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06

任染: 庄园 1-20

第1章

  又见夕阳了。我坐在庄园主人房的小偏厅内,痴痴的看那夕阳余辉下,漫天的红。又是一天的结束啊。
  记得当年庄恒计划在这半山建起这庄园的时候,香江大半的知名设计师蜂拥而至,一波接一波的呈上规划图纸,轰轰然然的弄了好大一阵子风波。然后停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下文。图纸,悬着;地,空着;人心,吊着。在等待定论的那段时间,仿佛整个香江最大的事情就是等着看庄家的大宅怎么建,建成个什么样子。建筑师们在等,因为搭上庄氏,意味着平步青云,声名大振;各大世家在等,因为庄园的建成直接意味着他们是否也要动工动图,总不能一下子被庄家比下去太多;小市民们在等,等着看又一个豪门神话诞生,然后丰富他们茶余饭后闲谈的资本;就连移民局都在等,等着把那些预留好的顶尖级的菲佣们送到庄园来。说是免得我们到时候再申请耽搁功夫了------真真是好笑。谁不知道今时今日香港有多少家庭等着请菲佣,移民局的轮排队伍长的都望不见个头。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施蕴晴的家姑就有一次为了抢一个菲佣,逼得她施二小姐亲自跑了一趟移民局。
  既然大家都等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新闻媒体就更加不会闲着,一天到晚亢奋至极。只要是个姓庄的抓着就拍。简直把我们那时在浅水湾的家门口当集体宿舍使了。惹得董穆怡对着我嗔怪连连,“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我们新闻界所有的记者啥也不用干了,就猫在庄氏门口等着你们家庄恒指点江山,我们跟着疲于奔命好了。反正也是财经、政治、社会外加娱乐四位一体了。”我回她,“那敢情好,反正孔子说的,天下为公,是为大同。难得你们这群人也有众志成城的时候------”我话都还没说完,就遭了她一个大白眼。
  “你也体谅体谅我们,让庄恒利索点公布得了------”穆怡不跟我闲扯,又把话给饶了回来。我嗯嗯的敷衍了,心,却是苦的。庄恒,我的丈夫阿,他的心哪里还在这庄园之上阿。骆清珏据说是病了,病得挺重的。庄恒这些天在他的金屋和医院来回的跑,哪还有半分的心思分给我,和他承诺给我的庄园,我的家。当初的承诺就这么硬生生的跳了出来。
  “蕴茹,我总有一天我要给你一个我们自己的家,就叫蕴园好不好?”沉厚的男声似在耳边响起又似远远传来,清澈鉴定的眸子,清晰的倒映出我的身影 。
  “不,叫庄园。我可是庄恒的妻子呢~”我娇笑,却不失坚定。他怔了怔,半响,拥我入怀。再无话。
  那时的我是快乐的,我是单纯的,我看不出我丈夫眼里的那丝复杂。那时庄宇庄楠都还没出生,我的整个世界就是庄恒,庄恒。


  第2章

  叩门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门开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妈妈”,那个声音唤我。我甩了甩头,怎么又想起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来了。懊恼得笑笑,冲着我的儿子,庄楠。都二十岁的小伙子了,真快。他在美国斯坦福商学院念大二,放圣诞节的假回来,被他的父亲带在身边,放在庄氏学习。“妈咪,你怎么又一个人在这里吹风阿,灯也不亮一盏,会着凉的”,我茫然望向窗外,是啊,明明刚刚还是漫天的夕阳的,怎么一阵子全没了,全黑了。看向皱着眉头,一脸不认同的样子的儿子,我不禁失笑了。怎么,二十岁的孩子,已经要开始保护母亲了吗。“你一个人回来的?”我试图转移儿子的注意力。“爸爸到书房去接电话了,让我先上来看看你。荣妈说你今天没有去医院,也没有下过楼-----”儿子边说边体贴的把我半拉半扶起来。“好妈妈,都快七点了呢,你还不换衣服。晚宴可是八点半就要开始了呢。”“我-----”,我这才想起来,今天之所以没有去医院,扔下我的急诊室,好像就是因为晚上有个什么高官的宴请吧,答应了陪着他们父子一同去的。“不就是不知道什么来头高官吗?至于要你妈妈提前几个小时准备吗?难道那种不知名的官能比你妈妈还有见头?”我一边四处找表,一边冲儿子说。“什么不知名的高官啊?是特首啊。澳门那边的经济财政司司长来港,我们要出席特首招待他的晚宴啊。要不然爸爸怎么会知道你不爱去这些活动还一定要你放下医院的事,陪我们一起去啊?”哼哼,再怎么沉稳持重,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么小破点事儿,也值得他用四个啊?好啦,我承认,这是比小破事儿还重要一点的。
正想回说他两句,就听到沉沉的一声稳稳传来,“蕴如,怎么了,不舒服吗?”接着,我被拥入了一个暖暖的怀抱。不再是楠儿那般的阳光气息,而是那种让人安心的,平和的气息。呵呵,我的丈夫啊。上天造人,似乎就有那么得天独厚一说。身后的这个男人啊,岁月荏苒似乎只让他凭添了沧桑的魅力,越发的成熟,越发的坚韧。商场如战场,他却偏偏不染那股子铜臭气,满身的儒雅翩翩。我早已过了那十五二十的冲动岁月,早已退却了那沸腾奔驰的激情,甚至连心都已经让他硬生生的伤了个七零八落,可这个怀抱却依然让我眷恋如初。“伤情处,决绝的转身,让他看着我,绚丽的退场。”这话是女儿庄宇十六岁第一场初恋失败后,在我和庄恒面前,毅然决然抛下的。说完后,她便潇潇洒洒的和同学冲去了北京。说是要用五千年的文化来沉淀自我。她倒是无心之说,可引得我和她的父亲一阵惆怅。尤记得庄恒听完后,半响做声不得,只呆呆的看我,若有所思。而我,只能苦笑。我的女儿阿,口含金匙而生,你怎么会懂什么是伤情,什么是决绝,又怎么才算是退场阿。不过,不懂最好,我只愿这一世你都不会懂,妈妈是懂了,痛得麻木。我轻轻的闭眼,耳边传来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儿子退出去了。
我感觉到他用下巴小心的试着我额上的温度。然后轻轻的晃晃他怀中的我,“不烧啊,不舒服吗?下午又吹风了发呆了是不是?这么爱发呆,怎么当医生啊。还是叫崔炯来看看吧---?”说着,就要打横抱起我。如此这般的体贴阿,属于我吗?我叹息着睁开眼,对上一双深深的眸子,在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关切。关切是吗?我自嘲的笑笑。长久以来,我不就是靠着这点半猜半悟得来的温暖过过来的吗。“我没事”,我拉住他,“哪有那么娇弱的阿。叫崔炯来干什么。人家就算是家庭医生总也要有自己的私人时间的吧,更何况我不是个医生?”庄恒摇摇头,笑了。“是谁说的,医不医亲的阿?”他伸手抚了抚我散落在肩上的头发,笑着打趣。然后摸了摸我的脸,说“还是躺一会儿吧,脸色不好呢。嗯?”“得了吧,那你的晚宴怎么办啊,对了几点了阿?”我猛然记起他进来之前,我好像在找表看时间,以安排安排换衣梳妆的。被他这么一进来全给打乱了。“呀,都七点半了,”我就着他的手一看,嚷了起来。“没事儿,反正不重要。我自己去就行了。”他答得毫不犹豫。我又是一阵酸楚,是啊,想这香江的上流社会多难得才会见到一次庄恒先生偕夫人同时出现阿。是体谅我不乐于应酬,怕也是因为不想要惹他的骆清珏难受吧。毕竟,就算她有齐了贵妇的一切金钱,珠宝,豪宅,可独独就是缺了个名份。不过这么多年了,庄恒始终是没有跟我提过要名正言顺的让她入门。由着她和她的女儿在他的金屋里过她们的富贵生活。而我呢,则幸免在名义上重蹈母亲的覆辙,可实际上呢?我跟母亲谁又更幸运一点呢?
“蕴如,”浑厚的声音在头上响起,“不行,我还是要找崔炯来。”庄恒真的有点急了。我涩涩然冲他一笑,“我真的没事,好了,我为了今晚连医院都抛了,刚刚你儿子已经给我大惊小怪过了,别让儿子笑话我了。”说着,我挣脱他的怀抱。按下室内电话,“福庆吗?你通知joey带几个人到化妆室等我-------”“夫人,需要林小姐带着服装过来吗?”“嗯”。我看了眼靠在窗台边似笑非笑的丈夫。不愧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佣人了,连我懒得自己再去我那间直可以看得人眼花缭乱的衣帽间去抓一件像样的晚礼服的陋习都一清二楚。主动替我把梯子搬来了,我照着下就可以了。说句实话,我那衣帽间我自己极少进去,反而是每天打扫的福庆比我进去的还多,大概也比我还清楚里面究竟有什么吧。对我来说,医生的白袍外加休闲的套装更能引发我的兴趣。然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Chanel、Christian Dior、Gucci、LV,总是会定期送她们最新的服饰过来。从头到脚,无所不包,刚开始我还会皱皱眉,跟他们沟通沟通。后来实在是烦不胜烦,听到的话太千篇一律了,“庄太太,您真的好有气质,跟我们牌子的风格太像了”,“庄太太,您穿的这件衣服是我们设计师专门为您设计,空运过来,全港仅此一件”,“庄太太,您能穿我们品牌的服饰,实在是我们的荣幸。”------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于是乎,到了后来,基本上都是由福庆去应付他们,反正随便点几件,签个单,也就皆大欢喜了。久而久之,庄恒的夫人是法国顶级潮流的坚决追随者的说法不胫而走,弄了个人尽皆知。
  有一次我到纽约去开医学会议,正好跟要赴美公干的穆怡撞到了一起。各自结束工作,就结伴到第五街上去逛了逛。结果翌日坐在返航的飞机上,我赫然看到了香港某报的特大独家,纽约第五街的常客-----香港庄氏集团主席庄恒夫人。接下来便是对庄恒的财力估计,什么白手起家,跻身香港顶层社会,并入四大家族之列,势力版图跨越亚欧美三大洲。然后便是对我的一番描述,什么极尽奢侈,挥金如土。末了,才有一行小小的字,庄施蕴茹本人在港公立医院任职。估计就这一行字还是为了表示对庄恒没有老派守旧思想的大加赞赏。这样的颠倒黑白直看得我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我确确实实并不经常上报,也不知道是穆怡照顾的好还是庄恒势力太大,平日里倒并没有什么狗仔队冲到医院来拍什么豪门主母的职业生活一类的东西。也幸好是这样,要不然,我还不早就被我们院长兼我大学时的教授给开除了。“夫人,林小姐到了。”福庆的声音传来,我转身往化妆用的小休息室走。Joey是我的专属化妆师和置装顾问。她有一家公司,有许多专业的人员,专门为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们打点行头。Joey早就退居幕后主持大局了。只有我,她才会亲自服务罢了。当然,她从我这里得到的酬劳,明里暗里也相当可观就是了。Chanel、Christian Dior、Gucci、LV那些定期的服饰都是先由她挑选过才送到庄园来的。光是着暗中的回扣,怕已是旁人朝九晚五拼死拼活可能都赚不回的辛苦钱了。数字我不清楚,反正钱是庄恒付。我们配合了多年,早已默契非常。不必多说什么,她就可以将我的意思融会贯通了。二十分钟之后,我穿上了一件紫红色塔夫亮绸长裙,长发轻轻盘起。搭配上孔雀蓝宝镶钻颈饰和戒指,宝蓝紫红。对镜自视,40多岁的人了,倒看不出什么皱纹,雍容贵气,堪堪的大家风范,那形容连自己都是满意的。儿子就常说,我们走在一起充其量是姐弟,谁会相信我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啊。
  然后我在佣人们的惊叹声中,走向等在大厅的丈夫,从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中,看到久违的激情。他小心翼翼执起我的手,护着我上了他那辆黑色宾利坐驾,然后吩咐司机开车。我看着我们相扣的十指,不仅在想,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吗?还是透过我的脸,看到另一个女人呢?我不知道,更怕知道。骆清珏这三个字,怕是我永远的禁忌,他永远的牵挂吧。“想什么呢?”他问。“哦,”我回神,掩饰着问,“楠儿呢?不是说一起来的吗?”“刚刚接了个电话,就告诉我说他美国的同学回港了,要出去。”庄恒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不满。我知道,他是想在这种重要的场合把儿子带在身边,让他好好历练的。我轻轻的紧了紧他的手,笑道:“他才大二呢,回来就被你拘在庄氏,难得他有同学回港,你就放他出去玩玩儿吧。”我看着丈夫一脸的不以为然,噗哧一声笑了,“楠儿算不错的了,起码放了假还知道回港。你看看庄宇,人一放假就飞了。现在还不知道领着她的破背包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混着呢。”提起我这个女儿,我就一肚子的火。好好的豪门千金不当。偏要去念什么人类考古。一天到晚借着考古的名义,实行她探险的活动。还不到二十岁的人,小半个地球总是去过的了。我倒不怕别的,就是担心她的安全。“放心,我叫人看着她的。”庄恒轻轻的闭着眼说。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我的掌心。那一刹那,我仿佛在我铁打的一般的丈夫脸上,看到一种叫做疲惫的东西。不自觉地,心,疼了。香江的夜晚,永远是那么的五光十色,金碧辉煌。车缓缓靠边停下,早有一队接待人员侯在车边,车门开处,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来:“庄先生庄太太晚上好---”


  第3章

  庄恒微微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个惯有的弧度。恩,很多报道称这个弧度为潇洒,也有媒体反驳说是内敛。在我看来,不过是近乎于无奈边缘的放空罢了。随后,他先下车,然后旋身扶出了我,揽着我的腰,我们并肩而立,微笑。
  眼前闪起一阵镁光灯,又不知毁了多少菲林。我几乎可以想见,明天的大报小报上或多或少总要有我们的身影,再配上四个字,伉俪情深。讽刺?是的。外人眼中的我们再十全十美不过了,可骨子里,我们都知道彼此的遗憾在哪里。他有,我也有。
  当晚的晚宴在半岛酒店的宴会厅举行,我们到的时候,正是晚宴之前的酒会。
  来的人已经很是多了,煞是热闹。我跟着庄恒一路前行,所过之处,原本聚堆的人都会静下来,默默退到一边,让开路来。那架势只差没有鞠躬致意了。
  我转头看庄恒,好家伙,他也不理会别人的退却,只轻轻颔首,笑得云淡风轻。我不禁往四周一扫,虽然甚少出席这种场合,但二十几年庄恒夫人也不是白当的,三五七等一分,大致情况已经了然于胸了。
  哼哼,是谁说现代社会没有阶级等级的?都是废话。干任何事,任何行业那都是有资历排行的。不要以为有钱就都是富豪了,富也是能富出个公、伯、子的。高一级,压死一批人。如此层层下压,恶性循环。亏得那些局中之人还乐此不疲的在骄傲和谦卑中转换自我。有时候在想,其实不能怪城中的那起中下级富豪们热衷于在五花八门的慈善夜宴出现,心甘情愿的当城内影画杂志的辅助明星。原因无它,实在是,这种顶级场面,他们分量不够出不了风头。恐怕他们连先围上来寒暄寒暄的勇气都没有。那便退而求其次。平时给慈善团体点小恩小惠,在那等慈善会上亮亮相,顺便过过被吹捧的瘾。反正外行看热闹,一样的风光无限。当当老子再去当儿子,从医学的角度来讲,有益身心健康的。
  “你父亲在那边,去打个招呼吧。”庄恒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的父兄就在前方。不光是他们,韩氏集团的主席韩毅仁和夫人韩林秀玉也在。我忙凛了凛神,随庄恒走了过去。
  “韩世伯,韩伯母,爸爸”我一一招呼过去。
  因为我的原因,虽然财力相当,早已自成一方霸主,但庄恒在父亲和韩毅仁面前一直持晚辈礼;也和大哥他们以平辈礼节相交。
  父亲是真有些显老了,满头的银发,瘦长的身形,跟站在一边的大哥施逸辉形成鲜明的对比。开句玩笑,如果以肚子大小论身家,我大哥怕是雄冠香江了。我从小就说,他是典型的好逸恶劳,好吃懒做。倒是庄恒不知为何每次对大哥,就像如临大敌一般,从来没有半分的小觑,连那笑中夹杂的都是几分谨慎。
  韩毅仁世伯算是从小看我长大的长辈了。记得小时候,父母之间开玩笑,总爱将我和韩世伯的长子韩栎斌配在一起。记忆中的栎斌总是那么苍白,温柔的冲我笑,陪着我学琴,陪着我练舞,由着我嬉笑打闹。然而,就在我懵懵懂懂还不明白情为何物的时候,他走了。永远的走了。突发性心脏病。他甚至没有等到我告诉他一声,我喜欢他,就这么一声招呼也不打的走了。留给我原本明亮的童年时代一个惨淡的结束。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立志当一个医生,当一个可以救人的人。
  一晃都将近三十多年的事情了。父亲跟韩伯伯都已然英雄暮年,我们这一辈也早已站在时代浪潮上呼风唤雨了,甚至连我们的孩子再过几年都可以成家立室,独挡一面了。这怎能不让人惆怅万千,感慨万千呢。
  我含笑而立,静静的听庄恒和他们闲谈。这些男人,聚在一起,谈得最多的除了生意就是香车美女。每一届各种各样的小姐还没选之前,资料倒是早早的就已被送到这些人案前了。庄楠有一次到施氏去,回来就说在他舅舅办公室看到了多少的美女资料。当时庄恒就在一边促狭的笑着,我狠瞪他一眼,悻悻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正百无聊赖间,看到远处穆怡冲我眨着眼,遥遥举杯,笑得开怀。我低声跟庄恒交代了一声,再向韩氏夫妇和我的父兄道了声“失陪”,便向她走去。
  “庄太太,大驾光临,半岛添辉阿。”她调侃着道。
  什么话?!这女人,简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一边大大的摇头,一边大肆的打量这位新晋的新闻局高层。只见她只穿着一身简单的白锻锦绣小鱼尾袭地长裙,银色系列的手链,手袋和银色高跟鞋完美点睛,搭配她的黑色直长发和轮廓分明的五官,传达出极致的个人气息。
  “你看什么呢?”她有些奇怪。
  “如此尤物,我见犹怜阿。”我大大的笑叹。
  毫不意外的,看她瞬间红了脸,手作势就要来掐我的腰。我轻轻闪过。拉了她的手,往一边走去。
  穆怡是我的死党,从大学时候一直到现在,认识20多年了。她是看着庄宇庄楠出生的。说来好笑,她学新闻我学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行当;她热情如火我则沉静如水,水火不相容的两种性格;她家势普通我则贵为施家嫡女,在我们那个年代又是所谓的门不当户不对。恐怕唯一相称的就是容貌长相了吧。
  我从小就是施家最耀眼的公主,那耀眼是绝非施蕴晴可以比的。服侍了母亲一辈子的老佣人阿福是这样说的:“二小姐何止差了大小姐几个等级,那差的事是气质,是整副的身家背景。”福姨一直对那个正正经经经过母亲允许给母亲奉过茶,磕了头进了施家门的女人耿耿于怀。每当我喊那个女人一声容姨的时候,福姨就会收起对我的笑脸,仿佛我干了什么背叛正义,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我总是又好气又好笑,暗自腹诽,母亲都不在乎了,您又气个什么劲儿啊。可心里却始终为福姨对母亲的这份儿心感动着。福姨说我比施蕴晴漂亮几个等级,这话里肯定有着几分的夸张和护短。父亲的那位二房,可是当年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为了避战才到了香港,又在这灯红酒绿的香江插上了一面花国旌旗。几经铺排,引得我财大气粗的父亲做了入幕之宾,没过多久就传出怀上了施家骨肉。于是堂而皇之的约见施道林夫人----我母亲,摊牌,入门。这其中的手段实实不足为外人道矣。有这样一位花国之魁为母,想见得施蕴晴也可算得是美人一个了。当然,我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穆怡呢,除却标治的五官不谈,光那一身慑人的气势,散发的活力,和我并肩往那一站,半点不输给我。
  就这样的两个人,撞在了一起,拴在了一起,整整的二十多年阿。
  这么多年来,多少那起所谓的豪门贵妇整天有意无意的在我面前说三道四。言语之间皆是指责穆怡的。流言碎语是种类繁多,层出不穷的,然,中心论点只有一个------穆怡还未婚,如今能爬上新闻局的高管阶层,不知道背后向多少男人屈意承欢过了。这个年头啊,女人一旦干出个什么名堂来,那就一定会被暗示成放条身子出来走江湖的。我为之气结,又不好动怒,只得向那个每次都说得唾沫横飞的马议员夫人闲闲的答,“如今真是荒唐,何止是这些有本事的女人被人说得乱七八糟,就连那些吃着闲饭的,都动辄被人说是养着“小儿子”的----”,果然,场面冷掉一片。我清楚地看到那位马夫人连同身边的张太王太的脸上都开始青一块紫一块,尴尬的讪笑。开玩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都是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人,再怎么小心,又能怎么保密。再加上香港的狗仔队绝对的专业敬业,堪称“鞠躬尽瘁,九死而犹未悔”。穆怡又是吃新闻这碗饭的,托她的福,我也渐渐知晓了几分这些平时跟在丈夫身边表面看似有头有脸的名媛,背后做得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后来我邀功似的转述给穆怡听,看看我是怎么帮她出半口恶气的。她大小姐可好,半分没有感动,居然瞪着她一双清澈的美目,给我说:“庄太太你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种事都能动气。风里来浪里去十几年了,还在乎这几句闲话?料到的啦。我看我就适合穿那些露背装,免得被背后的冷箭弄脏了衣服还要费功夫去换,多麻烦是不------”
  记得当时她的话还没完,就自顾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的,然后,泪,流满面。我握了她的手,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不辛苦,不是不辛酸的。
  穆怡是真的爱新闻,从少年时就怀着满腔的热情,见天的跟我谈什么民主自由,谈新闻自由,谈无冕之王们肩头的重责大任。随着入世渐深,见了太多,碰了太多,懂了太多。如今已无法说自己不曾随波逐流,只能说自己不曾同流合污便是了
  至于感情,越是刚强聪明的女人,在感情上就越容易固步自封。我知道穆怡的心十几年来都在一个男人身上,而那个男人却始终没有给她一个交代。我曾经问穆怡,“这个恋的太苦了,换一个不行吗?”
  她静了很久,才幽幽的答,“试过了,你不知道,一觉醒来,看着身边不是他的男人,只觉得恶心,噩梦连连。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乖乖的回到他身边。”
  我无语,到底谁是谁的噩梦,谁又是谁的宿命,我自己都还是一片茫然苦涩。罢罢罢,饮鸩止渴,到毒发时再说吧。


