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1

倾之倾: 帝京如画/抱着奸臣数美人 41-完

41、时光无谓地踯躅

却是一夜辗转难眠,几近黎明,顾妩才稍稍入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几近半午,这一阵子,清河城内缠绵多雨,时常有小雪纷飞,这一日,却是万里碧空无云的清朗,难得的冬日暖阳照得人身上暖呼呼的。

顾妩看着在梅花树下的谭木头父子,回到书房取了《六朝花集》,冲着活蹦乱跳的谭小宝点点手,招呼着他走到身畔递给他:“上一次在你家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你的贾先生,把他手上的书,都撞落到到泥地里,只怕整整半本书都是泥泞,不知道是不是要紧的书,前几天在书房里,刚好看到有这一本书,你替我带给你家先生吧!”

“哎!”谭小宝应了一声,“不过我们家先生,这一会儿,一准没空看,昨天吹了风,昨天又咳了一夜!”

顾妩的眼前,闪过一抹青衣消瘦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己与贾砚虽然只见过两次面,然而每一次见他,记忆里最清楚的确是他的咳嗽声,不由地嘱咐:“谭小宝,你回家的时候,记得去向我们府里的梅御医大人,拿点药!天寒地冻的,伤寒就是不容易好!”

这一点琐事,不过只是小小插曲,顾妩的心头乱糟糟的,连声催促着宋一启程回京,她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离开清河,就这样彻底离开宋之徽,然而自己却只是一位闺阁弱质女,不提孤身上路有多么凶险,只是能不能逃离宋府侍卫的视线,也是问题,

大约这也只是借口,顾妩知道自己已经缺乏了一走了之的勇气,此前蠢蠢欲动的想要自由的心,已经沉溺在宋之徽的温柔里,她会担心路途遥远,会害怕独自一人上路的凶险,她已经习惯了宋之徽和煦体贴的照顾。

大约这也是借口,或许曾经有过的海阔天空的梦想,已经夭折,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留恋的却是宋之徽温暖的怀抱。

当马车离开宋府,离开清河的时候,顾妩探出头,往窗户外边看,车道曲曲折折,道旁又有忍冬的寒梅绽放。原野萋萋,顾妩听宋之徽说过,这整片整片的土地,都属于清河宋氏。

清河,清河,清河……

宋氏的清河,宋之徽的清河。

顾妩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会不会有机会再来清河,却很清楚地知道——那一段短暂的,在这个宁静环山的小城,与宋之徽一起度过的幽静的日子,就像是上苍所能够恩赐的最美好的时光。

也许有一天,她会离开宋之徽,也许有一天,她会忘记宋之徽,顾妩知道自己再不会忘怀,这一段梦一般的日子。

※※※※※※※※※※※

京都大雨倾盆,冷风肆虐,清徽殿外殿众多文官俯首在卷宗典籍之上,内监宫婢垂眉敛目,鸦雀无声,只能够听见一阵一阵寒风呼啸而过的“呼呼”声,树木枝丫被风雨打得摇摆,发出轰轰的声响。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叩门声,风雨声太响,就把这叩门声衬得微不可闻,来人似是不耐烦,突然一脚蹿过来,掩住的大门顿时大开,冷风携着雨丝顿时涌进殿内。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盯住来人,她把身穿的风衣雨镂解开,露出玫红色的缎袄,却是顾妩,免不了还是淋了雨,衣衫俱是湿漉漉的,额角鬓发间,隐约还有零星的水珠滚动。

她扔了手中的风衣雨镂,拂落沾在发丝和衣衫的水滴,看也不看外殿的众人,就这样径直而入,用力推开红木大门,手上稍微用了力,两扇红木大门,用力扑在雪白的墙壁上。

顾妩一眼就看见宋之徽,他如往常一样,手上擎着一支狼毫细笔,弧度优美的指尖按在书案的洁白宣纸上,眉头紧锁,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动静,慢慢地抬起头,突然微笑。

外边是漫天的风雨,室内明灯高照,书案旁的两盆炉火,静静地跳动着殷红的火焰,那一些光亮俱投在宋之徽的脸上,他笑得淡,嘴角成一道月牙柔和的弧度,然而眉目舒展开来,双眸好像也是带笑一般,却如春风一样和煦,恍然让顾妩觉得是幻觉。

这样一路舟车劳顿来,她每每觉得宋之徽可恨可恼,时不时地硬起心肠,天知道,她已经想念他的微笑和怀抱多久了。

宋之徽旋即起身,含笑就过来搂着顾妩,然而一沾着她的身,立时皱眉:“怎么衣衫都湿了!雨下得这么大,你就不知道避一避!宋一是个废物,你是个傻的呆子,说风就是雨的,他是个蠢的,就不知道拦着一些你!”他叠声催促着她去换衣,“饿不饿,嗯……肚子饿不饿,你回过府了吗?”

“没有回府,我就直接入宫了!”顾妩仰着脸,突然微微侧头淘气,笑得有一点狡黠而讨好,“因为我想念你,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

宋之徽只觉得心神荡漾,被她这一笑,终于明了心花怒放的滋味。

宋之徽知道京都之内,众人都在传言自己将要迎娶将军之女傅以兰,他也知道颜家回到清河祭祖,他甚至不想瞒着顾妩这一个消息,他甚至无数次预想过顾妩知道这一个消息的反应。

摄政大臣低头去看顾妩,只觉得她一双眼睛明亮灵动,她也微笑甜蜜,好像往常一样,她真是不动声色呀,这一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不由地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伸手揽在顾妩的腰上,只觉得她衣衫俱湿:“赶紧去换衣服,等一会儿喝一碗姜汤来驱驱寒,省得冻到了!”

顾妩斜着眼瞄他,却是娇嗔娇嗔的,红唇微嘟,带着一股淡淡的嘲讽:“哼……冻到了怎么样?要你管!”也不知道是真心假意,分外地有一股撩人的风情。

“不怎么样!”宋之徽也不管她,伸手就去剥她的衣衫,熟络地解了她的玫红色丝缎软袄扔在地上,一把捞住顾妩,“外殿可都是人,大门也是虚虚掩着,数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进来,我可是不怕在这里把你给剥光!”

虽然人前一本正经,只是私下里,宋之徽未免还真称得上是不要脸,说不准就会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宋之徽看着咬着唇的顾妩,她的脸上飞过一抹可疑的潮红,不由地无奈地一笑:“妩妩,你想什么哪?如今,你可也是心思多了!”

顾妩脸上一热,任由宋之徽抱着自己,退到供他休憩用的后殿寝宫,他用力抱在她的腰上,手握得极其的紧,顾妩一点都不能够挣扎,两人面对着面,胸抵着胸。

她虚虚地把脑袋伏在宋之徽的肩膀,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

“……幸好,前几天忙得脚不着地,从府里带了几件大毛的衣衫,先找来给你披着!只是都是我的衣服,到底太大了一点……”

“我去拨一点点木炭,冷吗,妩妩,外面下了雨,湿气重,就显得冷……”

“……里衣有没有湿?嗯,要不先钻到被窝里吧,拿被子盖住好不好……”

她的湿衣还没有脱完,事情已经发生。

顾妩咬着唇,大口地喘着气,唇舌里萦绕着低低的呻吟,却不敢吟哦而出,只听着风雨扑在窗棂“哗啦啦”地响,炭火“劈剥劈剥”地燃着,都在响,都在响,却听不分明。

俱是听不分明,已经失了神,泯灭了魂,耳畔最分明的是他的喘息声,低低的,带着一点压抑之下的蛊惑。

外边天寒地冻,身上淋了雨本带来一点湿漉漉的寒意,俱已经感觉不到,顾妩只感觉得到他火热火热的的身体,不留一丝一毫缝隙地紧贴。

她听见宋之徽在她的耳畔低声“睁开眼睛看我,妩妩”,她依言抬起头,只看着青色的纱帐不停地颤动,清透清透的碧幽幽的,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做成,像是波浪一样摇曳出一道道一摺摺弧度,帐幔顶上有同色的璎珞垂下,一缕一缕散开的丝线,不停地拂动,额头耳畔零星有一点暖热的湿意,却是从宋之徽的额角滑落的汗滴。

顾妩只觉得难受,只觉得欢喜,只觉得自己像一叶扁舟,在巨涛瀚浪里晃动,所有的意识消弭,只知道与他同领这情 欲的曼妙,丝缎的枕被柔滑,她只唯恐自己,从床上滑落到地。

他要得狠,不免就有几分失了节制,顾妩轻哼出声,浑身软绵绵的,再使不上一点力气,觉得自己似乎就要被他揉碎,却又觉得煎熬,抓在他光 裸的背上的手分外有力,在他肩膀脊背重重地掐。

宋之徽看着双目紧闭的顾妩,大约是觉得疲累,额角脸上俱是粉色,对着光显出毛茸茸的细毛,他搂紧她,用整个身子缠住她,在顾妩的额角脸上轻轻吻过,落在她的唇上细细地啄。

她闭着眼睛,浓密长睫像两排扇子,合得紧紧的,隐约还沾着一点盈盈的水气,却像是晶亮透明的蝉翼。

顾妩喘着气,慢慢地睁开眼睛,直视他墨色的双眸,把他搁在自己胸上的手挪开,拽进被子的一角,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沙哑:“或许,明冬仍有雪……只是,宋之徽,我们到此为止吧,我和你——我不想猜测、猜疑、猜忌、猜心,不想渴望、希望、失望、绝望……何必要把时光,无谓地踯躅掉,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我们到此为止吧!”



42、  擅长调情的宋之徽

顾妩喘着气,慢慢地睁开眼睛,直视他墨色的双眸,把他搁在自己胸上的手挪开,拽进被子的一角,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沙哑。

“或许,明冬仍有雪……只是,宋之徽,我们到此为止吧,我和你——我不想猜测、猜疑、猜忌、猜心,不想渴望、希望、失望、绝望……何必要把时光,无谓地踯躅掉,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我们到此为止吧!”

“妩妩,你说什么?”宋之徽又重新纠缠上来,她柔媚声音入得他的耳中,明明是痛苦而愉快的呻吟。

这是顾妩的心里话,因她已经开始喜欢他,因这一段关系,开始的时候极其不堪。

然而事实是——她的声音低低的,低到微不可闻,几乎好像唇语。

真的到此为止吗?

顾妩不认为自己能够逃出宋之徽的手掌心,她的身边从来是跟满侍卫和婢女的,这是摄政大臣的保护,也是他的禁锢。

她不是没有逃过,和她是三哥顾伞出逃那一次,人还没有出得城,就已经被宋之徽发觉。

顾妩也不觉得,孩子气地与宋之徽斗气,与他又吵又好,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若想彻底地离开,必须深思熟虑地筹划。

宋之徽俯身,一遍一遍地啄过她的额角,耳畔,脸颊,在她的唇上反反复复地吮吸,慢慢地沿着她雪白细腻的脖颈,碎吻而下,在顾妩的胸口吻了又吻,用唇舌一遍一遍地梭罗而过每一寸肌肤,张嘴就咬住她的胸脯一侧。

宋之徽犹自还留有上一段情欲的余韵,粗粗的喘气声,夹杂着他的啜吸声,顾妩又脸红耳热起来,伏在她胸口的宋之徽有一张冷峻俊雅的侧脸,此时沾染了情欲,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侧脸,也是潮红。

他似是意识到顾妩在看着自己,慢慢地抬起脸直视她,语气暧昧:“我服侍得你好不好?嗯……满意不满意我……”他贴着她的胸口匍匐上去,咬着她的耳垂,“我喜欢听你叫,那个时候,甜甜的,软软地求我……就像一个词牌名,‘声声慢’,声声慢地求……”

宋之徽软声安抚地轻笑,读书人一旦调起情来,就又分外入骨,往日里从容的摄政大臣,此时却有淘气放纵的神色。

顾妩顿时想翻脸,脑海中不由地出现,方才自己一声一声求饶的话语,伸手就勒住宋之徽的脖子:“我要勒死你……”

宋之徽轻笑一声,挣脱了她的束缚,抓住顾妩不住动静的两手,却又重新进入她的体内:“来,把我勒得欲生欲死……”

顾妩本就情动,被他一勾,对着宋之徽的脖子,重重地咬了一口:“宋之徽,你这个龌龊下流……我要咬死你!”

