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30

翩若惊鸿: 我爱安心 26-完

by 翩若惊鸿

第二十六章

安心的目光穿过了侯机大厅的玻璃墙,望向远处那一片澄净的蓝色天空。这么晴朗的天空,阳光灿烂得让萦绕在心头的离别惆怅都显得矫情。
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雷钟和雷洛正凑在一起,不知道在互相叮嘱些什么。两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又长着一样的面孔,在人群中格外的引人注目。
靠窗的角落里,三个男女正围在一起聊天。这几个人安心在雷钟公司的新年聚会上都曾经见过,那个带着细边眼镜,相貌斯文的男人是陈杰,另外一个高瘦的是路白川。唯一的一个女性是苏文卿。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苏文卿也转过身,望向她这边。两个女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遥遥一碰,又各自闪开。
安心的心里又开始不自在。她没有想到,和雷钟一起被派往总部多伦多接受培训的四个人里面也有她。而且,这一去就是两个月……如果……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某种她不能控制的变化……她能否做到象纳兰所说得那么洒脱?
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背后环了过来,将她揽进了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气息环绕过来,在她的颈子里落下轻轻一吻。
“安心?”他的呼吸拂动她鬓边的发丝,痒痒的,带着令人心动的温柔:“记得过新年的那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安心的心猛然一跳,知道他说的是那一句“你要学着相信我”。
她无言的点头。
雷钟扳过她的身体,伸手拂开挡住她脸孔的几缕发丝:“真的记得?”
安心抬起头,触到他幽沉沉的目光。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真的知道她在为什么事不自在……这让她微微的有些内疚,她已经说过了要相信他,可是……
雷钟的手指缓缓的划过她的脸颊,轻声问:“会想我吗?”
安心的鼻子忽然一酸,低着头偎进了他的怀里。
“傻丫头,”雷钟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柔软起来:“我会尽快回来。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乖乖的晚出早归。寒假里不许再出去工作。要养好我的花,还有……要养好大安子、小安子,要负责培养它们良好的生活习惯,尤其是睡觉的时候不许让它们上床……”
大安子小安子是雷钟刚买回来的两只白色的猫咪。一想到那两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安心不禁一笑:“暑假给你表妹当老师兼保姆,寒假给你的猫当老师兼保姆,这任务还够艰巨的,薪水怎么算?”
雷钟扬起头认真的想了想,“恩,这个任务是太艰巨了。所以要用一个贵重的礼物来作为报酬:就用落选的那一个新年礼物吧,怎么样?”
安心笑而不答,雷钟又说:“等我回来,你也不许搬走,好吗?”
安心的手指在他的胸口慢慢的划着圆圈,就在雷钟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她却点了点头:“这个建议……我会认真的考虑。”
雷钟释然一笑,俯身到她耳边低低的说:“除了爱米和我妈,我家里可从来没有女人住进来过哦。”
安心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脸颊上却浮起了浅浅的酡红。
雷钟随即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买了几本书,都是关于如何照顾大安子小安子的。回头让阿洛拿给你。”
安心笑道:“它们已经不叫大安子、小安子了。我给它们改名为大钟、小钟。”
旁边一个声音插进来说:“我已经给它们改名为大小姐、二小姐。”
雷钟看看她,再看看雷洛,不悦的瞪起了眼睛,“猫会糊涂的。”
“跟着我叫大小姐二小姐,它们就不会糊涂。”雷洛满不在乎的指了指他的身后:“这个问题你已经没有发言权了。快滚进去吧。飞机可不等你。”
安心从雷钟的肩头望出去,看到陈杰等人正伸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
雷钟拍了拍她的脸:“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乖乖的。”
安心还想问问“乖乖的”是什么意思,却已经来不及了。雷钟俯身在她唇上飞快的一吻,转过身恋恋不舍的进了检票口。
雷洛笑嘻嘻的凑了过来,“沙利,你该不会哭吧?在这种地方哭,可是很丢脸的哦。”
安心斜了他一眼,倒硬生生的把眼里那一点酸涩逼了回去。再回头,雷钟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安心端着两个放小鱼的碟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向客厅里张望,一边柔声细气的唤道:“大钟?小钟?快出来,吃饭喽!”
安哲坐在沙发上一边百无聊赖的搜索可看的电视频道,一边很不客气的把脚伸到了茶几下面,把两个玩得不亦乐乎的小毛团踢了出去。两个白茸茸的小东西咪咪叫着,一前一后扑到安心的脚边撒娇,在她的腿边蹭够了才凑过去吃小鱼。
安哲冷眼旁观,嫌恶的撇了撇嘴:“看它们那一副奸臣嘴脸。还假装对食物不感兴趣,先去讨好你……真虚伪!”
安心不满的瞪了他一眼:“用这么恶毒的字眼形容小动物,你真没有风度!”
“让它们天天半夜爬你的被窝试试,看你还能不能保持风度?”安哲哼了一声。
安心嘟起嘴:“那是……那是因为它们是小女孩,大自然的规律就是异性相吸。”
安哲瞪着两只猫,咬牙切齿的说:“它们今晚要是再来跟我异性相吸,我就把它们一个一个顺窗户扔出去!”
安心的小脸耷拉下来,“要不是怕你一个人过春节无聊,我们才不来受你的气呢。”
雷钟人还在多伦多,雷洛把生意交给了朋友打理,自己跑回上海去探望父母。纳兰也跟着铁延回老家见公婆去了……春节还真是够无聊的。
窗外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烟花,不经意的一回眸,立刻就有红橙黄绿落了满眼。电视屏幕上,主持人正眉飞色舞的给全国人民拜年……
安心抓了一把干果懒洋洋的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貌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哥,你知不知道曾远山就在这个城市?”
安哲正在削苹果的手微微一抖,头也不抬的反问一句:“是么?”
安心却注意到了他那一下轻微的颤抖,紧追不舍的又问:“你真的不知道?”
安哲瞥了她一眼,用不带温度的声调提醒她:“那是你父亲,你这么叫他,不合适。”
“曾经是。”安心淡淡的纠正:“早已经不是了。你早就知道他的事,对吧?”
“安心!”安哲把削好的苹果递了过去,眉目间忽闪出些许的为难:“你别再套我了。总之,大人的事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再说,姨妈都已经原谅他了,你又何必……”
安心嗤笑了一声:“拜托,哥,我妈那不叫原谅。那是被伤透了心,彻底的放弃了。再说,就算她不计较了又怎样?曾远山哪一点象父亲?父亲该做的,哪一条他做了?”
安哲继续削苹果,长长的果皮垂了下来,引得两只猫咪争先恐后的扑上来抓。他用脚把猫咪推到一边,脚还没收回来,两只猫却又扑了上来,他心里一烦,不该说的话已经冲口而出:“他也很关心你,经常打听你的情况啊……”
“你从来没说过。”安心淡淡的瞟了他一眼。而后者的脸上正浮现一种混合了自责和后悔的复杂表情,听见她的话,长长一叹:“他不让。”
脆甜的苹果咬在嘴里,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满口的苦涩。
大钟小钟被安哲的脚踢到了沙发旁边,顺着安心的腿一前一后的蹿上了沙发,拱进了安心的怀里。安心咬下一块苹果送到它们的嘴边,两个小家伙懒洋洋的凑过来嗅了嗅,又不感兴趣的别开了脑袋。
安心的唇边浮起了一丝温柔的浅笑。
“安心,算了吧,”安哲凝视着她眼底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伤痛,轻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你就别再计较了。”
安心扔掉果核,很干脆的抽出纸巾擦手。眼睛却有意无意的望向了窗外:“你错了。他根本连计较的机会都没给我。不用想都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肯定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大年。他当年和那个女人联合起来气走了我妈和我,他们一家算是团聚了。我妈呢?我呢?我……原谅他?!就算我肯原谅,恐怕他也不稀罕。”她低下头把两只猫咪搂进怀里,唇边的笑容显得牵强而苦涩。
“他这几年身体不好。”安哲缓缓的说,他忽然有种预感,也许以后他们都没有机会再谈论到“他”了:“那个女人照顾他也很……不容易,他们的那个女儿叫曾容,比你大两岁。自己做生意。据说还做的不错。”
安心低着头嗤笑一声,却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她轻声说:“哥,他和那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跟我妈刚结婚还不到半年。不论他有什么苦衷,都实实在在的对不起我妈……”
安哲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修长,柔韧,是一双适合拉琴的手,却冷冰冰的。从小就是这样,只要天气微微转凉,她的手立刻就会随着降温。
是个需要温暖的孩子,他想,心里涌起浓浓的宠溺。怎么能让她开心一点呢?
静默无声中只有电视闹哄哄的声音。安哲忽然冒出一句:“是挺无聊的,咱们出去放炮吧。停车场后面就有个烟花爆竹燃放点。”