  第4章

  正胡思乱想着,前面一阵小小的骚动。我抬头,恩,是黎隆源夫妇到了。我迅速的瞥一眼穆怡,似乎平静无波嘛。可惜啊,她手中差点断不稳的水晶杯白白露了馅。也许这世上每个女人都会有一个命中的煞星,躲不开,逃不掉。就像庄恒之于我,而黎隆源之于董穆怡。
  远远看见他自往庄恒那边走去。我略略扶了扶穆怡,她冲我自嘲的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努了努嘴角,要我回庄恒身边去。我拍了拍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是啊,黎隆源到了,我怎么说也要去打个招呼的。
  说起黎隆源,这个人跟庄家实在是不用算盘都能算得清的亲戚。庄恒的姐姐庄绮就是黎隆源第一任妻子。可惜结婚还不到十年,庄绮就过世了。端的是红颜薄命。然后黎隆源娶进了现在身边的这位太座-----黎劳长安。由于混着英国的血统,这中文名不知是谁给译过来的,我曾微微鄙视过那个翻译的人。什么长安,我还洛阳呢。
  劳家是正而八经的亲英派。在九七之前,香港还插着米字旗的时候,很是威风凛凛。估计在当时局势不明的清况下,黎隆源匆匆把这劳家大小姐娶进门也十有八九是看中了这层关系。毕竟是有欧洲体格的女人,站在黎隆源身边都把他给衬得瘦小了。单论行头而言,黎夫人这一身绝对是贵重无比的。淡绿色的长裙,翩翩的后摆和下身的流苏,多好的一件衣服。可惜这穿的人有点不对了。且不说半老徐娘之姿配个淡绿之色怪怪的,就说那些零七八碎的前缀,使得她本来就过分丰腴的身材更显紧箍,结果倒成了不折不扣的肉粽。再加上这位黎夫人有意无意伸出的手上,五个指头有四个都套上了巨型钻戒,直晃的人心里烦躁。
  “黎生,黎太。”我努力让抽搐的嘴角恢复正常,走近前去打招呼。其实黎隆源我很熟,不是因为庄恒的关系,而是我们算是不折不扣的世交了。
  大概三十年前的香港吧,能算得上大家族的就是黎家,韩家和施家。并没有庄家的一席之地的。庄恒和乃姐庄绮祖籍是山东的。幼时随父亲庄启明到了香港。当年的庄绮艳惊香江。我至今都还能想起她穿着一身旗袍,婀娜娉婷的朝我走来,展颜一笑,直直让满园的花都失了色彩。庄绮算得上是一个传奇。谁不知道,当时福云门的庄大姑娘每天惹得多少豪门贵公子挣破了头,只为一睹芳容。旧时的酒家姑娘们,是真正卖艺不卖身的。喝酒可以,陪觉免谈。除非你正儿八经的拿一纸婚书明媒正娶。不像现在,那起五花八门的小明星们一个说的比一个清白纯洁,背后呢?自不待言了。这是后话了。
  总之当年黎大少爷三书六聘,席开百台;庄大姑娘洗褪铅华,嫁作黎家妇的场景多少年后都有人依然津津乐道。庄绮既然嫁入黎家,庄恒自然免不了跟着黎隆源在黎氏行走。所以人家说庄恒出身于黎氏也是真的,只不过庄恒势力渐大,敢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少终止大家都闭口不提罢了。反正对后来庄恒怎么反出黎家自立门户,外人看来至今仍是一个谜。
  “蕴茹,好久不见了。”黎隆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庄楠呢?不是放假了,怎么没带他一起来吗?”
  “他去见同学了,哪里耐烦跟着我们啊。”我回道。
  “呵呵,小孩子嘛,都这样。不过庄家未来的接班人,这么贪玩可不行。他快毕业了吧?”大哥的声音插过来,平白的刺耳。
  我微微皱了皱眉不答话,只是笑。我这个哥哥,对庄楠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父亲一直不肯正式放手让大哥接掌施氏,他这太子爷的身份已经担了太久。外界早有纷纷议论,说是施家的这场夺嫡大战鹿死谁手还不甚明了。小弟施逸华和容姨所出的施逸荻在施家企业也同时担着日益重要的职位。再加上父亲前几年有一次竟说了一句,施家的家业,大不了我交给蕴茹便是。于是乎,无辜的我就被莫名其妙的卷入了这场所谓的豪门争夺战。由于大家都知道我从医,转而从商的机率微乎其微。再加上婚后的我,被人提起时多数都是因为我庄恒夫人的身份,施家小姐的名头倒是鲜少有人忆及。于是矛头居然指向了庄楠。还有自诩为精通豪门内幕的人,放出消息说,庄楠将会在20年内同时继承庄施两家产业,一统香江。从那时起,大哥开始对楠儿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对于这场闹剧,我嗤之以鼻,庄恒不置可否。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当时正在面临升高中的儿子,本来还在犹豫是先留港3年再出国读大学,还是直接出去深造。蓦然间置身于漩涡的中央,天天被人追着采访偷拍,不胜其烦。毅然决定立刻出国。半大点的孩子,当时半真半假的跟我和他父亲说,就算要当箭靶,也等他先清静个几年,过过人的生活,好好感受感受人生的乐趣再说。我和庄恒实在是无言以对。
  环顾四周,我们这四家都到了,宴会怕是真的要开始了吧。果然,八时二十五分,特首伴着澳门经济司长走了进来。双方的高官不到正点是不会出现的。仿佛谁要是比谁先来就会失了面子,丢了整个特别行政区的脸一般。但谁又都不会迟到,否则光解释不守时的人品诚信问题就足以弄得你一个头两个大。
  接下来便又是一番相互寒暄,觥筹交错间,怕不只千万百万的买卖就此尘埃落定。怎能不宾主尽欢,皆大欢喜?难怪人们常说,经济的发展都是吃出来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整晚,我都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盈盈立在庄恒身边,颔首举杯弄得我近乎机械。其实以我的脾气,老早就想告罪一声,转身走人。或拉着穆怡去喝点小酒侃侃八卦;或干脆冲到办公室去看我的医学录影带;又或者让庄恒牵着我的手,在庄园那美的仿似梦幻般的花园里,走走坐坐,就只是靠着他什么也不做就好。不过这最后一种可能性太小,实现的希望也太渺茫。印象中,嫁给他二十几年了,这种时候屈指可数。而我也等的乏了,就当它是个梦吧。
  好容易等到曲终人散的钟点,坐上车的一霎,整个人这才放松下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陷在宽大舒适的靠坐上,再不愿动弹。耳边一声轻询,“累了吗?”庄恒低低沉沉的声音更让我有想睡得感觉。
  “嗯。”我半眯着眼睛,懒得说话。
  “那就睡吧。”他把我搂进怀中,小心翼翼的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牢牢地护着,另一只手轻轻在我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抚着。我静静的听着他缓而有力的心跳,深吸着他身上散出来那种让人安定的味道,突然没有了睡的欲望;只因舍不得,舍不得这难得的片刻宁馨。只想让时间就停在这一刻,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天总是不从人愿的。不知过了多久,车内庄恒的专用电话响了起来,刺耳之极。他松开我,伸手去接,“嗯,嗯,清珏,你别慌,我一会儿就过来----”
  我突然感觉这车内怎么如此之冷,冷得刺骨。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冷冷的看向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此时的他紧皱着那两道浓眉,抿着双唇。似乎发现我正看着他,便也回看过来,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车上一如刚才的安静,可气氛,已成凛冽。
  我调开头,木然看着窗外。看着车缓缓驶上半山,庄园的雕花大门缓缓开启。门庭上,值夜的守卫向我们的车行了个礼。车子在正厅门前停稳,我径自下车,再不看庄恒一眼。昂首踏进厅去。
  “太太您回来了,先生他----?”福庆迎了上来,诧异的看着庄恒的车复又开启,驶出庄园去。
  “他有事。”我咬咬唇道。“我累了,给我放水吧。”
  福庆毕竟历练出来了。再不多问一句,只管自跟在我后面,陪笑道:“已经放好了,燕窝也炖好了,一会儿就给您端上去。”
  我点点头,“叫红云她们端上来吧,晚了,你去歇了吧。”
  “是,太太。”福庆恭恭敬敬的答。
  当我机械的洗漱完毕,躺上那张king size的大床,望向身边空空的一大片雪白,心头发酸,虽有意想大哭一场,却怎么也掉不出一滴泪来。
  怎么,我终究可以对他们免疫了吗?我终究再不会为他们心伤了吗?可为什么心头赌得直发苦呢?看来流泪终不是心伤的最惨重的境界,流不出泪才是最无奈最痛苦涩的悲哀。
  “商人重利轻别离。”这是母亲在得知我要嫁给庄恒时,幽幽的抚着我的发丝说过的话。到了今时今日,我真的很想跟母亲说一句,不是的,妈妈。商人也重情,只是看对象是谁罢了。
  有时候在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且明知如此结果,我还会不会那么的义无反顾的随了庄恒?我还会不会这样的如飞蛾扑火般绝然的爱上庄恒?
  女儿常常缠着我问,我和他父亲当年的往事。我总是不愿意讲给她听。似乎是要幼稚而任性的让这段回忆只牢牢的属于我。可今天,往事却不受控制的那么一点一点翻腾出来。
  哦,那是一段很长很久的故事了。


  第5章

  那年我十四岁。花一般的年龄。
  还记得那是个初夏的午后,太阳极好,洋洋洒洒照在家中庭院的大草坪上。满园青草如碧,百花争妍。我坐在父亲为我搭起的秋千架上,拿着本英文书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暖暖的倦意袭来,不知不觉,昏昏欲睡。冷不丁的,背后有人猛推了我一下,我毫无防备,栽下半高的秋千架。身后传来清脆的拍手笑声。我顾不得身上疼痛,恼怒的看过去。只见施蕴晴俏生生的立在那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身边还跟着她亲爱的哥哥。哼哼,理论上,也是我的二哥,施逸荻。容姨的儿子。
  在施家,从来都是壁垒分明的两派。我跟小弟逸华,施蕴晴和施逸荻。大哥是不跟我们凑合在一起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也代表着母亲和容姨斗争得变相延续。从表面上看,我们是嫡系一派,占尽上风。可事实上呢?完全相反。
  且不说母亲在施家从来都属于修养状态,家中大小事务基本是掌控在容姨的手中。单论长幼,我跟逸华就吃了大亏。明摆着嘛,我比施逸荻小,而逸华又比施蕴晴小,怎么算都吃亏。再加上明明是该站在我们这边的施逸辉又总是以不屑的眼光瞅着我们,不痛不痒的隔岸观火。我还得分神防着他时常的胳膊肘往外拐。逸华呢,屁大点的小孩儿,除了颠颠的跟着我嚷嚷两句,根本起不了什么实质作用。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跑到母亲面前争取援助。可我那淡然的似乎已不染红尘的母亲,只会轻轻拍拍我的头,理理我的衣服,便不在意的挥手说:“去玩儿吧。”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哭笑不得之余,断绝了求助于母亲的念想。后来我跟庄恒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大笑,乱拨着我的发,说“不得了,看来我们蕴茹从小就是巾帼不让须眉,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气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不过说实话,平时在那高森巍峨的圣保罗女校待的也腻的很,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
  却说我被推倒在地,看看了这局面,估摸着这一时半会儿的报不了什么仇,还是赶紧站起来,省得继续丢人是正经。才这么想着,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接着低低的一声:“没摔着吧?来,先站起来。”
  我抬头,不禁呆了,脑中直直闪过八个字:温润如玉,儒雅翩翩。
  他看我没有反映,伸手在我臂旁稳稳一托,我便借这力站了起来。那天的天真的很蓝。他只一身月白色的休闲服,身材欣长,浑身透着阳刚的气息,如星的一双眸子清晰的印着我的身影,坦坦然然冲我一笑,正大光明全在他处了。
  只那一瞬,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是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的。
  “你没事吧?”他问,有些担心的打量着我。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原本好好的一条白色小碎花连衣裙那里还有半分样子?青草混着点泥土星星点点的粘在衣上,估计头发也乱的不成样子了,总之狼狈至极。我从来的没有这样痛恨过施逸荻和施逸晴。什么时候开战不好,偏要挑今天,偏要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哟,这不是蕴茹吗?怎么弄成这样了?”一声笑语传来,只让我恨的牙痒痒的。只见黎隆源就立在不远处,一边笑还一边向着我身边说,“庄恒,来,见见,施家最漂亮的公主,不过,这----”
  黎隆源话语中的戏弄我倒没在意。
  全部心思只在一件事上,他,叫庄恒。
  一时间,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他低下头看着我,我便也就这么直直的回看着他。他嘴角边温和的笑容渐渐扩大,我,如沐春风。空气中,似有点点星火碰撞着,燃烧了。
  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直到黎隆源有些莫名其妙的声音插了进来,“庄恒,回神了,逸辉还在等我们呢。”庄恒似刚反应过来般,松开了我。我清清楚楚看到一丝尴尬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掩饰着咳了咳嗓子,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福妈想必是得到了消息,急急的跑了过来,“小姐,小姐,摔着了没有?”我摇摇头,安抚着冲她笑了笑。我知道,福妈是真的疼我的。待确定我没什么大碍后,她方才定下心来,转脸看到了立在旁边的黎隆源他俩。随即堆满了笑脸道:“黎少爷好。我们大少爷正在球场上候着呢。”
  他们俩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微微向福妈一颔首,结伴而去了。我兀自望着他的背影,那样的高大挺拔
  “小姐,小姐?”福妈晃了晃我的手臂,看看这才回神的我,叹了口气,扶着我进屋梳洗去了。
  老实说,我并不是个容易动情地女孩儿。儿时模模糊糊的喜欢有栎斌陪着的感觉,但对一个6,7岁的孩子而言,谈动情那实在言之过早了。从小学到中学,这也不算短的时间里,也收过不少男孩子的小纸条,可一点感觉都没有。连小我三岁的蕴晴都跟小男孩牵小手牵的不亦乐乎。我却始终不为所动。直到刚才在花园里的那一面,我才隐约尝到了了几份情的味道。
  那一个下午,我的心就一直无法安静下来。坐在书桌前看书,半晌连一页都翻不过去,倒是手边的白纸上写满了庄恒的名字;跑到琴房去练琴,指尖一动,那奏出来的曲子怎么听怎么像婚礼进行曲;索性躺到床上睡觉,可那小绵羊都数到第一千八百只了,人却越数越来神。无奈中,我自嘲的一笑,暗暗想,施蕴茹啊施蕴茹,你平时自以为傲的定力都哪里去了。看你以后还说不说自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
  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因为是周末,照例晚餐是要开在主屋里那古色古香的饭厅里的。施家的规矩,所谓的一周一聚。正而八经的八菜一汤,全盘中式。凡举姓施的最好全都老老实实的出席,聆听施道林-----我父亲的教诲。
  父亲绝对是个老派人,极重视中国的传统。讲究个济济一堂,家和万事兴。对此,我心中还是小小的腹诽了一下的。底下都斗成了什么样子了,还和什么和啊。估计我们小一辈的都有如此想法,只不过大家都不说罢了。反正左右不过是一周一顿饭,在哪里吃不是吃啊。不过,照父亲抵制洋化的程度来看,要不是因为太怪异,他老人家可能会要求我们这些儿女们,男的清一色穿着长袍马褂,女的则一袭的大红挂裙出现在他面前。
  在施家,逢初一十五敬拜祖先,大年初一跪地敬茶的规矩我们是恪守着的。我倒不别扭,我看最别扭的应该是容姨。因为她也要在每个这样的大日子的早上,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给我的父母磕头敬茶。也就只在那样的时候,我才会觉出我母亲元配夫人的身分来。
  说到父亲看重中国传统文化,从他对我们的教育来看就可见一斑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小就请着专门的中文老师,任凭我们在外面把洋文讲的多溜多溜的,回到家里还是得乖乖的捧着唐诗宋词,古典名著细细诵读是正经。
  我至今都记得给我讲红楼的那个老头,老神在在,把他厚厚的讲义往书桌上磕一磕,点上一支烟,闭着眼,操着一口湖南普通话,摇头晃脑的讲述起来。烟雾缭绕中,他讲的畅意,我听得神往。有一回,他正讲“滴翠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血”,喃喃的念着那段传世的葬花词;“花谢花飞霜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钵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笑人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然后他忽的向我道:“这宝钗戏蝶乃是占春之举;黛玉葬花却是伤春之痛。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味道,也各有各的缘法。蕴茹,钗与黛你选做哪个啊?”我一时愣了,随即朗朗答道,“先生,这宝钗黛玉的官司怕是纷纷绕绕了几百年了,绕是如此,仍是没有定论,我又如何选择呢。”其实在我心里,纵然不喜宝钗过于城府森严,心机细密,可也实在没办法打心眼里爱上那个感春悲秋,自怜神伤的黛玉。只能庆幸,我并非那宝哥哥,不必夹在其中无法自处。更庆幸我脱离了那个时代,我可以有我别样的风采和自由。
  在当时那个到处都插着米字旗,挂着英文标示的香港,有多少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洋洋自得的以大不列颠帝国英女皇的子民自居,又有多少流着炎黄子孙汩汩鲜血的中国人期盼着香港永远臣属于大英帝国永远不必回归中国。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父亲还能有这样的一番坚持和执着,我是敬佩的。


  第6章

  在这一点上,庄恒倒是像极了父亲。虽说他表面上并不如父亲那般的抵触西方文化,一口英文更是说得地道。但我知道,他骨子里的那份身为华夏民族子孙的骄傲和自豪比之父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在我们家里,庄宇庄楠所受的中文教育更甚于我当年。家中那个可媲美小型图书馆的藏书室就已经是包罗万象了,庄宇庄楠从小就是在里面找着古籍长大的。每回有机会到内地去,我们也都是尽量把他们带在身边。庄恒是从来不允许庄宇庄楠叫他一声“爹地”的。说是听着就别扭。于是儿子女儿也就从善如流的只喊他“爸爸”,偶尔也戏称他一句“父亲大人”。我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也如我幼年那般在背后暗暗腹诽,可我希望他们有一天能真正明白我们的苦心,能真正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拥有做中国人的骄傲。
  记得大概在80年代末,庄氏终在香港稳占一席,称霸金融地产业。在那之后,庄恒向董事局提出议案,要投资发展中国内地市场。按理说,庄氏的股权我与庄恒共占百分之70,他绝对有一言堂的资本。可他甚少这样做。那次是个例外。当时庄恒的议案一提出,庄氏内部纷争不断。反对的呼声明显占多数。要知道,那个时候大陆的市场经济体制一片混乱,国家局势又不甚明了。在这个时候进军内地市场投资房地产开发,不能不说是有极大的风险的。然而庄恒拍板定案。
  那次是我少有的上中环的庄氏总部去,以大股东的身份列席董事局会议。我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我的丈夫对着满堂的董事股东们,清清楚楚地宣布,“我决定进军大陆市场。原因很简单,我是个中国人。”望着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他,我有着沉沉的义无反顾的感动。也许就是这份不为岁月所磨灭的坦荡与豪情,让我自始自终都无法放手,无法转身离开。
  那是后话了,且说回我碰见庄恒的那天晚上。我早早的就候在主屋里那个与饭厅相连的小偏厅里,好容易把大哥给等了回来。于是乎我堆上一脸自己想起来就寒战的谄媚的笑容,央着他将庄恒的事情跟我说了个大概。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名动香江的福云门庄绮的弟弟。前一阵子在上流社会闹得最沸沸扬扬的莫过于黎家大少爷和这位庄大小姐喜结良缘的事情了。只不过他们大宴宾客的时候我恰巧随母亲在大屿山小住,母亲是向来不愿意在这等热闹的场合露面的,是以我们并没有赶回来,终究错失了喜筵盛况。不过光是看报纸的大肆渲染,以及听着施蕴晴充满向往的描述,想也见得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据大哥说,庄恒是正正经经的香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现在更是在黎氏如鱼得水,很受黎家的器重。
  我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凭着黎家和施家的世交关系,再见到庄恒绝非难事;然,忧的却是,有像庄绮那样的姐姐,他庄大少爷还会将什么样的美人放进眼里?又哪里会看上我这么个青涩的小女孩儿?!我虽没见过庄绮本人,也没胆子跑到福云门那等地方去开眼界长见识。可光看家里的容姨就知道了,花国名帜,那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钩人心魂的万种风情。正失落间,忽又想起今天下午在院子里,我那么狼狈的一身,偏偏又给他撞见,不禁又悔又恨。结果,好好的一顿晚饭,就在我这种又好过又难过的情绪里度过了。至于吃了什么,父亲说了什么,都是一片模糊。就连施蕴晴几次有意无意的挑衅我都没有回声,直引得一桌子人诧异不已。连母亲都开口问道:“蕴茹,没什么吧?病了?”我只能摇头。
  没出口的一句话却是,是病了,心病。
  日子就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中一天天的过着。我是少女怀春,正应了那句话,满腹心事无从寄。直到5月底,我15岁的生日正式来到了。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将会在我15岁那天为我举行一个正式正交派对,邀请所有的亲朋好友出席,见证我长大成人。而在这个派对之后,便正式预示着我再不是可以任性妄为,天真无忧的孩子了。从此之后我的一举一动将更加直接的代表着我的家族。我的肩头从此将负上我的家族的使命责任。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我的婚姻将无条件的成为一种家族之间巩固利益的筹码和纽带。想当然的,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宴会上,父亲和那起世故的伯父伯母们将会各自打起算盘,一方面成就世人眼中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另一方面用亲情结成更加稳固的利益同盟,图个双赢的局面。
  我很早就明白这番道理,也并没有太多的反感和叛逆,自栎斌走后,快7年了吧,我更加持着无所谓的态度。我并不觉得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妥。对我们这帮自小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人来说,真要嫁了个一清二白的穷光蛋,每天去学着当那明知无米还应要为炊的巧妇,从此之后人生最大的追求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真是光想想就不寒而栗。爱情和面包之间要我去选,我看还是面包好了。毕竟,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嘛。
  倒是母亲,一反平日不问世事的态度,对我还遥远着的婚姻关心异常。有一次,她握着我的手郑重地告诉我,“蕴茹,你的婚姻你可以自己掌握。真的,妈妈可以保证,你绝对有权去选择那个你想携手终生的人。你用心去找,找到了,告诉妈妈,妈妈可以给你做这个主的。”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母亲许给我的是一个多大的获得幸福的权利。后来想想,母亲大概为了给我这项权利,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妥协。
  命中注定的,让我在十五岁生日之前遇见了庄恒。这让我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派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原因无它,我可以在能力范围内自行选择官式舞伴。对这样绝对的美差,世家子弟们也是断断不会拒绝的。
  我去敲了父亲的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希望庄恒做我的舞伴。话终是由大哥去跟庄恒说的,听大哥回来后的答复,庄恒同意了。我暗自欣喜不已。
  到了我15岁生日的当天,位于浅水湾的大宅来了好多好多的客人。我一袭粉色拼象牙白色的贴身长礼服出场,如云般的长发在头上编起一顶小小皇冠,星星点缀上十几颗母亲送我的小碎钻。端的是古典优雅,高贵大方。我从那长长的台阶上盈盈走下,一眼就看见立在台阶尽头处等我的庄恒。只见他一身湖蓝锦绸的ChristianDior西装,蓝得绅士,内里的白衬衣又配的温情。看我走近,他上前来迎我,我清清楚楚地在他眼中看到了荡漾的情愫。我把手顺势圈入他的臂弯,嫣然一笑。刚刚寂然无声的大厅此时才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无人不赞叹,无人不喝彩。
  那一整个晚上,庄恒伴在我身边。在一曲慢三的旋律下,他轻轻在我耳边问,“怎么选我做舞伴了?你不是应该选个年龄相当的帅小伙才是吗?”我不答话,只专注的盯着他,良久,他笑了,将我更紧地搂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带着我在舞池里旋出了一道又一道迷人的弧线。后来想想,那个晚上是我们竟是我们漫长的携手岁月中唯一的一次为舞而舞,舞得纯洁,舞得恣意,舞得浪漫。15岁的生日,是我过的最美丽最迷人最难以忘怀的生日。
  接下来,我们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会在我学校的门口等着我下学;我会在空闲时跑上黎氏去陪他加班。我们会一起在某个宴会中以眼神忽视对方,然后一起从那一堆的应酬寒暄中溜掉,并称之为胜利大逃亡。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向对方开口,说一句“喜欢你”之类的话。这于我,是女孩儿的矜持;于他则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无奈却也只能故作迷糊,又不敢把话给挑明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很有做鸵鸟的天赋;我才知道自己是个那么胆小懦弱的丫头片子。我一向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如此这般暧昧不明实在是让我极不舒服。
  这样不明不白的暧昧日子过了足足5个月,直到冬天来了的时候。香港的冬季虽不下雪,可也寒的刺骨。栎斌是在我7岁那年冬天走的,此后的每一年的那个日子,我总会到跑马地他的墓前去坐坐,看看他,告诉他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事。今年我照例买了一大簇他最喜欢的白百合去看他。我放下花,习惯性的拿帕子轻轻地是擦着他的墓碑,全身都放松下来,就像对着一个久违的老朋友。其实这里很干净,韩伯父韩伯母一直请了专人打理着。我喃喃的对他说,“斌哥哥,在那边还好吗?我可不怎么样呢,怪怪的。难道让他先说一句喜欢我就这么难?罢罢罢,好女孩是不应该要求的太多的对不对?可我怎么还这么难受呢。”一行泪就这么留了下来,我赌气的擦去,可复又流下,止都止不住一般。我索性不再忍耐,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蕴茹?”一道熟悉又困惑地声音传来。泪眼婆娑中,我看见了庄恒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色呢子大风衣,给他整个人罩上了一股威严和肃穆。我转头不再理他,都怪这个家伙让我在栎斌面前大哭这么一场。他看我不睬他,便亲自走近前来,略略使力扶起了我,用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让我直直的对上他的眼。奇怪的是,那双眸子里藏抑了那么多的痛苦,他也认识栎斌吗?不可能,栎斌走的时候才12岁,又怎么可能和庄恒认识。那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第7章