“你已经咬得很紧了……”宋之徽轻笑,似是而非,意有所指,又重新勾着她重入漩涡,温热的掌心抚遍她的全身,肩膀抵着她的肩膀蹭。

满室旖旎,清徽殿外的暴雨却越发凌厉起来,雨帘打在屋顶,发出一阵一阵轰响。



43、  谁曾与谁带笑看

白日里宫墙巍然耸立,建筑气势磅礴的皇宫,入夜以后,显出幽深寂静的凉意,暴风骤雨慢慢地停歇下来,细雨缠绵,雨滴淅淅沥沥地打过屋檐,发出微小而清晰的声响。

顾妩站在窗棂边,往外边看,雨不过是稍稍停止,满园都是枯寂寂的树木,枝叶萧落萎靡,皇家花园的小径两旁,每过百步挂一盏小小的琉璃灯盏,冷夜里弥漫着枯黄的微光。

偌大的清徽殿,此时已经再无旁人,内殿里烛光摇曳,平滑的墙壁上灯影憧憧,宋之徽独自一人俯首书案上,眼前是一叠一叠的卷宗上,堆起半山高,几乎都要遮住他的脸。

外边虽然天寒地冻,只怕是冰天雪地一般,许是殿内炉火烧得实在旺盛的缘故,柴火“劈破劈破”地响动,她慢慢地觉得心头暖和起来,暖融融的像是春花灿烂的温煦,扑面而来就是温热气息。

今日,她与宋之徽两人缠绵床第,缱绻了整个下午,像世间所有情深不怠的眷侣,芙蓉帐拢住了那一种男女之间最契合的亲密,包含了肉与灵的,交颈而眠,手足相抵,亲密无间的痴缠。

她只能够听见雨声从凌厉转至缠绵,只能够听见他的喘息,从急促转至平和,脑海之中再无其他,像是世上百般,自己再无所求,明知道未来的时光漫长,自己再无期待。

在那一些瞬间,她觉得他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包围着自己,从此深深地切合进她的血液,此后再也无法褪去,在那一些瞬间,她甚至觉得,就如这样痴缠,也可以一辈子。

就这样,与他一辈子,似乎也是不错。

大约是风月之事,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顾妩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而悠长的叹息声,像是苍凉入了她的骨。

宋之徽抬起头,脸上带笑,是他面对她时候,一贯的从容温煦,眉角微动皱起,好声好气地哄着她:“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的妩妩,说说有什么不满足的……”

摇曳的烛光,正映着他的脸上,越发衬得他一张脸,清俊如冠玉,剑眉之下星目熠熠生辉,眉角微皱,握住狼毫笔的手微微停止了动作,虚虚浮在卷宗上。

顾妩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她一直觉得,宋之徽皱眉的时候最好看,微微收敛的不满,带着一点的轻责。

只是,今夜,她曾站在窗前带笑看,他日离别之后,又可知谁含笑站在他的面前,又有谁也这样,与他同居一室,静夜里一起听着雨打残蕉的飕飕声。

那时候,是否也像今夜这样,殿外下着缠绵的细雨。

似乎越想,越觉得心中钝钝地痛,似是心中有一角被隔开,即使此后痊愈,也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顾妩强压住心头的心事,侧头娇娇柔柔地一笑,慢慢地走到宋之徽的书案前,隔着成叠的卷宗看他。

卷宗那么多,一叠一叠,似是隔着千重山。

初时,她以为只有恨,后来,她以为爱恨交织,然而此时,她不爱也不恨……

或许,这也是她自己欺骗着自己。

宋之徽仰着脸,轮廓被烛光的光影修饰得近乎完美,衣襟扣得不严密,衣领处松松的,他身上织缎的厚袄虚虚滑在他的肩膀,神态懒洋洋的,一双星目却灼灼热烈,只对着她的眼睛。

“劈剥”一声响,不知道是柴火燃烧声,还是枯枝堕地,抑或是谁的心里碎了一角……

顾妩把双手放在书案上,慢慢地探过头去吻他的额角,胸前是重重叠叠的卷宗,像是一座座小山,卡得她的胸口钝钝地痛;她吻他,也就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他的额角冰凉,顾妩只觉得自己的唇上,也生出一点冷意来,她熟悉的药草的气味,像是慢慢地浓烈起来。

隔着书案,她慢慢地俯身下去,顺着他的鼻梁,轻轻吻至他的鼻尖,只是盯着宋之徽的眼睛看,只觉得他的瞳中火苗一簇一簇,许是炉火上跳动的火苗的影子。

安坐在长椅之上的宋之徽站起,唇角一笑,就有了极其优美的弧度,带笑地回应她,唇畔溢出细碎的情话:“好呀!是不是看我长得好看,就忍不住想调戏我!既然我的妩妩喜欢,我就勉强接受你的霸占!”



44、  甜蜜相处的时光

顾妩漫不经心地翻着手边的卷宗,心不在焉:“上一次你匆匆忙忙回京,是因为北方的事情吗?”

她本不理琐事,一心一意只悠闲悠闲地过着自己惬意的日子,即使再不关注费神,依然还是时不时地仍有消息,传入她的耳中。

这几年来,北方的几个世家拥兵自重,互相连结,宛如是一个小小王国,划北而治,不把京官放在眼里,只是山高皇帝远,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们,尤其一年前先帝驾崩以后,如今的陛下年幼,那几个世家越发不把皇权放在眼里,也对宋之徽把持朝纲大有怨言,口口声声“清君侧”,直把宋之徽比成祸国妖孽。

北面的那几个世家拥兵自重,对朝廷从来阳奉阴违,不服年仅七岁的幼帝,不甘心宋之徽挟天子令群臣,派出无数探子在北方城镇蠢蠢欲动。

在北方城镇的动静,也越发明显起来,甚至侵袭了一个城,杀了驻守在那里的一位京官挑衅。

正因此,宋之徽才匆匆忙忙地从清河回到京都。

摄政大臣宋之徽固然不算什么好货色,那几家却也是一丘之貉,表面上冠冕堂皇,图得也不过是自己的权位和势力。

宋之徽一笑,伸手摸了摸顾妩的鬓角:“你倒是消息灵通得很,怎么就知道了?”状甚亲密。

顾妩心中一动,脸色不由地一冷,旋即冷冰冰的僵硬,似笑非笑地看着宋之徽,神情间颇有一点嘲讽:“我知道的事情可还多着呢!”包括摄政大臣宋大人,将与傅家联姻,迎娶傅家的掌上明珠傅以兰,借着岳家的势力,从此成就自己的霸业。

明明心绪复杂,她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似是而非地看着宋之徽,也不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宋之徽偷眼去看她的神色,只觉得她笑得无谓而坦然,脸上丝毫不露一点端倪,心中分明觉得无趣,却又想看清明了顾妩的心思——她是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吧,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他想瞒未必就瞒不住,只是他摆明就想试探她一番。

宋之徽想及在故乡清河度过了一段时光,心中一阵甜蜜,又是一阵后怕,他真的不曾想到,天大地大,河山万千,自己整整找了一年的那个人,竟然也在清河,并且曾与自己同居一院,甚至与她近在咫尺。

想到这里,宋之徽就觉得后怕,那一种怕,远远超过惶恐,像是手心砂石,唯恐略有闪失,她就从指间漏去。

“哎,哎,哎!宋之徽……”

宋之徽回过神来,看着顾妩,她从以前起时不时地就会“哎,哎,哎”地叫他,起初的时候必定是疏离淡漠的语气,然而时间久了,连这一份生疏的冷淡里,也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一点暖暖的亲昵温顺。

他坐在长椅上,书案上散了满桌子的卷宗,间或有收拢,间或有凌乱打开,满桌子的狼藉繁复中,顾妩正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烛光中她的脸的轮廓,优美得像是玉石雕成,散发着淡淡盈洁的光晕,她的另一只手伸出来,用指尖去触他的额角,她的手指细细的,极其纤瘦,被烛光一照,就显得薄透,触到肌肤上就是冰冷:“哎哎哎!宋之徽,这一份是不是需要誊写,我来帮你吧!”

宋之徽本就对她没辙,此时也不免放下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佯怒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去睡吧!我今夜要再熬一会儿!看,桌上这么要看,要批复的!”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笑,“还是妩妩你还不累,到大晚上了反而这么清醒,可见咱们下午睡了多久!”

对比以前,他越发放得开:“你要是不累的话,以后我往死里折磨你!”语意不明地看着顾妩,从一堆卷宗中拣了一本扔过去给她,“你想玩就玩,这一本还真需要誊写。只是不许嫌累,到时候又怨我使唤你!”

宋之徽不知道以前的她是怎么样,只是自她来宋府以后,他曲意的呵护娇惯,直把顾妩娇养出动辄得咎,稍有不满劳累,就大发脾气的个性。

如今想来,却是他自讨苦吃,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顾妩的针线活上不得台面,只是她的字,是真正写得不赖的,博陵顾家的子女,从小在课业上就分外用功,况且书法又是特意下过苦功。

宋之徽用余光去瞄她,顾妩拿了笔墨纸砚,另找了一张书桌坐下,聚精会神,心神收敛,果真当成一件大事来做,不经意地就把眼前的烛火,挪到近在眉睫,几乎都要烧着她的鬓发。

摄政大臣不由地就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起身,走到她的书桌边,替她把灯盏重又移开稍远一些,佯怪,语气却也柔柔软软:“你是个瞎子呀……”

顾妩仰起脸,对着他呆呆地一笑,神色间憨憨的,任由宋之徽一下一下,按摩着自己的肩膀,语气娇娇的撒娇:“是不是怕我胳膊酸了,宋大人,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她脸上带笑,一本正经地夸赞他的贤惠。

他以前最讨厌听见“宋大人”这一个词语,那代表她又开始桀骜不驯地反抗,她心里不满,才会这样冷冰冰地尊称他。

只是此时,“宋大人”三字,在宋之徽听来,心中却是丝丝入扣的甜蜜。

有的时候,她确实剑拔弩张,脸上神色都是绝不可妥协的放肆,像一枝浑身长刺的荆棘,又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兽,然而有时候,却也是糯糯软软,任他拿捏。

宋之徽被她的温顺,惹得心中一阵一阵柔软,心思不由地就越发体贴,动作不免益发轻柔起来:“是……怕你受累了,顾小姐!”

卷宗舒展开来,华丽的特制纸张上的几行字,写得极其工整优美。

顾妩心不在焉的,一目十行扫过,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宋之徽:“加封傅作荣将军,为神武大将军……”

原来果真如此!



45、  厮守的甜蜜时光

顾妩心不在焉的,一目十行扫过,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宋之徽:“加封傅作荣将军,为神武大将军……”

原来果真如此!

当初宋之徽一个文臣能够上位,多多少少是借了傅作荣的势,得了他的关照,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虽然此后,这一位摄政大臣,也慢慢地培养起自己在兵部军营的势力,来牵制他们。

宋之徽与傅家,这一年多来,中间虽然也不乏有争执龌龊的时候,然而始终是维持着明面上的一团和气。

谁与谁是永恒的朋友,谁又会与谁,始终站在对立的两面?

北方的世家拥兵自重,起了割郡独自为政的野心,纷争既起,就越发依赖兵部,就越发依赖傅家。

站在权利的巅峰,手握权柄的风光,一旦尝过,就不敢轻易放手!

踏在庙堂之高的台阶上,能做的,也不过是一步一步上去,直到步天、能够俯视天下的地方。

顾妩飞快地抬头,匆匆一瞥宋之徽,也不想打量他的神色,旋即低下头去,脸上不动声色,拿起书案上的狼毫笔,慢吞吞地把这一份卷宗誊写好。

其实她心中不免起了波澜,只是面上丝毫不露,她在书法上狠狠下过苦功,洁白的纸上,慢慢地显出隽秀清雅的笔墨。

宋之徽最讨厌她总是这样不动声色,让他觉得自己始终走不进她的内心,中间隔着层层厚重的藩篱,隔绝了他的触碰。

他宁愿她大吵大闹地肆意,不禁嘴角抽动了一下:“你的字写得倒是不赖!一个女孩子,拿不动针线,家务事几乎不会!平日里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原来除了发脾气,也不是就没有一点长处的!”

顾妩噗嗤一笑:“我可没有胡子……想吹也吹不了!”笑嘻嘻地收了手上的纸张,抓在宋之徽的手上,“我们到园子里逛一逛吧!屋里闷得很!”

宋之徽的身上搭着厚重的雪衣,撑着一把大伞,因为天色阴暝深幽,连伞面的颜色都显出黝黑来,连摄政大臣阴沉沉的脸色,都看不分明,他一把抓在顾妩的胳膊,没有好脾气:“天寒地冻的,你怎么非要出门?黑漆漆的,你能看什么风景?哎,别任性……总是花样百出!”

顾妩整个纤小的身子,都笼罩在宽大的鹤氅里,只露出毛茸茸的一颗脑袋,一点一点地蹭在宋之徽的背上,语气嘟嘟囔囔的娇柔软软:“冷夜里漫步,才别有一番滋味嘛!”

殿外依然有缠绵的雨丝,殿前高树之下,小径俱是湿漉漉的,雨滴从枝叶间滴溜溜地滑落,发出沙沙的声响。

宋之徽一手撑着一把青布大伞,一手揽在她的肩膀,伞面极大,就像遮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角落,因是冷,她几乎整个身子挤入他的怀中,无比贴近,几乎都能够听见他的心跳声。

几乎就是这个世间整个的天地。

触面而来就是湿气深重,下过雨的夜晚雾气弥漫,小径旁,每过百步,就有一盏琉璃小灯,那一点光芒微弱而冷淡,被雾气氤氲出淡淡的光晕。

宋之徽与顾妩两人,并肩坐在清凉殿的长廊上,过了秋,天气冷起来,佑嘉太后换住到新的寝宫,纳凉用的清凉殿,此时空无一人,宫殿起势高,夜色朦胧里能够看见雪白的台阶,整个宫廷的景致尽收眼底,入目是鳞次栉比的宫殿,不过只能看见高高耸立,檐角翘起的轮廓阴影。

这是数九重重的宫廷,这是巍峨秀丽的殿阁,是这一个国家的中心,将住着这一个国家的主人,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手握权柄心想事成。

因是冷,无比的冷,天寒地冻的雨夜;无比的静,唯有枝叶堕地的沙沙声。

宋之徽与顾妩两人,脑袋抵着脑袋,细细地碎语。

北风呼啸而过,携带来冷意,宋之徽扯了鹤氅的一角遮住顾妩的脸,摸了摸她的脑袋,被冷风吹得不由地咳嗽了几声,听见顾妩关切的询问,心中一暖,自嘲:“以前,每天都生龙活虎的,最近好像年纪大了,被风一吹就不中用了……”

他不过才二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偏偏语气这样老气横秋的沉闷,顾妩想及——他其实是很忙碌的,朝堂的事情也多,有时候到了大日子,就几乎夙兴夜寐起来。

顾妩的一颗心不禁一软,半晌才安慰自己,那是他自讨的苦吃,谁叫他那么热爱权势,不由地语带嘲讽:“你才多少年纪,就老了!真如你所说的,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等着入土为安了!”

