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1

倾之倾: 帝京如画/抱着奸臣数美人 1-20

1、谁家金屋彪悍娇

夏至到,蝉始鸣,天际乌鸦鸦的浓云翻滚,清凉殿外的一池粉白清莲,已然半绽半敛,圆荷吐露着芳香,映着殿阁间高树苍苍,愈发显得清凉殿阴寂寂。

这一日,正是夏至之日,文武臣工放假三日,宫眷命妇依循旧例入宫,做了绣囊和彩扇奉上。

秋凉殿本是佑嘉太后的夏宫,殿阁外面是竹木铺就的长廊,架在波光凛凛的荷池之上。

长廊上,已经坐满了京都各家命妇夫人和闺阁千金,衣饰打扮无不明丽夺目,一派花团锦绣的繁丽景象。

长廊的尽头,放着一架紫檀木屏风,大幅画绢上绘着千树万树雪白梨花,屏风之侧,空空闲置着一张绣榻,大约是佑嘉太后的位置,正在静待这一位母仪天下的贵人就坐。

宫眷命妇们闲话了一番彼此的衣饰脂粉,齐齐开始打量着空荡荡的绣榻,声音低低地交谈。

“听说了没,今天,她要来?”压低的女声,带着小心的询问。

“谁?”

“还会有谁?当然是被宋大人给宠到没边的……!”

她还没有说完的话,已然在众人齐齐的“嘘”声示意中停止。

在京都之中,不小心议论了陛下,也许不算什么大事,因为他虽然贵为九五之尊,然而不过只是个七八岁的幼童;多多少少也会有人嘲讽过佑嘉太后,因为她名义上是国母,看起来尊贵无比,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可怜寡妇。

独独只有这一位宋大人,连沾都不能够沾上,人人避讳不已。

京都之中,除了宋之徽,还有谁会被称为“宋大人”?

年轻的摄政大臣,手握权柄,独揽朝纲,心腹遍布朝堂,嫡系重兵把守京都,是真正手握重权的人物。

简而言之,摄政大臣宋之徽,是京都真正的主人,是这一片江山上真正的掌舵者。

而,被摄政大人给宠到没边的,除了博陵顾家的千金顾妩,还会有谁?

博陵顾氏式微零落,一年前,整个家族已经全部迁回故乡,只有一个女儿顾妩,没名没分地住在宋府,妻不像妻,妾不像妾,听说偏偏娇纵得宠得厉害。

京都世家之中,人人都知道顾妩的存在,只是她从来深居简出,并不曾抛头露面,显露在众人面前,因此,反而越发引人瞩目。

佑嘉太后从殿阁之中出来,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姿态端庄贞静,闲适含笑面对贵妇宫眷的行礼。

此刻,寂寂阴天欲雨。

不多时,已经雨丝缠绵起来,微小的雨滴落在平静的湖面,湖面上一一风荷举,水晕清圆,立在木廊之上听雨的宫眷,听见殿门前传来的脚步声,齐齐转过头去。

沿着清凉殿前的雪白台阶,有一位身段纤柔的少女拾阶而上,乌鸦鸦的发髻上,簪着一排玉色茉莉小花,穿着一件纤秾合度、极其修身的烟青色绉纱罗裙,纤腰盈盈不堪一握,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折断在风里,裙角缀满密密麻麻的玫红色蔷薇,裙摆像喷墨一样洒开,行步之间,花苞宛如愈放。

她微微侧头,回应众人的打量,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肌肤玉石般盈洁,柳叶眉下,墨玉点瞳晶亮,唇角弯了一弯,却不似微笑,脸上神色似喜非喜,似恼不恼。

这就是顾妩吗?

被权倾京都的摄政大人宋之徽给宠到没边的顾妩?

京都世家中,美人众多,她并不算顶尖绝色,纤柔面庞,本应该惹人垂怜,她的神色却带着乖张桀骜之意,给人傲慢嚣张之感。

命妇宫眷略略退后,让出中间一块空旷之地。

顾妩处之坦然,既不曾含笑感谢,也不曾屈尊退让,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径直走到长廊尽头屏风前的绣榻上坐下。

佑嘉太后还站在绣榻旁边,不曾就坐,顾妩既不曾先向她行礼,又僭越坐到主位,失礼至极。

纤柔少女侧头,似乎突然想到什么,轻轻低声“啊”了一声站起,对着佑嘉太后曲膝行了一个礼:“给太后……”仿佛心不甘情不愿,勉勉强强吐出:“给太后……娘娘行礼!”

还不曾等到这一个异常贞静的年轻太后的回应,顾妩已经坐回绣榻,侧头对着佑嘉太后含笑,声音脆生生的如春莺啭:“太后!站着干什么?怎么还不坐下?”

她这样反客为主无礼,姿态却落落大方,显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顾伦理纲常。

面面相觑的命妇内眷,默契地彼此对视,心中虽然不满她的嚣张无礼,却都没有吭声。

“真无礼!除非你做了清河宋氏的夫人,否则也不过只是个笑话。可笑什么都不是,还这样大张旗鼓地炫耀。归根到底,你,也不过只是一只被宋大人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成了一只闪闪发光的凤凰了,以为人人都要仰慕你!”

静默的人群中站出一位千金,脸带嘲讽地笑看顾妩,打破满室寂静,她穿着一身明亮的红衣,浓眉大眼,透着闺阁之女之中,少有的英姿飒爽,不愧是将门之女。

这一位勇气可嘉的千金,是傅作荣将军唯一的女儿傅以兰,她的父亲傅作荣,手握重兵,算是宋之徽嫡派中的嫡派,心腹中的心腹,仰仗着傅将手下的兵力,连宋之徽也不得不给面子,难怪她会这样不留情面。

长廊之上一阵寂静,只有雨丝打在湖面的滴答声。

傅以兰挑衅地看着顾妩,她知道宋大人宠着顾妩,在她看来,顾妩也不过只能够算是中上之姿而已,不过只是一个以色伺人的下流胚罢了,想必摄政大人再玩弄她几天也就厌倦了。

傅以兰娇斥:“等一会儿,我去清徽殿见大人,一定会记得跟他说一声,你,可真是给他丢脸!”

宋之徽处理政事的清徽殿,都可以让她随意进出了!

顾妩只觉得胸口莫名一闷。

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原来是宋之徽的新欢,怪不得方才傅以兰的娇斥里,还带着一点得意的撒娇撒痴。

“原来是傅小姐……”顾妩只觉得心中莫名有怒火起来,她微微侧头,没心没肺地冲着她粲然一笑,不过一瞬,灿如春花旋即已换成冰冷,突然剑拔弩张,“我管你贵胄之女,名门千金,我管你是宋之徽的旧爱新宠,谁要是在我面前晃来荡去,我就一剑毙了她!”

她的脾气向来不好,在宋府又向来嚣张跋扈惯了。

众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顾妩提起绣榻边插花的青瓷旧瓶,就往傅以兰的脑袋砸去。

瓷瓶“哗啦”一声落地,碎裂成一片一片。

傅以兰的额头殷红一片,血丝涌出,渗透了半边额角。

宫眷命妇乱成一团,有拿帕子来捂的,有唤宫女来敷药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嘈杂。

人声鼎沸的喧嚣中,突然传来清冷的男声:“顾妩,你在哪里?”语气冰冷,却隐隐带着焦急,竟然是摄政大臣宋之徽。

宋之徽只着一抹墨蓝布衣,这一位年轻的摄政大臣,周身不见任何修饰,星目之上,剑眉紧锁,眸光流转之间凛凛阴冷,令人不敢逼视。

他避过人群拥挤,径直抓在顾妩的手上,握紧。

“发生什么事了,太后?”他虽是问的佑嘉太后,目光却只是盯在顾妩脸上。

一位是傅将的掌上明珠,一位是摄政大臣的金屋藏娇,都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物,这一位贞静的年轻太后,迟疑了一下,小心斟酌。

“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两位小姐言语之间发生一点误会……”佑嘉太后偷偷看了宋之徽一眼,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不豫,缓缓吁出一口气,“想必傅小姐敷过药后,也没有大碍……”

傅以兰敷好药,一只手捂住额头的巾帕,另一手指着顾妩:“她对太后无礼矜傲在先,对我言行无状在后,她竟然用花瓶砸我的头!大人,你要为我秉公做主!”

傅以兰将门之女,本性很是直爽开朗,因为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语气就不免带着一点娇嗔,听起来反而像是撒娇乞宠。

宋之徽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顾妩,她正一脸无所谓,他心中明了,却只有无可奈何。

方才,他在清徽殿处理政事,听到来报顾妩已经进宫,他捧着卷宗,生生地再看不下去。

做主?

要怎么做?

把顾妩压在墙壁上,狠狠地吻死她?

宋之徽余光瞥过傅以兰受伤的额角,在他心中,若不是忌惮傅以兰是傅作荣的女儿,傅家有自己仰仗之处,连与之虚与委蛇的耐心都没有。

宋之徽看向傅以兰,脸上不动神色,脸色却稍稍和缓了一点:“傅小姐,既然受了伤,就不要拖着,快叫御医过来看看!可不能够马虎!”

被心上人垂怜,傅以兰只觉得心中一阵甜甜的,对着他笑得越发温柔娇羞。

宋之徽拽住顾妩的手:“闯了祸,让各位夫人见笑,罚你回家闭门思……”

砸得傅以兰头破血流,只是回家闭门思过的惩罚,宋之徽已经护短到狭隘的地步,然而,偏偏有人不领情……

他“闭门思过”四个字,还不曾说完,顾妩已经曲膝,直愣愣地似要在傅以兰身前跪下:“哦……原来是宋大人心坎上的人,请傅小姐宽恕则个,原谅我没有带眼识人!我这就给你这一位尊贵的千金,负荆请罪……”

她身前的地面上,俱是碎裂成一片一片的瓷器,棱角分明,锐利扎人,她就想这么跪下去。

宋之徽只觉得心头狂跳,她本是个娇气怕疼的,有时候磕着碰着,不小心扎了手,都要呼痛几天,性子又倔强乖戾,哪里是会服软的人。

她到底是又恼了,然而恼归恼,又怎么会作践自己的身体,不过是发作给自己看罢了!

宋之徽虽然一片清明,然而心中所有的从容不能自控地消失,再不能够冷静,一把揽在她的腰上,把她紧紧地拽回自己的怀中才放心。

“你不把我磨死,就不会善罢甘休!”宋之徽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在她的耳畔,咬牙切齿,恨恨的,低声——语调里,竟带着无可奈何的包容;是训斥,却分明旖旎柔情;排山倒海而来的挫折感,夹杂着无垠的纵容。

长廊之上寂静无声,宋之徽的声音虽然低低的,依然清清楚楚地漏入命妇们的耳中。

宋之徽以刑官出仕,铲除异己心狠手辣,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平日里最是疾言厉色,高高在上,不容侵犯,又哪里会有谁见过,他这样情绪复杂,心潮起伏,甚至有一点温柔的时候。

始作俑者顾妩,诡计得逞,乖乖地任由宋之徽牵着自己的手,朝着殿门口扬长而去,回首以挑衅的目光直视着傅以兰,丝毫不掩饰得意和嚣张。

傅以兰只觉得顾妩的目光中,都在诉说着“你不过只是我的手下败将而已”,将门之女从来被捧在手心,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的,只觉得这一次的憋屈,是不曾有过的屈辱。

傅以兰扔了额头的手帕,只任由药粉纷纷落下,追过来,一手扯住宋之徽的衣角:“大人……”

宋之徽回首,眼神却越过她,落在屏风上绘着的梨花之上:“怎么?我已经替她向你致歉,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曾!”眸光流转之间,是冰河决堤般的清冷。



2、京都最虚荣的女人

方才缠绵的细雨,已经停止,微雨不过略略浸湿了石板,点滴雨珠盈盈沾在草木枝叶之上,整个园子都青碧碧起来,越发映得青苍色的天空阴寂寂的。圆荷吐露出来的清香,便也变得浓郁黏人起来。

宫眷命妇站在清凉殿外的长廊上,隔着翠绿如盖的满池荷叶,隔着暗香涌动、别样红的荷花,可以看见宋之徽拖紧顾妩一手,牵着她步下雪白台阶,踏在高树之下的石板路上。

方才,她们亲眼看见这一位年轻的摄政大臣,站在他的身边,只会觉得他神色冷淡,喜怒难测,眸光慑人,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抑不敢随意亲近。

然而,隔着荷池看他,碧青色高树浓荫之下,宋之徽一抹蓝衣,缓缓慢步,英气逼人之外,反而是闲适从容,侧头仰视云际,隐隐却有忧郁。

石板路上隐约有落花满地,宋之徽突感顾妩挣脱了自己的手心。

她甩开他的手,语气不阴不阳,冷冷的:“清凉殿有多少千金等着看你!宋之徽,你出来做什么?也不怕她们芳心受损,娇容委屈?”

她侧头说话,眼角就微微上挑,颦眉娇嗔,说不清楚真是恼怒,抑或只是兴之所至发脾气。

宋之徽希望,多多少少,她的恶劣,会因为真心的嫉妒。

他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打算出来,我若还在那里多留一瞬,只怕你的脸色会更加难看;我又哪里敢挑战你的权威,无视你?

她本就多思虑,他只唯恐她不痛快太过,又哪里能顾得上注意别人,谁管旁人委屈不委屈。

宋之徽不答,只停下脚步,静静地直视她。

顾妩只觉得他的眼光火辣辣的,一张英俊的脸庞挡在自己的面前,她有点失神,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不停眨着眼睛逃避:“宋之徽,你干嘛……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我喜欢看你瞪我——”宋之徽的唇角,隐隐漏出一点笑意,稍稍驱走一点他脸上的冷淡,竟然就有了柔情万丈的旖旎。

顾妩心中一动,再开口却是凶巴巴:“哼……竟然有喜欢被瞪的人……活该你被揍!”握紧粉拳,在他的身上一阵拳脚相加。

宋之徽只怕她滑到,反而小心翼翼,紧紧抓住她的两手,任她在腿上一阵乱踢,心里窃笑愉悦。

他七倒八歪的模样,又哪里有一点人人惊惧的摄政大人的威严。

清凉殿之上,众命妇宫眷愕然,千金贵女的眼光,艳羡夹杂着嫉妒,对着顾妩射出一支一支冷箭。

顾妩大约已经习惯,并不会觉得后背冷嗖嗖,任由宋之徽牵着手步过浓荫,转入两旁满是花树的小径。

宋之徽看着顾妩,她烟青色的裙摆上,缀满环绕的玫红色花苞,与花树上的繁密蔷薇花相映照,这并不是她最明媚的裙子,她有几个屋子的华丽衣裳。

全京都,再不会有比她更虚荣的女人。

她脸上的肌肤本就盈洁,又因为长日不出门,越发白到透明,突然沉静下去的脸庞,不过一掌可以覆住。

她拈了一朵花,揉碎,又不满意地扔在地上,脸上厌嚣之色突起:“我要去清徽殿!”

因着陛下年纪尚小,宋之徽大事小事一把抓,政事繁忙,又时不时地要与文武百官议事,宫中特地收拾出一个殿阁,供他处理政事和休憩之用,名字就叫做“清徽殿”,取他出自清河宋氏,名“之徽”之意。

她并不曾在宋之徽的事情上用心,宋之徽看了她一眼,还来不及开口。

“怎么,傅以兰能去,我就去不得?”顾妩的情绪倦倦的,声音厌厌的,“只许你们暗度陈仓,孟光偷接梁鸿案!她不过你同僚的女儿,我至少是你家金屋藏的娇!”

她的态度,多多少少像是在吃醋,他本应欣喜若狂,然而,宋之徽的挫折感,难以言表,难道自己对她的种种,在她的心中,只配用一个“金屋藏娇”概括吗?

明明在她身上用的心,都已经可以再建起一个王国。

偏偏她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敏感得厉害,她本就活在他小心翼翼构造的世界。

宋之徽心中激荡万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唯恐又招惹起她的狂性,下意识的、不忘记急匆匆的解释一番,用词却是斟酌了,再斟酌:“傅以兰只是跟着傅作荣来过两次,妩妩,你别多心!”

顾妩俏生生扭过头去,挥开他的手,闷闷地轻哼一声:“哼,我算什么?不过是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罢了!多心?我哪里有资格,可不配做那多心的人!”

清徽殿小小一间殿阁,坐落在高树浓荫之中,殿阁后面是一片碧绿芭蕉林,殿前却是一片白茶,茶花开得频繁,花期又长,此刻清徽堂前是一片雪白的香雪海。

外殿空旷开阔,一扇扇大幅窗户洞开,风起云涌间,花香肆意涌进来,宋之徽喜静,清徽殿本就幽静,殿内坐着几位属官,正埋首在手中的卷宗,抑或压低了声音商谈,突然听见殿门外传来的脚步,其中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齐齐抬起头来。

摄政大臣宋之徽,挽紧一位丽妆少女进来,他平常很是疾言厉色,让人敬且恐惧。

众大臣急忙齐齐战战兢兢地站起问好。

这一日,这一位年轻摄政大臣的神色,对比往常,却是异乎寻常的柔和,站在他身边这一位少女,身段纤柔,姿容明媚。

众大臣都在心里猜疑,难道这就是那个传说的顾家千金吗,然而非礼勿视,他们又齐齐低下头去,以示避嫌。

“都坐下吧!”宋之徽轻轻吐出一句,旋即携着少女的手进入内殿。

顾妩好奇地四处打量,内殿略小一些,右侧整面墙,俱放着书架,一只一只书架排开,层层叠叠地累放着典籍,另一面却是打开的大幅长窗,正对着满园灼灼的白茶花,长窗前,放一张大书桌,卷宗叠起半座山高,此外还有一张长榻,榻上安置了一些寝具,又放着一张矮几。

宋之徽坐在书桌前,眼前面对的明明是白茶如雪,一朵一朵花瓣宛如白瓷碗口大小,正是怒放极妍的时候,他却没有观赏的心情,只暗暗侧头,用余光去瞥顾妩。

深色木架已经陈旧,颇有一点年头,表面斑斑驳驳,书架高至殿顶,顾妩正蹲坐在书架底下,去瞄最底层的书籍,她懒洋洋地伏在那里,越发显得身形纤柔,似乎没有了平时张牙舞爪的骄嚣。

坐在外殿的臣子内监们,只能够透过门看见宋之徽的侧脸。

他缓缓缓缓地含笑,笑得极淡极淡,素来淡漠的脸上,意外地有了缱绻,他本就长得好看,脸庞就带上了浅浅的光晕,容光耀眼过窗户外面整片的雪白茶花。

不过一瞬,那一些笑,已经一隐而逝,仿佛只是幻觉。

不过片刻,傅以兰就急匆匆地穿过外殿,气呼呼地进入内殿来。

顾妩斜斜靠在书架上,看着傅以兰——她倒是熟门熟路,驾轻就熟得很!

顾妩冷冷嗤笑:“你爹今天却没有来!傅小姐,该不会是来伺候宋之徽的吧?顶着头破血流的脑袋瓜子,你不嫌难看,宋大人也嫌碍眼!这样夙兴夜寐,长日不忘,果真是殷勤得很,用心得很。也对,红袖添香磨个墨,玉手皓腕剥个橘,都是极其淫靡的事情。”

垂头在卷宗重的宋之徽,暗笑了一下,“淫靡”,也亏他的妩妩用了这一个词,他知道傅以兰虽然胆子大,个性爽朗火爆有足,言语之上,却只怕不是顾妩的对手。

顾妩本就铁齿毒舌刻薄得很,他自己就常常吃她的挖苦,宋之徽私心觉得看她耍嘴皮子也是不错的乐子。

傅以兰兴冲冲而来,以为顾妩已经出宫,有满心的话语想要倾诉,乍然见到顾妩,心中不竟一楞:“你,你——怎么在这里?”

顾妩直起腰,伸了一个懒腰,闲闲地看了她一眼,语调是一贯的懒洋洋:“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傅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俗话叫母大虫的虎,果然霸道得很!”

“只来了一次清徽堂,就嚣张成这样!”傅以兰冷眼看她,竟不掩饰眼神中的鄙夷,她的个子,对比顾妩略高,将门之女从来自诩门第,又是宋之徽最倚重的臣子家的掌上明珠,姿态自然有一点高高在上,不把顾妩放在眼里。

顾妩笑眯眯:“不过,不巧的很,今天宋之徽大概不需要你的服侍!”她看向书桌上的一碟梨片,对着宋之徽眨了眨眼,像是无辜稚气女童,“宋之徽,我突然想吃梨子,烦请把碟子递给我……”

宋之徽果然慢慢地踱步过来,拿了碟子放在她的手上。

顾妩不过是想向她炫耀——你傅以兰自以为,偶而在宋之徽面前斟茶倒水,就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得他另眼相看了,殊不知你伺候他,他伺候我,如此高下立现,你傅以兰不过是我手下败将而已。

顾妩甜甜娇笑,手指拈起一瓣梨片放入口中,轻轻地优雅地咬:“我看傅小姐,你心火旺得很,要不要赏你一片梨润润肺,好凉一凉——你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心?我劝你呀,轻松一些,这样介意,又哪里介意得完?天底下,我想来就来,你却不能去的地方,多着呢!”

傅以兰的脾气虽有一点火爆,心性也争强好胜,脾气一上来就想“贱人”,“荡妇”乱骂,却又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委实开不了口,只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我哪里去不得?”

顾妩把碟子放在案几上,举重若轻,云淡风轻:“比如,宋之徽的床上……”

饶是宋之徽再冷静,凝神在卷宗上再聚精会神,也不由地无语,几乎哑然失笑。

傅以兰不曾想过,顾妩连闺房之事也会不收敛,肆意到这样的地步:“不知礼义廉耻,你你你……”

“我们正想做点不知礼义廉耻的事!”顾妩姿态妖娆地走了几步到书桌边,靠坐在宋之徽的腿上,已然投入他的怀中,似笑非笑:“没有看到我们想亲热一下吗?你你你,你什么……傅小姐,你怎么这么没有眼色,也不知道回避一下。要知道,宋大人脸皮薄,会害羞的!”

脸皮很厚的宋大人,只觉得鼻间暗香盈动,顾妩体弱性寒,连夏天的时候,肌肤都比别人凉一点,他只觉得怀中的她,雪肌无汗,腰肢却异常柔软,她主动投怀送抱的时候并不多,宋之徽只觉得一阵心神荡漾。

他的唇角含了一抹微不可闻的笑意,抬起头直视傅以兰的时候,却已经逝去,语调冷冷:“你退下吧!”

怀中的娇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傅以兰,看着她强忍着怒气走出内殿。

顾妩状似乖乖的,不痛不痒地再提点一句:“傅小姐,记得,顺便带上门!”

宋之徽“啪”地一声,合起手中的卷宗,拥紧怀中的佳人,意外地有了玩笑的心情:“怎么,还不继续……”

顾妩侧头,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不是你说的吗?亲热!”宋之徽看着怀中的顾妩,她的脸上突然氤氲满红霞,下一瞬,她已经僵硬着身子,从他的怀中逃出。



3、红尘有幸识丹青

“不是你说的吗?亲热!”

宋之徽看着怀中的顾妩,她的脸上突然氤氲满红霞,下一瞬,她已经僵硬着身子,从他的怀中逃出,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

方才,她在傅以兰面前的表演,嚣张大胆,得心应手,然而再装模作样,趾高气扬,底子里,也不过只是一只纸老虎罢了。

顾妩跳出几步远,默默垂头,表情似乎有一点局促不安,又怯怯地回首,瞄了宋之徽一眼,似乎想起自己的身份,被他金屋藏娇,自己不过就是娱乐他的一个女人而已,那么这样的亲密,岂非是理所应当、平常至极。

宋之徽看着顾妩,她转身慢慢退回他的怀中,一副任由索求的温良驯顺。

她到底还是忘不了自己的身份,依仗着宋之徽,在宋府的一角天地生存,多多少少取悦着他,看似被宠上天,看似都要把他踩在脚底了,披着无法无天的外衣,骄矜而嚣张做派之下,不过掩饰着她的真心。

事实上,她像任何人一样惧怕他。

一时,满室寂静,只有苍青色天间来去的清风,打在高高挑起半卷的竹帘上,拂来窗前满园的花香。

宋之徽几近成痴,又一次,被生命中不能够掌控的无力感击溃,什么时候她才能够毫不保留地真正的亲近自己,与自己平等而站,出于真实的性情,笑得真正天真烂漫。

会有那么一天,也许……但是不要紧,他从来知道自己的耐心。

那一些生长在他心里的耐心,像草木一样,一茬一茬,时不时被她割去,然而终究又会繁盛蓬勃 起来。

清风拂进来漫天的花粉,顾妩吸了一点入鼻,不由地打起喷嚏来,一阵一阵,脑袋随着动静,一点一点撞上他的胸口,涕泪交加,俱都是蹭抹在他蓝色的衣襟上,流下一抹湿漉漉的水痕。

宋之徽本喜洁净,顾妩意识到自己闯了小祸,怯怯地抬起头歉意地看他,不过一掌可以覆住的小脸上,鼻尖上一抹通红,似乎就有一点楚楚可怜。

宋之徽不敢再看,抱过她坐在椅子上,站起身来关上窗户,顿时隔绝了窗外的花香肆意。

清徽殿内服侍的内监和宫女们煎好茶,恭恭敬敬地送进来,四个宫女捧着茶点,四名内监捧着茶壶,分别奉上洁净的器皿。

顾妩从来不知道给宋之徽送一杯茶,竟然也需要有这么大的阵仗,这样的排场和享受,怪不得人人要为名利争得头破血流。

难道皇宫里的茶,竟然有什么独到之处,顾妩心里既这样好奇,不由地就示意内监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她握在手心,在青瓷茶盏中,吹了吹气,突然听见宋之徽说话。

“仔细茶烫,你就不能再等一等……”他的声音清清冷冷,漫不经心,隐约有一点生气她的鲁莽,只是他原本背对着她,只在书桌前的卷宗上用功,又哪里会看到她的举动。

她呆了呆,待茶凉后饮了一口,在唇舌间细细回味了一番:“是明前龙井吗?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怕还不如我惯常喝的。公公们,你就拿这样的茶叶应付宋大人?”