  庄恒皱眉看了我一会儿,轻轻松开了我。径自对着栎斌的墓鞠了一躬,然后牵起我上了他的车。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没有问他要开到哪里,他也没有向我解释什么。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突然停了。我看了看四周,好陌生的地方,只隐隐知道周围应该有个黄大仙庙。香港人最信黄大仙,那里的香火一年到头都是顶旺顶旺的。然而这庙的附近却是香港出了名的钻石窟------跟纽约的贫民窟没什么两样。按理说,近的神多,自应有神佑,可这钻石窟白白安在了黄大仙脚下。记得福妈曾说,香港的“能人异士”多半都住在钻石窟里。找这些看看生辰八字,那批出来的批命常常是八九不离十的。这算是讽刺还是悲哀?他们看的清别人命运,却无力改变自己的。
  我困惑的看向庄恒,他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莫不是真要带我去算个命吧。若是那样也好,我倒想看看我这命里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男人相伴终老。
  “我小的时候,初来香港,就曾经住在这里。”他抬手指向远处的一排小小的笼屋。“那时候父亲是个教书匠,赚不了什么钱。我跟姐姐又小,帮不上什么忙。12岁那年的冬天,就是今天的日子,父亲病逝了。从此只剩下我和姐姐两个人了。”窗外的风很大,路边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庄恒低低的声音里透着沉沉的痛。我这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会去跑马地的墓地,也才明白他眼里的苦涩来自何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怕是人生至大的悲哀吧。
  我握上了他的手,他不再犹豫,紧紧地回握了我的。“蕴茹,我一直都没有跟你开口,因为我想给你时间,让你好好的想清楚。你才15岁,而我已经22岁了。毕竟比你大着7岁呢。我实在怕拘了你,委曲了你。我还没有自己独立的事业,我又怎么忍心你跟着我打拼吃苦呢?我----”他还待再说什么,我已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轻轻地道,“我心甘情愿。”
  就是这话了,心甘情愿。不管前方有什么,认了便是。
  他紧紧的盯着我,眼中的炽热似要将我燃烧了一般。他的唇缓缓地附上了我的,滚烫滚烫的。我青涩而大胆的迎了上去。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回想起来,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的初吻呢。何止是初吻,我这一生恐怕也就吻过这么一个男人,一生一世。
  等我们松开彼此,我红了脸娇羞的笑了。他理了理我的发,打趣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说不是个孩子?”我一时忆及栎斌,沉默了。然后告诉他我和栎斌曾经的往事。他静静的听了,抚了抚我的面颊,叹道“生死有命,人生无常。逝者已矣,生者还要更勇敢的活下去。”我点头,一阵释然的倦意涌上来。
  “困了吗?”他问。“嗯”我应着。“那闭上眼,乖乖的睡一会儿吧。”他把我揽进怀里。我在他暖暖的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的,睡去。最后一个念头是,今年的冬天好暖和啊。
  之后两年多的时间,我们之间柔情蜜意自不待言。正正是执手相看两不厌,万种柔情,在我眼中,在他眉间。
  我们的这段情缘有如一阵豪雨,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撒落大地,遮掩不住。我家这边,父亲不置可否,母亲一贯淡然。既然父母都没有说话,旁的人更是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大哥看着我们的眼神怪怪的,哼,谁理他啊。我甚至还跟随庄恒到黎家去拜见了庄绮。庄绮其人自然是美丽不可方物,可出乎意料之外的,她并不是如我想象中那般的妖娆妩媚。反而整个人透着一份淡雅如菊的气质。望着眼前的这有说有笑的两姐弟,我这才知道什么是血脉之亲,手足之情。浓浓的感动居然让我就这么对着庄恒傻傻的说了句,“我们以后也要生两个,让他们好好给彼此作伴。”这不经大脑的一句话一出口,笑出声来的是庄绮,微微红了脸的却是庄恒。等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窘得直想找一个地洞钻下去得了。
  在当时,我与庄恒之间,一切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最多最多就是牵个小手,亲亲小嘴罢了。比起现在的那些年轻人不知纯洁了多少辈。我就曾经有一次接了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大意如下,“楠,今年的圣诞没有你,世界都失去了色彩。我在美国等你回来。 沁”短信是用英文发的。我想了半天才明白,这是给儿子的,适逢当时他回港又被他父亲派到西安考察去了,就把他在港的电话转到了我的手机上。由于走的急,怕是还来不及告诉给那远在大洋彼岸的红颜知己吧,恰给我撞上了这么一场乌龙。直弄得我哭笑不得。虽有心想告诉那女孩儿,却又实在不知以什么身份,用什么立场去跟她说,只好作罢,由着儿子自去解释好了,我跟着瞎参和什么。倒是庄恒,我这么跟他一说,他愣了半晌,然后居然把庄宇叫来好好教育了一番。女儿才是真正的无辜,整整几天,听她父亲给她灌输诸如要自我把持,不可越线之类的道理。后来庄宇悄悄的问我,“爸爸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我忍着笑正色跟她说,“什么受刺激?这些道理你要好好听进去,记住了。到时候吃了亏,那是一辈子的事。”
  别人我不敢说,起码当年的我和庄恒一直都守着那道底线。我们都在等,等我长大,等我堂堂正正的嫁做庄家妇。
  在我们去见庄绮的那天,准备告辞的时候,黎隆源回来了。见了我们,并不见得有多高兴。整个神情都是阴阴的,直叫我想起了这阵子大哥施逸辉看着我们的神情。“蕴茹是越发出落得漂亮水灵了,怪不得施伯伯捧在心尖上,宝贝的很呢。施家的掌珠啊,庄恒,好眼光。” 什么捧在心尖上?见鬼。黎隆源这话怎么听怎么透着几分酸气,几分玩味。身边的庄恒虽然还带着笑,可微微挑起了眉。
  “能有多漂亮?绮姐姐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呢。放眼香江,还有哪个能比你黎大少还有福气?不过话说回来,我可还没正正经经的吃过你们的喜酒呢。那次错过了,但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你。快快定下日子好好请我一顿是正经。”我笑着回嘴,不着痕迹的把话引开。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功夫我是大有长进了。
  “哈哈,蕴茹妹妹要吃酒,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黎隆源回身揽了庄绮,两人并肩一立,还真有几分佳偶天成的味道。
  又说笑几句,我们便辞了出来。一路上庄恒都沉默的开着车,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从我们在一起,外界就在传言庄恒将离开黎氏,和我一起争夺施家的大权。有些更离谱,说什么我父亲已多次密见庄恒,大有亲近看中之意。又说大哥并不得父亲看好,将来由谁入主施家还是未定之数。传闻是渲染得沸沸扬扬,我甚少理会。庄恒听了也不过一笑置之。可今天,话真正从黎隆源嘴里出来,那味道意义便是不同的了。事情已容不得我们这么云淡风轻的不加理会了。
  车子在快到施家的大宅门前的街道边停了下来。我仍在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然未觉已经到家了。冷不丁的,庄恒的手抚上了我的眉心。“别皱眉,眉头皱了可是不漂亮的呢。”他轻轻地说。我看向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恒,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告诉你。名誉地位富贵繁华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我这才发现这两年来我的改变有多大。爱情和面包之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爱情。我这才相信,女人天生就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活的人。
  许久,庄恒都没有答话,然后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寸一寸的吻着我的发,吻遍我的眉眼,吻上我的唇。怜惜的近乎虔诚。
  末了,他放开我,“蕴茹,给我一点时间。我是一定会离开黎氏,但我不会进施氏。我会自己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事业。”我刹时感动了,这个男人在对我说着他的计划他的梦,因为他的未来是要与我携手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黎氏?”我问。
  “要把手上的事情交待了,后天我要跟隆源上一趟大陆,有个发展项目,做完了,我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把玩着我的手说,“这两天我就不过来了,蕴茹,乖乖等着我回来。”
  “要去多久?”
  “左不过就是一两个礼拜,怎么,舍不得我?”他笑着打趣我。
  我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浓浓的不安,不想放手,不想让他走,不想和他分开。可我终究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抱了他一下,嗅着他身上淡淡气息,对他粲然一笑, “我会等着的,你跑不掉的。”
  “去吧,晚了。”他拍拍我的头。“我在这看着。”每次他送我回家,总是在身后默默地注视着我进门,才会放心。但今天,我突然不想再留给他一个背影了。“不,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走,算是提前送你了。”
  他皱了皱眉,看看近在眼前的施家大门,又看看难得任性的我,终于妥协了。朦胧的车光中,我看着他发动车子,看着他的车子一点一点离开我的视线。


  第8章

  在庄恒走后的日子,我常常着做同一个梦,我们站在街道的两边,我欣喜地大声叫他,而他只默然的看着我,那眼神冰冷的直刺进我的骨缝里,然后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我急急得穿过马路,在他身后拼命的追赶,可怎么也赶不上他,怎么也抓不到他。”每每在这样的恐惧中惊醒,大叫着坐起身来,才发现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早已沾满了枕巾。我心有余悸的环抱住自己,连声对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然而,两个星期后,黎隆源回港了,庄恒却并没有跟他一道。“我们在上面办完正经事就分开了,我还要赶回港来办后面的合同,就先回来了。庄恒大概被上面千娇百媚的小妹妹给迷住了吧,你们不知道,现在上面这种生意做得有多红火,绝对的物廉价美,庄恒现在还不定在那个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呢。”黎隆源对着我和庄绮如此解释道。大概是看到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吧,他复又填上一句,“放心,蕴茹,她们跟你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庄恒玩儿够了定会乖乖的回来的----”拿我与那起女子放在一起比较不是不侮辱的,如果不是看在庄绮的面子上,我真恨不得扬手扇他一个耳光。我冷冷的看了眼尤自说的口沫横飞的黎源隆,和他身边脸色稍稍苍白的庄绮,转身出了黎家。
  黎隆源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要相信。庄恒不是那等留恋胭脂水粉之地的登徒子,更不是那等见异思迁的薄幸郎。相交三年,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更别说他答应了我两个星期会赶回来就一定会实行承诺。如果不是被正事耽搁了,他不会没有交待至此的。可黎隆源明明说跟那边的合约已经谈定,他是赶回来作后续的手尾的。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庄恒还会滞留在内地,迟迟不回港呢?
  千头万绪之折腾得我一个头两个大,似想要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等我回到家,已是晚间时分了,家里正要开晚饭。人是难得的齐整,父母都在,连多日不见的大哥都好端端的坐在那里。“蕴茹回来了,来,快坐下吃饭。”招呼我的是容姨。这女人,永远一脸柔柔的微笑,今天特刺眼,看得我心里直发堵。我不答话,径自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一边立刻有佣人替我摆上碗筷用具。
  “干什么,这还有没有规矩了。”父亲发话了,“回来连人都不会叫一句了吗?”我直直对上他有些严厉的眼睛,仍旧不动。“蕴茹。”母亲轻轻唤了我一句,微微冲我摇了摇头。我心一软,挨个称呼道,“爸爸,妈妈,容姨,大哥,吃饭。”父亲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被母亲轻轻一咳,终究是止住了。
  “呵呵,爸爸,姐姐哪有心情理我们的阿,谁不知道,她的庄恒没有跟黎隆源回港,还不知道在哪里风流快活呢。”施蕴晴永远都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蕴晴!怎么说话的,什么风流快活?这是你该说的话吗?”阻止施蕴晴的居然是容姨。“好好吃你的饭。”
  我微微冷笑的着看施蕴晴讨了老大个没趣,悻悻的低下头去。不过,这庄恒没有回港的消息怎么会传的那么快?我才去见过黎隆源,怎么施家也是满堂皆知了。是父亲说的,还是大哥说的?可是,现在再来追究这个又能有什么意义。
  我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要急,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直至安慰的连自己都麻木了。静静等了整整三天,庄恒依旧音讯全无。直觉告诉我,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在第三天的晚上,我去敲了父亲的房门,“爸爸,我请您托上面的朋友帮着查一下,庄恒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么久了,他不会这么没交代的。”父亲没说什么,只盯着我看了一眼,复又埋首回他那一堆厚厚的文件里,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知道了。”我无奈,正要转身出门,父亲却又叫住了我。“你高中要毕业了吧?”
  “是的”我答。再过一个月,我就将高中毕业了。看过学校的年历,巧得很,我高中毕业的那天竟然和我十八岁生日是同一天。庄恒曾经答应过我,会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还要为我的十八岁生日送上一份大礼。对此,我还着实充满了期待。当时还在傻傻的想,他会不会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向我的父母提出娶我的要求。可现在,我只求他能好好的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蕴茹?”父亲微微提高的声调唤醒了我。我茫然的应着“啊?”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我说,你高中毕业了,是留港升学还是申请国外的大学,你自己要好好的思量清楚,早些拿定主意。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没思没量的,一点打算都没有。”听得出来,父亲对我的表现是不满的。
  谁说我没有打算。之前的计划是,如果庄恒要在香港创业,那我自然留港升学。要是他打算到彼邦去发展,那我就到那里去继续我的学业。这叫学习生活两不误。我甚至连纽约各个大学的申请表都已经拿了。万事俱备,只等着庄恒的决定了。谁知道他居然在这当口来了个失踪。
  这些当然不能跟父亲细说,只得唯唯的应着,退出书房。也不知道父亲到底会不会去帮我查。像他这么日理万机的人,哪有空理会我这些儿女私情呢。可除了父亲,我也没别的途径了。我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等待了。
  出乎意料的,父亲那边并没有让我等很久。翌日晚间,他派人叫我去他的书房。我进去之后才看见母亲也在那里,蹙着眉,想着什么。看我进来,父亲竟站了起来,嘴巴动了动,要说什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手无力的挥了挥,复又垂下。
  “爸爸?”我唤他。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微微的颤音。父亲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递了一份东西过来。我本能的接过来,只盯了一眼,“庄恒,走私”,这几个字就这么硬生生的跳入眼前,足以让我霎时如坠冰窖,头晕目眩。
  “蕴茹!”母亲抢上来扶住我。我闭了闭眼,试图甩掉眼前漫天的金星,强自往那张纸上看去。那是一份文件的影印版。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经举报,香港籍男子庄恒日前在深港边境海关实行走私活动时被查处。其随身携带物品中有大量国家限制出口贵金属。”后面还盖着公章。
  走私贵重金属?庄恒居然会去走私?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我再也听不见父母在耳边说些什么,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我的世界似乎在骤然间轰塌了。原本要携手一生的良人,一夕之间变成了走私犯,现在还生死未卜;原本尽善尽美的人生蓝图,一夕之间再看不到一丝存在的必要;原本受尽娇宠的小女人,一夕之间要孤身面对风雨飘摇的未来。我这才相信,幸福原来可以那么坚固,也可以那么脆弱。我真愿意就这么睡下去,再不要醒来,再不用面对。
  可我终究是醒了,既成的事实,无可挽回,无从逃避。意识恢复的时候,母亲守在旁边。看我睁开眼睛,她欣喜地握住了我的手,“蕴茹,孩子,你终于醒来了。”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一向平淡无波的母亲也会有喜极而泣的一天。
  “什么时候了,妈妈?”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天快亮了呢。”母亲扶起我,又拿了个靠垫放在我背后,“你这孩子,你到底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医生说你已经精疲力竭,加上又受了刺激才晕过去的。”
  多久没好好睡过觉?再等庄恒的这些天,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睡过。一闭眼就是梦连着梦。
  “妈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庄恒会做那等犯法的事。”我看着母亲坚定的说。对于走私,我并不陌生。身处大户之家这些年,听到的,看到的太多了,就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这香港排位前十的富豪们,有一半以上都曾干过这些生意,并以此积累了大量的原始财富。就拿城中最大的珠宝商贺伯雄来说,差不多人尽皆知他是捞偏出身的,他那所谓的镇店之宝就是战时从故宫流出来的。从内地带金银来港只不过是小儿科,那些跟军方合作倒卖军火的才算是上得了台面。
  这算是时代的优势也算是时代的悲哀。
  庄恒是个绝对重法的人,他曾不止一次的告诉我说,君子爱财,但一定要取之有道。他庄恒纵然一世穷困潦倒,也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我当时还笑他,人在河边走,居然还想不湿鞋。他回说,外圆内方是他做人的底线。言犹在耳。
  “蕴茹,我明白你的心情。消息一传回来,你父亲就托上面的朋友去查了。他是确确实实在过关的时候被查到的,可以说是人赃并获的。”母亲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我摇摇头,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试图抓住什么重点。是了,那份文件上说,庄恒是被举报的。谁?是谁举报他的?
  我很清楚,那个边境的海关说穿了不过是摆个样子罢了。香港仍是英国的殖民地,持着香港的身份证,说穿了,受得是英联邦政府管辖。连邓小平和撒切尔夫人都还没就香港问题谈出个头绪来,下面的人没有证据线索哪会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查人抓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分分钟弄出个国际纠纷,举世哗然。退一万步说,就算庄恒真的自愿的干了这私运黄金的活计,没有那个背后的举报人,怕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查到。谁跟庄恒有那么大的仇,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
  我想起了一个人------黎隆源。他是和庄恒一起上大陆的,对于庄恒的行动他是最一清二楚的。他知道庄恒在结束了大陆的投资项目后就会离开黎氏,不管去哪里,都对黎氏是一个莫大的威胁。他不可能一辈子限制住庄恒的人身自由,那么,永绝后患的方法便是让他永远留在大陆,再不能踏上香港的地界。就算庄恒侥幸归来,有了这么一份不光彩的案底,在这个世态炎凉的香江,他又如何立足,如何自处。到时候唯一的办法便是老老实实呆在黎家,给他黎隆源打一辈子的工,一辈子俯首称臣。
  好计谋,好思量,好手段。我冷冷的想。庄恒给他拼死拼活的开发内地市场的时候,恐怕根本没有想到他最亲爱的姐夫会这般算计他。毕竟不是大家族出身的,要比骨子里的那种薄情寡义,他还差得太远。
  “妈妈,能不能找人先把他弄出来,让他回到香港来再说。”我抓住母亲的手恳求道。
  母亲还来不及答话,父亲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蕴茹,你要明白,庄恒是黎隆源那边的人。你与庄恒毕竟还没有成为一家人。施家在这间事上没有权利,也没有插手的余地。”
  哼哼,很好,这便是所谓的大家族。牵扯到敏感的事情,绝对的各人自扫门前雪,利字当头,井水不犯河水。连我都能想到,这次的事情绝不简单,没有人知道黎隆源在这事里扮演者怎样的角色,事态未明之前,心思细密如父亲,又怎么可能贸然插手援助庄恒呢?找上面的关系查庄恒滞留大陆的原因,已经是父亲为我做的让步的底线了。
  “好,那请您尽量压制香港媒体,不让这件事情走漏风声。您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毕竟我与庄恒的事早就已经街知巷闻了,他成了走私犯,我也不见得光彩到哪里去。我总还是施家的人吧,我总还要称您一声父亲吧。我丢了脸面,外人又会怎么看施家?”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一天如此的与父亲针锋相对。利用他的弱点,达成我的目的。
  压住消息,就等于为庄恒留下了一条后路。无论如何,我不要他成为城中小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不要他的清白就这么毁于一旦。


