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16

冷泉: 何处柴米不炊烟 31-完

by 冷泉

31. 感谢生活

“后来呢?”
“后来他就把电话交给那个地痞头子白四儿听,说是三爷有话想和他说。”
“三爷?”
“谁知道又是个什么高人,反正白四儿边听电话,脸边跟着变白,最后讲完,啥也没说,冲着曹虎鞠一躬,转身就走掉,看那架势,以后他是不会再来了”
“所以你一高兴,就和曹虎跑去喝酒?”
“啊?啊,哈哈,那个那个,老婆,别光谈别人嘛。”
眯着眼的男人趴在床上摆手,喉咙中发出不满抗议,那修长的四肢伸展,姿态慵懒,舒服如晒太阳的豹。
“使点劲儿,这里,对,就这儿。”
“瞎指挥,我这按摩手法可是从书上学的,你乖乖躺好不要动。”
大马金刀跨坐陈勇背脊,边奋力按动他硬梆梆的肌肉,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手指滑在皮肤上,象滑过包裹钢铁的绸,熟悉的触感,让人发出满足叹息。但,鼻子是酸的,如果不是在说话,随时随地我都能哭出声,不知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窝在暖暖的家,点盏暖暖的灯,我的男人那暖暖的身体煨着我的肉我的骨我的指甲毛发,如此平静、如此安详的气氛,让我感觉幸福,幸福到,想哭?
就这么简单?一间房、一盏灯、一个人,就是幸福?摇摇头,一时半会儿,我搞不通。
“勇哥你知道吗,当时曹虎说要跟去把我给担心的,就怕他和人打架。”
吸吸鼻子,重开话题,手不闲,嘴不闲,我们是同甘共苦的战友,道义上不能走、责任上更离不开,什么幸福不幸福,老夫老妻的,我没空儿想,没空儿哭。
“开始我也担心,又不好不让他去,所以才没叫你跟着,就怕出点啥事儿。”
“我看他一直跟你不太投脾气,怎么又听话了,你不让他打,他就真没打?”
“当然,你老公是谁,人格魅力乌泱乌泱往外冒的主儿,别说一起待了十天,单站那儿不动,都能迷到一大片。”
哎呀这家伙真是喝多了,说胖就喘!照着肩膀狠狠拧,拧完又心疼,到底还是揉了两下,嗔句:“耍贫嘴!”
“呵呵呵,老婆饶命。”
笑着抓住我的手,男人发力翻身,顺势把歪倒床上的我搂进怀里:“好了好了,不浮夸,我好好说。”
清清嗓子,正了颜色,他慢慢开口,“以前我和你想的一样,可直到从店里出来我才明白,打架只是曹虎在特殊地点特殊时刻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回到现实社会,人也随着正常,能和平解决的问题自然要和平解决,那些太出格的逞勇斗狠,轻易是不会做了。”
犹记五天前陈勇对曹虎的评价还是“小混混一个”,这才几天工夫,就变成了“自我保护”的“正常人”。第一印象,果然不准。
“知道吗,从见到白四儿起,曹虎就改口叫我哥,哪怕那个地痞已被赶跑,也没再变过。恩生,我陈勇是什么啊,没爹没娘的克隆绵羊,落难的小生意人,特别现在,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麻烦’,可居然还有人叫我哥,顶着一脸让我揍出的伤去替我出头,恩生,我,我……”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一激动,就结巴。
“我明白,我明白……”拍拍他的背,妻子的作用最是体现在此刻——当男人表露轻易不会舒发的感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要顺着他,安抚他,让他觉得有人陪,有人懂。
“恩生,活着真好。”抱紧我,蕴满酒香的呼吸盘旋于头顶,他在用质朴语言感恩,感谢苦难,感谢生活。
“你呀,激动归激动,少喝点酒!”
抬眼,手指爬啊爬,爬上他的下巴,那刚刚刮过的皮肤泛着青,摸上去粗拉拉。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砂纸般的光滑!
觉得有趣,一摸再摸,直到大大手掌止住我的动作,他含含混混叫我的名:“恩生……”语句消失在男人唇边,这个肉食动物抓了我的指头放进口里吮,那或轻或重的力道,象嚼美味甜点。
“走啦,走开啦!”
笑着躲,他的嘴巴弄得我好痒,可挣来挣去挣不脱,我还是被困到陈勇身下,在他的气息笼罩中,看那漆黑眸,变成深深海。
屋内温度,陡然升高。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他的眼底有清晰影子:脸蛋陀红的小女人,张着嘴,微微的喘。
啪!一滴汗自陈勇额上落下,顺着我的颈子滑。
自此,火线点燃,欲望脱缰,理智退场!踢掉被子,扯去衣裳,纠缠的躯体蛇一般绕,皮肤挨着皮肤,胸膛对着胸膛,长久的隐忍与渴望化成超过沸点的水,勇哥和恩生是对最最急不可耐的饮食男女,翻天情浪中,不懂那些罗曼蒂克的情调,只是固执的要充满,执拗的要占有。汗水混合,气味混合,我们混成一个整体,象连理的枝桠,分开了,活不下。
最终结合的那刻,心都在颤抖,强烈的归属感让人不约而同发出心满意足的叹:终于,又在一起了!谢谢天,谢谢地!

32. 晴转阴

“恩生,要不……你还是别去了。”男人盯着我说话,一开口,犹犹豫豫。
“司法鉴定的大日子我怎么能不去,反正老周已经脱离植物状态,律师不是说了,再坏也就是个三级残,鉴定是好事儿,早鉴完早利索。”踮高脚,整理他的衣领,我答的很是不以为然。
“万一节外生枝。”
“好多医生在那里守着,能有啥万一。”
退两步盯着他端详,为自己收拾出的成果感到满意,拿了包包到门口,冲着屋内人影喊:“走啦走啦陈大妈,真是,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快点快点,可别让人家等咱们。”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一起去就是。”
对于我的奚落,陈勇是一贯性的无可奈何,乖乖应了句,拿着围巾踱过来仔细为我戴上,那动作轻柔、眼波专注,如仲春微风、炎夏细雨。
“外面冷,多穿点啊。”暖暖的话带着他独有味道飘,热烘烘包住我,熏得人,晕乎乎醉。
立在那儿,任男人修长手指调着我的围巾、我的发,心里象是盛着香槟,正冒出莹莹剔透的泡,半晌,才转身拉过他的手往外走,边偷偷侧了头,慢慢的笑。这个男人呵,他的温柔,我无从抵御。
去公车站的路上谁都没说话,单单手臂的接触已经让人满足到想叹,甚至于我在心底想:他如果始终这么拥着我走路,那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可以的。知道这样挺没出息,但种种的离难辛苦早已打破我从前构筑的思维模式,虽说车祸事件仍似大石压心头,可人回来了,心回来了,知足的勇哥与恩生只差没有跪在地上把玉帝如来耶酥圣母感谢个遍。每天都是高兴的,压不住的笑容如岩缝的花、沙里的草,再恶劣的条件也要长,经霜见雪,反到越发葱茏,一天比一天更茂盛。就象现在心情,该紧张的,再也不紧张;该难过的,再也不难过,没有谁具体说起,可亲身的经历让我们明白:分离滋味胜过世上所有苦楚,只要彼此相守,每分每秒,都是满满福气。
不单是这样,陈勇的牢狱之灾似乎也换来了运气的转变,这两个多月对于困境中的我们可谓是艳阳高照,事情都是顺的,日子变得舒畅,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首先,亮亮出院了,拿着陈勇给他的五万块钱,回家养伤去,临走的时候他冲我们挥手,高高兴兴的笑,说小伙计的位置得给他留着,等他养好了,他还要回来继续给陈勇帮忙,跟着他做生意。
接着我们盼到周富昌苏醒的消息,虽然还不会说话不能动,但眼睛会转,可以自主进食,看着家人的时候,还会慢慢的流眼泪,医生介绍说这些都是好症状,照此情形发展,他很快就可以转院,离开收费昂贵的大医院,转到康复中心去。
另外开始上班的我接下一份私活,虽然收入增加不是很多,但总归廖剩于无,这钱我没告诉陈勇,而是慢慢攒着,心里有着小小打算:我要在情人节的时候买那件觊觎很久的棉衣送他做礼物,一边公布创收成果,一让我家帅哥走台步,来场酷酷的美男秀。
同时赔偿问题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店面被缩小,结婚之初六万盘下来的扩建部分,以十一万的惊喜价兑出去,这样加上东挪西凑来的钱,我们的赔偿款已经集至二十五万,小刘律师说,如果交警队判肇事双方负同等责任,那这些钱应该是足够。
还有地痞的麻烦也随着曹虎的帮助迎刃而解,他们再没来收过“管理费”,反到是那个冰块先生有时会带着丽丽来店里坐,仍是没有多少话,闷闷的喊声哥,就跑到一边喝酒,客人少的时候就和我们家陈大妈一起看电视,两个男人脱了皮鞋,窝进沙发,对着屏幕,象两只大猫,舒舒服服,懒洋洋的笑。陈勇也不客气,真的在拿他当弟弟管:吃了没喝了没干嘛呢近期有啥打算远景有啥规划……当当当讲个没完没了,每次丽丽总是乐的不行,先说我给陈勇起的外号真贴切,再感叹,连曹虎家人,都没有这样念过他……
合乐融融,苦尽甘来了?没人提过,但私下里,我们都是这样盼望。
“恩生,下车了。”拉着我的手下公车,陈勇一边走一边笑:“早不让你跟,瞧瞧这都要睡着了。”
看看四下无人,又凑近,小小声说话,语调很暧昧:“昨天,累不累?”
脸一红,赶紧推着他往前走,不正经的家伙,就算瞅着曙光在前头,心情也不要好成这样!
但是,不吭气归不吭气,其实心里真的很激动,必竟折腾这么长时间,就要见亮儿了,见亮儿了啊!
半小时后。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站在司法鉴定中心的屋子里,盯着被抬进来的周富昌,张口结舌:面皮青白,嘴唇发紫,四肢软的象是已经脱骨,旁边医生翻开他的眼皮,瞳仁不见,触目唯有森森的鱼肚惨白。这是那个昨天还被喂下整碗面条,还因了妻子的一句话而咧开嘴做出微笑表情的周富昌吗?天哪天哪,一夜时间,好好的老周大哥,怎么变成付死人模样!
嘴巴开又合,我喊不出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医生在检查,神色很凝重;周家人在等待,神色很凝重;陈勇瞪大了眼,神色很凝重。
怎么没有人说话?都哑了吗,怎么没有人说话!
踉跄一步,压着的声终是发了出来,我指着床上的周富昌,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不,不对,昨天,昨天不是这样,他醒了,早就醒了,明明很好的,真的,很好的……”
“小聂你怎么能这么讲,当着富昌媳妇的面,你这不是往她心上捅刀子嘛!”截断我的话,周富昌大哥的声音冰冷沉痛,回头征寻冯建军的意见:“建军老弟,你说对不对?”
叹息着点头,似乎不愿看我,冯建军侧身,眼光,有意无意扫到冯建云身上。
略一呆愣,蓦地,女人的哭声已是惊天动地:“老周啊……”
床上,白着脸的周富昌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33. 重大打击

还装,还装!
挺生气,但更多的是心痛,心痛我傻傻的丈夫,心痛他的微笑,他的伤痛!
走过去,移开烟灰缸。坐在他旁边,拉他大手,贴我的面颊。那宽厚手掌出乎意料的凉,带着冲鼻烟味,干涩、粗糙,指根上的茧子磨着我的脸,疼。
“勇哥,难受就说出来吧。”
不知我的说活有何差错,男人呆住,低头望着我,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风暴酝酿:“恩生……”
余下的话,低至听不见,静静小屋,呼吸可闻。
“别!”
猛的喊出来,他快速抽手,然后又恍神,似乎觉得自己做法过分,咧咧嘴,讨好的笑:“哪有的事儿,不过看球而已,恩生听话,乖乖去睡觉。”
倔死了!陈老板真应该改名,就叫做:犟驴一号!
暗自叹气,拿他没办法,软下腰,硬是挤进他怀里,也不管耳边是不是有人在哇哇大叫,偎正了,才舒舒服服开口:“行,你没事儿我有事儿,老公我不得劲,你要帮忙。”
“啊?”
不给他时间反应,赶快接上来:“行不行?”
“当……然。”
“那我说啥你都得顺着我的话往下接。”
“成。”
很好,就等他这句话,清清嗓子吸口气,心理治疗师聂恩生,开始挂牌营业。
“明明挺清醒的人,法鉴那天却变昏迷,周家亲戚太坏,上帝惩罚他!”
“那,那……”
“那什么那,来来来,顺着我,说句:惩罚他。”
“这个……”想抵抗,却终是屈服,男人把下巴放到我的头顶,好半天,有小小声传来:“惩罚他……”
“一样超速,一样了望不够,就该是同等责任,认定成主次,不公啊不公。”
“可不是,不公啊不公!”
“所以我们要告状,学习秋菊打官司,上法院,讨说法。”
“嗯,一定讨说法!”
“可生意不能耽误,所以这事儿得交给恩生,勇哥做后盾,恩生当前锋。”
“对,恩生当……”
顺着惯性往前跑,呆呆陈勇猛然打住话头,象急刹的车,停虽停下,却得留几个吱扭扭的怪音。
“喂,傻了?”扭身,笑点他额头,看他傻乎乎模样,真可爱。
留出时间,我让他自己琢磨。
“老婆!”好半天,笨笨勇哥到底明白过来,那黑色的眸子渐起波澜,伸臂抱住我,只一句,已是哽咽难言:“你,你……”
“勇哥。”环紧他的背,希望我的细瘦胳膊,能够专递无限体贴:“两个人的事,别总自己扛。”
“可是,可是……”他在犹豫,那憋住的嗓音有微微抖,终于,长叹出声:“我是男人啊!”
这应该就是问题的症节所在了,总想做顶天立地男子汉,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却忘记那俗语还有下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本来嘛,人心不是钢铁铸,再强的汉子,该倾诉,得倾诉。
拍拍他,顺手整理他的发,顿一下再继续开导,为我的老公,上上心理健康课:“只记得男子汉,怎么就不想想妇女能顶半边天?再说夫妻难道白当的?有痛讲出来,哪怕哭也要哭在一起,起码互相,做个伴儿。”
“我怕你跟着急。”闷闷声音响在耳畔,明明寻常言语,我却听出苦苦滋味:“恩生,我,我怕……”
直起身,陈勇望着我,表情痛楚:“打结婚到现在,你笑过几次?骗你,不信你,把你气走,和你吵架……看看看看,好事儿没办多少坏事样样沾边!老天知道,我想让你笑,恩生,我明明就该让你笑的啊,可现在……”
他说不下去了,漂亮的头低下,手指紧紧扣住我的肩膀,身子抖着,象风中叶。
心里真是难受,又啥也说不出,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大石,疼痛、憋闷。
深呼吸,努力压下复杂情绪,抬他的头,强迫他,直视我的眼:“勇哥,我没有不快乐啊。你是那么宠我,真的,从来没人会这样宠我。”
声音有些变调,只得停下喘气,歇一歇,再开口:“一辈子,我只选了你,我,我想和你在一起,就算遇到难处,也还是,还是想和你在一起。所以,别自责,也别丢下我,好不好?”
实在无法继续,泪糊得眼睛雾蒙蒙一片,刚刚还信誓旦旦开导别人的智慧女性终是变成柔弱女人,她偏要委委屈屈的撒娇,偏要对着她的男人,一滴一滴掉眼泪。
理由无它,只因她现在,很感动,很感动!
“恩生……”
长长的叹息伴随长长的拥抱,忘了刚刚讨论话题,我在陈勇那熟悉又温暖的怀里,嘤嘤哭泣。
谁劝动了谁?谁说服了谁?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毫无疑问,周富昌让自家人动了手脚。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和陈勇,料不到。
一直以来,我们是单纯傻瓜,睁着无知大眼看天天蓝,看地地广,相信人性本善,相信黑暗故事只存于传说,生活中,定会遍野花开。可事实是最好的教科书,它用脏透了的页面逼着我们承认人心险恶,承认两种利益取舍,本该最重的性命,却最是相轻!现实都这样残酷?还是我们倒霉,遇见个别案例?咬牙硬头皮,我告诉自己是后者,告诉自己世界上,总归好人多。不然,为什么冯建云会在我们临走错身而过的瞬间轻声说出对不起,为什么她的哭喊里,一句句,全是:“老周啊,我没办法,没办法!”她,是难受的吧。丈夫倒下了,全家老小还要活,奈何弱弱肩膀担不动山般重负,所以,用一个人的牺牲换来整个家庭的维系,这买卖,很划算!至于其它人,“亲戚或余悲,他人亦矣歌”,古时圣贤尚且如是感慨,何况现代社会,冷漠才是常态,既使至爱亲朋,能有多悲?谁都没错,只是苦了陈勇,外带舍掉了,周富昌。
十几天后,法鉴结果下来:一级残,陪护人数两人。这张纸片意味着,周家大哥,值到一个好价钱。
当然是不服的,也曾想过申请二次鉴定,可破布一样躺在床上的周富昌让人震憾,再法鉴,再下药?我们是人,我们不忍心!于是,只能分头行动,绝望挣扎:他找办案民警,我找事故科科长,他找交警队政委,我找交警队队长……求爷爷告奶奶的托门子挖关系,好话说尽,笑脸陪光,只是希望在责任认定这关,得到公正待遇。
但,没有用。民警说:他尽力,可具体事项得领导定。科长说:报告交上去,班子在研究。政委说:分管工作不同,这些事,他不知情。队长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板着脸阐述法律公正,然后,转身接电话,朗声接受彼端友人祝贺,笑谈他在某小区新买的房子很好,真的是交通便利,环境优雅。听到这里,觉得自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收妥两千块的红包往外走,我惶恐,象丧家之犬。
前天才看过的报纸,如没记错,那个楼盘的开发商,正是冯建军!不会再有悬念了。
责任认定很快做出:这起车祸中陈勇负主要责任,按三七比例划分,赔偿金额为,六十万。
拿着那张盖了红印的纸,我和陈勇无言,眸色是暗的,肩膀是垮的,虽没有千行泪,但相顾之下,那极苦滋味已心知肚明。
小剑在一边说:“勇哥,咱还能申请上级机关复议。”
喜华与她的律师男友跟着建议:“上法院,交警队走不通,我们去法院解决。”
丽丽一个劲嚷嚷:“让它判,这年头欠钱是大爷,就不给钱,爱咋咋地!”
曹虎沉着脸挽袖子:“几个人?告诉我名字就行!”
“虎子!”拦下他的手,陈勇低头深吸气,再抬起,露一脸自信满满:“别冲动,整个交警队做出的决定,你想找谁算帐?再说了,哪家打官司这么容易的,不过万里长征第一步,不怕不怕,三年五载,咱们慢慢耗!”
“勇哥……你真……这么想?”小剑的声音很迟疑,这不怪他,因为连我也不相信,重大打击下的陈勇,复原能力会有如此强。
“臭小子把我当啥了,你哥就这么经不住事儿?”拍拍小剑肩膀,他笑的云淡风轻:“行了行了,哥儿几个的心意我明白,都早点儿回去歇着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谁!”
不会吧,这也太想得开了!嘴巴张成“O”型,望着眉眼带笑的男人摇头。
我不相信他!
整个晚上,陈勇似乎全然忘记那份糟糕透顶的责任认定,朋友们在时不停聊天,插科打诨,妙语连珠;等人一走,则改为埋头做家务,扫房擦地清洗油烟机,抡圆了膀子大干四化,还不让我帮忙,美其名日:明天你得上班,不能累着。看他忙碌,我只觉心酸,这个男人真的不容易:那么大的坎在眼前摆着,却因为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跟着上火,所以吞下全部苦楚,用大笑替眼泪,用劳动换烦躁,虽然这也算种另类发泄,可痛苦憋进肚里,谁说不会伤身?担心,却不知如何劝慰。
那天睡得的很不好,一个接一个的做梦,忽的是冯建军搂着交警队长的脖子哈哈大笑,忽的又变成冯建云哆里哆嗦的朝周富昌胳膊打针,再一会是陈勇站在悬崖边冲我说话,面色哀戚的重复:恩生,你自己,要好好儿的啊。
结果就吓醒了,伸手一摸,枕边没人,只有客厅隐约透出丝亮,影影绰绰的,象电视冷光。
大扫除不够,还三更半夜爬起来看电视!完了完了,你看我就说忍着不是好现象吧,这下陈大妈发神经,连觉都不睡了!
胡乱抓件衣服穿上,翻身下地往客厅走,迷迷糊糊间也没多想,只是要把他架上床,让这累坏的家伙快快休息。
“勇哥,睡觉了。”推开门,边揉眼睛边说话:“这么晚了你干嘛……”
话没接下去,我被扑面而来的烟气完全呛醒,睁大眼睛仔细找,然后,我发现了他。
没有信号的电视机前,陈勇颓然而坐,他的面容憔悴、神情疲惫,那冷冷蓝光映在脸上,犹如诡异粉彩,为这个肩上压了太重负担的男人,镀上层绝望的壳。
“恩生?”扭头,他看见我,整个人出现短暂愣怔,又迅速恢复,一边悄悄拿了装满烟蒂的烟灰缸往桌角藏,一边冲我笑:“那个,那个,今……今天有球赛。”
微叹气,轻轻开口,用温柔声音,说平淡话语:“睡不着?”
“嗯。”
“我陪你。”
很想劝他,可是无法表达,男人总有男人的尊严,那是一些底限,除非他想说,否则就算至爱亲朋,也不能碰。所以,既然他的痛苦我没有办法分担,他的疮疤我更加不能谈论,那么,就陪着他,安静呆在我丈夫的身边,用自身温度,暖他的手,暖他的心,默默的,给他支持,给他抱。
小屋无声,只有烟雾升腾,象场浓烈、凄然的梦。很久很久,男人收手,再撑不住的头终于靠上我的肩膀,他拥紧我,低低哭泣……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34. 半程恶人

我们决定不给钱。这样的做法,真正昧良心。可平凡的我们既不是陶渊明朱自清,也不是特雷莎修女图图大主教,我们做不到清高孤傲,做不到兼爱非攻,甚至也做不到爱你就等于爱自己。面对明显不公的生存绝境,我们只是在想:真要饿死了,谁来和你讲良心?所以说,物极必反,逼到份儿,良民也会变刁民。就象冯建云哭喊过的那样:她没办法。同样的,我们也是没办法。
想开之后,日子变得好过,俗话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交警队调解无效又怎样,我们等着上法院。反正,谁提的,谁先拿诉讼费。一年,两年,三年……管这官司能打到什么时候,呆在床上的不是陈勇,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耗。丽丽说的对,这年头欠钱是大爷,社会主义国家,难不成还能把交不出钱的那方给撵到大街上?
当然还是自责的,觉得自己挺坏,但对付不仁义的周家亲戚我们也只有这么个不仁义的方法,唯一的遗憾是当初设想的给老周大哥端屎端尿,没钱就拿人力补成了空话,我们再不敢去看周富昌,曾经试过几回,可无论做过多少心理建设,见到躺着的老周,总会心虚,那种感觉蚁噬般侵透肌肉骨胳,每一次都会硬生生把人欲藏的罪恶感给扯将出来,再携强大压力狠狠反扑,让人沮丧到哭。
如此这般挺了一个月,最后也没挺过去,注定只能做一半恶人的勇哥和恩生相视无语,终于搬回租住小屋,贷款大房想法子卖掉,取回首付款十万,加上原来准备好的二十五万,轻飘飘的小小存折载着我们的全部家当,静静躺在抽屉里,单等周家同意和解来取。
极限就是这样了。
这是个寒冷的冬天傍晚,下了一天的雪刚停,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清冷的白色之中,道两旁全是来不及清理的积雪,太阳不见,没有温度的日光透着凉气,映在每个艰难行走的路人身上,为季节做出明确的注解。
“什么!又把周富昌扔市交警队门口不管了?”电话里,丽丽在大呼小叫:“他们还是不是人啊,今儿可是零下10度!天,这哪叫上访告状!”
无奈苦笑,对丽丽的惊讶表示理解,可上访告状也好,强买强卖也罢,人家要这么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记得第一次他们是把人扔到区法院门口,我和陈勇赶过去的时候,躺在单架上的老周正在流泪,那混浊泪水从自法鉴之后就再没睁开过的眼睛里滑进细瘦脖颈,当时他的脸色就象屋内墙皮般苍白,透出股糁人的灰。
那次,陈勇足足守了周富昌一天一夜,一直叫嚣一手交钱一手接人的周富昌大哥才在法院的强令下把人抬走。这回,又要用多少时间?
“别担心,你哥已经过去了,刚才还来过电话,说周富昌人在交警队信访接待办公室里,没冻着,也没饿着。”
“冯建云咋就这么狠心,‘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也不能用这儿啊,她那是给政府施加压力呢,不是说要过平安年嘛,行,就赶这节骨眼儿闹事,好逼着公家机关出手整你们。姐你可得小心,让大哥离老周远点,本来他家人就想方设法找碴儿,这时候还不沾边儿就赖?对了,你等着啊,我让虎哥带几个哥们儿过去,壮壮声势外带做个人证。”
丽丽说的没错,但主意却是不可行:曹虎杀到交警队,一班横眉立目的大小伙子挤在周富昌旁边,唉呀,不要把清醒的老周再吓成昏迷才是。
揉揉发皱的眉,谢绝掉丽丽的好意,约了改天她和曹虎来饭店吃饭,又闲闲聊了几句才挂断,把手机收回包包,呵口气,继续往家走。不知陈勇几点能回来,与其跑到交警队添乱,不如回家炒菜做饭,装个满满的便当送去,也算给我那身心疲惫的男人,提供些后方保障。想想真是无力,大事当前,我这个妻子能帮上的忙,却只有这样少的一点点……
天,不知何时已经黑透,路灯昏黄。初下的雪还没压实,踩在脚下嘎吱嘎吱的响,提着一口袋白菜土豆走在回家路上,整个人完全陷入胡思乱想:溜白菜片,炒土豆块,再做个白菜土豆大炖菜,应该够了吧?冬天的菜价真是贵,早知道这样就储点秋菜,秋天那时候在想什么呢?喔,我那时在外地,正和陈勇闹分手。吸吸鼻子,轻轻的笑,觉得自己当初的执念是如此的傻,曾经的爱怨与欺骗在大灾大难面前完全没有份量,原来夫妻之间不只是爱这么简单,两个人既然连到了一起,既然心甘情愿的上民政局在那个小红本上盖了钢印,那么,互相的扶持与依靠就成了婚姻中的主题,而爱情则退到一个次要的位置,与亲情、友情,恩情混杂在一起,变得面目模糊。我爱他?他爱我?多没意思的讨论,官司结束再说吧,家门就在眼前,还是赶回去做饭比较重要。
“聂恩生?”
谁喊我?抬起头,诧异寻找,却在下秒被人狠狠撞翻在地。咋回事嘛,这人喝多了!捂着撞痛的肚子,想爬起来开骂,却怎么也起不来,腹部的痛在蔓延,火辣辣。
“这次只是小意思,跟你老公说,该还人家的赶紧还上,不然下次三爷可不会这么客气。”
撞我的人隐在路灯照不到的死角,我睁大了眼,也看不清他的脸。
有湿濡感觉从腹部传来,举起一直按在那里的手,我愣愣望见,一掌的血。赶情我不是被撞,是让人捅了一刀啊。思维是钝的,感觉是木的,本能朝着话声方向挪动,哆嗦着喊:“救命…….救命,抓……抓坏人。”却是徒劳,黑影袭上,手里的包让人抢走,而我则筋疲力尽,瘫倒在雪地上。
抓紧装菜口袋,最后的意识里,我只是在可惜:勇哥,你吃不上我送的便当了。