电话接通的瞬间,雷钟听到的是一片热闹的爆竹声,随即是安心的一声惨叫。叫得他心里一紧,声音立刻提高了若干分贝:“怎么了?”
安心的声音唉呦了两声,“你的电话来得太突然,害我被炸到手了。”
“炸到手?”雷钟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你在干嘛?”
“我和安哲在烟花爆竹燃放点……”话音未落已被雷钟的一声大吼所打断:“谁让你去放炮的?”
这一声吼来得太过突然,走在他前面的陈杰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下来回身张望。
雷钟听着电话里嘟嘟囔囔的解释,仿佛看到了她扁着嘴的样子。一时间又着急又有些心疼,情不自禁的放软了声音问她:“伤得重吗?”
“有点疼。”安心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灰溜溜的味道。
雷钟重重的哼了一声:“再发生类似事件,你的礼物就扣除。”
安心反问他:“扣除哪一件礼物?”
雷钟一抬头,陈杰已经凑了过来,后面的话当着旁人的面再也难以出口。哼了一声悻悻的说:“自己想!”
陈杰指了指自己手上的腕表,雷钟点头,连忙冲着电话说:“我得挂了。你赶紧回去处理一下你的手。乖乖的,不许再闯祸……”
陈杰哧的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你小子,也有这么肉麻的时候啊。”
雷钟却沉着脸没有出声,电话挂断之前他很清楚的听到她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赶紧回家上药……”不知道她的手到底被伤成什么样子呢?
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
陈杰了然的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哥们儿,我一定让你最先回去。”
雷钟斜了他一眼:“陈副总,说话可要算数。”
“那当然,”陈杰一口答应,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培训完了,咱们当中会有两个人被派到釜山那边的新项目去。苏文卿可是跟老总申请要派你和她去哦……”
雷钟的眉头皱了起来。陈杰连忙拍拍他,示意他往下听:“我好歹也是个刚上台的亚洲区副总,老总已经把这件事的决定权交给我了……”说着嘿嘿一笑,露出十分奸诈的表情:“打算怎么谢我?”
见他眉头还没有松开,陈杰又问他:“假如老总当初准了苏文卿的申请,你打算怎么办?”
雷钟不在意的一笑:“你怕我离开这里会饿死?太小看我了吧?”
“不会吧,你真是这么打算的?”陈杰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说:“看样子,于公于私,这个忙我都得帮到底了——你真奸诈。”
雷钟一笑:“彼此彼此,陈副总。”