她其实是惯会刻薄的。

风拂过枝头,像漩涡一般地转。

宋之徽侧头,几乎就要贴在顾妩的脑袋,鼻间呼出的热气,是这个寒夜唯一的暖意。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惆怅:“时光不待人!宛如白驹过隙一般,一眨眼又是一年过去了!”日子就这样从摊开的手心流淌而过,“前一阵子,你还在清河,我正好遇见一位夫人进宫来见佑嘉太后,你猜猜我遇见了谁?巧的很,却是七八年前,我就已经认识的岳小姐,她的夫君是翰林院的林大人。那时,我也不过十五六出头,我的母亲也还在世,母亲很是喜欢岳小姐,天天都念叨着说要聘了她给我做娘子,我执拗不答应,婚事到底还是没有成,却是好笑——今年再见她时,她已经是位命妇。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进了学堂读书了……”

他唏嘘的,不过是年华逝去,而他之所以特别患得患失的,不过是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他与她厮守的日子,也已经一年,这一年,却是漫长得像一辈子一样。

顾妩被他语气里的怅然,刺激得心中一动,开口却是插科打诨般的戏话:“我知道——一定是你以前,偷偷地喜欢她,所以现在知道了她已经嫁做他人妇,你再也没有了指望!想到若是你娶了她,此时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心中遗憾吧!吃醋了吧?”

风雨交织,又变得浓密起来,间或有零星的雨丝,缠绵进清凉殿木质的长廊。

宋之徽恨恨地拽起顾妩,拖着她进了清凉殿内,明黄色的殿阁之内,昼如白日。

殿阁一面墙壁的正中,挂着先帝的画像,画中的男人,丰神秀雅,顾盼之间俱是神采飞扬,画工实在好,几乎栩栩如生。

顾妩站在画像前,打量了良久,喟叹一句:“先帝丰神隽秀,真是高贵优雅的风范……”突然转身看着宋之徽,“我还听说了一个传言,说我本应该入宫为后!可真是好笑,皇家贵胄,怎么就看得上这样资质平凡的我,可见谣言始终是谣言!或者入宫做一个小妃嫔,倒是也有可能,那时候,我们家毕竟也还算得上是名门望族!”

果然门当户对,才是真谛。

“你再赞美他,我就要生气了!”宋之徽心头狂跳,语气却是波澜不惊的无谓,笑她,“你这样轻视自己,倒是顺带着也把我,也瞧不起了!我可是不答应!”



47、  京都地牢的宋之徽

黑暗幽深的京都地牢,灰扑扑肮脏的泥墙斑斑驳驳,因为一连下了几日雨,越发显得阴凉,独立一间简陋牢房,一桌一椅一窗,却是干干净净,有一位青衣的男子,却贴着铁窗的缝隙而站,青衣的背影素淡无华,看上去很是落拓萧瑟,神色却从容坦然。

待他转过身来,消瘦的脸庞,分明却是这一年来,一直隐居在清河乡间的贾砚。

半个月前的一天,他正在谭家小院的厢房,聚精会神。垂首批阅几位学生的课业,看见谭小宝兴冲冲地从宋府回来。

谭小宝毕竟是一位年幼的稚童,喜怒全在显示脸上,神色间有恋恋不舍之意:“听顾小姐说,她就要进京了呢……”递了手中的书籍和药材过去,“喏……贾先生,这是顾小姐托我带给先生您的药呢,看,还有一本《六朝名花》呢,也是她托我带过来的!”

贾砚正与谭小宝两人说话间,谭家后院突然拥进来一群侍卫,二话不说地就抓住他,扔进马车,立即起程赶赴京都。

贾砚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虽然他隐姓埋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察觉。

李墨,李墨,他叫着那个名字的时候,还享受着皇室子孙的身份,不知人间忧欢,生平唯一的乐趣,不过是在名胜古迹游历。

李墨从铁窗的缝隙,往外面看,隐约可以看见天际隐隐有光,明月的光辉,毫不保留地洒于大地,但是夜凉如水,月光如霜般清亮冷冽。

真是难以入眠,这样清秋夜,还有谁也是这样清醒不眠,共同体验了这同一片天空下的月光,也曾有无数的前人对着着清秋夜的一阙弯月心生了感慨。

亘古千年的月亮是否是同样的月亮?

千秋万载,而人世间微小浅薄的人们,享了些富贵,也受了些苦难。

生于宗室子孙,李墨所在的这一枝,其实已经落拓,不过在明面上,被人尊称一句皇孙,日子其实是过得很家常普通的。

他的母亲与顾长的母亲,本是一对从年少开始相交、情谊深厚的闺中密友。

李墨的母亲去世以后,他就被博陵顾家的嫡夫人,接到江南博陵而住,接受她亲身的抚养教导,他在博陵生活的时日,要远远多于京都。

在他的心中,顾长、顾伞兄弟,在他心中的地位不亚于自己嫡亲的兄长。

顾姒,顾姒,顾姒,顾姒……

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不过是孩子气嬉闹着相处着,李墨与顾长、顾伞的关系都好,与顾姒姊妹三人也是情同兄妹。

初时,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相处着,李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一日自己的目光,都落在顾姒的脸上,大约是因为她总是怯怯的,怯怯地抓住她的衣角……

顾家兄妹都是活泼开朗,喜好言笑的,只有顾姒,从来心事重重,一张秀气文弱的小脸上,成日里眉头微蹙,其实是板着脸的时候更多,生母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婢女,既不是嫡出,也不得家族看重,个性淡漠,几乎是不讨人喜欢的。

他喜欢种花植草,她也喜欢,少年朦朦胧胧的爱意,大约在她总是像跟屁虫一样地尾随在他的身后产生的。

他怜惜她,为她心痛,愿意与她呆在一起,感受她偶然间出现的笑容。

顾姒的生母死后,她一直郁郁寡欢,越发显得孤单,每一日就越发地心神恍惚。

李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个下雨的傍晚,自己在整个博陵城内寻找她的情景——

他担心地快要疯掉,只担心她出了意外。

却在顾家不远的桥洞下看到她,她正枕着包袱,在桥洞下的石板上静静酣睡。

是时,雨如覆帘从桥的两侧倾泻,落在水面上的树叶,随着水流轻轻移动如翩舟,只有这宁静的桥下的角落是整个时空。

李墨还能够感受自己含笑看着她,心里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记忆。

他伸出手去覆她的额头,她沉睡依然,额头滚烫如炭,脸殷红如霞。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把她包裹起来,她象一只鸵鸟,在半醒半眠间拉过他的外袍遮住自己的头,她的衣襟有轻微的湿意,许是觉得冷,她在他的怀里轻盈得象一只小鸟,并且沉沉安睡。

不过是一些零碎的记忆。

※※※※※※※※※※※※※※※※

阴森森的走廊上,寂静无人,木门嘎然一声被推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年轻男子,却是宋之徽和欧阳写。

两人俱是脸色沉郁,慢慢地踱步,似是心事重重。

“这一年来,派出多少人马找他,真还是不曾想过,他竟然避居在清河!”宋之徽的眉头紧锁,薄唇轻抿,显出些微的刻薄冷意。

“若不是顾妩身边的侍卫机灵,想到去查询他的根基底细,还真是不能够抖出他的根底来!”宋之徽的一手握成拳,指尖上青筋暴起,显在压抑心头的触动,“他以前是个皇孙,想不到也能够吃苦,这一年来,化名成贾砚,隐姓埋名连面都不露!”

欧阳写微微沉默,深思熟虑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他的兄长是安顺王爷,当今陛下虽然承的是先帝一脉,到底是他嫡亲的叔父……宋大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说的确是化名成贾砚,隐居在清河乡间的李墨,李墨被押解进京,却比顾妩晚了一天,却是连夜进的京都。

那一日顾妩偶然间在集市上与“贾砚”相遇,同桌饮茶,虽然是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也不免让身边的几位侍卫心生警觉之心。

宋之徽离开清河回京都以后,安置在顾妩身边的一群侍卫,本就为人人谨慎,事事当心,寻根摸底地去查贾砚,竟然发现此人,就是一直遍寻不获的前皇孙李墨,却是大功一件,快马加鞭送信入京禀报,而后直接押解着李墨进京。

宋之徽摇了摇头,指尖轻触额角:“怎么处置他……”心绪却也是迷茫。

宋之徽与欧阳写两人进了地牢,推开门就是李墨的房间,一盏小灯闪闪烁烁,越发显得室内阴森森的,李墨站立在墙畔,听见声响以后,方才慢悠悠地回身看着宋之徽与欧阳写两人。

在宋之徽的记忆里,李墨是无比闲散从容的,不过是寄情在山水园艺,只等着再过几年,以闲散宗室子孙的名义入朝,领一份清闲的闲职。

只是此时,李墨瘦得厉害,隐约只剩下一个俊秀的轮廓,衣袍松松的,意外生出几分谪仙一般的姿态来。

宋之徽迈了几步,虚虚站在李墨,其实依然隔得远,语气淡漠而疏离:“许久不见,皇孙!”稍微留神打量了一下四处的环境,“听说皇孙一直身子不好,今晚还请皇孙你将就一夜,明日一大早,我命人给你换一处宽敞干净的屋子……好好将养!”

宋之徽脸上带笑,和气笑谈,竟然好像过去种种,全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语气却挚诚体贴,几乎让人怀疑他推心置地地为李墨着想。

宋之徽自己也觉得好笑,其实他不是这样体贴的人,因而益发显出这一份客气,是疏离假装的,越是设身处地地为李墨着想,把自己放在越高尚的位置,就越发显得他虚伪。

若是摄政大臣曾经嫉妒过谁。

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李墨,从前的顾姒是沉默寡言的,只有在李墨的面前,才偶然叽叽喳喳的,会露出小儿女的情态。

李墨看着宋之徽,一双眼睛清冷,带着难以置信的猜疑:“之……宋大人,我自诩与你虽然不熟,却也不曾与你心生嫌隙,并不是你的仇敌,大人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是为了姒儿吗?”

江南多丘陵,博陵近着海,那一天,正是潮汐之日,李墨独自一人驾着马车,行驶在丘陵之间的矮坡小道,行至半途,马车突然意外滑落山崖。

他被涌动的潮汐带离山崖边,因他擅水,到底挣扎着靠了岸,勉强保住性命,水入肺腑寒气进肤,却也从此落在一身的病症。

初时,李墨以为只是一个意外,踯躅在江畔村落养伤,还来不及赶回博陵顾家,突然听说大事发生——先帝在博陵驾崩,顾姒病逝,顾长剥夺一切职务,只留下博陵州牧的位置,宋之徽扶持幼帝,独揽朝纲……

那时候,他疑惑不解,却只能够心存担心,疑心自己的出事,也不是事出偶然,此后不敢再轻举妄动,贸然流露出自己的身份。

种种过程,其实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因为穷,也因为病,不得不典当了当时唯一系在腰带之上的一块祖传玉佩。

宋之徽的声调冷冷,打断李墨的思绪。

这一位年轻的摄政大臣轻笑一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只是那一次,却不是我,我至讨厌这一些琐碎的小事,在我看来,一杯毒酒简单而有结果得多!”宋之徽也曾起过杀心,只是赶在他前头的,“却是顾妩,不,是已经死去的那一位真正的顾五小姐,谁都不会想到是她!”

宋之徽看着脸色变幻莫测、难以置信的李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在清河的时候,也已经顾姒打过照面,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不是世人所知道的顾妩,真的顾妩已经死了,你是我未婚的妻子顾姒’?”

那时候,宋之徽听到密信来报,一颗心再难平静,只觉得步步惊心,俱是惶恐,让他心生冷意,只觉得他的“顾妩”就要永远地离开自己的身边。

李墨轻轻抬头,缓缓直视宋之徽:“只因,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显得欢喜,比以前更加肆意,比以前更加活泼,更加快乐,像是她梦想中的自己,连忧愁都带着优容……我不敢轻举妄动,打扰她的幸福……我只唯恐自己不小心伤害了她!”

摄政大臣宋之徽,的确把她照顾得很好。



48、  爱如飞蛾扑火

天上一轮明月半缺,马车过处都是松树的空影,虽是晴朗的冬夜,大约是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宋之徽只觉得湿冷像是附在身上,再不可以褪去。

空旷旷的马车车厢内,欧阳写与宋之徽两人并排而坐,沉默了很久,下过雨的泥路颇有一点坑坑洼洼,时不时地颠簸起来。

宋之徽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这令人惶恐的沉寂,半晌,才开口问欧阳写:“欧阳,你记得明天嘱咐御医,去看看李墨的病症!”

宋之徽想起方才,自己突然见到李墨,心中不是不惊诧震惊的,他如此的消瘦,衣袍过于宽大,越发显得空荡荡的,脸色神容俱是憔悴,显出一种病态的无神。

宋之徽不是不震动的,他不觉得自己对顾姒的心,比李墨少了一丝一毫,宋之徽甚至觉得,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比自己更爱顾姒。

只是李墨与顾姒,他们两人初相识在幼年,从小青梅竹马一般的,相亲相爱地长大,李墨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从幼稚的女童,长成妙龄的美丽少女,分享她所有的点点滴滴的快乐,安慰她所有的点点滴滴的痛苦,分享她所有的全部全部的忧愁。

那一份情谊,却不是世俗的男女情爱可以概括,超脱了世俗间男子的相与,不乏浓浓的挚爱家人一样的情厚。

宋之徽的反应,远远出于欧阳写的意料。

欧阳写一度以为——宋之徽会冷漠地置李墨于死地。

他转身看着宋之徽,只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一个他自己所熟悉的摄政大臣,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他呆滞了片刻,略微思索回应:“只怕这一年里,着了冻,又失于保养……也好,明天我会记得叮嘱御医院的梅长今大人。”

那时候,宋之徽听得清河来报,那时候的他,非常惶恐,只要想及顾姒与李墨两人,同在清河这一个小城的天空,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定。

若是顾姒重新记起李墨,她会怎么做,必定会就此离去,宋之徽只觉得战战兢兢,心中就对李墨起了杀心,只想着从此除掉李墨,才能够一了百了。

——顾姒的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她又把自己放在哪一个位置,多多少少会有一个角落属于自己吧!