  第9章

  “好,我会吩咐下去的。”父亲终是点头答应了。事情牵扯到了施家的名声,照父亲的性子到底不会听之任之的任其渲染。我暗自舒了口气。只要父亲这边有了态度,那无形当中就给那起试图拿此事大做文章的人以压力。同时牵扯到施,黎两家,旁的人再有心起哄,恐怕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玩不玩的起。现在最摸不清的就剩黎隆源了。
  “蕴茹,你-----长大了。”待父亲转出我的房间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母亲忽然笑了,带着三分的激赏,三分的失落。我微微扯了扯嘴角,一夕之间,被逼着脱离幼稚天真,学着世故算计,不是不辛苦的。然,又有谁不是一边流泪,一边学会坚强的。
  我抬头看钟,快六点了呢。“妈妈,把窗帘拉开吧,我想看看日出。”
  母亲回身拉开了厚实的帘布,窗外,一轮红日已然升起。
  黑暗的尽头自有朝阳遍洒大地,令光明重生。我既没被黑暗吞没,既仍得以再见日出,那便不能倒下,也不会倒下。
  确实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最要紧的便是去见庄绮。纵然我知道这事跟黎隆源脱不了关系,但我不信凭着庄家姐弟的感情,庄绮会放任庄恒在大陆自生自灭。庄绮纵然想不到自己的丈夫会如此陷害自己的弟弟,但她一定可以求得黎隆源救庄恒。这是庄恒现在唯一的生机所在了。父亲既已明说施家不便插手,那估计更是没有旁人肯理会这桩公案了。恩怨情仇姑且先搁置一边,保得庄恒性命让他安全回港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车子停在黎家的大门前,下车前我对司机小王道,“你就在这里等着,三十分钟内我还不出来,你当知道该怎么做。”
  “是的,大小姐。”他微微诧异,却还是毫不含糊的应着。我虽不清楚家中这些司机的来头,但我知道,没有几斤几两是混不上这个职位的。
  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是小题大做,但我不得不谨慎,以防万一。
  进得黎家,迎上来的居然是黎家的总管----华叔。这人我见过几次,算是黎家的老资历了,服侍了黎家的几代主人,连黎隆源夫妇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怎么,我突然矜贵至此了,可以劳动到华叔这等人物亲自来做接待通传的工作?哼哼,怕是有人有话要通过这位已被打磨得人精一般的老总管对我说吧。
  果然,他也不含糊,“施小姐大驾光临,是为了庄恒少爷的事情吧。”连疑问的语气都不用,直接下了结论。
  我不答话,毫不逼闪的对上他那双仿佛看透了世事的眼睛。
  “我们少奶奶刚刚检查出来怀了身孕,这是黎家和庄家的祖先保佑,此时上上下下都欢欣鼓舞着呢。只是少奶奶体弱,少爷吩咐了,任何事情还是不让少奶奶烦心的为好。”他半眯着眼,摇头晃脑的说着。
  原来如此,难怪庄绮到了此时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竟是黎隆源对她封锁了消息,她根本不知道,庄恒出事,巨变已生。孩子?庄绮在这个时候居然有了孩子。一个混着庄黎两家的血液,将生生世世被冠以黎姓的孩子。是恩?是怨?是喜?是悲?
  “施小姐,请。少奶奶要是知道您特意来看她,一定会乐坏了的。”华叔的声音自远而近。好个老总管啊,只这么一会儿,便将我原本的来意完完全全的抹掉,硬把我一身的煞气打磨成了儿女情长。他赌我不会在知道庄绮有身孕,身体状况正不稳定的情况下再去刺激她,而我也确实做不出来。那孩子毕竟是庄恒嫡嫡亲的外甥。
  正琢磨间,我被带到了客厅。踏进厅门的一刻,我看到庄绮正逆着光,坐在一张摇椅上,黎隆源正蹲在她面前,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凝神的听着,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地笑着。庄绮的手柔柔的抚弄着黎隆源的发丝,脸上散发着的母性的光辉让我有了一种肃穆的感动。我在心里大喊,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庄恒仍好好的在我身边,如果我们能放下所有的怨怼隔阂,只单纯的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该有多好。
  还是庄绮一转脸看到了我,“蕴茹来了。”到底有些尴尬的推了推黎隆源,“你快起来,有点正经样子,让人看了笑话。”黎隆源闻言缓缓地站了起来,我清楚的看到脸上原本柔和的神色渐渐冰冷,竖起防备。我不去理他,走快了几步,握住庄绮的手,“我已经听华叔说了,庄姐,恭喜。”她微微有些害羞的笑了笑,“谢谢,蕴茹。除了家里人,你还是第一个知道的呢。只可惜庄恒那小子还没回来,要是他也在,那该多好。”她犹自一个人说着,“瞧我说的,你知道了,还不是跟庄恒知道了一样了。”大概是怕我有什么想法,庄绮连忙又加上了一句,“庄恒也真是的,就算努力开发上面的市场,也不能说长住就长住啊。一点都不顾及蕴茹的心情。等弟弟回来,好好罚他,让他给你赔罪。”
  开发上面的市场,长驻内地?我冷冷的扫向黎隆源,难道这就是他对庄绮的交待?他正一脸不自在的站在一边,死死的盯着我,那眼神里居然带着几丝恳求。我不再看他。
  赔罪?我不要。我只要他好好的,那就够了。
  我无法再往下想,硬生生的止住那股涌上来的酸意,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有了多久了?”我指着她仍然平坦的小腹问道。
  “三个月了呢。之前一直都不确定,昨天才正正经经的请医生看过了。”庄绮笑得一脸的安详而满足。“这个痴人,居然说是要听听孩子的动静。孩子才着么点大,哪里能有什么动静阿。跟他说,他还偏不信。”伴着这连娇带嗔的软语,我仿佛看到的是一个有齐了天下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妻子,一个天下间最温柔慈爱的母亲。
  此情此景,此等幸福,我何忍打破?我纵然无辜,可庄绮何辜?孩子何辜?
  “好了,绮,你也累了,快回房去歇着。”黎隆源走上来,温柔的扶上庄绮的腰。
  “我才不累呢,蕴茹难得来,我去叫他们准备点拿手的菜,蕴茹,中午就留下来吃饭。是了,你不是最喜欢我们家的奶香曲奇吗?我这就让他们去烘一点。他老是不在家,我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呢。”
  “绮,听话,这些事情不用你去做。叫他们去准备就是了。你不累,我儿子可累了。”黎隆源微微皱着眉,柔声对庄绮说道。“你别忘了,医生可是叮嘱过了,你要多休息,不能累着的。”
  想把庄绮支开吗?也好,我跟黎隆源也是时候单独谈谈了。
  “庄姐,你只管去休息,我不走就是了。正好父亲还有点事,要我和黎世兄交待一声。等你养足了精神,中午我们再好好聊聊。”我也开口帮腔。顺便收下了黎隆源投来的感激地一瞥。
  “那隆源替我好好招呼蕴茹。”庄绮终是拗不过我们,答应了。早有候在一边的小丫头上来扶着她上楼去了。
  大厅里只剩下我,黎隆源与引我进来的华叔。我冲华叔道,“家里的司机还在外面候着,等久了怕是不好。还麻烦您出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先去兜个几圈,午饭后再来接我罢。”华叔看了看黎隆源,见他没有反应,便答应着出去了。
  只听黎隆源讥诮的一笑,“怎么,还带着保镖呢。难道在我这里,还有人敢动你不成?”
  “那可是难说了,凡是还是小心为好。连最亲的人分分钟都会变成害你入狱的人。这年头听得多了,还是小心为好。我并不如庄恒那般天真。”我意有所指。
  果然,他脸变了颜色,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向我道,“你跟我到书房来。”说着便径自向前走去。我随后跟上。
  我们在他的书房立定,对峙。
  “除了道贺,你今天来还有别的指教吧?”他终是开口说话了。
  “指教不敢,关于所谓的庄恒长驻内地的事,黎世兄应该要给我一个交待吧?”我冷冷的答道。
  “怎么,施世伯也收到了消息,庄恒的事你都知道了?”
  “哼哼,让你失望了吧,施家的消息恐怕不会比黎家的慢。再精心策划的事,也总有露馅的一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又在策划什么了?庄恒走私被抓,那是他自作孽,做起那等违法乱纪的勾当。我都还没怪他坏了我黎氏的名声,你又凭什么跑到这里来指责我?”他恼羞成怒了。
  我一下子火了,为了庄绮我一再隐忍,到了现在,他居然还敢这么说,言语中句句都是指责庄恒,丝毫没有悔不当初的意思,更别提要出面收拾残局了。摆明了就是任由庄恒自生自灭。反正庄绮那边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太大的乱子。到时候再另编理由,既然能让他长驻内地,那长驻纽约,英伦还不是他黎隆源的一句话。
  “黎隆源,你少在这里给我装的一脸无辜。庄恒被抓,幕后主使的那个人还不就是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庄恒要离开黎氏的事情,早就惴惴不安了。还不趁这次的机会早早判他个死刑,永诀后患?”
  “我主使?”他仿佛吃惊到了极点,“你怎么会认为是我主使的?怎么可能是我?”他的眼睛似要冒出火来。
  “哼,黎大少爷,你不要当我是三岁的孩童。这种背后玩儿阴的,我见得多了。报告里明明白白的写着,庄恒被抓时被人举报的。你不定用了什么手段哄的他帮你私带那些乱七八糟的违禁品,再在背后狠狠地拌他一跤。你好狠啊,黎隆源。”
  “你住嘴,”他断吼一声,扬手似要扇我一巴掌,又生生的止住了,“你少在这里自以为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还待要再说什么,却听门口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杯碟破碎的声音。
  我们同时对看一眼,黎隆源冲到门边,打开门,一眼便看到一脸残无人色的庄绮颤抖着扶墙而立,仿如一根风中之烛,随时都会倒下,熄灭。
  “绮!”黎隆源抢上去,想扶住庄绮,却被她狠狠甩开。她倔强的直着身子,呆呆的看我,那眸子里全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你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庄姐,你-----”我试图靠近她,掺住她。
  “你们刚刚说都是真的?”她一字一句的重复。“庄恒走私被抓了?”
  事已至此,我惟有点头。
  只见她缓缓转向黎隆源,咬牙道“昨天你还跟我说什么来着?庄恒要发展内地市场,短期之内回不来。好,好,黎隆源,你真是好样的。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瞒着我。”
  “绮儿,你别急,身子要紧,不是蕴茹说的那样,你听我跟你解释。”黎源隆的声音也微微的发颤了。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再也不想听你的解释了,我只想知道我弟弟现在人在哪里。黎隆源,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要再骗我了”庄绮咬着唇,一脸惨白但坚定的撑着。豆大的汗珠从她额上滚落。
  是啊,庄恒现在何处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不知道。”黎隆源道。“我没骗你们,我真的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我只知道他并没有被关起来,因为数额并不大,他只被带回局里审了,之后就不清楚了。可能他自己逃了出来,又或者是被人救走了”
  看黎隆源的样子是所言非虚。我则是彻彻底底的懵了。原先预计的是,起码知道他人在哪里,只需逼得黎源隆出面,动用关系把人弄回港来便是。可现在,他居然告诉我人不见了,下落不明。这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十几亿的人,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我又到哪里去找。
  “绮儿,你别这样,我马上派人去找就是了。你先别激动,小心伤了自己。”伴着黎隆源近乎于恳求的声音,我看到庄绮捂着小腹,一寸一寸的滑倒。绝望的喃喃的说,“你们不知道,那里的审讯是怎么回事,你们不知道。”
  不必她再解释下去,我想也可以想见的那是何等的残酷。这年头屈打成招,冤死的人命成千上万。纵然侥幸得以逃出生天,在那等举目无亲的境地,有家归不得,又往哪里寻活路去。
  我陷入绝望的冰冷之中,瑟瑟发抖。那边黎隆源已经抱起了倒在地上的庄绮,冲边上的佣人大吼,“快去找医生来。”
  黎家霎时乱了。我茫然的立在当地,身边似有好多好多的人急匆匆地跑来,又急匆匆地跑走。没有人理会我,我也无力再理会周遭的任何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轻轻的扶住了我,将我掺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塞了一杯热茶到我手中。我抬眼看去,是华叔。
  “庄姐怎么样了?”我问道。
  “医生来过了,受了刺激,晕了过去。其他倒没什么大碍,孩子也没事。少爷正守在那里。”华叔缓缓地道。“您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摇了摇头,“她没事就行了。请她好好保重吧。”我再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跌跌撞撞的径自往门外走。只一个念头,我失去庄恒了。我失去他了。
  走出黎家的门,四周什么人也没有。正午的大太阳刺得我眼睛发痛,可我的感觉除了冰冷,还是冰冷。我瑟瑟的环抱着自己,一步步踉跄的前行。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脑海里一遍遍的回放着我们分别那晚的场景。
  “蕴茹,乖乖的等我回来。”他温柔的声音萦绕耳边。
  “我会等着的,你跑不掉的。”我的承诺也久久不曾散去。
  庄恒,我好好的在这里等着你,可你又在哪里?你又在哪里啊。我一遍遍问天问地,可天地寂然无声。我孤零零的被遗弃在这冰冷的黑暗中。泪,终是流满面。


  第10章

  太阳渐渐落下,夕阳漫天,极致的红,点点皆似离人血。我记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走过了什么地方。直至夜幕降临,街道两边的大排档正红红火火的做着生意。我和庄恒平日在一起的时候,甚少跑去那等高级西餐厅,正襟危坐的动刀动叉。倒是经常光顾这街边摊。每每他加完班收工,我们便跑到尖沙嘴的那间隆记,点一大桌的鹅仔肠,炭烧鱼,卤鸡爪,酱鸭架,灌汤包,吉祥云吞-----畅快淋漓的吃个满头大汗,直至胃部提出抗议,再塞不下东西为止。庄恒还没我能吃,常常是看着毫无形象可言的我,无奈的摇头,那眼中溢出的却是满满的宠溺。每次吃完隆记,我都会闹着要吃西贡满记的甜品,浓浓的红豆沙,光是想起来就垂涎三尺。庄恒拗不过我,明知我已经吃不下了,还是会乖乖的开车老远载我过去。由着我随便尝个两个,便推倒他面前,撒娇的要他替我喝完。还美其名曰不浪费才是美德。
  其实我哪里是想吃甜品,根本就是想再多腻着他一会儿罢了。他知道,但随我。更有甚者,每次我大吃了一通,便会恼怒自己怎么又控制不住了,便把火一股脑的撒在他身上。“都是你,都是你,我长肥了都是因为你。”对我的胡搅蛮缠,他从来都不回嘴,笑着承接下来。只是有几次,他捏了捏我尖尖瘦瘦的脸蛋,很认真地问我,“蕴茹,你怎么总也长不胖?我要怎么喂,才能把你给喂得白白胖胖的阿。”
  这男人,想干什么啊。把我养胖了又有什么好的?我随了母亲,骨架子本就不大,虽说1米66的个子,在当时很算是出挑的了,但始终不胖就是了。
  “这样才有成就阿。我要我的太太健健康康的。”
  我一下子红了脸,啐了他一口,“谁是你太太阿?”复又诚诚恳恳的加上一句,“庄先生,改天记得介绍我认识。”说着便往前跑。
  庄恒追上来,长臂一伸,把我定在怀中。“真的不愿当我太太?”低低的磁音配着沉沉的气息,暖暖的在我耳边摩挲着,蛊惑着。
  愿愿愿。怕是早已在心中答应了千千万万次。
  “小姐,吃点什么吗?”耳边老板热情的招呼声,惊醒了犹似在梦中的我。我逃避着摇头,离开。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香港的夜晚真是热闹,灯红酒绿的一片。可这人声鼎沸皆不属于我,我立在街头,何处是家,何以为家。巨大的孤寂就要将我吞没,撕烂。刺眼的车灯射来,我才惊觉,不知何时我居然走上马路了。下意识的拿手挡眼,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一阵阵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谩骂声此起彼伏。四处已经开始有人指指点点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总算得尝死过返生的滋味了。
  “蕴茹,真的是你?”待我退回街道旁,刚刚站定,耳边就传来一声惊呼。落魄成这样,居然还有人认得我?我扭头看去,竟是韩伯母。
  “伯母好。”我本能的打招呼。这位韩伯母待我一直是顶好的。幼时跟栎斌玩在一块儿,她就经常做好吃的茶点给我们,半开玩笑的拉着我们的手说,“蕴茹要快快长大,栎斌才能把这花一般可人儿娶进我们韩家来。”现在想想,这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栎斌走后,我们曾经在他的墓地上见过一面。她与韩伯伯忌完了栎斌正要离去。看着我带去的花和祭品,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叹息着道,“是个长情的好孩子,是我们栎斌没有福气。”
  “蕴茹,你这是怎么了?”韩伯母冲着我急急得问。
  “没什么,想事情一时走神了。”我掩饰的笑笑。“您怎么在这儿?”
  “还不是你韩伯伯,偏是喜欢这合兴号的海味,我正巧路过这儿,就顺便买一点喽。”她看我不肯解释什么,便也不再追问。只是道,“你一个人出来的?这么晚了,让我送你一程可好?”
  望着她一脸的诚挚慈祥,我鼻头微微发酸,不禁点了点头。
  上了车,她便嘱咐司机先送我回家。大家一时无话,沉默了半响,她握了我的手,缓缓地道,“蕴茹,不瞒你说,我一直视你为我韩家的媳妇儿,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么些年了,我看着你走过来,你是个长情的好孩子。每年你去拜栎斌的事我都知道。对逝者已然如此,更何况是对生者。蕴茹,你且记着,不到盖棺定论的一刻,就不算终了。你还年轻,这世上还有太多的事情值得你去等待。你这样的好孩子,值得上天给你幸福的。”
  我没有说话,只轻轻的点头。闭了闭眼,泪已在眼眶打转。
  姑且不论韩伯母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能对我说这样一番话,我感激至深。
  “好了,到了。快进去吧。”施家的大宅就在眼前。绕来绕去,我终是回到了这里。
  “谢谢您,伯母。”我诚心诚意地的道谢。
  “傻孩子,你为栎斌做的一切,伯母才该谢你呢。晚了,回去好好休息。”
  我目送着她的车离去,然后,回家。
  “大小姐,你可是回来了。”进门处,福妈急急得迎了上来。“小王到黎家接不到你,老爷太太都急坏了,正要发散了人去找你呢。”
  进得厅去,一屋子的人,父母都在。
  “哟,我们大小姐可是回来了。再见不到人,恐怕我们今晚全体都要不得安生了。”施蕴晴凉凉的声音响起。
  我冷冷的白了她一眼。径直冲着父母道,“爸,妈,我回来了,让你们担心了。”父亲听了没反应,只皱了眉盯着我。倒是母亲冲四周的人说了声,“既然蕴茹回来了,那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的事,任何人不得再提起,听到了?”众人唯唯点头,各自带着复杂的神色看了我一眼,走了。
  “说吧,去哪儿了?”父亲终于发话了。
  “没去哪儿,心烦,到街上去逛了逛。”我答。
  “你-----”父亲闭了闭眼,终究忍住了没有再责骂我些什么,随后推了一堆张纸到我面前。
  我低头扫了一眼,麻省、斯坦福、耶鲁、纽约州立-----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大学入学申请书都有。看来我的父亲对我的将来已经作了安排,只可惜,他安排的对象是我,这番心血怕是要白费了。
  果然,父亲对我说,“你自己挑一间,把申请书填了,剩下的功夫我会叫人办妥。等过阵子你就过去,好好的给我收心念书。”
  我扯了扯嘴角,将手中握着的那一大堆的申请书一张张的翻过。我知道,这对无数的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机遇,是命运的转折点。可我,只有麻木。我把它们拢了拢,放在桌角上对齐磕了磕,然后狠狠的撕裂。两半,四半,八半-------
  “施蕴茹!”父亲站起身来怒斥一声,扬手便要掴上我的脸。我闭眼等着承受这一巴掌的一刻,母亲急喊了一句,“道林,不要。”预期的疼痛与火辣并没有到来,我睁眼才看见父亲的手就那么硬生生的悬在了半空,终于缓缓垂下。改而指着我的鼻子道:“你给我记着,我施道林的女儿,拿得起就要放得下。你误了自己的前程不打紧,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让我施家丢了面子,你看我饶不饶你。”说罢,恨恨的离开。
  大厅里一片死寂,我依旧机械的撕着,那一堆五颜六色的纸在我的手中碎成片,碎成屑,母亲也不说话,就静静的看着我撕,由着我碎。我将这一把碎屑散撒开来,一时之间,仿如一场花雨纷纷洋洋,漫天飞舞。
  “蕴茹,你这是何苦。”母亲冲上来拥住了我。
  我任由她搂着,苍凉的笑着,看落英缤纷终归平静,只留一地凄惶。
  “换个环境,从头再来,不好吗?”母亲叹息着问。
  “妈妈,我不能一走了之。他答应过我,会回来;我答应过他,好好的等在这里。他不会食言,我也不会。”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母亲说,“不管他身在何方,我总不负了他便是。”
  这是我的承诺,一个稚嫩但坚定的承诺。因这个承诺,我们缠绵一生。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施家上上下下再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庄恒这个名字。至少,在我面前,没有。只不过众人看我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或同情,或叹息,或不解,或嘲讽。我已然无所谓了,索性大大方方的任他们看个够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全然不知,但只一件事在他们看来昭然若揭,施家的大小姐被人弃了。
  我不欲作任何的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从前出双入对,浓情蜜意;现如今孤身一人,形单影只。这是不争的事实,藏不住,装不得。我既不打算离开,就早该预料的到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正常的返学上课,练舞学琴;正常的出席施家的每周例餐;正常的与施蕴晴、施蕴荻他们周旋。只不过他们快意的眼神分明的显示,他们多了个分量极重的筹码,而我多的却是至深至痛的创伤。除了这些,我剩下的只有回忆和等待。
  噢,对了,还有酒。在这场看不到头的等待里,我发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酒。我以前还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很有当酒鬼的潜力,且天分极高。
  父亲爱喝酒,酒兴上来,那是止也止不住的。我小时候就好几次撞见醉酒的父亲,喝得东倒西歪的,由人扶着走那大大的之字路线,还大着舌头讲些谁也听不懂的、不着边际的话。每每此时,母亲就会指挥着众人将他安顿好,将解酒茶给他灌下,然后冷冷的吩咐下人们好生照顾着,便自去另寻一间房住了。
  我有时都在怀疑,父母之间之所以会生生插进个容姨来,说不定就是父亲酒后迷失的产物了。所以说,我对酒着实没有一丁点好感。以致和庄恒在一起后,我还曾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不准爱上这鬼玩意儿,我绝对不要去服侍个酒鬼。总之有酒没我,有我没酒。当时他还笑着点我的鼻子,戏言:“这可得好好掂量掂量了。美酒佳人,缺其一可都是大大的失色了。”我气得对着他狠狠的胡锤乱打了一阵。他吃笑着看我似娇还嗔的蛮横样儿,半晌抓了我的手腕,定在身前,深深地望进我的眸子,定定的道:“傻丫头,不会发生你担心的那种事的。对我而言,你是最重要的。”言罢,拥我入怀。我偎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幸福,安心。
  其实庄恒酒量很好,也并不贪杯,寻常等闲的酒他也不见得会喝。要说爱,他独爱茅台。他家里的酒柜里储的全是各个不同年份的茅台。要知道,在那个中国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的年头,大陆与香港之间的贸易交往还着实少的可怜,普通物品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烟酒这等高级消费品呢。能收藏有这么多的茅台,想见的他是十分钟意这酒的了。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他答:“因为总理最爱的酒便是茅台。”说这话时,他的眼中闪着夺人的光。“总理?”我有几分不解。“是的,周总理。那是我最敬仰的伟人。在我来香港之前,国内正搞着文化大革命。我们当时一群小学生都是红小兵。有一次父亲上北京,我也跟去了。天安门前检阅卫兵的时候,远远的见过总理一面。虽然我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但总理的音容笑貌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我曾缠着他将这位总理的事迹桩桩件件细细讲来。那都是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有从学校学到过的。我们的老师只会告诉我们英女皇的“丰功伟绩”,只会教育我们要忠诚于大英帝国的统治,只会给我们讲述中国大陆是何等的落后与混乱,只会让我们觉得那一条铁丝网的相隔俨然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而庄恒告诉了我全然不同一个世界,全然不同的一种伟大,全然不同的一种信念。我直听得肃然起敬,也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两年的一月八日,他总是一身的黑衣,胸前佩着小小的白色绢花,那是对一位伟人至真至诚的追思。
  可现如今,我爱上酒,绝对的无关伟大,无关信仰,只为了酒这东西能让我麻木的发冷的心在茫然的现实中解脱,能让我在恍惚中一遍遍做一个很美的梦。梦中,我不再孤独;梦中,我依旧被爱着;梦中,有人共梦。
  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只吹点啤的,来点红的。结果我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喝不醉。这醉不了人还能算什么酒啊?于是乎我不再去沾那些饮料般的液体,转而喝白的。我也没庄恒那么挑剔,非茅台不可。我是有什么来什么,能醉就成。
  施家是有个储酒室的,平常负责照管着的似乎是福妈介绍来的远方亲戚。我倒暗自高兴,福妈的人,我去弄酒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吧。到时候在威逼利诱她不得上报便是了。可当我第一次跑到那储酒室去的时候,当值的那个小丫头见了我居然惊的瑟瑟发抖。我不禁好笑,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该不是下人们都传遍了,大小姐失恋了,狂性大发,喜怒无常吧?可我自觉平素还是挺正常的啊。正摸不着头脑间。那小丫头扑通一声朝我跪下了,不停的磕着头道,“大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偷酒的。是我爹爹前两天跌伤了。诊所的大夫不给打止痛针,只给包了几片止疼片,还说疼得厉害了就让拿烈酒给他喝,烧一烧就好了。我-----”
  我恍然明白过来了。平时为了预备着不定时地应酬、宴会,家里从来都是备着大量的酒类的。酒厂定期也会往家里送酒。都不见得是什么极品,但也可算是上得了台面了。容姨在饭桌上也向父亲提过这酒类的存储,大家听也就听了,谁也没个概念,也没人关心过。时间长了,出得少,进的多,一箱箱的,怕是连容姨自己都弄不清楚家里到底有多少酒。这对于我们,不过是一种奢侈的惯例罢了。
  “大小姐,我真的只拿了3瓶,都是厂里拉来的。逢年过节上面也会发给我们的那种。我都不敢跟爹爹说是我偷拿的,只说这是东家奖给我们的。否则他会打死我的。”小丫头已然是泣不成声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孩,说不出来的酸楚,只能暗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活在这世上,谁又容易。真真假假无需再究,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我扶了她起来,轻轻地道,“把泪擦干。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福庆。”她怯怯的答。
  “好了,福庆,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这样的事,下不为例。你有需要不妨来找我,能帮的,我尽量帮。”纵然情有可原,但这等偷鸡摸狗的事绝不能听之任之。
  她已说不出话来,指激动地又跪下连连磕头,“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福庆以后给大小姐做牛做马来报答您。”当时的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叫福庆的小丫头,还真是跟了我二十多年,至今仍在身边。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好笑,找酒喝也能理出这样一桩事情来。不过有了这小丫头,我要喝酒还真是方便的很了。想我就是住在酒房里,以酒为生,她也不会出卖我的。天时地利连人和都有了,我乐得海陆空混着喝,直直从酒鬼的级别给喝成酒仙酒圣的境界。
  半年的时间就这么流逝着。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我高中毕业了,18岁那天的毕业典礼我独自一人参加;父亲放弃了让我赴美读书的念头,转而将港大的入学通知交给了我。也罢,我也没打算就此辍学,路总是要走下去的;庄绮的孩子终是流掉了,医生的诊断是母体忧思过重。自打那次得知庄恒失去了踪迹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黎家,也没有见过他们夫妇。只是庄绮让华叔给我传过一次话,说她会让黎隆源加紧找紧找寻庄恒,有消息会通知我的。我听了只能苦笑,让黎隆源找庄恒,找的到才见鬼。突然传出庄绮小产的消息,我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夹在丈夫与弟弟之间,庄绮只怕是最苦的一个吧。不久之后,我便得知庄绮搬出了黎家大宅,自己住到石澳的一间别墅里休养去了。我去看了她一次,苍白但依旧美丽。见了我,她很高兴,握了我的手,把下午茶开在了别墅里的玻璃花房内。
  “我暂时还吹不得风,只能让你陪我在这里坐坐了。”她柔声道。
  我望向她的眉眼处,倒找不出想象中的痛楚,只平添了一抹看破红尘的淡然。我沉默良久,终是道,“庄姐,对不起。”我始终都觉得如果不是我跟黎隆源说的一席话,庄绮也许会被黎隆源瞒得很好,起码可以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起码不会与黎隆源分开。
  “傻瓜,蕴如,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迟早都是要让我知道的啊。倒是你,你为了庄恒所作的一切我做姐姐的,只有感激感动。只是,你还年轻-----”
  “庄姐”我打断了她还没有出口的话。“这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好说的。”
  她不再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眼里似有热泪盈眶。
  我没有再问她和黎隆源是怎么回事,又将何去何从。别人的家事又怎么是我理会的了的。只是看别墅的情景,黎隆源对庄绮还是照顾的很好的,起码吃穿用度上是如此。那也就没我什么好担心,又能帮上忙得地方了。
  我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的过下去了,可是上天终究没有将我遗忘。