第二十七章

一对小情侣勾肩搭背的走进了斧头帮,安心连忙把一朵红玫瑰递了过去,说了声:“情人节快乐!”她笑得虽然不太自然,但是在幽暗的灯光下,倒也没有人跟她计较。
女孩子笑眯眯的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就随着招待进了大厅。
安心转过头,冲着吧台后面的雷洛甩过去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你把我骗来,就是给你当免费招待的?”
“当然不是!”雷洛一口否认,脸上立刻挂出一副招牌式的灿烂笑容:“哪有那么简单:除了当免费招待,一会儿还要当免费的琴师呢。今天可是情人节,你那种慢悠悠的曲子正好合适。”
“雷洛!”安心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
雷洛连忙把一杯薄荷酒从吧台上推了过来,笑嘻嘻的说:“今天我刚送了你那么一大把情人节玫瑰,你总得报答报答我吧——那银行离我家又远,而且没等到电梯,我可是爬着上了十三楼的,你就一点不感动?”
安心哼了一声:“又不是你送的。”
“反正我们俩长得一样——男朋友亲自把花送到单位,感觉怎么样?”雷洛笑得更灿烂了:“在新同事面前很有面子吧?”
安心撇了撇嘴:“反正是实习,我又不一定会在哪里工作……”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雷洛却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正经了许多:“实习嘛,肯定是那样的,我当年实习的时候也一样,每天去了就是打杂,给别人打印打印文件啦,给领导泡个茶啦……以后就好了。”
安心有些灰心丧气的摇了摇头:“不是干不了这些杂活,而是……”
雷洛了然的拍了拍她的肩:“兄弟,我了解你的感受。不过,社会就是这样的,你不跟别人圆滑世故,暗中算计,别人也会跟你圆滑世故,暗中算计。你这才哪到哪啊……”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又展眉一笑:“算个什么事啊?值得你愁成这样?”
安心白了他一眼却没有接茬。
“要不这样,”雷洛又鬼头鬼脑的凑了过来,笑得一脸狡黠:“等阿钟回来你们赶快结婚得了,每天在家相夫教子,钻研钻研厨艺……”
“谢谢你,”安心没好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相夫教子,钻研钻研厨艺……说得简单,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花钱还得看别人的脸色……”
“不愿意呆在家里相夫教子,那就去开你的店吧,”雷洛一只手支在吧台上,眼睛亮闪闪的样子很象雷钟:“反正阿钟也会帮你的。”
安心撇了撇嘴,对他的建议不屑一顾:“要他帮还有什么意思?算他的?还是算我的?”
雷洛眼里浮起有趣的神色,反问她:“那你自己的钱,够开店吗?”
安心的小脸立刻耷拉下来。前一段时间每天窝在家里无事可做,也跑出去做了一些调查。调查的结果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雷洛看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绷不住笑了:“你就当是借他的钱好了,等赢利了再还……”
安心垂着眼摇了摇头。
雷洛学着她的样子摇摇头,眼里却浮起了满满的笑意。

两个女孩子在街上逛了一整天,天擦黑的时候,晃进了一家新开张没多久的川菜馆。
“春节的时候安哲带我来过这里,”安心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给纳兰做介绍:“他们这里的大厨是地道的四川人,灯影牛肉、干烧岩鲤都做得特别特别的……”她笑嘻嘻的做了个馋涎欲滴的表情:“米酒也不错,试试吗?”
纳兰却对米酒不感兴趣,点完了菜,面无表情的告诉穿红袄的女招待:“来瓶二锅头。”
女招待一愣,目光情不自禁的转向了安心。安心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纳兰“啪”的一声将菜谱扔到了她面前:“再加六瓶啤酒,一盘椒盐花生。”
安心知道纳兰是有点酒量的人,但是她一下子点这么多酒,还是第一次。忍不住提醒她:“你家铁老兄可是有规定:不许你混着喝……”
纳兰闷闷的说:“别提他,烦着呢。”
“看出来了,”安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吵架了?”
“真要那么简单就好了。”纳兰摇头,脸上浮起淡淡的苦笑:“铁延父母又来电话了,坚持让他回沈阳。”
安心静静的问她:“你呢?”
纳兰摇头:“不知道。”
她一向是个乐观张狂的人,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认为“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这样满腹愁肠,安心也是第一次见。
酒菜很快就上齐了。纳兰举着二锅头问安心:“你,啤的白的?”
安心连忙说:“啤的啤的,咱们不能都喝趴下。今天我掩护——姐姐你就放开了喝。”
纳兰也不跟她客气,拿着瓶子就灌了两口。安心看得眼都直了,还没回过神来,纳兰却将酒瓶子往桌子上重重一顿,叹了口气:“其实真要散了,还真是……舍不得。”
“那当然,”两个人私下里贫惯了,安心顺嘴就说:“一条狗养上几年还舍不得下锅呢……”一抬眼瞥见纳兰眼神不对,连忙改口:“你那可是高中就开始的纯洁恋情……”说到这里忽然醒过神来:“散?谁要散?你们俩?”
纳兰晃了晃酒瓶子,眼睛里已经爬上来淡淡的迷离:“铁延的父母老家在沈阳,他们一直打算退休了就回去。家里人也在沈阳给他联系好了接收单位……”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也知道,我在这里上高中是借住在姨妈家,我妈一直惦记让我毕业了回武汉……”
安心的筷子上还夹着一块牛肉,愣了半天才慢慢的放到纳兰的碟子里。
纳兰用酒瓶子支着下巴,眼睛直钩钩的盯着桌子上的辣子鸡。安心以为她想要,连忙给她夹了一筷子,却听她喃喃说道:“我忽然发现我也就是一个自私的小女子,那种成人之美的伟大举动,我还真做不出来。一想起他回了沈阳,以后会跟别的女人谈恋爱……结婚生子……我就恨不得……恨不得……”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
“理解,理解,”安心安慰她:“那种事一般人都做不出来。高尚人的行列里也不差你一个。别勉强自己……”
“猪头!”纳兰幽幽一叹:“有这么劝人的么?”
沉默片刻,又说:“这段时间,我晚上总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几年的事,我欺负他的事……如果能重新来一遍,我一定不这么不讲理了……”
“说不定他就喜欢你的不讲理呢。”安心再劝。
“真是笨蛋!”纳兰眼里浮起了微弱的笑意,转瞬即逝:“劝人总是劝不到点子上……我的意思是,这世界上还真是没有后悔药,什么好东西都要趁着能捂在手心里的时候,好好的当回事儿……”
隔着包厢的门,外面大厅里喧闹的声音显得模糊而遥远。
“过着好日子的时候,总觉得好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今天完了还有明天,明天完了还有后天……”纳兰靠在桌子上,目光朦朦胧胧的象是穿透了眼前的墙壁,一直望到了很远的地方,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今年完了还有明年……明年……”她抹了一把脸,摇头叹息:“没想到啊……没想到……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安心被她撩拨得有些心酸,她平时也是能喝一点酒的人。今天不过两三瓶啤酒,头脑却已经昏沉起来。满脑子乱纷纷的,一会儿是雷钟,一会儿是母亲……忽然又想起了自己跟母亲大喊大叫的情形……不由得从浅浅的醉意里涌起了真切的痛悔。
忽然就有些莫名的烦躁,抓过纳兰的二锅头猛灌了两口。热辣辣的液体滑入腹中,果然将满心的痛悔驱了个一干二净。安心忍不住再喝了一口。
两个人正在你来我往的抢二锅头,纳兰的电话突然响了。纳兰只顾着抢酒,对电话铃声恍若未闻。安心摸了过来胡乱一按,电话里顿时传出铁延焦急的声音:“一整天怎么都不接电话呢?你现在在哪儿?”