整个车厢都是一片黑暗,只能够听见底下车轮的辘轳声,欧阳写借着从车窗漏进来的隐约的月光,朦朦胧胧间,只能够看见宋之徽的侧影。

“我记得秋岚山庄那里,有一处极好的温泉,却比京都里更加温暖和煦一些!不如把他迁往那里养病吧!”摄政大臣叹息了一声,语调如往常一样从容,“我永远不想顾姒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男人叫李墨,她曾经与他相亲相爱,曾经与他有秦晋之约,彼此约定白头偕老!”

万籁俱寂中,车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动静,许是冷冬枝叶堕地,宋之徽觉得明亮亮的月光也刺眼,伸手掩上帷帘:“若是这个世上,不曾有李墨这一个人该多么的好!可是,我已经不想再伤害他,我也不想再伤害顾姒。一年前,我实在是太过于鲁莽,那时候几乎像是入了魔,中了蛊一样……像是飞蛾扑火一样,行事凌厉而坚决。”

却也是那时候的宋之徽,没有自信的缘故。

欧阳写静静聆听,只觉得人间若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宋之徽与顾姒之间种种,旁人或者不知,但是他是一一过往,都是历历在目的。

顾姒芳心暗许,心有所属,甚至已经有相约一生的良人,眼里又怎么能再放得下一个宋之徽。

宋之徽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他的秉性其实有点偏执,越是不可以得到,于是一味强求。

而后,她果然来到他的身边,与他日日厮守相伴,她其实是桀骜不驯,性格乖张,然而这种种,却是他一味娇惯出来的。

宋之徽看似精明,在情之一字上,不过也是愚蠢。

“正因为知道李墨的行迹,宋大人你才特意放出的谣言——你又何必要这样似是而非地试探她,总是如此试探她……以前她的心中必定没有你,此时却又未必不把你放在心上!”欧阳写呼出一口气,“我看你八成知道颜敏之,正是时候合家回清河祭拜,想她替你做个传话的人!”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是,妩妩是一听说我要与傅家联姻的消息,就马上赶赴京都,如我所愿!若你真想看看她是不是在乎我,只是,她却不动声色到诡异……也罢,随她……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等到宋之徽回府的时候,顾姒已经睡着,炉火微光中,她整个脑袋都埋在丝缎的枕头间,只露出一抹雪白的侧脸。

她许是睡前翻阅过书籍的缘故,床前的绣榻上散满了书籍,七零八落的一片狼藉。

借着炉火的微光,宋之徽默默地一一收拾归整,而后站在她的床前,一直盯着她看了许久,心中喜怒欢喜难辨。

他对顾姒的心意,始终是有别于俗世普通的情侣,许是开始的时候,那样不堪的错,因而,再无法像常人一样真实、坦然、宽容地相爱。

宋之徽觉得这样的不正常,许是自己的错。

世上万物,他钟情的极少,世上万事,他热衷的也少,芸芸众生中,他在乎的人也少,于是就不能轻装上阵。



48、  隐悲寺之上的先帝

冬日的暖阳温煦柔软,照在人身上暖呼呼的,宋之徽与顾姒两人相互依偎,坐在窗户前的树丛边,碎语着闲话。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陛下年幼,上一年方才继位,去年纷纷扰扰的,闲杂琐事极多,陛下也没有依循旧例,去平阳祭拜皇陵,今年,我少不得要亲自陪着他而去!妩妩,你乖乖地呆在府里,欧阳大人会留守京都,我会托他照看你!”

从太祖起,皇家陵墓就建在平阳,平阳虽然离京都不远,不过来来去去总需要半个多月。

顾姒不依不挠,突然扑过来,抓住宋之徽的一只衣角讨好:“带我去吧,宋之徽,我一定乖乖的,绝对不会闯祸,你叫我往东走,我绝对不往西走!”

宋之徽知道她的习性,任她使劲拽住自己的衣角扯,也不去管她:“舟车劳顿的,太辛苦!况且,陛下要去祭祀祖先,平阳皇陵那边,除了埋着不少死人,白骨森森之外,也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好风景!”

“不行,宋之徽你带我去吧,来来去去说不准就是半个月,过年都看不到你的身影,我一个人多孤单呀!我会想你的!”顾姒扑在他的膝盖,撒娇撒痴地哄着他。

宋之徽心中一动,似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哦,你会想我……没有我可以欺负,就觉得日子无聊了吧?”

顾姒抓着他的一只手,使劲地摇,如今,她越发知道宋之徽的习性,不住地甜言蜜语:“宋之徽,你长得真好看!”坐在他的怀中,指尖轻轻地沿着他的眉角描摹,顺着他的耳鬓而下,“剑眉星目,顾盼神飞……”掌尖在宋之徽的下颔一抵,调戏他,“妞……来给大爷我笑一个!”

宋之徽经她招惹,不由自主地果真开怀,稍稍推了推顾姒:“赶紧给我坐好!一天到晚哄我!”

顾妩使劲摇头,青丝如瀑扬起,发丝撩过他的脸畔:“哼,你不让我去,我就女扮男装偷偷去,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宋之徽使了一点小小心机,假意说要留顾姒一个人在京都,相处久了,他稍稍摸透了顾姒的习性,知道她个性极其变扭,最喜欢与他对着来,若他叫她往东,她就偏要往西的。

京都中有了李墨,宋之徽觉得此地,也不再是让自己安枕无忧之地,只觉得世事变幻莫测,说不定什么时候,他的“顾妩”就会被人拐走,只恨不得把她变小,时时刻刻,把她揣在口袋里才放心。

况且他的心中,又另有打算,待从平阳祭拜完皇陵,正好可以带着顾姒去隐悲寺,有些往事,未必是兜着,严严实实地收紧,就是解决之道。

已经是临近过年的时节,因为这一月来,一直湿漉漉的多雨,湿冷了好多天,道路有一点坑坑洼洼。宋之徽这一群人,时不时地走走停停,一路上倒也顺遂。

他们在平阳城外稍作休息,准备一鼓作气进城。

宋之徽揭开马车的帷帘,马车外,一群侍卫或是依着路两旁的树干而坐,或是依着马喝水,每一个人的脸尚都带着一点倦色。

宋之徽一探出头,看着司马战疾步而来:“司马,平阳那边怎么样了?”

平阳是京都之外靠北的一个小城。

“接到来报,平阳城内,已经有好几批探子和暗卫出动,只是人数不多!”司马压低声响:“可是宋大人,北方的那几家最是老奸巨猾,老谋深算,只怕这一次,也就是探听个消息,总不会轻易动手,落下把柄!”

这几年来,北方的几个世家拥兵自重,互相连结,宛如是一个小小王国,划北而治,不把京官放在眼里,只是山高皇帝远,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们。

宋之徽的目光越过他,可见道路两旁茅草萋萋:“他们的人头不足,我们的人来凑;他们轻易不动手,也要逼着他们动手,或是,不如就替他们动手!心存了挑衅的心,又没有胆色造反,不如弑君的逆谋大事,我们也代替他们做了!”

“宋大人,你不要担心,欧阳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兵部的几位大人,半个月前,已经早早地进了平阳城内筹备!”司马战退了两步,“欧阳大人说过了,不管北方的那几家,动不动手,我们总要找个时机,给他们按个犯上作乱,忤逆天子,弑君杀臣的罪名!”

北面的那几个世家拥兵自重,对朝廷从来阳奉阴违,不服年仅七岁的幼帝,不甘心宋之徽挟天子令群臣,派出无数探子在北方城镇蠢蠢欲动。

这一次,宋之徽亲自带着幼帝离开京都,到平阳祭祀皇陵,却是欧阳写献的计,在平阳城,假装乔饰出一场弑君忤逆的事件,把谋反的矛头,直指北方哪一个世家……好名正言顺地出兵,扫平北方各世家。

“那几个老头子,不是天天想着清君侧吗?这一次,他们就是不想清,我也要逼着他们把我清了!”宋之徽虽是冷笑,脸上丝毫不见阴霾,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宋之徽重又揭开车帘,回转车厢,只觉得迎面而来的,就是暖香馥郁,与车外的寒意浸肤迥然不同。

顾姒与小陛下两人正在嬉闹。

她小小的杏子脸上,眼角眉梢都在含笑。

陛下虽然身份尊贵,毕竟年幼,圆乎乎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他还不曾学会老成持重,一团和气得像个人参娃娃,甚有他的生父安顺王爷的遗风,模样很是讨喜。

路途遥远,一路上风餐露宿,也没有多少乐趣,这几天相处过来,顾姒很喜欢这个小陛下,听着他孩子气的笑语,稍稍慰藉了枯燥无聊的生活。

马车在陵园前停下,顾姒偷偷揭起车帘往车外看。

车前俱是一片大石铺就的雪白地面,皇家陵园建在一座巍峨的矮山上,占地极广,皇室历代的先祖,都葬在这一处,隆冬时节,松柏依然青翠。

帝王祭祀必定庄严肃穆,极其繁文缛节,司马战骑马,陪着顾妩坐在陵园外的马车上等了很久,才看见摄政大臣抱着小皇帝出来。

宋之徽回身叮嘱司马战:“一会儿必定纷纷扰扰,司马,你亲自带着陛下和顾妩先避一避,省得吓着她他们!”

陵园前一只分岔口,一条大道可以得入陵园,此外,另有一条不大不小的碎石小径曲曲折折地通往半山。

想来平阳城内,皇陵之外,已经布置了重重侍卫把守,只等着瓮中捉鳖,难道真容得敌手放肆?

不过是做一场戏,抓几个他们的人,把弑君杀臣的罪名,按在北方那几个老匹夫身上,好找一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出兵!

虽是如此,司马战的语气依然有一点犹豫:“可是,宋大人……”

“皇陵这里,就像被箍起来的圆桐一样,密不透风,好几位兵部的大人,坐镇指挥,司马你不用担心!”宋之徽一笑,“我记得半山有一座古庙,你们且去那里避一避!”

小皇帝劳累了半个早上,已经有一点疲倦,软绵绵地伏在司马战的怀中睡着。

“一会儿山下,说不定沸反盈天,你也不要怕!”宋之徽摸了摸顾姒的脑袋,“我等事情结束,就赶上山来接你,这里的‘隐悲寺’很灵的,记得多拜几尊佛!”

宋之徽殷殷嘱咐,却是把她当小孩子一般,顾姒不由地一笑,与司马战两人并排走在前面,身后不远处,有一小队侍卫不紧不慢地跟上。

台阶高且陡,顾妩才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也不忘记询问:“……原来除了祭祀皇陵以外,宋大人另有打算,早知道我就不闹着跟过来,如今还拖累你……司马将军,咱们是不是要出兵攻打北方的那几个州了?”

司马战知道,宋之徽另有打算,只是,他也不想,抢在摄政大臣开口前告诉她,只虚虚应了一声:“只怕是!宋大人和欧阳大人筹划好久了,北方的那几家,也闹得太过分了,分明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山间松柏参天,越发映得山路崎岖,隐隐绰绰看不分明,两旁有些微杂草丛生,靴子踏在草上,发出“唰唰”声响,越往上走,越显得山间寂静没有人烟,远山掩在缭绕的云雾之间。

顾姒听着山谷间溪涧的叮咚声,看着松树枝头碧青色的松针,稍感物似人非的怅然:“我还记得去年冬天,司马将军你教我射箭的情形!如白驹过隙一般,又是一年冬天了!”

那时候,她进宋府不久,与宋之徽之间的相处,远没有现在这样和谐,每一日都百般无聊,天天都想吃了炮筒,不点火也会炸起来,浑身就像长满了刺的荆棘,情绪波动得厉害,时不时地就要刺人。

因她心血来潮,要学射箭,宋之徽托了司马战亲自教她。

司马战不多话,顾妩也懒得开口,两个人俱呆呆的,一个管教,一个自学,不过是相对无言,却多多少少慰藉了顾妩的愁闷,也因是那一段亦师亦友的相处,顾妩从来与司马战亲厚。

她跟着司马战学了几天,勉勉强强有一点会了,就画了宋之徽的画像,贴在箭靶上,每一天都对着他的画像练习,恨不得把宋之徽千刀万剐,每一支箭,都朝着画像上的宋之徽射去,以此来发火宣泄。

司马战记忆犹新,那时,他既心疼不开心的顾妩,可怜她被囚禁在宋府,也心疼百般无奈的宋之徽,把摄政大臣囚禁了的,是宋之徽自己的心。

因为顾妩不擅长画画,司马战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摄政大臣画了一叠他自己的画像,亲手送给她……

司马战无法想象那个时候,摄政大臣微笑背后的心酸。

摄政大臣的爱,从来强势,又懦弱,幸运的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司马战低声婉转地劝她:“……顾小姐,大人,他是真的对你好,大人,也是很苦的……你不要再忤逆他……”

司马战往远处眺望,只见远山薄雾弥漫,山峦叠嶂起伏,他曾害怕过,这是一段孽缘,会把摄政大臣与顾妩齐齐摧毁。

半山的寺庙,已经看得分明,庙宇也不甚高大,黄砖青瓦筑成,此时还是黎明,时辰尚早,山中不见任何香客。

晨钟暮鼓,寺庙中的钟声敲响,在蜿蜒的群山之中回响。

顾妩在这钟鼓声里,一时只觉得迷惘:“……司马大人,你说,宋之徽,他为什么要对我好,偏偏要对我好……”

多奇怪,宋之徽为什么偏偏对她好,他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京都名门千金、贵胄仕女人,任他挑选!

