  天帝教子从不偏颇,膝下皇子自太子始无人不曾身披战甲历练疆场。虽不是人人如凌王般威震四合,却都是可用之才。

  亦曾带兵平夷寇,肃边防,夜天湛的军功掩在文雅贤德的名声下,几乎被人遗忘。身后宗族显赫并不需要他将自己放逐征战浪迹边疆,他本已拥有的太多。

  竟真的是他,面对此情此景,卿尘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愿说。

  她同凤衍赌,赌天朝的皇权更迭,赌凤家的荣辱兴衰,赌这场战争唯有夜天凌能胜。

  疆场青冢埋白骨,古来征战几人回。血染长天无情,处处是杀戮以及死亡。

  如果她赢,陪送的是否会是夜天湛的一切,乃至性命?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输。

  卿尘眉宇深锁,原本积了满心的责备停在嘴边。面前牢牢看住她,那双一向如湛然晴空的眼眸,隐隐尽是红丝,似是彻夜未眠,疲累万分。

  “恭喜七爷,是个小王爷,母子平安。”卿尘敛襟,终于轻声说道。

  夜天湛方回神:“哦,有劳……四嫂。”

  卿尘笑了笑,眼下看往卫妃。卫妃垂头掩去眸中神情翻涌,盈盈拜倒,声音柔软的像是最温顺的妻子:“恭喜七爷!妾身已叫人备下了十全汤,靳妃生产辛苦,需得好好补养才是。”

  夜天湛看了她一眼,点头柔和的一笑:“还是你有心。”

  雨已停,风萧萧。

  “那妾身先告退了。”卫妃盈盈施礼,宫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暗浅影,只能看到一点红唇娇艳欲滴。

  整日的疲惫骤然袭来,心口泛起的一丝丝隐痛让卿尘无力再去分辨这是是非非,她稳了稳心神,在卫妃之前举步向外面走去:“天色已晚,七爷进去看看吧,我告辞了。”

  乌云未散,天穹仍灰暗的压抑。却是这冷落秋风带来一阵凉意,舒缓了心中的滞闷。

  卿尘筋疲力尽的扶着阶栏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的金针透过软缎微微刺痛了掌心。

  抬眼望去,那片记忆中碧叶连天的荷塘隐没在渐暗的天色下,残枝败叶,零落水中。

  身后靴声微响,一阵寂静后传来温润的声音:“卿尘。”

  卿尘回头,看到夜天湛站在身后,戎装衬托下的俊朗风神,无比熟悉却又陌生。

  相对无言,自从嫁入凌王府,再未单独见过。眼前这一瞬间,卿尘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这荷塘近旁,看夜天湛蓝衫倜傥,笑的云淡风清。

  那微笑似极了李唐,勾起七情百味,却更驱散了伤痛阴霾,暖风拂面,夏日浓荫,层层涌上心头。

  沉默中,夜天湛目光落在卿尘手中金针之上,终于还是先开口道:“你的医术越来越好了。”

  卿尘淡淡一笑,若再晚些时候,靳妃怕是当真危险,她庆幸自己学得一身医术,还能救人活命,“靳姐姐元气大伤,需得好好调养,宫中医侍也只是中流,不防去请牧原堂的张定水老神医来看,他的医术才是妙手回春,我这金针之术还是蒙他所授。”

  “嗯,我知道了。”夜天湛答应。

  说了这两句话,卿尘似乎突然再无话可说,看着他束甲佩剑的身形半隐在长天暮色之下,喉间涩涩竟是酸楚。

  “我明天便带兵出征。”夜天湛站在一步之外凝视着她,目色如玉,透着安静的矛盾。

  “时间不多,进去陪陪靳姐姐吧。”卿尘低声说道。

  “你似乎只惦念着靳慧,急着将我往她身边推。”夜天湛沉默了一下说道。

  “你该比我还惦记着她。”掩在淡淡的暮色中,卿尘眉间眼底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你娶了她,为何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你是她的夫君,她那样倚赖你,你应该好好保护她。”

  夜天湛似乎愣了愣:“什么?”眉头不由自主的一皱。

  卿尘看着她的眼睛:“至少,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在她身边。而不是……让别人几乎至她于死地。”

  夜天湛眼中忽尔闪过一丝锐光,看定卿尘,却旋即又归于疲惫的平静,“是我疏忽了。”语中尚有些落落自嘲,似乎在那一瞬的震惊后,一切都微不足道。

  “靳姐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说不定会恨你。”卿尘转身拾阶而下,走了两步,终究回头,深深的将他看在眼中:“沙场凶险,要……小心。”

  夜天湛微微闭目,脸上慢慢浮现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临走前竟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温热的泪水冲入眼底,卿尘猛的回身避开他:“保重。”长裙拂转,快步离去。

  湛王府的大门突然变得那样遥远,胸臆间的不适渐渐袭来,天地越发昏暗,旋转。

  “卿尘!”夜天湛焦急的声音传来,卿尘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身子落入他的护持中:“你怎么了?”

  抓着他的手待那阵晕眩终于过去,卿尘摇摇头:“没事,只是累了,我要回家。”

  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很久以前卿尘在湛王府中说过的话突然那样清晰的回想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被抽离,缓慢而疼痛。夜天湛深深吸了口气,他终究没能留下她,以此为家。

  但那双手仍坚定的扶着卿尘:“我送你回去。”

  反而卿尘轻轻放开了他的手:“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既娶了她们,就好好爱她们。”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挣扎爱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可怜?

  夜天湛微微一僵,看着卿尘转身,消失在渐浓的夜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