出租车缓缓的停在了夕湾庄园的高层下,铁延看着安心晃晃悠悠的摸下车,不放心的喊了一声:“安心?你行不行啊?”
安心转回身,推了推他怀里沉沉醉倒的纳兰,满不在意的说:“行……不行?什么不行?”踉跄两步,又绕了回来,在铁延肩上重重一拍:“哥们儿,做兄弟的……提醒你一句。纳兰刚才可说了,她不能忍受你……跟别人结婚……生子……你不能大意,要当心……千万当心……别让她把你给阉了……”
铁延哭笑不得,安心却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快走吧!春宵一刻……值千金!”
铁延抱着纳兰左右为难的当儿,安心已经晃进了门厅,一头扎进了电梯里。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的人脚步沉,她这边还没有掏出钥匙来,临室的雷洛已经听到了动静,穿着拖鞋探头出来,看到她醉醺醺的样子,诧异的问:“安心,你喝酒了?”
安心阴森森的斜了他一眼:“犯法吗?”
雷洛一愣:“不犯不犯……你没事吧?”看到她脚步不稳的样子正要上前搀扶,却被她忙不迭的躲开。雷洛满心诧异,还没来得及发问,安心却把一根指头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说:“趁旁边没有外人,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看她说得郑重,雷洛愣愣的点了点头。
安心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说:“你可不能扶我,咱们叔嫂有别……你得避嫌……事关名节!切记!切记!”
雷洛一愕。没等他回过神来,安心已经开了门,却又不急着进去,靠在门框上摆了个经典的梦露造型,两只手还煞有介事的按在衣角上。东张西望了一番,满脸失望的嘟囔了一句:“没有风……”
雷洛再也忍不住,靠在墙上放声大笑。
安心晃了晃脑袋,醉眼迷离的扫了他一眼,“不许大声喧哗……散场了……想看的买票……看下一场……”再晃晃脑袋,“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空荡荡的楼梯间只剩下雷洛一个人,还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居然也会喝醉……还“叔嫂有别”……
在内心深处,她已把雷钟当作是伴侣了吧……
雷洛一边捂着肚子往回走,一边兴味盎然的想:等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说了这么经典的话,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第二十八章

安心沿着公园的碎石小路慢慢的往前走。小路两旁,熟睡了一冬的草坪已经泛出一种新鲜生动的嫩绿色。远处的桃花林也朦朦胧胧的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粉红色雾霭,也许,心急的花朵已经悄悄的绽放了吧。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安心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满天的云霞荡漾在微微起伏的水面上。天地之间象有什么东西正在云层的深处熊熊燃烧,肆意中又带着几分即将消逝的忧伤。湖对岸是一片都市中少见的松林,远远望去,深色的林带在夕阳的余辉中静谧得仿佛正在熟睡。
松林的后面就是夕湾庄园。几幢高层沐浴着绚丽的晚霞,在静默中隐隐的散发出一种鹤立鸡群的傲岸。安心喜欢在下班的时候早一站下车,步行穿过整个公园。这个过程通常需要半个小时左右。然后,她会靠着餐厅的窗,静静的看着红彤彤的夕阳挣扎着坠入喧嚣的城市背后。
不知不觉这就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似乎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巢穴了呢……她郁郁的想。同时又有些隐约的疑虑:一个新习惯竟然可以这么快就养成了吗?
安心一早就知道,习惯了一个固定的住处往往会让人变得懒惰和脆弱,就好象现在。所以她会不时的提醒自己,这并不是她的家,最多也不过算是一个……临时栖点。尽管她已经开始适应把熨好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挂在衣帽间,而不是叠起来塞进皮箱……;尽管她已经开始习惯每天早起在宽敞的厨房里给自己做一份煎蛋,而不是匆匆忙忙的跑去食堂排队……
从某种角度来看,习惯还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空气中渐渐有了寒意。
湖面上绚丽的霞光也逐渐黯淡下来。不但黯淡,而且安静。安静到可以让她清楚的感觉到那种叫做孤独的东西正随着渐渐浓烈起来的暮色,一点一点的绕上心头。
这曾经是她最怕却也最熟悉的东西。
安心微微一叹,真的是有些孤独了吧……
从实习开始,她就感觉单位里的人跟她格格不入。或许是她跟他们格格不入吧。所以每天除了完成手里的打杂工作,她并没有多说话的兴趣。她的死党纳兰,也一直在忙着联系实习单位,没空来理会她。而雷洛她也很少见了——主要是她在避免和他见面。
醉酒那天的事她只记了个大概,依稀是铁延去接了她们两个醉猫,然后打车先送她回来。仿佛是见到过雷洛的,但是印象模糊得很。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到底出了什么洋相,以至于雷洛一见到她就笑个不停,连威胁他要绝交都不能制止他发笑,笑得她心里直发毛……
这让她又恼火又难堪。只好选择了眼不见心不烦——他总会有笑够的一天吧?
这样一来,她还真的是感到了一点孤单,也开始越来越频繁的想念雷钟。
她也曾经花了很长时间认真的考虑搬来同住的可行性,也一度觉得未尝不可以试一试……但是当她继续深入的思考这个问题时,对于自己的想法又有些不确定起来。自己跃跃欲试的想法到底是因为喜欢他喜欢到了可以住在一起的程度……还是仅仅想要避开孤独,抓住一些自己所渴望的温暖呢?
说不清。
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自己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