顾姒虽有骄娇之气,却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的姿色也不过是算能入眼而已,距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远得很。

她亦知道自己的脾气差,心性焦躁,连她自己都不能够控制,或多或少是为了惹怒宋之徽,七分的怒气,也要发出十二分的火来。

顾姒娇气,走不了几步,就止住脚,一路散漫地走走停停,说话间,已经到了寺庙前。

庙宇之上,入目可见匾额上“隐悲寺”三个字,一列殿阁俱是乌色的屋顶,庙前的地面由雪白大石铺成,依稀有淡淡疏疏的青苔。

殿前除了一位僧侣在扫地,再无旁人。

这一位僧侣极其年轻,身上穿着月白的旧色僧衣,僧衣已经陈旧,却看起来盈洁似雪,手中的扫把已经陈旧不堪,俯头清扫院中,神情很是虔诚。

扫地僧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

顾妩觉得发丝额角有一点凉意,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起雨来,只觉得眼前的这个扫地僧似曾相识,一时回不过神来,只知道直直盯着这个僧侣看得入神,愣了一会儿,才觉如闻霹雳。

眼前的这一个僧侣,虽然剃了发,神容清淡瘦削,只是,模样与她在清凉殿、见过的先帝画像一摸一样,虽然稍减了神采飞扬,照样是气宇不凡。

细雨如织中,顾妩只觉得万籁俱寂,茫茫然无措地喊了一句:“……陛下?” 



49、博陵二月的梨花

刹那之间,顾妩只觉得疑惑,她的二姐顾双,个性最是低调,这一次又为什么这样主动邀约她。

隐隐的,顾妩只觉得心中不安起来,她行为处事,已经习惯素来看着宋之徽的脸色过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很是依赖他,不由地只是怔怔地盯着他问:“宋之徽……我二姐,她怎么啦?”

她在京都,不过也只有顾双一位亲人。

“今天,你姐夫……筱大人写了一封奏折给陛下请旨,来请御医……”那样尴尬和隐秘事,宋之徽只觉得难以说出口,“就在我们去清河的时候,你二姐就流产了,身体一直就虚弱,到今天也没有调理好。”

顾妩知道,她的二姐顾双嫁到筱家,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是结发夫妻,未必就有多少真情意。况且,顾双一直没有生育,年轻貌美的岳氏过门不久,就生下筱家的子嗣,听说筱岳两人琴瑟相合……

“二姐的日子一定过得艰难,好不容易怀孕,又偏偏……”顾妩咬着唇,因为用了力,唇上立即布满了齿痕。

因为年岁不相仿的缘故,顾妩与顾双其实并不特别亲近,然而不管关系再生疏,她与她,也是血脉相连的血亲。

顾妩听过不少妇人因为流产,伤了身子死去的传闻,一颗心立即惶惶恐恐起来:“宋之徽,我二姐,她是不是,会不会……就要死了?”

“别担心,不要胡思乱想,二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况且御医已经出发去筱府了,又有好药材。好好将养,一定会没事的。妩妩,你放心,不要怕……见到了姐姐,你一定要好好安慰她,让她放宽心……不要招惹让二姐伤心……”

顾妩只觉得宋之徽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他轻轻地揉,静静地安抚,动作是那样的温柔,隔着衣衫,似乎也能够感觉他掌心的温热。

他的声音低低的温和,仿佛蛊惑一般,竟然让她觉得无比的心安。

这个温柔的男人,对她那样的好,是呀,他无所不能,呼风唤雨,又有什么可怕的。

顾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可以这样毫不保留地,全身心地依赖他。

大约这一年多来,自己的身边,一直就只有他一个人。

马车在筱府前停下,筱府如临大敌,两幅红木大门洞开,仆役如云静候,许是摄政大臣亲临的缘故,筱家几位在朝中做事的大人,分外殷勤,纷纷趋到马车前,神色间极其诚惶诚恐。

如果能够始终仗着宋之徽的权势,大约也是幸运的。

宋之徽伸出手,亲自揭开马车的帷帘,他不过是对着车畔筱家的几位大人微微点头示意,转身对着顾妩温和地笑:“要不要,让我陪你进去……”

“不!”她截断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堂堂的朝廷命官,又怎么能够轻易进入庭院深深的女眷住所,岂非让人嘲笑,“宋之徽,相信我,我不会乱发脾气的。”

她以为,他担心她又闯祸。

宋之徽不由地苦笑,看着她的身影进了红木大门,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缎袄,虽然厚厚的,只是腰线出束得紧,走动间身形分外窈窕。

“不,我口不渴,就在这里等好了,几位筱大人请不要客气。”宋之徽含笑婉拒了殷勤的邀请,慢慢地放下车帘坐定。

***************

她嫡亲的姐姐明明就嫁到了筱家,只是顾妩过来拜访的次数,不过是屈指可数,她既然讨厌筱家人,既然恨其不争,怒其懦弱,就越发地不愿意过来,不情愿见到他们。

一个院落,一个院落,走进来,一重门,一重门,推开,顾妩越来越责备自己。

她自责,多多少少是她的疏忽,多多少少是她的自私,她愧疚地觉得,若自己多关心二姐一点,或者她的日子就会过得更好一些。

她的二姐顾双,一直生性温顺柔弱,独为异乡为异客,她也一样独自一人生活在京都,该是多么的孤单伶仃。

而自己至少还有宋之徽,他这样体贴,她有的时候,都会觉得要疯了一样。

身这一路走过来,身边跟了一群筱家的内眷,她们笑容满面,不乏殷勤和讨好,行事举止之间不乏细致体贴。

至少看在宋之徽的面子上,顾妩狐假虎威了一回,她明明知道——她们大约也不至于苛待了她的二姐。

顾妩只是迁怒,后脚刚刚迈进了屋内,顺手就把房门推上,她颇有用了一点手劲。

木门“轰”地一声,发出重重的声响。

婢女揭开帷帘后,静静退下。屋子里不知道燃着什么香,气味浓浓重重的,让顾妩觉得一阵阵胸闷,墙角的炉火“劈剥劈剥”地响。

顾妩一眼就看见了她的二姐,她正坐在火炉畔的软椅上,一手托腮,靠在扶手上养神,炉火的光亮,照在她的额间脸上——她的模样,本就长得不是丰腴柔润。

这一阵子没有见,顾妩只觉得她越发瘦得厉害,身上的家常袄子略微穿得旧了一点,看上去异常的柔软,只是衣衫明显地大了,空空的只是罩在她的身上。她托着腮的那一只手腕微微露出来,衣袖之下的胳膊盈盈不堪一握。

顾双大约是睡着了,连顾妩走进来良久,都没有察觉。

椅畔,她的脚下有一本佛经,大约是顾双睡着后,从她的手中滑落,薄薄的一小册,已经半旧,显见得主人常常婆娑温习。

顾妩慢吞吞地蹲下身,方才捡起拿在手上,正好对上顾双的脸:“二姐,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回床上休息吧!”

顾双摇了摇头,她虽然消瘦清减下去,容颜分明是憔悴的,精神却是不差:“要你特地过来一趟,二姐给你添麻烦了。”

她总是这样为人着想。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二姐,我应该常常来看你。”顾妩紧紧地抱着顾双的手,在她的身边坐下,使劲地摇头,“二姐,你的身子,好了一些没有。”

“我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只是整日里深思重重。

顾妩挽住她的手:“都怨我……二姐,你骂我吧……”

“你如今倒是会撒娇了……”顾双突然含笑住嘴,“看我都糊涂了——不,你已经够委屈了,为了我们顾家,你已经做了够多了……”她的这一个妹妹,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呀,明明是在父母膝下娇养的年纪,顾妩却把日子过得这样煎熬。

“不,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宋之徽,他对我很好……”顾妩只觉得,顾双抚在自己脸上的手,那样的冰冷,“姐姐,是不是岳家的那个女人,欺负你……”

“不,我衣食无缺,筱家并没有亏待我!”顾双的眸间波光潋滟闪动,“不怨她们……不仅是宫里派过来的御医,还是家里请来的大夫,都说过我不容易怀上孩子,怀上了,也不会顺顺当当。虽然……虽然失去了孩子,也是我自己命不好,曾经我也想过,在这里,也许有一个孩子,我就会觉得日子不错。”

亲自抚育一个孩子,看着他慢慢的一点点长大……

顾双远离故土,从千里迢迢之外的博陵而来,远嫁京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筱大人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也已经尽我所能,真遗憾,大约我与他注定了,只能够这样客气而淡漠……”

也许分开了,对两个人都好。放过他,也饶了自己。

“……妩妩,今天我要你过府来……我需要你帮我,我想回到博陵去,我一直想着故乡……”顾双似是鼓起了勇气,“京都,太冷了!”

京都太冷了。

江南温煦多雨,博陵风调雨顺,她的一辈子还这样长,虽然不幸,百年修来的姻缘,同床共枕也不过貌合神离,她不愿意再维持。

是有多孤单,才能够这样鼓起勇气,她的二姐,一直忍了多久。

顾双起身去倒茶,动静之间,腰肢依旧窈窕,她背对着顾妩而站,面前的茶几上挂着一幅观音的绣像,博陵一直是有向佛的习俗的。

茶杯温热,顾妩在接过的瞬间,听见顾双念了一句:“我要快点快点回江南去,去看三弟的新娘子,甚至还能够赶上二月的梨花。”

——顾妩只觉得眼眶湿漉漉的,几乎要流下泪来,其实那水墨山水画一样的博陵风景,也只是在她的梦里。

不是没有想过。

马车转而驰往文渊西街,只是顾妩却只能够站在京都顾府的旧宅外徘徊,仿佛站在顾家的土地上,已经是慰藉。



50、故乡博陵

顾妩只觉得眼眶湿漉漉的,几乎要流下泪来,其实那水墨山水画一样的博陵风景,也只是在她的梦里。

不是没有想过。

马车转而驰往文渊西街,曾经繁华鼎盛的文渊西街,曾经人流涌动,商户云集,此时已经鲜少有京都的市民出没。像是蒙了尘的明珠,连院落墙角都越发灰蒙蒙起来。

只是顾妩,却只能够站在京都顾府的旧宅外徘徊,仿佛能够站在属于顾家的土地上,已经是慰藉。

这一座京都曾经最富丽的顾家旧宅,小小的园子,此时这样阴森和寥落。

石墙依旧是斑斑驳驳。暑夏时分满树的木槿花枝,早已经落尽枝叶凋零。石径上原本苍青色的苔藓,也干枯发黄。

时不时地起了风,立即就尘土飞扬,灌木枝叶上满是尘埃,许是人迹罕至的缘故,顾妩与宋之徽两人走过,院中的石板就映在深深浅浅的足印子。

顾妩知道,宋之徽一直站在自己并肩而立的地方,她也不侧头看他:“宋之徽,你说过了年以后,二姐想回转博陵,好不好?”

不管是以什么借口,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她的二姐总能够心想事成地回转故乡。

宋之徽也不侧头看她:“好!”

他的语气软软的。

“宋之徽,你去过江南的,你说博陵好不好?”

“好。”

那里景致如画,有极美的山水。

“宋之徽,你说今天晚上,我住在这里好不好!”

京都顾家的旧宅,虽然寥落,甚至不是博陵,但是也是她的家。

“好。”

“宋之徽,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这个字,他想对着她说一辈子。

他知道她在想家,他知道她也想回到博陵去,但是他不愿意放手,他要留她一辈子。

宋之徽跟在顾妩的身后,看着她把陈旧的木门一扇一扇打开,把那一些再没有人居住的旧房子,一间一间地展示给他看。

“大哥和嫂子以前就住这一间……”其实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三哥,如果进京,一定是住在这里……”颇有点怀念。

“这是我的闺房,墙上的仕女图,是三哥画的……”语气是雀跃的。

屋子没有人住,被荒废久了,不免生出霉味来,冬日阴冷潮湿,越发显得森森的,略略站了一会儿就生出透骨的寒意来。

留守在旧宅里的老仆役,谨慎地送了稍许食物,也不知道避到哪里去,一直没有再出现,宋之徽亲自去柴房抱了小捆的木柴,回来厨房生火,正好看见顾妩挥动拂尘拂去灰尘。

他是没有看过她做家务的,新鲜之外,胸口却有一处慢慢的绵软起来,纠纠缠缠的思绪纠葛,也是像是被蛛网蒙尘了一般。

顾妩煮了半锅的面,隔着氤氲而起的水汽,看着一直在拣菜的宋之徽,两人相视着,微微笑。

她其实做得不好。

他又哪里是会做一些琐事的人,只是因为因为与她在一起,那个字就变成了“好”。

放在柜子中的被子,许久没有用过,湿冷湿冷的,带着潮意,放在炉火上烤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暖热绵软起来。

宋之徽侧头,去看顾妩,她正就着炉光,看一本陈旧的话本,脑袋几乎要垂到膝盖上,那样聚精会神,专心致志。

炉火的白光映在她的脸上,像是明珠生辉一样,宋之徽觉得她分外的好看:“是什么故事,妩妩,你看得这样入神?”

顾妩头也不抬:“是个旧故事,大约是三哥买来的话本,记得以前看过,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了,想不到就搁在这个房间的书橱里,讲什么呢:“不过是江山锦绣,也有美人如画,几个枭雄逐鹿天下!”

话本旧旧的,连纸质的封面,也绵软像就眨眼间就会碎裂开去,顾妩早已经忘记是什么结局,总逃不脱是称王称霸,抱得美人归结局,传说里的一段佳话,平白留给阅者伤感欢喜。

宋之徽为她话里的语气,突然怔愣了一会儿,收了她手中的话本,随意扔到书案上,也不管顾妩怒目而对,扯过一张被子就覆在她的身上,把她整个像是毛毛虫一样地裹起来抱起,扔在床上。

顾妩觉得他非常讨厌,气得很,连说起来来都是语无伦次:“宋之徽,你给我滚!”

宋之徽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只是径自用被褥把她裹得越发严实,自己也拉过一张被子盖上,慢慢悠悠地熄了灯,漫不经心地敷衍:“遵命,宋夫人!”

这样突然,”宋夫人“,说的是自己吗?

在黑暗中,顾妩红了脸,呼吸很吐纳突然就气促起来,胸口处一跳一跳的,像是潮水汹汹涌涌地打。隐约中,似乎在听见他的窃笑。

哦,这个平日里,冷峻而不动声色的男人,这样幼稚的笑。

他有时,是挺顽皮。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顾妩,越发气急败坏:“我叫你滚,你没有听见吗?”