35. 麻烦结束

完全清醒已是三天后,首先看到的,是陈勇那双熬成通红色的眼,当时他正拿了湿棉签润我干躁的唇,动作小心,轻柔如雀鸟身上最软最软的羽。见我醒了,他脸上出现狂喜表情,可又在转瞬之间消失,眉峰重新聚起,眼眶蓄上清波,慢慢慢慢拉我的手,贴他的腮,久久久久,不拿开。
“恩生,痛不痛?”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调控制到无比小心翼翼的程度,仿佛我是纸糊的娃娃,哪怕只是浅浅音波,也能使我受伤。
当然是痛的,但看他那比我还痛的神情,一下子,似乎我的痛苦已是微不足道,想张嘴安慰,却发不出声,于是我只好冲他笑,希望能象每次那样,用我的笑,带走他的自责与歉疚。
于是他也笑了,嘴唇在我的掌中游移摩挲,最后印上我的手心,把暖暖热气连同说不出口的感情,缓缓渗进我的皮肤。
这样很好,要知道世上最苍白的东西莫过语言,看看他的动作,看看他的眼睛,太多太多的话,尽在不言中。时间缓缓流逝,他扭身,低了头,削瘦的背脊起伏着,颠簸似风暴中的小船。
我不哭,我不哭,因为我的泪,有人在替我流。
后来警察来了,拿着个破破烂烂的包问是不是我的。别说还真是我的包,翻开一看,身分证什么的都在,只是少了搁在里面的现金:五百四十二块零八毛。似乎很容易定性:纯纯的抢劫,我挨刀,因为五百四十二块零八毛。
明白这不是事实,也努力的试图解释,但空口一说怎么会是有力证据,几天后警察告诉我,三爷,也就是这个城市里的商界名流沈三桥,完全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当然清白!台面上的建筑公司经理、夜总会老板,私底下本城最大的高利贷庄家,怎么会不清白!没人相信我,只除了身边的朋友,一群小小圈子里的,小小老百姓!
曹虎听到这个消息时,脸色铁青到可怕,握着攥得死紧的拳头就要去找三爷理论,最后还是被陈勇硬拦下来,死拽活拽把曹虎拖住,两个男人跑到门外嘀嘀咕咕。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曹虎是三爷的手下,他长驻的两间夜总会,本就是沈三桥产业的一部分。所以,我支持陈勇,他做的对,不能让亲弟弟一样的曹虎因为替我们打抱不平而毁掉自己的生活,那样不公平。
直到当天晚上,消失的曹虎才又进房探望,一向沉闷的他如今更是没有话,阴沉着脸蹬蹬蹬来到我床前,只说了句:“嫂子,对不起。”就转身走掉,接着,很久很久没出现。
丽丽说,他那是觉得有愧,啥时替我出了气,啥时自然就会回来了。挺感动,但也挺不以为然,和陈勇一样固执的曹虎不明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刨根究底的道理,当强势的力量是我们怎么抗也抗不过的时候,你只能认命。这就是生活。
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办好手续,结清帐目,我终于离开了这个我本就不该进来的地方。
“恩生,我还是背你吧。”
胳膊被架住,腰被托得牢牢,我在陈勇的严密保护下,晃晃悠悠走出医院大门。
“车在那边停着呢,嫂子别着急,咱慢慢走。”拎着毛毯脸盆的小剑在背后嚷嚷。
“没事没事,眼瞅都要拆线了,能有什么大问题。”扭头冲小剑笑笑,再转回来拍拍陈勇的手:“背啥,我又不是纸人,几步道儿都走不了?来,放开,我自己走。”
心情很好,连日的郁闷一扫而空,得意洋洋的哼着小曲,只差没跑去向周家亲戚炫耀:看看看看,威胁又能怎么样,没缺胳膊没少腿,哼哼,打不死的小强照样能颠儿能走!
“小剑啊,今儿晚上啥活动都得给我推了,等我把祥滨他们也叫来,嫂子做东,咱到你哥饭店好好吃一顿去。”美滋滋的说话,心里盘算着要犒劳大家,外带给自己补补。
“……”
没人接我的碴儿,咋了,干嘛一点表示都没有?
哐当!耳边传来脸盆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瞧,摔得狼狈不堪的小剑正从地上往起爬。
这小子,总是毛毛躁躁的!
“路滑,小心点,摔坏没有?”
普通问话却换来小剑怪异眼神,甚至来不及抖落衣服上沾到的雪,他含糊支唔了声:“没事,那个,那个,我去开车门。”
提着东西跑远。怎么这么怪啊?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兴奋,重出生天的感觉使得人看什么都好:混了融雪剂的脏雪竟也黑的很有性格,那供暖烟囱冒出的灰烟,唉呀呀,多飘渺!进了家门还不忘嘱咐小剑:“晚上一定来哈,带上你的女朋友。”
“恩生累不累,上床躺会儿?”
帮我脱掉厚棉衣,陈勇拿来热毛巾,笨手笨脚擦我的脸。
“不累的,你去忙好了,对了勇哥,我住院这几天周家真是照顾,不吵不闹半点消息没有,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想通了,同意和解了啊?”接过毛巾自己擦,边擦边问问题,有一搭,没一搭。
“那个……想吃点啥,我给你做去。”
“不用忙活,晚上咱们不是上店里吃吗?
”把毛巾交给他,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慢慢站起身,我往床的方向走。
“恩生。”
“哎。”漫不经心的答应着,回过头,我望向陈勇。
“前几天你住院,有个事,一直没告诉你。”拿着毛巾,他不看我,虽然语声轻轻,可我就是觉得,每个字他都吐得艰难无比。
“啊?”心里有不好预感,而且,愈演愈烈。
“饭店……饭店让我给……”毛巾快被扭破,他顿了顿,低头深吸气,终于,大声说出口。“饭店让我兑出去了,正好二十五万,所以……”
走过来,抱住我,这个让人心疼的傻男人盯着我的眼睛说话,言词间,全是斩钉截铁:“恩生,我凑够了六十万,老周他家不会再来了,他们永远别想找咱们的麻烦了。”

番外:陈勇(三)

她回来了,在我最落拓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渴望抱她渴望到浑身发疼,却只能静静站定,透过薄薄烟雾,望她的眼。
我想了多久的眼?
一度非常嫉妒,自以为找到了她忧郁的根源,是因为开着新款轿车的斯文男人吧,那个穿白衬衫的家伙,瞅上去,就是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恩生喜欢他?还是他死命缠着恩生?这个问题是炸弹,我不敢触碰,不敢想。
可恩生结婚了不是吗,户口薄配偶那栏填的名字是我陈勇,所以我认为自己有权利生气:凭什么啊,凭什么李海飞这个不仗义的混蛋要来招惹我家已婚妇女;凭什么,他要和我的媳妇拉拉扯扯!
如果我能,我希望狠狠揍扁他的鼻子!如果我能,我希望让他那看着就讨厌的白衬衫,沾上洗也洗不净的土!如果我能,我希望踩着他那张溜光水滑的丑脸,大声告诉他:小子滚一边去,离我的女人,我的老婆远点儿!
可是,一切已成妄想,我没有资格了,从我出车祸,或者说从我欺骗恩生那刻起,我就没有资格了。她应该和他在一起,和不让她伤心难过、能给她安定富足生活的李海飞在一起!
我必须逼她走。
但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只是导致了恩生的发怒,她就在我面前,猫咪一样挥着小小的爪子,愤怒叫喊:“陈勇,你混蛋!”
是啊,我是混蛋,一边惹千里迢迢赶回来要和我共患难的女人生气,一边对着恩生那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呆呆流口水,心里居然挺得意:看看看看,就连发脾气,我的恩生,都可爱。
见过这么有出息的人没有?
好吧好吧,努力破功,隐忍无效,自制力从来就不佳的我终于伸手,紧紧抱住这具发着火,打着哆嗦的身体,不管了,车祸不是借口,落拓不是理由,老天知道,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恩生,我实在是,放不下!
几天之后小剑看到我,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勇哥,嫂子消气了没有?”
我这才知道原来走露风声的竟是这个家伙,该一拳挥过去的,以惩罚他让我的女人卷入这趟浑水,可落手时,拳头却换成巴掌,拍在他的肩膀,外带句:“兄弟,谢谢你。”
这话绝对发自肺腑,虽然我至今还说不明白留下恩生的举动是否正确,但我清楚,恩生离开那段时间我过的有多么行尸走肉,而恩生的回归,则让我的心完整。
那天小剑还说了一句,他说:“勇哥,以后遇事儿多和嫂子商量,人家对你没话儿讲,要是有个女人这么待我,我哪还会防她瞒她,早拿她当菩萨供起来了,就算不那么过分,最起码,也得是掌中的宝。”
小剑这家伙总爱夸张,他不知道恩生她们家信教,不兴供菩萨。可有一点他没说错,虽然方法用岔,虽然好心办出蠢事连片,但聂恩生,从一开始,就是我陈勇唯一的掌中宝。
记得她回来的那天晚上,哭过怒过的人儿早早睡下,眼还是肿的,小脸却已贴过来,指头抓紧我的衣角不松手。当时看着她,心里暖得不知说什么好,甚至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运道,何德何能啊,何德何能,善良的恩生回来陪我面对叵测未来,哪怕明知前路坎坷,也紧紧拉住,不松手!
誓言就是在那时发下,心意也是在那时才明了:这辈子,我不会再骗她,这辈子,掏心挖肝,我要对她好。
不过,这也是我矛盾的所在:怎样,才叫对她好?从前听过一首歌,里面反反复复一句话: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我想,我也会做到吧,如果说留下她,是我私心做怪,那么,真到实在不行的一天,我应该……会主动放弃,主动给她安排个好归宿。就连歌子里都在唱“有一种爱叫放手”,堂堂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爷们儿,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周全,那做人还有什么脸面,自宫练神功都比看着心上人儿受苦强上百倍。
可是,东方不败不还有个雪千寻?到时我真的能放手?
太烦太乱,一想心就痛,算了,日子天天继续,想那些没用的干嘛,恩生五点下班,我得赶去接她,其它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勇子可不得了了,你家媳妇儿在咱楼门口让人给捅了,正抢救呢,市二院急诊室,快点过来吧,记得带着……”
啪嗒!手机摔到地上,耳边再没声响,呆呆盯着前方雪里那一滩红色出神,脑袋里只一句话:原来,这是恩生的血……
刚结婚的时候,她的手让笔扎出过一个小洞,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一个洞,半天才渗出滴血,珊瑚珠子般闪着滟滟的光,衬在恩生白晰指头上,可怜兮兮的招人疼。
当时因为刚对她说过谎话,所以表现的十分夸张,又是云南白药又是创可贴的,忙来忙去,只求能用优异表现换老婆笑颜相对,也好让自己虚到不行的心,得到点点救赎。那么,这次呢?一大滩的血,从哪里流下?是柔白小腹,还是圆润胳脯,又或者,是长长的、线条优美的腿?这次,我得怎样,才能救了自己,救了她?
一切都处理完已是半夜,本来丽丽要陪床,我没让:曹虎出差,说好今天回来,总不能叫虎子一下车就往医院奔,还是那句话,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所以现在病房里只有我和恩生两个。
站在窗边望床上,小小人儿平静的躺在那里,清冷月光照进白房间,映得她的脸、她的唇没有半点血色,象尊瓷娃娃。支离破碎的瓷娃娃!不敢走过去,怕脚步声吵醒她,就让那麻药造成的无梦睡眠持久些吧,睡着了,也好过醒来面对我,面对这个给她带来一身不幸的没用男人。
我自责,深深、深深的自责。实在想不通,那天杀的窃贼为什么要去抢恩生,普通棉袄,廉价皮包,她有哪一点值得强盗青眼?要抢来抢我啊,我的手机,我的钱夹,我的衣服,随便他抢,反正大男人皮糙肉厚,要怎么下刀子,统统没问题。可是,他却偏偏挑上了恩生,我娇娇弱弱的恩生!
砰!拳头打在墙上,我不觉得痛,因为那边还有个能让我痛上千万倍的女人正在受苦,她的肚子贴着纱布,下面,有一个大大的伤口!最近一直走背字儿,车没了,房没了,现在恩生又进医院,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我所珍视的,全都会下场悲惨?难道我就是那传说中的,啥啥倒霉星?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想,该到下决心的时候了。我得让恩生走。
脸上很凉,象被冰水浇过,一摸,满手湿。哭什么?一无所有的我能为恩生做的只有放手,离了我,她会快乐、会幸福、会叫人捧在手里呵护不受一点伤,所有我没办法完成的事情都会有人做到,早早晚晚在她的无色嘴唇上,能再次绽开红艳笑花。
明明,明明是好事,我该高兴才对。心抽得紧,象被人拆碎骨架,扯出肚肠。转过身,泪落,千行。
“勇哥,跑,跑啊……”
有人在说话,是恩生的声音,她醒了吗?猛回头,只见床上的她不安的扭动身子,额头上大汗淋淋,一种难言酸楚涌上心头,都这样了居然还在呓语中关心我的安危,傻丫头,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浸了条毛巾,想过去替她擦擦汗,可才走近,她的声音突然放大:“没有,没有六十万……三爷,你,你打死我吧…….勇哥,快走!”
愣住,三爷不是虎子的老板吗,有名的商人,不说夜总会和他所干那些放高利贷的勾当,这人手底下光是建筑工程队,就有好几家。恩生提他干嘛?
似乎有什么将要露头,站在那儿,我仔细想,仔细想。六十万,三爷,工程队,冯建军,房地产……
终于!慢慢蹭到墙边,慢慢扶住窗框,我明白了,恩生的遇袭不是意外,这个倒霉的姑娘,她跟本就是在代我受过。
脚在发软,我快站不稳,平静表象下的血腥让人从骨子里往外的发冷,他们这是在往绝路上逼我们啊!
拳头握到嘎嘎响,愤怒象毒蛇吐出的信子在我眼前晃动,终至血红一片。
我气疯了。没有别的想法,我必须替恩生报仇,对周富昌的歉疚已经比不过对他亲属的恨意,伤到我的恩生,什么三爷,什么冯建军,这些个混蛋不配人字两笔,我,我要杀了他!
“勇哥,勇哥……”小小声音唤回我的神智,那是恩生在呼唤,她叫我的名,一遍,又一遍。
走过去,万般轻柔的捧起她的手,就再多看几眼吧,我的女孩,我可怜的妻。
“痛……”她眉头皱紧,小脸扭曲着,泪顺眼角滑。看她这样,我更无法可抑,只想现在就起身,狠狠的,在那两个混蛋肚子上也划它一刀。
恩生你等着,勇哥现在就去给你报仇!
扭身想走,却被股小小的力量牵住了指头。
“勇哥,别走,别走……”
黑夜里,她的嗓音如水,无意识的行为,却让我的心猛然波动:恩生正处在最需要我的时候,陈勇啊陈勇,你可要想好,你去报仇血恨了,那她怎么办?杀人犯的妻子,或者重伤害罪犯的媳妇,顶着这样的名声,可叫她,如何过活?
这个问题很严重,慎重慎重,我得好好想。深呼吸连着深呼吸,改变思路的同时,我强迫自己冷静:解气不是目的,保护才是终极挑战,剌伤两个混蛋没啥打紧,但接下来的日子,将是个什么模样?不能啊不能,我不能带着恩生,从一个坑,又跳入另一个。那么,我该怎么做?
似乎只有赔钱一条路。可我现在除了饭店,已是两手空空,拿什么赔?
对呀,饭店!没和恩生讨论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用说,因为我们都明白,把店经营到现在这个程度不容易,身边朋友都知道,婚前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饭店是我的命,谁想要动它,谁得拿命来换。更何况如果没出车祸,我本来是打算继续扩大规模,然后发展成连锁。但是现在……
饭店与恩生没有可比性,我不是壮士,不用断腕就可以做出最佳决断:我要恩生,我只要她一个就好.甚至,我的心中还出现贪婪奢望:钱还上,无债一身轻,那么是不是,我就不用放手,恩生就还可以留在我身边?虽然会穷,虽然会很辛苦,但我发誓那一定不会持续很长时间,钱财这东西,再赚就有。
越想心里越高兴,没的说,就是它了。为了恩生,为了自己,这个饭店,我卖定了!
主意一旦打下,心中就有了底,走到床边坐下,重新把恩生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轻轻的,我擦她的额,俯身靠近她,说喃喃话语:“老婆,老公不走,老公不走……”
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的恩生,哪怕失去一切,我要我们在一起。

番外:曹虎

“虎哥,老李昨儿又来找我了,话里话外还是那个意思,你看,这事咋办啊?”
喝口酒,立刚四下瞅了瞅,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趴在我耳朵边嘀咕:“凭老李在三爷身边的地位,我估么着,这话指定是三爷让他说的,虎哥你可得瞧准了,有三爷罩着,还犹豫啥呀,好兄弟讲义气,哥哥替我进拘留所那份情弟儿永远都记着,弟儿不是吃独食的人,这个好机会,咱俩一起干,抓住了弄它一把,下半辈子就不用忙了。”
停下,他等我的回答,眼里有贪婪二字在灯光下闪着混浊微光,象泥地里的玻璃,再怎么亮,也不干净。挪开身,斜斜瞥他,真是懒得跟这种人说话,没长脑子的家伙,人家一勾就上道,也不想想,毒品那东西,暴利是暴利,可有命挣,你也得有命花。
喝口酒,慢悠悠回话:“立刚,你儿子快满月了吧?”
“啊?”没想到我会突然那么问,他愣住,呆头呆脑的看着我,好半天才咧嘴,呵呵傻笑:“快了快了,还差七天……哎,虎哥你问这干啥?”
点点头,不理他的疑问,放下酒杯朝外走,边走边吩咐:“我出去一趟,你看店。”
言尽于些,剩下的我得叫立刚自己寻思,如果他愿意让儿子有个被枪毙的毒贩爹,那他就干!
站在夜总会大门口抽烟,冷硬北风打于脸上,有种痛快的清冽。身侧时时有人经过,虎哥、虎哥的恭敬奉迎声不绝于耳,远处大班美丽姐正忙着安排坐台次序,哑嗓子粗拉拉的喊着:“那个花花和兰兰,你俩去荷香厅,哎呀小云你咋还在这儿呢,人家李老板都等半天了,快点快点。”近处,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趴在路边,抱着行道树哇哇哇的吐……
突然就很烦躁,觉得一切没劲透顶,当初自己怎么会觉得这里是扬名立万的好地儿?销金窑,勾魂场,其实灯红酒绿的所在,除了乌烟瘴气,还是乌烟瘴气。
电话在口袋里振动,掏出一瞧,是丽丽,不是说和大嫂逛街去了吗?难道是想让我帮着提东西,当苦力?最可怕的苦力,但是男人,就不得不干。
无奈摇头,终是接起,如果说我也有死穴,那我想这个死穴的名字,叫丽丽。
为什么会这样?大男人不想那些酸叽叽的事,我只要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就足够,照顾她,天经地义。
“虎哥,快来啦,我和嫂子在大哥店里呢,大哥说今儿晚上有球赛,让你也过来看,来嘛来嘛,虎哥,快点过来嘛。”
“……”
“虎哥?”
“哥说的?”
“对啊,不单大哥,大嫂也说了。”
“虎哥!”
“……”
“虎哥虎哥虎哥!”
“好。”
当然好,丽丽捎来的话正是我现在需要,可又不能那么快就答应,故意拖了几秒钟,我得绷着,绷给自己看,绷给哥看。就算极想去,也得高傲的、有尊严的去。
可笑吧,威风凛凛的东城虎哥,此时,就只剩这点面子。

缘分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在我一拳挥向陈勇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心甘情愿的叫他声哥。
当时情况很糟糕,这个新进家伙不服管,买来的矿泉水竟然不晓得要先孝敬号子里的老大——我曹虎一瓶两瓶,那不是好现象,挑战权威挑战的过于明显,如果压不住,接下来的10天叫我在拘留所里怎么混?
所以就打了,拳头砸过去,满意的听到骨骼撞上骨骼的声音,我看着他嘴角挂上的血丝微笑。
怎么样,怕了吧,枪杆子里头出政权,这话谁说的来着,真是精妙!
不开口,眯眼勾下巴,立刚说过,打人之后我摆这个造形最有威慑力,基本不用三秒,想要啥都能得到。可是……
“哥们儿,你缺水喝?”他居然也在笑,揉揉腮帮,擦掉血迹,客客气气说话,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刚刚挨打的不是他。
“你他妈真傻还是假傻,这是规矩!”恶狠狠上前,我想,我做足了凶神恶煞四个字。
“哦,规矩。”点点头,他拿起瓶水,却不冲着我,而是扭身,朝旁边那个破衣烂裳的老头儿递过去:“生水容易拉肚,接着。”
一瞬间我愣住了,我料不到,这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男人竟会有如此大的胆子!
真是找揍啊。揪住他的脖领,硬把他拽起来,可还没等我的拳头落下,他的动作已比我快一步抵达。
“哥们儿,你那规矩改改吧。”还是不温不火的话,伴随而来的却是绝不留情的重拳。
丫的这小子还敢反抗,打呀!于是乎,拘留所地位保卫战,正式开战。
起初时真是被气红了眼,但打没多久,想法开始变调:几年没遇过这样的身手了?快速利落,沉稳精准,要不是知道他进来前是饭店老板,我简直要以为,面前的人毕业于哪所武校。
必须承认,陈勇,是个很棒的对手。
最后到底没分出输赢,打累了的我们瘫在铺上狗一样喘气,还是不服的,但真是连抬根手指也费力,只得狠狠放话:“明天接着来!”
结果这又把他逗笑,艰难万分的站起,带着满脸青紫血肿的陈勇低头看我,慢慢说话:“你当这是华山论剑呢,兄弟,干啥都得象样儿,以后回家多练练,省得给流氓丢人。”
转身,他回自己铺上去了。
我愣在那儿,伸着舌头瞪着眼睛,象颗呆瓜。知道那话是出自一部电视剧。
知道哪怕动不了,骂两声反驳也好。可我什么都没做。打晕头了吗?我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此时此刻,上面的话从那个叫陈勇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真是酷。