推开大门,安心的手刚放到门厅壁灯的开关上,却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灯光瞥见鞋柜旁边多了一双黑色皮鞋。安心的胸口顿时一窒,顾不上穿拖鞋就跑了进去。
卧室门开着,窗外模糊的灯光淡淡的洒落进来,依稀可见床上多出了一团暗影。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那扑面而来的熟悉的气息却在瞬间涨满了心房,将心头缭绕多日的阴霾挤得无影无踪……
他真的回来了……
安心的手轻轻扶在门框上,唇边慢慢的挑起了温柔的弧度。
她蹑手蹑脚的退了出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上连拖鞋都还没有穿,满脑子只是想着不知他睡了多久?晚饭又该做什么才好呢?上次他出差回来是大家一起包饺子,不过现在做显然有些来不及……
安心苦恼的在冰箱里翻来翻去,顺手将黄瓜蘑菇都取出来扔进了水槽里。
刚打开水龙头,一双温暖的手臂就从背后环了过来,将她紧紧的揽进了熟悉的怀抱里。雍懒的声音犹带睡意,微微拂动了她鬓边的碎发:“看见我回来了也不过来表示表示,真不主动。”
心猛然一抖,她仿佛无意间撞翻了水罐子,猝不及防的被温热的水浸了个透。并且被那淡淡的潮热一直漫进了眼眶里去。喉头却象哽住了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雷钟轻轻扳过她的身体,带着些许孩子气的顽皮悄声说:“我回来了。”
安心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恍惚觉得这突然来临的美好更象是她思念得太过厉害而虚幻出来的场景,多少有些不真实。他的脸上带着她熟悉的一抹浅笑,魅惑的眼里却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热烈和一点点催眠般的神气,象两汪幽幽的深潭,让人不经意间就已深深陷落。
雷钟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呼吸间已经带了灼热的气息。
安心的手臂不由自主的攀上了他的脖子,只觉得从心底里漫起了悄然的喜悦,渐渐的将她的身体都涨满了。这喜悦里还混杂着她不能了解的悸动,似快乐又似痛楚。甚至连指尖轻抚过他的发稍这样轻微的触感,都仿佛得到了神秘的放大,变成了电流似的东西,热辣辣的直窜进身体里去。
她的双眼波光迷离,宛如醇香的酒,诱惑着他慢慢的靠近,将温柔的轻吻落在那一片潋滟之上。然而这轻微的触碰却让血液中奔涌的渴望越来越热烈,雷钟的唇毫不犹豫的沿着她的眉梢眼角一路辗转向下,落至唇畔却又停了下来,缭绕的气息象诱惑又象是无声的等待,等待着她主动的回应。
安心缓慢的,却毫不迟疑的迎了上来。这一瞬间,雷钟仿佛看到一朵期待已久的蓓蕾,终于在他的面前冉冉开放,散发出最馥郁撩人的香。
“我竟然出现得这么不是时候……”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插了进来,虽然说着抱歉的话,却没有一丁点要自觉回避的意思:“真是太遗憾了……”
雷钟侧过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雷洛却往门框上懒懒的一靠,“大门开着,水龙头也开着,你们俩营造的气氛还真的是好别致……”
安心连忙伸手去关水。手还没有从水龙头上移开,却听他啧啧两声,十分遗憾的说:“那个……沙利,不是我说你,你的技术……实在是……有待提高……”
安心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响,顿时恼羞成怒,想也没想就捞起一根黄瓜扔了过去。
雷洛笑嘻嘻的伸手接住,“你可不该砸我,我这好歹也算是刚把你从狼嘴里救了下来啊……”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被一根黄瓜结结实实的砸在脑门上,这回却换了雷钟出手。雷洛捂着脑袋唉呦一声,“什么世道,我可是诚心诚意的要给你接风……不去就算了……”
安心眼珠一转,“去!怎么不去!你白笑了我那么多天,此仇不报……”话没说完猛然意识到雷钟在身边,连忙收住了话头。
雷钟的视线却已经瞟了过来,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的打量着她薄怒的神情。
雷洛却又换上了那副让安心看了直咬牙的,竭力忍笑的怪表情,主动充当解说:“事情的起因是这个样子的,话说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这顿接风的晚饭简直就象是一场噩梦。原本是要狠宰雷洛一刀的安心,至始至终都处于大脑当机的混沌状态,不得不承认雷洛的话让她深受打击。
她竟然……
而且还……
居然还说……
她耷拉着脑袋,不敢看雷钟会是什么表情。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三个字:真丢人……而且是丢到家了……
她不敢抬头,所以她不但没有看到雷钟眼里暖暖的笑。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周围用餐的客人当中哪一个有可能是替他们买单的人。
兄弟俩面面相觑,一起把疑惑的视线投向了老板娘:“搞错了吧?”
老板娘笑容可掬的直摇头:“两位先生说笑了,怎么可能会错呢?真的是有人付过帐了。”
雷钟皱着眉头看雷洛,雷洛皱着眉头看安心,安心还处于受打击尚未恢复的状态,对周围的一切都敏感度降低,完全没有注意到气氛的诡异。
“付帐的是什么人?”雷洛问。
老板娘的目光投向了安心,“那位小姐说她是这位安小姐的亲戚。”
“小姐?”雷洛诧异。
“亲戚?”雷钟皱眉。
而沉浸在沮丧中的安心小姐也终于回过魂来,张大嘴反问一句:“谁的亲戚?!”
雷钟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好象是看见有个女人在不停的看你。”
“什么样的女人?”安心诧异莫名。
雷钟寻思良久,摇了摇头:“忘了。”
“我看那位小姐和安小姐确实有几分神似,”老板娘笑眯眯的说:“一定是亲戚没错的。”
安心则猛然想到了一个人,眼神一冷,脸色也随之变得一片苍白。