“当然听见了,宋夫人,你丈夫我还没有七老八十……”老到听不见你的抱怨,宋之徽慢吞吞地扯上被褥,开始解着衣襟处繁琐的衣扣,“你叫我滚,我说‘遵命,宋夫人’。

“妩妩,你这颗爆炭,就是性子急,说风就要云雨。”摄政大臣宋之徽似笑非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分明极是委屈,“然而,我向来以遵照宋夫人的指示为荣——我这就……抱着你滚!”

其实,不过是玩笑话。

因为熄了灯,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只听得见远处的声响,因是年近了,时不时地有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响。

就在这样的声响里,年过去了。

*******************

因是方过年的缘故,宋之徽分外的忙,偌大的清徽殿殿阁中,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留守,卷宗如山堆积在书案上,他只是眉头紧锁地俯首在纸堆中间。

内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拂动的风带进了殿外的冷意。也是最近一阵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欧阳写,一进来就很没有礼仪地大喇喇靠坐在椅子上,发饰微有凌乱,许是被风吹得,脸上黄黄的,满脸倦色,显见得很是疲惫。

宋之徽停了手中的笔,略微对他一笑:“听说昨天晚上,你娘子给你新添了一个儿子,恭喜你!”

方才病恹恹一般的欧阳写,顺着椅背坐起,顿时端端正正的坐起,一扫方才的颓唐,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起来,声音也是沙哑,却是难掩欢喜:“宋大人,你这一声恭喜,未免太言不由衷,也不见你关照我,让我安安心心在家里待几天?”

其实,这一位欧阳大人的个性,分明是闲散不下来,此时不过是装腔作势。

宋之徽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理他:“则书,你是从陛下那里来吗?陛下可好一些了!”

欧阳写收了装腔作势的懒散模样,因为是正襟危坐,目光突然就专注起来,只是灼灼地看着宋之徽:“陛下,倒是没有大碍了,只是他年幼,又娇贵,御医内监们一直簇拥着他伺候,倒是很让人放不下心来。”

陛下这一次意外中了毒,生了一场大病,险些送掉性命,服侍在他身畔的御医、内监,婢女们越发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几乎都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起来。

“方才在陛下的寝宫,还看见安顺王爷夫妇,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阵子肯定是很担忧!以前,安顺王爷每天乐滋滋的,像是没有丝毫的心事,这一阵子也学会了皱眉头……”欧阳写侧身,看着正在沉思中的宋之徽,踌躇了一小会儿,终究开口,“前几天,我出了京都办事,恰好路过京郊的秋岚山庄,顺便去看了一下李皇孙!”

“李皇孙”,岂非就是李墨,其实此时,这样唤他,已经很是不妥。

宋之徽也没有指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他……好一些了吗?”

欧阳写答得模棱两可:“也不过就是这样慢慢调养,想必以后会慢慢的好起来的……”没有说出口的,却是他的精神越发的差了。

京都虽然湿冷,只是京郊处的秋岚山庄,因为有几眼难得的温泉的缘故,很是温暖和煦一点,其实,对李墨的湿寒风痛,很是有好处的。

宋之徽不可谓不周到,只是难道要一直把他这样拘禁起来。



51、

京都气候湿冷,只有京郊处的秋岚山庄,因为有几眼难得的温泉的缘故,很是温暖和煦一点,对李墨风寒之症很有一些好处。

欧阳写因为弄璋之喜,几近半日,眉宇间的喜气洋洋,始终不曾散去,多多少少心不在焉起来,索性眉开眼笑地,早早告退回府。

乌木大门慢慢地合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只留下满室寂静的内殿。

宋之徽径自埋首在书桌上累牍的卷宗中,手中的狼毫笔不停,终究慢慢地合上手中的卷宗,停下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

“清徽殿”空旷的内殿内,,不过只有他一个人端坐在书案前,隔绝了喧嚣和行迹,此时,唯有风过拂动窗棂,而发出的“沙沙”声响,他抬起脸,仿佛在不经意间,就眉头微皱了,伸手轻轻按了按额角。

时近午后,因为天气实在不好,因而天色分外阴沉沉的。宋之徽生性清简素雅,内殿不过只陈设了书案茶几等几样家俱,本就空荡荡的,此时被殿外的光亮,只拉出几抹隐隐绰绰的暗影。

分外的萧瑟,那暗影仿佛投在他的心上。

只觉得脑海越发疲惫,越发昏昏沉沉疼痛起来。

宋之徽叹了一口气,轻轻抽起书案底下的一只抽屉,抽屉的底层只有一只白玉佩,玉质细腻无暇,显见的是极其珍贵之物,映着光,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宋之徽拿起玉佩,静静握在手心,被握得久了,冰冷的玉件就变得温润,另有一角,刻着一个小小的“姒”字。

他的指尖,静静地在这个字上婆娑了一会儿,嘴角微动,那弧度却是苦笑的摸样,半响,才把这玉佩袖入怀中,悄无声息地站起,慢慢地走出“清徽殿”。

他站在殿檐下,原来又已经下起了雨,殿前的走廊石阶都已经湿透,雨滴打在殿檐,“啪啪”地响,像是下了雪粒子一样。

早有内监殷勤跑来,远远就递过伞,状甚恭敬。

宋之徽接过,慢慢地步下台阶,雨幕下的殿阁巍峨,薄雾笼着整个皇城,他擎着伞,独自一人踯躅了好久才到得小皇帝的寝宫。

陛下年幼,又兼身份尊贵,本就宫女内监如云服侍着,最是娇生惯养,这一阵子又生了病,原本圆乎乎的小脸,清减下去,越发衬得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他还不曾学会老成持重,一团和气地像个人参娃娃,颇有他的生父安顺王爷之风,模样甚是讨喜。

宋之徽进殿的时候,陛下正靠在暖榻上,身边围着一群宫女内监,似正在柔声规劝他喝药。

小小少年,摇着头,撒娇的摸样十足十的可爱。

这一年多来,宋之徽与陛下见面的时候极其多,几近朝夕相处。又兼小小少年分外娇憨顽皮,往日里对他也是依赖有加,宋之徽不禁生出对待子侄的柔软之心。

宋之徽微微一笑,就看见陛下飞快地跳下软榻,像一只小鹿一样地投入自己的怀抱,个头小小,不过只到宋之徽的腰间。

小小少年一脸兴奋:“宋大人,宋大人,你来了……”

“是。陛下,是臣来了。”宋之徽只察觉,陛下两只柔软的小手紧紧搂在自己腿上,仰起的小脸可怜兮兮,不由地啼笑皆非。

他微微俯身,就把陛下抱起,曲意放低了声调:“陛下又淘气了……”

“才没有,药黑乎乎的,苦得很……”小小少年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七八岁,正是一团孩子气顽皮的时候,整个身体趴在宋之徽的身上,扭扭捏捏地撒着娇,“顾妩,怎么都不来看我,我想她了!”

宋之徽正想开口安慰几句,侧头,正好看见安顺王爷夫妇,两人均站在佑嘉皇后身后,靠近墙边的位置。

大概是因为小陛下生病,被佑嘉太后召进宫里来陪伴的。

宋之徽还来不及行礼。

“宋大人……”

安顺王爷夫妇两人,已是上前一步行礼,俱是微微点头,含笑,神情看起来都是恭敬、平淡、恬淡,一时也看不出欢喜。

这两位。

不仅仅是陛下的生父、生母,也是李墨的长兄、长嫂。

宋之徽的一颗心,不由地一沉,立刻,又沉甸甸起来。

宋之徽突然没了心思,不过是陪着陛下谈笑几句,在宫殿里盘桓了片刻,匆匆告辞离宫。

宋之徽上了马车,听着马车外,风急又兼雨冷,听着车轮滚动的辘轳声,其实是朝着宋府的方向,行了半程,他突然开口吩咐:“停车,调头,去秋岚山庄!”

马车出了街市繁华的内城,京郊的秋岚山庄却是闹中取静。

宋之徽站在长廊上,一抬头就能够看见灰蒙蒙的屋檐,屋瓦上早已经爬满了苍苍的青苔。

仆妇推开一扇木门,旧房子实在上了年头,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宋之徽缓缓地收回视线,正好看见李墨的脸,不由地身体一僵。

李墨原本坐着,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到宋之徽到来,才站起,此时,穿一件棉布的青衣,宽袍广袖,半新不旧的,靠着窗户边而站,脸色苍白,其实削瘦得厉害。

宋之徽知道,这个男人个性向来温良柔软,是与自己的冷漠无情不同的。

想必在顾妩不愉快的年少时光,他的柔软体贴,无数次地安慰了她的心。

宋之徽只觉得这个男人,即使只是这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风姿已然可以入画。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好。

宋之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也能够体会到李墨的优点的。要知道以前,看见他,心中只有厌恶的。

那时候,自己是那样嫉妒他,发狂的嫉妒。

李墨站在窗户边,离得远,似是微笑了一下,那笑定是强颜欢笑,也亏了他还愿意敷衍。

宋之徽也不想走近,只是靠着门边而站,遥遥地看着李墨开口,语气沉静:“身体可好一些了?”

“托摄政大人的福……”

李默答得客气嘲讽。

宋之徽也不管,嘴角一动,自嘲地笑笑。

门边的木质长桌上,有一盆白色的香花,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卉,静静吐露出芬芳。

宋之徽把手中的玉佩,轻轻地平搁在在瓷瓶边,扬起脸,遥遥对着李墨,神色平静:“这一枚玉佩,是你家当日给顾姒的聘礼……”

那个“姒”字。

在宋之徽的眼中,是那样触目惊心,让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惊心动魄般的凛冽起来,语无表情地吐出一句:“……世上已无顾姒……原物奉还……”

再没有顾姒,再没有李墨的顾姒。

只有博陵的顾妩,宋之徽的顾妩,会成为他的妻,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半晌,才听见李墨开口:“宋之徽,你真是残忍……”

与他,必定会是剜心般的痛。

“你只当死的是顾姒,只当与她恩断义绝,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她会嫁给我,我会让她称心如意,再没有一丝缺憾!”宋之徽转身,背对着李墨,“……近日,会再派遣名医常驻这里,还请李皇孙放宽心,好好调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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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妩坐在窗户边练字,她习得是前朝的一位女书法名家的帖子,因为实在狠狠地下过功夫,很是有几分神韵,心里有点志得意满的沾沾自喜。

她搁下手中的笔,起身笑得眉眼弯弯,回头的时候,仿佛还带着稍稍的愉快,一转身,却突然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宋之徽的脸,一时玩心又起,不由地开口唤了一声:“宋大人!您回府啦?”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他立即满脸满眼的笑意:“三番五次告诉过,要你叫我名字,记得住,还是记不住?每天,我的耳边,都是大人,大人的,已经听到寡味了!”明明是训斥,只是语气里那一点喜滋滋都要从心里溢出来。

他索性从身后抱住顾妩,整个地环住她的腰,把下颔轻轻地搁在她的肩膀上,微微一动,就几乎触到她的脸:“你是个傻子,还是董均懿教出来的。

董均懿曾是本朝的鸿儒,最富盛名的大学士,如今也已经归隐田园了。

顾家的几个儿女,都算得上是董均懿的门生。

这一句无心之语,倒是让顾妩又想起顾双来:“二姐明天就要离开京都,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天气又是这样坏!”

她因为挂念这一件事,心事重重,直到熄了灯,躺在床上,还是辗转反侧的,竟是难以入眠,翻身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许是这一番动静,惊醒了宋之徽。

“睡不着?”

迷迷糊糊地,他就伸出手,把她整个的揉入怀中,半醒半睡中,在她额角细密地吻,不多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落在她额角的吻,就越发地缠绵热烈起来。

情动如火。

她脸的形状,有极美的弧度,他沿着这弧度,慢慢地吻下来,落在她柔软馨香的唇瓣,紧紧噙住吮 吸,舌尖滑入,就寻着她的舌纠缠,那动作极其缓慢,极轻柔,像要一口一口地把她啃啮吃掉一样。

她穿着软缎小衣,薄透柔软,顾妩只觉得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胸前,似乎在轻柔地解着衣襟处的布扣,待她察觉时,他的指尖早已经滑进衣内。

顾妩咬牙,想压抑住那一些情动的暧昧呻吟,却不能够抗拒地迷失在他日益娴熟的挑逗手段里。

他覆在她的身上,轻轻往下挪去,整张脸俱埋在她的胸前,柔柔地蹭动,听到顾妩明显不稳起来的气息,低低地笑了一下。

宋之徽是那样了解她,几乎明白她整个身体的秘密,熟悉她全部的脆弱与敏感。

**********************

所幸第二天转晴,顾妩先去送顾双。

冬日的暖阳温煦柔软,照在人身上暖呼呼的,筱府外的夹道两边都是树丛。

顾妩与顾双姊妹两人,相互依偎着坐在马车上闲话。

物是人非事事休,最珍贵的也不过就是在自己身边这一些血脉相通的亲人。

“二姐,一定要记得替我向哥哥嫂嫂问好,也一定不要忘记告诉三哥我很高兴,祝他与新嫂子百年好合……”

“好!”

顾双应了一句,仿佛踌躇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小五,宋大人是真的对你好……大人也是很苦的,你不要再忤逆他!”

谁微笑背后,会没有心酸!

此时还是黎明,时辰尚早,马车的帷帘揭着,顾双坐在车里,也能够看见远山薄雾缭绕,山峦叠嶂起伏,她曾经害怕过,这一段孽缘,会把摄政大臣宋之徽与顾妩两人一起摧毁。

不知道京都里的哪一处,有晨钟的声响,顾妩在这钟鼓声里,一时只觉得迷惘:“……二姐,你说,宋之徽,他为什么要对我好,偏偏要对我好……”

多奇怪,宋之徽为什么偏偏对她好,他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京都名门千金、贵胄仕女人,任他挑选!