  第11章

  庄恒回来了。讽刺的很,消息居然是从施蕴晴的口里说出来的。
  那是9月16号,自庄恒离开正好半年零十一天。我入读港大医学系差不多一个月了。那天我难得的回家来吃晚饭,人还挺齐的,就差了施蕴晴。饭桌上大哥他们看我的眼神似乎都怪怪的,就连父亲母亲都是拿不定主意般的欲言又止。我心道,这些人干什么啊。都半年了,还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不都已经好好的去上大学了吗,还有必要这么看我啊。不理他们,埋头吃饭。想着等会儿要福庆弄点小酒到我房里去,上次那种好像是叫秦简的酒,着实不错。性子烈,还不上头,有味道。
  正盘算着,却见施蕴晴大声嚷嚷着跑了进来,“爸爸,大妈,我今天在太古看见那个庄恒了,他------”
  “蕴晴!”似乎好几个人同时喝住了她。
  什么?我瞬时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直往头上涌,手颤颤的抖了起来,原本端在手里的碗筷全部跌落地上,带起身边一阵惊呼。我什么顾不得了,只直直的看向施蕴晴,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看见谁了?”她在我的注视下微微的发抖,全然没有了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样子,似乎是被我吓住了。
  “我再问一遍,你-看-见-谁-了?”我抓着她的手臂,咬牙重复。
  “我,我,我看见你那个庄恒了啊。你那么凶干什么啊?他回来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别装的一脸震惊样,说不定早就已经和他不知私会过多少次了---”她反应过来,甩开我的手,大声地回讽我。
  “施蕴晴!”父亲怒喝了一声,“说些什么?不干不净的。滚回你房里去。”
  前一分钟还盛气凌人的她一下子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乱七八糟的叫着,“明明是她惹得祸,您凭什么来骂我?是她要硬要跟那个不清不白的人相好,说不定人家都不要她了------”
  “啪”的一声,父亲扇了她一个耳光。容姨赶紧捂着她的嘴巴,把她拉走了。
  我是完完全全的楞在那里了。千百个念头想法一下子涌了上来。我似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喜悦,酸楚,疑惑,震惊,种种情绪掺杂着,翻涌着。他回来了!我等到了!我的世界又支撑起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该知道我在等他,等得好苦,好痛。他回来了该是第一个就来找我的啊。施蕴晴说的没有错,他回来了,我怎么会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我转头看身边的这些人,“你们全都知道了?”
  大家都沉默,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作声。终是母亲开口了:“蕴如,你冷静点。是你大哥昨天在中环见到庄恒了。”
  我转向大哥,他直接冲我道,“蕴如,你别傻了。人家回来提都没提要见你,这种人,身家又不清不白的。你千万别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了,趁早了断是正经。”
  我拼命的摇头,我不听,一个字也不要听。我要见庄恒,我要听他告诉我一切;我要告诉他我这半年来所受的煎熬;我要他好好的抱着我,给我温暖,给我依靠。
  我返身冲了出去,到车库,对着正在停车的小王道:“你,下来。”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呆呆的照做。我再不说什么,发动,把车开了出去。
  我是会开车的,高中的时候就去考了牌,庄恒还当过我的私人教练,满香港的陪着我乱兜,美其名曰认路。只不过家里都配有司机,庄恒又时常车接车送的,所以并不常自己开。倒是这半年来,自己抓方向盘的时候还多些。
  我尽力保持着清醒,直直往庄恒位于九龙塘的公寓驶去。看门的当值王伯是认得我的,咧着嘴道,“施小姐可是好久不见了,庄先生两天前才回来。我还问起你呢。”
  他回来的消息又被另一个人给证实了一遍,而最应该知情的我却要像个傻瓜一样等着别人告知。
  “庄先生在上面吧?我这就上去找他。”我刚要按电梯,王伯却叫住了我:“施小姐,庄先生出门了。走的时候好像说是要去看他姐姐。”去庄绮那里了?我道了声谢,冲上车子,直奔石澳。
  到底他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打算就这么避着我,不见我,不来跟我交代一声?我们两个到底又算是怎么回事啊?一路上有千百个这样的问题冲击着我,冲得我本应该疯狂的喜悦七零八落。
  车飞速的驶着,越来越近了。半年的等待啊。看着近在咫尺的石澳别墅,想着自己想了念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就在那里面,我却突然胆怯了,突然很想没出息的掉头就走。我实在不知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我只隐约知道绝不会是我想象中的愉悦,也绝不会是我梦里的幸福;有些事,发生了;有些人,变了。
  但是想见他的心毕竟是胜过了一切。我终于抖着手,叩了大门。
  门开处,别墅的佣人迎了出来。他们都是认得我的,也都或多或少的知道我与庄恒的关系,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决不敢怠慢于我。眼前这应门的妇人看起来极为面熟,不知是黎家派出来的哪号人物,以前应该是见过的。只见她堆了满脸讨好的笑,殷勤的对我道,“施小姐来啦。庄先生刚刚到,您就来了,二位真是浓情蜜意,羡煞旁人啊。”这马屁可拍到马腿上去了,明摆着刺激我呢。我没心情与她周旋,只能勉强的笑笑,问,“庄先生在哪里,我要见他。”
  “是是是,瞧我糊涂的。他与我们太太在小偏厅呢,我引您去吧?您可好久没来了,我们太太常念叨您呢。这会儿好了,庄先生回来了,太太可该高兴了。”
  我实在厌烦这女人的聒噪,便对她道,“这门房就你一个人,还是别走开了,我认得路,自己去就行。”
  她显然怔了一下,我瞪着她,量她也不敢说个不字。果然,她又是一脸的讪笑,冲我道:“当然当然,您请便请便。这还不跟您自己家一样。”
  我点了点头,径自往前去。一路上我不停的理着已经顺了无数遍的发髻,慌慌的扯扯衣角,又拍拍脸蛋,心怦怦的跳得厉害。好容易到得小偏厅,门是虚掩着的,正想找个人先进去通报一声的,可四处看看竟没有一个佣人。大概是他们姐弟说话,不愿意让旁人听了去吧。也罢,直接进去吧。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正待推门进去,庄绮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响起来,“这么说,那个姓骆的女子是他带到你面前的了?那这女人是他那边的人了?”
  什么姓骆的女人?谁是那个他?我困惑的站在门口,听下去。
  “嗯。”低沉温厚的一声,我梦里听了千百次的声音啊。千般辛酸万般苦楚交杂在一起,被这短短的一声全给勾了上来。就这么短短的一声,我的泪涌了出来。这才真正的感觉到,他真的回来了。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打得我彻底的懵了。“骆清珏虽开始算是他的人,可是也是救了我命的人。这半年时间多亏她打点照顾了。”谁是骆清珏?一个女人?救了庄恒的命,还照顾了他半年?那他们-----我不敢想下去了。
  “那你和她,你们---?”庄绮迟疑的问
  “她怕再生出什么事端,牵连了我,不敢再留在那里。在我决定冒险回来的前一天,她留信走了,要我不要再找她,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可她都是为了我才与那边决裂的,我要对她负责。等我打出片天地,洗刷这番耻辱,一定要再把她寻到。”庄恒答得坚定。
  他要对另外一个女人负责?我只觉霎时间,天旋地转。
  “可是蕴如怎么办?她毕竟是无辜的。这半年她一直都在等你啊。”
  是阿,说话呀,说话呀庄恒。我苦苦的等了无数个日夜黑白;我一次次的求父亲去大陆找你;我放弃我的前途;我忍受人家的异样的眼神;我痴痴的在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每个地方徘徊寻找,我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要放弃要乖乖的等你回来。我等到了什么?是背叛?是变心?
  哈哈哈哈,我真想仰天狂笑一场。多好的一出美人救英雄,多浪漫的爱情故事,多伟大的传世绝唱,可为什么那个主人公偏偏是我的男人,而我却连台都登不上?我到底算什么?老天啊,你对我到底算是仁慈还是残酷啊!
  庄恒终于开声了,低的不能再低,似乎压抑着莫大的痛苦,“我知道她是无辜的。可事已至此,我不想再把她牵连进来了。就让她觉得是我负了她吧。怨我怪我,我认了便是。”
  什么话!说的倒似是我施蕴茹对不起他庄恒了。我再也听不下去,砰得推开门。里面的两个人惊得同时站了起来。原本背对着门的庄恒转过身来。
  终是重逢再相见了,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庄恒定定的看我,而那一刻我眼里也就只剩下了他。四目相交间,时光静止不动,天地自成永恒。


  第12章

  眼前依然是那样熟悉的面容。如星的眸,如剑的眉,长身淡立,卓然超凡。唯一不同的是,半年的时光似给他平添了一股让我为之陌生的沧桑。而那双望着我的眼睛里掺杂了态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不舍,不甘,矛盾?
  还是庄绮打破了沉默,她叹息着轻道:“你们好好谈谈。”说完,带上门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曾经设想过千百次我们之间的重逢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我想过自己会喜极而泣,会失声痛哭,会委屈指责,会大发娇嗔,会要他好好的给我道歉,然后再投进他的怀里,让他紧紧地抱着,这一世再不放手,再不发这样的噩梦。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重逢这天,我们会这样定定的站着不动,面前似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蕴茹。”他终于唤我。
  “你,你有别的女人了?”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道,还抱着一丝不确定的希望和期待,希望他说没有,期待他告诉我我听错了,那不过是个玩笑。
  “蕴茹,你听我说----”
  我没有等来他的否认。没有!我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化成空影。他上前一步,想要拉近我。我硬生生的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再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我直视他,摇头喃喃,似自语,又似诘问,“你爱上别的女人了?庄恒。你就这样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感情?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要我等你,我等了,可我等来了什么?庄恒你给我说,我等来了什么?!”我用双手圈住自己,试图让自己不再颤抖,试图让自己的脊梁挺起来,试图维持我最后的一份骄傲。
  他似乎什么也顾不得了,急急得抢上来,“蕴茹,别这样。我和清珏不是你想得那个样子-----”
  清珏?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从他口中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是这样的感觉。撕裂的生痛,痛彻心肺。原来我苦苦等待的感情竟是如此荒唐,如此幼稚,如此可笑。
  他的嘴巴不停的一开一合,我全然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一秒钟都不要。我摸索着拉开门,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全然不顾身后庄恒的大喊,全然不顾旁人的惊呼。我只不停的向前奔着。
  到得外面才发现,天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呵呵,都说苍天有泪,可不是吗。我冲进雨中,仰起脸来,任凭雨水击打,湿透我的衣衫。我拼命的跑着,想要跑掉所有的心痛,跑掉已然跟了我太久的孤独和辛酸。庄恒焦急的大喊声越来越近,“蕴茹,你快回来。你要怨我,怪我都由你,你不要再折腾自己了。蕴茹---”
  我不理会,径直冲进我的车里,看也不看的狠踩油门,发动。我万万没想到,这么晚了,这甚偏的路上居然还有行人,等我看到时,眼看着就要撞上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狠打了一把方向盘,避开了那人。可再也避不开路边的大树,眼睁睁的撞了上去,前额磕在了方向盘上。
  “蕴茹!”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传来,我只模糊间,看到瓢泼的雨中,一把黑伞被风连连刮了好几个跟头,庄恒奔到车前。他一把拉开车门,那一瞬间,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惧和慌乱;那一瞬间,我在他的眼中读出了珍爱;那一瞬间,我的心居然感到了一阵欢欣。
  他把我固定在靠背上,小心翼翼的抚着我的脸颊,我的额发,嘴里乱七八糟的安慰着,“乖,不怕啊,不会有事的。告诉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什么地方还疼?乖乖,别怕,我们这就去医院。乖,不哭啊,坚持住,疼得厉害吗?”。
  庄绮家里的三、四个佣人们也跟了过来。一个连忙抢上来给他撑着伞。庄恒急吼道,“去叫司机开车,我们不等急诊车了,这就上医院去。”一个佣人答应着跑走了。
  我用力扣了扣他握着我的手的掌心,他立时俯身看我。我勉强摇了摇头,“没事,不用去医院。磕破了一点而已。”他拧起眉,依稀仍是当初对着胡搅蛮缠时的我的样子,放柔了声音道,“听话,跟我去医院作个详细检查。”
  这个人真是的,我们都这么一身落汤鸡般的狼狈样,我还伤了额头,就这么跑到医院,给媒体知道了,还不定怎么大做文章呢。
  正要说话,司机把车开了过来,庄恒轻柔的抱起我,坐进了后座,然后吩咐司机,“回九龙塘我的公寓。”我惊讶的抬头看他,他点点头说道,“你想的也有道理。先去我那里,我们再作打算。”
  车子载着我们驶向九龙塘庄恒的寓所。一路上,他一手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一手拿了佣人刚刚递上的毛巾,一边拭着我一头一脸的雨水,一边小心翼翼的查看着我额上的伤处。我这才感觉到伤口一丝丝的生疼,不禁的倒吸口冷气。他惊觉,连连的安慰着,又像哄孩子般朝着我的伤口处吹着气,还不停的说,“乖,呼呼就不疼了,不疼了-----”
  我们的衣服全都是湿的,还有雨水顺着一点点滴下,冰凉冰凉的,却又死死的贴在一起。我靠在他怀里,不动,不作声,听着他低低的劝哄,带着满心的困惑,迷茫,心酸,甜蜜,留恋,无以自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流到嘴边,苦苦的,咸咸的。
  车停在他楼下,他冲司机交代道,“告诉你们太太不用担心,我晚一点再给她电话。”然后便不由分说,抱了我出来。门口坐着的那个管理员王伯,见了我们这个样子,有一瞬间掩不住的惊诧,然后便是笑得极其暧昧隐晦,意味深长,“庄先生,施小姐,回来了啊。”我毕竟脸嫩,微微害羞的往庄恒怀里缩了缩,庄恒倒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冲他稍一点头,就抱着我进电梯去了。天知道王伯的脑子里将会勾勒出怎样一幅情景,脱不了男欢女爱,浓情蜜意就是了。现在怕是全天下都觉得我们早已是顺理成章的一对儿,可讽刺的是,独独是当事人的我,弄不清我们这段情该何去何从。
  进得门去,按亮了玄关的灯,他方才放我下来,冲我道,“我去放水,你好好泡个澡,这一身的湿衣服可再穿不得了。”说罢便径自往浴室去了。我下意识的环视这间房子,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以宝蓝和深紫为主色调,简洁而大气。就是四周挂着的小风铃,摆着的绒娃娃,很有点显得不伦不类,那是我的“杰作”了。记得以前上来的时候,总嚷嚷着说,这屋子太空旷肃冷了,要给它添上活力。于是便时不时的弄些小玩意儿,东一处,西一处的瞎摆。每每庄恒见了,都止不住地皱眉,却也由得我去摆弄,倒也没有要把它们除之后快就是了。庄恒不在这半年,我起先还上来坐坐,看看。可实在有太多的属于我俩的回忆,冷不丁的就从某个角落了蹦出来,甜蜜得让我心疼,让我不敢再呆下去,落荒而逃。
  “蕴茹,水放好了,快去吧。”庄恒打断了我的思量。他走近我,又拿了个止血贴,轻轻地给我占上。“先贴上这个,省得你一会儿又碰湿了。”
  我愣愣的点头,自去浴室。泡在温热的水里,让暖暖的水一点点将满身的寒意逼走。冷了太久了,我实在是累了,乏了,也实在是太需要温暖牢牢的将我包围着了。
  半晌,正打算起身,才想起我在这里可是没有换洗的衣服啊。我跟庄恒恋爱这近三年,这里虽然是来了无数次,可从来没有留在这里过过夜。我有我的矜持,庄恒有他的坚持。他要我堂堂正正的在新婚之夜做他的新娘子,我亦然。
  这下可好了。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庄恒的声音适时响起,“蕴茹,我刚下去买了些你可能需要的东西,给你放在门口了。”说罢又离开了。
  我探着身子稍稍拉开门,把门口椅子上的东西拿了进来。嗬,还挺齐全的,大浴巾,贴身小衣裤,还有一件长长的大睡衣,应该是庄恒自己的了。我赶快穿好,梳了梳湿漉漉的头发,又看看额上的小伤口,还好,不大,不至于弄得破相。整理完,便走了出去。
  客厅里,庄恒正背着我,正对着一副放大成油画一般的相片,负手而立。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相片里,我偎在他怀里,笑得灿烂;照片里,他拥着我,笑得满足;我们的身后是浪潮滚滚,海天一色。


  第13章

  多美的一段岁月,多美的一份情缘,多美的曾经拥有。美的似梦似幻却又真真正正。难道就这么碎了,断了?难道就这么放手,逝去?
  心里一阵翻滚的疼,我不再看那相片,转而把目光移到庄恒身上。这人,还穿着刚刚在雨里淋了的衣服,湿湿的就那么贴在身上。光知道说我,自己就不怕凉着?刚想出声要他去换洗,突然,我看到了他紧贴着脊背的淡蓝衬衫上一道隐隐透着一道血红,我眨了眨眼睛,再看。没错,像是什么伤口崩裂了,渗出的血迹一般。他身上有伤?我不禁惊呼出声,跑上前去。他此时方回过神来,忙要转身,却被我喝住了。“你别动,让我看看。你流血了。”
  “没有,蕴如,没有的事儿。你快点再披件外衣去,夜里还是凉的很,刚刚才淋过的-------”他掩饰着想把我固定在他的身前。
  “庄恒,你到底还要瞒我多少事?让我看看。”我怒了。明明身上带着伤,这都不让我知道,我们是真生疏到了互无瓜葛的地步了还是怎么的。要真是这样,我撞车时他何必那般紧张;又何必站在我们的相片前缅怀那些曾经的过去?
  他看我急了,连声说,“好好,你看,你看,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轻轻掀起他的衬衣,露出他的背部。没什么大不了?可展现在我面前的又是什么?一道道交错的鞭痕,有深有浅。有的已然结痂,淡去;有的依然发红,未愈;还有两道很深的鞭伤,看样子虽然日子已经不浅了,似乎是好了又裂了,还隐隐的渗着血迹。我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些狰狞的伤痕,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指,泪早已流下。
  他到底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头?
  他惊觉我的不对,赶快放下衣服转身,手忙脚乱的给我擦着泪,“好了,蕴如,都没事儿了。不哭了,乖,不哭了。”说着,牵了我的手,进了房间。他让我坐在床上,跟我说,“来,把被子盖上。你好好的睡一觉。今天你太累了。”我点了头,纵我有千万问题,也得等他让先梳洗一下。他万不能穿着湿衣服了呆下去了,身上的伤也要赶紧处理。看我点头躺下,他方才走了出去。
  相处这一场,他绝对很清楚,我不可能也什么不想,不问的就这么睡去。果然,没过多久,他便一身干净清爽的走了进来。看我已坐起身来等着,便先道,“姐姐已经给往你家打了电话的,就说她留你陪她住一晚。你父母并未说什么。”
  我嗯了一声,直直的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庄恒,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总还有这个知道的权利吧。”
  他也坐到床边直直的回盯着我,灼灼的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不舍,怜惜,不甘,不忍,矛盾,痛苦------这一切编织交杂,翻腾奔涌。我有一瞬间的陷入和迷失,看不到源头,也找不到出口。下意识的去抓他的手,双手交叠处,冰凉刺骨。他蓦的一震,缓缓但用力的回握了我的,仿佛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一般,舒了口气,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光里已然平静无波,清明一片。他冲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背,又给我把搭在身上的薄被理理好,温然道,“蕴如,听个故事好吗。”
  他看我笑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有些窘然的摸了摸鼻子,随即正色。半年的时光并没有让他讲故事的水平有什么飞跃的进步,但这是他的故事,主人公是他自己。随着他娓娓的讲述,我总算是明白了当日发生了什么。
  “要返港前的那个晚上,我遇到了一位熟人。他说他暂时回不来,要我带点东西回来给他的-----,他的朋友。我答应了,他交给我一个小皮箱子。我只觉得提在手里还挺重的,也没有在意。第二天中午过关的时候,执岗的那人看了好几遍我的证件,又盯着我来回的打量,随后便示意我到一边站着。很快,来了一队带着徽章的人,拿了我的行李,又让我跟着他们走。我心知不对劲了,可实在也弄不清楚出了什么问题。当时同行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刚要大喊,后背就有东西顶了上来,我知道,是枪。他们把我押进了一间小屋子里,门一关上,便撬开我所有的行李,我才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人托我带的小皮箱里全是金条,银币,和成包成包的零部件。我彻底的傻了,我知道那是多大的罪。他们把我按在地上,我挣扎着,他们又用手铐扣住了我。当中一个当头的阴侧侧的说,“这次的线人还真是不错。精彩的窝里反。”我震惊中隐约有些明白,也不想再辩解什么。后来他们蒙着我的头,把我扔进了另一处暗室一般地方,要我在一张认罪书上画押签字,我抵死不从。开头几天,我还给了许多电话号码给他们,希望他们帮着联系外面的朋友和香港这边,可都没有回音。渐渐他们的耐性也没了,便动上了鞭子,照三餐打。每次打完都扔下一句,“人证物证都全了,你趁早坦白。争取宽大处理。不然的话,有得苦头你吃的。”我虽绝望,可也知道这一个押画下去,我这一辈子也算彻底完了,所以我只能撑着。那间暗室阴冷之极,伤口又感染,我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看看人死没死,还有气的话,上面有交待,把他弄出去算了。”就这样,我被拖到一个大门外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庄恒讲着这段遭遇时,一直很平静,所有的痛苦屈辱他都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可他身上那一道道至今仍未消退的鞭痕已是铁一般的证明了。我没有问那熟人是谁,早已认定了是黎隆源。所以庄恒才会百般维护,那样的情况下都不肯申辩一句。也正因为这样,我可以想象他的心,伤得有多重。我死死的攥着他的手,纵然明明知道事情都已过去,他人就在眼前了,但心里全是会失去他的恐惧。原来,他真的这么近的和死亡擦肩而过;原来,我真的很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他。在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抓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他安抚地笑着,目光中尽是了然。
  很久之后,我轻轻问,“然后呢?”我真的很傻,很痴。明明已经知道然后便是美人救英雄的浪漫了,可我还是问了。期待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庄恒犹疑的看着我,怕我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我毫不躲闪的回看他,既然我们谁都避不开这既成的事实,索性摊开了也好。我会作何反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承受不起再次失去面前的这个男人。
  其实接下来的事情,一点也不离奇,顺理成章的很。那个叫骆清珏的女子救了他。请了大夫给他治伤,又端汤送药的贴身照顾了他几个月,直至送他返港。按说像庄恒这样被边检查到过的人,是不可能再被允许回到香港的。可能是凭了几分运气,再加上庄恒由始自终都没有认过罪,证件什么的也没被扣下,骆清珏又打点了几个关节,这才使得庄恒得以重新归来。
  无可否认,庄恒欠了这个叫骆清珏的女人莫大的恩情。时也;命也!
  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该感谢天降贵人,佑得庄恒大难不死;还是应该叹息天意弄人,在庄恒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在他身边的,不是我。
  “她人呢?”我问。庄恒苦笑,“不知道。安排好一切之后,她就留字离开了。”听得出来,庄恒言谈间皆是惆怅。我想起之前在庄绮的别墅里恍惚听过庄恒是说,那女人不想再牵连到他,于是只身远走他方了。
  我倒是不明白了,她不想牵连庄恒,这是从何说起?不想被庄恒牵连倒还说得过去。庄恒这人怕是愧疚之余,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总之,他说得简略,而我也不至于自虐到一点点地寻根究底。大致如此,便就算了。
  在我们彼此都长时间的静默之后,我终于决然地抬头,看向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庄恒,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爱不爱我?”
  庄恒紧握了我的手,“蕴茹,在你撞车的那一刻,我只希望撞上去的是我自己,我疯了一样想把你牢牢地护在怀里,一辈子都不放手。可是蕴茹,我------”
  我止住了他没有出口的话。我知道他的顾虑,我也懂得他的骄傲。此时此地,他不可能开口让我跟着他。他不要我吃苦,不要我受累。他庄恒绝对会在功成名就的时候,给我风风光光的名分;同时也绝对不会在落难无助的时候,牵连到我一分一毫。这是他的坚持,他的爱。
  我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怨怪,“难道我施蕴茹在你眼里就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吗?难道我求得是你的大富大贵,地位名声吗?”
  “不是的,蕴茹,当然不是的。”他一下子急了,“我只是不要你委屈,不要你跟着我挨日子。”
  这人,刀山火海都不在乎,甚至阎王殿都去转了一圈了,我这么一句话居然能让他着急万分。我知道,他待我的心,不亚于我待他的。这就够了。
  那时的我只想到,骆清珏已经走了,庄恒要还他的恩,他的情,也都成空了。我知道自己爱他,放不开手;而他爱我,同样剪不断情。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理由为了一句空言,为了一个不在眼前的人而断掉我们之间的一切呢?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幼稚的汗然。我把一切都想得过于简单,过于美好。我只知道守住自己珍贵的爱情,却不曾想到多少年后,我要为之遭受的心痛。
  由记得当时我毅然决然的道,“好,庄恒,我们结婚。之后,天涯海角,我们去闯便是。再苦再难,我心甘情愿。”
  多少年过去了,当初的这句话,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耳边。
  庄恒被我这一句话给镇住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像是蓦的被上天的恩赏砸中了一般难以置信。下一刻,他居然狠狠得掐着自己,直至痛得倒抽冷气方才作罢。许久他才从震惊中回神,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仿佛要将我揉进体内一般,紧的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蕴茹,我的傻丫头啊------”他喃喃的在我耳边道。我再也硬撑不住,全身气力在释然的瞬间似被抽干了一般。软软的偎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我累了,想睡了。
  雨终是停了吧,一轮朦胧的月挂上了天边,淡淡的光映着我们紧紧相依的影,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此生,终有人伴,不再孤独。