现在回头想,我和哥应该是属于那种不打不相识的人吧:越是不服,越是要打,结果却从打来打去的激烈对抗中渐渐尝出惺惺相惜的味道,浑身伤的同时感情慢慢好起来。鲁智深和林冲?张飞和马超?呵呵,想想都觉得江湖。
小时候爹妈感情不好,也不知是为了事业还是为了回避对方,他们在家的时间很少。因为怕我出危险,每次出门他们都是把我反锁在屋子里。长日寂寞,孤单的我就捧着台老式收音机,一遍遍听评书:水浒、三国,七侠五义,那时常常幻想自己是关云长,上头有哥,下头有弟,整间房子因为我们三个而永远人声鼎沸,我自已夹在中间幸福无比。可现实呢?睁开眼,家中空荡冷清,晃动的钟摆象在嘲笑我的妄想般发出单调嘀答,没有兄,没有弟,我,是被锁在家里出不了门的,独生子。有关人声鼎沸的梦,也只能是个梦。
后来爹妈离婚,我被送到外婆家,没了束缚的孩子终于解禁,开始满世界疯玩,朋友交了不少,甚至还煞有介事的组织过个叫兄弟帮的小帮派,但心里那种渴望却再填不上,或者说,也不想填了:这年头,夫妻都能反目,子女都能抛弃。宋江不就亲手把他的一帮兄弟给送上黄泉路了吗,关云长死的时候,刘备在哪里,兄弟?说说而已的场面话,管个屁用!
带着这个有点愤世嫉俗的想法很多年,昔日渴望亲情少年郎终于变成冷硬寡言男子汉,他不再相信情义,不再相信兄弟,只是一个劲冲着前程奔奔奔,直到,碰上陈勇。
“虎子,过来吃饭。”
温和声音打断胡思乱想,是哥在叫我,摇摇头,甩去不快回忆,起身走到饭桌前坐定,拿起筷子就要开动……
“等会儿!”
还有什么事?
不解的望着哥,他却不多说,只是一味吩咐:“丽丽,你和虎子串个座。”
莫名奇妙换好位置,哥这才满意,坐下来笑眯眯的宣布:“来来来,开饭!”
有时哥的许多做法在我看来都很奇怪,问他也不说,只得强行接受,反正心里明白:他不会害我。
低头夹菜,却在看到菜色的同时,微微一愣。我明白哥是什么意思了。只见但凡轻易能探到的地方,全是我爱吃的东西!这,就是我心甘情愿叫陈勇哥的原因!
“嫂子你看大哥偏心,安排虎哥都不安排我。”
旁边丽丽在半嗔半怒的抱怨,瞪她一眼,我开始大口大口的吃菜。哥这儿什么都好吃,真的,特好吃!
吃完饭,洗完碗,丽丽和嫂子回里屋聊天,我则和哥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窝着电视,一碟花生米,二盘熏翅尖,三瓶冰啤酒,间或聊几句,日子真是惬意。
“哥,过完年,我想不干了。”
这是个秘密,甚至连丽丽也不知道,但光怪陆离的糜烂生活快要使我发疯,也许从前尚能将就,但自打接触了哥,接触了普通老百姓正常生活,我就再做不下去。
“成,混黑道总归不是个事,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还没想好,走到哪儿是哪儿。”
不混黑道,我能干什么呢?书没好好读,学没好好上,除了打架啥都不会的我能干什么呢?很苦恼,同时也很不知所措。
“和我一起开饭店吧。”
建议非常诱人,但我不能答应,没我哥也干的挺好,加我一份,只是分利润罢了。
“你那儿不缺人。”想了又想,这个拒绝用掉我能想到最委婉的字眼,可谁知道,还是惹恼了他。
直起脊背,陈勇扭头望着我,眼里是灼灼怒火:“曹虎你当不当我是你哥。”
“……”这还用问吗,只是,我说不出口。
“行,闷葫芦不吱声我就算你认了,那我问你,你过来帮帮我行不行?不缺人不缺人,这店永远不缺人啊,它就不会扩大不会更上一层楼啊?”
是啊,我咋没想到这点呢,先别论扩不扩大,如果我过来帮忙,起码哥就不用交警队饭店两头跑了,专心处理他那官司去就好。
“哥,我……”
“我什么我,前两天让你报名的电大报没报?没有是吧,一想你小子就不能去,这么着,明天等我电话,我和你一起去。还有,过了年就赶快上我这来,一堆事儿等着你呢,可别当开饭店容易。”
停半晌,重新靠回坐位的陈勇慢慢说话:“还记得第一次上我店里来的情形吗,那时你替我出头,当着一屋流氓的面喊‘这店是我哥开的,动他,就等于动我’可虎子啊,你知道哥这个字儿是什么意思?这个字儿,前面加名是敬称,后面加叠是女人玩的撒娇游戏,只有这一个字儿不能乱叫,因为叫出来,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一辈子的!”
哥的话象小鼓,直直敲进我的心窝里,好多语言在肚中翻腾,偏又表达不出,最后只有拿起酒杯,狠狠灌下一大口,再深深呼吸,用全部力气,从憋到疼的胸腔发出最响亮声音:“哥,我懂!”

立刚还是走了,在一个寒冷冬日,于妻儿注视下,踏上了南去的列车。走之前,他辞掉了三爷手下的工作,边高高兴兴和弟兄们告别,边满世界宣传自己将至南方帮助亲戚管理工厂,此去前途不可限量,有朝一日定会衣锦还乡。可我明白这小子在撒谎,相处四年,我怎么就没听他讲过有什么南方亲戚?
我想,他终究没能抵住诱惑。不是不惋惜,必竟搭挡一场,没友情还有交情,但人各有志无法强求,不听劝,那我只能祝他多多珍重,好运成双。
一段时间后,有消息传来:他发财了,混混立刚变成老板立刚,替人看场子的小角色翻身做富商,留连夜店,出手大方。可是好景不长,很快的,我们又得到了他失踪的消息,立刚突然消失在空气里,那些富贵,那些阔绰似乎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混混立刚,还是混混立刚。
再然后,警察来店里调查,他们说立刚组织几个体内藏毒的人往X省运,在火车上被发现,结果跳车逃跑的时候没跳好,车轮碾过,他立时毙命。调查自然没有结果,立刚已经辞职,他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就这样,立刚死了,背着毒贩的罪名,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已近午夜,沉睡的夜总会苏醒于浓浓暗色,在喧嚣的水泥丛林里用斑斓外表包裹冰冷内壳,夜幕下似张嘴饕餮,吞金吞银,吞噬着人们的无尽欲望。
刚解决完两伙混混于店内的角斗,懒懒坐在吧台前喝酒,我听手下兄弟嘀嘀咕咕,不想动。
“他妈的居然敢上虎哥看的场子打架,也不打听打听,东城虎哥的地盘是那么好闯的?要打上外面打呗,结果挨顿胖揍,你说这帮人多不值当,活该!”喝口酒,石头明显的面露得意之色。
“呜呜呜,我门牙都掉俩了他们才赔三千,虎哥,咱要少了呀。”捂着嗤嗤露风的嘴,二毛在旁边哼哼。
“喂,那是你自己磕地上磕的好不好,没打着人自己先挂花,办事办成这样虎哥没说你不错了,还吱什么声。”
石头教训的对,二毛这个愣头青,成天除了赌就是喝,屁事儿干不了光会瞎乍乎,咋不考虑考虑,开店做生意,总得留退路,凡事做绝了下次人家还咋来?
冲石头颔首,冷冰冰斜二毛一眼:“少提没用的,你那牙一千足够了,没事回家多练练,省得给……”话到这儿截住,哥说过的流氓二字在嘴里转了好大一圈才咽回去,清清嗓子,重新开口:“省得给我丢人。”
真是悲哀:流氓是我,我是流氓!快了,快摆脱这个身份了,不久以后,我就可堂堂正的说声,老百姓是我,我是老百姓。
三爷大概就是在我思考老百姓与流氓的转换关系时出现,他来谈生意,旁边还有一张熟脸——冯建军。打招呼时我很不以为然,虽说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但对着冯建军,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这个哥车祸官司中的关键人物太坏,听听他做的那些事,真比我这流氓还要流氓。
可老板的客人不能怠慢,建筑商与开发商一衣带水的关系我总还明白,所以,再不乐意,我也得带着手下恭敬奉迎,咬着后槽牙说声:“冯董你好。”
真假呀,东城虎哥经不起细看,在他强大外表下,只是一条披了人造虎皮的,肉虫!
“呵呵呵,虎子是我们这儿的保安主管,干得相当不错。”拍着我的肩膀,三爷笑的人畜无害。
“后生可畏,小伙子好好干,三爷亏待不了你。”握着我的手,冯建军笑的人畜无害。
他们都是些好人,是优秀的商贾,遵纪守法,热心助人。
烦透了,我要去洗手,用多多的杀菌香皂!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坐在马桶上吞云吐雾,我享受难得的片刻清静。
忽然。“操,坏了我大事还给安家费,十万?大老李你他妈傻X啊,付立刚值这个价?”
三爷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这才是本来的他:粗野,凶狠,满嘴脏话。
可立刚的后事不该早就安排妥当吗,听他话里意思,怎么会悬而未决到现在?
把住发麻的脚,我听着三爷那让人心寒的言论,不敢动。
“行了行了,明天你以个人名义给他家送两万去。”
“有啥好商量的,他妈一个窝囊废,也就是我,你换个人看看,几百万生意全砸他手里,还给钱,吃屎去吧!”
“就这么定了,再说连两万也没有。”
恨恨挂断电话,三爷边洗手边还在骂:“呸,废物,废物!”终于,摔摔嗒嗒出去了。
听卫生间木门发出的嘎吱声响,我没动,坐在原处抽烟,闭着眼,狠狠咳呛。
软包中华变了味,竟是,又苦又涩。

“虎哥,恩生嫂子让人给捅了。”女孩把着我的胸,抬头看我,可怜兮兮。
“你说什么?”手撑在床头,我瞪着丽丽的脸,不敢相信她的话。恩生嫂子?总是安安静静不笑不说话的恩生嫂子,出事了?怎么会,怎么会!哪路混蛋敢动我曹虎大嫂!谁这么不识数!
“就昨天晚上的事,邻居发现给送二院去了。虎哥你是没看见,那老长一个大口子,乎乎往外冒血,衣服全是红的,要不是……哎,哎,虎哥你上哪去啊?”
“上医院。”抓起衣服往外走,想想不对,回头教训丽丽:“你该早点告诉我。”
哥在医院着急上火,我却在家睡大觉,兄弟不是这样的当法。
“你半夜才下火车,就算跑到医院也是裹乱。所以我就……”
还顶嘴!“那,那……”挺生气,一肚子道理却表达不出,烦躁的扒扒头发,狠狠瞪她一眼,恶声恶气来句:“那也要说!”
重重开门,三步并两步,往楼下急跑。嫂子出事等于哥出事,我得过去帮忙,越快越好。至于能帮什么忙……到了再说。
去医院的路上我做了一件事:打电话给石头,重述一遍嫂子遭抢经过,让他通知手下弟兄,见着可疑的人,不用寻思,尽管往死里打。我必须这么做,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难不成还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虽然哥总是叫我当守法好公民,但一码是一码,大不了我答应他,打完再扭送派出所。惹着我曹虎,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真的很惨。我到的时候,嫂子在睡,本就白的脸庞如今半点血色也无,长长细筒连着针头扎在细瘦手背,透明药水流下,一滴滴,象极人的泪。谁的泪?抬头望,哥的脸上没表情,只有拿了棉签的手在不停润湿嫂子的唇,一遍一遍,坚定、虔诚。
“哥,人抓到了吗?”
这话让他顿住,瞧过来的眼神游移,眸色深得探不到底,半晌,只发出一字单音:“……没。”
头一次,我痛恨自己言语上的笨拙,为什么不会劝人呢,面对苦到极点的陈勇,如果能安慰两句,该多好!
可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惯于沉闷的我无法期待速成,嚅嗫半天,也只是嚅嗫出了一句:“我,我叫手下弟兄查。”
真是,笨死算了!
嫂子整整昏了三天才醒过来,我得信儿赶过去的时候,正巧碰上站在医院门口和人聊天的哥,见是我,他一愣,转而以眼神示意让我先进去,一边回头,跟那人握手告辞:“行,明天咱们把东西带齐签合同,十万就当是定金,等全办完你再把剩下的给我。”
这人是谁?啥定金不定金?
回病房的道上我问哥。哥没吱声,再开口时,悠悠语调里,有难掩心伤:“虎子,恐怕哥不能让你过店里帮忙了。”
脚步一下僵住,哥还在朝前走,而我,半天没跟上。刚才情形是怎么回事,我想,我明白了。
十分钟后。好不容易挪到病房,嫂子正在打电话,中气尚且不足的对着手机笑:“没,当然没得病,就是加班几天觉睡得少了点,妈你别生气,真是单位有事,不然春节不回家你让我们上哪儿啊,人家陈勇可想你们了,本来还跟我说过节要好好陪爸喝两盅,好好给妈做几顿饭呢,结果就是因为我啦,哎呀你看我那破工作,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啷当!发出声响的是哥,他没能听完嫂子编的谎话,象在躲什么似的,急速冲了出去。
结果我是在消防通道里找着的哥,当时他背对着我,正一下一下用自己的拳头击打冰冷墙壁,待得拉开,他的手已发红发烫,不过更红的是他的眼睛,那里面蕴满血丝,以及……眼泪?
是的,是眼泪,这个于拘留所那种恶劣环境下尚可吐掉血沫朗声大笑的男人在掉泪,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此时此刻,正在无声哭泣。
“虎子,我该死,该死啊!
“有家归不得,跟着我吃苦受罪,受伤了,还得骗自己亲妈不让她知道,这样的女人,我,我……”
握紧拳,破皮的地方慢慢渗出血迹,哥盯着那些血珠子瞧,伸手拦着,不让我碰。
“我的血多,随便怎么淌都没事,虎子你说,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流血呢?偏偏挑上她,她是那么瘦,那么瘦……”
不行了,我的鼻子也在跟着发酸,难道今天将流出我最少二十年没流过的男儿泪?奶奶的,哥有的理由我没有,就算难过到要死,我也得挺住。
忍了又忍,深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转身跟哥学,一拳擂向白墙,尽可能把怒气转嫁:狗日的抢匪,你最好不要让我碰到!

“勇哥,我的事,你别让虎子知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从他一开始问我,我就没说。”
“是啊是啊,就虎子那性格,要知道是三爷派人伤的我,还指不定做出啥事。”
“可不,必竟在人家手底下打工,咱不能因为自己影响了虎子生活。”
“所以……”
啪!热粥掉到地上,险险烫着脚,我没动,就象让谁猛扇了一巴掌,先是失聪,而后眼前金星乱冒。
多亏我自告奋勇去买饭,这饭买得好,买得好!原来,哥早就知道了是谁对嫂子下的毒手,原来,蒙在鼓里的,只有我曹虎一个!
闭上眼睛,前因后果很快在我脑中连串,事实真相变得很容易猜测,还不就是冯建军找上三爷,结果三爷帮忙,卖给唇齿相依的开发商一个面子。血淋淋的面子!
不知怎么进的病房,更不知自己是何时离开,似乎因我不经意间的发现引来哥的一番长谈规劝,但说句实话:虽然表面答应,其实半点没听进去。浸在仇恨的氛围里,我不拨出身:
立刚说:虎哥,我去外面闯,等回来,就能拿很多很多的钱,供我儿子,上名校。
嫂子说:虎子,千万别去找老周家的麻烦,他们也很难,哎你别不信,我真想啊,只要周家不是逼得那么紧,我就和你哥一起轮班当看护,给老周端屎端尿。
三爷说:窝囊废,死的他妈活该,活该!
冯建军说:小伙子有发展,跟着三爷好好干。
……
够了够了,脑中那走马灯般的景象让人想吐,站在道边,曲起身子,茫然盯着穿流的车,匆匆的人,我只觉彷徨,眼前似乎有楼宇坍塌,那落下的灰石瓦砾重重压住我的肩膀,太沉了,沉到我,扛不动。很痛苦,很压抑,但我清楚解救自己的方法:我得报仇,替立刚报,替嫂子报,只有这么做,我才能爬出厚厚灰土,重新活出人样。
可怎么报!我怎样,才能想到个一举中的的法子?三爷那些秘密勾当里,有哪个,能有致命的功效?
抓着脑袋想啊想,然后,我想起来了:贩毒!真是笨,现在才想起来。挑唇,我终于露出笑,转身往夜总会的方向走,得快点回去,然后好好上班,间或打几个“很重要的”电话。
没当过线人卧底,总还看过“无间道“。缉毒大队怎么走来着?嗯嗯,等下问问小剑,记得上次喝酒他还说自己有个换贴的发小儿,就在缉毒大队工作。先参与进去,再收集证据,会成功的!
我说过:狗日的抢匪,你最好不要让我碰到。三爷,你碰到我了。

36. 知恩不要报

“黄瓜咋卖的?”
“七块六。”
“……哎这豆角不错,多少钱?”
“九块五,怎么样?来二斤?”
“……”
“哎呀姐们儿还犹豫啥,你去打听打听,大雪天哪有便宜菜啊,高速路封路,菜都运不进,我这还是收摊价呢,你要白天来,更贵。”
“那个,还是算了,谢谢大姐。”
尴尬笑笑,不理小贩的推销,攥紧手中钞票,快步离开。太贵了,我吃不起。
推开菜场大门,雪花扑面而至,银妆城市素面迎人,一路上都能看到穿成球状的南方游客三五成群叫着笑着不停拍,既使冻得嘶嘶哈哈也要对着街景大叹:好美,好美!
是的,现在已是北方最美季节,但久居此处的我却没心思欣赏雪景,今天吃什么?才是此时此刻我该关心的首要问题。家里还有半颗白菜,合着冰箱里冻着的豆腐正能做锅炖菜,再买两颗冻梨,水果问题也就解决,前些日子陈勇吃饭把舌头咬出大泡,俗理儿讲那叫“缺肉”,可现在肉价贵到离谱,没法买的我用什么能够代替?
再次摸摸兜里钞票,那几张腻乎乎的纸片是如此珍贵,刚刚月初,扣除房租水电,生活费只有五百,乱花一分都可能造成月底亏空,更何况总得攒点,以备不时之需。想破头,想不出解决之道,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晚六点,再不回去甘人会抓狂,只得做罢,摇摇头,小心翼翼收好钞票,继续踩着积雪艰难前行。算了,起几个泡不算啥大事,月中再改善伙食吧。
回家时陈勇正在街口等候,灯光里,黑衣身影挺拔如松,真是,咋不知戴个帽子,就任由大雪落在头上身上,这呆子也不想想,要是淋病了,我得多心疼。
三步两步走过去,也不打招呼了,直接伸手替他拂落满身满头雪沫:“下次别接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那能不接嘛,要不是回来晚,我还想上单位去接你呢。”接过口袋,顺势把我的手也一并接收,粗大手掌裹住我的指头,直接插进衣兜:“你看这冻的,冷坏了吧。”伸臂,密密实实把我护在他身下:“回家回家,到家就不冷了。”
抬头望望他的脸,心里不知该做何感想:这家伙手指比我还凉,他站了有多久?每天风雨不误的等着我回家,是什么心结,让他非得把自己当成死守桥底的尾生?
“勇哥……”
“嗯?”垂眸,他看我,浓黑的眉沾了霜,象隐在雪线下的青峰。
“那个,那个……”一下就说不出来了,原先预备好的教训埋怨统统咽回肚里,喉咙象堵了石头,放不下,吐不出。
“恩生,有事就说。”
到底是老夫老妻,他很知道我那表达障碍的毛病,“你再要不戴帽子让雪浇,我,我就罚你裸奔!”呼!说完了,虽然言不达意,总还算气势汹汹。可怎么又把他逗笑?那极愉悦的哈哈笑声在漫天飞雪中回响,风一吹,送出老远老远。
“老婆啊,你老公身强体壮,别说裸奔,冬泳也没啥问题,只是……”停下调姿势,把我搂得更紧,暧昧兮兮的俯低身子,在我耳边嘀咕:“咱家东西,你舍得给外人瞧见?”
呸呸呸,这个不正经的坏蛋!但别说,我还是真是……舍不得。
“浇点雪算啥,现在天黑得早,我要不接你,再出点啥事可……”
语音到这停住,那搂着我的手臂微微发僵,半晌,才转过语气,郑重口吻重回轻松随性:“这次着急,一时忘了戴,恩生不气,下次老公一定注意哈。”
我还能怎样想,那些他没说出的话,傻子才会不懂,太多的内疚惊吓已经变成这男人的心病,连带着,我也跟着神伤。
勇哥,可不可以别再内疚,别再神经紧张,那建筑在感恩基础上的宠爱不是我所需要,寻常百姓普通日子,可不会这样举案齐眉,这样充满仪式感的,心慌慌。
“少臭美,我才没有生气,感冒自己去找钱看病。”拍拍口袋,狠狠补充:“反正我没钱,没钱!”
好吧,我是坏人,心喂给我吃还会嫌苦,也不知那根筋搭错,就是要别扭,就是要正面话,反面说。
“行行行,到时候我自己去看病,只要老婆不生气,让我干啥都行。”
啊呀居然还在笑,真是败给他了。无奈垮下肩,完全放弃抵抗,这男人属于打不死的小强,脸皮早已厚过铜墙,再多难听的话对他都没用,还是乖乖跟着回家吧,熬点姜糖水,再逼着他,统统喝光。怎么着也不能让他真感冒啊。口是心非的聂恩生,你呀,无药可医!
二十分钟后。风狂雪大,小屋内,温暖如春。
“那饭票子一看就是假的,还敢拿来充帐,明摆着糊弄老板不懂财务。”
慢慢掰菜叶,闲闲开口,我把今天的上班心得,说给陈勇听。
“也不一定,你不说这夫妻店两口子正闹离婚吗,谁知道这里面还有多少事儿。”
一边摆弄冻梨,一边回我的话,陈勇的状态和我一样,很悠闲。
“丽华说她能帮我联系到一份活,我打算做完这个月就把现在这份儿辞了,省得掺合进去,自己再受害。”
“可不是该辞职嘛,但身体还没恢复利索,正常上班都够呛,哪能总是接私活,万一累坏了,可咋整。”
“我,我挺健康的啊。”
“不成,咱不能冒险,你还是乖乖上班就好。”
就知道这个话题不受欢迎,惊弓之鸟的陈大妈拒绝任何可能让我受累的事件,哪怕只是提一下,也象踩着他的尾巴,只会引来哇哇大叫。不屑撇嘴,对陈大妈的说辞深恶痛绝,这家伙最近看人看得太紧,跑不行跳不行炒菜不行擦地不行,甚至连减肥节食都不让,总而言之一句话:陈勇同志对待我的态度,完全是在养猪神。医院半月游胖出四斤肉,照这标准下去,明天秋天,我到是可以准时出栏。
低头,自嘲一笑:人家把你当老太爷供着你还不满足,聂恩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没有?
算了算了,还是慢慢纠正,换个话题,我们进行下一章。
“勇哥,今天我看着丽丽了。”
拧开水龙头,准备洗菜叶,手不停的同时嘴不停,报告全天行程外带新鲜资迅,管它逸闻趣事还是野史闲谈,有用没用,统统拿来说上一说。很琐碎吗?但这就是沟通,夫妻相处中至关重要的环节。以前不懂,总以为心灵上的交流应该象浪漫小说里写的那样无声胜有声,比方过生日,你一个眼神,他就该知道:哦,生日礼,得送媳妇上次逛街时她瞥过一眼的藏蓝色束腰收袖半长款军装式风衣。当他是时尚编辑?又或者,觉得他是你的肚内蛔虫?既然都不是,那就老老实实说出来吧:你要X商场X专柜左起第三个模特身上穿着的风衣,去的时候带上会员卡,可以打九折。男人笨,你得手把手教他。谁都不是谁的肚里虫,过日子不兴欲语还休那套,什么情况说出来,家长里短心事闲话,一件一件慢慢讲,只要说出来,就比瞒着强。这才是生活。
“久没见,她怎么样?”接过我手里的菜,顺理成章站到水龙头旁,边问边洗,没几下,剌骨冷水已把他的手指冻成萝卜样。这得有多凉?
自打搬到这间小房,没钱安装热水器的我们每天都在争着洗菜洗衣之类会接触凉水的家务,每次,陈勇都会不动声色的将我手边活计抢走,我明白,他是怕我冻着,可难道他自己就是钢做骨架,木质皮肤,绝缘隔温抗磨耐寒的优质材料,水里来火里去,全都没问题?
垂眼,把心酸压进腹腔,作若无其事状,转身拿来胶皮手套,戴妥了,再往水池边上挤:“不太好,说是正和虎子吵架呢。”
“这家伙,也不知道让着丽丽,屁大点事儿就针尖对麦芒,还是年轻,气盛啊。”
摇头晃脑的感叹,身子稍侧,正好挡在我前方。哎呀这让人怎么抢盆?努力拽,拽不着,我和水盆之间隔了陈勇这尊大佛,空挥半天手,终究还是望“菜”兴叹。
“我戴手套了,让我洗吧,听到没有啊,勇哥你走开啦……喂,喂,你要干什么?”
动手不成,只得挑明,没成想男人一下把我抱离,搬货物一样搬到旁边放妥:“跳来跳去象小猴,听话,一边儿呆着去。”再转身,继续洗他的菜:“洗个菜还用戴手套那么麻烦?看你老公把它搞定。”
这个人!不就是仗着比我高!
望着他的背影没辙,正好想起件事,干脆不争了,回屋倒水拿药片,走过去,直接下命今:“张嘴!”
“哦。”
看都没看,男人乖乖张嘴吞药,动作自然到,让我觉得怪。他咋就不问我给他吃了啥?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自己老实交待:“你,你嘴上起泡,吃点B2好的快。”
“嗯。”
什么嘛,这叫啥态度!
“勇哥,你就不怕?”
“怕啥?”
“万一……我给你吃的是毒药呢?”
净菜放上菜板,他回头瞅我,一脸好笑:“我说你这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啊?”
举手,想摸我的脸,伸到一半又发现自己手太凉,到底改为展臂,把我密密圈住:“为啥为啥,哪有那么多为啥。对了,这药多少钱?”
“啊?啊,8毛,缴款用的医保卡。”
“还行,恩生啊,下次别给我花钱,几个泡,不吃药也没事,医保卡里的钱攒着,够数了就去买点太太口服液,补一补,气色好。”
低下头,热乎乎的唇贴近我的耳朵:“别琢磨没用的,老婆喂东西,当然不能拒绝,就算毒药,也得当糖豆儿啃光。”
湿濡感觉拂过额头,象艳阳下的蝶翅,舞动着,扇起小小热风:“久经考验的小丫头,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哪怕你想要谋杀亲夫,那也是有原因,所以老公认命,大不了,毒死全当睡着了。”
松开怀抱,他转身切菜,一径歪七扭八的唱着‘爱的奉献“,自得其乐。
而我,站在那儿,混身难受,不是滋味。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啥叫“哪怕你想要谋杀亲夫那也是有原因”,平等两个人,谁杀谁,不是犯法?
勇哥,你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难道只有借助这样近乎自虐的讨好,近乎卑微的谦恭,你的心才会安稳,情才能表达?你当我是什么,当自己,又是什么?