顾姒虽有骄娇之气,却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的姿色也不过是算能入眼而已,距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远得很。

她亦知道自己的脾气差,心性焦躁,连她自己都不能够控制,或多或少是为了惹怒宋之徽,七分的怒气,也要发出十二分的火来。

顾双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顾妩的脸庞:“不管怎么样,好好地过日子……”

顾妩一直看着顾双的马车远去,才转道入宫。

却是一场狭路相逢。

入宫之前,顾妩也曾预想过,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会碰见了傅以兰,毕竟因为陛下有恙,每日里,频繁入宫探视的宫眷命妇原本就多。

傅家正是烈火烹油般得意鼎盛的时候,连带的傅以兰也是志得意满。因为进宫,明显装扮了一下,妆容秾丽,服色鲜丽,出身将门的她,原本就英姿勃勃,眉宇间的英气不让须眉,却比一年前初见的时候,沉静温和下去,越发是一派雍容矜贵的气度风范。

傅以兰一行人站在佑嘉太后的明凰殿门口,几近堵在那里,也许并不是有意为之。

只是,若照着顾妩以前的脾性,早已经会把她的举动当成挑衅,冲上去,与傅以兰斗个你死我活。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连看见自己那样讨厌的傅以兰,都没有了争强斗胜的心。

到底是物是人非。

而人心,也早已经迥然不同于以前了。

顾妩自嘲地笑笑,避过傅以兰的身侧,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神态自若。

她轻轻地走了几步,已经迈入明凰殿的内殿,就看见年幼的陛下驯鹿一般地跑过来。

顾妩不由地一笑,小小的杏子脸上,眼角眉梢都是暖意。




52、帝京如画

顾妩不由地一笑,小小的杏子脸上,眼角眉梢都是暖意,任由小小少年扑在自己怀里,下意识地已经语气轻柔圆融起来:“陛下,真是淘气!”

就听见陛下的嘟囔声,极是奶声奶气:“顾妩,你都不来陪朕!天天都没有人跟朕玩,朕一个人躺在床上,真是孤单死了!”

两人正拥在一起,笑闹了一会儿,就听见佑嘉太后轻咳了一记,出声提醒:“太医院的梅大人来了,陛下该过来诊脉了!”

小皇帝对着顾妩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就一蹦三跳地蹿开。

自己也竟然这么孩子气起来,顾妩觉得有点惭然,不由地失笑。

来的果然是太医院的梅长今,这时候,其人在太医院已是极其意得气满了,得了宋之徽的信任,在太医院里彻底坐稳了位置,到底还是攀上了一个好主子。

顾妩的脉案,向来是由梅长今负责的。在宋府的时候,也是见惯了这一位梅太医的,此时在宫中,他是来为皇帝诊脉,算是涉及到皇室秘辛。

顾妩悄悄出了正殿,稍稍退到侧殿,以示避嫌。

她在侧殿靠窗的一个角落,找了一张小椅子,半趴在扶手上,侧头看了一会儿窗户外边的景象,天空阴霾,远山仿佛有一点雾霭。其实不过才坐了一会儿,就听见侧殿的门被推开,发出“咯吱”一声。

顾妩抬起头,发现却是一对宫婢引着梅长今进来,她一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倒是有点茫然了。

梅长今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行了一个礼示意,毕恭毕敬地过来,语气是稍稍有点克制的殷勤:“这一段时间,陛下微恙,下臣与整个太医院一直殚精竭虑的,一直倒是疏忽了顾小姐你这一边!方才,宋大人特地遣了人来告知了下臣——顾小姐今日也会进宫,服侍完陛下以后,不妨也替顾小姐诊个平安脉!下臣,这才过来的!没有打扰到顾小姐才好!”

这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顾妩无所谓地笑笑,慢慢地伸出手去。

梅长今其人却是极其谨慎的,垂眉敛睑,指尖稍稍搭到她的脉上,再抬起头的时候,手上却颤了一颤,仿佛惊慌失措、受了惊吓的模样。

顾妩收回了手,一时只觉得狐疑,看着梅长今的目光就变得有点冷凝起来:“梅大人!”

梅长今越发战战兢兢,稍稍回过神来,目光径直落在顾妩的脸上,竟是意外的失礼。

半响,他示意殿内近身服侍的婢女退下,用曲意压低的声调:“……是喜脉!”语气如临大敌的,却是听不出欢喜哀怜的意思。

顾妩更是怔愣呆滞在那里,恍若木头人,一霎仿佛风雨齐临,酸甜苦辣,万般心绪齐在心头,脑袋钝钝的,像被堵住了一般,这懵懂里仿佛竟也有一丝甜蜜的念头。

尽然是宋之徽的孩子!

竟然是宋之徽的孩子!

她几乎从未想过。

朦胧间,似乎隐约听见梅长今开口:“顾小姐!顾小姐!下臣这就派人去回禀宋大人可好!”

顾妩下意识地拒了一下:“……不,让我自己告诉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殿阁门口,殿外冷风极冷,她站在那里,游魂一般,被风吹了一会儿,倒是稍稍清醒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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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妩是知道,这一天,宋之徽会在刑部的。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样仓促来见宋之徽,必定会吃个闭门羹,她竟然也不觉得沮丧。

她正退到走廊,无奈准备派人进去回禀,长廊对角另有一扇门缓缓打开,正好看见宋之徽一行人出来。

他的身边站满了属官、文书、同僚,仿佛众星捧月的摸样。

穿着宝蓝色的官服,稍稍低着脸,一只手抚着官服的袖口,一边不急不缓地走,看上去目不斜视的,很是从容不迫,不笑,五官稍显冷峻了一些,但是是长得好看,因脸上的那一份不热络,有一点与众不同。

他大概是在抬头的时候,突然就看见了顾妩的缘故,立即停下脚步,脸上的神情竟然是极其惊愕诧异的。

他一定也没有想到,她会过来找他!

又兼此时,她正穿着一套旧男装,还是秋闱那会儿,为了顾伞入京的事情,她去讨好宋之徽,入宫去接他的时候穿过的,原来也已经半年过去了。

尺寸颇大,穿在身上松垮垮的,分外掩饰了她的身段。

他似乎只瞄了她一眼,眼角眉梢微微抬起,不动声色的。他在人前,是惯会做这冷冷淡淡的姿态的。

只是被他这一瞥,顾妩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又因揣着一个秘密,一颗心仿佛都要从嘴里蹦出来。

她正想开口。

他已经微微侧身,与身边的几名属官低语。

说话的时候,他收敛了笑意,皱着眉。

语速稍快,只是音容神情都很沉静从容,似在微笑,只是嘴角的弧度含蓄矜持。

顾妩隐约听见“推辞一下”、“明日吧”的字眼,就看见那一行人不住点头,好奇地打量了自己好几眼,目光狐疑。

长廊下,是一列雪白的石制台阶。

在人前的时候,总还是要稍稍避嫌。

顾妩站在宋之徽身侧、稍后的位置,曲意不显得那么亲密。

一步一步往下走,他就近在咫尺。

刑部年前新搬了官衙,距着皇宫不远,靠着山,不免地势高。此时午后近着黄昏,天色阴暗下来,从长廊往外望,似接着天际云光。

云下是京都鳞次栉比的屋宇,想必也住着才俊佳人如云,将相名士拥挤。

顾妩正看得入神,不知道几时,已被宋之徽抓住了手,隐约中,好像听见他低语了一句。

她没有听清,怔愣中,匆忙侧头去问:“什么?”

也许她的摸样有点傻气,反正宋之徽似乎笑了一下。

此时,他正背对着雪白的石制扶手。

在顾妩的位置,俯瞰而下,他的身后是一角京都的景致,起起伏伏俱是帝京如画,那笑就被装点得惊心动魄起来。



53、华年共有好愿 ...

在顾妩的位置,俯瞰而下,他的身后是一角京都的景致,起起伏伏俱是帝京如画,那笑就被装点得惊心动魄起来。

这瑰丽景致,不过帝京的一角。

亦不过江山的一隅。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大约是普天之下所有有志向男儿的梦想。

何况是宋之徽,何况是他……离那普天之下最高的位置,不过半步之遥。

他稍稍侧着脸,浓眉,星目,薄唇,神色里即使带了略微的笑摸样,其实也还是清冷的。

霎时间,霎时间……顾妩就有点惘然了,在他手心的那一只手,不自觉地轻轻挣扎一下,虚虚滑了出来。

其时,两人已经步下台阶。

刑部的院落制式与众不同,沿着长廊又设了一条“回”形的窄径,窄径两旁遍植松柏,虽然时季是春寒料峭,松柏却是浓翠常青,投下一片深邃浓重的黑影。

他在几步之外。

顾妩低了头,也没有了谈兴,默默地走了几步。来时满心欢喜,这样一想,却又稍稍意兴阑珊起来。

顾妩突然听见宋之徽说话。

“哎!哎……哎哎!那个漂亮的‘顾家的五公子’……对,就是你!”

说起来,宋之徽老成从容、不动声色的时候多,此时,他稍稍提了音调,话说得又快又俏皮!

顾妩听的有些迷糊了,正想抬起头来,就听见宋之徽继续:

“哎!说的就是你,那个从头到脚都讨人喜欢的顾家五公子……”

原来是不着四六的调情话,顾妩愤然抬头,却乍然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怀抱温暖、熟悉、亲切,或许它的主人也温和、堪做她的依靠!

但是,也只是或许。

宋之徽在她的发上,恶作剧般地揉了揉:“……我的顾妩,快点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那漂亮的眼睛!”

语调却是在笑。

顾妩的赫然惭意,真是难以言表。

她也曾看过无数才子佳人的风月话本,风月里的情话,也算看过无数句,此时听宋之徽说来,竟是牙齿也要酸掉的肉麻。

与其把他的话当作情话,倒不如说是调侃的意外更浓。他仿佛更喜欢这样乐此不疲地逗她。

顾妩不由地失笑,侧脸,冷对着宋之徽,正想开口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位命官,从窄径的另一头迎面而来。

紫色补服,九蟒五爪,显见的是极其尊贵的命官。已经上了年纪,看起来已有年过半百,发须皆有半白,身材不过中等,想必是地位尊崇,脸上有一种巍然赫赫的上位者风范,还算和气亲切,脸上笑眯眯的。

她不由地退后几步。

“梁尚书,许久不见……”

“宋大人,这一向来可好?”

……

顾妩听了几句,宋之徽与他所语,不过是一些官场的应酬。她默默退到宋之徽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语。

只是,这一位梁尚书仿佛对她颇有一点兴趣,在与宋之徽的对答间,眯着眼,侧头看了她几次,想必是视力不好,像是有一点好奇的样子,指着顾妩,笑问宋之徽:“这是哪一位大人家的子侄?看起来好生俊俏!”

顾妩不由地愕然。

宋之徽也是呆滞了一瞬,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顾妩几眼,慢悠悠地回答了一句:“哦……我的一个朋友!”



54、素履无咎 ...

宋之徽也是呆滞了一瞬,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顾妩几眼,慢悠悠地回答了一句:“哦……我的一个朋友!”

顾妩愕然无语以对,直到梁尚书的背影消失在树丛深处。

初时,她认识的宋之徽,从容沉静的时候多,神色间仿佛带一点天生的冷淡,即使面对她的时候,算是难得的温和包容了,但是因为始终有微妙的“剑拔弩张”横亘在两人之间。

这样心随所至的戏谑。

于她,于他,都这样极其难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顾妩看着他的脸,近在咫尺的微微含笑的他的脸。在这曲径深幽之地,唯有风拂过松柏树枝的“沙沙”声响,顾妩似能听见自己“啪啪”作响的心跳。

仿佛只是一瞬间。

宋之徽就看见顾妩的眼眶绯红,眼睛上仿佛覆了一层轻烟一般,雾蒙蒙的。

她亦微微笑:“我这样贸然地到刑部来,没有打扰到您吧?”

神色又仿佛与来时稍稍不同了。

宋之徽一手揽了她的肩,另一手拂了拂她衣领处的褶皱:“怎么会?来刑部是有些事情,只是此时也差不多已讨论完,我也正打算回府去!”

这一阵子,京都里颇不太平。

顾妩也稍稍有所耳闻,北方那几个世家,仗着新帝年幼,拥兵自重,又一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很是有点蠢蠢欲动,这一段时间以来,京都里接连发生了两三件谋刺朝廷官员的案子。

“是为了行刺蔡衍大人的案子吧?”顾妩也知之不多,不过随口一问,“蔡大人没有大碍吧!那些作案者抓住了吗?”

蔡衍是一贯竭力主张兴兵征伐北方,平定那几个拥兵自重的世家的。

大约是问到宋之徽的烦恼事,他的眉头稍微皱了皱,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

只是他向来没有跟顾妩谈论朝廷大事的习惯,转头去看顾妩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时的从容闲淡:“只是你……今天怎么会心血来潮,过来找我?让我猜猜,是你三哥写信给你,还是……”

他突然侧着脸看她,脸上似笑非笑:“还是……你想我了!”

他戏谑的话语还没有说完,立即觉得胸前一暖,却是顾妩扑入他的怀中。

她的动静大了一些,险些要把他往后撞去,两手伸到他的背上交扣,整个地环在他的腰上。

鼻间尽是他熟悉的清甜香气,宋之徽只看见眼前她黑鸦鸦的发,可不正是应了衣香、鬓影两字。

她的头,从他的胸前移开,微微挪了挪,下巴堪堪地搁在他的左肩。

宋之徽只听见她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惊喜、惶恐难辨,仿佛还交织着极其莫名的情绪。

顾妩顿了顿:“宋之徽,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宋之徽立即觉得肩上、颈畔一凉。

原来是她落下泪来。



55、找到了找到了 ...

原来是她落下泪来。

宋之徽吃了一惊,伸手就抚住顾妩湿漉漉的脸,语气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惊慌:“怎么……为什么要哭?”