天知道,这已经是皇宫里最好的茶,也不过只招待佑嘉太后和清徽殿,竟然被她嫌弃成这样。

如今,摄政大臣宋之徽大权独揽,文武百官只知道附和应承宋大人,各地官员也会跟红顶白,很有眼色。

各地送到京都来的贡产时鲜,送到摄政府的,只怕是最好的,皇家反而在宋府后面。

这虽然是个事实,众人心知肚明,也不过装作没有听过,装作不曾见到。

臣子家惯常喝的茶,竟然要比皇室的更加好,这样的僭越,摆明了就是实实在在的欺君,顾妩却这样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宋之徽不喜奢华,衣饰用食都朴素简单,偏偏顾妩骄奢无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用具服饰无不华丽堂皇,她的生活,本就简单到,只能够沉迷在这一些无聊的细节。

听见顾妩这样放肆的话语,内监和宫女们垂首,心中战战兢兢,宋之徽却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在一定程度上,他纵容了这样的僭越。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之徽已经站在她的身侧,声音轻轻的,却无可奈何,她本极伶俐聪明,谁知她是假无意,还是真有心。

“既然不好喝,就不要喝了,茶喝多了也不好,你本就脾性凉寒,别又伤了身体!”顺手接了她手中的茶盏,放在书桌上,对着内监宫女示意。

宫女内监鱼贯而出,静静推上门。

宋之徽含笑看她:“总有一天,我要被你害死?”

绣榻上铺着白玉凉席,静玉似能够生出凉凉的烟雾来,顾妩伏在一对青色锦缎靠枕上,枕上绣着一枝紫藤花,真丝柔滑无褶皱,听见声音,抬头看他:“对,我就是历来没有眼色的!”

她又怎么会没有眼色?

她只怕是太有眼色了。

她仰仗着他生存,宛如菟丝花藤蔓缠绕着高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过自负他的地位坚如磐石,固如金汤罢了!

※※※※※※※※※※※

清徽殿内殿,当朝首相欧阳写,正坐在宋之徽对面。欧阳写状元及第出身,宋之徽进京的时候,他已经为吏部员外郎了,多年相交同僚,宋之徽亲近之人极少,欧阳写勉勉强强能够算得上其中之一。

欧阳写不过三十岁年纪,一张刻板的脸,脸色病怏怏的,老成得反而像入定的老僧,一开口却是爆栗子一般:“他妈的,司马战这个动不动两颊通红的将军,怎么好久不见了!我呸,他是死了亲娘,还是埋在哪个窟窿山头了,要不要我替他上一炷香。他妈的,托了老子帮他做事,酒都不请我喝一杯!”

司马战是宋之徽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性格憨厚,舞起枪,弄起剑来,明明比谁都彪悍,偏偏动不动腼腆着脸。

宋之徽抬手,拿了左侧的印盒:“则书,你又何必笑他!你明明是一位文臣,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随手就来,四书五经烂熟于心,正正经经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当朝一品的宰相,偏偏说起话来,动不动脏话连篇?”

则书是欧阳写的表字。

说到宰相,欧阳写就有一肚子的火,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把位置让给宋之徽,偏偏宋之徽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自己。

每天上朝的时候,偌大一个朝堂,偏偏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宋之徽前面,听着宋之徽一口一句自谦“下官”。当宋之徽谦虚着自称“下官”,在他面前行李作揖的时候,欧阳写觉得文武百官的眼神都要把自己杀死。

欧阳写已经无数次要死要活地辞官了,想到这里,欧阳写想死的心都有了,语气可怜兮兮,眼神痛不欲生,盯着宋之徽:“宋大人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容我让贤?”

“首宰是第一的文臣,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你忘记我科考三甲不入,胸无文墨,天下的士子是不会信服的!”宋之徽加盖了印,扔了手中的卷宗给欧阳书,“相爷大人,下官们都仰仗着您哪!”

欧阳写懊恼,脏话随口而出:“下官个屁!”

宋之徽竟然意外地有玩笑的心情:“对,相爷大人,下官我就是屁!”

欧阳写惊出一身的汗。

宋之徽科举的时候,与人人称颂的状元榜眼探花三甲都无缘,连与偶尔让人心觉遗憾的第四名都擦肩而过,不多不少正好考了第五名,不声不响地做一名小刑官,不动声色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扶摇直上起来。

谁知他就不是韬光养晦呢?

欧阳写呲牙自嘲,不过是倚熟卖熟:“对,你胸无文墨,胸有沟壑吧,我看你谋划人心倒是有一套!”说什么天下的士子不信服,如今各地士子写给宋之徽的敬书,像雪片一样地飞到京都。

正在这时,宋府的一名管家长驱直入,在宋之徽面前禀报:“顾小姐今天比往常起晚了半个时辰,早膳吃了一碗红枣粥,心情很好地在院子里放风筝,而后,在书房里抱着一本书发呆!”

宋之徽点点头:“很好,你退下吧!”

欧阳写已经见怪不怪,只要宋之徽在宫中,不论政事多么繁忙,宋府总会一日三次派人来报告顾妩的近况。

宋之徽到底是真的宠她,欧阳写总担心,有一天,宋之徽会毁在她的身上。

“顾小姐何曾幸运,能够遇见你!”欧阳写看着缓缓合上的殿门,一阵失神。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你又焉知,认识我,就不是她的不幸?”他抬头直视窗外的雪白茶花,静了片刻,才惘然开口,“红尘有幸识丹青,至少我,很心满意足!”

欧阳写想起才认识宋之徽的时候,世家子弟,年少轻狂,本就鲜衣怒马,沉迷在男女之情中,纵情风流,偏偏宋之徽是一个异数,绝迹于风花雪月之地,刑部的同僚私下常常在猜测宋之徽是断袖。

谁知宋之徽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就飞蛾扑火,石破天惊。

欧阳写情绪复杂:“看你现在的境地,我还宁可你是断袖算了!”

宋之徽拂袖站起,顿时冷了脸:“什么境地……”

欧阳写自知失语,匆忙从椅子上站起,垂首而立,他虽然是少有的几个知道宋之徽私事的人,又跟宋之徽向来亲密,但是顾妩,就是宋之徽不能够触碰的逆鳞。

欧阳写有一点战战兢兢,直至午膳结束,才慢慢地缓过气来。

宋府的管家再来:“小姐情绪低落,午膳只吃了几箸面,现在,在房中翻箱倒柜找东西……”

宋之徽愣了一愣,推开面前新送上来的半边奏折:“则书,下午只怕要麻烦你!她的情绪波动得厉害,我不放心!”

果然二十四孝,扇枕温衾算什么,他只怕卧冰求鲤都不在话下。



4、不过只是尤物

等到宋之徽匆匆忙忙回到宋府的时候,顾妩果然已经出门。

宋之徽喜形于色的时候少,连发火的时候,也不过面色森冷,然而眸光凛凛,似有杀气。

管家婢女跪了一地,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惶恐,不敢抬起头直视他。

宋之徽铁青着脸:“一群废物,小姐明明只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么会知道筱家的事情?”

整个宋府被拱得像铁桶一样,密不透风,已经几近声息不入。

一位管家一边回答,一边浑身颤抖个不停:“侯爷夫人正好也要去筱府贺喜,她上午与婢女谈论间,被小姐听到!”

因为宋之徽政事忙碌,又担心家中只有仆从婢女,缺乏一个主心骨,只唯恐他们照顾顾妩不够周到。侯爷夫人是宋之徽母族的一位远亲,出身名门,夫家显赫,因为死了丈夫守寡,被荐过来帮着打理宋府,多多少少担当着照拂后院的职能。

“收拾好侯爷夫人的行李,叫她滚回侯爷府去!”宋之徽冷了脸,语气僵硬,“再给我备好马车,我要去筱府接小姐去!”

顾妩的二姐顾双,嫁的就是京都的筱家唯一的儿子筱仁,她是顾家庶出的二女,与筱家的亲事,还是顾家没有零落倒台之前订下的,嫁过去三年,都没有一子半息,筱家又是三代单传,筱仁于是迎娶了筱老夫人娘家的一位远房表妹做二房。

这位在筱仁面前极其得宠的的二房夫人,进门也不过一年,却生下了一个儿子。

一边是已经零落无援的顾家旧妇,娶过来做二房的夫人本也是家世显赫,哪里甘心居在顾双之下,妻凭子贵,又是新宠,趁着这一日,正好是孩子满月的日子,想抬举她做了与顾双平起平坐的平妻。

筱府贵客盈门,内眷们在二门下了车轿,在婢女们的引领下走进招待宾客的后院。

二门站满前来迎接的管家娘子和仆妇,忙得脚不沾地。

顾妩的玫红色呢制软轿,却缓缓而来。

轿子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轿子外边站满一层身强体壮的护卫,俱穿着玄色长袍,面无表情,内里一圈则是身着青裙的婢女,把轿子给簇拥得密不透风。

筱家的管家仆妇虽然不知道来客,是哪一家的顾小姐,看这样的架势,也知道是显贵家眷,虽然不敢得罪,到底还是拦住这一辆玫红色呢制大轿子,脸上挂着讨好笑脸:“小姐,对不住得很,还烦请在二门下车!今天来的夫人小姐们都在这里下轿!奴婢们这就带着小姐进去!”

轿帘动了一动,玫红色的娟纱轿帘,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揭起一角,轿中的美人探出半边芙蓉般清丽的脸庞。

“好笑得很!皇宫我也是想去就去,车驾长驱直入九重宫阙,难道区区的筱府,我倒需要下轿步行不成?只怕你们拦我不住!”顾妩甜笑,巴掌大的小脸,媚光慑人,满是难以逼视的骄矜嚣张,她对着轿外的护卫们吩咐,少女的声音软软的,柔柔的,说出口却是,“谁若敢阻拦,你们就一剑毙了她!”

顾妩收起手,准备坐回轿中,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含笑对着筱府的仆妇婢女嘱咐:“各位婶婶们,且往后面让一让,护卫们都是粗人,刀剑无眼,别不小心割花了脸。你们本就已经徐娘半老,犹存一点风韵,要是再不小心,岂非就是真正的残花败柳了!”说着嘲讽刻薄的话,声音却异常甜美,又看向年轻的婢女,“还有这几位姐姐,也往旁边退一退,我们家的护卫如狼似虎,可不会怜香惜玉,看你们本就长得惨不忍睹,万一不小心破了相,歪瓜裂枣的,岂非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她俏生生地点了点头,示意:“如此,我就先失陪了!”

筱家后院正厅两扇红木大门洞开,正厅中,已经坐满了来贺喜的夫人与千金们,她们三五一堆簇拥在一起,喜笑颜开地闲谈,一派花团锦绣的官家气象。

不小心抬起头的时候,却见一辆枚红色大轿子缓缓而来,直到正厅门口的台阶边,才停下,成群的侍卫退后,青衣小婢如云一般围拢,俯身揭开轿帘,簇拥着一位紫衣少女出来。

顾妩穿一件九层薄纱叠起的长裙,一色浅紫,只有裙角几支深紫藤花,俱是金丝银线绣成,栩栩如生,晶光璀璨,头上斜斜挽着云鬓,簪一朵玉色小花。

她在婢女如云般的簇拥中,沿着雪白台阶而上,裙摆层层叠叠,行动间,似把她拢在云里。

这样气度万千,排场宛如皇后凤驾,直让厅中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前几日夏至,曾经进宫见过顾妩的命妇,辨认出她来,只在心中暗暗猜疑,顾妩来是为什么,该不会……

筱家之所以敢无视嫡妻顾双,也不过是看顾家已经零落,再难起势,宋之徽虽然金屋藏了顾五小姐,宠爱无比,却与博陵顾家老死不相往来。

顾妩视若无睹,目光在人群中,径直寻到二姐顾双,未语先笑,却娇娇地带着恼:“姐姐,怎么这么久都不写书信给妹妹!姐姐你可真是无情呀!”她侧头扫了扫座中之人,“怎么不把我外甥抱出来瞧瞧!”

顾妩回首对着婢女微微示意,婢女殷勤奉上两椟首饰,一一打开,檀香椟装金镶玉,晶光耀眼。

顾妩笑了笑:“些微首饰,还请姐姐笑纳,不算什么,勉强给姐姐添妆罢!”又从婢女手中取了一对金锁,亲自递过去,“一点玩意,给我外甥拿着玩!”

她一口一个外甥,顾双既是筱仁正妻,似乎也不算错,却隐约透着别有深意。

顾家的二小姐顾双,从小时起,本就是性情极其温顺贤良的人,看着顾妩这样气势煊赫,彩绣辉煌,一时竟没有回过神来,痴痴愣在那里。

与顾双比肩而站的一位美貌少妇伶俐地迎上来:“顾小姐太客气了,小孩子哪里当得起!”

这一位少妇身穿一套正红外袍,喜气洋洋,正是刚刚生了儿子筱仁的新宠岳氏。

顾妩闲闲地斜觑,却是对着顾双:“这位夫人好生眼熟,我倒是不曾见过?”

顾双的声音低低的,弱不可闻:“这是姐姐家的妹妹!”

“爹爹只生了三个女儿,四姐早死,是个短命鬼,眼前除了我站在你跟前,你哪里还有一个妹妹?”顾妩登时勃然大怒,右手抡起,一掌就甩在筱岳氏的脸上,“我们姐妹说话,几十轮得到你插嘴!看你还敢开口?”

恨铁不成钢!恨她任由婆家拿捏!

明明那么纤小的个子,手上却有千钧力。

筱岳氏虽然只是一名庶女,却也是出身名门,嫁入豪门,养尊处优惯了,又是诧然之间,被打得在激灵灵晃了好几圈,撞在身边的木柱子上,顿时磕出满嘴的血,缓缓靠坐在地板上,语气恨恨的,不甘心:“我就是还敢开口,又怎么样?”

正厅中一时惊呆的众人,嚎叫着过去扶起筱岳氏。

“不怎么样?我照样老大耳刮子抽你!”顾妩冷笑,“一个妾,生了儿子还想爬上天,正红色你也敢穿出来丢人现眼!越是没名没分的人,越是自视甚高!”

堂中拥挤的女眷中站出来一个人,却是傅以兰,语气有一点兴高采烈,恨不得天下大乱:“顾小姐这一次,说的倒是没有错!越是没名没分的人,越是自视甚高,顾小姐自己最了解了!”

傅以兰的一番话,暗暗地只寸着顾妩,嘲笑她不过也只是宋之徽的玩物罢了!

顿时,满室内眷,寂静无语,不曾看见门边的宋之徽,他一抹蓝衣,静静而立,脸上丝毫不露,心中激荡起伏。

宋之徽恨不得把活生生的傅以兰,活埋在城西乱葬岗。



5、他曾对谁好过?

宋之徽只觉得胸口砰然一击,他从来只偏心着顾妩,管她是对是错,管她跋扈还是嚣张,管她撒脾气使性子,一味地只是娇纵宠爱着,平日里,连手指头都舍不得弹她一下。

偏偏傅以兰到底狠,打蛇打七寸,一语中的。

宋之徽恨不得把活生生的傅以兰,活埋在城西乱葬岗。

他明明知道顾妩最介意自己的身份,看着她呆呆站在那里,呆滞了片刻的模样。

宋之徽心疼她的心疼,只恨不得以身代受。

一众内眷到底都看见了宋之徽,摄政大人不喜出门,除了朝堂和宋府两处,无事几乎绝迹任何其他场地,遑论是现身在臣子的家中,一时不知道该是惊,是喜,是愁。

宋之徽的眼里,根本看不见宾客们愕然震惊,根本看不见傅以兰惊喜交加,根本看不见满嘴血痕的筱岳氏,一颗心实实在在,完完全全都在顾妩的身上。

一抹墨蓝色身影,静静移到顾妩身畔。

宋之徽揉了揉她有一点散落的乱发,不发一语,把她搂入自己怀中,余光瞥见她脸上泪意盈睫,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偏偏她执念成这样,明明只有她嫌弃自己的份。

宋之徽的杀伐决断,又岂非会用着无知妇孺身上,他是连对旁人多说一句话都会厌烦的个性,对他来说,这不过只是一件简单的小事而已,他有一千个方法来整治他们。

——若顾妩讨厌岳氏,那么轻易就能够寻个错,让岳氏全族远远地滚出京都,眼不见心不烦,省得听见他们的姓氏就晦气,失去了父家的支持,难道一个小小筱岳氏,还能够翻起天来不成。

——多多少少要看顾双的面子,只消在欧阳写面前,稍稍漏点口风。欧阳写最有眼色,最会敲打人,只要时不时地在筱仁面前敲打敲打,还怕筱家,不天天战战兢兢,日日诚惶诚恐,在顾双面前烧香以对。

——只有傅以兰,暂时轻易不能够得罪她,让宋之徽恨得牙痒痒。

在众人的眼中,只怕顾妩是那“媚君惑主”的红颜,他就是那“祸国”的奸贼。

事实上,他比顾妩还要无法无天、放肆嚣张。

玫红色的呢制软轿,被轿夫们抬过台阶,静静地停在顾妩身侧。

宋之徽看着怀中的顾妩,她轻易不会流泪,脾气来的快,情绪去得也早,抬起头的时候已经一脸没心没肺,浓密长睫一阵轻眨,鼻尖一抹红痕,只让他的心中阵阵柔软。

宋之徽箍着她走了一步,又停下脚步,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只是直视着顾双,和缓了脸色,清淡一笑:“二姐,妩妩虽然年纪小,总是宋家的女主人,如今也在学着管家,轻易不出门!还请二姐得空,多来我们家逛逛,陪着她说说话!”

到底是玩弄人心惯了的人——一句话似是无心之语,然而细细琢磨,又有无限深意,既承认了顾妩的地位,又隐隐含着为顾双撑腰的涵义。

他这一生,何曾叫过谁姐姐?

宋氏清贵,父族五代单传,宋之徽的母亲是宗室之女,他既没有兄弟姐妹,大约只有死去的先帝与还在人世的长公主,勉勉强强算是他的中表之亲,长公主每每殷勤地赶着他叫“徽弟”,又什么时候见过他应声一句。

宋父宋母死得早,那时他年纪小,他连父母的养育之恩,都不曾来得及回报。

他这一生,又曾对谁好过?

遑论场上之人的心中震惊,顾双站在那里,都有一点茫然不措。

宋之徽又转身对着顾妩,板着脸,佯骂:“二姐的家事,难道二姐自己还没有分寸?二姐堂堂三品命妇,难道连一个小妾都整治不了,打杀了她也不算什么?偏你多管闲事,也不怕二姐恼你?”

他一口一句“二姐”,一口一句“小妾”!

宋之徽若说了筱岳氏是妾,那么她就是妾,一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

只要他的心腹还把持着朝堂,只有他的嫡派将士还拢着京都,只要他还坐在清徽堂,只要他摄着这个国的政,筱岳氏一辈子都翻了不了身。

顾妩坐了轿子出了筱家二门,又换了马车,与宋之徽同坐,她一进车厢,立刻就被宋之徽揽住怀中。

他的神色素来清冷,然而怀抱却异常温暖,顾妩略挪了挪,靠坐在他的身边,也不过是无言。

看,他违了自己秉性,替她唱足整场的戏,替她撑起这偌大的威风,也不见她略略给他一点甜言蜜语回报。

谁爱,谁爱得早,谁爱得多了,谁就是输!只是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罢了,不追逐在这一段爱里,他自己的自尊。

顾妩一坐下去,裙摆上的九层纱,层层叠叠蓬起,像是一朵鼓鼓的愈绽的花苞,裙摆上金丝银线闪烁,迷了宋之徽的眼。

她的发,微微有一点凌乱,散了几缕拂在鬓角。

宋之徽伸手替她抿起,指尖触在她的脸畔,只觉得她脸上的肌肤盈洁柔滑,她只略施了一点脂粉,是他习惯的蔷薇甜香,阵阵飘溢进他的鼻中,温香软玉坐在他的怀中,他恨不得俯首就吻下去。

马车长驱直进宋府内院,在顾妩的屋子前才停下。

宋家历来是名门,清贵世家,宅院上了年纪,矮墙爬满青藤,高树苍苍参天,映着园圃里玫红色的蔷薇大花,就有一点清雅的古意。

前几日下过雨,石板路上湿漉漉的,顾妩任由宋之徽牵着手,一不留神踏在青苔上,青苔软软湿滑,她颤了颤脚,侧身软绵绵无力地去抱宋之徽,七倒八歪就要滑倒,连带拉扯着宋之徽也滑坐在青苔之上。

她趴在青苔上,衣衫都沾染着青苔和残草,小小的脸,正好伏在宋之徽的腿根,看起来很是暧昧,登时满脸通红,手忙脚乱,衣衫不整,很是没有姿态地爬起,却瞥见宋之徽愉悦的眼神和含笑的唇角。

顾妩又羞又恼,呲牙怒目,狠狠瞪了宋之徽一眼,形似娇嚣:“哼——我呸……”娇俏地扭腰,转身气呼呼地走开。

明明是自己不小心,摆明了就是迁怒于他,宋之徽被她瞪得一阵心神激荡。

没心没肺,状似没事人一样,哪里又岂会真的如此?

宋之徽知道她□洁净,一定会先去换衣,径直去了她的藏衣间,整整三间打通的大屋,放满了红木包银的衣橱,或开或合,密密麻麻挂满衣裙,一件件无不华美灿烂,又有一盒盒,一匣匣簪环珠宝,熠熠生辉晶光璀璨。

他没有看见顾妩的身影,低低柔软唤了一声:“妩妩……”沿着一排衣橱,一格一格,仔细找过去。

在屋子的一角,衣橱的里格,极高且空旷,顾妩正靠着衣橱的里板坐在衣柜里面,她埋身在层层叠叠的衣衫中,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小小猫咪,隔着密密麻麻的布料,还可以看见她灿亮如晨星的眼睛。

“妩妩……”宋之徽鞋袜不褪,抬脚坐上衣柜中央,一手隔着整整一架子的衣裙,去搂她,另一只手一拂,满柜的衣衫飞出衣橱,散落满地,衣柜顿时空荡荡的。

她因为换衣,脱了已经脏了的外裙,此刻只穿着一件薄透的里衣,丝绵极其贴身,越发显得她身段窈窕,她本娇俏天真,看起来年纪小,胸前却鼓鼓囊囊的丰盈圆润,像熟透的水蜜桃一样姣好。

美色在前,宋之徽却失魂落魄,只失神看她灿如晨星的眼睛,重重叹了一口气,半靠在衣柜的夹板,抱着她低低俯身就吻下去。

她微微抗拒了一下,却不挣扎,只任由他吻在自己的额角。

宋之徽只觉得自己唇下的一寸肌肤,绵滑却柔软,甜香入鼻,脊上顿时酸麻,脑海中的清明渐渐涣散,闷哼了一声,唇瓣移到她的浓密长睫,伸舌舔了一下,微微感到一点咸味。

她流泪的时候少,泪盈浓睫已是极限。

宋之徽只觉得怀中的人颤了颤,沿着鼻尖而下,啄住她柔软的唇瓣,唇瓣贴合,她的唇软绵柔糯,她的气息湿热甘甜,用舌尖沿着她的唇瓣滑了一圈,描摹她唇形的美好形状。

他的唇瓣更加贴合,手放在她的腰间收紧,想加深这一个吻,她温软甜香的胸部覆过来贴上他的胸口,两团软雪鼓鼓的,顶着他的心口,跳动着她的脉搏。

宋之徽顿时浑身僵硬,全身发紧,更加令他宛如雷击的是——顾妩两只柔滑的小手,抓起放在自己腰间的他的手,沿着自己的腹胸而上,覆上她自己的胸前。



6、一丛青鸦鸦的灌木

宋之徽顿时浑身僵硬,全身发紧,更加令他宛如雷击的是——顾妩两只柔滑的小手,抓起放在自己腰间的他的手,沿着自己的腹胸而上,覆上她自己的胸前。

绢丝里衣薄且透,宋之徽只觉得自己掌心之下,她的丰盈,触手暖暖的,软绵绵,那两处肌肤实在光滑,他的双手握紧,才不至于滑开。

顾妩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引导他在自己胸前有节奏地揉搓,一下一下,不曾停止,腰肢款摆,也不管宋之徽会多么煎熬,直往他的腰间蹭了蹭,跨坐到他的腰上,反客为主,唇轻轻刷过他的唇瓣,而后抵死吮吸,舌尖俏皮地探入他的嘴,寻着他的舌尖纠缠。

宋之徽被她吻得晕晕乎乎,如堕云里雾里,她的舌尖,像是作恶一般乱窜,在他的口中轻撩,撩起他翻江倒海的□。

听着她娇娇的嘤咛声,宋之徽不禁闷哼出声。

她挺起胸,就有了妖娆的姿态,用力把她胸前的两团软雪,整个地挤入他的手心,唇瓣刷过他的脸,停在他的右侧耳畔,声音低低的,游丝一般,甜甜的,带着诱惑,柔柔的,似乎要把他的心融化掉:“宋之徽,我好不好?”