37. 伤自尊

157加239等于……
怎么才能举案不齐眉呢,再这样小心翼翼下去,早晚会发疯。
主营业务收入减去主营业务支出……
今天升温,忘了告诉他减衣,陈大妈不会傻乎乎还穿着厚棉服出门吧,要知道风寒感冒不可以,风热感冒也不行啊。
招待费明显超标,这要是让税务局审出来……
都说腰上长疖子非常不好,一会路过药店定要想着买管药膏,劝不动他上医院,总还能逼他抹点药。
盈余公积……
陈勇……
啪!笔杆摔到桌上,我再写不下去,满心都是家中琐事,这种状态里干私活,只怕别把二加二,也给算成一。
“恩生,发什么愣啊,下班了。”要不是同事提醒,我还不知会恍神到什么时候,晃晃头,收回飘远思绪,朝同事感激笑笑,把帐本报表装进包包,穿上大衣往外走。到底报表做不完,没奈何,晚上开夜车吧。
刚出单位大门,就听喇叭响,不用伸长脖子也能看到,我的丈夫坐在出租车驾驶室里,戴墨镜和棒球帽,正遮遮掩掩的,冲我招手,慢慢笑。是的,陈勇找到了工作,出租车夜班司机,那是他现在的职业。
“恩生,恩生!”压低了声音,他叫我,一面东张西望,一面让车慢慢滑行,那样小心的态度摆明了是随时准备着:我前脚上车,他后脚加速。真是,好好一个接媳妇下班,怎么搞得活象抢银行。
“勇哥你……”坐没坐稳,话说一半,车子已经“咻”的一下飚了出去,后知后觉的那声“慢点”说得太晚,回头看,公司大楼早被落出老远。
“恩生,嘿嘿嘿,那个,我赶时间,赶时间。”瞥眼倒后镜,呼口气,摘掉帽子眼镜,放松下来的陈勇腾出手轻抚我的指头,语气很自嘲:“小品里说的真对,这的士司机要一忙起来啊,也就换挡的时候能拉拉媳妇的手。”
什么跟什么呀,累得半死不活还有心情调侃,这人不是乐观过度,就是心里有事,想要故意遮掩。
“那你还非得当出租司机,还,还夜班!”
抽回手,话里带着气,不过这不能怪我,谁叫陈勇不听劝,无论如何都要赚这个辛苦钱,一个月下来不单他的生物钟失调,我们更是变成牛郎织女,他上班我下班,若不是他坚持每天来接我,连回家路上这短短半小时的相聚时光都没有。
“现在活儿难找,跑了多少家职介所你也知道,我这学历能得到的工作里,出租司机算是来钱最快的……”
人往坐椅上靠,随即碰到背上疖子,疼得他呲牙咧嘴,偏生不肯喊痛,只是紧紧握住方向盘,深吸气,任豆大汗珠,顺着面孔掉。
“……所以啊,恩生不气,再坚持坚持,等钱挣够了,我就,我就……”
“勇哥!”截断他,我听不下去,那因极力忍耐而在发颤的声音象打在我心上,让人流血,让人替他疼。
勇哥,你可以不做,可以不受这个罪的啊!
扭头,眨回将出的泪,正好瞧见前面药房招牌闪动,忙大喊“停车停车!”,甚至等不及车子站稳,就手忙脚乱的跑了出去,再在几分钟后,抱着药膏碘酒棉花纱布急三火四的跑回来,也不说话了,直接扳过他的身子、扯开他的衣裳下命令:“坐好了,不准动!”
上药,一刻也不能等,勇哥,我马上给你上药。
五分钟后。“你看我就是起了个包,你还买这么贵的药,医保卡里的钱净乱用,这下到好,全花在疙瘩上,那太太口服液你可啥时候能喝上?”
慢慢穿衣服,一脸不甘心的陈大妈发挥碎嘴本色,还在对我唠叨个没完。
“什么疙瘩,那叫疖子,而且是长在背上,危险异常的疖子,再不治,还太太口服液,我都成那个,那个什么了,当不成太太,更不用喝啥啥,劳什子口服液。”
寡妇二字说不出口,连想一想,都觉得忌讳:呸呸呸,大吉大利,我的勇哥身强体壮,他一定会,长命百岁!什么时候陈勇变成我的了呢,这个自然而然的想法还真是,挺奇怪。
“总之下次坚决不许乱花钱,我的皮糙,没必要使好药。”
听听这叫什么话,原本只是自卑的陈勇又出现自虐症状,快要内疚出神经病的他保不齐下次又会想出什么主意,能不能某天心血来潮告诉我,陈勇同志好养活,不用进食五谷,满足全天热量,只要一点糠皮足矣?越想越生气,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可怜又可恶,那强烈的卑微感透过言语动作传进我的脑子,象劲爆辣椒,仅是闻闻味道就已呛得人喘不过气。可是天知道,我是多么不想这样,平凡人家普通日子,我只愿我的丈夫能大咧咧的皱着眉头冲我吩咐:老婆,疖子痛,你去给我买点药。只愿他能指着后背对我说:老婆,这里痒痒,你来替我挠。
不过,生气归生气,人家一口一个为了省钱,我再说什么也只能被称为不识好歹,一肚子意见没法表达,干脆不说了,气哼哼靠回坐位,好半天,才牙缝里蹦话,憋出一句:“好好开车,明天回家想着多喝绿豆水!”
好象是奶奶说过的吧:绿豆水解毒,疔疽疮疖,喝它最好。低头,重重叹气,对于陈大妈的毛病,真是没辙!
车子平稳前行,很长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能感觉得出有疑惑视线不时落到我身上,瞥一瞥,再移开。我想,他知道我在生气。
果然,不久陈勇开始没话找话。
“恩生啊,今天工作忙不忙?”
“不忙。”
“饭我做好了,你回家热热就行。”
“好。”
“朋友又给我了介绍了几个酒吧,后半夜街上没人,我就去那些地方蹲点等客。”
“嗯。”
“我常等客的那几个饭店,车辆管理总是混乱,我琢磨着这几天去找找他们负责人,再联系些出租车,组个车队,干脆把拉客这活儿承包,这样前半夜的客源也能固定。”
“行。”
懒得理他,答什么都是哼哼哈哈,也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心里就是有东西堵着,始终沉甸甸压在那儿,让人闹的慌。
“哎,哎,老婆,你咋不搭理我呀。”
如此冷淡的态度,傻子才会没感觉。陈勇到底问出来,语气讪讪的,可怜巴巴。
“老婆,老婆?”
“……”
“老……”
突然,他停住,赖赖声音收回去,转瞬间,变得焦急万分:“恩生,快,我的帽子!”
说话间他已经戴好墨镜,再抢过我递出的帽子,三把两把就往头上扣。搞什么鬼,这又唱得是哪出?没办法理解,只觉这男人毛病越来越多,大晚上戴墨镜扣帽子,好好老百姓,装什么黑社会?
“喂,你要干嘛?”没好气,我问他。
“没啥,刚才看见一熟人。”
天!这也是理由?“熟人咋了,见面刚好打招呼。”
“不行,那是你们老总和他媳妇。”
他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今天老总车子坏掉,司机一早就已经开去修。可是,这和戴帽子有啥关系?
“那正好,他车坏了,是不是要打车啊,咱俩干脆捎他们一脚。”
没拿他的话当回事,找不见总经理身影,我索性摇下车窗,东张西望,四处打量。
“恩生!”
“啊?”
急打舵,车子停到路边,陈勇扑过来拉开我,几乎强制性的,硬是摇上了玻璃窗:“不能,不能开!”
啊呀还动手,文疯子变成武疯子,陈勇,你要干啥?
火呼的一下就上来了,开窗不行,打招呼不让,本就已辛苦非常的生活让神经兮兮的陈勇搅到乱七八糟,够了够了,这种情况必须结束,行,要神经大家一起神经,我不回家,你也别开工,有什么话,就今晚,咱们一次说清!
狠狠挣脱他的手,握住手摇柄,使劲往下摇,不是不让开窗吗,我偏开,偏开!
“恩生!”
他叫我,我不听,斜眼瞅他帽子来气,猛抬手,一把揪掉,然后再接再励,对他的墨镜开刀。
“恩生,你做什么!”
抓住我的手,他试图制止我的行动,那惊恐的眸子里全是莫明其妙,对,就是这种无辜神情,最最可恨,最最让人想,扇他一个耳光!
“放开!”
“不放!恩生,咋的了,谁惹你了,你说,你说!”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啊呀要气死我了!
“少在这儿装,你不是喜欢发疯吗,好啊,大家一起疯!”
“我装?”他愣住,那瞧着我的眼神,居然很受伤。
“你敢说你没有?”咬紧牙关,使劲瞪他,可内心深处却发现:很没用的,我竟然是在怕他。
是的,眼里有血丝,鬓边生白发,面色青黑眉毛皱成小山的陈勇让我害怕,我怕他气病了、气伤了、气出高血压。但是事已至此没退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这节骨眼上无法认输,怎么着,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我被逼上梁山了。
“反正,反正你就是发疯!没事找事儿!”话虽然还是那么讲,但气焰已经小了很多,真正动怒的陈勇不好惹,那脸色,实在恐怖非常。
“我装?呵呵,我装……”苦涩的,他在笑,粗嘎笑声如呕出的心血,一声声,带了浓重咸腥。哎呀妈呀,可别气吐血了啊。
“恩生,我哪样不是为了你!”盯着我的眼睛,他说话。那语气似失群孤鸟发出的悲啼般无助、痛苦、脆弱、失落。
叹息着,陈勇抓住我胳膊的手松脱滑下:“我,我只是不想给你丢脸。”
丢脸?丢脸!
挣扎停止,喊叫消失,我懵在他的话中,静静看眼前男人嘴唇翕动,反应迟钝。
“你干的是啥活,我干的是啥活,还傻乎乎的把我介绍给别人知道,也不想想,其实我根本,根本配不上你。”缩一下,缩两下,他在狭小空间里,尽可能避开我的身体:“现在人都势利,要是让他们看见你的老公在开出租车,背后得怎么议论你。”
抬头,男人那望向我的眸子里透出热切、甚至是病态的光:“恩生,老公没本事,保护你,我只有那么一个方法。我不是在装,我没有装,没有啊!”
落拳,不经意间的触动让车笛发出清脆鸣响,挪开手臂,人靠到方向盘上,他不再说话,只是把头,深深垂下。

38. 女人虚荣

我伤了他,这一点,我知道。当他捧着他的心来到我面前,愚笨的我,竟然没要。我骂他、损他、贬斥他,象最任性的娃娃,一个不满意就不管不顾的,伸蹄撂爪。
我有什么资格不满意!人家对我不好?不疼我,不宠我?不……全心全意待我?
我是傻瓜!从前听过一个笑话,上帝满足60岁穷老汉的愿望,先给钱,再给房,最后老汉又要求上帝给他一个比自己年轻30岁的妻子。于是上帝一挥手,老汉变成了90岁。看,这就是贪心的下场。现在,我也如老汉一样受到了惩罚,陈勇不理我,又或者说躲避更加怡当,他躲避我,无时无刻。
每天早上醒来,多则几百少则几十的钞票就已放在床头柜子上,那是他辛苦一晚挣来的血汗钱,而他自己则刚刚睡下,很多次我都想问他累不累,可是,他要休息,不说话。
他不再接我,而是邀了熟识的出租司机,包车让人家接送,问他原因,他解释成业务繁忙,再问的急了,他就扭过头去,不说话。
回家后必然是有饭的,一菜一汤,热热既可食用,那些都是陈勇挤掉睡眠时间烹饪所成,我告诉他不必如此麻烦,可他只是笑笑,继续蒸继续煮,不说话。就这样,我受困在他的不语温柔中,悔恨无门,道歉无路。
初春的街道残雪满地,风刮在脸上,剌骨冰凉。正是冻人不冻水的时候,却早有时髦辣妹换穿薄裙,袅娜身影摇曳而过,长靴踩在路上,脆响哒哒。慢慢走于泥泞街头,良辰美景,无心顾及。只因刚刚接的那通电话,让本就乱纷纷的心,更加波诡云诘。
怎么会是他?久未见,久未想,久已尘封窖藏的名字重浮水面:李海飞。他来电话做啥?
他说:恩生,好久不见,过得怎样。
他说:我在这里,有空吗,出来喝茶。
他说:没别的意思,快出国了,不过是想见见老友。
他说……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我听进去的却极少极少,可还是来了,咬牙握拳硬头皮,心情复杂的来了。
我没法不来。分开的时候,陈勇正出事,犹记李海飞当时神情,那带丝怜悯和鄙夷的目光沉在我心上,是潜伏的伤,只待遇到故人,必会旧病复发。谁说相逢一笑泯恩仇,谁说再见亦是朋友,旧日恋人就是旧日恋人,哪怕鸡皮鹤发,时光留下的印子,仍然掉不下。所以,虚荣心让我来,报复心让我来,不服输的心,让我来!我要让他看,我过的很好,我要向他演,我的幸福如花。我要对他表示,谁叫金子搁那儿你不要,后悔去吧,现在趁早该干嘛干嘛。
瞧瞧,这就是女人的心思,很不成熟的,小心思。
“恩生,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啜口茶汤,男人眼底有清浅笑意。著米色大衣的李海飞坐在那儿,合着筝曲雅韵,象国画中的萧郎。
“是呀,你也挺好的。”双手交叠,放于桌上,我穿着我最好的裙子,一面做淑女,一面心里暗骂:失策失策,穿裙子真是失策,美丽的代价是冻人,为这虚荣一刻,我快冷到掉渣。
“工作忙吗?”
“啊?啊,忙,非常忙。”当然忙,忙着干私活,攒钱买房。
“怪不得有点瘦了,原来你可不是……”
“哎呀这话我爱听,海飞你都不知道为了瘦这几斤我下了多少功夫,瑜珈单车有氧操,我可统统练遍。”
本能打断他的话,用喋喋不休,替换深情怀旧。怀什么旧,做人应该向前看,旧事物,还请靠边儿站。
“我爱人和我一起去的健身房嘛,结果我花的力气比他多,减肥效果没他好,人家哗哗掉秤,我呢,费这半天劲,才掉几斤而已,唉,所以啊,这世上事没啥公平可讲……”
喋喋不休不够劲儿,我开始满嘴跑火车,陈勇掉秤那是事实,我瘦了也没啥好讲,但健身房,听过看过路过,就是没有进去过。我骗人,脸上不红不白的骗人。
“听人说SPA也有减肥效果,我打算过些日子去做,只是现在还犹豫不定,是热石好,还是香薰佳,对了海飞,安琪平时都做什么啊,说来听听,也好有个借……”
“我们分手了。”
“……”
乱比的手势停到半空,我僵住,继而低头,安静喝茶。人家一句话堵掉我的一百句,所谓烧鸡大窝脖就是这样了。
“恩生,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啊?”茶水呛进气管,引起剧烈咳嗽,我抬头,泪眼汪汪,望着他。
“回来前,我给喜华打过电话。”
嗡!轻轻声音不啻当头棒唱,不用再解释了,喜华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想当年因为给家里人看病还找过他,就凭这,不用再说什么了。华美锦袍叫人剥去,想要虚荣的我裸露在大庭广众,亮着身上虱子,狼狈无助。
“恩生,跟我走吧。”不时何时,男人从对面移到我身旁,厚重衣料披上我的肩膀,合着柔柔言辞,催人睡:“早听我的多好,结果看看,遭大罪了吧。替他挨刀,跟他吃苦,恩生你咋这么傻,也不想想,你可以抽身,你不欠他。”拿我的指,挪至灯下,对着光线左瞧右瞧,半晌才放下:“瘦的都快贫血了,还嘴硬讲啥减肥,你什么时候说过谎啊,天生没那细胞,就别挑战高难度。”
茶杯端到手上,转一下,转两下,他嗅着茶香,眯起眼,胸有成竹:“上次你非要回来,我没使劲挡,谁叫我们恩生善良,舍不下基本道义。可受罪总得有个时限,苦头吃到这份儿也够了,看你现在这样,我当初就该把你绑住,让你哪都不能去。”
握紧杯子,他抬眼瞧我,眸内全是笃定的坚持:“所以这回你必须听我的,恩生,跟我走,让我带你离这辛苦的地方远远的。”
望着他,脑袋乱,一付神爱世人表情的李海飞身上有光圈,上书四个大字:回头是岸。远处的古曲由春江花月夜换成了十面埋伏,怆然乐音响在耳畔,配和着我的心境,天衣无缝。
这曲子别是李海飞和茶馆老板串通好了才放的吧?
想着想着只觉可乐,噗嗤一下竟然笑了出来,然后,很沮丧的趴到桌上,不敢抬头。
想必海飞现在的脸色,不会太好看。
“你!”完了,李海飞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恩生!聂恩生!”
他拍我的肩膀,最后变成推搡,于是我在摇来晃去中开口,闷闷的,声音小小:“海飞,我也不辛苦啊。”
身子定住,晃动止步,温文尔雅的李海飞终于破功,他盯着我,咬牙切齿:“聂恩生,你,你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我又不是故意发笑,不辛苦就是不辛苦,如果李海飞非得因此指责我没心没肺,好吧,我就是没心没肺。
勾勾唇,不当一回事。原来李海飞找我的目的是这个啊,那么无福消受的我还呆着干嘛,回家,我要回家。抓过包包,客气敷衍:“呵呵,海飞啊,我还有点事,那啥你看今天咱们先这样?等有时间再……”
“一个开出租的,就那么好?”
嗯?说啥?他在说啥?迷迷糊糊呆在那儿,我接不上他的话。
啪!杯子重重放到桌上,他猛的抬头冲着我喊,那样子,挺疯狂:“聂恩生,你昏头了吗?”
谁?是说我吗?我昏头?慢腾腾扭身,慢腾腾看他,本已离了坐的臀重归原位,仔细想想,回他三个字:“我愿意。”
是的,没有比这三个字更能形容我的心情了。我愿意,我愿意和陈勇一起吃大白菜炖冻豆腐,我愿意和陈勇一起挤大买场抢便宜货,我愿意和这个用全部身心待我的男人共渡余生,哪怕是穷,哪怕是苦,我愿意!
“恩生,你会后悔的!”
他这话又让我笑了,偏不敢表现,只得忍着,忍得好辛苦。“我为什么要后悔?”
“他能给你什么?没学历没本事,一无所有的穷鬼,他能给你什么?”
这话说的可是有点过分了,虽然能李海飞当下心情我能体谅,但他凭什么编排陈勇,还,还穷鬼?不驳不足以平民愤!
“他能给我幸福。”我也带了气,说话声音大起来:“单这点,你就比不上!”
握拳,身体前倾,紧盯他的眼睛:“他的一切都靠自己挣得,车祸又怎样,爬起来,还是好汉,陪着这样男人有奔头,我为我的丈夫感到骄傲!海飞你听好,我就是看上人家陈勇了怎么地,只要是跟着他,还是那句话,吃苦受罪,我、愿、意。”
起身拿包,想想不解气,再度停下,对着那张表情怪异的脸微笑:“再有,我家勇哥现在可不单是出租司机,他当队长了,手底下,管个三个车队!”哼,虚荣一下,反正,我也不是头一次。
“恩生,那个,你说错了,是四个车队,真的,刚谈妥,是四个。”
耶?谁在说话?这声咋听着这么耳熟啊?
愣愣回头,随既惊呼出声,只见我的丈夫陈勇,正笑眯眯的,站在我身后。

39. 舍他其谁

陈勇是来和人谈建车队的事,无巧不巧,正正碰上了我。
当然尴尬,旧日恋人与现任老公的会面怎么可能愉快。所以我吓傻了,眼睁睁看着自家男人落落而笑,手足无措。陈勇到是表现良好,全场神态自若,只是在和李海飞握手的时候费时较长,继而被我发现在李海飞白晰的手背上,显出五个红指印。
啧啧啧,勇哥你就不会小点劲,万一把人家捏骨折了,咋整!
至此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戏剧性,海阔天空聊了一会的陈勇揽我的腰向李海飞告辞,一边斜眼瞅着座上男人,一边皮笑肉不笑:“这么着,过两天找海飞出来坐,正好凯悦的车队也包下来了,近水楼台,咱就那儿吧,薄酒素菜,我请客。”
凯,凯悦?这个城市里五星的酒店?
不容多说,他拥着我往外走,顿一顿,又开始放大音量训斥:“你呀就是爱逞能,忘了自己一喝茶就不睡觉的毛病了?回去反省反省,勿必写份检讨。哎呀瞧这手脏的,老婆你刚才碰哪儿了,这么大人咋连干净埋汰都分不清呢,走走走回家,老公给你好好洗洗去。”
唉,才上小学的陈大妈果然是一点亏儿都不能吃的。
一出茶馆大门,陈勇就恢复了沉默寡语,我明白,这才是他的真实状态,刚刚的举重若轻不过是做戏,象野地里的兽王,对着侵犯他私有物的来敌咆哮,其实也只是为自保。
所以非常沮丧,觉得自己没有希望,该有的问题还是横亘,又在伤他心的基础上加进私会旧情人这一项,前债未偿新债至,哪个男人能有这么好的涵养?看来我和陈勇和好的日子基本上是,遥遥无望。
耸拉着脑袋往前走,以为要去挤公车,却被他一句“你穿得太少”给拦住,硬是把我塞进出租车里。
很好,这下路上逃跑都没门儿,直接拉赴刑场!
“阳台上有冻饺子,鲅鱼馅的,晚上你拿进来煮煮吃,记得开锅要浇点儿凉水,连开三回,然后再起锅。”
下了车,他拉我的手往前走,也不看我,只是一径淡淡吩咐,事无俱细,象对小朋友:“我还买了点苹果放在厨房,记着一定得吃,明天回来,我验数。”
“那,你上楼,咱俩一起吃?”小心翼翼抬眼,小心翼翼说话,盯着男人那张没表情的脸,提心吊胆。
勇哥,我这小白旗可挥半天了,你到是接呀。
“不回了,今天开白班儿的老伍家里有事,我得提早接班。”
停在楼下,他止步不前:“你上去吧,我等你开了门再走。”
陈勇开始撵人了,可是,就这么走?就这么啥也不解释的走?
上楼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转身,急跑而下。
“勇哥!”蹬蹬蹬跑回楼门口,陈勇果然还在那里,逆光而站,高大、英挺。
“是,是他给我打的电话,我就是想,就是想去……”
勇气不够多,从高门大嗓到小腔小调,用时不过两秒,最后竟然还说不下去,只是一味低了头,攥他的衣襟,不撒手。
勇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啦!一秒,两秒,三秒……
陈勇终于开口,声音硬梆梆,溢着不满情绪:“想去气气他?”
耶,他猜得咋这么准?
“你呀!”拥住我,进楼道,随着关门声响,感应灯亮,晕黄灯光照在我们头上,象小小的太阳。
“傻恩生,咱又不是活给别人看,你穿这么少,万一冻坏了进医院,姓李的可不管。”
什么?难道他一路上只是在气这个?
太诧异,诧到忘了自己正在努力谋求和解,猛抬头,瞪圆了眼睛瞅他,然后,我在那黑眸子里看到,温柔满盏。
“怎么?觉得我还应该生点别的气?”他笑了,指腹抚上我的脸:“和在大庭广众嚷嚷跟着我有奔头的姑娘生气?老婆,我又不傻。”
薄唇落到腮上,狠狠亲了一口,他的笑意愈形显现,咧开嘴,露出久违痞子样:“下次再有这事儿就穿平时衣裳去,新衣服留着在家穿给老公看就好,至于不识货的那个谁谁谁,他可不配瞧。”
张着嘴,眨巴眼,我说不清心里是个啥滋味,好象很高兴,好象很满足,好象这冷冷楼道变成繁花海,我在海里游,恣意畅快。
“你,你说谁是货啊!”手指动,戳戳他胸膛,抬头看着我的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坏,想用眼神放电,电晕他。
“哎呀老婆你都不知道,对,就这样,你就这样撒娇的时候,特可爱。”
再亲亲脸蛋,松开他的怀抱:“乖,上楼去,等我回来,咱再唠。”
手臂挥落,顺势拍下我的臀,男人看着我一路往上,充满暖昧意味的笑:“记得回家吃东西,好好等我啊。”
于是我也笑,飘飘乎乎走路,扭头捧心冲他做小女孩状,觉得自己真幸福,幸福到给座金山也不换。
勇哥,你其实不用嘱咐,我不等你,等谁?