  第14章

  第二天早上,天大亮了,我在庄恒的怀中醒来,记忆中已经好久都不曾那么踏实的睡过一觉了。他和衣靠睡在床头,一手牢牢护着我。我圃一动,他也醒了过来。我们相视一笑,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昨日种种,俱已成灰;太阳升起处,是我们需要为之奋斗的将来。
  当我们相携回到施家大宅的时候,想见得整个施家都被惊动了。能上的了台面的“主子”们一窝蜂的都聚在了大客厅里。我一看,嗬,我父母、容姨、外加大哥施逸辉、二哥施逸荻、施蕴晴,就连小弟施逸华都在场。难不成还真要弄个三堂会审?哼哼,我暗自冷笑,除了父母,在座的怕是还没有哪个是我需要给交待的吧。
  我刚想说话,就感觉到庄恒扣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他先开了口,“伯父伯母,今天,我很郑重的恳请二位将你们的女儿嫁给我。”
  一时之间,偌大的厅堂里寂然无声,只有一边古老的落地钟在咔嚓咔嚓的走着。满座的人均望着我们,神情各异。凝重、不解、气愤、不甘、鄙夷-----应有尽有。我看了看庄恒,他倒没去管别的人,只直直的看着我的父母,静静的和他们对视。我立在他身边,向父母传达着我的倔犟和决心。
  终于,大哥嚷了起来,打破了这怪异的凝寂。“庄恒,你要娶我妹妹?你也不掂量掂量,你凭什么?你-----”
  “逸辉,闭嘴。”大哥一句话还没嚷完,母亲便喝住了他。而一瞬间,庄恒看向大哥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似有流动的光芒一闪而过,便又归于平淡。
  “庄恒,你跟我来。”母亲最后一次询问般的看向我,在我坚定地点头后,她起身示意庄恒过去,我下意识的想跟上去,却被母亲的眼神阻止了。庄恒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让我放心,便走向母亲。父亲一直皱眉看着,没有作声。眼看着母亲带着庄恒就要离开大厅时,方才唤了一声,“夫人,你-----”。母亲在门前立住,转过身来,“道林,你应当记得当年答应过我什么。”说罢,也不待答复,径自去了。我一下子记起母亲曾给我的承诺,想不到,还真有用上的一天。
  父亲闻言,一时愣住了。大哥在一边急急得冲我吼,“施蕴茹,你脑子不清楚了?他干过什么你不知道啊?你怎么会要嫁给这种人?”复又转向父亲,“爸爸,你可千万不能答应让妹妹嫁给这样不清不白的人,施家的脸都要给他丢尽了。”
  “就是就是,丢死人了。”站在一旁的施蕴晴随声附和。
  “不会啊,我觉得庄恒哥哥很好啊。”小弟施逸华怯怯的小声道。我冲他粲然一笑。他大概是这里唯一一个不反对我们的人了吧。
  “好了,够了,都散了吧。”父亲似终于缓过劲来一般,冲容姨道,“带孩子们出去。”
  “爸爸!”大哥和施蕴晴不满的急喊。我狠狠的翻了个白眼,我嫁给什么人,关你们俩什么事啊?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听不懂吗?出去。”父亲怒道。他们不敢再说什么,讪讪的退了出去。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立在那里。
  父亲疲惫的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我有些不安的唤了一声,“爸爸。”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抚了抚我的头发,怅然一笑,“都长这么大的姑娘了。”
  一句话,引得我的心里直发酸,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泪眼朦胧间,我看见了父亲鬓角边一茎一茎的白发。印象中,父亲总是如山一般,坚硬、固执、强势。曾经多少次暗自腹诽他的命令;曾经多少次顶撞的他暴跳如雷;曾经多少次埋怨他疏忽母亲,疏忽我;曾经多少次不谅解他的无情,他的决绝。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如山一般的父亲也会疲惫,也会苍老,也会惆怅女儿的长大,也会不舍孩子的离开。
  我喃喃的道,“爸爸,对不起。”道歉,不是为了我选择了一个不为世人所看好的男人;也不是为了我所作所为会给家族带来的影响;这只是一个倔犟的女儿对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父亲最深的歉意。
  “把泪擦了。路你已经给自己选了,那就要好好的走下去。”这是父亲在我婚前给我的唯一一句教诲。我谨记在心。
  辞了父亲出来,福妈正在走廊上,等着引我去见母亲。我挽着她往前走。小偏厅门口,母亲似乎结束了跟庄恒的谈话,两人正一起站在那里。我迎上前去,隐隐的听见母亲道,“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以后还会有什么变故,都请你念在我们的面子上,多包涵罢。”我纳闷的甩了甩头,是我听错了吗?片刻近得他们身前,庄恒看到我,笑得释怀。我也回他甜甜的一笑。他过来牵了我的手,坦然向母亲道,“您过虑了。”
  我不解的追问,“过虑什么?”只见他与母亲相视一眼,刮了刮我的鼻子道,“伯母怕我以后欺负你呢。”我噘噘嘴,避到母亲身边:“你敢!”
  在一片笑声中,母亲握了我的手。“以后成了家,到了国外,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去国外?我有些诧异的看向庄恒。他解释道,“我跟伯母谈过了,还是先到外面去发展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我点了点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了。经过了这么多的事,再留在这里发展,阻碍重重。倒不如到国外去,好好的积累资本,再战香江。
  “不过蕴茹,你答应妈妈,无论如何,你要把学业继续下去。好好学一门真正的本事。”这是母亲在我婚前给我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我答应了,也做到了。
  我与庄恒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我们一边忙着排期注册,一边忙着办理赴美的一切手续,父亲也托人帮我拿到了纽约州立大学医学院的offer。
  庄绮听说了我们要结婚的事后,喜极而泣。连声说要好好的给我们操办一番。我的父母也希望弄个满城轰动的世纪婚礼之类的,让我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我拒绝了。说实话,我也曾经幻想过,自己像童话里的公主那般,在一个美丽的宫殿里,走向等在神坛前的王子。然而,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我只想静静的守住我们这份来之不易的姻缘,只想静静的做庄恒的妻子,不让那些真真假假的客套,虚礼沾染了这份圣洁。庄恒没有说什么,只在我们婚前的一天,带我上了山顶。指着壮丽的半山对我道,“蕴茹,总有一天我要给你一个我们自己的家,就叫蕴园好不好?”我轻轻的摇头,“叫庄园,我是庄恒的妻子呢。”这是他给我的承诺,他是个言出必行的真丈夫。
  我们的婚期定在10月15日。结婚的前一晚,是我以施家小姐的身份呆在施家大宅里的最后一晚,也是我少女时代的最后一晚。福妈早早备好了柚叶水,择定了良辰吉时。我沐浴之后,换上全新的衣裤,乖乖的坐在月下的梳妆台前,龙凤双烛高高燃起,母亲亲自持了象牙梳,边一丝丝的理顺我的一头乌发,边一字一句的颂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我鼻头发酸。抬眼看去,镜中,母亲的眼眶红了;在一边观礼帮着打点的福妈和福庆更是转过身去悄然拭泪。我强自忍到母亲将红头绳系到我的头上,福妈唱喏一声,“礼成”后,转身投入了母亲的怀中。我们紧紧相拥,我仿佛回到儿时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岁月,那般无忧,无虑。母亲身上传来宁静的淡香是我永恒不变的眷恋。许久,她松开了我,“傻孩子,过了今晚,就是大人了呢。你们两个人在外,一切小心。”那时的我体会不到,一切小心,这淡淡四字,包含了母亲多少的不放心,多少的牵挂。
  我只能拼命的点头。随后,母亲交给了我一本存折。我打开看,吓了一跳。那是一笔数字很大的瑞士银行存款。“这是一直就给你准备好的。该怎么用都随你。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们爱到了什么程度,你都要把书读下去。本事是自己的,你要有自己的事业和寄托。”
  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着实感激母亲的这番先知和坚持,是她让我有了穿上白袍的一天,让我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有了无关于爱情和家庭的寄托,让我的生命有了别样的充实和意义。
  “好了,今天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母亲吻了吻我的额头,走了出去。福妈示意福庆跟她一道退出去,而福庆却一瞬不瞬的望着我,似有话要说。我笑道,“说吧,再不说明天可就没机会了。”“小姐,让福庆跟着去伺候您吧。” “说什么胡话呢,”一旁的福妈呵斥道,“小姐和姑爷到美国去,带着你算怎么回事儿啊。”
  我也不禁失笑了,这年头怕是没有陪嫁丫头一说了吧。我想了想,正色对她说,“福庆,从现在起,你不是施家的丫头了,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可以请母亲帮你。”我有心成全她一个全新的未来。
  哪知这丫头一脸坚定的跟我说,“小姐,福庆这一辈子都是你的丫头。福庆等着小姐回来,再服侍小姐。” 我心里一阵感动。从她明亮的眸子中,我读出了忠诚。
  “福妈,福庆还请你多照顾着一点。有机会的话,给她寻门好亲事吧。”在福庆退了出去之后,我交代福妈。“我会的,小姐,家里的一切,你都放心吧。”
  我笑笑,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交托给了福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充满期待的迎接我的婚姻,我的未来。
  我们结婚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没有牧师,没有乐队,没有教堂。就在我的父母和他的姐姐的见证下,我们宣誓、签字、交换戒指,第一次以夫妻的身份,拥吻。舌尖处,我的泪,他的泪,混合缠绵,无分彼此。
  那天晚上,我沉醉在他的温柔中,感受了那般甜蜜的疼痛,完成了从少女到少妇的蜕变。红烛摇曳,娇羞无限,我们共谱一室旖旎。


  第15章

  婚后的第三天,我们便踏上了赴美的征程。在走之前,我以新妇的身份随庄恒到跑马地的墓地去叩拜了他的父亲。我们跪在墓碑前,庄恒一边细细的擦拭碑牌,一边低低的跟他的父亲说,“爸爸,儿子已经成家了。我会牢记您的教诲,做出一番事业来。”我则默默向着他的父亲祷告,“您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他,伴着他,走下去。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们。”
  在离开墓地前,我们到栎斌的墓前去行了礼。我握了庄恒的手,对栎斌说,“你看,这是我的丈夫呢。他会护着我,照顾我,你放心。”庄恒从身后轻轻的拥住了我。
  二十多年后回想起来,在美国的那几年,竟是我人生中至今为止最美好的最灿烂的一段岁月。庄恒早早就在中央公园旁边买了套房子,安顿下来后,他在纽约证交所开始了他的操盘手生涯,我则在纽约州立大学的Albany分校医学院开始了我的学医生涯。我没有去管他究竟怎样实行他的资本运作,也没有去问他究竟想要建立怎样的事业版图。我只在到达美国后的一天晚上,把母亲给我的存折递到了他的手里。虽说他在黎氏打工这些年,外加间或的一点投资,也算是小有积蓄了,可要想在这样的金融中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就一番事业,他无论如何是需要一笔原始财富的。
  他看了眼存折,便塞回了我的手中。“你好好留着,这是你母亲给你的。”我正色跟他说,“我人都已经给你了,还有什么是要好好的留着的?你只管去做你的大事,你给我的承诺我记着呢,我等着庄园的兴起。”他抿紧了唇,半响才缓缓地点头。
  头两年的时间,我忙,他更忙。我忙于苦啃一本本厚厚的原文医学书籍,从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到Rapid Sequence intubation,从neurologic disorders到musculoskeletal and soft-tissue disorders,各种各样的专业术语,典型案例贴得整个书房到处都是;他则忙于苦盯那一堆堆不断变化的k线指数图,什么中期财务报告、年度财务报表、资产评估报告、大盘走势分析图,五花八门全摊在书桌上。
  多少次我看书困的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去,总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把我抱上床去;多少次我一觉醒来,身边的他仍在挑灯苦战。
  有一次我指着那一堆好像心电图的曲线问他,“看着玩意儿有用吗?”他疲惫的笑笑,拉我坐在他的腿上,把玩着我的手道,“有用,也没用。”
  “你跟我打禅语呢。”我娇嗔。他正色说道,“这些所谓的旗型突破,楔型突破,三角整理突破,上升通道,箱形整理突破,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经验固然值得借鉴,但全然沉浸于此,就会满盘皆输。就算我无论怎么去缩小k线,甚至换成周线、月线、年线,都无法跳出其中的起起伏伏,那永远只能为“匠”,无法为“师”。只有更大的气魄和眼光才能把握市场。”
  我不解的问“那你每天还这么拼命的看这些?”他用手刮着我的鼻子道:“高瞻远瞩是当然,可从细微处着手也是必要的。市场变幻莫测,能多做一点功课,心里就多几分底了。”我听得一楞一楞的,只能庆幸自己不必跟这些乱七八糟的数字图形打交道,比较下来,解剖还是可爱多了。“哈哈”,身边的他用大手揉着我的头发。我这才惊觉,自己居然把暗自庆幸的那番话给说了出来。“我看啊,还是你最可爱。”他大大的调侃。我气得起身走人,他却拦腰把我抱起回房,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脸颊,唇间。我从挣扎到迎合,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共赴云端。
  两年的时间,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为他上街置装;第一次学着整理家务;第一次动手扫去门外的积雪;第一次亲手装扮家中的圣诞树-------
  尤记得第一次亲自下厨洗米煮饭的情景。我自小衣食住行都有人张罗的妥妥帖帖,何曾自己动过手。庄恒倒是烧的一手的好菜,说是庄绮出嫁后,他给硬练出来的。我赞叹之余,也动了心思。年度大考结束后,我就兴致勃勃的跑到超级市场去买了青瓜火腿鸡蛋番茄一大堆,又弄了本中餐食谱,有模有样的套上围裙,准备好好露一手。庄恒如临大敌一般的杵在厨房门口,一会儿说,“丫头,你仔细切了手。”一会儿又道,“宝宝,你小心油烫着你了。”我无暇理会他,只顾跟鸡蛋开战。当我第八次去打鸡蛋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走了上来,握稳了我的手,在锅的边缘轻轻一磕,蛋清蛋黄便从缝隙中乖乖的落入锅中。然后他灵活的翻动锅铲,一个漂漂亮亮的太阳蛋就煎成了。
  我郁闷之极,恨恨的脱下围裙甩在桌上。他赶忙关了火跟上来,“怎么了,宝宝,恩?”我闷闷的道,“你娶了个连鸡蛋都不会煎的老婆。”他大笑着把我搂进怀里,“我娶的是用来疼老婆,可不是烧火佣人。真是个傻丫头。”我捶了他一下,就此作罢。
  在我们的婚姻迈向第三个年头的时候,我收到了上天赐予我最神奇最宝贵的礼物----我的孩子。这算是计划之外的惊喜了。结婚后的我们各有各忙,并没有想过太早要孩子。但有时候,有些事情就这么水到渠成的来了。拿到检验报告的时候,庄恒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从狂喜中缓过劲儿来。我靠在他的怀里,他轻柔的顺着我的发丝,贴着我的额头,喃喃的道,“宝宝,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而在那一刻,我早已不记得自己。我把手小心翼翼的覆上自己的小腹,感受生命在其中孕育,血脉在其中传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电话打回香港,母亲在大洋彼岸的那头絮絮叨叨的嘱咐了一大车要注意的事情。最后干脆亲自飞了一趟美国。庄绮二话不说,把身边的荣妈给派来了,从此之后,我们的家事就由荣妈一手打点。我则在怀孕第六个月的时候,办理了暂时休学的手续,纵然是在极端开放的美国,我还没毕业就先怀孕的事儿也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直引得当年suny新闻传媒学院华裔学生主席-----董穆怡把我当成绝佳的新闻人物,追着采访。因为大家都是香港来的,很容易就天南地北的聊起来。聊到后来,我忘了她是干嘛来的;她也忘了自己到底要采访些什么。
  当时的我们绝对没有想到,我们几十年铁打一般的友情就这么拉开了序幕。直到很多年之后,她有一次喝高了,才晕晕乎乎的跟我说,“亲爱的,当时我是打算把你当成女性迷失自我的反面教材来好好报道报道的。”我受不了的狠翻白眼,瞪她,“也不知道是谁,在我胎动的时候,激动得比我喊得还大声。不知道的肯定以为是你怀着孩子呢。”
  我就在一群人的紧张和关注下,迎来了我的一对儿龙凤胎宝宝。女孩起名叫庄宇,男孩叫庄楠。宇儿比楠儿早出来五分钟。当两个雪团似的娃娃大声啼哭着被他们的父亲抱到我面前来时,我看着我们俩生命共同的延续,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最原始的神圣,什么是为人母亲的骄傲,什么是女人的完整。
  岁月就在这样的幸福中飞逝,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本还抱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们会开口唤出最动人的一声,“妈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宇儿已然会晃着她的小胖腿儿,在花园里满地乱跑;楠儿已然会鬼头鬼脑的在他父亲书桌下钻出来,用左手歪歪斜斜的敬个反礼。在给这一对儿小魔怪过完三周岁的生日后,我于毕业前参加了第二次全美医生大考,顺利通过,转入直属医院进行住院医生实训。
  比起我的按部就班,庄恒是成功的太多了。无可否认,他对金融市场有主绝佳的灵敏度和极高的天赋。别的且不去说,就拿81年里根遇刺的事情来说。几乎是消息出来的同一时刻,离外汇市场收市还有不到10分钟的时间。他抛掉了手中持有的全部美元。隔天,政局不明,美元价格狂跌,他又在别人纷纷的抛售当口,低价买进了大量美金。当晚,白宫发言人出面发表声明,证实总统健康状况良好,没有大碍。毫无意外的,美元价格重新抬头。就这么一来一回之间,他赚到手的利润不止千万之数。事后,我极不解的问他,“要说跌我料到了,可凭什么你能肯定里根不会去世,美元会迅速长回来?”他挑着眉笑看我,“自己老婆是学医的,我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吧。要不然,我替你打的那些报告不都白费了?”我听完狠狠地捶了他一下。我不过就是忙不过来的时候逼他帮我查查资料打打报告,这人居然这么调侃我,气煞我也。他却握住了我的拳头,放到嘴边亲了一下。这人!
  短短5、6年的时间,他从操盘手做起,凭着高瞻远瞩的气魄和脚踏实地的勤恳,迅速积累起雄厚的资本。他从来都有一个观点----工字不出头。一辈子给别人打工,永远挨不到出头的一天。早在两个孩子出生之后,他便抽出了一部分资金,成立了第一家百货公司------盛业。适逢80年代的美国,刚在美苏争霸中占据上风,经济开始复苏,大众的消费需求急剧上升。这个时候顺势进军百货业,稳赚不蚀。
  宋天明和李继刚便是从那时起,就跟着庄恒打天下了。庄恒当时就曾经评价,“继刚沉稳保守,节流守成是最好的;天明大胆乐观,开疆阔土是断断少不了他的份儿的。”
  “那你呢?你什么强?”我一边哄着宇儿和楠儿入睡,一边问。他摸了摸鼻子,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我什么都很强的,要不上哪儿去弄龙凤胎呢!”我羞红了脸,啐了他一口。他作势就要亲上来,这时,庄宇很不给面子的哇哇大哭了起来。庄楠也就起劲儿的在旁边给他姐姐伴奏。我看看正一脸悻悻的瞪着孩子们的庄恒,大笑,“谁说不是呢,庄先生当然是很强的啦。”