她从来只叫他的名字,“宋之徽”,“宋之徽”,叫得亲密而疏离,这样主动求欢,脸上却带着乖戾之气,轻轻地微哼着,埋怨了一句:“这里闷,我都要喘不过气来……”

宋之徽抱紧她,任由顾妩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她勒得紧紧地,直让宋之徽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的双腿紧紧缠在他的腰上,就这样一路吻着朝着外间走去。

她有怪癖,白日里除了仆妇打扫,不愿意任何一个人进她的卧房,在卧房外面,又隔出一个小间,放了一张绣榻,让她日常起坐。

宋之徽抱着她坐在绣榻上,正对着洞开的窗户,隔着窗前一丛青鸦鸦的灌木,是整整一个花圃的玫红色蔷薇花,一朵一朵,像碗口一番大小,静静吐露着甜香。

宋之徽觉得她的脸,比蔷薇花更加明艳。

顾妩的呢喃,低低的:“说,我好不好……今天,你睡了我吧?”唇慢慢地移到他的耳边,含住他的一只耳垂,“今天,我一定好好服侍你,不会让你失望的……”

宋之徽心中怦然一击,那一些旖旎遐思散去,浑身像是被冰水浇过一样冰冷,如堕数九寒天。

宋之徽冷了脸,在心中冷笑。

她服侍他,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好笑的事情吗?

她主动献身过来,是想报答自己今天在筱府主动替她出头吗,还是因为自己知进退、懂眼色,所以来报酬一点甜头,来全自己金屋藏娇的义务?

他对她用了万分的心,有一万个理由想要她,有一万个瞬间恨不得就覆身上去,但是绝不是为了这一天,心里话有千言万语,又唯恐说出口,不免带上心中的愤懑,徒徒让她伤心,白费了自己这么久的隐忍。

宋之徽把缠在自己身上的她,往身侧用力一推,就从绣榻上站起,听见“砰”的一声,却是顾妩的脑袋,被推得撞上绣榻的栏杆。

宋之徽本想头也不回地就走,心里却一阵心疼,几乎就要放弃自己的尊严,又重新把她搂回怀中柔声安慰,腰上却挨了顾妩重重的一记踢。

顾妩一只手揉着后脑勺,气呼呼地伸脚,用力地,又在他的腰上恨恨地踹了一下,她脚上的缎鞋,本就松松地趿着,被他的腰一勾就落到地面,滑出几步远。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终究拾起缎鞋转身看她。

他对她的痴恋,就像千张网一样,柔情本就深种,难道又能轻易忍住?

宋之徽看着坐在绣榻上气呼呼的顾妩,她的神态娇且媚,又是他所认识那个嚣张跋扈的顾妩。

他略坐在绣榻的边沿,握着她的脚踝,替她重又穿上缎鞋,绷着脸瞪她,彼此双目交接了一会儿,齐齐抑制不住,面面相觑地笑起来,突然和好了。

※※※※※※※※※※※

宋之徽心疼顾妩长日不出门,每一日都病恹恹的无神,私心地在欧阳写面前提了一提:“她最近都不快活得很!”

“你家的那一位,要是哪一天觉得快活了,你还不去烧香!除非天上下金子,她才新奇,却也说不定还怪它砸了自己的脑袋!”欧阳写苦着脸,不以为然,“宋大人,我说你这样位高权重又有什么用!男人至高无上的享受,你偏偏都不喜欢,须知人生三大乐事——喝酒,抱妾,打娘子!我看宋大人,你是样样都享受不上了!你将来与她成亲,一准就是个惧内的,我呸!”

宋之徽正想板起脸骂他,一颗心却莫名异常柔软,胸中有暖流肆意。

欧阳写虽然从不掩饰自己对顾妩的不待见,到底替宋之徽谋划出来:“现在虽然还是夏天,不过今年天气凉得早,不如去狩猎吧!”

选了一个阴凉的日子,宗室成员与文武百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秋岚山庄而去。

秋岚山庄是皇家在京都的凉宫,是皇室夏日避暑修养之地,坐落在京都郊区的半山,外围重峦叠嶂,树木葱茏,又因为山岭矮矮起伏,非常适合狩猎。

到达秋岚山庄的时候,已经是夜凉如水,宋之徽推开门,发现房间极其空旷,家俱朴素简单,窗户洞开,清风来去,带来林间松涛回响。

顾妩正双腿盘坐在床上,膝上的白玉盘子里放着鲜果,床上挂着苍青色的纱帐,帐面用玫红色丝线绣着芙蓉花,同色的璎珞低低垂下,顾妩扯了璎珞末尾的一个穗子,侧着脑袋,正漫不经心地用唇含住,咀嚼了又咀嚼,果真人比花娇,直让宋之徽看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

宋之徽脸上却丝毫不露,不动声色,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点了点她的脑袋:“呆子,在想什么哪?”

“嗯……”她静静回过神来,嫣然一笑,灿若春花,“宋之徽,你说这个时节,能够打到狐狸吗?我要红狐狸,天冷的时候做件围脖穿!”

天知道,她有多少红狐狸围脖,扔在那里不见天日。

偏偏这个暴殄天物的人还不开心,看着宋之徽满是嫌弃:“可惜,宋之徽你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我是指望不上你了!我将来生了儿子,一定偏不让读书,偏只许他习武!”语气嘟嘟囔囔,娇嗔声声,模样却是异常的俏丽。

“呆子,你要和谁生儿子?”宋之徽低低俯身,凑到她的脸前,看她因为自知失语,而一张脸慢慢地飞上红霞。

他只觉得她秀色可餐,眸光流转间,丽光慑人,声音里不由地带上了一点点期盼的心情,隐隐却有低到尘埃里的乞求:“亲我一下——”

宋之徽只觉得她柔软的唇瓣逼近,听话地覆在自己的唇上,她刚刚吃了鲜果,唇齿间还有桃片的清甜,缱绻了一阵,他才离魂落魄地起身,收拾了床铺:“舟车劳顿了半天,你一准累了,睡吧!”

他看着顾妩躺下,拉过薄薄的绢丝软被盖在她的胸前,又轻手轻脚放下纱帐,吹熄了烛光摇曳的灯盏,一个人静坐在床边,慢慢的,她的呼吸平缓起来,似乎已经睡着。

宋之徽轻轻走到窗户边,这一座房子坐落在半山,起势极其高,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天色黯淡,一轮明月半残,星辰闪闪烁烁,半明半暗,远山峻岭隐约只有一个空影,窗户前一丛高树,迎着夏风轻轻地晃动,树影婆娑间,鸟雀虫豸低低鸣叫。

才睡下去的顾妩,却突然低低呻吟,宋之徽匆忙间急切回身,叠声温柔:“妩妩,你怎么啦?”

她睡得迷迷糊糊中,只知道娇娇地埋怨:“头痛……”

宋之徽的手指落在她的额角,轻轻地在上面安抚,这个举动,他做了百千遍,手法娴熟至极,一边按摩,一边语调柔柔询问:“妩妩,还有哪里痛……”

顾妩翻身抓紧被角,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吐出一句:“……心也痛……”

宋之徽心中激荡,凛凛一冷,手忙脚乱地站起,不小心拂落床头的玉器,玉器不知道砸在哪里,发出碎裂开的“悾悾”声。

宋之徽知道,这是顾妩最近非常喜欢的翡翠手玩,翡翠清透,灯笼造型逼真,也不去管它,径自在黑暗中,又回到窗户前。

几多悲哀,转身望星?

他觉得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么痛彻心扉的时刻。

红日东升,燕雀在乌鸦鸦的檐角呢喃个不停,宋之徽住的这一座房屋的正厅,坐满了来请安问好的文武百官,众人正在小心翼翼奉承着坐在首座的宋之徽,突然听见门后传来的脚步声,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脚步声听不分明,但是步伐迅疾。

一只雪白的玉手揭起一角门帘,露出半边芙蓉脸,却是顾妩。

她散着发,半边青丝垂在肩上,穿着一件空空的紫色家常缎袍,所幸衣扣严谨,声音又急又恼:“宋之徽,你这个杀千刀的,竟然砸了我心爱的翡翠灯笼,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她抬起头的瞬间,突然对上满座文武百官齐齐看过来的诧异目光,不禁楞在那里。



7、只唯恐身在梦里

顾妩抬起头的瞬间,突然对上满座文武百官齐齐看过来的诧异目光,不禁楞在那里。

从深夜到清晨,宋之徽满心都是惆怅,只到这一刻,听她的语气嚣张,气呼呼地想把自己天诛地灭,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他只觉得额角一阵“突突”直跳,脸上却丝毫不露,转头去看顾妩媚,却发现她散着发,一束青丝垂在肩头,脸上脂粉不施,晨起娇慵的美态,更是往日难见。

宋之徽看着文武众臣看她的目光,他们又哪里敢起遐思,不过只是诧异她的乖戾跋扈罢了。

宋之徽的心中却顿生不悦,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统统挖去,语调清冷,难掩微怒:“回房去……”余光一瞥,却见到应了一声就后退的顾妩,她的脚下只着薄薄的布袜,就这样赤脚踩在平滑的石板地上,现在本是夏日,也不会凉到他心尖尖上的人。

他打量了一下已经纷纷低头避嫌,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群臣,踌躇了一瞬,终究悄无声息地起身,退回内室,追上还在廊上散漫的顾妩,降低了音调:“怎么不穿鞋就乱跑?一会儿,记得喝了粥再逛!”

宋之徽殷勤叮嘱一番,才念念不舍,若无其事地回到群臣面前议事。

※※※※※※※※※※※

相爷大人欧阳写,一边懒洋洋地走在前边,一边骂跟在自己身后的司马战:“战,战,战……你还战个屁!你如今又没有娶亲,大人们谁想把女儿嫁给你,你就大大方方地叫他们把千金送过来。还嫌多呀?动不动就脸红,你就改名叫司马腼腆吧!”

司马战跟在欧阳写身后,任由欧阳写脏话连篇乱骂,也不开口,他本不是世家公子出身,一介平民,由宋之徽一手提拔起来,忠心耿耿之外,不免就有一些谨慎。

欧阳写和司马战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片高树青碧碧的浓荫,眼前是一幅从山顶而下的瀑布,飞瀑流珠,水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瀑布底下却是一涧清潭,潭水深,且又开阔,尽头处建着一个方亭,除了有一条砂石小径通往外面,亭子两面环水,另有一面,却是一大片雪白的秋海棠。

花开十里,茫茫白光似氤氲成一片雪雾,宋之徽背对着他们,面对着雪雾,静静而立,背影平白染上些微的萧瑟寂寥。

宋之徽听见动静回身,坐在亭中的木椅上,闲闲对着司马战:“如何?”

司马战突然站得笔笔直直,毕恭毕敬:“北边有些动静,最近时不时派人联系江南的各大世家。也有往博陵顾家,还在路上,就统统被手下的人马抓住!还请大人示下!”

“尽数诛之,难道还留着他们不成?司马,你问得好蠢问题!”宋之徽直视他,似是一笑,却分明更增了阴冷。

宋之徽又哪里曾犹豫不决过,杀伐决断也好,杀人如麻也罢,他素来不惧怕沾上人命。

宋之徽似笑非笑,语气里有嘲讽之色:“北方的那一群老头子,总想着清君侧,也不看自己几斤几两。他们活得不耐烦,且由他们,先纵着他们,总能找着时机收拾,却不许他们沾上顾家半分!司马,不要让顾家沾上这一些是是非非,就算你大功一件!我不能让她担惊受怕!”

那个她,除了顾妩,又会是谁?

宋之徽把顾家全数赶出京都,回到博陵故乡,于他,是轻易至极的一件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宋之徽无情,却又未必不是为了顾家好。

他却也有私心,这样才能够独霸她,不会让他们分去她一丁点的注意。

司马战拘谨地应了一句,小心看了看宋之徽的脸色,斟酌着开口:“另外,顾伞已经启程进京!”
顾伞是顾妩的三哥,在文辞上从来略有薄名,此番进京必定是为了秋闱。

宋之徽突然又笑,怅然喟叹一句:“不知不觉,原来又是一年秋闱,且随他!”

站在他身侧的欧阳写插嘴:“顾长,顾双,顾伞,顾妩,顾家的名字取得随意,倒也有趣……”偷看了一下宋之徽,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不豫,“最好听,却是顾姒(si)……”

顾妩的双亲都已经辞世,她的四姐顾姒又在一年前离世,博陵顾家除了排行第五的顾妩和嫁入筱家的长女顾双,只有长子顾长和排行第三的儿子顾伞主持家事。

宋之徽晃了晃神,却没有接话。

长椅上放着尖锐的手工刻具,另有一块半掌大小的木块,隐约已经可以看出小小的灯笼模样。

欧阳写跳脚咋舌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宋之徽:“宋大人,我还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悠闲了?坐在这里做起木工活来!”

宋之徽的脸上,意外地流露出柔情婉转,隐隐带一点不好意思:“昨夜,我不小心打碎了她的一件翡翠古玩,想刻一个小玩意给她负荆请罪!早上你也听见了,要把我千刀万剐,天诛地灭?”

谁说他的语气是抱怨,却分明是乐在其中的纵容!

“就你家的那位,性喜奢华,哪里是明白“物微情厚”的道理的?就你刻的木头灯笼,我打包票,你今天给她,明天,就不知道被她扔到哪个角落!”欧阳写无语看他,“算了,我替你出个主意。长公主新得了一件晶光璀璨的紫色甲衣,你家的那位穿来一定好看!长公主正找不到路子孝敬你,我去吹吹口风!”

宋之徽心中一动,他对身外不物从来并不热衷,为了取悦于顾妩,搜刮起来却也不留余地。

欧阳写察言观色久了,看他眉角轻挑,已经知道他的心意,嘴里虽不忘记唠叨:“反正我就是那为虎作伥的“伥”,只需宋大人记得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回头却看见顾妩坐着软轿而来。

不过几步路程,她也不愿意多走几步,到底是娇生惯养惯了。

欧阳写很有眼色地扯着司马战退后:“司马腼腆,咱们从花林穿过去吧,省得多看了她一眼,宋大人要挖我们眼珠子,没有看到他早晨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冒火吗?”

两人果然避到花林底下的小径离开。

宋之徽纵容地看着顾妩,她走下轿,就站在亭角边,探出头去瞄了瞄飞瀑如珠,回首冲着他娇俏一笑:“宋之徽,外面好像在下雨一样,这个亭子里真凉快!”

飞瀑飞溅来的水滴,细小得好像雨丝一样,打在她的头顶,她的鬓发不由地就有一点湿茸茸,泛着晶莹的微光,盈洁的脸上肌肤,似是被雾打湿一般。

宋之徽走到她身后,一手揽在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上,伸出另一只覆在她的额头,遮挡住飞来的雨丝:“湿了发,仔细今天又头疼!”就这样相拥了片刻,柔声劝慰,语气颇有一点无可奈何,“水至清则无鱼,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宋之徽不由分说地环着她,半拖半搂着她一起坐回木制长椅上,低低俯身,把她压倒在长椅上,就吻上她红嘟嘟的唇。

他向来节制,波澜不惊的时候多,偏偏遇见她,就不能够自控,也不管亭子不远处、站伺在那里的内监宫女假装着视若无睹,却不免目光闪烁。

顾妩又羞又恼,通红着脸推开:“没脸没皮,看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却分明娇嗔的语气。

“你打呀,你打……”宋之徽捞起她的左手,在他自己的脸上不轻不重地刮打了一下,右脸在她的手心研磨,用唇轻轻去刷她青葱般的指尖,于是就有了风月无边缠绵的意味。

说话间,宋之徽到底依言搂起她,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抬头就搁在她的肩膀,在她的耳畔暧昧地低语:“我有脸有皮了,你赏我什么?”

这样的试探,他玩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永不疲倦!

他要的是什么?柔情曼妙的吻,情动热烈的相拥,还是一夜抵死缠绵?明明知道她没心没肺惯了,却固执地苛求得到她一番真心的眷顾,自信精诚所至,等到水滴石穿也不在乎!

顾妩伏在他的怀中,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语气娇娇柔柔:“大约换了床榻,昨夜没有睡好,你陪我去睡午觉呀!”一边侧头看他,一边却揪出他领口处的一缕细线,噙在嘴里嚼呀嚼,直让宋之徽看得火起。

她时不时的,在不经意的时候,有极其诱惑的动作。

宋之徽佯怒瞪她:“你是小狗呀,一天到晚要啃东西!”看了看不远处亭子外边,时不时游散过来的宫女内监们的眼神,抱着顾妩,也从海棠花树下穿过,径自回到房中。

洞开的窗户间袭来夏日午后的暖风,风中,时有繁花的甜香馥郁,时有树叶草枝被烤干特有的气味,轻纱薄帐上的芙蓉花,映着枕上的顾妩,果然是人面芙蓉相映红,迷了宋之徽的眼。

她一躺下去,就有一点半醒半睡,睡眼惺忪迷蒙,床边的茶几上放着一盘鲜果,宋之徽捡了她最喜欢的桃片,噙在嘴里,翻身上床覆在她的身上,俯身喂她,熟透的桃片入口即化,绵软甘甜,她的唇齿顿时溢满芳香。

宋之徽拥紧她,拉过绢丝薄被盖上,半是喜悦,半是惆怅,多多少少是满足,却又不甘愿就此而已,半眠半醒间,只唯恐身在梦里,一觉醒来,她却已经消失。



8、可恶她柔弱娇恼

不知道欧阳写漏了什么口风,长公主府连夜就送来了紫色甲衣,这样快速周到,可见心意殷勤。

宋之徽暗想,欧阳写算是大功一件,过几天一定找个缘由,重重地赏赐他。

放在檀香匣子里的甲衣,平常的紫色,易显得黯沉,只是这一件不知道用了什么料子做成,一从匣子中抖露出来,就熠熠生辉,晶光慑人,偏偏质料却异常柔软,哪里是真正能用来征战沙场的甲衣,不过是改了款式的骑马服而已,奢侈倒是奢侈。

檀香匣上放着他为了给顾妩陪罪,而刻出来的一个小小木头灯笼。

宋之徽正在踌躇间,突然听见顾妩的嘤咛声,却是她就要醒转,匆忙间,他有点手忙脚乱地收起小灯笼,随意塞进书桌底下的抽屉中。

宋之徽又什么时候,亲自动手做过琐碎的木工活,拿惯毛笔的手,从来只会落在攸关江山大事的卷宗上。

他笨拙地学做着木工的时刻,心中却是怎样的柔软?

已经用了千万的心思,却偏偏患得患失地不敢拿出手,只唯恐被她嫌弃,自己满腔的热血,被她浇得冰凉。

胸中那火热火热的心,从此被她的冷淡,放逐到更加苍凉的境地。

宋之徽不动声色地回到床边,俯身与她头并头,并躺在枕上,耳畔丝绵的软枕,极其柔滑,他用脸轻轻去蹭顾妩的后脑勺,顺势就用唇去吮她的耳垂,缱绻了一阵,才声音低低的唤醒她:“妩妩,该起床了,天亮了!”

宋之徽知道,身畔的这个茫茫然将要醒来的人,就是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人,可是此后,也将就只有她!

顾妩换了衣,仰起的小脸上带点傲气,甲衣的紫色极其打眼,越发显得她雪肤莹亮,衣服又极其修身,把她的蜂腰束得愈发盈盈不堪一握的细,嚣张骄矜之外,却是宋之徽不曾见过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顾妩的神色间,颇有一点心满意足的欢喜,他为她的喜笑颜开,多少有一点开怀,只是,如欧阳写所说的——顾妩又哪里是知道“物微情厚”的道理的,果然如此!

只是宋之徽的心里,有隐隐的自恃和卑微的期待,期待对她来说,自己多多少少是与众不同的,然而却又担心,终究这一切,也不过只是自己让人发笑的一厢情愿!

秋岚山庄的山脚,灌木丛生,丘陵低低地起伏,茅草丛密,天气凉爽,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山脚的一片空旷之地上,绿茵如盖,顾妩骑在一匹白色名驹上,高大的骏马通体雪色,越发衬得马背上,紫衣绚丽的她,眉目如画,艳光照人。

博陵本属江南之地,顾妩本生得秀气,并不曾骑过马,又不是甘愿服输的性子,勉勉强强强撑出空架子,外强中干地扶在宋之徽的肩膀,身上却是全套武装,背上斜斜地挎着弓和箭,让宋之徽啼笑皆非。

马慢行了几步,顾妩又惊,且惧,却笑得眉眼弯弯,时不时的就花枝乱颤,低声尖叫。

宋之徽亦步亦趋地在她的马边跟紧,只唯恐一个不小心,摔了自己心尖的人,战战兢兢之余,却觉得是平生难得的意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叠声的招呼声“摄政大人,宋大人”。

宋之徽应声,微微回首,百步之外,站着傅以兰父女一群人。

傅作荣将军身边,密密麻麻地簇拥着他的子侄门生。

傅家历来是将门,傅作荣战功赫赫,手下陈兵数十万,子侄向来征战沙场,亲手提拔上来的下僚门生不计其数,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傅将军!”宋之徽应了一句,含笑示意。

他这样一转头,骑在马上的顾妩一惊,不由地七倒八歪,坐不安稳,情急之中,她只来得及扯住宋之徽的头发,手上拽得紧紧的,直让宋之徽头皮发麻,眉头紧锁,痛得呲牙。

傅作荣一行人,看着眼前的景象,比九五之尊还要九五之尊的宋之徽,素来从容沉稳,淡漠疏离,又有谁见过他这样手忙脚乱,状似惨不忍睹,虽然从来听说摄政大人宠爱顾家千金,却不知道他竟然宠成这样。

傅以兰一眼就看见了这一件紫色甲衣,她本也暗自托人寻求了许久,却被长公主抢先一步得手,长公主是先帝之姊,陛下之姑,地位尊贵,傅以兰托人去长公主府求了很久,也说动不了长公主忍痛割爱。

她得不到的心爱之物,却穿在顾妩身上,可见是宋之徽的功劳,傅以兰既艳羡顾妩身穿紫色甲衣的明媚照人,又嫉妒陪伴在顾妩身边的的宋之徽眼光温柔宠溺,争强好胜的心,再次生起。

傅以兰仗着从来娇惯自己的父亲,和宠爱的自己的兄长们都在身后,不想压下这一口气。

她仗马跑了几步,姿态又从容,又潇洒,一派将门之女的英姿飒爽,对比顾妩,自然是高下立现,她不远不近地距着顾妩和宋之徽,开口语带嘲讽:“骑着千里马,穿着紫色甲衣,也瞧瞧自己配不配,也不怕糟蹋了好东西!不愧是江南来的娇滴滴的弱质千金,马都骑不好了,还想着去狩猎!只怕连弓箭都没有见识过吧?”

宋之徽看在傅作荣的情面,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了傅以兰,心中顿时生起怒气,脸上却不动声色。

顾妩笑得娇媚,声音甜甜的,略倾了倾身,半个身子几近都靠着宋之徽,姿态极其暧昧亲密:“口头攻击最是无聊!”

“我会不会射箭,看我能不能射死你,就知道了!”最爱口头攻击的顾妩,侧头娇俏一笑,探手接下背囊上的一把木弓,又取过一支箭,弓并不大,她轻易就可以拉开,弦一松,箭离弦而出,就朝着傅以兰而去。

顾妩不会骑马,却极其会射箭。

初时,她对宋之徽深恶厌绝,又因为整日整日地被拘束在摄政府,不能够出门,于是天天呆在园子里,对着宋之徽的画像能练上一天的箭,权作消遣和发泄心中熊熊怒火。

她虽然性格疲惫懒散,却天资聪颖,不知不觉中,竟然练出好眼力来。

离弦之箭笔直迅疾,正好射中傅以兰戴在发上的绒花,箭尾“唰唰”地滑过她的发间,顿时沁出一抹薄薄血痕,傅以兰还迷迷糊糊回不过神来,正在惊诧之间,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就瘫倒到马下。

偏偏始作俑者脸带嘲讽,:“这样就吓到了将门虎女?似乎不止一次跟你说过,离我远一点!下一次,你再敢晃晃悠悠地来惹我,我就给你来个一箭封喉!”