40. 坚定守候

云开雾散是什么样?看看我就知道了。哼着小曲儿擦屋子,拿着拖布练探戈,对着新闻联播呵呵傻笑,临睡也不消停,翻出压箱底的缕空睡衣穿上,冲着镜子美滋滋摆POSE。
明白了吗?这就叫云开雾散。
他说,好好等我。他说,明天回来,咱再唠。他用灿灿的笑晃花我的眼,于是我就中了美男计,沉醉,完全不知归路。
躺在床上,心里美,蓬松棉被滑过皮肤,情人双手一般的暖。
明天是周日,勇哥和恩生这对牛郎织女总算能够团聚,再加上误会消失,猜忌冰解,这次的相见将演变成何种形式?
干柴烈火?还是柔情似水?
色女聂恩生的意识果然不良,头埋进被里,咬着枕套笑。
叮铃铃电话响,一看号码,竟是丽丽,这个丫头最近总和曹虎吵来吵去,连带我们也跟着忙碌——三不五时化身调解员,帮着断那没人能断明白的家务事。这回又是咋的了?
接起来,懒洋洋开口,挺轻松:“喂?丽丽啊。”
“姐!”丽丽答的急,听筒里隐隐传来跑动声,她好象正在下楼,上气不接下气。
“跑啥呢,又和虎子拌嘴了?”
“唉呀虎哥出差还没回来啦,姐你先别说那个,我哥车号是不是XXXX。”
“是啊。”
这话一出口,那边立马传出抽气声,再说话时,丽丽连声音都在抖:“姐,你手边有没有收音机?快打到交通台,我哥,我哥的车让人给劫了,刚冲过城东收费站,上同三高速了。”
什么!呼的一下坐起,脑子完全留白,云开雾散转瞬间变成阴霾四合,天在震,然后毫无预警的,轰然塌陷!
接下去的时间很混乱,等我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出城口。
很久以后丽丽告诉我,我当时的表现冷静到可怕,没哭没叫,没哆嗦没闹,先问打没打110,再问交通台电话是多少,摞下电话不一会又挂回来,居然还能条理清晰的安慰丽丽:问过公安局也问过交通台,高速路上设了卡,大批警员正在全力缉捕,放心,勇哥没事儿,坏人肯定跑不了。
有这么神勇?想也不想,我哂笑:外强中干罢了。
此刻,路上无人,高速驶过的车辆在身边滑出嗖嗖之声,静立道旁,捧着收音机象捧着发光的宝,手指冻到通红,可毫不觉得冷,眼睛死死盯住一个方向,一眨不眨。
“姐,先回车里吧,你看你穿得实在太少。”丽丽在右边说,苦口婆心。
“姑娘上车坐会,今儿晚上零下10度呢,可别等你爱人回来了,你自己到冻感冒了。”出租司机大哥在左边劝,语重心长。
可是我听不进去,甚至他们的话都象打在屏障之上,而我则在屏障内,缩进自己的小世界,没有风雨,没有晴朗。
是他让我等他的。这个男人的保证,我要相信。我不羡慕七彩云霞,更不稀罕金甲圣衣,我只要牢记我那普普通通的勇哥说话最是算话,他定会踩着踏踏实实的步子走回我的面前,微笑一如往常就好。所以,没什么可担心,哪怕危险机四伏,哪怕生死一线,陈勇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朋友们,现在已有上百辆次的出租车自发加入到了寻找小陈师傅的行列里,什么叫和谐社会,这些司机朋友的义举,就是和谐社会的最好代言。
“插播被劫车辆最新信息:车号为XXXX的出租车司机已经发现了被劫车辆,如果有在附近的司机朋友,还请大力伸出援手,为警方提供帮助。
“朋友们,最新的消息传回来了,被劫车辆……”
收音机里不断报出新情况,时间慢慢流逝。过了多久呢?我没概念。肩头大衣是丽丽披上,本想拿开,她死活不让。其实丽丽不懂,我现在怎么可能会冷,那熊熊心火烧得正旺,它烤着我的皮肉我的脾胃,于是我在滋滋作响的热气中翻滚,面赤发焦,口干舌燥。
勇哥,你在哪儿?你伤着没?你冻着没?你,你现在,怎么样啊?
“姐,姐,前面有警车!”丽丽的叫声打破沉寂,随着声音,我也看到了警灯闪动,是陈勇回来了吗?瞪大眼睛仔细瞅,可是,天太黑,我瞧不见车内情况。
当时就急了,想跑过去拦车,可一动却发现脚早已麻到没有知觉,于是只能冲着车子狂喊:“老公,老公……”但直到话音出口才发现,嗓子哑透,已经肿到封喉,半个字都说不了。
唰!车开过。我也终于看清,我的老公,没在里面。
怎么会这样?收音机掉到地上,心象被谁猛捶一拳,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我踉跄着,几乎倒地。
勇哥,你不会,不会……如果那样,我,我……
“姐别急,你快看后面,后面!”
呆呆听话,麻木抬头,直起弯下的腰,我顺着丽丽指点方向望去,只见越来越近,一片车灯闪现。然后,在黄灿灯光下,我看见了,那是一大片出租车组成的海,而陈勇就在第一位,他正开着车,向我驶来。
再压不下去,垂眸,我捂住脸,号啕而泣。我想,陈勇这算劫后重生。虽然,他头顶带伤,嘴角破皮,衣服碎成布条,手上擦痕累累,但起码还能站在我面前,还能冲我笑,还能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老婆,我没事儿。”
我该知足。明天,一定要去买彩票。
静静陪他上公安局,静静陪他进医院,这期间来来往往很多人,慰问的,做笔录的,处理伤口的,于是给挤到外围的我就在人缝里瞧他,踮着脚看,蹦着高看,还不时揉眼睛,深恐一切只是幻觉,我其实还呆在出城口,边吹冷风,边盼郎归。
所谓后怕,就是这样了。不过无论从哪条缝隙望去,我总能对上陈勇的眼光,他也在看我,眸色幽深热烈,似含千言万语。奈何人太多,总也没有说话的机会,我们只能那样相望,然后咧嘴,他笑,我笑,一齐眼对着眼,微笑。
好不容易捱到回家,离了那嘈杂环境,感觉整个世界就此清净。举目四顾,小屋还是那个小屋,灯光还是那盏灯光,可心境却已如过经年,象逾冬幼兽,睡过飞雪夜,眠去风霜时,待得春来惊蜇,睁眼看,万象伊始。
“老公,你当时,怕没怕?”站在门口,谁都没有动,抬手抚他的嘴角,傻傻问,很心疼。
“我当时,我当时……”喃喃低语,他的神情有些恍惚,那盯着我的眼睛渐发出激切的亮。
气氛,无形中绷紧。
再没话,这刚刚经过大难的男人整个欺上来,一把抱住我,下秒,热烫的手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急切的唇,狠狠的,吮上我的颈子。
至此,全无逻辑。碰翻茶杯,带倒板凳,我们羁绊着,跌跌撞撞陷进柔软床铺。衣服为什么要设计纽扣?裤子为什么要安置皮带?快点,再快点,言语不能表达心中所想,历劫的人们渴求肉体上的慰藉,我们害怕,我们惊慌,我们只能用滚烫皮肉和交融体液,来证明这一切不是虚幻,他活着,我活着,我们这两个傻傻的孩子,都活着!
没有温情脉脉,没有体贴如水,勇哥和恩生是从原始社会穿越而至的野人,比凶狠,他啃我的耳垂,我咬他的肩膀;比蛮力,他弄坏我的胸衣,我拽裂他的短裤。直到全身赤裸,方才发出满足喟叹,贴着的皮肤盈满存在记忆,终于又瘫软,倒进男人强壮怀里,象朵花一样,展开了,流出蜜。
粗糙手掌抚过我的胸房,乳变得坚硬挺立,如同他身上的某个部位,在暗夜的甜腻空气中,涨大着、期待着、躁动着,盼望被温暖,被好好的爱。等得心焦,干脆伸手抱他的肩,弓起身子迎接他,再在结合瞬间粘软的叫,为那份充实的感觉,欣喜不已。我是他的,他是我的,每一丝纹路都是那么契合,每一条肌理都是那么熨贴,男人沉稳坚定的移动带出火花,在身体里爆炸,一丛一丛的绽!
“恩生,我的恩生……”他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
“勇哥,勇哥……亲,亲我……”攀住肩膀,抬起头,我求他。
但他却不依,只是抱紧了,沉重呼吸在我耳边,丝丝绕着,带点惶恐:“不……不行……恩生……我不配。”
这话真是不爱听,偏又没有办法,因为这个男人按住我的手臂,移动加快,速度增强,我分心乏力。
“不亲……就保有你自己……我不配,不配。”
喃喃快要变成低咆,他在痛苦中呻呤,对着那根深蒂固的自卑顶礼膜拜,头上的手臂松开,改为抓紧我的腰,好看眼眸闪出晶钻一般的光,额角的汗淌落脸庞,直达唇上,再颤微微停住,象露珠,勾引人来尝。
看他的模样,受诱惑,听他的话,很生气,不是已经痊愈?怎么被劫过一次,就统统变回去?
慢慢糊涂了,脑袋不清楚,恍惚下做自认最最正确的事——在愈来愈猛的冲撞中挺身,勾陈勇的颈,送我的唇,到他唇畔。
是的,我吻他,吻这个怜我宠我为了怕伤害到我连吻都不敢吻的男人。还是,我主动吧。经过猜忌、经过车祸、经过受伤、经过被劫……经过无数无数事件的陈勇既然仍要固执的把亲吻当成他不配得到的优待,那么,就让我主动吧,主动凑过去,吻这个让我牵挂,让我难以舍弃到心都疼了的男人吧。
可是,没动作。
他停住,任巨大热铁埋在我深处,高温身体悬于我的上空,定定瞅我,一动不动。
然后,凝肃神情渐变,他闭目,低低的叹,张开嘴,吻落下。吻我,他用渴到不行的那种吻法吻我。
快乐呀,快乐的胃都在发烫,我任他亲,任他吻,任他的舌头探进我的口腔,抚过牙齿,舔过内部一寸寸的肌肤,柔软的舌纠缠在一起,象我们现在的身体一样,紧紧的缠着,不分彼此。
空气很稀薄,没关系,他那里就有我必需的氧气。嘴巴变肿掉。没关系,他的唇应该和我的一样肿吧,红艳艳的嘟着,多美丽。
吻在蔓延,下体的连接更加紧密,他动的更快,每一下尽根没入,深深挤进花心。叫不出声,我整个人好象浸在疯狂浪涛里,抛下跌落,抛下跌落,再在最强猛的一击后,被抛上天空,晕晕睁眼,看见了,星光闪烁。

41. 私房钱

“勇哥,你以后,出城的活儿别接。”
“好。”
“勇哥,你以后,带着西瓜刀上道。”
“嗯。”
“勇哥,你以后,天天给我打平安电话。”
“行。”
“勇哥,你以后……”
舒展身体,飨足欲望的男人倚在床板抽烟,聒噪嘴巴难得安静,明显在想事情的他随口应着,心不在焉。暗夜里,望不见眉眼,唯烟头那一点星火,隔空明灭,象男人的心,曲折回旋,看不清楚,读不明白。
“勇哥,你以后,时时亲我。”
“……”
诱拐计划失败,他只哼了一下就顿住,静静思索,不说不动,然后,按熄烟,覆上来,手施魔咒,唇变戏法,濡濡的舌勾勾缠缠,恢复生机的壮硕寻着湿润路径,沉腰挺入……
他又吻我了,哪怕心还在抗拒,可恩生的要求,勇哥从来都会做到……
心头泛起涩意,滋味难言,不能再想,趁着感觉尚未完全成形,赶快结束回忆,坐正望天,晴空万里,低头看地,一马平川,郁闷什么?碰到让亲就亲,言听计从的老公,我有啥,好抱怨。
回家回家,回家安份过日子,有情不能饮水饱,清醒理智的女人知道什么最重要,亲吻替不了柴米油盐,再多的唇舌相交,也当不成,一顿粗茶淡饭。
公车晃悠,象心情微摆,三八节的下午,我一个人坐在车上,思绪万千。
抬手,抚头发,蓝宝戒指在初春阳光下划过幽幽柔亮,这是前几天陈勇送我的礼物,18K的托,小小一粒宝石嵌在上面,象颗微小的蓝色水滴。很小巧,很便宜的物件,却真是让人喜欢。
要知道,艰苦条件下老公一片心,当然金不换。
“相识纪念日,我总得给你买点啥。”那天,他如是说,憨厚脸上有大大笑容,抓着我的手指套进戒指,满意的左看右看:“嗯嗯,就猜你戴蓝色漂亮,瞅我媳妇皮肤多白,衬得戒指唰唰放光。”
于是我也笑,刮着他的脸讽他“自卖自夸”,他到不反对,揽过我笑成一团,跟着辩称:漂亮不能当成丑,自卖自夸就自卖自夸。
不过笑够了,他的头又低下,半晌开口,声音沮丧:“恩生,现在咱先将就啊,等老公有钱了,一准儿给你换个两克拉。”
当时他望我,黑瞳仁里是深深的歉意与内疚,让我只觉心酸,心酸到,无言以对。
勇哥,何必这样苛责自己,夫妻本应共苦,有礼物就该高兴,哪还能计较大小。更何况,真要给个两克拉,只怕还不敢戴出门,让贼瞧着眼花。那玩意太沉,压手。就这样的小宝石,就这样的小水滴,才最最适合我。
“四纬街车站到了,下车朋友后门请。”
车上广播传出到站信息,站起来往外走,头一阵阵的晕,闻到飘过的汽油味,更加反胃,直到立在车下吹了半天冷风,才缓过来,开始慢慢往前走。
最近总是熬夜,身体素质下降,连坐个公汽都能晕车,这可不是好现象,这年头上医院得多少费用?我们是穷人,而穷人是得不起病的。想到这儿有些害怕,当下提醒自己,聂恩生,你要注意锻炼身体。
前面有家药房,顺脚拐进去,张嘴就说:“服务员,麻烦开一盒优甲乐,一瓶红花油。”
刚下完决心就食言?不,药是为陈勇而开。
历劫归来,陈勇的车队出现问题:接连三家酒店收回车队承包权,而我们这方由于本就是打政策擦边球的买卖,仅有的口头协议不可能拎上桌面理论,所以,眼睁睁看着人家收回,毫无办法。
理智上,我们都没明白生意起伏是正常现象,可感情上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虽然陈勇什么都没说,但凭他垮下的肩膀,频繁的沉默,偶尔的愣怔,种种种种,我知道,他很难受,很难受……
最后,长时间昼夜颠倒再加上生意不顺的打击终是让勇哥生了病,他患上甲亢,小病磨人。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没多大反应,只是在陈勇上班后,窝进被里大哭,然后,擦擦眼泪,一切照旧。能怨谁呢?无论怎样生活还得继续,穷了富了病了都要继续。所以我们,谁也不怨。
万幸的是这病不难治,手术吃药都成。手术太贵,我们唯有选择吃药,医生说,陈勇病的不重,只要持续吃上一年两年,效果和手术一样。动刀伤身,吃药总归轻松点,这么想想,也就平衡了。
至于红花油,那是要给俺家马虎男人推拿而用,前几天他被我发现肩头后背不知怎么搞出淤痕无数,问他,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儿撞的,当时我让他这话气到哭笑不得,天下有这么迟钝的人没有?就算皮糙肉厚,也不是这么个糟蹋法,他不在乎,我还心疼。
所以趁着今天公休半日,早早奔回家,我得给他上药,顺便学做按摩师,替累坏了的陈勇好好揉揉。都说盲人按摩最管用,既然花不起钱,那这个角色,我来担当吧。
“恩生嫂子?”
旁边有人喊我,扭头一看,脸有些陌生。
“你是……”
“嫂子忘了,我是开白班儿的大海啊,有次交班儿咱们见过。”
想起来了,他是陈勇的搭挡,前两天刚刚辞去这边儿白班儿的工作,自己买了车,当老板了。
“哎呀,呵呵呵,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得罪人,赶快补上问候:“咋样,最近挺好的。”
“嗯,挺好的,嫂子你来买药啊。”
“可不,大海你这是咋的了?”
“没啥没啥,咽炎犯了嘛,过来买点喉宝。”
“这样啊,那可得赶快治,那个,我先走了,你忙着哈,赶明儿有时间,到家吃饭。”
打过招呼,我想告辞,转身要走,大海追了过来:“对了嫂子,我二叔托我谢谢勇哥呢。”
“啊?”
“那一大堆贷,他找人给码得整整齐齐,二叔说要不是勇哥,大半夜的他上哪找装卸工啊,我去外地提车,他在山东赶不回来,没人管没人问的,一堆电脑件配件,放外边儿非丢他娘的不可。”
什么情况?没听懂,冲着口沫横飞的大海,我直犯晕。“那个,那个,不,不客气哈。”也别管是啥了,反正怎么听,怎么都是陈勇做了件好人好事儿,我只要替他接下人家的谢意就行。
“嫂子,五百块钱够不够啊?”
嗯?咋还有钱的事儿?
“也不知勇哥到底找了几个力工,不够千万告诉一声,咱不能让勇哥自己往里搭钱。”
多大的活儿找力工要五百块钱?大海那明显是想客气客气的话我当然听得出来,只是……五百块钱?他怎么一句也没跟我说?
老实人陈勇,也开始攒小金库,存私房钱了?
抓紧药口袋,我站在那儿发呆。

42. 私房礼物

陈勇攒了小金库,这个未经确认的消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大概上初中的时候吧,邻居住着对脾气很爆的夫妻,有天放学,正赶上他们吵架,我亲眼看见隔壁男主人顶着满脸血痕跑出来,他媳妇跟着开门,把男衣男裤扔了满楼道都是,然后一屁股坐进衣服堆儿里开哭,张嘴号啕:哎呀妈呀,我不活了……后来听大人们说,这两口子打成那样,其实只因女的扫房,在大衣柜上面的盒子里,发现男人藏着的一百块钱。不久,悍邻搬走,这件轰动小区的打架事件被人慢慢遗忘,如今印象中留下的,只有男人那给挠成一条一条万国旗般的脸,和楼道里东一件西一件的衣裤。
同样是攒小金库,我会不会,也把陈勇的脸挠成山花烂漫?缩缩脖子,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冷。
到家正好下午两点,将醒未醒的陈勇揉着眼睛趴在床上冲我笑,小男孩一样的神情,纯净又天真。这样的人,会攒小金库?我很迷惑。可那五百块钱哪去了?往日里芝麻大小的事都会跟我说的陈勇怎么偏漏了这件?难不成小小房间出现灵异奇观,钞票长腿,自己飞走了?真想搞清楚。
脱衣洗手,拿过药瓶,跨到男人腰上拍他的臀:“躺好,躺好。”
“老婆,你今天咋回来这么早?”他还在迷糊,呆呆任我摆弄,凌乱头发毛茸茸翘,象某种小动物,可爱、乖巧。
“三八节单位放女职工半天假,我就回来了。”
“喔,那你先歇歇,等会儿老公给你做好吃的,老婆,你想吃……哎呀,疼,疼!”
唠里唠叨的话被呼疼声打断,我没答理他,一径想着那个小金库,心里带气,也不管轻重了,谁叫淤血必须揉开,老公,你就受着吧。
“恩生,轻点,轻点。”
“红花油,不揉不见效,对了,买药花去50块,你,给报销!”报销是借口,但那口气憋着难受,只好没事儿找事儿。
“钱在衣服口袋里,你自己拿。”想想,又抬头,咧着嘴可怜巴巴的告饶:“那个,老婆啊,给留点零的呗,晚上拉客好找钱用。”
这真是!我没话说了。呼气吸气,努力压制自己想捏死他的冲动,双手放平,摊在他背上,我决定单刀直入。
“勇哥,我今天碰见一个人。”
“啊。谁?”先是漫不经心,继而呼的一下翻身,他撑起半边身子问我:“是不是姓李的?”
瞧这口口声声不在意很放心的男人,现在是什么表现?
心里舒坦起来,拍一下,硬把他按回去,话中掺笑音儿,带些似嗔似怪的味:“想啥呢,是大海。”
“……”背上肌肉聚起,慢慢收紧:“你……碰见他了。”
“是啊。”装糊涂谁不会:“他二叔还托他给你带好儿呢。”
“呵,呵呵,那个啥,不过是帮了点小忙,这人太客气。”
装吧,你就装吧!消下去的火呼呼呼又冒上来,瞧这架势,不下猛药是不行了。
“他还问我五百块钱够不够用,不够人家说了,管补。”慢条斯理儿停下,手微拢,一下一下轻掐他的肉:“勇哥,啥力工雇一次得五百块啊?”
“……”
得,人家老先生变成聋哑人,不搭理我了。
“勇哥。”
他沉默:“……”
“老公?”
他还是沉默:“……”
“喂!”
他继续沉默:“……”
“我问你话呢!”声音提高,轻掐转为狠拧,装鸵鸟算什么处理方法,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不说,打到你说为止!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就五百块钱嘛,用了就用了,告诉我一声我还能吃了你啊?”
“……”
“陈勇我再问你一次,你说不说?”
“……”
威胁没用,人家打定主意当闷嘴葫芦,躺在那一动不动。还能怎样,真打吗?我肯定下不去手,心里很清楚,其实他只要抵死不说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想了想,挺沮丧,自动自觉从他背上溜下来,缩到一旁抱膝盖,两只沾满红花油的手没处放,别别扭扭伸着,象霜打过的树枝,虽然强自直挺,却明显没了精神。
“经过那么多的事,我还以为,还以为……”
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还以为什么?以为彼此交心,以为我俩是密不可分的整体,以为我能和这个男人没有隔阂的过上一辈子,以为……
以为这个词组,本身就是变相的主观主义,不值一提。就象委屈这个词组,不过是唯心主义的体现,不值一提。
“恩生,恩生,你……生气了?”
声音响在我头顶,光着膀子的陈勇探身瞧我,小心翼翼伸手碰我的头发,只一下,就离开。
生气?自己赚钱自己花,天公地道的行为,我干嘛生气。
不吭声,爬下床,平平静静进卫生间,打香皂,洗手。油蒙在手上,腻乎乎让人烦,那种暧昧又焦躁的感觉不适合我这种一清二白的性子,我要把他们洗下去。
“恩生,你,你别生气。”
跟进来,他站在卫生间门口,高高个子堵住门框,让本就小的空间,更显局促。
“上厕所?行,我马上出去。”
我不跟他争,既然管不了,何苦生闲气,愿意做什么,他就做好了。转身想离开,却苦于没有出路,这个长手长脚的家伙太恨人,他霸着门,我要往外走,势必直直走进他怀里。
才不让他抱!站住,恨恨盯他,冷漠发话:“让开!”
“那个钱,我……我是拿了,至于用处,你相信我,我没乱用。”
他这一说,我反到开始高兴:你看,到底招了吧。可干嘛还搞神秘?本分人家的普通日子,有什么花销,不能和自己媳妇明讲?
一时上来固执劲,他越这么解释,我就越想知道那五百块钱的去向。“为啥不能和我讲,勇哥,有什么事,咱俩不能商量。”
“我……”他语塞,看着我,有点慌张:“恩生,你就别问了。”
“凭啥!”恼起来,只觉这人简直磨叽得可以,陈大妈到什么时候也改不了臭毛病,这不干不脆不的劲儿,让人恨到牙根儿痒痒。
怒意慢慢聚集,捎带胡思乱想,他不会是把那五百块钱又花林眉身上了吧?
知道这念头很荒谬,可一旦冒出来,想甩都甩不掉。
有钱人林眉怎么能看上这区区五百块?那是旧情人的五百块,意义非凡,为什么不?
完了完了,越想越是冒火,问题连上林眉,如同连上蜂窝,而坐在蜂窝口的我,就快抓狂。
“恩生,我那真的是有用。”
“有用?”鼻孔发声,阴阳怪气:“我看,是有鬼吧。”
这话说完,自觉过分,偷抬眼瞅了瞅陈勇渐渐凝滞下来的脸,感觉事态有些不妙:“你让开,我要出去啦。”
三十六计走为上,上次吵完多久才和好啊,而且和好前,他还差点出事,这回能不吵,还是别吵了吧。
“……恩生,你什么意思。”他不让我走,身子挡在前面,象堵散发寒意的墙。
“你,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抓我的下巴,他强迫我抬头:“解释解释。”
这是要逼死谁啊,我都自找台阶了,你还不依不挠!
“谁,谁知道你是给哪个好妹妹花了。”
挥开他的手,因为最阴暗心理的如实吐出而发抖。猛然间,一个认知浮出水面:聂恩生,你哪是讨要私房钱的去向,这分明就是在充满危机感的吃醋!
我,吃醋?为什么吃醋?为什么?
站不稳,在陈勇零度注视下摇摇欲坠,心里想寻个答案,偏脑中思路,完全不成章法。
“恩生,你啊……”他叹气,慢慢靠到门边,整个人似乎极累,累到手抚眉心,半天不拿起。
而我,就那么站着,愣愣望他,一脑袋糨糊。
“那钱,我没花在别人身上。”终于,他又开口说话,语气疲惫,略带沙哑:“每一角,每一毛,都是为你。”
“胡说八道,找力工不用钱?”真想抽自己一嘴巴,较真儿干嘛,这下更不好收场。
“没有力工。”
“啊?”
“一百多箱电脑配件,我从后半夜两点扛到早上五点。”垂手,他抬头看我:“现在钱难挣,付了力工钞票,我又拿什么,给你买戒指?”
“恩生,我要给你买礼物,可我……”他扭开头,脸上全是我不忍见的痛苦:“除去开车,我只挣来五百块,可怜的五百块!”
拳头落上门板,砰一声巨响,陈勇转身背对我,看不着表情,唯见那抹了药的后背,道道青紫。
慕然间,我明白这些他始终不肯交待的青紫淤痕是怎么产生的了:那些伤,那些时隔多日还未退去,一道一道深深的条状淤痕,都是他当力工扛箱子,生生勒出来的!
尖锐长钉狠剌入脑,我甚至还来不及痛,就已经看到汹涌翻上的血色,麻了、木了、没话了,紧紧盯着青紫痕迹,我象盯着男人带伤皮肉下,活跳跳一颗心脏。陈勇的心脏!
“勇哥你……”
打颤的手伸出,想要抚他的背,没等肌肤相接,泪已不受控制的,潸然而落。
老公,对不起。