  第16章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很多杂志和媒体在评价庄恒的时候,都这么说,“庄恒先生是无宝不落的凤凰。”他看了从来都是一笑置之。我虽不太懂得这个中的道道,但我知道,他之所以能在香江终成一方霸主,很大一部分是出于他对香港的信心,对中国的信心。就在香港地产最黑暗的83、84年,多少人急着撤出香港,生怕一朝醒来,中国政府一声令下,万贯家财全部封上红印,收归国有了。而就在这样的时候,他以了一大半身家为注,压在世人都不看好的香港地产上。我还清楚地记得,邓小平与铁娘子的谈判终了,中国政府正式宣告将于1997年7月1日收回对香港的行使主权时,庄恒把儿子抱在手里,连连玩儿了几次腾空上抛,兴奋的像个孩子。“我们要回去,回去!”他如是说。我听了不置一词,默默的走开。
  从那之后,我知道他一直都在遥控着对香港和国内的投资,我知道,他在准备着归航。不知为何,我对回港居然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和排斥。仿佛一旦回去,我就抓不住这似梦似幻的幸福了一般。是夜,我呆呆的坐在孩子们的房中,呆呆的凝视他们熟睡的面庞,喃喃的道,“妈妈知道,不应该阻止爸爸回去,可是妈妈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蕴茹,你在这里。”庄恒的身影从模糊到真切。他托着我的手臂,我借力站起。借着孩子房中微柔的睡灯,我从他紧蹙的眉宇间看到了担心。“这几天你一直闷闷不乐的,怎么了。”他叹息地问。我把脸埋进他的怀中,摇着头,“没事儿,可能事儿太多了,心里不太顺。”
  “丫头,不许胡思乱想的。”他抚着我的发轻轻道。我在他怀里顺从的点头,感受着他隔着衣服传给我的体温。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察觉了我的不安,庄恒并没有在我面前正式的提过回港的计划。他不提,我也不问。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是注定的,躲不了,跑不掉。
  86年的冬天,香港急电,庄绮病危。
  庄恒握着电话,久久无法放回原位。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愣愣的表情,我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太自私。因为我莫名的恐惧,这对姐弟至今无法相见;因为我莫名的恐惧,庄恒胸中的雄图大志无法展开;因为我莫名的恐惧,我的父母无法享受怡儿弄孙之乐。我还要造就多少的遗憾,才肯去正视,去面对?
  “我们回去。”我贴在庄恒的背上,对他说,“恒,我们回去。”
  “可是蕴茹,你一直都不想回港的。”他转身,定定的望住我。
  我努力冲他笑着,“我生长在那里,那里是我的根,有我的家,我的血亲。我要回去。”于是,归航,已成定局。
  庄恒将美国的大营交给了李继刚,带了宋天明和几位高级职员一并回港。我们包下了班机的头等舱。十多个小时的航行,孩子们交给荣妈照看;他的幕僚们坐在远处;我就蜷在他的怀中,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在他轻轻的拍抚下,醒着;睡去;再醒来。
  不论我多么想飞机永远也不要停下,它终是会有到达目的地的一刻。当新踏上香港的土地的一刻,仿若隔世。犹记当年离去时仍为初嫁新妇,如今归来时已然儿女成双。叫人如何不感叹,不感伤。
  先住进庄恒名下的一栋位于太子道的住宅,草草的安顿了一番。孩子们对骤然变换的环境兴趣极大,跑跑跳跳的不亦乐乎。我嘱荣妈看好他们,便与庄恒直奔石澳别墅。庄绮病重后,便执意不肯住在医院。而医生也只说尽人事听天命,满足她最后的一点坚持。
  时隔六年不见了,庄绮那当年绝美的容颜已在病痛的折磨下退色了,然而那骨子里的风韵依然不变。她一身淡青色的旗袍松松罩在身上,长发在脑后柔柔的挽了个髻,轻轻倚在美人榻上。见了我们,她绽然一笑,“真好,我还是等到你们回来了。”一句话,说的我的泪直往上涌,又死死的咬着唇忍着。庄恒冲到她的塌前单膝跪下,执起她的手,颤抖着,久久方才哽咽道,“对不起。姐,对不起。”“傻瓜,跟姐姐还说这个?”庄绮吃力的抬起手,给庄恒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费劲的说道,“我的弟弟长大了,姐也不用为你操心了----”
  我实在不忍再看,不忍再听,逃避着夺门而出。
  我们回港的三天后,庄绮走了。
  在跑马地的那个墓场,依照她生前的意愿,我们在庄恒父亲的旁边,立起了庄绮的新坟。她终是不肯葬在黎家的墓地。我无法忘记,在庄绮的弥留之际,手中牢牢的攥着一块牌位。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为自己失去的孩子悄悄请来的。而这些年,她生活的全部就是那块冰冷的牌位。最后那一晚,黎隆源守在她的床前,堂堂的七尺男儿哭的像个孩子。到如今芳魂已逝,再去判究谁是谁非已然毫无意义,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灰飞湮灭了。
  办完了庄绮的后事,庄恒便一心扑在他的商业王国的缔造上。早在美国的时候,庄恒就买下了大量的地产,83、84两年最黑暗的时段过去,香港的地价重新抬头,节节攀升。除此之外,他还将盛业的连锁机构开到了香港,形成了地产、投资、百货、酒店,多位一体的发展模式。庄恒和庄氏企业就是从那时起渐渐为世人所熟知。88年庄氏在香港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公开认购资金达到预计资金的20倍。
  在庄恒忙着他的雄图大业的时候,我很是清闲了一段时间。母亲爱极了宇儿和楠儿,常把他们接在身边。家中的一切自有荣妈、福庆带着一众佣人们打理。说到福庆,这丫头在我们去美国之后便在福妈的牵线下,嫁给了一个姓王的同乡。可是过的并不幸福。结婚后福庆生了个儿子,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离婚了,那男人带着孩子走了。具体的情况福妈也没给我说清楚,只说福庆不愿再嫁任何人了,还是想来服侍我。这丫头敢情是还记得当年储酒室里的那点子事呢。我无奈之下只得同意。
  于是我一个人便越发的无所事事。常常一个人坐在茶室里,捧一杯热茶,在袅袅茶香中发呆。毕竟是六年未归了,真真是桃花依旧,人面全非了。施逸荻在我生宇儿他们那年,娶了城中玩具大王叶翁杰的女儿叶桦,我们小的时候也一起玩儿过,只是不熟罢了;施蕴晴也和她大学的同学赵启文订婚了,据说父亲是打算招婿入门,放在施氏好好栽培的;小弟逸华留学东瀛早稻田去了,为了这个,父亲差点没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谁都知道,父亲最痛恨的便是小日本了。印象中逸华一直是个随和的人,这次如此的固执令我也奇怪的很,只能说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唯有大哥,这些年始终都不肯正正经经的娶个妻子,谁也拿他没办法。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是就这么发着呆,等着丈夫孩子的归来;还是学着那起贵太太们的作派,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饮茶美容购物八卦渡过一天?抑或跟庄恒挑明了,重新穿上白袍当医生?可他的财力越大,势力越大,我就越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出去工作。那些平凡的生活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有些迷惘,有些困惑,有些彷徨。
  这些迷惘、彷徨、困惑合成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一点点吞噬着我。每每到了深夜,身边的庄恒早已累得熟睡了过去,我只有紧紧依偎着他,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体温,心中才能有片刻的安定和宁静。
  然而,那件事的发生,彻彻底底的打碎了我的生活,我的婚姻。我潜意识里抵制了多年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那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的前夕,我一直在策划着怎么庆祝这个美妙的日子,兴奋的不得了。毕竟我们成功的生活在一起了十年,往后还有许许多多个十年在等着我们携手渡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何其有幸,找到了这个知我懂我爱我的男人。谁说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只能在童话里出现?我和庄恒不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和我比起来,庄恒对结婚纪念日的兴趣要淡的多了,只嘱咐庄氏的公关部按我的意思安排。他那段时间事情似乎特别多,心事也重的很,眉头常常是紧锁着,有时看着我就会走神。我不禁打趣他,可别是未老先衰了。
  一天晚上,宋天明到家里来找庄恒,两人吃了饭就进了书房。我正好想起有事情要交待宋天明一声,便亲自泡了茶端到书房去。刚到门口便听到里面宋天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恒哥您放心,骆清珏小姐那里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孩子的入学手续也已经办妥。”所谓晴天霹雳,莫过于此。霎时间,我浑身血液似乎正在倒流上冲,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逃避了十年,整整十年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过这个名字,久到我自己都几乎淡忘了这个女人的存在,淡忘了庄恒当年的话语,淡忘了我的丈夫还有这样一份会令我痛彻心扉的责任。
  手中端着的茶碟跌在地下,粉碎;里面的人冲了出来,惊慌;我立在那里,无语;越过一脸尴尬得宋天明,我直直的盯着我的丈夫,我相依相伴了十年,倾心爱恋了十年的丈夫。他好看的剑眉紧紧地皱着,然后淡淡开口道,“天明,你先回去吧。”“是,恒哥。嫂子再见。”宋天明应声退走。
  “你找到她了?”我听见自己问。
  “是。”他答。答得迅速,再无任何解释给我。只是用深深的目光锁着我,仿若十年前一样。
  我笑了,笑得讽刺;笑得无奈;笑得苍凉。
  很好,很好。十年一梦,终是到了梦醒时分。他没有解释,我也不需要解释。当年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没有逼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自讨苦吃,怪不得任何人。不该我的我强求了,如今,终是要放手的。
  “庄恒,我们离婚。”我一字一句的道。
  他脸色变得惨白,眸光里凄厉的似要滴出血来,眉头皱的发紫,那一瞬间的脆弱几乎让我想抬手帮他抚平,可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夫妻十年,他护着我,带着我一点点的长大,那份包容、怜惜、爱恋,我不可能感觉不到。可我的骄傲,我的自尊全都不容许我大大方方的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即便这个男人爱我一如我爱他。
  我不再看他,从他身边走开。他死死的抓住我的手臂,不放开。
  “放手,不要让我恨你。”我冷冷的道。
  他终是缓缓松开,凄然一笑。惆怅沉厚的声音在我脑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响起,“蕴如,喊开始的是你;喊不喊停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再理会他,去带了两个孩子再加上福庆,就出了庄家。坐上计程车,宇儿娇声问,“妈咪,我们去哪里啊?”我茫然的答,“离开。”
  我们住进了九龙塘的一处我名下的公寓,那还是不知哪位叔伯当年送我的成年礼。空置了许久,没想到倒是这会儿派上了用场。两个小魔怪看我脸色不豫,再加上折腾了这么一场,他们也累了,便由福庆哄着睡去了。独留我一个人在厅里伴着孤灯枯坐。我拿拳头堵着嘴,让憋了许久的泪,无声的肆意痛流。黑暗已到,黎明不知在何方。奈何所有人都可以倒,唯有我不可以。我还有太多的责任要背负,我还有太多的坎要越过。我要准备与庄恒争孩子的抚养权;我要靠自己养大这两个孩子,让他们活的好好的;我要跟父母交待,跟血亲交待;我要孤身一人走我今后的路,再无人相伴。我要------
  一周后,母亲知道了一切。望着已经多日无法成眠的我,抚着我的发喃喃说了五个字,“我的孩子啊。”我再也支撑不住,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中,是谁的臂弯将我抱起;是谁的怀抱将我温暖;是谁的声音哄我安眠。
  离开庄恒后,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入睡。
  醒来时,母亲守在塌边。“蕴如,孩子,跟妈妈谈谈好吗?”母亲一边喂我和稀粥一边道。我本能的抗拒,“妈,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的事儿您别管了。”
  “那好,你告诉我”,母亲手指向正在客厅里乖乖写功课的宇儿和楠儿,“这两个孩子,你打算要哪个,放掉哪个?”
  我的心一阵像是硬生生被撕裂的疼痛。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能割掉谁?“亦或你两个都不要了,由着他们管别的女人叫妈妈?”
  “我两个都要!”我急急得答。
  “哼!两个都要?你凭什么?今天的庄恒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无权无势的庄恒了。谁敢跟他硬碰硬?你以为到了庭上法官会判两个孩子给你?”
  母亲一连串的问题打得我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退一万步,两个孩子跟了你,你可以给他们健康的家庭让他们好好的成长吗?还是你觉得施家比庄家简单,你可以在施家大院里找到你的一席之地,过你的日子?怕有好多的人不会给你安生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也可以言辞犀利,针针见血至此。争家产,每一个家族背后都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手段秘辛。各种惊险黑暗,只怕不会亚于几百年前大清王朝的那段九龙夺嫡。迈上座高峰的路上,多一个人,多一份阻碍。我真的可以护得我的孩子健康安全?
  “男人跟女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可以同一时间爱上不同的女人,而且每一个都爱的深深切切;而女人这辈子,只会真正爱上一个男人,爱了就是一世。”这是母亲的话。“更何况,庄恒是个本事的男人,而且是个好男人。”
  母亲离开后的很久,我都在想着她的话。
  还没等我想停当,一天深夜,宇儿突然大哭特哭,直喊肚子疼。我心知搞不好就是急性肠胃炎,等不及救护车了,当下抱了她便往楼下冲。深更半夜的,又往哪里去找计程车?看着怀中的惨白着一张小脸,哭都哭不出声的女儿,急得六神无主。正在这时,一辆汽车停在面前,居然是宋天明。“嫂子,快上车。”我顾不得多想,命他立刻奔医院去。临上车前,我回头看,福庆牵了小小的楠儿,站在门边。我的儿子,还那么小,便想挣脱了福庆来找我,哭喊“妈妈,妈妈。”
  我咬牙不再看他,怀中的女儿憋着小嘴,气若游丝,“爸爸,我要爸爸,爸爸”。愧疚,自责,心酸一切的一切都涌上来,一番坚持,苦的居然还有我的孩子。
  到得医院,庄恒居然也到了。我心知是宋天明通知的。庄恒二话不说,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挂号断诊,跟我料的一样,急性肠胃炎。再拖下去,危险极大。看着睡在庄恒怀里打着点滴的女儿,苍白的小脸上尤有泪痕,小小的肩膀还在因为抽噎而一上一下的抖动着。
  我走出了病房,站在窗前,吹着冷风。肩上忽然一暖,庄恒解下外套替我披上,皱眉道,“这里风大,病了一个,可不能再病第二个了。”他道。然后我们彼此相视沉默。
  “蕴如,跟我回家。”许久,他终于开声。
  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我做了决定。不再是傻,不再是痴,不再是当年那份为爱而爱的冲动。
  “我要出来工作,当医生。”我道。
  “好。”他的眼神中似有寒冰融化。
  “庄家的孩子只会是庄宇庄楠。”我道。
  “好。”他挑眉看我似笑非笑。
  “庄家的门她不能进。”我道。
  “好。”他明显的有几分不自在。
  一时间,我真想狂笑一场,笑天笑地笑自己。最终我闭了眼,任他拦我入怀。

 
 第17章

  轻轻的叩门声,敲醒了长长的沉思中的我。“太太,七点了呢。您昨晚上吩咐今天早点叫醒您,要返医院的。”福庆的声音隔着门低低的响起来。“嗯,知道了。你去吧”我应了她一声。这些陈年旧事,居然让我忆了整整一夜。而这一幕幕的,清晰的都仿似昨日才发生过一般。望向身边平整依旧的被单,抚上去,冰冷至极。那是我丈夫彻夜未归的证明。可笑吗?他在别处创造与别人现实,我却在这里枯坐整夜,回忆我们的过去。我披衣而起,扯开露台的窗帘。呵,漫漫长夜终究过去,又是新的一天了。
  对镜梳妆,平日里我是不爱上粉的,可毕竟是一夜未睡,眼底间淡淡的倦意着实无法忽视。只得先挑了些遮瑕膏,在眼眶四周推拿了一阵子;又取了一点粉底,薄薄的拍打上一层。相了相镜中的人儿,还是有几分苍白,不由得皱了皱细细的眉,复又涂上一抹口红。再穿上件黑色齐腰的短款针织衫,配了条白色修身长裤。总算是过的去了。我不由得苦笑,年岁实在是不饶人。想当年在美国读医的时候,那连着几个通宵温书,还要照顾着庄宇庄楠,都一点事没有,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的。现在可好,就熬了这么一夜,就得靠化妆来遮掩着憔悴了。
  看了看手表,七点半了。九点要跟医管局的人开会,算上早餐和车程,实在没时间再在这里感伤下去了。抓起个黑色的手袋,便转身下楼去。站在二楼回旋楼梯间,我不经意的往饭厅看去,不由得楞住了。庄恒正坐在那里,换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边喝着咖啡,边看着报纸。旁边的佣人们还在轻手轻脚的往桌上摆各式各样的早点。
  我们的早餐都不复杂,他是固定的咖啡配土司,有时候也爱来点豆浆油条什么的。我则一杯牛奶,加一盘生果就够了。倒是儿子放假回港,这小子嘴巴挺甜,跟抹了蜜似的。见了荣妈就直嚷嚷在美国吃够马铃薯和汉堡了,回来要把中餐吃够本才算数。这可乐坏了我们这位老管家,每天恨不得把所有的拿手玩意儿都摆在他大少爷面前。什么煎包,汤包,叉烧包,糯米团子,茶果,虾饺,烧卖、肠粉-------,还有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堂的东西都弄出来了。我们也只能由着她去弄。毕竟是跟了我们近二十多年的老人了,在美国的日子,庄恒要创业打拼,我要读书实习,多亏了荣妈帮忙凑大庄宇庄楠她们俩,我早已当她是亲人。这些年来家里的佣人换了好几茬了,就只有荣妈和我身边的福庆一直都还在。这是难得的缘分。
  “太太,早晨。”福庆见我下楼来,忙迎了上来。
  庄恒闻声抬头,四目相交间,我们都没说话。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金屋呆的不舒服吗,还劳他巴巴的回来?良心发现抑或过意不去?
  “咳,昨晚回来的时候太晚了,怕扰了你,就在客房里将就了一夜。”他有丝尴尬的开了口。呵,多体贴啊。明明是害了我整夜未眠,反倒成了不想惊扰我。我不理会他,径自对福庆说,“少爷呢?还没起来?昨天去见同学不知又闹到几点才回来。”福庆刚要答话,便见到一身运动装的儿子跑了进来,咧着大大的笑容冲我们道“爹地妈咪,早晨。”他和庄宇都是有晨跑的习惯的,小时候是为了应付学校里的长跑考试,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养成习惯了。
  “嗯”庄恒微点了下头,不再说什么继续看他的报纸去了。儿子跑上来大大的亲了我一下,“妈咪好漂亮呢。”我一下子笑了,“少在这里糊弄我,昨晚干什么去了我还没好好的审你。看你一头的汗,快去洗个澡,下来吃早餐。”他爽快地答应着去了。又只剩下我与庄恒。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度出声似乎想向我解释什么。“蕴茹,昨晚上是因为------”有解释的必要吗?我还有耳朵自己听得懂,不就是是骆清珏有事儿,一个电话他便急急的赶了去。还有什么好说的了?再多听一遍,徒增我自己的痛苦罢了,我可不要我这一天又这么给毁了。“福庆,快去叫人把我的车子开到门口来,我自己开去医院。”我打断他。
  “是,太太。可您还没用早餐阿。”福庆有些迟疑的答。
  “不吃了,我时间来不及了。一会儿庄楠下来,让他记得把维他命吃了。”说着我便头也不回的出门去。我惯用的奔驰坐驾已被司机开了出来,停在一边。司机垂手站在一边。见了我,他忙恭恭敬敬的将钥匙交给我,“太太早,不用我送您去吗?”“不了,我自己开就好。”我答,说罢上了驾驶座。
  家里有四个专职司机。两个供庄恒专用,一个负责全天候接送我。另一个由荣妈他们调配。当时请人的时候我是不想要个专门的司机的,原打算自己开车出入。庄恒执意不肯,他道,“别的事情都由得你,车你自己开我不放心。”大概当年他看着我开车撞到路边的大树上,至今余悸犹存。连带着再也不肯相信我的车技。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极少让我开车,甚至连穆怡那里他都打了招呼。回到香港后,我进养和做医生,上下班的他更是不放心,见他如此,我也只得随他。
  毕竟,在我进养和工作的事情上,他没有多加干涉,只在有时看我颠倒黑白的忙时,稍稍的提过让我出来自立门户,不想看我太辛苦。而我一直觉得,在公立医院做事,接触那些普普通通的市民大众。没有利欲考量,没有地位分差,没有背景攀比,累是累一点,但是累的舒心,值得。至于付出和收入成不成比例这个问题,我真是一点也不在乎。就我那一月几万银纸的工资,一年到头累加起来,怕还不够庄恒日中一小笔投资的零头。反正也从来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全为兴趣所在,想要学以致用罢了。
  半个钟的车程,停好车一看表,8点十分,比预计时间还要早。干我们这行的,不能迟到是最起码的专业准则。对我们来说每一分一秒都是在跟死亡的较量中孰胜孰败的关键,容不得有半点疏忽。去年我参与监督新进实习医生的考试,九点考试钟声敲过不够两分钟,便有一个小伙子急冲冲的赶了来,跑得满头都是汗。主考官是我大学时的导师,现在养和的行政总长曾华成,二话不说把他拦在了门外。那小伙子的眼神中极尽哀恳,曾sir却不为所动。看那孩子垂头丧气的一步一回头的挪着身子离开,我心也不禁恻然。我知道这很可能意味着他的医生梦就此破灭,很可能意味着数十年的寒窗苦读尽成一场空。“一个连守时都做不到的人,没有资格成为医生。”曾sir望着他的背影冷冷的说。我叹息着答:“希望他能吃一堑长一智罢。当不了医生,还有很多的其它选择的。”曾sir不以为然地摇头,“要是连这样的坎都过不去,那更不必去当医生了。”
  我的这位导师是当年纽约州立大学医学院里唯一的一位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教授。是他带我入门,教会我医术、医德、医者仁心。前两年他从美国受聘回港,执掌养和,再次相见,我已经是急诊科的顾问医生了,总算是没有给老师丢脸。我曾在庄园设宴给他接风洗尘,庄恒也陪在一旁。这两个人说起在美国的往事,庄恒居然还向老师提起当年帮我赶报告的典故来,大大的糗了我一番。还记得曾sir冲庄恒笑道,“庄先生不介意蕴茹出来工作,如此大度,实在是难得。”我真是啼笑皆非了。怎么我辛辛苦苦的工作,而外界从媒体到导师,乃至身边的朋友全都赞美庄恒去了?敢情那书是他替我读的,手术是他替我做的,夜是他替我熬得不成?可气的是这平白受了赞美的人居然一点推功的意思都没有,还很是宠溺的看着我笑说,“她喜欢就好。”
  无论如何,老师的教诲我谨记在心,时刻不敢或忘。既然我不愿呆在家里过我的贵妇生活,既然我决定要穿上白袍承担起生命的重量,那我就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医护人员一样了。在生与死面前,无所谓贫穷富裕,无所谓身家背景,无所谓豪门竹门,有的都是一样的对生的期盼,对死的无奈。
  刚要进医院大门,耳边却传来福庆的喊声,“太太,太太。”我困惑的回头,果见家里的车子停在路边,福庆向我跑来,手里还拎着保温盒。我看她跑近,不禁皱起眉问,“你怎么来了?”她将保温盒递到我的手上,喘着气道。“先,先生要,要我给您把早餐送来,怕,怕您顾不上去买,胃又疼了。”我愣愣的看着手中的食盒。这些年颠倒黑白的忙,胃是一直不大好。饿的时间久了,就会隐隐犯疼。有两次疼得厉害,着实把家里人给吓着了,崔炯给我详细的检查过后,明明白白的告诫我不能再这么折腾下去了,饭要按时吃,酒不能再碰。庄恒当然也是知道的。我涩然一笑,对福庆说,“行了,你回去吧。”说罢便径直走进医院去。


  第18章

  这一脚踏进养和,所有的儿女情长都只能抛在脑后。“施医生好”,“施医生早晨”,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含笑一一点头应着。走到升降机前,刚巧碰上了全外科的顾问医生杨林。我们年纪相仿,从十几年前进入这家医院工作起便认识了。她是个单亲妈妈,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天天。那孩子十足十的仿了杨林,大大的眼睛水灵水灵的,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见了我老远就会甜甜的喊“施姨姨,施姨姨”乖巧喜气的很。我就曾多少次跟杨林说,“这孩子太可人了,比起我们家庄宇,不知贴心多少倍。给了我做干女儿得了。”杨林敬谢不敏,连声道“免了免了,成了你干女儿,那不就成了庄先生的干女儿了。那得招来多少人瞩目啊。这麻雀变凤凰风光是风光,可天天被人这么拍着,没得折腾死人。”我听了大笑,只得作罢。
  杨林拿了一张报纸在我面前晃了晃,促狭的笑道,“庄太太,光彩夺人呢。”我定睛一看,是昨晚豪门夜宴的图片。我跟庄恒并肩而立的巨幅相被摆在极其醒目的位置,想看不见都难。我无奈一笑,“别提了,累死人。我宁可加一个星期的班,也不要干这等苦差事。”杨林了然的拍拍我,“对了,天天放假到加拿大我妈那里去了,什么时候有空,约人喝两杯去。”这女人也是个酒量极佳的,简直与我和穆怡相见恨晚。我一直都觉得,身边有这样志趣相投、品味相似的朋友作伴,实在是我莫大的幸运。
  回到5楼我的办公室,秘书董欣已经在了。见了我忙站起来笑着道,“施姐早上好。”我微一点头,这小丫头跟了我也有三年了,是个机灵的孩子。还不待我问什么,就自动自发的把工作上的安排一一向我报告。“今天早上九点钟医管局会有人来跟您开会。下午两点钟会有这次实习医生的新晋面试,9楼通知,急诊这边由您主试。心脏外科那边的张医生说那个前天突发心肌梗塞送进来的病人需要脑外科和急诊这边一起配合会诊,问您什么时候有空谈谈这个case。另外有位施叶桦女士来电,请您有空回复她。”我一边处理桌子上的文件一边留神听着,听到叶桦找我时不禁微微一楞。她怎么会有事来找我?我们一向是淡如水的交情,没什么来往。我皱了皱眉,冲董欣道,“我知道了。恩,这个昨天自己强行签字出院的病人,你跟医院里的社工联系一下,看看有什么能帮他的。”说完把文件交给她,她接过来,退了出去。
  跟医管局的会开的并不顺利,说来说去还是资金的问题。医院总共就这么大,床位有限,医生护士有限,病人却是大大超出我们能承受的范围。何况公立医院面对的本身就是看不起私家医生的普通市民,更有甚者连基本的医药费都付不起。在制度和人情面前,我们不得不一次次的作出选择。无论怎样的选择,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一个:被投诉。不给治,病人投诉你,分分钟把你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个遍;给他治,财务事务科的人追着你屁股后面叫苦连天。这种情况在我们急诊科尤其严重,年中大大小小的业务考核我们永远是倒着数的。为什么?投诉,我们最多;欠帐,我们更多。
  医管局的那起头头们,标准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每次开会,永恒不变的内容就是,一边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好好为市民服务;一边抱怨我们为什么没给他们争取来更大的利润。活脱脱应了那句老话,“既想马儿跑的快,又想马儿不吃草”。
  好容易陪着笑脸送了这群高官们走,正想回办公室,却被曾sir叫住了。“下午的实习生晋考,你们要把好关。把真正有潜质的留下。年轻人嘛,还是要多给他们机会才好。”我们几个顾问医生忙点头答应了,随后又都不自禁的牵扯出一丝微笑。怕是我们都想起了自己当实习医生的那段岁月。是苦,然,也是必须。
  和杨林一起下楼,她的办公室可巧跟我在同一楼层。“今天晚上有安排不?”她问。我摇头,睨她一眼:“想怎么样?”
  “那就收工到KR去坐坐?”
  “好,我来约穆怡。”我道,“昨晚上见她,也没好生聊聊。就先这么定吧。”
  “恩,呵,你又该忙了。”我顺她的手看过去,好几个担架床被推进大门,伴着亲属们的大喊,“医生呢?医生在哪里啊?”同样的情景每天都得在眼前反复的上演,我皱了皱眉,身边的杨林叹息的拍了拍我,自去了。
  “施医生,何医生,刘医生请到R房。”
  “什么case?”我问。
  “女性,约35岁。撞伤头部,有多处烧伤,怀疑一氧化碳中毒。”护士答。
  “替他打Drip,给我氧气罩。”我说。
  “太太、太太。”何英拍拍伤者的脸。
  “BP和Pulse都测不到。”护士说。
  “7号半Laryngoscope,谢谢。何英给她做心外压”我道。
  “怎么样?”何英问。护士急急的答:“还是不行。”
  “准备Defi,200。”我道
  “Ready。”
  “200 joule,Clear!”
  “没反映。”
  “300 joule,Clear!”
  “没反映。”
  “360 joule, Clear!”
  “没反映。”
  “360 joule第二次, Clear!”
  “没反映。”
  “360 joule第三次,Clear!”
  “有反映。BP60,OVER30;有PULSE;SPO2正常,升到97。”护士说道。
  我轻轻舒了口气,与何英相视一笑,“送她到ICU。”
  拉开帘子走出去,一个男人奔上前来,急急的问,“医生,她怎么样了?有
  没有事啊?” “你是?”我问。“我是她老公,医生求求你救救她。我不是要让她真的去死,我真的不知道她会自杀,我没有要和她离婚啊,我------。”
  听着眼前这个男人乱七八糟的讲述,我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这种事见得实在实在是太多了,多的我都已经麻木了,麻木的我彻底的烦了。
  “她现在没事了。”我打断了这个男人的喋喋不休,这些话他还是去跟他病床上的妻说去吧。我面无表情的离开。
  “女人啊,什么大不了的,非得要自杀。”何英摇头叹道。她是急诊科的MO,早在实习的时候就是跟我的,现在还是跟我一组。一见到自杀的案子就长吁短叹的。
  自杀?除了当年庄恒人陷在大陆生死未卜,我动过那种绝望的念头之外,这么多年来我好象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想法。母亲说,再黑暗,尽头总是艳阳升起;再痛苦,尽头总会有笑容明媚;人,活着,就有希望。我谨记。为情冲动似乎离我已经很远很远,早在十多年前女儿的病房外,我打消了离婚打算的一刻,一同封闭起的就还有我的那份炽热纯洁,不带丝毫杂质的爱情。纵然仍会痛苦,纵然仍有依恋,但早已不再苦求那份独一无二。这算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悲哀?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护士跑来,“施医生,有二十个病人正送进来,怀疑食物中毒,呕吐腹泻,三个脱水。”
  我心中一凛,忙道“马上腾出5个急救房。”
  “知道!”何英急去安排。
  “call所有人回来。通知内科standby。”
  “是!”
  “准备大量生理盐水。”
  “OK!”
  “其他的人跟我去门口收病人。”
  等我再坐回办公室里,已经是下午4点了。刚刚的那场集体中毒的急救用上了我们A&E所有的医护人员。就连原本等着接受我的考核的那几个请调急诊科的实习医生都用上了。不过实际的考核往往更能看出他们真实的水平。结果是令我满意的。尤其是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第一次上这种大场面,不慌不乱的,很能帮上忙。
  “我叫王竞。王者的王,竞争的竞。”在急救结束后的面试时他这样介绍自己。我不禁失笑了。好一个初生之犊,血气方刚。看着他的眉眼,我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我们是不是见过?”我问。
  他笑了,“您还记得啊。去年那次考试,我迟到了,您是监考。”
  我这才想起来,没错!就是那个被曾sir挡在门外的孩子。记得我当时还很是替他惋惜了一阵。没想到他还真有这份决心毅力,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有数。“刚才表现不错,继续努力。”我这么对他说。
  改天见了曾sir,一定得跟他说说这个叫王竞的男孩。能够不放弃自己的理想,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站起,不容易!
  胃部一阵生疼,我皱眉捂着,这才想起,我到现在还一口东西都没吃过。早上福庆送来的保温盒还好好的放在桌子上。我摸索着打开,是几个小小的玫瑰糯米糍,煞是玲珑剔透。还好,不算凉,温温的,给我填填胃还是可以的。我紧着吃了两个,又吞了两粒胃药,靠在椅背上等待疼痛慢慢过去。
  一串滑音响起,我摸到手机睁开眼看,是穆怡的。“亲爱的,今晚有空去KR不?”我猛然记起今天上午答应杨林去约穆怡的,看来杨林知道我忙的不可开交,自己去约人了。“好。”我回她。几秒钟之后,她的短信又来了,“我来接你吧。省得让你们家司机在外面等。烦人!”穆怡这人天生就没有使唤人的命。就连司机,她也不愿让人家久等。还硬要说司机是来给庄恒当监视器的。殊不知,庄恒哪里会关心我在什么地方。算上值夜加班,隔三差五的跟穆怡她们在外面瞎混,我其实比庄恒不着家的多。刚知道他找到了骆清珏的头几年,我拼命的加班。是为了事业,更是为了逃避。我不想在凄冷的夜晚,独守在庄园那大的吓人的主人房里。庄恒对于我疯狂般的加班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所有我在家的夜晚都极尽温柔的陪着我和两个孩子。倒是福庆经常的在我耳边呱呱囔囔,言语间尽是对我不顾家庭,不顾她家先生的不满。
  “不用,我今天开了车。我自己过去。”