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却绽出灿如春花的笑靥。目光里犹然有泪,那眼神却是他不曾见过的——那曾有的怨得怨失,也曾的乖嚣阴郁,都已经在顷刻间消失,仿佛沧海经转,桑田落定后,双目只余下澄明安定。

“……你就要做父亲了……我和你的孩子。宋之徽,你欢喜吗?”顾妩仰着脸看他,“从今以后,我们好好的过吧!”

她曾经无比抗拒,如今是这世间她最熟悉的他的脸。

玉匣藏起白刃冷。

双目清明疏朗,眉间似乎有愁,始终微微皱着,他不甚爱笑,神色从容冷淡的时候多。

只是此时的宋之徽,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乍惊乍喜击溃。

好久,他都没有开口。

顾妩伸手抱在宋之徽的腰上,只觉得近在咫尺的他,好像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就这样默默过了好久,他好像才回过神来,突然整个地搂住她,把她的整个脑袋环在他的胸前。这紧紧相拥,如此用力,仿佛他略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我等了很久……”

为这一天,等了很久。

他再不遗憾,再不后悔,再不嫉妒。

车轮辘轳,马车缓缓而沉稳地向着宋府行驶而去。

宋之徽半抱着顾妩坐在马车上,车帘揭了一道细缝,可以看见京都熙熙攘攘的街市,又转向青石小道,不知是谁家府第的围墙太低,高高探出一枝雪白闪耀的木兰。

到底又是一年春了。

他把脸埋在她的肩膀,声音低低地呢喃:“给我生个儿子,顾妩!”

“谁知道,说不定是……”

说不定是个小姑娘呢!

只是顾妩红了脸,到底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如果是……宋之徽,你就不喜欢吗?”

她听见宋之徽轻语呢喃:“清河宋氏,我们家,数代都是单传呀!”

清河宋氏若有子嗣,必定出自顾妩!

仿佛在很久之前,宋之徽下了这样的决心,在她还抗拒他的时候,在她尚且怨懑远离他的时候。

*************

宋府书房有一扇窗临着长廊,旧木窗棂新刷了黑漆,精巧的八角灯映出柔和的光晕,把宋之徽的孑然的侧影投在窗纸上。

宋之徽正独自一人靠坐在书案边,傍晚时分,天黑黑欲瞑,难闻人声,分外的夜静,只有黄昏的雨打在屋檐、窗棂上,撞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宋之徽搁了手中的笔,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外边尚且还是春寒料峭,只是到底是春深了,连那湿气浸在身上,倒也不是那么蚀骨的冷了。

毕竟又是一年春了,倒是让宋之徽想起自己辞世的双亲。

父母双亲在世,在清河小城闲居的景象仿佛是梦里一样。

已然是几年踪迹惘然心了。

宋父一派世家雍容周正之风,母慈却颇有几分严厉,清河宋家的子嗣单薄,因此两人在宋之徽身上均是抱有重望。此时,若是知道宋家有后,又会是怎么样的惊喜。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一张陈旧的地图,墨色些微斑驳,这样看来,其实在纸上,不过只是几笔寥寥的轮廓。

宋之伸手轻轻地摩挲过每一条线条,指尖拂过是江河蜿蜒,微微停顿是山脉巍峨。

却是三万里江山如画。

他微微轻笑,突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闻声,不由地回头。

他的身后,是整排的木质书架,黑漆木框一格一格隔开,累着重重叠叠的典籍。

其中有一格却是空荡荡的,他看见顾妩把脑袋探进来,几乎整张脸都搁在书架上,她微微笑,双目璀璨如晨星:“宋之徽!”

她是他找到后,想留在身边的人。

有那么一个人的笑靥,是另一个人漫长岁月里的慰藉。

宋之徽站起,也把脸搁在书架上,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56、世上哪个圣洁,人间岂有白璧?

弹指间已是入了夏。

顾妩苦夏,往年里,一到热天,几近饮食难进,勉强入些粥面瓜果,官宦之家娇养女儿,原也是寻常见的娇弱坏习。

此时,因怀了身孕,她的脾胃却越发娇弱起来,每餐、每日的饮食,却比以前还进得少,身体不仅没有像别的女子怀孕后那般丰腴起来,反而弱质纤纤,更惹人怜。

她自己倒觉得还好,只宋之徽如临大敌般、极其地紧张,有时,整日的都呆在府邸里陪她,让欧阳大人嘲笑了他好久。

因为宋之徽看重,太医院里的御医也常来看视,婢女服侍照顾周到、体贴更比从前。

顾妩倒也没有受了多大的罪。

不知是何缘由,今年的夏,京都又比往年稍凉快些,宋府又毕竟是传承百年的旧府邸,宅子掩在参天浓荫底下,更缓解了难耐的暑气。

到了近晚时分,夕阳余晖散去,凉风来袭,顾妩在长廊上坐了一会儿,园子里渐渐地静了,耳畔只余了蝉嘈虫鸣的声响,正欲起身之时,突然听见几声尖厉的嚎叫。

尖厉的嚎叫声是从西门传来,宋府至西那一角落,却越发的嘈杂起来。怒喝之语、嚎叫之声、刀剑相击声响、钟鼓相击警示之声不绝于耳。

顾妩怔愣了一瞬。

宋府里,宋之徽治家严谨,家仆侍女大声喧哗是严令禁止的。

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虽是深闺女子,见识才闻有限,却也是出身博陵世家,此时又长居宋府,常伴在宋之徽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却也不比寻常妇孺,心中“咯噔”一动,略略一想,心思微动间,立时惶恐站起唤到:“来人!来人!”

嗓音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惊愕恐惧。

她从椅子上站起,却只觉浑身一阵无力,眼前迷迷糊糊的一黑,就软绵绵地依靠在椅子扶手上。

“小姐,小姐!“

“小姐觉得怎样?”

“小姐!”

顾妩忍过了那一阵的恍惚,用力睁开眼睛,除了侍女,在院子间穿行而来的,还有宋一带着一群侍卫。许是惊惧之下,他快速过来,跑得满头大汗,汗流浃背。

他既是宋府的总管,又是宋之徽身边最得力当用之人,顾妩稍稍觉得放心。

“小姐,小姐!怎么样?让小姐受了惊吓了!小姐可有觉得难受,身子可有不妥?”

宋一已经指挥着侍卫抬过一张软轿。

顾妩只来得及见缝插针地问上一句:“可是府里来了刺客?如今西大门那处怎么样了?”已经被服侍着进到轿中坐下。

宋一一边跟在轿边而行,一边回答。

“是!小人过来之前,刚刚接到来报——有三四十来个恶徒,趁着傍晚时分,正是咱们府西大门上的守卫换防之际,冲进府里来,妄图行凶!只是,宋大人早有防备,过了年后,又加重了防守,府里虽不至于敢称‘铜墙铁壁’,也轻易攻不进府里来!也请小姐不用过于担心!”

顾妩揭起轿帘一角,看着轿旁亦步亦趋的宋总管:“……这是送我去哪里?”

“小的斗胆做主,安排小姐先去正院躲一躲,那是书房重地所在,防守尤为严密,况且幽静清凉,小姐正好可以在那里休憩一番!想来宋大人也已收到消息,不时就会出宫回府而来!”

鼎沸的人声和金石相击一声,慢慢消逝。

耳畔钟鼓击打警示之声依然不绝于耳。

京都最近不太平,最近时有大臣受袭。又有北方几城的世家,不知是不满宋之徽的专权,还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打着的却是“清君侧”的旗号。

帝王年幼,摄政的宋之徽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这一些事,顾妩都稍稍有所耳闻。

帝业如画,到底是男人的志向。

只是,这争斗尚未开始,这帝京已经腥风血雨。成者王败者寇,有幸功成名就,背后又要藏了多少累累白骨。

万一,万一满盘皆输……

他在哪里?

她又在哪里?

顾妩只觉得那钟鼓声,尖利,如带刺,一声声划过自己的心上。

每一声,都让她陡然颤动,手脚冰凉发抖,额头上俱是汗意,血气一股股上涌,直扑脑海,直让她整个人浑浑噩噩。

她闭着眼睛,双手紧握成拳,仿佛连手指都发出咔咔的声响,坐在轿中,连靠在轿边都觉得艰难。

她不知道此时,轿子已经行到哪里。

一步,一步,那重重的脚步声都像是踩在她的心上,步步茫然,步步惊心。仿佛是过了半个人生那样长久,顾妩才似感软轿轻放停下。

侍女揭开轿帘,她神思恍惚地起身,挪到轿前,正欲下来,突然看见两名侍卫慌慌张张而来。

“宋总管,宋总管,大事不好!“

“属下收到来报,宋大人在回府的路上遇袭!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顾妩只觉眼前的身影隐隐若现,什么话都听不见了,浑身软绵绵的,连站都站不住了,仿佛连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都被抽离了!

她挣扎着,想在轿边略靠一会儿,身子却不由自主的慢慢向下滑去,耳边有惊叫声响起,她只觉得自己堕入了黑暗的深渊。

痛,锥心的痛!

她觉得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曾这样痛过!也曾这样痛彻心扉,仿佛肝肺俱毁。

沧海在变成桑田之前,是什么?

遗忘在遗忘之后,又会想起什么?

明明闭着眼睛,眼前仿佛有画卷,不依不饶地一幅一幅滑过。

——博陵春日的暖风里,满树都是雪白的玉兰,花下,那比明珠还耀目的女子,那才是顾妩呀:“……他已经死了……四姐,不要忘了,你也是博陵顾家的女儿!清河宋氏,门阀清贵,宋之徽少年才俊,远大前程指日可待,又哪里辱没了四姐?”

——双手环抱在胸前,因为心疾发作,痛得在床上翻滚,浑身都蜷缩在缎被里,双目依然灿如晨星,那才是博陵的顾妩:“四姐,我不放心!四姐,我不甘心!我不放心陛下,也放不下顾家,四姐……我死了,都不会甘心的!”

——原来,我并不是顾妩,我只是顾姒。

此去经年。

顾妩早已以死相别。

流着眼泪素衣送别的顾姒,才是自己。

…… ……

真的不愿想起。

与宋之徽争执,说讨厌他,恨他,怨他,说他是刽子手!挣开他的手,往后跌去,在雪白的台阶上,一格一格滑下。

…… ……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甚至还想起了,在清河,梅花树下,与李墨的重逢,那时候,他的名字叫贾砚。

庆幸他还活着!

…… ……

这样讨厌的宋之徽,生病的时候,紧紧地抱着着自己,半宿半宿地不睡!

这样恨的宋之徽,郑重地说过,要爱护自己到老!

这样怨的宋之徽,到了此时,在这样不堪的境地,想起他的时候,也觉得有甜蜜!

…… ……

其实顾姒已经醒了很久,她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小腹还是撕裂般的疼痛,提醒着她,她又一次失去了生命中最最宝贵的珍宝。

剜心之痛,启齿难言!

耳边是低低的说话声。

“宋大人,请伸手,下臣要给大人换药了!”说话的是梅长今。

“我只是伤到胳膊,并无大碍,不要紧!”宋之徽的嗓音明显沙哑,低低的,听起来,十分暗沉无力,“顾小姐已经昏迷一天一夜,怎么还是没有醒过来?”

“下臣已经反复查过——顾小姐的胎没有保住,因此身子十分虚弱,其她的倒无大碍,只是……”梅长今欲言又止,“只是……宋大人,经此之后,顾小姐可能再无法孕育子嗣!”

仿佛沉默了很久,宋之徽才低声开口:“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房间里静寂得能够听见窗外树叶的声响。

顾姒察觉,宋之徽从椅子上站起,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他低叹一声,慢慢俯首,轻轻地把脸贴在她的耳畔,很久以后,才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低语:“清河宋氏,再无嫡系血脉,我何苦为他人做嫁衣裳!”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苦涩,“……是我的报应!”

他曾说过,清河宋氏若有子嗣,必定出自“顾妩”。

顾姒只觉得额角微微一凉,却是宋之徽落下泪来。

那泪微凉,却如火烧火燎般烫到顾姒的心上。

假作真时真亦假。

顾姒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放手这俗世的温暖。

从此以后,那忘却后又想起的记忆,会成为深埋内心的秘密。

顾姒睁开眼睛,轻轻地伸手,抱在宋之徽的腰上。

只觉得他浑身僵硬了一瞬。

他的语气,是毫无掩饰的惊喜:“妩妩,你终于醒了!”

既然舍不得放手,那么就做他一辈子的“顾妩”。

入了秋,已经是三个月后。

弯城靠着海,三面环着巍峨群山,另有一面临着海,整个地形看上去正如弯月一般。

弯城也正得名于此。

城门口的官道边,恰好有一家茶馆,因交通便利,生意向来是不错的,此时已是叶落秋风起,天气转凉的季候,进出城的百姓路过这里,免不了坐下来,买一杯热茶暖暖身子。不说高朋满座,也是人声鼎沸。

这一天,茶馆中恰好坐了几位行货的商人,正谈得唾沫横飞。说的却是三月前,京都的发生的几件大事。

“那摄政的宋之徽大人,可是京都最有权利的人,怎么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知道有一天下朝回府的时候,就遇到此刻袭击,被杀死了!”

“唉……谁能想得到!这宋大人,听说天下的读书人都仰慕他!就这样被刺死了,那可是朝廷的损失呀!”

“怎么我听说的不一样,说这这宋大人在朝中独揽朝纲。那皇帝年幼,他就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是个奸臣!”

“可不是,听说当时刺客打的旗号是‘清君侧’!”

“那现在京都的局势是怎么样?”

“嘘——勿谈国事!”

“嘘——”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茶馆前一角,有一辆青帷马车,静静停在那里一会儿了。

一名老仆懒洋洋地坐在车前。

这马车装饰简朴,看上去丝毫没有起眼之处。

这里面坐着的正是宋之徽和顾姒,两人正相依而坐,为这听到的谈论相视而笑。

古今多少事,尽付于流水!

世上哪个圣洁,人间岂有白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