43. 孩子啊孩子

红绳穿着小小蓝戒挂于颈上,留抹幽亮躺在胸口,象歇息肌肤的泪,盈盈安静,顾自发光。
伸手摩挲银环,揽镜而笑,镜中人儿的笑甜如蜜糖,但笑着笑着,眼中却已噙了清泉一汪。
那外国小说是怎么写的来着:妻子卖掉长发,买回漂亮表链,丈夫当出怀表,换来精致发梳,最后,两个傻孩子,拿着再用不上的东西,相视无言。现在,“麦琪的礼物”真人版在我家上演,只不过这次是男人单方面的付出,除去猜忌,做为妻子的我没给他礼物,哪怕一双袜子,一块手帕的礼物也没给……
温热水滴落上戒指,顺着平整的切面缓缓淌下,慢慢失温,侵上皮肉,带些酸楚凉意。
无声叹气,快速穿上衣服,最后看一眼床上熟睡的男人,轻轻出门去。再内疚也改变不了发生过的事,我能做到的,不过是在今后日子尽力弥补罢了。
“恩生,恩生……”
正往楼下走,就听楼上由远及近脚步响,那是陈勇的声音,刚刚我一直轻手轻脚,就怕吵醒六点才到家的他,可他怎么还是知道,还是起来了?
有啥大事非得追出来说啊?
“戴头巾了没?”呼哧呼哧喘着,趿拖鞋,穿睡衣,头发乱蓬蓬的陈勇边跑边问。
“啊?”就这事儿?一条头巾,也至于?“那个,好象没……”
“一想你就没戴。”站定,他看着我,语气里带点嗔怪,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拽出头巾口罩,一股脑塞进我怀里:“外面正刮沙尘暴,不戴上点容易生病。”
想想,又都拿了回去,大手拎着口罩上那小小的细绳,往我脑袋里套:“得了还是我给你戴上吧,等你自己来,非得忘了不可。”
绳子打了结,缠在一起不好解,他一边低头细细的分着,一边唠里唠叨:“啥破单位,千挑万选居然选了这么个日子体检,可别没等检,全员再患了上呼吸道感染,哎如果那样算不算工伤啊,呵呵呵,上至老总下至门房,一水儿的连咳嗽带喘……”
“勇哥,闷……”
小小声音打断他的话,戴口罩蒙头巾快被包成胖头鱼的我拉他的衣角,指指自己的脸。
“闷?怎么会,来,我看看。”
眯着眼睛打量我,最后到底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我媳妇这一打扮咋跟阿拉伯人似的。”
还笑!阿拉伯人也是你给裹出来的!
“忍着点,出去你就知道了,闷着总比得病强。”
拍拍我蒙着头巾的脑袋,他往外推我:“快去吧,检查完就回来,不是得抽血吗,我给你熬点红枣水,如果我上班了,你自己要想着喝光。”
“喔。”闷闷答应着,呆头呆脑往外走,离了好远回头,他还站在楼道口,微笑着,目送我远走。
这个人,哪怕再伤他,总还是对我好的。
三小时后。
“我最近天天下午发烧,不过也就几个小时自己又好了,还伴有头晕,大夫你说我这是贫血还是啥毛病啊?”
坐在内科诊室,我细细诉着病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但既然体检,还是想到什么都说一下,反正,不用自己花钱。
“鼻塞,咳嗽?”
“这些到还没有。”
“恶不恶心?”
“连坐公共汽车都晕车,也算是常常恶心吧。”
“这个月来过月经了吗?”
“还没。”
“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有点想不起来了,9号还是19号来着?“好象9号。”
“今天是21号。”
是啊,都21号了,怎么还没来月经?
“你这种情况最好去查一下妇科。”合上体检报告,女大夫搁笔,语气平静:“体检里没这项,你一会出体检中心往左走,自己上二楼妇科门诊挂号验一下孕,我怀疑,你是怀孕了。”
啥?怀,怀孕?
结果,真是怀孕了。当医生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我不知心里该做何想。怀孕了呢,有个小生命,正在我的体内慢慢长大,他会有陈勇的眉眼,我的皮肤?还是隔代遗传,继承到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个人中哪位的样貌?他会是乖巧听话的吧,慢慢长大,变成漂亮小男生,小手小脚巴着我们的裤角,嫩嫩的喊爸爸妈妈。偶尔,他一定也会犯错,可每次被陈勇按在膝头,还没露出小屁屁,就会叫我拦住,抢下抱在怀里,对着陈勇吼:“孩儿他爹,不许你打宝宝。”
他将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这一生,最最珍视的财富,我们会爱他,没有理由、全无保留的爱他,外面风雨再大,我们都要为他撑起一方睛朗天空,直到他羽翼渐丰,再放他出去,看他飞,由他闯,让他带着我们的期盼与希望,活出自己的世界。而这时,我和陈勇,两个发苍苍视茫茫的老东西,就可以满足的看着儿子从远方寄回的照片,安静坐在摇椅上,喝茶数桂花……
“女士?女士?”
“啊?”
大夫问询打断我的愣怔,赶忙回神,态度恭敬:“您说啥?”
“留不留?”
“……”“留的话我给你办个孕妇手册,不留你去计划生育科,人流,药流,无痛,自己选一种。”
“我……留。”
想了又想,还是下定决心,虽然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但那是我和陈勇的骨肉,再难再苦,我都不想放弃他。
“行。”点点头,大夫递过一个本子:“来把手册填一下,对了,你吃叶酸了吗?”
“叶酸?”那是什么东西?
“孕前三个月就应该吃。”斜眼瞅我,大夫一脸不以为然。“我给你开两瓶,想着回家按时吃。最近还服过什么药没有?”
“没服过。”想想不对劲,赶忙补充:“外用的算吗?我替人擦过红花油。还有,我丈夫得了甲亢,他一直在吃赛治和优甲乐。”
“这样啊……”写字动作慢下来,一笔一划。“姑娘。”处方纸扔到一边,老大夫停手望着我,眼镜后,目光犀利:“这个孩子你最好考虑考虑再要。”
“为,为什么?”汗一下就出来了,转折太大,我接受不了。
“你丈夫吃的药属于激素类,会间接影响胎儿脑部发育,不过这种事情没有定论,关键还得看你自己选择,也许生下来一看,啥事没有,可也许……”
啪!未填完的孕妇手册掉到地上,弯腰去拣,一不留神,脑袋磕上桌角,咚的一声,再抬不起。
抱着包包,抓着小册,我蜷在座位,哗哗淌眼泪。没得说,我当然不相信这个残酷的消息。想来一定是那医院里的老大夫变态,空长张慈眉善目的脸,实际却是居心不良。
所以我开始一家一家跑医院。可是,三家医院,一种答案:事情没法定论,稳妥起见,建议打胎。拿着三张诊断书,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一次次希望与失望,泪干涸,眼无光,只觉心象荒野旷荡,再装不进一丝喜怒悲伤。
最后,我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响在耳畔:“大夫,我选药物流产。”
“那你想好了,药物流产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性流不干净,虽然我们会免费为你进行一次刮宫,但遭罪的是你自己。”
“没事,刮吧,随便刮。”真的,我没意见,遭罪算什么?对于一个杀人凶手来说,痛是理所应当。
晃悠悠起身,拎着处方交款,身后传来不屑细语:“无痛可视人流多好啊,怎么说都不做,切,又是个没钱的。”
没钱?也对,我的确没钱,这身体用不上那么好的技术,要不是人工流产风险太大,我一定选比药流还便宜的它。钱攒下来,留给需要用钱的人去花吧。
取完药,没回家,买瓶矿泉水,在医院大厅长椅坐下,呆呆望着膝上的药口袋,手脚发僵,半晌打开,取出一粒,白色小药片在手心反光,象电视里演过的砒霜。大夫说这药得分三天吃完,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慢慢凌迟,慢慢切割,我就是要一点一点的记住那份痛,再把这感觉深深刻进骨里,每天每时,拿出来咂摸,一遍一遍,细细品尝。
我是睚眦必报的恶人,谁虐待我的孩子,我就虐回去,狠狠待她。宝贝你放心,我不会让聂恩生这个坏女人好过的。
闭眼,药片放进口腔,猛喝一口水,捂住嘴,强制自己咽下!
朋友们,新年快乐!

44. 天上宝贝

空阔大屋阴沉冷寂,一个挨着一个的房间幽暗神秘,奔走其中,我推开扇扇木门,掀起重重纱帐,焦急寻找。在哪儿,他在哪儿?气喘吁吁,心里象有火在烧,天色已晚,再找不见他,可如何是好!丧气起来,人跟着歪歪倒倒,蹒跚绕过雕花屏风,然后,我看着了那白色大床上的孩子,这个天使般的小家伙正冲我伸手,用嫩嫩童音甜甜呼喊:“妈妈,抱!”
定住不动,我痴迷瞅着孩子的苹果脸,满心骄傲:多漂亮的小家伙,眼睛黑亮,眉毛和陈勇一般的密,柔软胎发覆在额上,带些许微卷,藕节似的小胳膊,在关节处胖出浅坑,象年画中的阿福,可爱的喜宝。
“宝宝,你怎么在这儿?”开口,自然而然的走近,我张大了臂膀拥住小身体,努力的,将他护在怀里。
可是,触手怎会如此冷?孩子的身体没有一丝暖意,我抱着他,奇寒入骨。宝贝,你生病了吗?慌了神,抱着宝宝,坐立不安:“宝宝,你哪儿不舒服,告诉妈妈,快,快告诉我。”
宝宝不答我的话,冰凉小手蜷起来,细细声音锥子一样扎进我心里:“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我答不上,就那么看着宝宝的亮眼睛渐渐闭起,再慢慢的,渗出两行红血。
死了?我的宝宝,死了!恐惧如毯,厚厚将我裹紧,擦也擦不尽的血从手上滴落,染得白床变成腥红海,我怕极了,哭着大声喊:“宝宝你不要死,妈妈爱你,妈妈从来没有不要你!“
但,无人回应,唯有风声呼啸,如泣如咽。
“恩生,恩生……”谁在喊我?声音好温暖。他是来帮我的吗?救我的宝宝,连带着,救救我。
猛然睁眼,抓住那人的衣领放声高喊:“救命,救命!”
“老婆……”
他叫我老婆?昏聩神智渐渐回笼,散了的目光一点点聚拢,于是,我看见拿着水杯,弯身靠在床头的陈勇。
“做恶梦了?不怕不怕,老公在这里。”指尖拂开我汗湿的发,水杯递至唇下:“来,喝口水。”
怎么是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陈勇,可漆黑深夜,谁能拉我离开惊惧梦魇?
除了陈勇,还是陈勇。因果怪圈,真正无解。
“瞧这眼泪流的,别怕,梦都是相反,夜里哭,白天就该笑了。”咧开嘴,他冲我乐,白牙齿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想也不想举起袖子抚我的脸,这是他的老习惯,不带手帕,专用衣裳借人擦眼泪,从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店主,到现在生活重压下苦苦奋斗的车夫,这一点,始终没改变。
“你,你咋回来了。”
“车子送去做保养,反正老黄也不收今天的份儿钱,挣够一百块,我就把车开到修配厂,自已回来了。”
老黄是陈勇这辆车的车主,每天,陈勇都要给他交纳70块钱的份儿钱,虽然这人和陈勇处的很好,但钱财上没有亲兄弟,该算的,人家可一分不会少。
“喔,回来好,回来好。”呆呆重复,心思又开始飞远,下意识抱住陈勇胳膊,努力贴上去,紧一点,再紧一点。
“喝不喝水?”见我摇头,他把水杯放到一边,俯身抱抱我,慢慢问话:“到底梦见啥了,吓成那样?”
“我……”真想啊,真想把恐惧心酸统统向眼前男人倾吐,可是,看着他,强勾嘴角,话语出口,只是淡淡一句:“没事,我都忘了。”
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忘了好,不痛快的,咱不记,快睡吧,我去洗洗。”
抽出胳膊,掖好我的被角,陈勇走进洗手间洗漱。目送他的背影,我把头埋进被子,偷偷哭泣。
第四天。
今天是打胎的日子,事先吃的药起了作用,下身少量的出血告诉我,这个孩子,已经是留不住了。那么,我还犹豫什么,手里的药片怎么还会重若千金?
“姐,咱们,咱们上医院呗。”蹲在我面前,吓坏了的丽丽手足无措:“真的吃啊,姐,不吃行不行,虎子又没在家,这要出点啥事,可,可咋整。”
难怪丽丽害怕,不言不语跑到她家,张口就是借地方打胎,谁都会受惊吧。
“要不,我把哥找来?”
“不行!”急急阻止,我喝住丽丽欲拿电话的动作,很佩服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微笑,还能平心静气的叮嘱:“丽丽,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你勇哥知道。”
“为啥?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
为啥?有什么为啥?苦难太多,一个人受就好,我舍不得让陈勇面对这个因为他生病而必须失去的孩子,我怕他,承不了。
“你哥太难了,我不想再给他添堵,大夫说,药流很简单,不过出点血而已,丽丽我就在你家歇一天,只一白天,到晚上,我肯定走。”
“唉呀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是想……”
丽丽没有说下去,因为我把手放在她肩膀,盯着她的眼睛恳求:“丽丽,帮帮我。”
除了她,也没谁还能帮我。
“姐……”鼻子开始泛红,眼睛里水光点点,终于,她扑上来,乱发蹭着我的脸颊,哇哇大哭:“都说好人有好报,你俩都是好人,可命咋就这么苦啊?”
苦吗?麻木了,我觉不出苦。推开她,好言好语的安慰,竟有些想笑:打胎的是我,怎么丽丽比我这当事人反应该还强烈?
不管了,时间不早,再拖下去,今天这事儿完不了。杯子里的水有点凉了,没在意,还是含了一大口,再咬牙,把药吞进肚里。
结果,很快就起了反应。剧烈的呕吐感使得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下身热热的,一看,全是血,温热浓稠的血液不断涌出来,连带着脱落的内膜,不停外淌,身体象被撕开,我仿佛听到骨肉生生分离所发出的喀喀脆响,恍惚中,梦里的孩子似在眼前出现,可伸手去抓,他却离我越来越远。
宝宝,宝宝!唇被咬烂,舌尝到腥咸气息,不断颤抖的手握成拳,硬塞进嘴巴,我只能强制性的,堵住悲声,堵住翻滚而上的心头血。不哭,要挺住,我是坚强的聂恩生,我一定能挺住!
“呜呜呜,姐,你怎么样啊,咋流这么多血啊,我,我用不用挂120啊,姐,姐……”
耳边,丽丽喊得嘶心裂肺,可我没办法回应她,渐渐的,声音消失,糟糕,我竟然把丽丽吓跑。不过也对,这样的血腥场面,单纯小丫头还是见得越少越好。
昏沉沉坐在马桶上,空气里全是带了微甜的腥味,胎囊排出来了吗?我不知道,大量失血后的晕眩中,我感到一种休克般的快乐,迷迷糊糊,麻木僵硬,没烦恼。
砰!好象门被砸开的声音,丽丽也真是,毛躁性格一时都改不了,开个门也不会轻点儿。
“恩生!”熟悉嗓音响在头顶,费力抬眼,下秒,整个人恢复清醒。
陈勇,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陈勇!
“勇,勇哥,你……”我不知道怎样面对他,更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要如何遮掩,拗了半天,硬挤出朵笑,痛到说不出多少话,就装扭捏,低头捂着肚子小声跟他打哈哈:“你出去,不许,不许偷看人家上厕所。”
勇哥,出去吧,不要了解前因后果,不要清楚来龙去脉,别闻空中浓腥味道,别看恩生憔悴模样,暂时做个失了五感的男人好不好,不心疼,不难过,好不好?
“丽丽说,你在这儿。”
不听话,他反而一步步走近,显然匆忙间穿上的衣襟敞开着,逆光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声调平和,只在尾音处,带些许微颤:“跟单位请假了吗?病历本放好没?一会儿,咱们去医院。”
大手夹住我的腋下,轻轻使力,他想把我扶离:“别总坐马桶,来,上床躺会儿。”
“不……”
话说的太晚,他已抬起我的身体,继而愣住,整个人定定瞅着我身下那一池血水发呆。
完了,瞒不住了!张开嘴,咬烂的唇上全是血味,指甲掐入掌心,我闭紧了眼睛,泪往肚里流。
勇哥,你别看,别看!
推他搡他,他纹丝不动,没有力气挣脱的我任再凶的呼喝也只象小猫叫,股股痛感从腹部下窜,终于在个巨大压力下猛然释放,血连着大团粘乎乎的内膜涌出,在赤裸大脚上蜿蜒成腥稠红河,一点一点慢慢淌着,狰狞剌目。
“恩生!”似被血色惊醒,陈勇俯身,颤抖大手覆上我的腿,他不停的擦不停的擦,直到满掌鲜红,才抬头看我,苍白嘴唇扭成个很怪异的角度,眼睛里,晶莹闪现:“恩生,疼不疼?啊,告诉老公,你疼不疼?”
水线划过男人的脸,沿着轮廓汇到下颏,滴落在鲜血染遍的手心,慢动作一样,他低了头去看,半天,又匆匆忙忙起身,一个人跑到水龙头下面,猛力搓洗。
“先洗手,我得先洗手。”一遍遍,他自言自语,那背过的身子看不到表情,只有悲凉音调环绕,仓皇又无助。漫天苦痛快把这男人逼成疯魔!
“勇哥,勇哥。”看不下去,吃力张口,寻思着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可又能说什么?憋了又憋,也只憋出句:“衣架上有个大包,你帮我拿来。”
然后,再在他推门的同时,挣扎着起来把门锁死。何苦陪我一起痛?别进来了,勇哥,别再进来了!可是……
“恩生!”陈勇不依我,他敲门,呼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开门,开门!”
“你,你在外等我。”
“不行,恩生你快开门!”
“这儿地方太小,我一会就出来,马上,真的,马上就出来。”
“开门!”
男人跟本不吃我那套,炸雷般的咆哮震得人耳朵生痛,吓坏了,眼泪随之而下,他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那样不是为他好?
太委屈,感觉天地间都没了我的活路,不管了,着想来着想去最屈的还不是自己!心闸放开,少了顾忌,我干脆瘫坐在马桶上,扯着脖子,使劲使劲的哭。
“勇哥,你逼我!”肚子隐隐作痛,鼻涕就要过河,乱七八糟抹一把,接着哭,呕出心扯出肝的哭:“你非逼我干什么啊?啊!”
“……恩生,你……哭了?”
男人问的越是怯怯,我越是怒火中烧:废话,这声儿象笑吗?
“……”
“恩生,你,你别哭啊。”
“……”
“不就,不就是个孩子嘛,等老公病好了,想要多少,我给多少。”
呸呸呸,还“想要多少”,基本国策在那儿摆着,一口气生仨,政府也得依。
“其实我,我特别讨厌小孩,现在孩子都烦人,吱哇乱叫,调皮捣蛋,咱俩口子生活多轻松,不生那闹心玩意儿正好。”
特别讨厌小孩?那是谁天天抱着邻居家小男孩不撒手,被尿了一头脸,还能高高兴兴的说啥:童子尿,大补?
“恩生,开门吧,你的身体不能哭,再说咱还得去医院,晚了人多,会很挤。”
身体?孩子都没有了,我要身体干嘛,哭坏更好,死了拉倒!
“恩生,老公不催你,那你先把口袋拿进去好不好,我刚才翻了一下,原来是些卫生巾,你看老公多傻,这都想不到,真是,笨到家。”
自嘲的笑伴随一阵悉悉簌簌,他似乎倚上门板,声音更近了,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仿在耳畔。
“恩生,你心真狠,咋就不想想,如果你出了事,接下去,我该怎么活?必竟,必竟,我,只有你。”
话音消散,隔门传来长叹,又深又重。
胡抹眼泪的手停住,他的叹让人心痛:是啊,他只有我,我只有他,闹什么?作什么?我们两个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谁出事,都是牵一发,全身散花。难受的不光聂恩生一个,我尚能如此发泄,而陈勇,憋着忍着,他得有多伤?
“开门吧,好不好,恩生,这卫生巾咋用啊?你把它弄上,咱回床躺着,好不好?”
他又在求了,语调软软,细声细气。
防守渐渐松动,在他的恳切言辞下,有些心活:要不,开门试试?
“那……不该看的,你别看。”
“行,我不看。”
“不许难受。”
“嗯,你不叫我难受,我就不难受。”
“……好吧。”
慢慢伸手,转动门锁,弓着腰把门开一条小缝,却在下秒被大力撞到一边,那个不讲信义的骗子铁青着脸冲进来,紧紧的,不管不顾的,把我抱在了怀里。
“聂恩生,你想吓死我!”他在我的头顶嘶喊,明明是训斥,却让人听出恐惧深深:“长本事了是不是,还学会锁门了,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啊,锁门锁门,这节骨眼儿上锁门,孩子没了咱能再生,你要真出点什么事,让我可,我可……”
不骂了,气坏男人改用钢条般的手臂狠勒我肩膀,他在抖,全身下上,从毛发到指尖都在簌簌发抖,半天,有沙哑声音飘过:“恩生,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接着,热烫水滴,如雨而下,他哭了,哭得涕泪滂沱,难以自制。
其实如果能排除头顶传来的湿意,我闷在他胸前,真的很温暖,泪流干,眼发涩,呆在这样的暧怀抱,整个人感觉舒舒服服,只想睡觉,可他最后一句话让我困扰,还有,还有那蓝外套上沾到的血点儿,让我怎么瞅,也瞅不顺眼。
勇哥爱干净,身上怎么能有脏东西?不行不行,好媳妇不能让自家老公邋里邋遢,颤微微伸手,我想去擦,可是,无论如何够不到。
“勇哥,血……”
软乎乎声音渐失了调,乱挥的手势停在半空,然后,颓然落下。
“恩生!”
耳边有人大喊大叫,可我太累了,累到动不了,慢慢闭眼,慢慢垂首,失血过多的我终于陷入无梦黑暗,沉沉晕倒。