傅以兰被箭擦破了皮,发间的血痕渐渐沁下来,半个额角殷红,她的父亲傅作荣和一群姑表兄长惊呼了一声,就齐齐跃身下马拥挤过来,簇拥着她。

宋之徽从来知道顾妩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她怕是也敢一箭毙命的,此刻,知道傅以兰只受了皮肉之伤,知道顾妩只是恶作剧一场,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

傅作荣一群人的脸色实在难看,受伤的是傅以兰唯一的掌上明珠,场面这样僵持,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宋之徽叠声吩咐“快点传唤御医”,又转向顾妩,心想,比口头攻击更无聊的是无所谓的威胁,偏偏那个呆子坐在马上还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她,语调冷冷的:“下马,过来给傅小姐请罪,一天到晚心血来潮,耍小孩子脾气!回去给我闭门思过,看我怎么惩罚你!”

宋之徽不过是以退为进,他先发作起来,说是两个小姑娘斗气,傅作荣要给他面子,到底不好步步紧逼。

关起门来,谁又知道他怎么惩罚她,她一笑靥如花,他立刻就会心花怒放,她一柔声撒娇,他立刻就甜滋滋地找不到东南西北,哪里还想得起她闯了弥天大祸。

顾妩冷冷旁观,宋之徽的脸色阴沉得难看,他是在关心傅以兰吗?真殷勤,他是关心,在京都中,除了傅以兰还有谁更匹配他,只怕等着做傅将军的乘龙快婿,好稳稳当当地把持着这个江山。

这一个念头,让顾妩的心中酸溜溜的。

这是怎么啦,自己不过只是宋之徽的金屋藏娇,只等着他厌倦了玩弄自己,再把自己一脚踢开,管他做了谁的乘龙快婿,管他与谁珠联璧合、举案齐眉。

难道自己,还幻想与他天长地久不成?

“惩罚?宋之徽,你又不是没少惩罚过我!大不了,又被你关在房中不见天日!”顾妩扬起马鞭,重重地抽了一下雪驹,声音冷冷的,“我们小门小户女,就是这样小孩子的!你去高门大户,找志当存高远的贵胄千金吧!”

宋之徽听见顾妩吆喝了一声,她的马本就是名驹,一跑动起来,就迅疾如驰,她初学骑马,在马背上七倒八歪地颠颠撞撞,直让他看得心惊肉跳。

白马上紫衣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青翠的浓荫下。

宋之徽心中惶恐,只担心顾妩不小心摔下马,再没有心思去管傅以兰的伤势。

惹怒了傅作荣,决裂了就决裂了吧!

他的一颗心,只在胸口起伏晃荡,再不能够冷静,对着侍卫疾令:“叫司马将军带一队人马去追!马上!”

迅疾的清风,在耳边“呼呼”地响。

顾妩勉勉强强驾驭住马,跑不过百步远,已经前仆后倒了好几次,时不时地就要颠下马,她的性格却倔强,俯低身,死死地贴在马上跟紧。

幸运的是这一匹白马性子极其温驯,照着来时的路程,穿过林间小径,径直朝着京都内城而去。

顾妩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觉得腰酸背痛,臀部卡在马鞍上,也火辣辣地生疼,抬头看见城门就在眼前,她下了马,扔了缰绳,也不管白驹没头没脑地跑向何方。

宋之徽又急,又怒,咬牙切齿冷笑——一言不合,她竟然就扔下自己,一点也不顾忌自己会担心受怕,更可恶的是,明明不会骑马也敢逞英雄。

等一会儿抓住她,一定要重重惩罚她,把她压在怀中,狠狠吻肿她的唇。



9、美人在侧花满堂

京都城门前,人声鼎沸,车如流水马如龙,摊贩的叫唤声熙熙攘攘。

顾妩只觉得双腿,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忍着痛,一低一高地瘸着脚走了几步,想去雇一辆马车回家,不禁怔在那里。

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住在宋府,在潜意识里,似乎那就是自己了家了,可是今天,她既然与宋之徽负气出来,难道还腆着脸,独自一人、可怜兮兮地回到宋府去,那岂非很是丢脸,又该以何面目,面对宋之徽的嘲讽眼神?

然而,至亲兄长,远在千里之外的博陵,天下之大,她竟然无处可去?

顾妩站在路口,抬头去看苍青色的天空,正心神惆怅之际,突然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茫茫然失神无措地回头。

一辆四轮大马车在距她不过十步远的地方,已经静静停下。马车旁,站侍着一位垂首侍立的青衣小婢,顾妩只觉得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待视角静静扫过了,顾妩突然悲喜交加地扑过去:“哥哥,三哥!”

那个站在马车旁,笑脸盈盈的美男子,不正是她的三哥顾伞吗?

他远比一年前的时候,成熟了一些,神色间增加了沉稳,显得愈发英气逼人,头上戴一顶朴素的鸦青色士子帽,帽心簪了一粒珍珠,珍珠的光晕映在他冠玉般的脸上。

她的三哥,脱去从前的倜傥风流,却平白增加了书卷气,身上一件鸦青色的外袍灌了风,空空的,他清减了,隐隐有仙风道骨的韵味。

顾伞冲着她暖暖一笑:“小……小五,你怎么在这里?”他一笑,脸畔两侧就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那一些温煦的柔情藏匿其中,他本生得唇红齿白好看,笑起来越发风姿如画。

顾家两个儿子里,顾妩的大哥顾长,是长兄嫡子,早早继承家业、当家作主,个性最是老成持重。

顾家还没有落败之前,顾妩的三哥顾伞最风流,有着京都世家子弟身上的一切毛病,纵情放荡,喜好冶游,个性却最温顺最和气,最会怜惜姊妹。

顾妩未语先泪,扑在他的怀中,声音稍有哽咽:“三哥,你怎么突然进京?”

她的心中惴惴不安,宋之徽似乎不喜欢顾家,虽然若不是有他,那时,顾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想起那个人,就觉得恨恨的,却似乎又有一点让人心定的安全。

顾伞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的发被风吹得乱糟糟、毛茸茸的,“为了秋闱才进京!小五,你过得好不好?那个人对你还……”

他推着她转了一个圈,眼中有惊艳之色:“哪里找来的这衣服,竟然这般好看,紫得像是能生出光来?”突然苦笑着喟叹了一句,“也对,天底下只有一个宋之徽,京都也不过只一个摄政府!”

世家子弟自有自己的门路,一般不需要经由科举出仕,只是从来有重儒学,重诗文的传统。

若能在秋闱上,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荣登三甲,是世家子弟一生的梦寐以求的荣耀而已。

顾伞虽然放荡不羁,但是博陵顾家,从来是以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祖上曾经出过无数文坛巨匠、经纬鸿儒,顾伞从小至今也是饱读诗书,自负自己的文辞谋略的。

※※※※※※※※※※※

秋岚山庄本在京都的郊区,司马战已经派人追往能够进出的几条路。

宋之徽坐着马车,朝京都内城回去,本就心急如焚,还在半路,就看见顾妩原先骑着的白马回转旧路,许是名驹识途。

只是马上,又哪里可以看到顾妩的身影?

难道她已经逞能逞出祸来,从马背摔倒在哪个路边,神志不清了?

她本就是个呆子,宋之徽自觉,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蠢的女人,忧思之间,肺腑一阵火烧火燎之际,却看见司马战策马奔来。

司马战策马到宋之徽的跟前,压低了声调:“属下还没有追到顾小姐!只是途中遇见一直监视顾三公子的人马来报——顾三公子已经进京,又在城门口载了一位姑娘上车,听他形容身材服色,只怕正是顾小姐!”

宋之徽松了一口气:“去博陵顾家在京都的老宅!”

博陵顾家在京都的老宅,正在文渊西街,庭院花了数世经营,曾是京都最华丽的官邸之一,后来顾家举家迁回故乡之际,由顾长做主,卖给了京都的一户官宦之家,只剩下分割出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权当子孙进京的落脚之地。

曾经繁花锦绣,过客匆忙的文渊西街,此刻寥落无人。

天空阴沉沉的,马车在小巷青苍色的石板路上穿行,拐角处有一座石墙,白灰斑驳零落。

小巷两旁旧年栽种的木槿,满树花枝,依然吐露着芬芳,隐隐地氤氲进行人的鼻间,馥郁清香缠绕。

“木槿花,朝在夕不存”,木槿荣凋在晨昏,世家起落又岂非如此?

宋之徽突然不想继续对着顾妩步步紧逼,罢了,只要她安全无虞,她想放肆,就许她放肆吧!

顾家祖宅如今还剩下的一个小小院落内,院子的石板地上,灰尘积得比鞋帮子还厚,雪白石板就有一点灰蒙蒙的,萧瑟了参天古树,零落了一角芭蕉,开谢了半圃蔷薇。

顾妩站在窗户边,透过半角窗棂,看着蜻蜓在园子里的灌木丛上低低地盘旋飞转,扯着顾伞的一只衣袖,声音急切:“哥哥嫂子好不好?”

顾伞一边抚去她身上沾着的烟尘,一边回答:“家里人都好,你侄儿、侄女都甚是淘气!”

顾妩不由地又泪,又笑:“三哥,三哥,你如今有没有心上人!”她的三哥最是风流,总不会忘记左拥右抱吧?

顾伞啼笑皆非:“你三哥我,改了脾性,如今一门心思向学,别说心上人了,一看见美人就赶紧往房里躲!”

顾妩死去的父亲是个探花,念念不忘顾家已经几辈没有出过状元,偏偏她的长兄顾长早早地世袭了博陵州牧,没有参加科举。

顾妩不禁想起小的时候,她的三哥顾伞曾意气风发“将来我一定要蟾宫折桂,名扬天下”。

他是博陵顾家的子孙,于是再不可能在京都大展宏图,在仕途上再无出头之地的一天,这一次挣扎着进京参加秋闱,也不过是一全他自己毕生的向往,圆他对荣耀的梦想。

两人正在闲话家常,院子里突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起来,这里偏僻了,除了留守在祖宅的几个旧仆,也不可能有访客。

顾伞把窗户全数推开,一眼就看见园子中站着两排的侍卫,一辆青帷大车疾驰进来。

顾妩吓了一跳,认得这是宋之徽的马车,他这么快就追过来了,自己得罪了傅以兰,还不知道他气成什么模样,会怎么惩罚自己。

难得三哥已经进京,宋之徽一生气,说不准又要赶走他。

她再顾不得三哥顾伞,撒腿就往门外奔去,石径上颇少人过往,此刻已经起满青苔,印下她深深浅浅的足痕,惊起半边灰尘,气喘吁吁地跑到青帷大车旁。

宋之徽出了车帘,正打算迈步下来,把让他又爱又恨的姑娘抓回家去,一抬头,却发现顾妩紫衣的身影。

她匆匆忙忙跑得急,一到马车旁,就紧紧地抱在他的腿上。

他还没有下车,站得高,她却屈身在那里,只用小鹿一样无辜惹人爱怜的目光瞅他。

宋之徽不禁愣在那里,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吞吞吐吐地忍住,留神上下打量了她,知道她不过腿间受了一点皮肉之苦,并不曾坠马,心中暗暗放心。

顾妩状似极其可怜,一边吸着鼻子,眼眶中似是蓄满泪水,盈盈的,就要落下:“大人,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自以为是了!我们回家去吧!”

宋之徽一眼看穿她在做戏,她低声下气求饶,只怕他迁怒于她的三哥,有时,她的确很是诡计多端,只是自己,在她心中,就是这样不体贴、不堪吗?

他明知如此,脸上却缓缓一笑,似是疑问:“我们?”

“嗯,我和你,我们回家去吧!”顾妩还不曾察觉,她在不经意间,用了极其取悦他的词语,抓在宋之徽的手上,借力手脚并用地上了车。

她刚刚得罪了他,不敢随意开口,也不敢轻举妄动,偷偷地坐了车厢的一角,时不时地用余光瞄他。

她向来嚣张跋扈惯了,几时学过这样小媳妇一般察言观色。

宋之徽在心中暗叹,天底下的妇人多是向着娘家,他的呆子只怕也不会例外,也罢,她想向着谁,就向着谁,只如她随心所欲,斜斜地扫了战战兢兢的她一眼,开口却是无可奈何:“你倒是也知道向着娘家!”

“我未曾出嫁,没有夫家,又哪里来的娘家!”顾妩漫不经心地回答,却让他呕出一口血来。

许是不经思索,只是顾妩时不时有惊天之语,却一语中的,直在他的心头,剜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宋之徽刚心觉暖呼呼的甜蜜,不过眨眼间,又被她的冷言冷语沁得冰凉,冷了脸,再不去看她。

顾妩偷偷地蹭到他的身边,去抓他的衣角,被他心怀不满地轻轻一拂,又在车厢中颠了一下,被马鞍卡破的腿根一阵疼,往后踉跄了一下,就磕在车厢上。

宋之徽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心中明了,心想你自作自受,活该你受皮肉之苦,却突然伸出手,也不说话,只是揽着她趴在他自己的膝上,任由她平躺着霸占了整个车厢。

到了宋府,已经时近黄昏,侍女送了热水,又捧上柔软的巾帕,服侍宋之徽洗脸。

顾妩咬着唇,偷偷用余光去瞄宋之徽,他一脸冷漠,看也不看她。

顾妩夺了婢女手中的巾帕,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笨手笨脚的,我来!”拿了巾帕在盛满热水的脸盆里浸了一下,拧至半干微湿,就覆在宋之徽的脸上,漫无章法地用力地擦。

宋之徽只觉得她握着巾帕的手,在他的脸上乱扫,简直都要把他的一对眼珠子抠出来,她重重地抿在他的鼻子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已经被她抹得满脸通红,哪一处都火辣辣地生疼。

她哪里又会服侍人?

虽然笨手笨脚,却几乎是顾妩第一次真正学着取悦他。

只是这样的场景,隐约像宋之徽心中世俗夫妻相处般家常的憧憬。

顾妩看着宋之徽的脸色有一点和缓起来,喜滋滋地跟在身后,就要跟着他进入他的卧房。

他喜素色,喜洁净,喜幽静,卧房就像雪洞一般。

顾妩颦眉,唠叨了一句:“大人,我最不喜欢青色了,还有屋角那个四四方方的书架,笨重的模样也讨人厌!”

她看见宋之徽已经脱下外袍,顺手接过就挂在衣架上,很是有点贤妻良母的温驯模样。

顾妩摘了他衣袍上的一只香包,香包绣得精细,针线细密,只是宋之徽喜简单朴素,从来不用这一些配饰,他这样珍惜带在身上,怕是哪一个姑娘送的吧?

顾妩只觉得心中空荡荡,莫名生起恼怒,也不管自己此刻正低声下气地有求于他,拿了床边的一把剪刀,默不作声,把香包绞得七零八落,往地上一扔。

宋之徽打定了主意再不理她,任她殷勤婉转,也要冷她一晚,刚在心中赞她贤良,隐约有甜蜜滋味,转身突见她又气拔弩张,摔了剪刀就要出门。

他往散满布屑的地面一扫,心中明了,再也按捺不住,堪堪环在她的腰上:“妩妩,你误会我了!”

顾妩冷笑挣扎:“什么香的,臭的,这么珍而藏之!我可是不配误会摄政大人你!”

宋之徽把她束缚在怀中,箍紧她不可动弹:“你也知道欧阳老夫人——就是欧阳写的母亲。她最是周到,殷勤做了两只香包给我和司马,上午托着欧阳写送来,我就顺手系在身上!妩妩,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宋之徽苦笑,心中却隐隐却有喜悦,他的顾妩,未必也就是铁石心肠!

顾妩慢慢松弛下来,“算是我的错,明天我就亲手给你做一个香包陪罪!”她垂眉敛目,靠到他怀中撒娇,“大人,今天我睡在这里好不好?



10、多爱她字字娇嗔

顾妩慢慢松弛下来,“算是我的错,明天我就亲手给你做一个香包陪罪!”她垂眉敛目,靠到他怀中撒娇,“大人,今天我睡在这里好不好?”

宋之徽心中一动,眉角跳动得厉害,他偶尔留宿在顾妩的卧房,也不过相拥而眠。

这算不算她主动进攻过来?

像是燃烧的风暴,要燎尽他的每一个角落,再也不容许他留下一寸逼仄之地。

宋之徽躺在床上,看着青色纱帐轻轻摇曳,他知道她擦破了腿疼得厉害,一揽手就让她趴躺在自己身上。

她柔软的胸部贴在他的胸膛,她的脸就软绵绵地贴在他的脸上,两颗脑袋,像是鸳鸯一样交缠相抵。

“宋之徽,我拿箭射了傅以兰,你还生我的气吗?我以后一定忍着,再不得罪她,给你添麻烦!”

宋之徽只觉得,她在自己耳畔吹气如兰,半边脸都痒痒的酥麻了去,他哪里是气她这样跋扈,只是恼怒她一气之下骑马出走,忧心她逞强出事。

“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威胁,又哪里能够出气?不过是胡闹而已!”宋之徽叹了口气,“如果是我,要么忍着,要么一箭毙命!”

他伸手在她的肩膀摩挲:“敷了药,腿上还疼不疼?以后不许再逞强!”

“嗯,只是一点点疼!”顾妩顿了顿,欲言又止:“我三哥,你会不会赶他走?”

“睡吧,今天奔波了一天,你也不困?秋闱他要参加就参加,且随他!”宋之徽觉得这样的亲密里,似乎就带上了隔膜,温柔地安置她趴着睡下。

宋之徽知道她辗转反侧睁着眼睛失眠,也不去管她,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顾妩低声唤他“宋之徽,宋之徽……”

他只是不理,察觉她柔滑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像是虫蚁爬过一样酥痒难耐。

顾妩用指尖抚了抚他的眉头,又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滑到他抿紧的唇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描摹他的唇线。

有那么一瞬,宋之徽想突然张嘴,含住她的指尖。

此刻,园里寂静,只有清风;天色阴暝,只余蝉嘈;虫鸣声里,宋之徽听见她长长的一声喟叹。

一时,两人心思曲折,百转千回间,终究迷迷糊糊地睡着。

黎明来临,天色转白,宋之徽早起上朝,看了看熟睡中的顾妩,她一掌可以覆住的小脸埋在丝滑枕间,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沉浸在梦中的模样,蹑手蹑脚地出了卧房。

宋之徽一边穿衣,一边吩咐管家:“小姐,不喜欢寝具这么素淡,全部都给换成她喜欢的颜色!”

“是!”

宋之徽系上衣襟的扣子:“瓶瓶罐罐都给我收走!磕磕碰碰的家具都撤出去,省得绊着她的脚!”

“是!”

宋之徽束了腰带:“家具的边边角角都给我包上呢,别磕着小姐的手!”

“是!”

宋之徽穿上鞋:“记得把那笨重的大书架搬出去!”

管家殷勤提醒:“大人,那是你最喜欢的书架!”宋之徽最爱它宽敞,卷宗放得足够多。

宋之徽冷了脸:“我什么时候喜欢过这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管家一脸委屈:“是!”

宋之徽出门时,回首的时候隐约笑了一下,状甚愉快:“小姐的贴身婢女,每人赏一个金锭子!今天开始,命令她们每一个时辰,都要记得提醒一次,小姐做香包,三天内完成了,每人再赏一个金锭子,三天后没有完成,叫她们统统给我卷铺盖走人!”

※※※※※※※※※※※

这一日下朝之后,如云的文武百官退出殿阁,秩序井然。

殿阁高巍,雕梁画栋极其宏伟,穿着紫色朝服的宋之徽点头回应了众臣的辞别,缓缓走出正殿。

欧阳写很有眼色地亦步亦趋跟上,这一位平时总高傲地端起的刻板的脸,病恹恹的,此刻却笑得殷勤又讨好,似乎还有一点愉悦调侃:“宋大人,宋大人……听说昨天,您家的那一位,拿箭射了傅以兰?可真是狠!后来您带着司马战这个腼腆的娃,把她追回来。回家后可怎么整治她了?”偷眼瞄了瞄宋之徽,“宋大人,你眼中都是血丝,眼眶外顶着个黑眼圈,可别是整治了一晚上!”

欧阳写一逗趣,就忘记了避讳、避忌,语中大有暧昧,偏偏宋之徽连谁看了顾妩一眼都会记恨,又哪里容许别人遐想她,抬脚就踹在他腿上,踢得欧阳写跳脚呼呼作痛。

到底是在最亲近的心腹面前,宋之徽冷眼瞪了他片刻,幽幽地无奈地吐出一句:“则写你说?明明都是她的错,我还不曾说她半句,她倒是先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没脸!你娘给做的香包,早被她绞成七零八落扔了!”

欧阳写一边擦着刚刚惊出来的一脸的汗,战战兢兢的,哪里敢多提顾妩一句,只不过顺着宋之徽的口风,说着宋之徽喜欢的话语敷衍:“宋大人,我看您,将来一准就是个夫纲不振的!”

“若我们成亲,我真成了她夫君,夫纲不振,就夫纲不振吧!”宋之徽留神瞥他,皱眉,一脸不待见,“只是则写,我时不时地听你嫌弃她,在你口中顾妩没有一样好的。只是我琢磨了一下,怎么你倒是事事都向着她?该不会你偷偷地恋着她吧?”

欧阳写登时就想着跪倒宋之徽面前一表清白,磕出满脑门子的血来:“我这不是对大人你忠心耿耿吗?大人你所想的,就是我所急的,我就是大人你的狗腿子!”

“谅你也不敢!”宋之徽知道这一位相爷大人性格古怪,与他在文学造诣上的水准大相径庭,轻哼了一声:“不过相爷大人,如此说来,下官我就是狗?”

欧阳写又被惊出一身的汗,自忖马屁拍在马腿上,再不敢嬉皮笑脸,转而言他:“这一阵子,傅作荣的人,时不时地找我们,不是吃酒,就是听曲,摆明了就是游说!上午还曾听得来报,私底下怨您不辨忠奸,偏袒得很!”

这个 “我们”,却是指宋之徽一派更得他亲近的文臣;“不辨忠奸”,却是暗指他偏袒着顾妩。

“我若辩了忠奸,岂非就不是奸臣了?我若不是奸臣,北方的那一群老头子,凭什么叫嚣‘清君侧’!”宋之徽脸色冷淡,面露不豫:“今年秋闱三甲的名额,已经答应给他嫡亲的侄儿,他还有什么不甘满足?”

欧阳写腹诽,偏袒顾妩就偏袒,护短就护短,宋之徽倒是还有理了,脸上却是察言观色:“这一次,却是为了傅以兰,只等你做了他家东床,指望你这个快婿成了龙,他好风风光光地做个国丈公!”

宋之徽不是不知道傅作荣的野心,若不是经由他授意,傅以兰也不敢三番五次进宫,时不时地到清徽殿撒娇撒痴,在自己面前晃来荡去。

宋之徽状若含笑,眸间一片阴沉,语带嘲讽:“可笑自作聪明!我若想要这江山,还轮得到傅家双手奉上!”

“我若想要这江山,还轮得到傅家双手奉上!”

宋之徽的语调里,如此从容,似有俯视四海昇平,放眼锦绣河山,皆是唾手可得的自负,直让欧阳写呆滞了一阵,继而心中蠢蠢欲动地生起豪情和与有荣焉。

宋之徽告别欧阳写,转回宋府停在殿阁前的马车,想往清徽殿继续处理政事。

他本就是心思重,一边眉头紧锁,一边踱步,待缓缓地揭开车帘,突然愣在那里。

坐在马车车厢的,不正是顾妩吗?

她出人意表地穿了一件月白素色男装,大约是他的哪一件旧衣改小,衣上花色全无,满头青丝高高束起,露出脖间修长盈洁的一抹,与平日的甜美明媚不同,却是宋之徽不曾见过的俏皮英气,越发显得脸小小的,鼻子尖尖的,极其秀气。

丽质天生,直让他见识“秀色可餐”四字,明眸皓齿,直让他觉勾魂夺魄,这个冲击来得匆忙,宋之徽一时只觉是梦里。

“我来接你下朝!宋之徽,你欢喜不欢喜我?”她字字娇嗔,笑靥灿若春花。

宋之徽被她笑得一阵心荡神摇,含笑盯着她看,直直的,连眨眼都不曾舍得,语气温柔:“我的妩妩,什么都不做,我也欢喜你!”