  第19章

  “庄恒怎么会让你自己开车的???吵架了?”我几乎可以想象到穆怡的惊讶。她是知道骆清珏的存在的。
  我正愣着神,她的短信又来了,“亲爱的,你先别想了,开车小心着点。”
  我一笑,觉着胃好象没那么疼了,打起精神来把手头上的事儿给料理了。叫进董欣,我吩咐她:“请刘医生跟内科保持着联系。刚刚送进来的那些食物中毒的病人还有三个没脱离危险的。有需要我们配合的地方,我们全力配合。明天会有新的实习医生调来急诊科。这是具体的人员安排,你发给钱医生、李医生他们看看,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先这么定。”“好的施姐,我明白了。”董欣点头答应着。“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你弄完就可以下班。”我道。
  “是的。对了施姐,那位施叶桦女士又打过电话来找您,但没有说让您回复她。”
  “恩。我知道了。”看着董欣退出去,我拍拍额头。这一天忙的,都忘了叶桦找我的事儿了。接通叶桦的电话,柔柔的女声响起。叶家祖籍好象是江苏的,这位叶家的女儿长的不见得漂亮,声音却是柔的令人发酥。叶翁杰十年前在香港还算是一号人物,可算不得是顶级的富豪。独女叶桦嫁给施家庶出的二子施逸荻也不能算是委屈了。这些年玩具业不甚景气,叶家做的几笔投资也打了水漂。叶翁杰的江湖地位大大下降,于是舆论纷起。皆是感叹叶家高瞻远瞩,早早的攀上了施家,同时也算是跟庄家沾亲带故了。无论情势再怎么变化,好殆人家也得看施道林和庄恒的几分面子。
  这位施家第二代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位媳妇也一直都是温温顺顺的服侍翁姑,帮着打点些杂务。前几年更给家里添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乐得我父亲见天的眉开眼笑,连带着容姨都喜气洋洋的。眼看着二房得子,还一举夺了长孙的位置,母亲再超然也不免心里痒痒的,开始催着逸华成家立室。说是已经不指望我大哥了,只能指望小弟让她抱上亲孙孙。逸华估计是被弄的烦不胜烦,原本大学毕业在施氏干的好好的,居然又跑去美国读MBA去了。这可好,庄楠在美国没少跟着他这个小舅舅瞎混。
  “蕴茹?”叶桦带着点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哦,哦”我回神,“叶桦,不好意思,我这儿一直忙着,才消停一会儿。你刚刚说什么?
  电话那头她笑了笑,“我是说,昨天接了逸华的电话,他这几天就要回来了。老爷跟大妈的意思是叫办一个小聚会,大家热闹热闹。”
  “嗯。”我也笑了,估计这聚会是假,相儿媳妇儿才是真的。“要我们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老爷让我操办操办。我想着问问你和庄先生有没有空---,噢,地方大概就在家里办了,具体时间看看逸华回来再定。”
  “到时我看看吧。”庄恒并不常与这边来往。除了逢年过节的我们做东,一家大细在外面吃个饭,聚聚以外,平日里都是我自己由楠儿或者宇儿陪着回施家大宅去。外加这两年,母亲身体愈发不好,几乎是常驻大屿山吃斋念佛,连带的我也回去的少了。至于庄家和施家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我是从不过问的,庄恒也甚少提起。有时候他们之间的大项目我还是等到读报时才会得知。
  “那好吧,我不打扰你了,再见蕴茹。”
  “再见。”没有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叶桦是有些失望的。毕竟是她一手操办的宴会,要是请的动庄恒,那无疑是很大的面子。我虽非商场中人,却也知道,这些年庄恒的势力是愈加的大了。中国大陆飞速发展,GDP保持稳健高速的增长。中国在申奥、申世博成功后越来越多的得到了世界的瞩目。放眼香江,没有人比庄恒更早的看到了内地的市场;没有人比庄恒在内地的投资多;没有人比庄恒更能得到上头的信任。说到尾,中国,依然是一个由政治主导着的国家。
  穆怡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得夫如此,妻复何言啊。”
  我能说什么?我的丈夫他早已不单单是我的丈夫了,我们的这一纸夫妻关系牵扯了太多,牵绊着太多,也牵挂了太多。
  我叹了口气,伸手摇电话回家。没成想,电话接通,“喂-------”温厚的一声传来,居然是庄恒接的。
  “是我。晚上我和穆怡她们约了,不回去了。”
  “嗯。蕴茹-----”他唤了我,却又沉默了。我握着听筒,也沉默着。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我的鼻子居然微微的泛起了酸。我猛地吸了吸气,正要说话,却又听他道,“记着别喝酒,你的胃受不住。”
  “没事我挂了。”我扣上电话前,似乎听到他低低的一声叹息。
  我和杨林到KR的时候已经八点了。他的全称叫KING ROOM。很有意思的名字,穆怡初初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极不服气的道,“难道只有KING才能进去?我这就把他给颠覆了。”不成想一进去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KR并不像时下的那些酒吧,开在喧闹沸腾的兰桂坊。它静静的立在维港之畔,挂一方不算大的招牌,在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中自显一分傲气。KR里面有路易十六更有顶级碧螺春,有水晶杯更有竹青筒,有按摩椅更有美人榻。古老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就那么自自然然的相交织,没有矛盾没有尴尬,仿佛本来就该这样。纷飞纱幕相隔,在那一瞬间的迷失里,早已不知今昔是何夕了。
  门口立着接引客人的女孩儿见了我,甜甜的一笑,“两位晚上好”这些女孩儿据说都是内地来港读大学的孩子,利用空余时间,赚点生活费。我对这没什么概念,倒是庄恒很是鼓励这种自食其力的行为。庄氏就有招聘兼职学生的惯例,更有些出色的,大学毕业后就直接进入庄氏旗下的企业,成为庄氏的员工。
  “请问您有位吗?”
  “怡宁斋。”我道。穆怡说是定了那里。
  她带了段路,便在廊前站定,“两位里面请。”
  挑帘进去,那贵妃榻上倚着一人,见了我们,眼波流转间似有光华闪动,不是我们董穆怡小姐还能是谁?!杨林大笑道,“乖乖,弄成这样,也不知道招惹谁呢。”
  穆怡撇了撇小嘴儿,站起来,“早早的就来了,等你们没得把我饿死。快快快,叫他们上菜。这怡宁斋特配的可是上等的竹叶青,好喝的很。”
  四个凉菜,四道主菜,一樽雕花酒壶,几个小小的荷叶陶瓷杯一一被端了上来,末了还远远的扬起阵阵琴音。我点着头笑道,“有意思。嗯,要是佳冉回来咱就全了。”
  徐佳冉要说还是穆怡先认识的,后来连带着和我们混熟了,也是个干脆利落的爽快人。她是正儿八经的吃金融饭的女人。做过一阵子操盘手,基金、股票、期权、期货炒得门熟。五年前被汇利高薪聘了过去,没过两年,又被宋天明挖到了庄氏。她当时还跟我笑言,“可不能再跟你没轻没重的瞎胡闹了,你可是我正正经经的老板娘。你一个不高兴,跟老板吹点枕头风,我徐佳冉就不用在香港混了。”说着又扑上来跟我姐长姐短的了。她在庄氏市场业务系统干了一段时间,就被提升到庄氏母公司参与证券投资的管理。前段时间去了美国公干,听庄恒说是让她去跟李继刚一起安排庄氏国生在美国的上市的事儿去了。
  佳肴美酒,知己相伴,从时事到八卦,挨个儿侃。
  “对了,亲爱的,你跟庄恒怎么了?”酒到酣时,穆怡问我。
  “还能怎么了,昨天有人需要他,我放手让他去了。”我仰头又喝尽了杯中酒。
  “那女人到底想怎么样啊?”杨林忿忿的问。
  “不知道。明摆了,人家不要名,也不图利,吵都不知道怎么吵。”
  穆怡看着我,眼里的悲怜一闪而过。我知道,她也很尴尬。她现在担的角色似乎正正跟骆清珏一样。她能说什么?
  我了然的拍了拍她的手,“我明白的。你别瞎琢磨,你跟可她不一样。我,庄恒和她之间夹杂的除了情爱,还有恩义。有些事,糊涂了,就让它糊涂吧。倒是你,你跟黎隆源到底怎么打算的?就这样没名没份的跟着他?也不要个孩子?”
  穆怡是喜欢孩子的,光看她疼庄宇他们的劲儿就知道了。一晃都四十多的人了,立马生都免不了当高龄产妇。想当初,我知道穆怡跟黎隆源在一起,还是因为她惨白着脸,来找我安排做人流。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杀了黎隆源的心都有了。
  “我没告诉隆源,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如果注定这辈子我董穆怡只能爱上有妇之夫,我也决不能让我的孩子成了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这是穆怡十年前说的话。没想到,时至今日,她孤身如故。
  穆怡的眼里亮晶晶的一片,我不忍再说什么了。杨林在旁边握着我们的手,叹道,“有时候看着你们,真不知我自己算不算极端幸运的了。”
  “不说这些了,来,咱们干。”穆怡甩了甩头,吆喝着。
  “来,干!今朝有酒今朝醉。”
  “就是,干了!”
  三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记不得我们喝了多少酒,总之是一直喝到深夜了。等我们摇摇晃晃的相扶而出,才发现我们好像谁也开不了车了。相视苦笑,她俩招部计程车也就算了。我恐怕就有些麻烦了。得,找司机来接吧。我晕晕乎乎的按了半天,才算是按对了家里的电话,也没听清是谁,总归不是荣妈就是福庆。报了地点,叫她安排司机来接我。
  你还真别说,我们家这司机来的简直就是神速。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到了。穆怡非要自己打车回去,理都不理我,摆摆手自走了。我自己开来的车只能停在KR那边了。先送杨林回太子道,再绕回半山庄园去。
  下了车,我脚下有些个不稳,福庆赶上来扶着我。夜里的风吹过来,我胸口有些个闷,干呕了几下,吐不出东西来。福庆急得直叫,“太太,太太。”又赶着招呼当值的小丫头过来扶我。正忙乱间,一声低斥传来,“怎么回事?”
  朦胧间,好多个庄恒的影子朝我走来。“蕴茹!”我被揽进了他怀里,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急急的抱起了我。转而吩咐了福庆一大堆的事儿,什么放热水,冲酽茶,叫崔炯过来。听得我直发晕,我只记得自己挣扎着跟他说了四个字,“你别管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20章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像是被火烤,一会儿又像是被冰镇。身边似乎人来人往的,梦也是乱七八糟的。醒过来时,已换好了睡衣,躺在床上了。四周都是黑蒙蒙的。我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喉咙生疼生疼的。头重的很,晕是不晕了,就是太阳穴发紧。扭头看看,庄恒不在身边。我撑起身子,想去摸床头柜上的水杯,不料水杯没摸着,倒碰倒了什么瓶瓶罐罐的,乒乒乓乓一阵响。“蕴茹!”庄恒从与卧房相连的露天阳台外赶过来,顺势扭亮了一盏小壁灯。“怎么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的很吗?”他一边扶着我,一边在我腰后垫上枕头。“来,喝点水。”说着,他将备好的水杯递到我嘴边,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然后摇摇头。
  “什么时候了?”我问。
  “三点多了。”他坐在床边。
  在晕黄的灯光中,我看着我的丈夫。记忆中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这样打量过他了。不知从何时起,我这永远都那么英姿勃发,温和淡定的丈夫居然也让皱纹爬上了额头,居然也已两鬓染霜、银丝点点。他皱眉凝视着我,我有那一瞬间的冲动,伸手去为他抚平,不成想,我们的手在同时举起时相触,他迅速的握住了我的。
  “蕴茹,”他唤我,有一点点难以置信的喜悦。“要不要吃点什么?叫他们煮点粥来?还是,”他微微靠近了我,带着点笑意道,“我去给你煮?”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在美国那会儿,我不舒服闹着不肯吃东西的时候,他总会亲自下厨煮上一碗香喷喷的白果粥哄我吃。是有好些年不曾动过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不要,我吃不下,胃里怪难受的。”我道。
  “那叫崔炯再过来看看?他就在客房住着呢。”庄恒伸手覆上我的额头。
  “不要。”我大大的白了他一眼。这人,醉个酒还把人家崔炯给召来,小题大做不说,崔炯见了我还不得训死我。没得丢脸死人。
  他有些无奈的笑了,复又沉默。停了一会儿,他理了理我凌乱的鬓角,缓缓的道,“蕴茹,有些事这些年我可能想错了,也做错了,对你不住。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我用手指按上了他的唇,“恒,我累了,陪我睡会儿,嗯?”
  展眉淡笑中,他脱下披在身上的睡袍,躺到我的旁边,揽我入怀,轻轻的拍抚着。我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慢慢睡去。
  也许在今晚,我特别的软弱;也许在今晚,我特别的脆弱。也许我已经撑了太久太久了。时间?不光他需要一点时间,可能我也需要,好好的想想我的生活,我的路。
  翌日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居然发现庄恒也还睡着,一手还搭在我的腰上。这可是奇了怪了,我轮值应是下午返工,起来再去也不晚。他可是一年365天除了不在香港和公众假日外,雷打不动9点整要坐到庄氏的主席室里去的。我推推他,他“唔”了一声,不情不愿的睁开了眼,含含糊糊的道,“早啊。”
  “还早呢,这都几点了。起了吧。”
  “嗯。”他慢慢的坐起,顺手把放在床前榻上的外袍递给我,自去洗漱了。等我们穿戴好下楼去,就看见崔炯和宋天明都在厅里侯着。
  “恒哥,嫂子。”他们一起站起来。
  “正好,崔炯在这儿,给你做个检查。”庄恒对他们摆摆手,径自对我道。我受不了的白了他一眼,崔炯对着我极不认同的摇头,嘴上恭恭敬敬的答,“恒哥放心。”说着带头走了。
  我只得跟着崔炯过去。因为我工作的需要,庄园里设着一个诊疗室。说是诊疗室,其实是可以跟外面那些不大不小的诊所相媲美了。身后传来宋天明和庄恒的对话。
  “指数多少了?”
  “今早低开,但走的还不错。我嘱他们了,798到了您之前吩咐的位,就出货。这是报告。”
  “嗯,766的位还不够低,再压一压。”
  “是。恒哥,胡焕明今天早上来,想见您。我说您没回来,请他先回去了。他还想见楠少爷,正巧楠少爷今天在交易所那边,也没见着。”
  “这个老胡啊。我知道他什么事儿。这样,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他跟汇利那边接触过没有。你跟我上书房来。”
  当我坐到诊疗室里时,崔炯和他的助手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我赶紧声明,“你别给我做胃镜,钡餐也别给我吃。”
  “现在我是你的医生,听我的还是你的?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崔炯带着口罩,眼里一丝笑意也没有,更全然没有对庄恒的那份恭敬。我们熟得很,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同学。不过是我在港大的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我整个人一天到晚都浑浑噩噩,心不在焉的,压根儿都不知道自己同班有些什么人。说来也巧,庄恒雇家庭医生的时候把他给请了,我这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同学。他在港大毕业后,又到英国去留学5载,回国后在一家高级私人医院当医生。做的是有钱人的生意。用他的话说,走的那是高端路线。十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了穆怡,据说是一见钟情了,追了3年,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伤心之余,他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等再出现的时候,突然宣布要结婚。新娘居然还跟我有那么一点沾亲带故,就是施蕴晴的小姑赵晓曼。我见过她几次,那一脸的假笑,直叫我心里寒颤。也可能是我先入为主的偏见,总觉得崔炯从穆怡到赵晓曼品位落差实在太大。不过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各花入各眼,说不得。
  检查结束后,崔炯摘下口罩,很严肃的对我说,“你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穿孔那是迟早的事。还有你的颈椎,转起来那么咯噔的响,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就是不肯坚持做牵引。”
  “我有做spa的,美容也会有按摩----”我试图狡辩。
  “那能是一回事儿吗?”他哭笑不得。确实,碰到我那是医生的悲哀。
  “胃那是老毛病了,我少喝点酒就是了。颈椎那是职业病,你敢说你没有?”我满不在乎的道。正好看见崔炯的小助手站在他身后抿着嘴儿窃笑。
  庄恒想错做错了什么事,我没兴趣知道;他需要多少时间会得出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次,可能是由我做出决定了,轮也该轮到我了。
  三天之后,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在推迟了很多很多年之后,终于发生了。那天我带着何英、王竞他们巡查病房,“3号床昨日日间有腹痛的症状,晚间伴有低烧。”
  “药用了吗?”
  “用了,腹痛止住了。还有点低烧。”
  “一个小时之后,给他抽血化验一下。”
  “好的。”王竞点头答应着。
  “还有,你盯着点观察室那边。就算其他科室没有病房,放到急诊观察室,你们也要安排好。我昨天过去,就看见怎么把孕妇安排在流感病人旁边了?床位再紧张,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在我们急诊科出现。四个观察室可以调整的嘛。不要把人往里一带就算完事了。”
  “好。我去调整。”何英道,“观察室那边也有困难。注射室就占了两个,冬季寒流来了,打点滴的人特别多。”
  我正想说话,就听到一声细柔的女声,“施蕴茹医生?”
  我回头望去,一个中年女人站在病房门口,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看到病房里的人都看着她,似乎有些局促,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一双闪着无法遮掩住精光的眸子灼灼的盯着我看。我不禁皱了皱眉。
  “这位太太,看诊请到一楼挂号。”何英说着,示意一个护士姑娘引她过去。
  “不,我是来找施医生的。那位秘书小姐说你这个时候应该在这里。”
  “你是?”我问。
  她伸手缕了缕头发,带着一点自负的笑容,一个字一个字的道,“骆清珏。”
  我从来都不知道当丈夫的另一个女人找到自己时,做妻子的应该给出什么反应。有那么一秒钟的脑子空白,我听见自己说,“你跟我来。”然后便率先走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在董欣上茶的时候,我细细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无形之中存在于我们夫妻的生活里近十年的女人。谈不上什么美艳,极其量看的出年轻时的清秀。一件正红色的翻领毛衣,配上苏格兰系的呢子摆裙,长筒皮靴。盘在头上的发丝垂了几缕在耳边。耳上的珍珠耳坠和脖上珍珠项链透出了几分优雅的味道。就是脸上的粉底打得厚了点,怪不得乍一看让我觉得有些苍白了。
  看得出,是经过一番打扮的。
  从自报家门起,她就一直紧紧抿着唇,应该是个倔强的女人。
  “看来他把你照顾的不错。”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先开了口。“可是,他要是知道了你来找我,你说他会有什么反应?”
  十年间,这姓骆的女子不曾在我的身边出现过,不曾堂而皇之的威胁过我的地位名分。我猜也猜得到,庄恒是做了交代和功夫的。当年的容姨如果不是直接约见我的母亲,得到她的点头同意,施家的门怕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很多年之后,我曾问母亲,为什么要答应让容姨进门。母亲笑了,答,“因为不在乎。”
  骆清珏有那么一瞬的慌乱,随即笑了,“你不会的。你要会的话,我们这个局面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这算恭维我还是损我呢?“我很忙,你有什么事?”我面无表情的问。
  “庄恒想把我打发了,让我离开。我来是告诉你,没那么容易的事!”她说着激动起来。
  “哼,笑话!你们之间的事,找我干什么。再说了,你凭什么身份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的?”我冷冷的道。
  “施蕴茹,十年前庄恒没办法让我离开。十年后,我更加不会。原本想,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算了。没想到,你终究容不下我们。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你欠我的,我会一样一样的讨回来。我的孩子不会再让你的孩子独得庄家的天下。”她厉声道。
  “骆清珏,你放肆!这辈子我欠天欠地都不欠你。我不管你和庄恒之间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你给我记住,庄家只会有两个孩子,庄楠和庄宇。”我拍了桌子,站起来。指着门的方向,“不送了。”
  她冷笑一声,站起来开门出去。门开处,王竞正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份文件。骆清珏顿了一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他。
  “噢,刚刚来的时候董秘书不在,我就在这里等着了。”他笑道。
  我回一回气道,“进来吧。什么事?”
  “这是您昨天要我查的几个由肠胃不适转成腹膜炎的病人资料。”
  “好,放这儿。没什么事你就出去吧。”我掐了掐眼眶道。
  王竞退了出去,我随手翻着他拿来的资料,脑中却不停的回放着刚才的一幕。骆清珏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庄恒想让她离开?她又凭什么帮她的女儿来分庄家的天下?
  “滴滴、滴滴”传呼机响,一号房急呼。
  没时间在瞎想了,我抓起听诊器,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