45. 食荤之忌

我很快就醒过来了,当时丽丽正在抹着眼泪替我穿衣服,陈勇则抓着个小盒子站在一旁等待,脸上表情很肃杀,出神双目直勾勾盯着房内某点,有点狠,有点凶,有点……象要吃人。
直到我喊他,男人这才回魂,横着的肌肉一瞬间松下,没有话,他抱了我就往楼下走,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丽丽想要接过,都不放。我就有点好奇,寻思那里面装了啥?可惜头晕脑涨肚子痛,我没有力气多问这不相干的闲话,想了想,也就放弃,算了,爱是啥是啥。
后来,坐在大夫的问诊台前,我的疑惑得到解答——
陈勇打开盒子,里面是块由保鲜膜裹着的肉状白色椭圆形物体,大夫看了看,满意点头:“很好,就是这个,打得很干净。”
于是我明白了,那个白白的东西,就是我的胎囊!
“呜呜呜,姐你说虎子凭啥要和我分手啊,我哪样做的不好,见天儿不见人影,我说他两句就要和我分手,他,他心里根本就没我!看看勇哥,为了不影响大夫做诊断,一池血水都能下手去捞那个,那个胎什么,再瞅瞅虎子,不过想让他早点回家,劈头盖脸就跟我说啥,他不打算回来了,趁早分手,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电话里,背景嘈杂,丽丽的声音混在一堆进站、检票的广播中,显得有些含糊:“姐你甭劝我,不是不接手机吗,我上门找他去,当面锣对面鼓咱好好唠唠,一个电话就想分手,没那么容易!得,不说了,姐你保重,妹儿回头再来看你,走了啊。”
叭哒!风风火火的丽丽摞下电话,南下千里追夫去了,留我一个握着手机,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成。
“老婆你咋又发呆!来,快把汤喝了。”男人声音打断我的遗憾,扭头瞧,捧着汤碗扎着围裙的陈勇正站在背后,冲我微笑。
“谁来的电话?”搬把椅子坐到床前,一边闲问,一边吹凉了汤,把调羹送到我唇下:“快,趁热。”
“是丽丽啦。”
那味道一闻就是乌鸡,这些天一日三餐起码两餐是它。厌恶皱眉,实在是不想吃,抬眼睛可怜巴巴跟陈勇打商量:“老公,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我都问了,女人坐小月子吃乌鸡最好,乖,喝一口。”调羹碰碰我的唇,看我苦着脸张嘴,他露出满意神情,近而再接再励,高高兴兴的一勺接一勺往我嘴里喂:“丽丽消气没有,这虎子也是,分手的话哪能随便说,挺大个人了,一点不知道轻重。”
舀起只黑乎乎的乌鸡腿,男人拿小碟子盛着,递到我眼下:“再把这腿儿吃了。”
不要啊,汤已经喝得相当艰难,再吃肉非吐了不可。坚决抗拒,缩着脑袋往被里躲:“汤喝太多,已经水饱,勇哥你把那腿吃了吧,就当,就当是爱国鸡腿,不吃不可。”
扑哧!他笑出声,大手拍拍我的头:“爱国鸡腿,你当这是搞摊派呢?成,不吃就不吃,老公给你留着,咱下顿再说。”
啊?还有下顿!赶紧钻出被窝,一脸谄媚,语调诚恳:“老公你也很辛苦,所以给你吃,咱俩一起补。”
“谢了!”男人又笑,微眯的眼睛中摆明四个大字“少来这套”,起身收拾碗筷往厨房走,空气里,只留轻轻话音环绕:“我不吃肉。”
不吃肉,曾经无肉不欢的陈勇不吃肉?
被子跌回床上,我坐在那里,想心事。从我流产那日起,陈勇开始戒肉,饭还是照做的,但他却不再碰哪怕一口荤菜,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逼急了,只一句“不想吃”,草草敷衍了事。活了快三十年的肉食动物基因突变改吃草?又或者,人家陈勇老先生大彻大悟,看破红尘打算出家当和尚?荒谬的猜测不值一提,我想,我明白陈勇的转性是怎么回事:
从小就知道,母亲有个怪癖,她不吃自己宰杀的鸡鱼,说恶心,香喷喷的红烧在她眼里,只是满鼻腥气。当时不理解,觉得那太矫情,直到长大自已开火做饭,才发现,原来母亲是对的,也许有些敏感,有些过于细致,但当我的手摆弄过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软腻冰冷摊在菜板上的“尸体“时,再好的珍馐入口也没了味儿,我会想到自己是怎么割它划它,怎么把血线冲走、内脏剔净,然后,盘子里的美味变成血淋淋生肉,我没法把它吃进去,就象大多数人没法茹毛饮血一样。
陈勇,替我擦过满腿血迹,又亲手自一池血水中捞起胎囊的陈勇,想必,就是这个症状吧。
虽说表面一切如旧,但内里还是伤到了,以最隐讳、最曲折的方式,伤到了。
叹气,为我们的遭遇,深深叹气。
垮下腰,重新躺回被窝,随手抓了摇控器开电视,闲望着渐亮屏幕心不在焉。
怎样才能破了陈勇的忌讳呢?我拼命想,想不出解决之道。
“生命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从精子与卵子的结合到胎儿呱呱坠地,十个月的时间,人体经受着一系列的质变与量变。”
哇哩哇啦声音影响我的思考,电视里在演什么?耳朵动,眼睛转,接着被粘住,拔不出神智。
“老婆你先睡会儿,我去买点水果。看啥呢?这么专心。”身边床铺轻陷,我知道那是脱下围裙的陈勇靠过,可我没空招呼他,一心一意看着那正在解释生命奥秘的节目,听主持人介绍从胚胎到婴儿,说的完整又详细。勇哥你看,那小手小脚,那薄到透明的皮肤,原来母体内的宝贝,就已是这样可爱。
啪!电视被人为关闭,我侧头,看着陈勇,很不满意:“喂,你关了干吗,这个多好看。”
“恩生,电视看多会变傻,咱不看,不看。”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真是,我又没看违禁影片,单单一科教节目,紧张个啥?
“没事儿,电视人人看,要傻一起傻,不差我一个。”拍开他的手,探身重新打开电视,眼睛定在上面,盼着画面快快恢复。
“那个,那个,电视没意思,恩生,老公唱歌给你听啊,来,你想听什么,跟老公说。”
高高影子挡在电视前,象座黑屏风,撇撇嘴,对于他的坚持莫可奈何,只得放下摇控器,好吧,唱歌就唱歌,其实没钱去KTV真的不打紧,在家清唱更出彩,不用伴奏,考验真功夫。
“勇哥,我想听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个……我不会”
“那就唱亲亲我的宝贝。”
“那个……我忘了词儿。“
“鲁冰花?”
“……记不住调儿了。”
笨蛋勇哥,你咋啥歌都不会!嗔瞪他一眼,拉着男人坐下:“得,我教你,跟着我唱啊,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他在唱,只是声调破碎,太多的沙哑中加进颤音,象哽着什么,堵在嗓中央,不上不下。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
唱啊,勇哥,你光瞅我干嘛,这么简单都唱不会?罢了罢了,朽木不可雕,我自己来就好。
“成,你不唱,我唱。”调整呼吸,我对着陈勇,轻轻歌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
奇怪,怎会连我也唱到跑调,眼前陈勇愈渐模糊,揉揉眼,揉出一手湿,有些慌,遮遮掩掩转头吸鼻子,再扭回,冲着陈勇笑:“刚才没准备好,重唱,重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再次哽住,清清嗓,我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失败是成功的妈。
“天上的星星,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地上的娃娃……”
“天上的星星,星星……”短短四句歌词,让我唱到支离破碎,我一遍遍的重复,一遍遍的努力,可嗓子不听话,它背叛我的意志,说不唱,就不唱。直到男人揽我入怀,在我耳边痛苦低吼:“够了,恩生,够了!”我才停下,木偶一样任他用发抖五指下下耙着我的发,任他抱着我,流着泪大声说:“恩生,别唱!”
眼睛很涩,却没有泪,我窝在他的怀里哆嗦,如枯树的叶、将死的蝶般无助的、绝望的哆嗦。
“恩生,老公知道你难过,哭吧,别挺着,哭出来吧。”
哭?那种奢侈的液体早让我用光了配额,我只是有一个问题,它一直一直烦恼着我,让我每天焦躁,吃不下,睡不香。
抬头,拉拉男人的袖:“勇哥,你说宝宝会不会想我?他会不会夜夜恨我啊?”
“恩生!”扳起我的下巴,陈勇只叫了一声,就再无法继续,他就那样痛楚的盯着我,大颗泪珠从眼眶滑下,滴落我的脸颊,潮湿热烫。
勇哥你这样不对,大好的男儿,怎么可以常常掉泪?
脑子有些乱,心思集中到那泪珠上,越看越碍眼。手被男人攫住,一时半会儿用不上,想了想,干脆整个人凑过去,脸贴着脸,慢慢蹭。蹭掉他的泪,蹭掉他的伤,我对着他的耳朵说话,轻轻的,用心抚慰:“勇哥,不哭,不哭……”
时间,静止,他抱着我,我抱着他,我们在彼此的怀中,互相安慰。
“对,不哭,不哭。”好象过了很久,又好象只有短短几秒,他松开我,扭头胡乱擦擦脸,再转回时,泪痕犹在,面上却已阳光灿烂。
“恩生别乱想,臭小子要敢恨你,我这老爸第一个打他屁股!”揽过我,他固执的把我重新塞进怀里:“一直没跟你说,前些天,我做了个梦。”顿一顿,他拉高被子,将我严严盖紧:“我梦见咱们儿子了,他穿着白衣裳,长着天使才有的小翅膀,扑啦啦飞得别提有多欢实,他就跟我说啊,‘嗨,老头儿,上帝这边事儿太多,我得先回去帮着忙活忙活,不过我考察了,你家不错,等过些日子忙完了,我一准儿再来,你跟我妈说,叫她放宽心,没事别瞎寻思。还有,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替我照顾好她,要是回来见她瘦了一星半点,我就找你算帐。’”
离开寸许,陈勇那好看的眉毛皱起:“老婆你瞧养儿子有啥好,他叫你妈,可叫我呢,老头儿!而且他居然还敢威胁我!哎呀我在这个家还有啥地位,老婆啊,你可得替我作主。”
低头,微温的吻落到额上,他说话,声音象夜空下清澈的河水:“恩生,宝宝现在只是在天上等待,他会再回来的,老公向你保证,等过几年条件成熟,他一定会回来的,宝宝不可能恨你,因为他知道你是为他好,他很爱你,很爱你,很爱你……”
细碎声音合着细碎轻吻落至我的发我的颊,感觉好象有什么东西融了,我在男人怀里,快要化成一汪春水。
宝宝真的不怪我吗?他真的托梦给陈勇,告诉他几年后再回?
很舒服,舒服到想睡,生锈的脑子转不动,与其思考艰深问题,不如选择相信我的丈夫,相信这个伤得半点不比我轻,却还要强言欢笑的,世上最最温柔体贴的好人,陈勇。
抬头,我也亲亲他的下巴:“老公,从今天开始你要吃肉,外加每天煅练身体,不这样不行啊,宝贝那样的淘小子,不变强壮,就等着让他欺负你。”
“啊?”他笑了,眼睛眯眯的,弯成两轮新月:“恩生,你想通了?”
“那,你吃肉?”
“好,我吃,只要你没事,让我吃啥我就吃啥。”
原来聂恩生这三个字是如此好用,为了我,他的潜力竟能无限拓展。早知就再多加几条了,他该添件新衣,如果刚才说出,不知道能不能被允许。
眼睛快要合上,嘴角渐渐勾起,我就要睡着了,睡在软被褥,睡在暖怀抱,象无忧无虑的公主。
宝宝,几年后再见,妈妈等着你。

46. 马路情歌(上)

天气极好,街道被罩在落日光线中,象小时透过糖纸所见的世界,金灿灿温暖甜腻的颜色下,什么都漂亮。拎着包裹走在街头,心情很轻松,包挺沉,却不觉得累,哼着歌颠啊颠的往前走,不时停下逗逗路边让主人牵出遛弯的小狗,再在狗狗们凑上来嗅闻我手中包裹时躲开,笑着解释句:“乖啊,这些不是给你们吃的。”老公还饿着呢,小可爱对不起,没你们儿的份儿。
是的,我要去给陈勇送饭,他就在不远处出烧烤摊,为我俩的小家而奋斗。
一个月前,陈勇辞去了出租司机的工作,刚开始他只是在家专心照顾甫流产的我,但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合计来合计去,我们决定:勇哥出山,重回老本行,就从卖肉串做起。
这其实是个计划已久的主意,靠着那纸煨料配方和陈勇打拼多年的经验,我们应该能把这个买卖干好,只是当初手里一毛没有,全部精力只能都放在解决温饱问题上,如今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虽说仍不富裕,但买肉买调料的钱总可以集齐,本还想再攒攒,起码租个小房挂块招牌,可经过流产这事儿一闹腾,没奈何,肉串方案只得提前施行,买辆二手三轮车,我们开始练野摊。
陈勇说,这叫以小搏大,今日的三轮车,终会成就明日的高楼大厦。咽下酸楚,我回他甜笑,还能对这打不死的小强男人说什么?唯“我信他”三字而已。
“再来二十串?成!哥们咋样,我这肉串不错吧,呵呵呵,就是就是,当然独家密制,我这可是专利,得,冲您这识货劲,勇子再白送您两串,咱们交个朋友,吃好下次再来。”
热热闹闹的喧哗声响在不远处,一听就知道,那是我的丈夫,小老板陈勇正在招呼客人。
赶快紧走几步,果然,不远处的马路边,我看见了他。夕阳下,烟袅袅,烤槽后,三轮旁,我黑衣黑裤的良人长身而立,笑得爽朗。
嘴角不觉上勾,忽起了玩心,转身躲进角落,痴痴盯着他看,象发花痴的萝莉。
怎会有人这么好看,漆黑的眉,点墨的眼,身材如松,动作如风,烤串姿势万分潇洒,就连找钱,都是帅气无比。
“刘德华最帅啦。”
“刘德华算什么,周杰伦才好看。”
叽喳声音打挠我的欣赏,扭身望,原来是旁边站台,两个小学生在那里为了心中偶像而争,有点烦,心说那些明星算啥,真人版帅哥就在眼前,这些小孩咋都看不着?怎么想都不甘心,干脆歪头凑过去,我要纠正他们的观点:“小同学,刘德华鼻子大,周杰伦眼睛小,都不是帅哥啦,你们看前面买羊肉串那个人,他帅不帅?”
“……”
咦?他们为啥用看怪兽一样的眼光看我?正搞不清状况,车来了,没人搭理我,小学生们径自上车,就在要观门的时候,落在后面的那个突然转身,涨红了小脸对我吼:“周杰伦,周杰伦最帅,他眼睛才不小!”
瞧吧,热脸贴上人家冷屁股,这就叫自讨没趣。耸耸肩,重新站回去,看着远处陈勇犯嘀咕,明明是帅嘛,别人为啥不承认?难道,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居家好男人陈勇硬生生比过明星大腕,成为我心中最美?
所谓最美几成定论,可情人嘛……这个沉沦的、暧昧的、肉欲的称呼不能完全代表我和陈勇,似乎在这之上还有很多很多象是坚定、扶持、容忍、共生之类的词组掺在其中,形成复杂新概念,而那个新概念,是属于所有下里巴人的阳春白雪,是柴米油盐中诞生的香,俗虽俗,却让人离不了。我们是夫妻,不是情人。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悠扬歌声在耳边响起,这是陈勇新给我设的专用手机铃:明天会更好。他说他和这铃是一体,跟着他,肯定明天会更好。
想到这儿,又要开始笑,眉眼弯弯,我接起。“喂,勇哥。”
“老婆,今天过的怎么样?”
“挺好的,对了勇哥,我的工作有调整,今天总经理通知我,下星期回会计部,重新当出纳。”
“哈!太好了,我就说俺们恩生一定行,老婆,等老公明天给你好好庆祝庆祝。”
离的不远,我轻易就能看出陈勇那发自内心的高兴,这个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家伙就快舞之蹈之,连上个肉串,都滑出了探戈步。
“勇哥,不是说今天城管有检查吗?”
这消息是祥滨透露的,没办法,城管和占道经营小商贩那是绝对的猫鼠关系,不找个内部人儿根本经营不下去,我们的优势在于祥滨是正管这片的城管干部,在他的照顾下,自然顺利许多,所以说关系人人有,拼得只是接治不接治,其实谁不想安份做生意,努努力得块守法商户的光荣匾,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没钱啥都是白扯,动歪脑筋,实是迫不得已。
“没事,祥滨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今儿他们集中整治东区,离这儿三站地呢。”
“是这样啊,祥滨真够意思。”
“那可不,我这几个朋友个儿顶个儿的够意思,等以后咱们生活好了,一定得重重谢谢人家。”
“那还用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困难时帮过我们的,我们都该记住。”
“哎呀差点忘了正事,老婆,饭在厨房微波炉里放着,热热就能吃,我这边儿出完摊再回去。”
“那我过来帮你?”
“不用不用,就你那小体格儿,还是快点在家歇着吧,恩生听话,我……”
停下哈啦,男人声音快速转为热情四溢,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小饭店的帅老板,见面三分笑,客气又周到:“四串鱿鱼头,行,8块钱,老妹儿您稍等,马上就好,哎,这位大姐您要点什么?”
拿着手机等他,看前方,歪脖子夹电话的身影异常忙碌,烤串、上串、收钱统统一人完成,很明显的,这个逞强的家伙快要手脚不够用。他就是这样,典型老黄牛性格,信奉万事不求人,就算忙死也不会开口叫人帮忙,怎么不想想,自家人帮着张罗张罗能累到哪去?真是,一点不值得同情!
“你忙,我摞了。”
“别介,再唠十块钱儿的……好勒,二十串排骨串,您稍等……老婆,今天咱们生意可火了,我也没细数,现在差不多能有四百吧,这才几点,到撤摊肯定上一千五!”
男人的语气象请功,黑眸子在烟火下闪着灿灿的光,孩子一般笑得无比骄傲。
看他这样,刚刚那丝将冒头的小火哪还能烧得下去,有点内疚,觉得自己挑理挑的挺过分,陈勇不容易,我这个闲人老婆此时闹别扭,真是纯属没事儿找事儿。还是保持关心路线吧,鼓励远比埋怨来得重要。
“累不累?”
“不累,一人儿忙活过来了。”
“真的?”
“当然真的,也不看看你老公是谁,一二十桌都不在乎,卖个肉串,纯纯小菜一碟……牛肉筋好了,谁的牛肉筋!谁的牛肉筋!”
“吹吧你就,勇哥我说左边那几串排骨串你忘加糖了。“
“不能啊,我看看……哎,还真忘了。”
顿一下,声音变得疑惑:“老婆,你咋知道我忘了加糖?”
傻中带憨的问话让人止不住想笑,俺家男人就是这样,平日里的精明遇到自个儿媳妇儿就全成了摆设,干脆也不装了,直接从角落走出,对着不远处的陈勇招手:“老公,我在这里。”
谁能真听他的啊,老公受累老婆心疼,人手不够用,我不帮忙谁帮忙!夫妻店夫妻店,俩口子的事,没道理一人忙活。
“恩生你看我不是说不让你来嘛,咋这么不听话!”隔着烟火,他咧嘴笑,一边说着不让不让,手却伸出来,接过沉甸大包裹,拉我过去,紧挨他站好:“这包分量可不轻,你怎么拎过来的?”
“打车呗。”谎话说的脸不红不白,但那超级疼老婆的家伙如果听到我是走来的非炸庙不可,所以,善意的谎言,无伤大雅。弯腰打开包,边取出串好的串儿放在三轮车上,边闲闲交待:“我怕不够,又从家拿了点肉串,你新研究的那种烤法我试吃了一下,觉得再麻点会更好,这几串是多加麻椒煨出来的,你一会儿留意卖,观察观察效果。”
“行,等下咱试试,恩生,你累不累,坐三轮上歇歇?”
“刚来,累个啥,到是你,是不是一直饿着?”
“我吃过了……排骨串好了,大姐您的排骨串!”
就知道他得这么回答,撇撇嘴不置可否,直接掏出饭盒,塞到他手里:“瞧你那鼻子长的都快拖地了,总撒谎,小心叫狼给叼跑,吃饭去!这儿我替你盯着。”
抢过他手里的排骨串,挤挤挤,挤开他,伸手对着客人笑:“一共30块,大姐慢用,您还要不要来点啤酒饮料?”
跟这种人多说也是浪废唇舌,在他这儿,专政远比怀柔来得好使。
“老婆,你也太野蛮了吧。”手抓饭盒,嘴巴快咧到耳根的男人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搂着我的肩膀对前面客人哇里哇啦的显摆:“呵呵呵,这是我媳妇,瞧见没,我媳妇。”非逼得人家也回句:“不错不错,小俩口真恩爱。”才高高兴兴坐到三轮车上,一边打开饭盒盖,大口大口嚼着我给他带的馒头炒菜,一边伸伸大拇指,嘻皮笑脸的称赞:好吃,好吃!
这都谁教的啊,鼓励教育法,看来他比我还明白。

47. 马路情歌(下)

十分钟后。
“老婆,累了就歇会儿,我来替。”
“不累。”
“老婆,这哥们儿是熟客,记得收钱时给抹个零头。”
“好。”
“老婆,别忘了那几个学生的羊肉串要少放辣椒。”
“嗯。”
“老婆,面巾纸多送两张没啥,你的给法实在太抠。”
“……”
“老婆……”
啪!签子摔到地上,我快让这男人唠叨出一耳朵老茧,瞧他满面春风的拿着个馒头比比划划,直撇嘴,哎呀勇哥,你不嫌烦我还嫌累得慌!可是,望着他僵在脸上的笑和那咬掉一半的馒头,我又什么火都发不出来,瞪眼又瞪眼,最后也只是讪讪拣起地上铁签,含混解释:“那个,那个,食不言寝不语,我知道咋做,你少说两句!”
怎么临到头儿,反到象是我对不起他?
论起来,这真是我的悲哀,似乎结婚越久,人变得越窝囊。表面上,我是家里的太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男人宠着惯着,只差没双手举着让我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但,事实如此吗?
他笑,我没主意,他愣,我没主意,甚至他一个沉吟一声叹,我统统的没主意,然后,执拗性子被掰平,被哄得舒舒服服的我乖猫般偎在男人怀里,任他梳顺蓬乱毛发,再在那迷迷糊糊的舒适里觉悟,原来所有我曾经坚持的,竟都已在阵阵轻柔抚触中改变;原来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着了他的道儿:要买那件衣服,是因为他觉得我穿着漂亮。要买尾号是7的彩票,是因为他昨天说7是他的幸运号。要吃饺子,是因为他提倡北方人,面食最主要。要看篮球赛,是因为……
逢吵必胜,聂恩生是不败福将?屁话!仔细想想,哪次不是依了他的心,顺了他的意?吃软不吃硬的聂恩生是纸老虎,陈勇不用大小声,谈笑间,墙橹早就灰飞烟灭,影响,潜移默化。
“恩生你这样不对。”见我表情平静,男人没把刚刚的小愤怒当回事,拽了叠面纸递给客人,回头数落我:“吃肉串一张面纸不够用。”
就他大方,面纸也要花钱买,小本经营,哪里不得省着点儿。很不以为然,可当着客人的面儿又没法说,只能拉拉他的衣角使眼色:“勇哥,吃你的馒头去!”现在没功夫,等回家咱俩再算帐。
埋头烤肉,我专心做生意。
“一共36块8,谢谢,找您13……”
“等等。”
伸出去的手被人拦下,我扭头望着陈勇,挺错愕。
“恩生,收35,那1块8抹了。”
笑笑,不顾我怒目而视,他直接从钱盒子里挑了15块钱递出去:“大哥以后常来,多捧勇子的场哈。”
啊呀他还真把自己当大款了!8毛抹零也就罢了,1块8毛统统抹掉,勇哥,你称多少钱?
忍无可忍,客人一走,铁签一摔,我开始对陈勇进行再教育:“面纸很贵你知不知道?”
“啊,还行吧。”
“1块8够卖3串羊肉串,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咋的啦。”
听听,这不是挑衅嘛!
“啥都送,啥都抹,你又有钱了是不是!”
“恩生,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做生意就是这样,况且也没多少钱。”
“能省一分是一分,日子才好点,经不起这样摆阔。”
越来越生气,这男人今天是想专职和我抬扛,亏我刚才还说他帅过刘德华,花痴,聂恩生是花痴!
“我也没摆阔啊。”
“没摆阔你刚才干啥来着?”
“那不是摆阔。”
“你,你个败家子儿,跟着你,早晚喝西北风!”
气呼呼说完,好半天没有回应,抬头瞧他的脸,却发现陈勇的表情,我完全不懂。
眸色暗,唇角抿,再感觉不到热情满溢,他就那么看着我,僵硬的、冷冷的、痛苦的,看着我。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心里发毛,有点不知所措,又不能当场表现,只得挺直了脖子硬撑,努力给自己打气,我没错,没错!
“恩生,我去叫车,你先回家吧。”半晌,他说话,语调疲惫,少生机,缺力道。
“回家?”
好嘛,吵不过我,就开始撵人了?本就不多的心虚完全被愤怒取代,气到打哆嗦,很委屈,觉得拎着包大老远跑来的行为简直自取其辱,忙活半天只换来强制遣送,累死累活有啥用,人家跟本不需要!
“出租车!出租车!”
他居然真叫车!火噌噌往上冒,三步两步走过去,一把打散他拦车手势:“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不行,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你……”真是吐血呀,敢情就我一人儿在这儿生气,他咋也没咋地?最恨就是这样,自己猴儿般上窜下跳,人家老先生不动如山,根本不往心里去!陈勇你要气死我了!
指着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板,老板!”
“来了!”烤槽前,有客人在叫,陈勇匆匆跑过去,再在几秒之内跑回来:“恩生!”
叫我干啥,有能耐自己使去!
“老婆,没酒了,我得去买几箱,你自己叫车,回家给我个电话。”
买酒?那他去买酒,摊子咋办?
“老板!”
“马上,马上!”大手硬扭过我的身子,他看我,一脸急匆匆:“恩生,别闹!”
这怎么就是我在闹!我怎么闹了!“老板,再不上我们可走了!”
“哥们别介呀,马上就好!”他急了,汗渗出来,滴到手背上,叭哒叭哒响:“恩生,你让我省点心,行不!”
我啥时候让他不省心了?两句好话就能哄回来的事都不会,真是,这人没救!
可勇哥有甲亢,他的病最怕着急上火,这都冒汗了,万一复发咋整?要不,我去帮帮他?再吵也是一家人,犯不着跟钱过不去。
“恩生!”他好象真的很急……
跺脚,狠瞪他一眼,转身走回烤摊:“大哥先吃串儿,酒马上来,我们给您新进点儿冰的去。”
他让走就走,那多没面子,我得等他回来,到时候再走,真的,立时就走!
五分钟后。
“串好了,大姐,你们的串儿。”小三轮让陈勇骑走,刚拿来的包裹放在地上,我站在烤槽前,忙得热火朝天。
还是生气的,这男人的行为不可原谅,但答应的事要做到底,所以,我只能边想着满清十大酷刑边烤串,充其量,也就是把手中纸板当成陈勇用力扇,咬牙切齿,过过干瘾。
“姑娘,跟勇子吵架了?”接过肉串,客人冲着我笑。
“这个……呵呵呵,让您看笑话了,就是拌几句嘴。”
“这个正常,大姐跟你说,小吵没啥大不了,只要别挑着人家痛处数落,伤了人家的心,没事儿吵吵还是生活乐趣呢。”
啊?这也能算乐趣?尴尬咧咧嘴,目送热心客人走远,我站在那儿,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刚才,我有没挑着陈勇痛处数落?好象,有点。那他伤心了?好象,有点。抓抓头,这回我真是不知所措了。
“跑啊,快跑!”
忽高忽低的喊声从远处传来,起初没当回事儿,埋头烤我的肉串,直到实在嘈杂的过分,才抬眼,却发现倾刻间,小小街道已是混乱一片,所有卖瓜的卖菜的小商贩全都在手忙脚乱收摊,大人叫,小孩闹,瓜丢菜倒无人管,扔在地上,任由踩成烂泥块块。
“勇子媳妇儿,你咋还愣着,城管来了,快跑!”衣裳被谁拉了一下,回头看,是旁边卖烤地瓜的大叔。
“城,城管?”
“你没听着前面吵吵,市局检查!快走啊!”
“啊?!”
祥滨他们区城管不查,市城管又来查!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彻底慌了,心突突突地跳,一把抓起烤着的肉串,哆里哆嗦拿瓶水往槽子上泼,泼完也不管炭块灭没灭,抱住烤槽就跑。脑袋里只一个念头:吃饭的家伙,绝对不能让城管收去。
“站住,别跑!”
“听到没有,站住!”我象疯了一样往前跑,身后,脚步杂沓,粗重嗓门喊出的别跑具有无穷震慑力,怕极了,咬紧牙关跑啊跑啊,也不能知穿过多少街巷,直到再听不见喊声,直到绊倒在地,才停下,呼哧呼哧喘粗气,喘一会儿,又开始呵呵呵的笑,高高兴兴寻思:多亏勇哥骑走三轮车,要不损失可就大了。
老公,我们很幸运,对不对?
抢回的肉串散在烤槽里,眼见是不能吃了,挺心疼,遗憾五十多串就这么白白浪费,手上火辣辣的,似乎已被烫坏,低头瞧瞧,满掌炭黑,想必脸上也有吧,形象不知得多狼狈。再喘口气,扶着墙慢慢站起,打算掏块湿巾擦擦脸,却在站直的刹那,整个人僵住:大包裹,我今天拎来,里面放满肉串,就搁在地上的大包裹呢?脑袋嗡的一下,腿一软,扑通坐回去:
我、竟、然、把、它、忘、在、原、地、了!该、死、的、马、大、哈、你、顾、头、不、顾、腚!呜呜呜,我的肉串啊!
墙很硬,地很冷,我坐在地上,抱着好不容易抢救出来的烤槽,一直哭一直哭。
“恩生……恩生!”
有人在喊我,声音焦急,抬起迷蒙双眼,面前模糊的影子,很熟悉。是陈勇吗?慢吞吞伸袖,擦擦满面涕泪,盯着头顶上还是挺模糊的身影老实坦白:“勇哥,烤槽在这儿,肉串报废,包给弄丢了。”横竖都是一刀,躲不过,干脆趁早交待。
“你……”
单音词组只说一半,站立人儿再无反应,是在埋怨我?算了,埋怨也是正常,爱怎么数落,您就怎么数落吧。继续抱稳烤槽,垂头缩肩膀,只当自己是小虾一尾。谁也别理我,就让我窝在墙旮旯自责到死得了。
“老婆?”
轻轻的,有人牵动我怀里烤槽,拽它干嘛?我拼死拼活唯一保护下来的东西,才不要给你。
“恩生,把它给我。”
摇摇头,把身体缩得更小,本能收紧胳膊,我当冰冷铁器是水中浮木,死死抓住,绝不放手。
“恩生?”
不松手,就是不松手。
“恩生!”
“……”
“该死的你总抱着个破槽子干啥!”
暴喝与抽槽子的动作同时发生,手里的烤槽被狠狠夺去,哐当一声扔到旁边,好不容易护下的炭块飞散满地,象没人要的可怜虫,灰头土脸,骨碌碌滚远。
蹲下来,单掌擒住我的手腕,陈勇那放大的面孔在我眼前扭曲,他抖着指头摩挲我的发我的脸,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你……”男人从未有过的凶悍吓到我,委屈透顶,觉得做人失败,简直天不容地不收,所有自责懊恼心酸痛悔统统堵到心口,化做滂沱泪雨,倾泻而下。抵着他的胸膛,我哭了,伤心无比:“勇哥,好几十斤肉串啊,全没了,我没用,我来不及拿,我……”
唇被猛然覆上的另一双唇瓣牢牢堵住,连带封住我没说完的字字句句,陈勇吻我,在冷落墙角,熙攘闹市,在大街上,不管不顾的、紧紧的,吻住了我。眼睛闭起,就在那唇舌相触的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他所有不曾说出的心意,陈勇,我经过无数坎坷磨难依然顽强笑对的丈夫,他不在乎是否会失去钱财,也不在乎是否还得跌倒爬起多少次,从深吻住我的那刻起,这个男人的心已完完整整的属于了我,他在乎的是我,是我!
泪流下,贴在我们紧挨的脸上,不分彼此。有人走过,有车开过,有讥诮笑声飘过,我们这对破衣烂裳、狼狈不堪的夫妻旁若无人的吻着吻着,象青春狂放的少男少女。唇是烫的,心是热的,哪怕尘满面身带伤,吻是甜的。就这么过下去吧,吵吵闹闹,磕磕绊绊,一路艰辛的过下去吧,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柴米炊烟熏黄头发,油盐酱醋染粗手指,起码生活滋味实足,起码日升月落,我能和我爱的男人,相伴携手。
回抱住他,我在这男人热烈的吻里,感觉我们的故事,听到了,最美最美的情话。