他自觉与她的心相距千山万水,已然甘之如饴,哪里曾想过,会有等到她来接他下朝的一天,心中已是狂喜,顿觉过去种种,已然得到回报。

宋之徽看她站起,月白色男装下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只唯恐她猛然抬头脑袋打到低低的车厢顶部,伸手就抵在她的发上,一不留神,他自己的额头却在车门上轻轻磕了一记。

顾妩嘲笑地瞥他:“哼!毛毛躁躁!”

宋之徽心中喜悦,闷笑了一声,就抱着她到自己的怀中坐下:“嫌我毛毛躁躁!嗯?往后我毛毛躁躁的时候,只怕更多!”

他心情愉悦的时候,常有荤素不忌之语,顾妩虽不懂他话里深意,却隐隐知道不怀好意,红着脸,别过头不去看他,嘴里细碎地嘟嘟囔囔:“不正经!”

“毛毛躁躁又怎么不正经了?说……是不是你总想着不正经的事!”宋之徽微微抬头,就把脸伏在她的肩膀,时不时地朝着她的耳畔吹气,“怎么突然穿了男装来?”

顾妩娇嗔表示不满:“真麻烦!不是您说的吗?朝堂重地,女子轻易进不来,我换了男装才偷偷溜进来!”

她穿着男装,脖颈处露得稍多一些,一抹雪痕时不时地打着他的眼睛。

宋之徽怀抱温香软玉,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眼神渐渐灼热猩红,像是小蛇吐着舌头,俯首就在她脖子间啃下去。



11、迎接落空的一吻

宋之徽怀抱温香软玉,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眼神渐渐灼热,猩红得就像是小蛇吐着舌信子,俯首就在她脖子间啃下去。

他素来爱啃她,却又舍不得真咬她,唇瓣只在她美玉无瑕的脖颈间厮磨,就要辗转到她的唇上。

车厢中正是一片旖旎,马车外边站伺了的车,夫小心翼翼地问询:“大人,是去清徽殿,还是回府?”

顾妩一被打扰,立刻从宋之徽的怀中挣脱出来,与他并肩,正襟危坐在车厢的榻上。

宋之徽微微喘气,因被打断,状甚不满,清徽殿里奏章卷宗,虽然堆叠如山,国事军令如雪片飞来,只是再重要,也抵不过他怀中的丽人。

他一时只觉柔情荡漾,片刻都舍不得放开她的手,哪堪冷清清地回转宫中,继续埋首在那一些枯燥的纸堆。

江山再锦绣无边,三万里河山再秀丽,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他美人的冠冕。

宋之徽的心中,孰轻孰重,既然分明,对着车外轻声吩咐:“回府!去把欧阳大人追回宫来,要他到清徽殿,去通宵达旦!”

他突见顾妩笑嘻嘻地瞪圆眼睛瞧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抚了抚她额角的碎发,耐心解释:“反正欧阳回家后,也没有大事,不过喝酒、抱妾、打娘子……”

顾妩闻声,诧异地看着宋之徽,眉心颦起:“怎么,欧阳大人这么坏!宋之徽你都不说说他!”

“欧阳哪里真会打他娘子?打是亲,骂是爱,不过是打情骂俏的闺房之趣罢了!难道我还管他们闺房的事情?”宋之徽看着她气呼呼的模样,颇觉好笑,“妩妩,你还不是时不时地踹我!”

这时,马车已经出了宫门,宋府与皇宫皇宫离得近,这一段路途平坦,想必没一会儿功夫就能够到宋家。

马车中坐了顾妩,宋之徽不想她抛头露面,不愿她被人瞥见一只衣角,任车帘重重地垂下来,也不揭开,正是夏日正午时分,简直热得透不进风来。

车厢中,顾妩身上蔷薇清甜的香气,慢慢地浓郁起来,一阵一阵,溢入宋之徽的鼻间。

她因穿男装,头顶带了一顶朴素的藏青色士子帽,帽檐下,她茸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如蝉翼一样覆覆拢拢,只是瞪圆着眼睛。

她坐得距他极其远,隔着中间空空的间隙,挑衅而亲昵地在宋之徽腰间抓抓挠挠。

他再没有比谁更了解她,她这样异常温驯,“非奸则盗”,只是宋之徽很没有骨气地,被她撩得心痒痒,身子略靠过去,伸手揽在她的腰肢,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马车本在平坦的马路上缓缓奔驰,环绕着马车而行的侍卫一直安静不语,突然戛然而止,侍卫大声地禀报:“大人,安顺王爷要搭马车!”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断!

宋之徽恨不得抢了马鞭,把自己这一群没有眼色的下属,给抽得半死,揭开了车帘的一角,没有好气:“叫他滚!”

可是此刻,安顺王爷已经恭恭敬敬地站在马车旁,怀中抱着一只四四方方的布包盒子,仰着头,无辜又可怜地看他,语气殷切可怜:“宋大人,今天本王要去落霞道,给我娘舅祝寿!可是,我家的马车,才走到半路,就坏了,免不了要蹭坐你的马车,还请宋大人载我一程吧!”

宋之徽似笑非笑,安顺王爷一个堂堂千岁爷,怎么会坏了马车,就寸步难行,只怕摆明了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候着自己,脸上却不动声色,似是漫不经心:“哦……王爷,等久了吧?”

先帝大婚不久,即驾崩,却不曾留下一男半女,宋之徽示意,欧阳写操纵,经由几位皇室中德高望重长辈,在宗室中,挑选了安顺王爷的长子,过继给先帝做子嗣,如今由佑嘉太后抚养,正是如今八岁的当今皇上。

安顺王爷本是个没有封号的落魄皇孙,沾了儿子的光,受了“安顺”的封号,当上了名正言顺的王爷,他本是棋痴,又爱做木工,安顺王妃爱做点心,所以送礼总免不了木盒装点心。

当初,宗室中可供选择的皇室血脉极多,宋之徽一派排除众议,只扶持安顺王爷的长子,除了看重安顺王爷,与宋之徽母系同属一脉,也是考虑他个性疲懒,不可能在政事上有作为。

如今,他虽然贵为当今陛下的生父,还是和以前做清贫皇族时候一般,闲来不过下棋做木工,却与王侯将相,天下大争无缘。

“不久,不久,就等了一会儿!”安顺王爷裂着嘴憨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没等,我没等!恰好,就看见你的马车来了!”

“进来吧!”宋之徽的语气冷冰冰,略侧身让他进来。

宋之徽并不讨厌他,这一个安顺王爷,是个轻易不惹是非的傻大个,无事是不登三宝殿的,也不知道巴巴地在这里等了好久,是为了在自己面前说什么。

只是宋之徽向来把顾妩收得严,站起,挡在她的前面,伸袖遮住她的脸,把安顺王爷挤坐到车厢角落。

安顺王爷只瞥到顾妩的一角衣衫,隐约觉得是一位极其隽秀的少年,他儿子都已经八岁,做了爹爹的人,却还是有点孩子的呆气,眼巴巴地很是好奇,就想凑头过去瞄:“宋大人,这是谁家的孩儿呀,长得似乎不赖的!”

“这是欧阳大人家里的表弟!”宋之徽谎话随口而来,一脚踹到他的腿上:“给我好好坐着,少给我东张西望!想说什么就赶紧开口,眨眼就到岳大人府上,等一会儿,我就把你扔在街口!”

岳大人,正是安顺王爷今天大寿之喜的娘舅。

安顺王爷苦着脸,埋怨:“宋大人,你怎么这样?小的时候,姑还让我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多乖巧!”委委屈屈地坐在角落,不发一语,斟酌了再斟酌,想开口。

他口中的“姑”,却是指宋之徽早逝的母亲,宋之徽就不好继续冷语以待。

车厢中多坐了一人,就分明狭窄起来。

宋之徽紧贴着顾妩而坐,两人之间,几乎密不透风,宋之徽只觉得所触之处,尽是柔软,她温热绵软的呼吸,一阵阵拂在他的耳畔,再忍不住,只是装模作样对着着安顺王爷冷脸,左手偷偷地伸到顾妩腰间轻抚,不动声色地问好:“安顺王爷如今可好?最近都在忙什么?”

“我我我……我一点都不忙,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管它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安顺王爷正襟危坐,像一位聆听教诲的乖巧学生,使劲摇头晃脑,又偷眼去瞄宋之徽的脸色,笑得贼兮兮的讨好,“欧阳大人的表弟,也要参加今年的秋闱吗?”

秋闱?

难道安顺王爷这个傻大个,也知道来为谁,做说客?

宋之徽扫了一眼顾妩,她因为穿了男装,又向来厌倦见人,不过只是歪歪地靠在他的怀中养神。

宋之徽轻哼一声:“‘他’要不要参加秋闱,干卿何事?”

安顺王爷本就不会应对伶俐,被宋之徽堵得哑口无言,似是踌躇很久,看着宋之徽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顾三公子这一次进京,宋大人你不要赶他走!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科举一生中也不过一次,哪里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顾妩向来不管宋之徽在朝堂上的政事,本心不在焉,听到这里,心中一跳,与宋之徽两人俱是愣在那里。

安顺王爷,他,却是第一个为顾家求情的人。

虽然这样的求情,甚是没有底气。

宋之徽开口,却是冷言冷语:“怎么?王爷与顾三公子倒是熟络得很!”

“不熟,不熟!”安顺王爷唯唯诺诺,满脸都是汗,额角被浸得亮晶晶,满怀期望地看他,神色中隐约有哀求之意:“若不是我那不成材的弟弟生死未卜,假使顾四小姐也没有病逝,他们说不准早已经成了亲!那样,顾家与我们家,就是姻亲!宋大人,如今……”

宋之徽心头狂跳,身子不禁一僵,用刀子般阴冷的眼神,剜了安顺王爷一眼,恐顾妩生疑,也不好大肆痛骂他,只静静地偷眼,用余光去瞥顾妩,见她脸上并没有异样,才有一点放心。

安顺王爷战战兢兢地开口,期期艾艾,低声下气:“于大人,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小之徽,你不要赶尽杀绝,不对,不对,小之徽,你大发慈悲,不对,不对,小之徽你,从小就就心胸宽广……再说了,他们家五小姐,还在您府上呢,你就好意思!”

安顺王爷殊不知顾妩还在宋之徽怀中,在不知不觉中,就用了对宋之徽小时的称呼。

“王爷,您听谁说的这个消息?我为什么要赶顾三公子走的?可笑人云亦云!”宋之徽似是回答他,目光只是温柔地盯着顾妩,“我既然会让他进城,难道还会再赶他走?岂非多此一举,真是呆子!”

这一句“呆子”,不知是唤为顾家着想的安顺王爷,还是唤时时谨慎,以讨宋之徽欢心的顾妩?

宋之徽只觉得怀中的顾妩动了一动,她似是如释重负。

他看安顺王爷的眼神,也慢慢和气起来:“岳大人府上就到了!记得替我贺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安顺王爷显然极其欢喜,只知道看着宋之徽傻笑,对着车夫大叫:“停车,停车!”

他正准备下车,却见方才坐在宋之徽身边、不言不语的“少年”突然站起来,也没有开口,径直抢了他手中,装在木盒里做贺礼的点心。

“喂喂喂!”安顺王爷的抗议,还没有说出口,已经被宋之徽一脚踢下,站在人流如水的街口颠颠撞撞,看着迅驰而去的马车,一阵呆滞。

车厢中,宋之徽只看见顾妩抱着抢来的点心,笑得一脸傻气。

她的模样憨憨的:“他还记得我们家,他还记得我四姐!真好,我真喜欢他!我要吃他们家的点心!”

博陵顾氏已经式微,可是这个世上竟然还会有人,多多少少把它放在心上,她的四姐虽然再不可能出嫁,只是顾妩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安顺王爷这一刻的恩情,让她心觉一点点温暖,不由地又哭又笑:“只可惜,我家四姐是个短命鬼……”

宋之徽本瞧她欢天喜地的模样好笑,听到这里,突然冷了脸,伸手捂住她的嘴,神色间有些微慌张,良久,才放开,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句:“你这个呆子,胡说八道什么哪?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避讳!”

顾妩知道他责怪自己,忘了避讳亡故之人,也不深以为然,心中喜悦,此刻又放下对自己三哥的担心,心心念念抢来的点心盒子也不管,随手扔在车厢一角,也不顾外边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市,也不管马车外围了一圈的侍卫,挪了挪身子,主动跨坐在宋之徽的腿上,伸手环在他背上,仰起脸,盯着他的眼睛,也似在含笑,俏皮地呢喃,一声,一声:“小之徽,小之徽……”

宋之徽被她瞅得脊背酸麻,感觉到她清亮的眸光中含有的谢意和亲近,直让他的心中软软的,微酸又甜,看着她卷着舌头唤着自己的名字,吐出“徽”字时候不由地嘟嘴。

她仰起脸的模样,似在迎接他落空的一个吻。

明天的事情,且有明天来顾!

宋之徽放下思虑,啄住她的唇就吻:“你嫌我‘小’!”

语意未明。



12、只爱你心花怒放

宋之徽半搂半抱箍着她下了马车,待到顾妩进房,房门被他顺势用力踢得关上,红木大门相撞,发出“轰隆”声。

他环紧她不放开,一路上不知道蹭倒几个花瓶。

顾妩只听见瓷器碎裂开的声音,待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被他压在一堵空墙上。

顾妩性喜奢华,最娴熟的绣娘,用金丝银线在整大幅的暗色玫红丝缎上,绣出大朵大朵的蔷薇花,真正是花团锦簇的丝缎,她却用来糊墙。

她被压在空墙上,莹洁的脸庞,正抵在金色的蔷薇花边,神情乖乖的,眉眼笑得弯弯成月牙。

宋之徽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情动,胸口一搏一搏,伸手摘她头上的士子帽,扔掉,顺势就握在她的腰上,身子随即俯上去,与她贴得密不透风,略低头紧紧地啄住她的唇,意乱情迷地咬着她的唇瓣,已不甘心浅尝辄止,负气一般重重地啃,舌尖霸道地窜进她的唇齿之间,寻着她的舌尖就纠缠吮吸。

宋之徽本一遇见她,从来就没有自控力,此时,不过只是唇齿相依,竟然沉迷得心思恍惚,如堕云端雾里,只是,他这样清醒冷情之人,在这样旖旎缱绻时分,沉迷在这样情之所至的吻中,残余的一点清明心智,也命令着他自己使出全身解数取悦她。

若她的心不能够臣服,多多少少,让她学着不抗拒他的身。

过去,他虽不曾有过风月体验,只是生性聪慧,无师自通的,竟也周到体贴,听着顾妩唇间漏出低低的喘息声,只觉得是人生中从来不曾有过的快活,竟比手握权柄,叱咤朝堂还要气得志满。

顾妩的耳畔与脖颈间,俱是像被春日的桃花氤氲了一般,在糊在墙壁上的玫红色丝缎映衬下,她细细的绒毛底下,肌肤越发粉粉,像是初熟的蜜桃,断断续续地细碎求饶:“宋之徽……我,我再也不笑你……”

宋之徽喜幽静,治家极其严谨,宋府婢女奴仆从不敢大声喧哗,黄昏时分,顾妩的房中除了半开着一幅窗户,隐约有清风低低掠过灌木,打过高树葱茏枝叶时候的“唰唰”声,只有秋蝉百无聊赖、没有眼色地时不时噪叫一声,越发显得这低低细碎的喘息声,令人心跳脸红。

宋之徽俯脸在她的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啃,他喜与她肌肤相亲,只是口舌之欲之外,却再无其他,此刻,虽觉她柔软胸部就贴在他的胸前,让他浑身燥热,也不过只是静静听她比平日稍显急促的心跳。

屋外有脚步声悄然接近,轻手轻脚地靠近门边,语气惶恐,小心翼翼:“宋大人,傅将军与傅小姐来访!”

已经时近黄昏,傅作荣携女而来,是为何?

他的顾妩拿箭射了傅将军的掌上明珠,这一个消息已经人尽皆知,难道特意过来兴师问罪?

“叫他们先等一等!”宋之徽冷语吩咐,听着脚步声远处,柔声骂她,“你这个坏脾气爱闯祸的促狭姑娘!”

宋之徽退后一步,发觉她身上所穿的月白色男衫,已被揉成一团,只是他的紫色朝服,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她蹂躏抓皱得不堪入目,眉头紧锁着就要去换衣。

他还不曾转身,顾妩已经反客为主地扑过来,学着他的模样,把他压在墙壁上,她本是个纤柔模样,又哪里有多少力气,自己反而颠颠撞撞起来,只是板着脸凶巴巴,眼神像是利刀子一般:“不许去!”

宋之徽只觉好笑,脑海中飞过一词“河东狮吼”,家有母大虫,今日大发雌威,他本极纵容她,乖乖靠紧墙壁不动,又因自己高过她一头,略低了低身子,叠声温软:“好好好……”任由顾妩在自己身上抓挠。

顾妩抓紧他的发,张口,牙齿一合,真的在宋之徽脸上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清楚分明的牙痕。

宋之徽被她咬得发痛,狂性又起,不依不挠地逼过来,顾妩轻轻一闪,躲开,在他的腿上踹了一记:“真无礼的主人!好生傲慢!可别让贵客等久了!”

傅作荣一行果然等了很久,来时志得意满,暗暗自诩身份重要,只怕摄政大臣也免不了给自己几分脸面,定会殷勤迎出,招待周全,殊不知摄政府的婢女家仆,客气却疏离,不过一问三不知。

他们已经喝完整整的一杯茶,来访的讯息,已经被通报进去良久,夜色静静暗沉下来,只是连宋之徽的影子,也不曾瞥见。

傅作荣一行人,来时的满满自信,被消磨殆尽,只觉得坐立不安。

宋府招待宾客的大厅,除了傅作荣和傅以兰父女,在座的,还有傅作荣的子侄心腹,正在面面相觑之际,突然听见宋府管家家仆大声吆喝:“宋大人到——”

一对垂手而立、站伺在门畔的青衣美婢,恭敬上前,推开两扇纱门,可见空旷的后厅,除了墙壁上挂着的两幅书画,两排木架上放着盆花,一应家俱摆设全无。

四名婢女手捧琉璃灯球而来,灯中火苗,在琉璃万千折面映射下,照得满室通透白亮。

婢女之后,宋之徽在众多家仆簇拥之下而来,他的发,散漫而随意地束起,穿一件家常月白素色纱衣,衣上一应修饰俱无,只在白光之下,缓缓徐步而来,姿态说不尽的从容闲淡。

不同于朝堂之上的刻薄寡恩,不同于人前的挥斥方遒,眉宇间,竟是他们不曾见过的温煦餍足,隐隐似还没有逝去笑意。

一阵清风忽至,宋之徽身上空空的衣袍一角,被风拂动。

过道两侧,木架子上的数百盆昙花,在灯下齐齐怒放,似能静听花枝缓缓舒展绽开的声音,瞬间一应雪色,惊心动魄得霎如天间群星陨落,登时,香气满室席卷而来。

傅以兰呆住凝滞,只知道静静看着宋之徽入神,她本极其爱慕他,此刻,越发为之心折。

宋之徽到了主位坐下,匆匆扫过座中之人,在心中叹一句“傅作荣一系果然来得齐整”,只是他向来最隐忍,脸上却不动神色。

高朋满座的大厅,被琉璃灯球照得亮如白昼,众人一眼就可以看到宋之徽脸上的齿痕,两排整齐齿痕,细细碎碎,显是女子的齿印,只是除了顾妩,又有谁敢咬他?

众人只在心中暗想,顾家的这一位千金可真是红颜祸水,人前端正无情的摄政大人也被惹得这样靡乱。

方才,摄政大臣宋之徽许是正与她温存,才让自己这一群人等了这么久,心中只觉太被怠慢。

傅作荣咳嗽了一声,脸色已经不太好看,敷衍着带笑开口:“昨日,小女以兰,对顾小姐出口无状,才引起这一场小争端。今天,特意携她过来致歉!还请宋大人不要介怀!”

说是道歉,傅作荣一脉神色间,分明是别有深意,若真是道歉,又何必如此人多势众,大张旗鼓,只不过是想迫得宋之徽给一个交代。

傅以兰不过出口无状,就要登门拜访致歉,对比顾妩的放肆嚣张,傅以兰本是受害人,听得消息的京都各世家,只会更怜惜她,只会赞叹这一位将门之女的明礼。

傅家这一番做派,摆明是以退为进。

他们既然摆出这一番大动静,大排场,始作俑者的顾妩拿箭射伤傅以兰,又岂能够躲在宋之徽背后,若无其事?

宋之徽心中怒极,他这一生,最讨厌被人逼迫,除了在顾妩身上心甘情愿,唯一逼过他的人,也不过是他母亲。

少时,他连科举都觉百无聊赖,不甚兴趣,出身宗室的宋母对他期望颇高,只望他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唠叨,宋之徽却不过情面,勉勉强强为之,高不成低不就,恰好中了第五名,让他的母亲整整恨上半个月。

让顾妩去给傅以兰陪罪,他压根就不曾想过,他最是护短,所做的打算,也不过只是——他自己在清徽殿,在傅作荣面前说几句礼貌上的场面话,就想了了这一次意外的争端。

敬酒不吃吃罚酒!

难道忘记了我就是那不辨忠奸的奸臣?

还是自诩你傅家天大的脸面?

宋之徽站起,似笑非笑盯着傅作荣:“傅将军太客气了,顾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就替她受了您的歉意!不过,傅小姐的确是欠教导!”

宋之徽的声音冷冷:“来人,送客!”竟然下起逐客令来!

然而,最讨厌被人逼迫的宋之徽,却卯足了劲逼迫顾妩,简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入夜时分,顾妩的起坐间,已有婢女燃着艾草熏过,此时只留下艾叶扑鼻的余味,宋之徽看着窗户外面的灌木丛上,隐约可见还有流萤星火一般点点。

他搂着顾妩而坐,叠声催促,柔声诱她:“来,妩妩,你不是说了,要给我做香包的吗?”

博陵顾家,自恃书香世家,教导女儿除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外,从来不重女工针线,因此,顾妩在女工上,简直是睁眼瞎,她已经听擅长针线的婢女殷切地叮嘱了一晚上,都还有点懵懵懂懂。

宋之徽自觉自己都比她灵敏一些。

他取过已经由婢女裁好的丝缎,又找了一根线,替她穿了针:“看,做个香包,简单得很!妩妩,你先绣个喜欢的图案,慢慢缝起来,等到差不多做好,再在开口处,束一个缎带扎起!”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以为我又呆又笨!”顾妩听着他循循善诱,没有好气,一把接过他手中的针线,推开他。

“心不在焉的,仔细针扎了手!”宋之徽在她的额头轻轻一拍,点醒她,嘴里说着嫌弃话,真觉得他的顾妩,呆头呆脑,从头到脚都呆;笨手笨脚,从头到脚都笨,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蠢的了,只觉得她样样都不会,事事都不放心,恨不得替她,握住她拈针的右手,在丝缎上选了一处,扎了一针,“先绣花吧!”

顾妩侧头,想了想问他:“我绣什么花好?我最喜欢蔷薇,我三哥喜欢木芙蓉,宋之徽你呢?”

宋之徽盯着她的眼睛,似要看到她心里去,唇角慢慢露出一抹笑意:“我喜欢那一朵叫顾妩的美人花!”

他时不时的甜言蜜语,随时随地的甜言蜜语,她原本铁石心肠,在抗拒,缓缓的,也有一点被捂热起来。

宋之徽叹了口气,一双眼睛,只是像浆糊一样胶在她身上:“我最爱你怒放的心花,我要我的妩妩,时时刻刻都快活!”



13、明知道饮鸩止渴

随着秋闱临近,宋之徽可以明显感觉到顾妩的焦灼,他益发温柔宠溺,曲意奉承,略略慰藉了顾妩凌乱的心,竟是至今为止,两人相处起来最好的时光。

清秋白露日,秋风送秋蝉,当宋府连绵成片的参天高树,黄了枝头,飘下第一片枯叶时,秋闱结束了。

欧阳写一进的宋之徽的书房,看着满室玫红、花团锦簇,竟然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景象,愣了一愣,一时以为进错了房间。

宋之徽的书房,打通的三间正房,原本空旷宽敞,装饰摆设,均极其简洁素雅,除了满墙书架,不过略有几张案榻而已,此刻,墙壁上糊了玫红色的薄绢,薄绢上绣着一朵一朵的金色蔷薇花,映射出一缕一缕耀眼光芒,靠墙的一只半人高雪白瓷瓶里,插满正开得热烈的艳色香花,入目皆是精巧装饰。

欧阳写默默无语地看着宋之徽,摄政大臣正一身墨蓝色家常素衣,处之泰然地坐在这一堆瑰丽辉煌中,也亏得宋之徽这样波澜不惊好定力。

欧阳写恨铁不成钢,苦着脸埋怨:“宋大人,如今,说你这是书房,都没有人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你的婚房,就是你的闺房!”

宋之徽略抬头,淡淡地扫了欧阳写一眼,瞳中尽是墨色,只是眉眼间似有一点无奈,分明却是甘之如饴:“顾妩最近喜欢收拾屋子!我的书房,就这样遭了她的毒手。难道我还敢拦在她前面不成?”