第二十九章

春天的夜晚,风中仍带着浓重的寒意。雷钟小心翼翼的把安心的风衣帽子拉上来,有点不放心的问她:“要不打车回吧?你穿的可不暖和。”
安心反问他:“你累不累?”
雷钟把她揽在怀里笑了:“我睡了一个下午,倒是不累。我是怕你再着凉。”
安心摇摇头:“难得赶上周末,明天又不用早起。你要是不累,再陪我走走。”
从鼎福园出来,雷洛就开着车直接回了斧头帮。剩下的两个人一路走来,安心父亲的事,雷钟倒也了解个大概。听见安心问自己:“如果长得跟我相似,你说,会不会……是曾容?”雷钟不由得反问了一句:“你希望是?还是希望不是?”
这是安心从来没想过的问题。脚步微微一顿,人就愣在了哪里。
雷钟搂着她的肩慢慢往前走,“其实,我觉得安哲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无论他当年对你母亲做过什么,对你来说,他都只是一个父亲。你父母之间的事就留给他们自己解决好了。这样想想,你的问题是不是简单一些了?”
安心没有出声。雷钟又说:“当然了,你一直觉得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也许他真有什么苦衷呢?你从来也没有当面听过他的解释,对不对?”
“你竟然替他说话?”安心不悦的瞪着他,心里多少有些难以接受。
雷钟摇头:“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不停的用猜测伤害自己。”
安心环住他的腰,默默的把头靠了过去。发顶上有什么东西软软的碰了碰她,象是他的嘴唇。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幽沉沉的,平静得有些过分。却奇怪的有种安抚人的力量:“安心你要学着从客观一点的角度看问题。任何事情在你了解真相之前,不要先入为主的抱有什么偏见,那往往会蒙蔽自己。”
听到怀里的人闷声答应。雷钟发出了一声轻笑:“我要是你,就直接到厨房拿一把剁骨刀架在安哲脖子上,逼着他带我去见人。把所有问题当面问个清楚,然后再决定是恨他还是放他一马。你觉得怎么样?要不,我帮你架刀?”
安心瞪了他一眼。却又被他的提议搅得心头一阵乱跳。
雷钟揉了揉她的短发,颇有些无奈的说:“你呀,做什么事总是想那么多。你不觉得这样只是束缚了自己的手脚吗?”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记得有一个寓言,是说有只百足虫跳舞很棒,很受森林里的动物们欢迎。狐狸很嫉妒,于是故意问它:‘你既然跳得这么好,请问你跳舞的舞步是怎样的?先出那只脚?’从那以后,百足虫再也没有跳过舞。它天天都在想,自己跳舞的时候,到底是先出的哪一只脚?后出的是哪只脚?”
心猛然一跳,安心不自然的反驳他:“不想怎么行?我这个人又一向没有什么直觉。”
“谁在跟你说直觉?”雷钟又笑:“我只是告诉你,有些事本来很简单,是你自己把它想复杂了。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再勇敢一些。因为有些事是迟早都要面对的。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
心底里似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一时间纷乱如麻。
“如果真的是曾容,她也许还会跟你见面的,”雷钟想了想,低头问她:“到时候,你打算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安心没有回答,她真的不知道。
雷钟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我陪你去找人吧。”
“等等,等等,”安心连忙按住了他的手:“这事儿你容我再想想……”
雷钟无奈的摇摇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快要饿死的人面对一块面包。还在拼命计算这块面包可能带有多少细菌,吃下去会产生多少热量,多少废弃物?你会觉得他是聪明?还是愚蠢?”
安心猛然一震,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他却只是静静的低着头等待着她的回答。
迷朦的夜色里,他那双幽沉沉的眼睛此刻却显得异常明亮,明亮得连满天的星光都被比了下去。这让她微微的有些迷惑,他很少会有这样直白的神情……
雷钟点了点她的鼻尖,微微一叹:“我这不是逼你。不过,你总听说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么一句老话吧?有些事,等到失去了就真的晚了。”
看到她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雷钟拍了拍她的脸,放缓了语气:“我的话仅供参考。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现在说点别的,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翻翻菜谱,学学做菜?”
安心知道他这是要岔开话题逗自己开心,也就暂时将满腹的心事放在一边。配合的说:“有啊,我现在会做鱼香肉丝,还有醋溜白菜……”
“没有了?”雷钟显出失望的样子:“只有这么两样啊?”
安心认真的想了想,补充说:“我现在煎蛋的水平可是很不一般哦。还有……会做扬州炒饭……我还会烧豆腐!”
“真了不起!”雷钟虽然说着夸奖的话,眼里却流露出完全相反的意思。安心立刻就察觉了:“你是想说我笨,对不对?真不诚实!”
雷钟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走吧,傻姑娘。穿过这个公园就到家了。”
安心转头望去,果然看到了远处的夕湾高层,衬着沉静的夜色,宛如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盒子,却又有意无意的从那工艺品般的光彩夺目中辐射出某种温暖的东西来。
安心的心中忽然就涌起了暖暖的感动。不知是因为眼前熟悉的景色,还是因为他的一句“到家了”。只觉得此时此刻,在满天的星光下,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和自己相握,可以一起回一个叫做“家”的地方,这种感觉……
有点甜蜜,又有点奇异的轻松和温暖……就好象潜在水中的人,脚下忽然踩到了坚实的陆地似的踏实。
她握紧了他的手,对他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前面有一片桃花林,我现在带你去看。”

安心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雷钟和上次一样,正叼着一支烟靠着床头看报纸。看到安心出来,他立刻掐灭了烟头,讨好似的朝她伸出手:“过来,我帮你擦头发。”
安心斜了他一眼:“这么殷勤,肯定是没安好心。”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偎了过去,任由他接过了大毛巾。
雷钟缓缓的擦拭着她的短发,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她:“你看我今天表现这么好,是不是就不要把我赶到客房去了?”
孩子气的问题让安心不禁一笑,“如果我赶你走,你半夜会不会偷偷摸回来?”
“那当然!”雷钟回答得理直气壮。
安心慢慢的靠上他的胸膛,轻声说:“雷钟我喜欢你。”
不出所料的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微微一抖。她无声的一笑,又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搬走的问题。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就在刚才,我们一起穿过公园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是喜欢和你一起回来的。所以,我决定……试一试……也许……我只是对于不曾经历的事,存在着本能的恐惧……”
“不是说无知者无畏吗?怎么到你这里就反了?”雷钟不禁一笑,环住她的身体,静静的把头靠上她的颈窝。他的呼吸轻轻的拂过她的皮肤,引起了一阵微微的酥痒。她正想要躲开,他却吻了吻她的脖子,“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知道。”安心侧过头,这样的耳鬓厮磨令她的皮肤泛起了一层娇艳欲滴的粉红,“你是在等着我说愿意。”
“那你……愿意吗?”雷钟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安心垂下眼睑,不敢接触他的视线,唇边却浮起了浅浅的笑容。
“你愿意吗?”雷钟再问,同时扳过了她的身体,逼着她和自己面对。这等待的时间竟然如此的漫长,漫长得令他无端的感到紧张。而胸膛里涌动的灼热却让他越来越难以保持平静的呼吸,他将她拉进怀里,几近粗暴的吻了上去。
原来他始终都是克制的……安心模糊的想着,意识却渐渐沉入了眩晕的更深处。他的吻里带着越来越浓烈的渴望,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渐渐深入,渐渐灼烈,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要燃烧起来了。她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手正在她的睡衣下面游走,每一下触摸都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炽热的印痕,慢慢的汇聚在身体的深处,终于变成一股不可遏止的叫嚣。
雷钟的嘴唇却已经滑落到了她的耳边,轻轻的咬住了她柔软的耳珠:“回答。”
安心似被电流击中,双手无力的攀着他的肩。这宛如燃烧般激烈的纠缠让她同时感觉到了毁灭般的痛楚,和新生般的愉悦。两种相悖的感觉却同样的强烈,强烈到几乎要超出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了:“……愿意……”她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微弱的哽咽,却又毫不犹豫的重复:“……愿意……”
雷钟的身体温柔的覆了上来。宛如最汹涌的浪,瞬间淹没了一切。