尾声:
天黑透,小三轮上,男人载着他的妻,慢慢前行。风儿轻轻,传来呢侬对话,如世上所有恋人情语,细碎中,含只有两人能懂的甜蜜:
“我不爱你,只是在一起了,所以在一起。”
“我也不爱你,只是离不开了,所以在一起。”
“那……还过下去?”
“你敢想别人!当然,一定过下去!”
“……”
“……老婆,真的不爱我啊?”
“给你机会,自己去想。”

(全文完)

番外:如果幸福有模样

“左一点,哎,对,往上,再往上。”
站在台阶下,指挥梯子上的陈勇挂牌匾,看“勇恩烧烤”四个字,在午后灿烂阳光下,红艳夺目。不知不觉就走了神,痴望着男人手里的牌子,嘴角轻扬,心情如同空中云,游在蓝天里,自在飘啊飘。
“恩生,这回成不成?”男人低头,问我答案。
“行,就这样。”手一挥,对牌匾位置表示满意,瞅着他笑模笑样爬下梯子,走过来,和我并肩站立,一起抬头看。
“还得是我媳妇,你瞧你选的颜色多漂亮。”
“会不会太红了?”不接受他的吹捧,眯了眼睛仔细观察,鸡蛋里挑骨头,我总希望精益求精。
“不会不会,这红最鲜亮,暗了不喜气。”
“暗点儿高贵。”
“就一烧烤店儿,老婆,咱还是走平民路线的好。”
勾着唇,陈勇笑,大手伸过来揽我的腰,微用力,让身体靠得更近:“恩生啊,先这么地,等老公以后开西餐厅,咱再可劲儿高贵。”
知道他在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的男人,其实挺可笑。但他的眼睛亮,脸上表情充满希望,在这样的神色下,没谱的事似乎也变成指日可待,于是我受蛊惑,几乎不由自主的,也跟着他开始胡说八道。
“那我要简洁现代派。”
“没问题,咱找最好的设计师,用最好的材料,就照毕加索的路子来。”
还毕加索!陈大妈,你的想法真前卫。
憋着笑,出难题,我顺他的话茬往下唠。
“可现代中最好还有点复古。”
“就这么定了。”点点头,一本正经的陈勇象在规划啥国家大事:“毕加索加吴道子,要简洁有简洁,要古典有古典,老婆发话我执行,咱们的西餐厅兼买孔府菜,中西合璧。”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没忍住,哈哈哈爆笑,结果却象触动了兴奋按键,陈勇跟着笑开,于是你拉我头发,我呵你胳肢窝的闹来闹去,我们两个人站在小小的门面前嘻嘻嘻哈哈乐成一团,傻瓜一样,穷欢乐。
好久好久,终于笑不动,谁都不说话,男人用粗糙手指一点一点摩挲我的脸,低下头,凑近仔细瞧。
他在看什么,一时之间,我想不出,只感觉他的味道灌进我的鼻腔,他的呼吸抚上我的皮肤,我被这男人严严密密的包围,从外到里,从身体到心。
是想吻我吗?这大庭广众的,多不好意思。不过……那个……也不是不行啦!
想一想,眼珠转,东张西望:四下无人,八方安静。哎呀勇哥你还磨蹭啥?
悄悄往前凑,看男人的唇近在咫尺,色泽魅惑,形状诱人。抬高颈,微撅嘴,吻我吧吻我吧吻我吧……
“恩生,你有皱纹了呢。”
啊?一句话打掉漫天粉红泡泡,完了完了,傻了巴叽的花痴女聂恩生,你丢人丢到姥姥家!
脑袋耸拉下,垂头丧气。可没几秒,又倏的抬起:他刚才说什么来着?皱纹?皱纹!一跳三尺高,团团转。这才几岁,就长皱纹!马上敛容,怕死了,下意识摸眼角,嘴里直嚷嚷:“在哪里在哪里?勇哥快帮我看看,深不深,深不深?”
怎能不害怕。虽然,我很清楚,陪他练了那么久的摊儿,面上沾染风霜也属正常,但女人的心态就是怪,一面可以蓬头垢面敷着满脸黑泥白泥贞子般在男人眼皮底下晃,一面又希望自已是他眼中的凤凰,最美最艳最漂亮,哪怕真的貌如无盐,也不能承认,女人们有着自己的固执,她们认为自家良人必须相信,他的老婆,比过杨玉坏,赛赢赵飞燕。这,就是女人们的坚持,傻傻的,微不足道的坚持。就算有皱纹,也轮不到他说!
“呵呵呵,老婆你咋跟踩电门了似的。”抱着膀子看我跳,那个史上最恶劣的男人一脸坏笑。
“笑啥,笑啥!”气急败坏跺脚,指着他,结结巴巴开骂:“陈勇你,你坏蛋!”
“好好好,我坏蛋。”展臂困住我,男人的语调充满宠溺:“不过一句玩笑,你看你急的。来,我再看看,哎呀,哪有皱纹,那是笑纹。”
原来是笑纹。我就说不应该长皱纹嘛,一块石头落地,身体放松,一边觉得陈勇真是可恶,一边暗呼谢天谢地。白他一眼,闲闲偎进暖怀抱,气不过的我威胁他:“吓唬人,陈大妈,罚你今晚睡沙发。”
想一想,还有点担心,站直了,伸出个指头,一下一下点他的胸:“喂,知道不,糟糠之妻不可弃,别说没摺子,有摺子也是你老婆,敢动歪脑筋,我,我跟你拼命。”
“可别介,你老公我早就告饶了,哪还用老婆大人拼命?再说我真要睡沙发,恩生你得多没意思啊。”
色色挤眼睛,陈勇明显是意有所指。这话说的有力度,我懵住,脸上开始发烧,不争气的脑袋再次冒出绮丽幻想,呆呆瞅着男人进屋,端出杯水,递到我唇下。
“累了没,喝口水。”
“喔。”
呆呆喝水,呆呆看男人抹去我唇边水珠,抬起我的下巴,他用无比温柔的语气说话:“恩生啊,你咋会这样想。说起来我有很多白头发,都未老先衰了,你嫌不嫌弃我?自诩文化人,净办糊涂事儿,糟糠糟糠多难听,记着点哈,那叫结发夫妻!”
伸手到头顶,垂下时,指间多出几根头发:“你看,我的头发太短,不然必定剪下撮和你的绑一块,咱存到银行保险箱里去。”
轻轻吹,头发随着风飘远,细细小小的几根,转瞬溶进空气,不见踪影。
“什么皱纹不皱纹,我的恩生最好看,现在是漂亮小媳妇,以后是漂亮老太太,我只怕你不要我,到时我就惨了,糟老头一个,柱着拐棍满大街唱拉兹之歌,变成无家可归流浪者。”
“我才不会不要你。”瞧他说的这可怜劲儿,本能反驳,我赶快表明自己的立场。
“那不就结了。”拍下手,他呵呵笑:“你不会不要我,我更不可能不要你。”
重新牵住我,也不管周围是否有人,他亲亲我的额、我的发:“见你高兴到显出笑纹,老公真开心,恩生你知道自己多久没这么笑了?刚才我就在想,从今往后啊,我一定要让恩生天天笑,无忧无虑的笑。”
站直,他望向红红招牌,良久转头,对着我,快快乐乐的喊:“恩生,我们又开店了呢,开店了!”
是啊,又开店了,无数浪涛淘尽,无数风雨掠过,我们终于能挺直了脊梁,面对灾祸困难轻哂,高高兴兴吼一句:又开店了!
还用说什么?在陈勇那样的表态下,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迈腿,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扭头,冲他发话:“今天晚上早点回家,新买的床上四件套,得两个人,一起套。”
谁说让俺家勇哥睡沙发来着?我吗?才不承认。

番外: 旅游
“二百三,怎么样?”推推帽子,眯起眼睛,我斜盯着面前男人,做漫不经心状。
“不行不行,老妹儿你开玩笑,二百三连本都回不来,这样吧,看在咱俩是老乡的份上,我再让点儿,四百,最低了。”男人挥手,似乎已是忍痛割爱。
“四百?大哥,就这做工,它也得值四百啊。”
翻过衬衫,硬是找出几个线头递到男人眼下,全充证据。
“做工怎么了,谁家衣裳没几个线头。唉呀老妹你太能讲价,其实我根本都没跟你要幌儿,算了算了,三百五,少一分不行。”
“三百五?还老乡呢,宰人也不是这么个宰法,再降点,给个实惠价。”
“三百,这回可真是到底儿了。”
“太贵,这么着,我再加二十……哎呀,那不成了二百五了,大哥,二百四十五,这样咱俩都舒服。”
“别介,老妹儿,你再加点儿,再加点儿。”
“加不了,您看行不行,要不行我就再逛逛。”
搁下衬衫往外走,不出十步,很满意的听到后面小贩在叫:“回来吧,卖你了。”
呵呵,我就说嘛,模范媳妇俭持家,聂恩生是讲价大王,出手怎能没有收获,特别远在异地旅游中,一分一厘,当然能省则省。
拎着大口袋,走在南国艳阳下,看两旁椰林树影婆娑,越发觉得手中的衬衫物超所值,纯棉印花手工绣,就算在本地,二百三也是有工钱没料钱的价。而且,虽说勇哥穿素很好看,但总是蓝灰黑未免枯燥,这下可以名正言顺逼他着红挂花,就算男人再不情愿,入乡随俗四个字,也足以打发他。
勇哥,你就认命吧。
开始发花痴,掩着嘴傻笑,笑了一会又停下,突然想到:要是配条休闲裤,再搭双沙滩鞋,效果会否更好?念头一起放不下,脚步渐慢,四处瞧,一时间沿街店铺似乎全都魅力无限,忍了又忍,到底受不住,购物狂人转身迈大步,商业街,等等我!
东西会太多?没事儿,大不了,俺办托运!
一小时后。
晃悠悠提着大包小包走回饭店,离老远就看见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陈勇。挺高兴,快快乐乐往前跑,只想拿我的那些“战利品”向他炫耀,正挥手打招呼,男人却已经发现我,三步两步冲过来大吼:“聂恩生,你上哪儿去了!”
抓住我,他脸色铁青,有汗顺着额角滑下,滴进已湿成一片的黑T恤里,黏褟褟。
“我,我去买东西了啊。”
“买东西?你刚不是告诉我只去街角超市买条毛巾!”
“那个,那个……”
没话说,因为出门时候我的确是和男人这样交待,可谁让超市拐弯有家服装店,而那后面,还连着一家接一家。
“行了行了,早晚让你气死,快走,上车再说。”
一把抢过口袋,男人匆匆拽住我的胳膊,将我往另一个方向带。
“喂,喂,去哪?”
自知理亏,我的挣扎幅度很小。
“去哪?”男人没停,只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你还好意说去哪!导游讲没讲过,两个小时吃饭,吃完饭继续赶路?”
“啊?”
反应有点慢,直到一脚踏上旅游车,才后知后觉的低声抗议:“才去多大一会儿,我,我又没晚。”
“小聂呀,你这都晚了快一个小时,再不回来,勇子就要报警了。”旁边,同团老伯无奈指指手表:“来,自己看表。”
能晚这么多?
伸头一瞅,马上傻眼,没带手表没带手机,谁知道时间过的如此快。
脑袋耸拉下,还能怎样,赶快低头认错吧。
接下来的一下午他都没理我,不管怎么解释,陈勇只抿紧了嘴,一言不发。最后更是干脆离席,跑到前面跟导游和司机聊得不亦乐乎,把我一人晾在后座,象颗呆瓜。
所以就很郁闷,觉得勇哥这样不应该,虽说是我有错在先,但出门在外求个好心情,哪有这样不依不挠的,还,还不理人!瞧他跟小导游眉花眼笑那样儿,年青姑娘到底是比结婚多年的老白菜强啊,清清嫩嫩,怎么着都赛过我这豆腐渣!
运气再运气,明知醋味已经香飘万里,却又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只得委屈自己闭目,睡觉总行吧,睡着了不想事,最起码,眼不见心不烦。
结果就真的睡着了,连怎么进的酒店都不知道,醒来时候陈勇正光着膀子背对我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空气中有沐浴精的香味,洗过的T恤挂在椅子上,摇啊摇的,象面黑旗帜
“勇哥。”抹抹脸坐起来,我开口说话,声音里,有讨好意味:“你洗完澡了。”
“嗯。”扭头瞅瞅我,他转身,闷不啦叽递过个饭盒:“吃。”
有点感动,生气归生气,起码他还没忘媳妇的温饱,一时高兴,接过饭盒放好,跳下床开始东翻西找。
“勇哥,我今天买的东西呢?”
“收起来了。”
“收哪儿了?”
“吃饭。”
“我不饿。找不着,勇哥,你帮我。”
没在意,继续翻找,可手却被人拦下,紧接着,包也被狠狠抢走。
“恩生你说你一天到晚都在寻思啥,买买买,就知道买,车不赶,现在好,饭也不吃了!”
站直,他火大的冲我吼,鼓鼓大包随手扔在地上,哐当一声响。
“勇哥……”
看着他,不敢置信,多大点事儿记恨了一路,居然还摔东西!
这是陈勇吗,这是我的陈勇吗?
“下次就算上厕所也得我跟着才能去,听到没,再不许自己往外跑!”
恶声恶气下命令,抓过饭盒,重新塞回我手里。
“快点吃饭!”
“你……”
没见过这么凶的陈勇,气到说不出话,捧着饭盒哆嗦,刚想张嘴,眼泪就掉了下来,继而,一发不可收。
“你坏蛋!”
憋啊憋,终于憋出句心声,饭盒放到床头柜,一屁股坐回来,呜呜呜使劲哭,边哭边嚷嚷:“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都认多少回错了,陈勇你还想怎么着啊。”
委屈至极,顾不得擦泪,一把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嫌我买东西,那你咋不看我都买了啥!”用力拉过包,把里面物品一件一件往外掏:“墨镜,你的;帽子,你的;衣服,你的;鞋,你的;裤子,还是你的!”
胖胖大包掏成瘦子,我止住,盯着他呼呼喘粗气:“陈勇你看好了,我自己有啥,有啥!”
“我又不缺……”
“是,你不缺,给你买东西纯属我自己犯贱!”
“老婆,我,我不是那个意……”
“我什么我,你多滋润啊,一路儿轻手俐脚,没事儿和小姑娘唠唠嗑,笑得象朵花儿似的,就指我一人儿老妈子一样想着给你添这添那,怕你晒着怕你热着,你想过我吗,想过吗!”
越说越觉得自己象祥林嫂,坐不住,气冲冲起身,拿着新买的花衬衫,满屋乱转。
“恩生,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心声音响在身后,知道那是他在跟着转,但,我可不想停下。
“找剪子!”
“啊?”
“改衣裳,把它剪了,改成女款的。”
翻遍屋里,没找到剪刀,伸手抓过电话就想拨总台,不是没有吗,我管总台要!
“您好,这里是……”
前导语还没说完,咔哒一响,电话已被人挂掉。
接着再挂,没有蜂音,抬头看,原来是陈勇这可恶的家伙,他竟然拔断了电话线。
“老婆,咱不挂。”
大张手臂,趁我愣神紧紧抱住,他不顾我的拳打脚踢,说啥都不撒手。
“放手。”
“不放!”
“放手!”
“就是不放!”
论耍赖,我从来不是陈勇的对手,十几分钟僵持下来,终于,挣累了、喊累了,体力拼输的小女人到底被制住,瘫瘫软软的给挟持上床,乖乖躺好。
“你看我才说两句你就急了,恩生不气,咱出来旅游是高兴的事儿,动真气多不值当。”
天气热,他的呼吸更热,刚还义愤填膺的男人此刻没事儿人般对着我轻轻说话,鼻子蹭蹭我的耳朵,象表示友好的狗狗。
“你还知道这是旅游啊。”
躲开他的脸,我的气没消。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忘了跟你说,今儿亮亮来电话,说店里有他顶着一切正常,让咱们多玩两天没关系。”
“玩啥玩,都快气死了,哪有心情玩。”
“可别介,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瞧瞧他这张嘴,此话一出,谁心里能不舒坦,这人真是,天生做买卖的料!
“那多好啊,中年丧妻当数人生乐事,房也有了车也配了,事业上轨道,身体挺健康,啥啥小导游林妹妹,还不手到擒来。”
这话连我自己听着都酸,有点后悔,可凭良心说,它还真是实际想法。
“胡说八道什么呢,死啊活啊的,多不吉利。”扳过我的脸,他不容许我闪躲:“恩生你都不知道,中午那阵我差点急疯了,前前后后全找遍,好端端的人硬是不见踪影,这边导游一个劲劝我干脆退团,别耽误大家时间,那边团员们个个朝我摆脸色,埋怨我一大男人咋连自家媳妇都看不好。当然这些还没啥,主要是害怕啊,人生地不熟的,恩生去哪儿了,迷路了?生病了?遇劫了?遭抢了?”
盯着我,黑眸子里,泛起层小雾花:“人吓人吓死人,恩生,我陈勇这一辈子,还没这样害怕过。”
侧翻,手臂又紧了紧,还是保持脸对脸的资势,呼吸交融间,男人把距离缩到最短:“如果,如果让我再看到一次你满身血躺在医院,我想我肯定会得神精病,所以当时我就打定主意,这次决不轻易原谅,总得让你记住教训,务必做到下次不犯才好,可谁知道……”顿了顿,男人苦笑:“我还是搞砸了,对不对。”
亲亲我的额,他的语调愈发温柔:“恩生,看在老公也是好心的份上,你就别气了吧。”
“那,你还教训我不?”
“刚说完就后悔了,老婆做啥不都是为我?”
“还耍脾气不?”
“小的知错,不敢不敢。”
“还总和导游说说笑笑不?”
“哎呀我哪有!”嘟嘟嘴,男人一脸委屈样儿:“本来就是想套话,如今话套完,老公当她是空气。”
笑一笑,陈勇再现他的招牌言论,开始油腔滑调:“谁也没我家恩生漂亮,瞧瞧这鼻子眼睛,不说沉鱼落雁,也是闭月羞花。”
唇舌转移,慢慢向下,大手愈发不规矩,掀开衣襟,解松裤扣。
“还……”
“嘘!恩生,别说话,别说话。”
感情攻势外加美男计,什么样的人还会继续生气?想再数落他两句,但男人动作严重干扰我的思路,试了几次,终是无效,索性放弃,正要拉过他的头吻上,眼角余光却瞥到旁边的衬衫,好无辜被揉成团状。
哎呀不行不行,我的衣裳。
挣扎挪开,引来陈勇不满抗议,他想说什么,可一见我手中衬衫,那到嘴边的话,就明显变了样:“老婆,我……我是说今儿下午都和导游打听明白了,咱们在这儿呆两天,市中心的美食街与商业广场挨着,坐出租也就是个起车价,明晚上我陪你逛街,这次你听我的,全给你买,里外三新。”
一跃而起,男人扯过衣裳三下两下穿上:“但这件跟本就是男人衣裳,瞧这花样图型,老婆你别跟我争,它改女版不好看。”
噗嗤乐出声,刚刚的争执终是烟消云散,心满意足看我家傻男人慌里慌张套上新衣新裤,闲闲往后靠,拿过那个被遗忘的可怜饭盒,打开往嘴里拨拉,不时指挥一下:“老公,还有鞋,哎,对,再带上墨镜。”
美食当前,旁边还有美男主演免费换衣秀,人生真是充满快乐,这次吵架,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