他本喜素色,个性里厌倦华丽嚣张,只是顾妩正在兴头上,他只要看着她进进出出拾掇,忙里忙外喜滋滋的背影,心里已是蜜一般的甘甜,这样的小事,他哪里还会不由着她,说是“毒手”,心中只是喜悦。

她,会关心自己了,时不时的,也会呆在书房里陪自己一下午,都是宋之徽所不曾幻想过的。

欧阳写无视心花怒放的某人,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这一阵子,只消看着宋之徽不知不觉、无时无地莫名含笑的脸色,也知道他与顾妩两人,正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这一阵子,宋之徽每一日,都早早回府陪她,扔下那堆叠如山的卷宗,让欧阳写一个人日夜操劳。

想到自己受苦受难的悲惨日子,欧阳写就恨恨的:“对,一遇见她,宋大人你还有什么敢的!她要星星,你绝不敢给月亮!别说收拾屋子,她就是要收拾你的脑袋,你还不立马扭了脖子,把头颅递给她!”

宋之徽听到这里,不悦地吸了一口气,拾了一只玉质镇纸,二话不说,就往欧阳写的头上扔:“我说,欧阳,有事说事,没事,你给我走人!要是再油腔滑调,我就把你的脑袋扭下来喂狗!”

欧阳写急忙抢了镇纸坐下,褪去嬉皮笑脸,病恹恹的脸上,尽是老成持重:“这一阵子,大人你冷了傅作荣他们,在朝堂上也不给他们好脸色,又寻着几个错,狠狠地收拾了他们一番!如今,他们倒是没有像以前那样嚣张了,司马战最感同身受了,他在兵部的日子,好过多了——在兵部里,傅家也轻易、再敢大喇喇地跟司马战他们对着来!”

“世人本就如此,你给他几分脸色,他就自诩能开起染坊来,顺着竿子,就想爬到你的头上!”宋之徽漫不经心,在卷宗上了盖印章丢开。

欧阳写心中一阵暗自腹诽,这一些道理,宋之徽明明都懂,怎么还是这样,无法无天地纵着顾妩,她的那一些毛病,还不都是你给惯出来的,别说她已经顺着竿子,爬到了你的头上,您哪,还给她撑着竿子,指望着她爬到更高。

欧阳写的脸上,却毕恭毕敬:“傅作荣那一位弃武习文的嫡亲的侄子,以前答应过给他一个三甲的位置,如今还……”

宋之徽放下笔,盯着欧阳写,墨色氤氲间眸光晶亮,似笑非笑:“给!当然给!越是被踢到连吠都不敢轻易吠的狗,越是要温温柔柔地摸一摸它的脑袋,让它眼巴巴地受宠若惊,岂不是好?”

欧阳写心中明了,这一位摄政大臣,从来玩弄恩威并施、既纵又收之术,已然炉火纯青。

这一次,不过是借着顾妩的事件,压一压他们嚣张的苗头,又因为一时三刻,不能够同傅家撕破脸,免不了还要给他们一点甜头。

欧阳写静了静,偷眼看着宋之徽的脸色,踌躇良久开口:“只是顾三公子……”

顾妩正觉百无聊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去书房,以骚扰宋之徽用功为乐,喜欢看着宋之徽无可奈何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立刻起身,穿过庭院,不过几步,就到了宋之徽的书房,轻轻摇手,示意婢女们不用通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去,蹑手蹑脚地提着裙子,躲在屏风后,准备突然跳进书房去,怪模怪样地吓一吓宋之徽,却听见宋之徽开口。

宋之徽的声音低低的,说得极慢,显是思虑中,语气却不迟疑:“我既然允许他进京,只要看着妩妩的情面上,也不会让他盛兴而来,败兴而归!欧阳,你是主考官,你来说说看!”

顾妩心中咯噔一动,灵敏察觉他们正在说及她的三哥顾伞,顿时贴在屏风后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响,凝神静听。

“状元是全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大人,你要笼络庶民士子,早早就定下了决心,这一次三甲之首,必须要出自世家以外的庶民,来体贴天下万千寒族读书人的心!”欧阳写欲言又止。

他知道宋之徽起势以来,对世家从来是该瓦解的瓦解,该收拢的收拢,重用的心腹中贫寒子弟为多,况且这一次秋闱中,正好有几位可堪收用的人才。

欧阳写踌躇:“只是顾三公子……我们看低了他。他这一次的文章,简直锦绣到举世无双!依我看,理所应当,是第一等中的第一等,却是真正的独占鳌头。这一年,可见顾伞是花了功夫,下了力气,苦读出来的!即使是我,素来知道他文辞出众的,这一次也大感诧异!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

听到这里,顾妩只觉欢喜,她的三哥少时虽然放荡,大约是改了,他本就有天赋,又一心向上,真好,她的三哥比谁都优秀出众。

顾妩心觉自豪,静静地窃笑。

宋之徽沉默片刻,语调依然是冷冷,却带着斩钉截铁般的决心:“一来,是笼络贫寒读书人!二来,京都那一群老头子最讨厌顾家,恨不得把顾家连根拔掉,若博陵顾家的子孙,蟾宫折桂,成了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他们哪里会善罢甘休!如今,我还要慢慢哄着他们,犯不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他们!只是顾伞,三甲之末,探花之位,已是荣耀,你知道我已经给足了妩妩面子,只怕是要辜负他这一次!”

顾妩咬紧牙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三哥的文章,再锦绣无双,又有什么用?

状元、探花,名次不过只是宋之徽一念之间的抉择,他要笼络傅家,他要笼络贫寒子弟,只是顾家的荣耀与存在,永远是他的恩舍。

顾妩并不怪他,真心的,甚至她还感谢他,当初若不是有宋之徽,顾家又怎么能够全身而退,免遭家破人亡的下场,回到博陵故乡。同样若不是宋之徽,她的三哥,根本进不了京都的城门,更罔论名列三甲,光宗耀祖。

对,她应该感谢他,自己是他藏在金屋里的娇,理应仰望着被高高地供奉起来的宋之徽,匍匐在地,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他!

宋之徽的神色冷峻,仰起脸略带惆怅,乍然听见门帘被重重摔开的声音,隐约瞥见一角玫红色的裙角,除了顾妩又会是谁?

难道方才的一番话,已经被顾妩听见?

宋之徽不由自主地立刻站起,透过洞开的窗户,正好看见顾妩跑出书房的背影,青丝覆住她瘦削的肩膀,她正提着裙角,在窗前灌木丛间的小径上,匆匆忙忙,头也不回地快步疾走。

宋之徽只觉得额角“突突突”狂跳,也不管欧阳写目光呆滞,还不曾回过神来,站起身就往外边追去。

宋之徽追到顾妩房中的时候,正好看着枯叶如蝶一般飞舞,飘过洞开的窗户,落满了一地,玫红地毯的瑰丽,映着金黄落叶的绚烂,只是顾妩——

只是顾妩置若罔闻,也不去看他。

宋之徽宁愿她像过去一样,“蹬蹬蹬”把整个屋子摔得一片狼藉撒气,也不要她这样沉默。

他静静地走到她的身边,抱住她的脑袋,柔声:“妩妩生气了?只是朝堂之上,枝蔓交错相连,哪里是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妩妩,这一些事情,不是你能够管得了的!”

“宋大人说笑了,朝廷大事,岂有我一个闺阁女子置喙的,哪里轮得到我来生气?”顾妩挣脱他,垂首,不去看他殷切灼灼的目光,牙齿咬在唇瓣上良久,语气淡淡,“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宋大人,我只感激你!只是我不快活,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总也有不快活的权利?也请宋大人,不要管我!”

宋之徽听着她口口声声都是“宋大人”,淡漠疏离得就好像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难道自己,在她心中,就是这样的存在?

对,她从来就比谁都知道怎么剜他的心,她从来最会折磨他!

“在你心中,我就是那一个豢养着你的人,而宋府,就是你的囚笼吗?”宋之徽的神色一黯,如堕数九寒天,难道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琴瑟和谐,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他只觉得心酸难抑,却也硬不起心肠,不过只是语调冷冷,“有求于我的时候,就千好万好、撒娇撒痴地哄着我,一不高兴了,就一脚把我踢开,视若路人!妩妩,你可真是铁石心肠……”

他不是不知道,她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异常温驯,多是为了她的三哥顾伞,只是,他又怎么能够抗拒她?

明知是毒酒,免不了还是一头扎进去。

饮鸩止渴,就是他的宿命!

顾妩只觉得眼眶酸酸的:“对!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她坐在椅子上,低头只能够看见他的两只鞋履,宝蓝色的鞋面,近在咫尺,心中明明不想这样伤他,只是开口却是,“对不起,让你空欢喜一场!”

风过处,漫天黄叶“唰唰唰”地从枝头零落,一片,一片,在空中起起落落,终于堕到地面。

春花秋叶,又是一年。

草长莺飞,又是一年。

宋之徽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转身站在她的身后,只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语气里,全是挫折与无力:“我宠着你,纵着你,惯着你,只让你随心所欲!对,我不过就是个爱入膏肓的可怜男人!你不需要道歉,只是我心甘情愿罢了,只是我自甘下贱而已!”

这几乎已是宋之徽,在顾妩面前,说过的最重的话。

重话说出口,又唯恐太伤她,心痛开始交织着后悔,只怨自己不能够隐忍,再隐忍。

宋之徽慢慢退开她的身边,生怕一不小心,倾吐出心中长久以来的郁结,此后再无转圜余地。

只是,顾妩垂着头,覆在瘦削肩膀上的青丝,纹丝不动,宋之徽咬牙气她不动声色的冷漠,没有看见自己转身的瞬间,她咬着唇,不发一语,突然泪如雨下。



14、夜色阴暝偶遇你

宋之徽突觉意兴阑珊,转身站在她的身后,只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语气里全是挫折与无力:“我宠着你,纵着你,惯着你,只让你随心所欲!对,我不过就是个爱入膏肓的可怜男人!你不需要道歉,只是我心甘情愿罢了,只是我自甘下贱而已!”

这几乎已是宋之徽,在顾妩面前,说过的最重的话。

重话说出口,又唯恐太伤她,心痛开始交织着后悔,只怨自己不能够再隐忍。

宋之徽慢慢退开她的身边,生怕一不小心,倾吐出心中长久以来的郁结,此后再无转圜余地。

只是,顾妩垂着头,覆在瘦削肩膀上的青丝,纹丝不动,宋之徽咬牙气她不动声色的冷漠,没有看见自己转身的瞬间,她咬着唇,不发一语,突然泪如雨下。

泪如珠落,沾湿顾妩的衣襟,她闭上眼睛,听着宋之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颗心晃晃荡荡,越发无依起来。

初进宋府时,她千般的心不甘情不愿,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涌上顾妩的心头,她墨黑的眸间,似乎又有雾气氤氲。

方才,她听说她的三哥顾伞,比谁都优秀出众,心中只觉狂喜;再听宋之徽说及“只是顾伞,三甲之末,探花之位,已是荣耀,你知道我已经给足了妩妩面子”,顿时就感到被霜打过一样冰冷。

虽觉遗憾,她的心中却不怪他;虽觉不甘,她亦准备坦然接受;只是一时之间,突然情难控制,她喜怒无常惯了,心中若有点滴不满,除了宋之徽,再没有人可供发泄。

门外金灿灿的落叶,起起堕堕依旧。

宋之徽墨蓝色素淡的身影,倚在正红色的木门畔,目光无限依恋,只是盯着屋中那一抹玫红色的身影。

宋之徽知道,欧阳写说的并没有错,她的骄矜,她的嚣张,她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的种种坏脾气,都是自己亲手娇惯出来。

那时,她刚来宋府,下了马车,就怯怯地缩成一团,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球,不哭亦不闹,整日躲进衣柜里发呆。

她的父家已经零落,付与断井颓垣;她的兄长至亲,远在千里之外的博陵;长日里,她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所能够见到的,只是宋府的一角天地。

宋之徽想及那时,自己对她的管束,岂非就像把她豢养在牢笼中一般,对比那时她的麻木,宋之徽宁愿要她如今的吹毛求疵,动辄得咎。

一时之间,宋之徽只觉万千情绪翻滚,觉得她对自己的种种折磨,都愿意原谅,所剩下的唯一期待,只是她回身看他一眼,不管是怨,是怒……

她若回身看他一眼,他就愿放弃所有的骄傲,自尊与自负,重新把她搂回怀中,百依百顺地把她所要的一切,双手奉上。

只是,他所期待的,只是空想。

整整半个园子,都落满金灿灿的枯叶,宋之徽踏叶而行,此时,除了耳畔清风徐徐,园中再无人迹音讯,至清至静。

只是,他从来就独自一人,孑然而行罢了!

他出身宗室的母亲,与名士风流的父亲,纵然举案齐眉,也不过,只是相敬如宾的客气疏离。

清河宋氏,这一个清贵的世家,五代单传,宋父宋母早逝之后,只留下宋之徽这一枝血脉,他从无叔伯长辈可仰仗,也从无姑表堂亲可亲近。

他活到二十几岁的人生,从无乐趣,笑得少,从没有亲近之人,也就不会有患得患失愤懑的心。

琴棋书画,种种怡情之物,在他,不过都是兴致缺缺,学之无味,放弃也可;别的世家子弟,沉迷醇酒与美色,他只觉莺莺燕燕寡然无味;他挟幼帝摄政,独揽朝纲,人人都以为他权欲熏天,于他,也不过是聊以打发寂寥的时光。

若那一年,他不曾前往江南博陵,在夜色阴暝中,偶遇那个她,接下去的人生,也会如以前一样,不知快活滋味,却也不甚有忧虑时候。

这一日傍晚,宋之徽进宫,一连三日,宿在清徽殿,不曾回府。

只是对于顾妩,以前不过是一日三问,这三日却是越发频繁起来,宋府来来去去的管家,像是流水席一样不绝,每隔一个时辰,就出现在清徽殿宋之徽面前。

宋府的婢女照拂顾妩,越发的殷勤小心,战战兢兢,无微不至。

他终究是逃不掉,每一个时辰都心烦意乱,既盼着她的音讯,又失望于她的无动于衷——已经整整三日没有见面,她就怎么能够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想起这一阵子蜜里调油般的时光,就喜悦,想起她的冷淡无情,就懊恼,一颗心,热热冷冷,冷冷热热,反反覆覆地煎熬。

秋风愁煞人地不停响,宋之徽难以入眠,辗转反侧着,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

梦境中却是江南的阳春三月,博陵的春樱开得好,樱花树下的木榻上,落英缤纷,榻上一个少年纠缠着一个少女,衣衫半褪半敛,相拥着正在交欢,极致的纵情享受。

在梦境里,宋之徽也似能够听见少女低低呻吟,呻吟声娇媚得他脊背酸麻骨髓枯,少年的喘气闷哼不绝于耳。

宋之徽梦境里的景象,突然清晰起来,那一对交欢的少年男女,分明是他自己和顾妩,他正俯首,隔着薄绢抹胸,咬在她的胸口。

梦境中的他自己,心满意足地低问:“乐意为你效劳!我服侍得好不好?”眉宇间的笑意,淡淡的,却是宋之徽这一生从未有过的餍足与惬意。

…… ……

明明…… ……

明明是这样旖旎,宋之徽只头痛欲裂,醒来时候已经一身冷汗,两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拳,指甲已经淤青发紫。

静夜里,空旷的大殿中,他只能够听见沙漏发出的“沙沙”声,时光就这样一寸一寸,辗转而回,似要揭起已经尘封的一角。

※※※※※※※※※※※※※※※

日头已经很高,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着斑斑驳驳的枝叶,把整个清徽殿照得明晃晃的,在窗户边留下一圈一圈的圆晕。

欧阳写看着坐在书案边的宋之徽,摄政大臣分明憔悴了许多,平日里丰姿清俊的脸上,眼眶周围尽是浓重的乌色,眉宇间却有惆怅。

摄政大臣薄情寡淡惯了,除了顾妩,又会为谁惆怅?

欧阳写叹了一口气:“宋大人,你何苦要跟她怄气!你在这里自怨自艾,情绪低落,她又哪里知道?”

欧阳写仔细一看,宋之徽的眼中,已经布满血丝,心中不忍,不由地劝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无缘无故就恼的时候还少了?只是这一次,她却也有为她三哥伤心的缘由!”

宋之徽慢条斯理地把这一些卷宗,收叠成一堆:“我是气她没心肝!这三天,她到时吃饭,到点睡觉,哪里问过我如何了?没心没肺的,压根就从来不曾把我放在心上过!”

宋之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论真才实学,顾伞既然当属第一,那么状元就是他吧!管他状元,榜眼,探花,这一次,让他们都按真本事来!无趣得很,我一点都没有心思,欧阳你做主吧!”

京都中各世家交错,世家公子们在秋闱上,从来不过只是走一个过场,凭借着自己家族的势力角逐,暗地里使力,得出自己的名次。

欧阳写怔了一下:“大人,若论真实才华,顾三公子之后,都是贫寒士子,傅家的那位公子却在十名开外!”

“那就是他的命!”宋之徽慢慢抬起头来:“或许稍显激进,只怕要得罪人!不过,迟早都要收拾那一群老家伙的,以后我们的秋闱,必要选出真正的人才来!我是绝对不会容许世家指手画脚的!叫人把今科榜上有名的士子们的文章,都誊抄出来,集结成册,散入书市,谁字字珠玑,谁文辞锦绣,高下立现,老家伙们即使不满意,也让他们把埋怨烂在心里!”

欧阳写向来机敏,暗自沉思了片刻:“这样也好!秋闱公正了,才能真正地收拢天下贫寒士子的心!”

他从来唯宋之徽马首是瞻,只是在摄政大臣身边久了,欧阳写岂非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宋之徽虽然早就有心改革秋闱,只是他从来谨慎,心中再不喜欢世家,脸上也是虚与委蛇。

他这一次的激进,多多少少,未必不是为了取悦顾妩!

※※※※※※※※※※※

天色阴暝,为了新科进士们举办琼林宴的芙蓉园,明灯高照,亮如白昼,却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宋之徽坐在高位,忐忑不安,他已经心神不宁了半个下午。

他本与顾妩日夜厮守,这一次为了冷一冷她,强忍着思念,在清徽殿住了三天,这么久没有见她,早就相思欲狂,忘记自己是那个生气的人,忘记了自己要冷一冷她的打算。

为了今夜的琼林宴,从下午到傍晚,宋之徽已经派了好几批人去催她。

待他终于看到熟悉的那一抹玫红色身影,静静进入自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立即站起,却又掩饰着坐回。

他的顾妩,正隔着半边长廊,不徐不疾地走过来,她怀抱一束深红色木芙蓉,大约是为了顾伞准备的,打算在琼林宴上献给他,花苞浓艳,花束极大,伏在她的肩上,越发显得她的身段纤小,肩膀瘦削。

宋之徽一厢情愿地觉得,她似乎清减了一点。

顾妩不经意抬起头,突然对上宋之徽直愣愣盯住自己的目光,这三天,在别人看来,她似无动于衷,心中却同样煎熬,患得患失——他极少住在宫中,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吧,甚至都不愿意见到自己。

只是她也鼓不起勇气,主动询问他的消息,一般相思,两处情愁,却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两人双目相对,顾妩只觉得他墨黑眼瞳中的冷色却慢慢消融,慢慢地柔缓含笑起来,带着她不能够抗拒的摄人光芒。

顾妩别转头,不去看他,她手上的木芙蓉,本只用缎带松松地随意扎着,她的动静稍微大了一点,花束散开,木芙蓉就一枝一枝地滑落到青色的石板地上,散满在她身畔的石板上。

站在宋之徽身边的欧阳写,从来有眼色,目光轻轻一扫,示意身畔的宫女过去,替顾妩拾起。

宫女还没有迈步,欧阳写却发现宋之徽早已经步下台阶。

他就这样按捺不住,哪里又有一点从容,活该被她吃得死死的。

园子里除了新科进士,已经坐满了文武百官,宗室皇亲,宋之徽不管众人突然聚集过来的诧异目光,疾步走到顾妩身边。

宋之徽半蹲□,伸手把木芙蓉一枝一枝拾起,也照旧用缎带束住,早就忘记了要跟她怄气,低声柔声唤了一句:“妩妩……”把扎得紧紧的花束递过来,絮絮地低声叮嘱,“手握在缎带上,就好!花枝斑斑驳驳的扎人,仔细刺着你的手……”

也不知道顾妩有没有听清,只是小声地应了一声:“嗯……”

他叮嘱得殷勤,她答得冷淡。

只是宋之徽听着她软软糯糯的声音,娇憨中似有一点软弱,鼻间都是木芙蓉恍恍惚惚的香气,她抱着花束,美人娇花相映妍,一颗心慢慢地就回暖。

她低头看他的鞋履,青色石板地上,他宝蓝的鞋面绣着银线,他低头看她,她侧头,斜靠花枝鬓欲燃。

宋之徽按捺不住,当着众人的面,就想伸手搂住她。



15、芙蓉园里觅芙蓉

圆月之下,芙蓉园内高挂明灯,散满一地星辉灯影,树影婆娑间,光晕斑斑驳驳地碎了一地。木芙蓉花开得极盛,香气袅绕萦萦。

欧阳写看着慢慢走回位置的摄政大臣,宋之徽唇角微弯,神思似有一点恍惚。

欧阳写心中腹诽,暗暗地鄙视了宋之徽一万句——你这个夫纲不振的宋大人!

前几日,宋之徽一直阴沉着脸,欧阳写也只有噤若寒蝉,这一会儿,好不容易见宋之徽脸色好转,吁了一口气玩笑:“我早就预言过了,宋大人你怎么会忍住,不去向她服软!本来我还想给你出个主意,让大人在她的面前,对别的女子和颜悦色一点。女子没有不吃醋的,顾妩醋意横飞,说不准扛不住,就向你投降!”

“馊主意!”宋之徽唇角弯弯,冷眼瞥了一眼欧阳写,“若她这一辈子不与我过,我也压根儿没有想过,去招惹那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欧阳写眼睛一亮:“真的?”

“假的!”宋之徽没有好气,似笑非笑阴冷,“若她不想与我过一辈子,我就派人到博陵,掘了顾家九代的祖坟!”

欧阳写莫名打了一个寒噤,隐隐觉得摄政大臣一遇见顾妩就失控,他们两人的相处似有问题。

宋之徽初堕情海,不曾学过如何爱人,只是他们的开始,已是如此不堪……往好里说,宋之徽是对顾妩情有独钟,往坏里说,是宋之徽强要了顾家的千金。

欧阳写看见顾妩已经转过九曲长廊,他常被人称为“宋之徽肚子里的蛔虫”,本就是宋之徽心腹之中的心腹,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容小觑,暗自朝着站侍在长廊之畔的宫女微微示意。

有宫女急忙迎上去,殷勤引领着顾妩坐下。

芙蓉园内用几架屏风隔成两处,屏风上裱了绛红色的绢帛,绣着清涧寒藤青松,檀香木框上雕了木兰花,正有半掌宽的镂空,屏风之后坐着命妇宫眷。

命妇宫眷,在琼林宴上,献花给新科三甲,是秋闱历年来的传统。

顾妩被宫女领着坐下,不偏不倚,正对着摄政大臣,宋之徽一抬头,就能够透过这镂空的屏风间隙,看到顾妩的脸。

欧阳写不可谓不费劲心机,这一位相爷大人看着宋之徽投来赞许的眼风,心头突然自满起来。

宋之徽果然只盯着顾妩看,她似乎没有察觉,也不与人攀谈,她向来跋扈嚣张,此时静静垂首,神思恍惚,怯怯的模样,却有一点我见哀怜。

方才她的那一句轻轻的“嗯”,声音甜甜糯糯,千回百转、百转千回地在宋之徽耳畔萦绕,一遍一遍萦绕,宋之徽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荣登三甲的三名士子,依次而入,礼官一声连着一声吆喝:“新科探花杜字美到,新科榜眼李墨到,新科状元顾伞到……”

礼官说到“新科状元顾伞”时,宋之徽隔着屏风的缝隙,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顾妩猛地抬起头,她满脸都是不能置信,双目圆睁。

这三天来,顾妩独自一人在宋府,神思恍惚发呆之外,连一句话都不与人多说,宋府的婢女管家,也从来不敢拿琐事麻烦她,她竟然不知道秋闱的结果,与她原来所了解的局面,已经大相径庭。

顾妩回过神,正好对上宋之徽的眼睛,隔得远,看不起他眼中的墨色,只是隐约觉得他一双眼睛似在带笑。

双目相对,只有无言,只是隔得这样远,似乎也能够感觉他的眸光,锐利慑人。

她与他之间,虽然时常有龌龊变扭,但是他宠她的心,素来没有变过。

顾妩只觉得宋之徽带笑的眼神,像是火苗一样灼灼地打在自己的心上,顿时万千情绪翻滚起来,想起刚进宋府时候她自己的不甘愿,想起他无微不至的娇纵,想起他不容抗拒的接近,想起自己逢场作戏一般的逢迎。

庄周梦蝶,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

顾妩如同庄周一般,不知道自己与宋之徽的亲密关系,是一场戏,还是自己已经动心,因而把那一场耳鬓厮磨的戏份,演得越发逼真。

新科三甲在幼帝面前行过礼,一一朝着宋之徽和欧阳写走过来。

三名少年得志的天之骄子,俱是气宇轩昂,三人之中,身着紫色绯衣的顾伞,最是眉目清朗,英气逼人,夺得人人的注意。

他本就曾是京都最好看的男子,那时候顾家还没有塌台,他是最名动京都的贵公子。

顾伞一举一动无不清雅,随时随地都似在含笑,却无时无刻不惆怅,越发令人心生向往。

“顾家的儿女,都是真正的美人呀!”欧阳写看着端起酒杯,朝着自己走来的顾伞,由衷赞叹了一句。

在欧阳写心中,他所见过的男子,在相貌之上,只有宋之徽勉强可以与顾伞比肩,只是宋之徽从来冷淡,不容人亲近,令人不敢目视,却比不上顾伞,人人都爱看他赏心悦目的笑容。

宋之徽看了欧阳写一眼,没有说话,心中略有遗憾,若自己与博陵顾家,不是势同水火,重用顾伞,与他亲厚,妩妩一定会很高兴。

顾伞已经端着酒杯,走到欧阳写的面前,依照习俗,恭敬问候:“门生顾伞,敬相爷大人一杯,多谢恩师栽培!”