壁灯还亮着,暖色的光淡淡洒落下来,在她光裸的手臂上投下一圈水波般的光晕。她的脸却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口,均匀的呼吸轻轻拂动着他的皮肤,有种羽毛般柔和的感觉。
雷钟支着脑袋还在看她。他已经看了很久了,却还是不舍得睡着。这样的夜晚,就仿佛刚刚经历了暴风骤雨的海上,又重新露出了皎洁的月那般迷人。空气中仍然弥漫着风暴潮湿的味道,却又由那潮湿中透出了温柔的暖意。
他不舍得睡。就象一个痴迷的人等待着昙花刹那间的盛开,生怕不经意的合眼就会错过。
轻轻抚过她裸露在被外的皮肤,他不禁深深的沉醉于指尖传来的滑腻触感之中。
他默默的想:她的喜欢,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从雷洛口中得知她喝醉了会说出“叔嫂有别”这样的话,他并不感到意外。而这清醒的认知却只是加速了他的沦陷而已。守在她的身旁,不知何时开始,他就变成了那个痴迷的花匠,耐心的,耐心的等待着花儿的开放。
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美妙:看着她一点一点的绽放所有的美丽,一点一点的褪去青涩的外壳,露出深藏的甜美——只为他。
只为了他。
雷钟轻轻的笑了。他握住她的手覆上自己的唇,轻轻吻着。熟睡中的安心动了动,却更紧密的靠进了他的怀里。
雷钟闭上眼,轻轻的把头靠过去。他原本只想在她的额头印上一个晚安吻,却在触到了她的柔软之后改变了主意。就那么紧拥着她,睡着了。

第三十章

从公司的侧门出来,安心一眼就看见了花坛边低着头溜溜达达的纳兰。她的满头卷发在风里飘着,看上去有点凌乱。也许是平时看惯了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猛然看到她眉宇之间笼罩着几分不经意的消沉,让安心突然间觉得她似乎长大了好几岁。
她不禁微微的有些发愣。
纳兰却已经看见了她,仰起脸,唇边挑起一个恬淡的笑容来。一边伸出手朝她晃了两晃,笑微微的问她:“发什么愣呢?是不是我突然变漂亮了?认不出来了?”
安心不禁一笑,走过来挽住了她的胳膊:“你不是说你已经开始实习了,再没有时间来跟我鬼混了吗?”
纳兰抬起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色,深深的舒了一口气:“我跟着领导来市区办点事,公事办完了她要去看亲戚,就顺便放了我的假。你现在走,不要紧吗?”
安心摇头:“领导们都开会去了,办公室里留守的是个老好人,他批准我先走。”
“我看安哲的意思,大概是要你留在这里工作的,”纳兰提醒她:“你自己要注意,跟领导啦,同事啦,都要搞好关系……”
安心嗤笑了一声:“是不是还不一定呢,你想得倒长远。”
纳兰似乎无心和她深入讨论这个话题,紧了紧风衣的领子转头问她:“逛逛街?然后找个地方米西米西?跟你家大蜜请假了吗?”
安心有点不好意思,却也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说过了。”
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的走着,安心问她:“铁延是跟你在一起实习吗?”
纳兰却摇了摇头:“我们俩半个月没见了。”她的表情显得很平静,眼里却多多少少有些空茫。宛如一个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安心不擅长安慰人,沉默了半晌,才安慰她说:“也许,他也需要时间考虑吧?”
纳兰勉强一笑,“也许是吧。”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也想开了,真要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学校看看,这个时候,几乎天天都上演这种戏码呢,一点不新鲜。再说了,不就是失恋嘛?地球上的人几乎都失过恋——有什么呀?”
安心白了她一眼:“不是还没到那程度吗?”
纳兰的笑容里却透出几分萧索来,摇了摇头说:“我现在觉得,分不分,已经不是最伤人的事了。最伤人的就是他的犹豫。利益可以权衡,爱,不行。至少我的爱情不行。”她的眼里透着一贯的倔强,在转眼看到安心眼里的担心时却又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别那样看我。我是谁啊?我可是张纳兰呀。放心吧,我看得开,地球上有一半都是异性呢!我下次一定挑个更好的——要比你家大蜜还帅的。怎么样?”
她这样的反应,反而让安心愈加的不安,可是她刚说了一句:“铁延考虑考虑也是正常的啊,他可是家里的独子,也不能指望他娶了媳妇就……”就被纳兰摇着手打断了:“安心你别说了,你是最不适合安慰人的。多说无益,还是陪我喝酒去吧。”
“还喝?”安心大惊。上次醉酒的后遗症,一想起来就会浑身哆嗦。倘若……
“这么不仗义?”纳兰柳眉倒竖立。
安心立刻败下阵来:“不就是喝酒吗?!谁怕谁?走!”