欧阳写既是主考官,名义上,这一科秋闱的士子,都算是他的门生。

欧阳写急忙站起,毕恭毕敬回了半礼,虽然自己是顾伞的老师,可是顾伞勉勉强强算是宋之徽的小舅子,他哪里敢托大。

宋之徽神色冷淡,扫过顾伞略带惆怅的神情,喝光了杯中的酒,不咸不淡地提点一句:“等一会儿,妩妩要给你献花,顾三公子记得高兴一点!”

欧阳写听着顾伞应了一声“是”,不由地瞠目结舌,只在心中腹诽宋之徽,人家是亲兄妹,摄政大臣你未免管得太宽了。

顾伞前往下一席敬酒。

宋之徽得空了,就侧头去看顾妩,意外看见佑嘉太后,屏风之后,这一位年轻贞静的太后神情有一点焦灼,目光闪烁,却似在追逐谁的身影。

只是除了顾伞,又会是谁的身影?

宋之徽从来谨慎,那时候,先帝还在世,佑嘉太后由宋之徽亲手扶持着登上国母之位,他自然曾事无巨细地调查过她的底细。

宋之徽也不过只能够在心中叹息一句,顾家两子三女,除了顾双,从来都是要人命的厉害角色。

顾伞公子最会勾女人的魂,只是他从小被宠坏了,有小才华,却无大谋略,书生意气浓重,却比不上长兄顾长是一只狡猾狐狸,那般老谋深虑。

此时,佑嘉太后发觉到宋之徽的打量,乍然惊惧,突然扎下头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宋之徽不去管她,却发现顾妩已经不在原位,他坏脾气的心上人大概已经退席,在园子里透气。

他哪里是能够容忍她不在自己跟前一刻的,悄无声息退席,独自一人,转到屏风后侧的芙蓉园。

夜色阴暝之下,芙蓉园里长廊的一角,星辉碎碎,芙蓉三变,已经看不清此时的花色。

宋之徽正准备回头,再去寻找顾妩,突然听见两位命妇在议论,她们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声音低低的,大概以为此地偏僻,稍微有点肆无忌惮。

“今年的秋闱,可是头一回……”

“下午,顾三公子骑马看尽京都名花,让多少姑娘疯狂,到底是风流公子,只是顾家是再回不到从前的鼎盛了!”

“那是!以前,别人的眼睛是长在头顶,顾家从来是眼睛长在天上的!”

“那时候,人人都说顾五小姐模样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又是这样的家世,是要入宫做皇后的!”

“我也奇怪,那时天天听着顾五小姐要入宫的消息,结果宋大人扶持着佑嘉太后拔了头筹,更稀奇的是——顾五小姐,没有入宫,后来,却进了宋府!”

渐渐的,两人的声音越发低下去。

“夏至那天,我第一次见顾五小姐的真容,美貌是美貌,却哪里有传说中那样玄,可见传言不可信!不过到底是有手段,把摄政大臣给笼络得这样着迷!”

“不过,她在宋大人身边一年多了,到底还是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虽然陪着宋大人,替自己的三哥,睡出一个状元之位来!不过宋大人这么有野心的大人物,哪里看得上失势的顾家,也不过当她是一个粉头!”

话音未落,她们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厉声,齐齐回过头去。

素来清冷的摄政大臣宋之徽,似乎要用目光把她们两杀死,几盏琉璃灯俱被他踢倒,长廊之上,都是琉璃的碎片,闪闪烁烁地发出幽幽的冷光。

内监宫女听见异样声响,提着琉璃灯,如云一样拥挤过来,只看见两位命妇颤颤悠悠抖索,如筛子一般,摄政大人脸上浓云密布,哪里有一点从容,竟是眉目狰狞可以形容,似笑非笑,疾言厉色:“把她们两个,给我拖出去喂狗!”



16、正是少年风流时

内监宫女听见异样声响,提着琉璃灯,如云一样拥挤过来,正看见两位命妇颤颤悠悠抖索,如筛子一般,摄政大人脸上浓云密布,哪里有一点往日里的从容,竟是“眉目狰狞”可以形容。

摄政大臣似笑非笑,疾言厉色:“把她们两个,给我拖出去喂狗!”

宋之徽虽然从不忌讳沾上人命,对待对手,杀伐之间,也从来不会手下容情,但却不是把怒火发作在妇孺之上的个性,因此,方才的那句话,不过也只是他在气头上的盛怒之语。

满园围过来的内监宫女,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

摄政大臣眉目之间,俱是清凛,再也不看旁人一眼,径自就往回走,长廊两侧,灌木深深,一处芙蓉树丛底下,宁静深幽。

宋之徽隐约瞥见一角熟悉的裙影,心中不由地一动,顿时停下脚步,他微微摆手示意,接过了内监手中的一盏小小琉璃灯。

内监宫女诧然地看到,摄政大人的脸色,瞬间从清凛转至柔缓,匆忙无声退开。

灌木深深,芙蓉花开了整个枝头,把树枝压得低低地垂下,芙蓉树下,有一张石制长椅,此处深幽,只能够听见草叶被风吹拂的婆娑声。

宋之徽借着星月的光辉,隐隐绰绰可见长椅之上,躺着一个身着玫红色罗裙的少女,可不正是顾妩。

幽深的夜色中,她的侧影极纤柔娇弱,正面朝着椅背,向内侧躺,头枕在一束芙蓉花的花瓣上,如云的乌黑鬓发堆积在一起,衣上裙角,都落满凋零的芙蓉花瓣,呼吸柔缓细密。

宋之徽再走近,只觉得满园芙蓉花的馥郁浓香翻滚起来,他细细地辨别出她常用的蔷薇香气。

宋之徽高高挑起琉璃小灯,挂在芙蓉树枝上,低头趋近她,闻到她呼吸间吐纳出的酒香,许是方才,她因为不开心饮了一点酒。

已经夜色深重,芙蓉园又靠近宫河,水气氤氲弥漫,天空中已经起了薄雾,琉璃灯微弱的光晕下,宋之徽可以看见顾妩的发髻鬓角,似也被雾气沾湿。

他轻轻在长椅的空隙之处坐下,温柔地挪过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手心,低低地唤了一句:“妩妩,快醒醒,你的头发湿了,我们回家去睡!”

她察觉到动静,有一点从酒酣中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意识不清醒地“嗯”了一声。

宋之徽看着她,顾妩闭着眼睛,长睫轻眨盈动,浓密眉睫间也沾了水雾,盈盈的,似有微光,他再也忍不住,俯身,就势轻轻啄住她的唇,只感觉她的唇上凉凉的,软滑轻柔,酒香实在甜郁,辗转着舍不得离开。

在情事上,宋之徽向来霸道,直到听见顾妩被他的纠缠弄得呼吸紧促,才依依不舍地站起,他还在懵然的恍惚中,被半醒半睡中的顾妩揪住衣角。

她的声音低低的软弱,叠声急促:“哥哥!哥哥!哥哥……你不要走!”

她叫顾伞“三哥”,叫顾长“大哥”,纵然是亲密,又哪里有这样柔情婉转的时候。

宋之徽的一颗心,突然从旖旎动情,霎时冰冷。

这一年多来,他多是杯弓蛇影,如履薄冰,他在她身上,用尽了一切的手段,果真用了可以再建起一个王国的心思,才有这一年来,有她厮守在身畔的甜蜜时光。

他爱,他先爱,他爱得多,他对她内疚,因而在与她的这一段里,他卑微!

宋之徽有一万个借口,想转身就走,只是脚下重重的,舍不得迈开步伐,依着浅浅的琉璃灯光,可以看见顾妩脸色酡红。

她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嘴里只是喃喃自语:“心好痛,心好痛……”

宋之徽只有屈服,他在她身上,从来屈服惯了,大约也不算什么。

宋之徽心思复杂,咬紧牙关冷笑,待开口,却是柔声:“哥哥不走,你放心,哥哥没有死……”轻轻地揉着她的胸口,“乖,不要怕!”

她总是要在噩梦里,心痛好久,才茫然无措地醒过来,满额头都是汗,像是死了一场一样,惶恐地盯着宋之徽发愣,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堪堪地扶着她坐起,佯骂,来掩饰方才的情形:“妩妩,你喝醉了,是不是困了?来,我们家去……”

顾妩心中咯噔一动,激灵灵地突然站起,神情焦急,语调急促:“宋之徽,宋之徽,是不是已经献过花了?糟糕,三哥说不准要生我的气!”

宋之徽抱着顾妩转身。

灌木尽头,空空的长廊之上,只站了顾伞一人,他一袭紫色绯衣,只静静地盯着他们两人看,神情复杂。

宋之徽心中一跳,怕顾伞看到方才的情形,只是顾家留下的几个儿女,本就知道一年前的隐情,因此也不算什么大事。

“啊,三哥!”顾妩好像被烫到爪子的小猫,心急火燎地唤了一句,抢过长椅上那一束已经被她给蹂躏得皱巴巴的芙蓉花,苦着脸,讨好地笑,“三哥,都怪我……不知不觉枕着花,睡着了!”

她拖着长腔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噩梦中不自觉的惊心,宋之徽松了一口气。

顾伞看着且走且笑走向自己的顾妩,方才好大的一番动静,听说摄政大臣盛怒,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只是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从众人的口中,知道宋之徽大发脾气的缘由,议论顾妩的那两位命妇太过于刻薄,然而所嘲讽的,未必就不是事实。

只是顾妩,又怎么能够嫁给他?

顾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心中只觉得痛,与他的五妹顾妩同年纪的少女,若不是娇养在父母膝下,就是方新婚燕尔,幸福偎依在夫君怀中,他的小五,却要承受着这样的苦——宋之徽虽然宠她,但是……

方才,内监宫女全部散去,顾伞独自一人,站在长廊之上,看着宋之徽俯首吻她,也觉得情境旖旎动人,隐约听见他的小五,在酒酣中做起噩梦来,听着她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心痛”,又不禁心如刀割。

“三哥怎么会生小五的气?”顾伞接过她手中的花,强装出笑容,余光瞥及宋之徽,欲言又止。

欧阳写匆匆赶过来,正好看见宋之徽冷着脸,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这一对言笑晏晏、亲密无间的顾家兄妹,摄政大臣的表情不愉悦至极。

宋之徽遇见顾妩,从来就霸道,怕是连话都不想让他们两兄妹俩多说一句。

欧阳写拽了拽宋之徽的衣角。

摄政大臣眸光凛凛一扫,没有好气:“干嘛?”

欧阳写苦着脸:“宋大人,你太拘束着顾妩了!她一准不快活……”

宋之徽略沉思,不发一语,静静随着欧阳写退出几十步远,装作若无其事,旁视风景。

清风打在芙蓉树叶上,发出“唰唰”声,落了半树凋零花苞。

顾伞看着顾妩,她的鼻尖有微微的红,洁白脸庞似有雾气,想起方才她一阵一阵呼痛的情形,就痛彻心扉。

他的语气里,全部是无力感:“小五……你气大哥吗?”

顾妩微微颤栗一下,语气更显软弱:“不气……我真的不气,我知道大哥也是为了我们家好!”

一定是为了保全顾家,她的大哥才会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献给宋之徽的。

顾妩看着顾伞,神情间有点恋恋不舍:“后天授官以后,三哥,你真的就回博陵吗?三哥,你会做什么官呢?”

“大约是回家修撰江南民俗史……”顾伞神色一黯,他从不曾期望过留在京都,少时的野心也已经淡去,早就没有了闻名显达的功利之心,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耳语,“状元也罢,修撰也罢!我进京来参加秋闱,只是借口,三哥想你了!”

他小时的梦想,虽然是蟾宫折桂,光耀顾家,只是对比那一些声名,他只想念他受苦的五妹,念想着她在一座金玉雕成的囚笼里生活的苦楚。

“明天,三哥就带你走,不等授官了。我们到云南大理去,那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三哥要看着我的小五,嫁一个平凡的夫君,生儿育女!”

顾伞曲意压低的声音,一个词,一个词,漏入顾妩的耳中,她不禁一颤,不自觉地就去瞥了宋之徽一眼。

不过只是一眼,宋之徽灵敏地抓住了她的异样。

他在她身上用心久了,因而,于她,不过轻微举动,他就会略有察觉。

宋之徽轻皱的眉头,突然紧锁,唤过司马战,低声嘱咐。

※※※※※※※※

回到宋府,已是入夜,顾妩沐浴完毕,穿着空荡荡的睡袍才迈出门,下一瞬,已经整个没入宋之徽的怀中。

他紧紧抱着她,丝质的睡袍轻滑,他几乎要抓不住她。

宋之徽抱着她步过门槛的时候,似乎有一点急促,不过走了几步,就把她放倒在卧房的床上,半压上去。

她方沐浴完毕,不着脂粉的脸上肌肤莹润,宋之徽只觉得入鼻都是她清香的气息,伸手,不紧不慢地在她的背上抓挠着,若无其事地佯问:“妩妩,方才跟你三哥好一阵叽叽喳喳的,说什么了,那么有趣?”

宋之徽只觉得身下的顾妩僵了一下,不过僵硬了一瞬,随即,她柔柔地软声呼痒,就势撒娇起来。

“三哥说了明天带我回家玩!后天,他授了官,就要回博陵呢!听说我三哥的官职,是修撰,对不对,宋之徽?”她仰起脸,甜蜜蜜地笑看着他,“别闹!我痒!今天好累,我要困了!宋之徽,你快点回房去,夜深了!”

她从来会演戏,笑得越甜,就越掩饰。

“对,夜深了!更深夜阑兮,正是少年风流时!”他低低伏在她的耳畔,唇瓣时不时地就刷过她的耳垂,声音沙哑,带着蛊惑,“不要赶我,妩妩,我要风流……”

顾妩明明知道,他耳鬓厮磨之外,再无其他,这一次,也不过只是用荤话招惹自己而已,依然被他撩拨得耳畔发烫,脸上顿时飞满红霞。

宋之徽的手,突然从她的腰间滑到她的胸前,她以为他要摸她,顿时一动都不敢动,浑身瘫软下去,期期艾艾地抗拒:“衣服很薄,宋之徽你别……”

“冷夜美人秋衫薄,正是少年轻薄时!我要是不轻薄,岂非辜负了这轻薄的秋衫!”宋之徽调笑,指尖隔着帛绢,在她的胸口处轻轻滑动,却是写起字来,一笔一划,隐约像是写着他自己的名字。

宋之徽的声音,带着一点怪异,像是用力地压抑着什么,“妩妩,你念……”

“宋……之……徽……”顾妩不知道他的心思,依言低声念出。

“之”字简单,“徽”字复杂,他的喜怒难测,从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难以定义。

宋之徽一手抱紧她,静下来的另一只手,只覆在她的心窝处不动,感觉她在他掌下的心跳,急促起来,“怦怦”地击着自己的掌心,心思百转千回——

对,就这样,妩妩,把我的名字记在心上!

你是想逃走吗,妩妩?

这一片江山,如今已属于我,实在抱歉,你插翅难飞。

我本就一厢情愿,宁可等不到你的回报。

你还忍心不发一语,就打算远走高飞,无情地把我变成行尸走肉吗?

你可真是狠心!

顾妩对这突然静逸下来的气氛,心觉不安,误以为他生气——没有得到自己的回应,伸手,探向他的胸口,转身直视他,柔声安慰:“宋之徽,你别变扭了,我这就写字!”

“不,妩妩,你不用写!”

因为你,已在我的心上!

宋之徽两手合掌,紧紧覆住她伸出的手,觉得她的指甲长长了一些,但是不要紧,他从来有耐心,不吝啬于亲手,把她蠢蠢欲动的爪子一根一根拔去。

——因为你,已在我的心上,我又怎么会放手?



17、顾妩你这个骗子

宋之徽站在半扇微微敞开的窗户边,往外面看,薄雾弥漫在天际,远山看不分明,扑面而来的,就是秋日的凉意。

他看见窗户前的青石板上,已经落了满地的黄叶,落叶萎靡如蝶,昨夜下过一场小雨,灌木丛上还有雨珠滴溜溜盈动翻滚。

宋之徽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床边,看见顾妩整个身子都紧紧地包缠在锦被中央,依旧在酣睡。

整整一个昨夜,宋之徽抱着她而眠,只唯恐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

少女温暖馨香的身子,就在他的怀中,她的睡相不好,不经意的磨磨蹭蹭间,都能够激起他的火,又兼是自己“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心爱的人,恨不得就这样要了她。

“更深夜阑兮,正是少年风流时”,那不过是昨夜他说的一句戏话,但是宋之徽真的想让她生一个孩子,让她与他的孩子,传承清河宋氏这一枝血脉,最重要的是——让一个孩子,留住她,留住她时不时蠢蠢欲动着逃离的心。

她的脸小小的,宋之徽伸出一掌,就能够覆住,触手就是她光洁的肌肤,他伸手轻轻掐在她的鼻尖,看着她因为被揪得发痛,恼得整张脸都变得皱巴巴,长睫轻轻眨动起来。

宋之徽俯身,在她的耳畔一下一下地吹气:“妩妩醒醒,醒醒!”

顾妩被他招惹着,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站在床前的宋之徽,摄政大臣穿着了紫色的朝服,服色极其炫目,神情比她往常见到得更加温柔。

“妩妩,不是说约了你三哥,今天在京都里好好玩一玩的吗?可别让三哥等久了!”

顾妩偷眼看他,怕他察觉自己将要出逃的打算,庆幸宋之徽的脸上并没有异样,暗暗有点如释重负,甜笑着撒娇:“现在还早呢,三哥从来知道,我早上起不来!”

“这么说,妩妩你早上起不来,还有理了!”宋之徽一边佯骂,一边抱着她坐起,接过侍女手中的衣服递给她,不经意带落衣间的一只香包。

宋之徽拾起,宝蓝色丝缎香包上,绣一枝浅紫蔷薇花。

这,可不正是顾妩亲手绣给自己的香包吗?

那时候,两个人为了香包上该绣什么花色,好一番争论,只是她若说喜欢蔷薇,他又哪里敢反驳说喜欢芙蓉,到底还是依了她。

好不容易亲手做了一只香包给我,妩妩你也要带走吗,宋之徽眼间的黯然,一瞬而逝,抬头已是微笑:“这不是妩妩,你做给我的香包吗……”

顾妩看了他一眼,心想其实是你做的,这个香包,宋之徽你花的功夫远比我多,大半朵花都是宋之徽你绣的,我想把它带在身边,今生若无缘再见,多多少少算是一个念想。

顾妩两手握拳,在他的胸口乱捶,佯怒:“宋之徽,你可真是小气!”

她从来就会口是心非哄他,撒娇撒痴地把他蒙在鼓里。

宋之徽压抑住心中翻滚的种种心思——事到如今,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妩妩?

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含笑揉了揉她乱七八糟的发:“天气凉起来了,妩妩,要记得多穿一件衣裳!我去上朝了……”

卧房的红木大门洞开,顾妩看着宋之徽穿过水晶珠帘,墨蓝色的身影朝着门外移动,只能够看见他丰神俊朗的背影,想及此后,说不定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突然觉得心底有一处空荡荡的,莫名就是惆怅。

顾妩看着他已经出了门槛,再也强忍不住,跳下床,追出来:“宋之徽……”

宋之徽听见声响回首,看见顾妩还来不及着鞋袜,赤脚踩在绒毯上,朝着自己跑过来。

顾妩的身段本就娇小,身上丝缎的睡袍顺滑,越发显得睡袍里面空荡荡的,灌满了风,一到他的身后,就伸手环在宋之徽的腰上。

宋之徽只觉得她柔软温热的身体贴过来,心思复杂,却一动不动,任她环住自己,良久,才无奈地伸手覆在她的两只手上握紧:“妩妩,怎么了?妩妩,想要跟我说什么?”

他盯着她看得入神,墨黑眸色,似要把眼前的丽人沉溺,目光里全是贪恋:“妩妩,你想说什么?你告诉我!”

顾妩怔在那里,方才看着他的背影,竟然觉得依依不舍。

这时,与他执手相依,面面相对,只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怎么能够告诉他——自己心存与他分别,从此远走高飞的打算,良久,才嗫嚅出一句:“宋之徽,下朝后,你早点回来!你不要太累了!”

“好,今天我一定早点回来!”宋之徽柔声应答,心中却在冷笑——

顾妩,你这个骗子,竟然能够装模作样到这个地步,不过不要紧,我从不吝啬于亲手拔光你的爪子。

※※※※※※※※※※

马车跑得急速,顾妩的耳畔,除了风打在车顶的“哗哗”声,只有车轮辘轳声。

她从车厢里探出头,抓住正在驾车的顾伞的手:“三哥,要是宋之徽发现了,我们该怎么办?”

顾伞回握住她的手:“明天我才授官,摄政大臣总想不到我等不及授官,今天就走!不要紧,被抓住了再说,他从来宠你,想必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们总要试一试!”

顾伞从来知道宋之徽有多么迷恋他的五妹,仰仗的也不过是宋之徽对她的宠爱,才敢这样放肆一搏:“只要出了城,我们就往南走,三哥陪着你。我特意选了一匹千里名驹,跑起来飞快。我们一直一直往南走,直到云南大理……你才十……十五岁……还有大好的未来可以期待!”

只是却不能够带着他的五妹回到博陵,顾伞在家的时候,听顾长提过——博陵各地遍布着宋之徽的爪牙,只怕是摄政大臣派遣过去监视顾家的。

顾妩一时还觉恍惚,这心心念念的逃离,突然梦想成真,让她心觉身在梦里:“三哥,大哥,会不会……”

“我们不管大哥了,大哥有智谋,总有他自己的应对!”这一次,顾伞参加秋闱,本也就是瞒着他的长兄,从博陵家中偷偷逃出。

顾伞怕被人察觉,装模作样地绕着京都的名胜半圈,亲自驾车出了京都,往城外而去。

昨夜下过一场雨,京都郊外的泥路湿漉漉的,路面坑坑洼洼,积满泥泞,马车难行,一阵一阵地颠颠撞撞,顾妩正被颠簸得七上八下难受。

马车突然一停,她就势就要往车前扑去,半响才坐稳,气喘吁吁地探头询问:“三哥,怎么了?”

顾妩疑惑地撩起车帘,日头还不高,雾气不曾散去,天色阴暝,浓云密布,远山笼罩在薄雾之中。

一阵秋雨一阵凉,这里正行人少至,越发显得车道阴森荒凉,泥路两旁,俱是枯黄的野草,茅草萋萋,将近有半人高。

有两队身着玄衣的兵士,笔直肃静地骑在马上,守在路中央。

茅草萋萋之前,有一位男子背对着马车,独自一人孑然而站,紫色朝服绚烂,背影萧瑟落拓,缓缓转过头来,可不正是宋之徽。

他只用任谁见了都会不忍心的目光盯着她看。

顾妩心头狂跳,只觉得一颗心似乎就要从胸口蹦跳出来,张嘴,却叫不出来。

宋之徽咬牙,妩妩,你果然想逃走,可怜可笑自己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昨夜太过于敏感,以为自己命令司马战加强对顾伞的监视,是多此一举,是太过于多疑。

他想起方才,兵士一批接着一批来报,一颗心惶惶恐恐,满心都是无力。

——顾三公子亲自驾车接了顾五小姐,离开宋府……

——顾伞公子驾车往西河坊间观赏……

——顾伞公子的马车已经出了城门……

——……

——……

宋之徽朝着马车而去,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他走得不急不慢,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从容——我很抱歉,妩妩,你插翅难飞。

宋之徽跳上马车,看着面面相对无语的顾家兄妹,似笑非笑,伸腿就踢在顾伞的胸口,一脚就把他踹下车厢,语气冰冷:“蠢货!你把那些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湿漉漉的车道上,满地淤泥,顾伞被踢下马车,在泥泞里打了一个滚,身上的月白色士子服,瞬间就变得污黑斑驳,他曾是京都最有盛名的公子,衣饰姿容无时无刻不整洁明净,又什么时候有过这样难堪的境地。

顾妩再也管不了已经得罪了宋之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匆忙着急地探出头:“三哥,你有没有摔到?”

“好一对兄妹情深!”宋之徽一手勒在顾妩的腰上,抱紧拥住,对着司马战厉声吩咐,脸色墨黑,手指泥地中的顾伞,“驾一辆马车过来!把他给我碾死!”

车轮辘轳声中,顾妩果然见着有一辆马车朝着顾伞飞奔而来,不忍再看,全身的热血都往脑海升起。

她看着脸色阴沉的宋之徽,再不敢挑战他的权威,半跪在摄政大臣的身侧,紧紧抱住他的腿:“宋之徽,我错了!宋之徽,我错了,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逃跑了!”

顾伞是她的兄长,宋之徽虽然恨死他,恨不得把顾伞五马分尸,又哪里真会这样残暴对待她的三哥,不过吓一吓她。

宋之徽揪住顾妩的衣角,无情地把她扔进车厢,丝毫不怜香惜玉,哪里有平日里半点的百般温存,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车厢里的顾妩,咬紧牙关,语气森冷:“顾妩,你这一个骗子!你会知道什么是错?”

她脸上的雪肤,本就是玉石一般盈洁,此时受了惊吓,越发显得透明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宋之徽突觉得不忍心,隐隐懊恼自己方才的粗暴,只是想及,她就想这样从自己身边逃走,不禁又怒火中烧。

“回府!”宋之徽命令了一声,就再也不管顾伞的死活,不管顾妩哽咽着哀求自己。

他抱过浑身软绵绵无力的顾妩,把她扔到车厢中的软榻上,两手就扯在顾妩胸口处的衣襟,用力一撕。

司马战坐在车厢外面,亲自驾车,只听见车厢内传出一阵丝帛被撕裂开来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心,直视前方路程,似是闻所未闻。



18、娇喘微微病西子

“回府!”宋之徽命令了一声,就再也不管顾伞的死活,不管顾妩哽咽着哀求自己。

他抱过浑身软绵绵无力的顾妩,把她扔到车厢中的软榻上,两手就扯在顾妩胸口处的衣襟,用力一撕。

司马战坐在车厢外面,亲自驾车,只听见车厢内传出一阵丝帛被撕裂开来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心,直视前方路程,似是闻所未闻。

他常常被欧阳写嘲笑“司马腼腆”,生性极其害羞,脸上不由悄悄飞过一抹可疑的红色。

车厢之内,宋之徽与顾妩两人挣扎扭动着,抱在一起。

顾妩被宋之徽扔在软榻上,半靠着车厢躺着,她的鬓发凌乱散开,如云一般的青丝,就堆在软榻上,身上的柔紫色缎裙,已被宋之徽从衣襟一处开始,撕成碎片,同色的薄绢丝质里衣半褪,露出她雪白的脖颈和半边胸脯。

顾妩只觉得裸露出来的肩膀上一阵冰凉,又羞,又气,为这卑微的屈辱,恨不得就此死去。

她不停挣扎,眼眶中盈盈地蓄满了泪,却倔强地凝着,不肯落下。

她看向宋之徽的目光都带着轻蔑:“你滚!宋之徽,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该死的是你呀!”

——妩妩,你就这么恨我,只可惜我就是死了,你还是不能够与他双宿双飞。

宋之徽觉心痛,额角上一阵一阵“突突”直窜,心窝处“怦怦怦”乱跳。

他灼热的眼神,只入神地投向顾妩,目光似有无尽的苦楚和懦弱:“我怎么会死?我当然不会死!我还有长长久久的大好时光,要与你度过!”他忍了又忍,不饶恕她想从自己身边逃离的念头,刻薄地吐出一句,“怎么,顾五小姐,这一会儿,不打算继续演戏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气过!

她再跋扈,再嚣张,再刁蛮,他也纵容着她,任她气焰高昂地爬到自己的头顶作威作福,只是绝不允许她有离开自己身边的一天。

顾妩仰着脸,青丝如瀑一般飞舞,只冷笑地瞪着宋之徽,神色间带着点没心没肺的无所谓:“对,我就是想逃走!原来宋大人你早已经察觉!那么,你何必也要陪我做戏?耍我很有趣吗?把我耍得像猴子一样团团转,很有趣吗?摄政大臣,你看够戏了吧?对,我们顾家养出来的儿女,除了百无一用、任你拿捏的蠢货,就是嘴里一套,心里一套的戏子!”

之前,宋之徽若已有八分怒气,此刻,看着她冷言冷语的无情模样,越发火起,怒气如火焰一样窜到他的脑海,直烧得他不能够清明。

宋之徽的两手,重重地束在她的腰上,似想就这样握紧掐死她。

他的两腿,紧紧地夹住她不停挣扎的小腿,低低俯下脑袋,俯在她胸前的大片雪肤之上,发泄一般地就咬,动作粗鲁,丝毫不记得要怜香惜玉。

顾妩本就娇生惯养,盈洁肌肤竟是一触即破,被他一咬,就“丝丝”呼痛。

顾妩又痛,又恨,又羞,又气,再忍不住,伸出十指,用力在宋之徽的脸上乱抓。

她的指甲有一点长了,十指尖尖的,也不管宋之徽会不会肉痛,只恨不得把他的眼珠子,都挖出来扔掉,才善罢甘休,直在他的脸上抠得鲜血淋漓。

宋之徽被她抓得脸上火辣辣地生痛,神思一清明,倒是缓缓定下神来。

他抬头,看着身下的顾妩,她剑拔弩张,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似是恨不得把自己剥皮、抽筋、吸血。

宋之徽看见她脖颈以下整处,胸前那一抹雪痕上,俱是被自己咬得淤青发紫的印迹,零零落落地布满自己的齿痕。

他看着她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的模样,有一点恨自己方才控制不住,又心起狂性。

难道自己真想强暴她?

虽然让她生一个他孩子,从来是宋之徽的梦想。

宋之徽谋划过,用一个孩子拴住她,把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身边,从此安枕无忧,但是绝不是在这样的境地,绝不想把这样不堪的情形,留在她的记忆。

这一年多来,花在她身上的种种心思,只为了与她白头偕老的天长地久,又怎么忍心让它全部白费。

顾妩喘着粗气,她从来倔强,脾气极其坏,盛怒之下,越发的凶悍,用脚狠狠在他膝盖上踹:“宋之徽,我巴不得你死,巴不得你马上就死!你无耻,你下流,你要是敢动我的三哥,我从此,再不见你!至死,都再不见你!”

宋之徽觉得脸上凉丝丝,伴随着火辣辣的痛感,肌肤似乎湿漉漉起来,许是方才,他被顾妩抓破了脸。

他一低头,殷红血滴,就从他的额角滑落,一滴一滴一滴落下,滴在她的柔紫色裙角上。

柔紫色的裙摆,顿时氤氲满殷红的血色。

宋之徽屏息,压抑自己既愤又悔的心潮。

车厢中,只有她的急促的喘息声,宋之徽静静听着血低落的声音。

良久,他才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妩妩,原来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存在!为了你,我又何尝动过博陵顾家一根头发!若我真想要顾伞死,从昨天晚上,至他在芙蓉园怂恿你离开起,早已经死足了一千回!”

顾妩珠泪盈睫,无声淌下,语气似有懦弱:“已经一年过去了……宋大人,我做你笼子里的金丝雀,已经整整一年。宋大人,你什么时候才会放我走,怎么样你才会放我走?你要关着我到什么时候……等到你成婚生子?”

泪眼婆娑中,她突然笑起,“宋大人,你摄全国之政,掌天下乾坤,你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你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不是常常怨我脾气不好,性子暴躁吗?京都中,有无数性子温顺的闺阁千金,可以让你挑选,梦想着爬上你那比九五之尊还要高贵的龙床!”

她缓缓而笑,露出两排素齿,编贝一般。

她上身的外裙,已经被宋之徽撕碎成一片一片,不堪入目的褴褛。

她静静的,开始解着自己里衣的襟扣,两手轻轻一拨,丝质里衣随即从她的肩头,滑落到腰间,乌发如云一般拥在她的鬓间耳际,越发显出她不着一缕的光洁上身。

她的肩膀极其瘦削,胸前一处肌肤如玉,拥雪成峰,纤腰盈盈不堪一握。

顾妩抓住他的一手,语气里没有一点软弱,竟是不含一点情绪:“来,宋大人,你不是想强暴我吗?对,你还没有睡过我!来,把我睡了吧!等我变成了残花败柳了,你总会厌倦我,总会放我走吧!女人,只要把腿一张,还有什么不一样的?”



19、只是祸害遗千年

顾妩抓住他的一手,语气里没有一点软弱,竟是不含一点情绪:“来,宋大人,你不是想强暴我吗?对,你还没有睡过我!来,把我睡了吧!等我变成了残花败柳了,你总会厌倦我,总会放我走吧!女人,只要把腿一张,还有什么不一样的?”

宋之徽这一生,再没有这样懊悔过,方才本应该隐忍,再隐忍的,只是想着她要逃离自己的身边,从此远走高飞,一口气再忍不住。

他只觉得有寒意慢慢地从自己的背上生起,春寒虽然料峭,秋凉即使冻人,数九那样酷寒,他只觉,再没有有比这更冷的时候。

宋之徽心中冰冷一片,脱下自己的外袍,虚虚包在她的身上,束紧,软软地抱住顾妩:“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并不真想那样对你!妩妩,对不起!只是,我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比你先死,否则我绝不会放你走!”

“我又有几个一年?宋之徽,你是想把我活活捱死!”顾妩叹息一声,再也一动不动,任他环紧,被他抱在怀中,在马车的颠簸中,缓缓睡着,还没有到的宋府,已经低低地发起烧来。

她本就秉性柔弱,从来是锦衣玉食供着,婢女管家顺从之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随心所欲,每一日,都断不了吃药地仔细养着。

前一阵子,她为了三哥顾伞,与宋之徽斗气,心思郁结了几天,又躺在雾中的石椅上着了凉,这一次出逃被宋之徽逮回,又气又惊又恨,竟然生起病来。

宋之徽看着她躺在床榻上,替她加盖了一床秋被,锦被松松软软,越发显出她娇小的脸,正面向下,昏昏沉沉地伏在玫红色的丝缎绣枕上,再也不看他一眼。

宋之徽站在她的床畔,伸手把她的脑袋缓缓转回,柔声哄她:“是我错了,是我无耻下流,是个浪荡胚子!妩妩,等你好了,我任你拳打脚踢。生气归生气,只求你别作践自己的身体,仔细喘不过气来,更加难受!”

宋之徽悔不当初,昨夜既然已经猜疑她要逃走,那么不管是真是假,今天就该整天守着她就好,片刻不离她就好,又何必多此一举,玩那一纵一收的把戏,想着要亲手拔了她蠢蠢欲动的爪子,害得她又生一场病。

她痛,她难受,他又未必能不担惊受怕!

宋之徽探手去摸她的额角,只觉得触手都是滚烫,床上的顾妩病恹恹的,哪里有一点方才的生龙活虎,脸上布满乖戾之气。

她“嗯”地呻吟一声,挥手就拂开他的手:“滚开!祸害遗千年,反正你不会死,那么就让我病死算了!不要你来假惺惺地可怜我!”

成群的御医被征召而来,架势竟比佑嘉太后和九五之尊有恙,还要郑重。

一群御医坐在前厅,透过水晶珠帘,隐约可以看见又怒又忧的宋之徽,他正在顾妩闺房中,站立不安地来回踱步。

御医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招惹了这一个手握权柄,独揽朝纲的摄政大臣。

宋之徽在太医院的心腹御医梅长今,在诊治顾妩之后站起,趋步恭敬退到宋之徽面前。

宋之徽目光轻轻一扫:“梅大人,您请!”自顾自地走在前面,领着梅长今御医转过侧门,退入一间密室。

御医院中,良医众多,梅长今知道自己能执掌太医院,多亏了宋之徽扶持,哪里敢托大,恭恭敬敬跟着进了密室。

梅长今垂手而侍:“大人,还请不要担心!顾小姐只是偶感风寒,又兼郁结于心,今日一并发作出来,并无大碍。待下臣开几服药,煎熬以后让顾小姐服用,以后再安心将养着,想必很快就会痊愈!”

“如此就好!”宋之徽朝着他,略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她的身子,如今可好得差不多了?是否已经可以行房?”

摄政大臣倒是问得直接。

梅长今只觉得两腿颤颤栗栗地抖索起来,也不敢拐弯抹角:“将养得已经差不多,不过,顾小姐体寒柔弱,下臣还请大人再等一些时日,只唯恐顾小姐有幸有了身孕,也承受不住,难以养育大人的子嗣!”

宋之徽轻轻叹了一口气,密室寂静不透风,顿时充满他惆怅的喟叹:“如今,她的脾气也越发坏起来,动辄得咎,今天却是我思虑不周了,一时控制不住,招出她的狂性来!”

梅长今低头,只看着地面,不敢接话:“是!下臣曾跟大人说过,每一天都给顾小姐吃那一些药,虽然对身体并无大碍,也能保大人你称心如意,只是顾小姐她吃得越多,脾气就会越坏!”

他欲言又止,终于闭紧双唇。

“我知道了!”宋之徽的脸色森冷,“今后,还请梅大人继续守口如瓶!若是被我听到片言星语,您的下场,就如前太医院的杜御医。我既然被称杀人如麻,是从不怕上掘梅家九代祖坟,下诛你梅家九族血脉的!”

梅长今满脸俱是冷汗,两只肩膀不停抖索:“是!下臣明白……”

“今后,还请梅大人多多费心,我是绝不会辜负追随我的人的!”宋之徽略点了点头,“很好,你退下吧!”

宋之徽轻轻地唤醒昏昏沉沉的顾妩,半抱着她靠在床上的软枕,接过婢女手中的药碗,轻轻吹凉喂她:“妩妩,来,吃了药,风寒就好了!”

她一张脸越发白到雪色,不见一丝血色,双目无神,厌厌的无力,伸手一推,把整碗药都推在宋之徽的衣衫上。

浅蓝色的旧服上,沾了乌黑的药汁,一团黑乎乎的,药汁不停地往下流,宋之徽也不生气,对着站侍在侧的婢女轻轻吩咐:“再去倒一碗药来!”

宋之徽推脱了琐事,一心一意只在府里陪她,坐在窗前的软椅上,秋风一阵一阵打在窗棂上,接连着下了几日雨,屋前的椴树,已经落尽枝叶。

宋之徽手握一本陈旧的典籍,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时不时地去瞄坐在榻上板着脸的顾妩。

她穿一件粉红色家常缎裙,裙摆上绣着逼真的雪白木兰花,伏在案几上看着窗外的细雨。

细雨如织,打在屋前四季常青的灌木丛上,发出“沙沙沙”寂寥的声响。

宋之徽突然听见裂帛的声音,抬头,发现顾妩正百无聊赖地撕扯着手上的苏扇,糊在苏扇上的绢帛,被她不经意地轻轻一扯,顿时裂成数片。

宋之徽看了她一眼,唇角弯弯,露出一抹笑意,低低对着站侍在身畔的婢女吩咐了一声:“再去拿一叠苏扇来,让小姐撕着玩!”

顾妩不领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宋之徽,你以为这样子就能够得我欢心——

我既不是那不爱笑的褒姒,也不是那糟蹋绢帛的妹喜,你这个奸臣想翻了天做昏君,我可不愿意奉陪,做你的宠妃。

整整三日,顾妩从昏昏沉沉的高烧,到几近痊愈,不管宋之徽打叠起万分的小心翼翼奉承,不曾再与他说过半句话。

她除了不想和宋之徽说话,没有用世上最恶毒的话语诅咒他,想尽了一切手段折磨他,用整碗的药泼他,拿瓷杯砸他,用指甲掐他,用脚踹他……种种,宋之徽都不动声色,不管她的举动再刁钻,行为再无礼,都是默默承受,甘之如饴。

※※※※※※※※※※※※※※

天际依然是青苍苍欲雨,天气越发阴凉起来,清徽殿殿门紧闭,殿内明灯高照,内监宫女站了满殿,殷勤备着热茶点心。

正殿之内,摄政大臣的一群心腹属官,围着宋之徽而坐,正在低低地商谈,突然看见虚虚掩住的两扇红木殿门被无礼推开。

顾家的管家还来不及禀告,就冲入殿中,急得满身是汗:“宋大人,小姐进宫了……”

他的话音未落,顾妩已经站在殿门口,她身穿耀眼的紫色甲衣,英姿勃勃,手上提着一把铁锤,冷冷地瞪了众人一眼,气势汹汹地命令一声:“拿张梯子来!”

有内监偷眼看了宋之徽一眼,见他不动声色,急忙战战兢兢地搬过一张梯子,架在清徽殿前的殿檐下。

顾妩顺着梯子,灵活地爬上,用力抡起锤子就敲,她的个子娇小,铁锤重量不轻,她挥起来分明有点费力。

铁锤一阵挥舞乱敲之后,清徽殿上,宋之徽亲手所题字的匾额,“咔咔”应声落地,碎裂成千万片。

清徽殿内众人瞠目结舌,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去拦她。

这一厢,顾妩大发雌威,誓不把整座清徽殿变成废墟,绝不会善罢甘休,摄政大臣扫了她一眼,眉头微皱,不发一语,也不过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20、气焰熊熊美娇客

这一厢,顾妩大发雌威,誓不把整座清徽殿变成废墟,绝不会善罢甘休,摄政大臣扫了她一眼,眉头微皱,不发一语,也不过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顾妩把整整一块匾额敲碎,才慢吞吞地顺着梯子往下爬,前几日下雨,木梯经过水极滑,她一不留神就踉跄了一下。

宋之徽余光瞥见,免不了被她的鲁莽吓得心“怦怦”跳,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抱着她下来,再也没有了其他心思,低低地对着众属官提示了几句,收了手中的卷宗,草草结束了讨论的话题,打发他们退下。

众属官应了一声“是”,不发一语,纷纷退回原位,也学着宋之徽视若无睹,只是顾妩已经下了梯子,手握着铁锤就朝着殿内走来,想看不到她也难。

顾妩从人群中间穿过,路过宋之徽身畔时,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进了宋之徽所在的内殿。

宋之徽也不阻止,扫过噤若寒蝉的殿中众人,不动声色跟在她的身后入殿,亲自徐徐地关上内殿的大门,顿时隔绝了外殿这一些闪闪烁烁游离的好奇目光。

宋之徽站在红漆大门边,看着顾妩举起铁锤。

她也不管前面书架上放着的古玩价值连城,不管案几上的琉璃灯盏巧夺天工,不管身畔是举世罕见的雪白瓷器,手起锤落,殿中的案几书架瘫倒,晶莹的琉璃灯盏与雪白的瓷器,碎裂成千万片,殿中顿时一片狼藉……

宋之徽对着顾妩气焰熊熊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慢慢踱步回书案旁。

案几上,摊着一份卷宗,宋之徽手握狼毫笔,在洁白宣纸上挥墨如飞,静静写完整卷,终于听见身后顾妩的动静,缓缓地弱下来。

殿外众人假装忙碌,正竖起耳朵细听着内殿的动静,内殿中“咚咚锵锵”,“咚咚锵锵”的动静声。一阵接着一阵,免不了面面相觑,突然看见内殿的大门被推开。

门内,摄政大臣宋之徽探出半个身子,脸上云淡风轻,不动声色地吩咐了一句:“倒一杯热茶进来!”

他接过内监战战兢兢奉过来的热茶,又重新关上门,静静走到顾妩身后。

顾妩发了这一阵火,把铁锤放在地上,正半靠着楠木柱子两手插腰,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前一阵子才小病初愈,脸色越发苍白,此刻有一点红润起来,耳畔处的肌肤粉若桃李。

宋之徽很是明白她的心思,她的种种举动,就是为了气他,她恨不得把他气得半死,最好气得他从此以后再不要她。

种种苦果,都是他自己种下,只是他心甘情愿,自食起来的苦涩,又哪里比得上拥有她的甘甜?

“妩妩,你的怨气,总发泄得差不多了?口渴了吧?来,喝一杯热茶!”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旋即缓缓笑起,“妩妩,你总是坏脾气!刁蛮也罢,恶劣也罢,只是我也不讨厌!”

她的举动,多少有一点矫情造作,只是此外,她又可以以什么样的方式发泄?

顾妩以为自己砸了他的清徽殿,以为这一会儿,他总会气得动容,此刻看着他笑语盈盈,越发火冒三丈,接过他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随意把茶盅往旁边一放,退到他的身边,低头就在他的腰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有狠劲,又下了重力,宋之徽只觉得锐锐的痛,咬牙吸气,心情却慢慢愉快起来,他宁愿她咬他,骂他打他,也不愿意她无视他:“妩妩,我要告你谋杀亲夫!”抱怨间,就挽过她的手,细细摩挲她被铁锤磨至破皮的手心。

顾妩的神情厌厌的,分明疲倦,再没有他法。

宋之徽从来油盐不进,她冷着脸不理他,他也腆着脸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她胡搅蛮缠,他也视若不见。

宋之徽柔声:“这里再收拾起来,又是一番忙乱!让佑嘉太后来陪陪你,好不好?天阴阴的,妩妩等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府好不好?”

佑嘉太后还没有搬到新的宫殿,清凉殿前的满池清荷已经枯萎,只残留着夏日里曾田田的荷叶。

佑嘉太后是秋氏的嫡女,秋氏也是京都的名门望族。

先帝早逝,与她伉俪情深的时日不多,只是她生性贞静柔顺,年幼的陛下虽然不是她亲生,依然被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京都中,文武百官命妇宫眷中,她的风范品格有口皆碑。

佑嘉太后早听说了顾妩在清徽殿的举动,她从来知道顾妩是宋之徽心尖尖上的人,哪里敢托大,亲自殷勤地接了顾妩入殿。

《女戒》、《女书》从来教导女子以贞静温顺为美,顾妩的行为都太过于无法无天,不管怎么说,都是顾五小姐胡搅蛮缠,只不过,摄政大臣本人不过一笑置之,旁人又能以何置喙。

清凉殿颇有一些历史,建筑有一点古朴,天际虽不曾下雨,但是阴湿湿的,站在台阶之上的露台,可以看见雪白台阶两侧布满的青苔。

顾妩与佑嘉太后并无嫌隙,只是她生性极讨厌别人触碰,挣脱了佑嘉太后握紧的手,自顾自地走进殿内。

清凉殿正殿,垂满一层一层的明黄色帷幔,雪白墙壁上挂一幅卷轴画像,画中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眉目清朗隽秀,脸上含笑,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气宇高贵。

顾妩看画像中他的服饰冠冕,辨认出画像中的男子,是已经过世的先帝。

顾妩听过他的传闻——先帝勤勉,还小的时候,已经就学有所成,只可惜英年早逝。

佑嘉太后透过层层垂下的明黄色帷幔间看她,顾妩站在画像之下,脸上布满倦怠疲惫。

雪白墙壁之前,她微微仰头,紫色甲衣把她的蜂腰束得越发的纤小,盈盈不堪一握,对着画像,看得入神。

佑嘉太后慢慢踱步到她的身边:“这是先帝驾崩前的最后一张画像!”她的音色极美,语调不急不慢,透着一股暖意。

顾妩意外觉得静下心来,回首看着佑嘉太后,神思迷茫:“我记得见过陛下的!明明记忆那么熟悉清晰,看着画像,却觉得陛下好陌生!”

佑嘉太后微微怔愣,她还在闺中的时候,听过家里的长辈闲话,那时候博陵顾家还是烈火烹油一般的鼎盛,顾家的这一位貌美的五小姐,本定了入宫为后的。

佑嘉太后一个深闺千金,不知道此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以至于局势大变,自己因缘巧合入宫为后,而顾妩则进了摄政府。

只是顾妩,她应该是见过先帝的吧,不过这一年来,顾妩大病了一场,神思迷迷茫茫也不奇怪。

佑嘉太后想及烈火烹油的顾家突然落魄零落,想及顾妩无奈寄居在宋府的处境,看她眉目间,隐隐有自己藏匿在心中许久不忘的那个他的印迹,心潮起伏,柔软暖热起来。

佑嘉太后伸手,环在顾妩的肩膀:“你困不困?”把她搂入自己的怀中,柔柔地安慰她,“听说又病了一场,身子又虚弱,睡一觉好不好?你把性子放柔缓一些!少与宋大人斗气!宋大人他是真的对你好,即使他对全天下的人坏,也不会对你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