毫无悬念的,纳兰又醉了。
不过不同的是,安心很清醒。所以她想也没想就给铁延打了个电话,通知他过来领人。
铁延赶过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正坐在饭店外面的木椅上看雨。
这应该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雨吧。细密的雨从乌沉沉的夜空中丝丝飘落,润物无声。空气中虽然还带着些许凉意,却已经有种暖融融的气息弥漫其中。桃花早已调谢,广场上的郁金香开得正盛。在夜色中,暗香阵阵浮动。
铁延从出租车里下来的时候,几乎一眼就看到了歪倒在安心身上的纳兰。她喝醉了酒的时候,总是安静得象个孩子,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张牙舞爪,伶牙俐齿。这样想的时候,就有一种很柔和的东西从他的心头缓缓流淌了过去。
他看着纳兰,安心则一直看他。他虽然察觉到了,却没有抬头去看。因为纳兰的关系,几年下来,他和安心相处的也算是熟人了。但是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不了解安心的,她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上心。但是铁延却觉得她的眼睛很厉害。那样的一双眼睛,就好象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肯表现出来,总是让他没来由的就有些隐隐的畏惧。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安心却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淡淡的说:“太晚了。只好找你来帮忙。”
铁延忍不住叹了口气,“安心你一定要这样说吗?”
安心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逼得他不得不跟她对视。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额发,一缕一缕的粘在他的额头上,衬的那双含着责备的眼睛格外的亮。安心却只是笑了笑:“若是在以前,我当然可以理直气壮的让你来接人,现在……我就什么都拿不准了。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觉得你……”
“安心!”铁延不满的打断了她的话,话里试探的意思他不是听不出来,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生气:“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安心带着一点点似笑非笑的神气,很认真的和他继续对视:“铁延,我对你的看法,取决于你将要做的事——这你知道。”
铁延避开了她的视线,伸手从长椅上扶起了纳兰。纳兰的嘴里嘟嘟哝哝,忽然喊了一声:“铁延……”
铁延以为她醒了,低头去看,她的眼睛却是紧闭着的,呼吸间全是酒气。那一声喊原来只是醉话。心里不禁一痛。纳兰曾经念叨过的几句诗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飘过心头:
……我身旁飘过这个女郎,她默默地远了,远了……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推开门,客厅的灯亮着,却没有人。探头往里看,书房的灯也亮着。
安心换了鞋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人还没到书房门口,就听雷钟的声音懒洋洋的说:“回来了?”
安心不禁一笑。
雷钟正在电脑上不知在忙些什么,听见她进来,头也不抬的问:“疯够了?这会儿才想着要回来?”
安心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懒懒的将下巴支在了他的肩膀上。
雷钟侧过头,在她的小嘴上亲了一口,立刻不满的皱起了眉头:“满身的酒气,你居然又溜出去喝酒?”一边说一边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喝了多少?”
安心摇摇头:“这都是纳兰身上的酒味。”
“纳兰?”雷钟又皱了皱眉:“就是你喊打劫,她在旁边摇旗呐喊的那一个?”
安心翻了他一眼,雷钟又说:“不会是借酒浇愁吧?她看上去不象是那种人啊?”
安心靠在他的怀里,微微一叹:“她男朋友的父母要回沈阳,她自己的父母在武汉。你说,她能不愁吗?”
雷钟想了想,低头问她:“她男朋友是怎么想的?”
安心摇了摇头。只觉得雷钟这样抱着自己,好象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宠爱的小孩子,一时间满心都是莫名的暖意。
雷钟的表情显得若有所思,思路似乎还在刚才的话题上:“可以让他们跟双方的家里申请一年的时间,自己闯荡闯荡啊。孩子有决心练习自己的翅膀,父母应该会支持的吧?”
安心愣了一下才想到他说的还是纳兰的事。
“一年可以发生很多事,”雷钟微微晃了晃怀里的人,象是要提醒她注意听讲似的:“不论是要证明他们是否适应这个城市的运行规律,或者是证明他们是否适应同甘共苦的生活,一年应该都够用了。一年以后,如果他们发现彼此都不合适,那也就彻底死了心了,该回沈阳的回沈阳,该回武汉的回武汉。而且,有了一年的实际工作经验,上哪里找工作也更有利不是吗?”
安心皱着眉头反问他:“行得通吗?”
雷钟反问她:“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安心无话可说。雷钟想了想,又说:“这样好了,我干脆再帮你一个忙。我可以推荐这个男孩子去见我们公司的人力部部长——当然我只负责推荐,他要和其他人一起参加统一的录取考核,这个过程我就不能插手了。他要靠自己的本事去通过考核——如果他能进这么好的公司,他的父母那边是不是比较好说话了?”
安心双眼一亮,神态却又有些犹豫。
雷钟吻了吻她的发顶,“你就别在这里发愁了,去问问你的死党。”
安心点了点头,纳兰这会儿醉的人事不知,这个问题也只能先放在一边。她伸手勾住雷钟的脖子反问他:“饿了吗?我刚才回来的时候买了汤圆,我去给你煮一点。”住在一起了才发现他有吃消夜的习惯,“然后你吃你的消夜,我先去洗澡。”
雷钟却抱着她不肯松手:“这样好了,我们一起去煮汤圆。然后,你陪我吃消夜,我陪你洗澡。”
安心红着脸瞪了他一眼。雷钟却笑得满脸无辜:“有个很有名的家伙曾经说过:为了节约水资源,一定要和女朋友一起洗澡。”
安心反问他:“哪个有名的家伙?”
雷钟笑嘻嘻的说:“加菲猫。”
安心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再瞪他一眼:“那我去雷洛家把那两只猫抱过来,你跟它们一起节约水资源好了。”一边说一边从他的腿上跳了下来。

安心煮汤圆的时候,雷钟靠着厨房的门貌似无意的说了一句:“刚才安哲来过。”
“安哲?”安心一愣,随即很委屈的撇了撇嘴:“他已经跟我划清界线了,又跑来干什么?”他是竭力反对她住到雷钟这里来的。不过,实事求是的说,他虽然跟她吵了一架,但是划清界线的话,还是安心说的。
雷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骗走了他的宝贝妹妹,他总要上门来兴师问罪啊。免得我以为你没有娘家人撑腰,会欺负了你。”
安心一笑,立刻又皱起了眉头,悻悻的说:“谁要他假惺惺的?”
雷钟象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笑眯眯的说:“我们没有打架。只是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中一起喝了两杯红酒,聊了聊天。然后,他就告辞了。”
安心狐疑的瞟了他一眼:“就这样?”
雷钟满脸诚恳的点头:“就这样。”说完之后,略一沉吟,又补充说:“还有……他顺便来邀请我们赴宴,有个人要过五十大寿……”
安心手里的汤勺“当”的一声掉进了水槽里。
雷钟绕到她的身后将她轻轻的环进了怀里:“安心,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所以……我并没有代替你做什么决定。我只是答应他会转告你这件事。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考虑……”
似乎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雷钟才听到了她的下一声呼吸。那样艰难的一声呼吸,让他忍不住担心起来:“安心?”
安心抬起头,慢慢的靠进了他的怀里。尽管她的呼吸还有些不稳,但她的反应还是比他最初的预料来得平静。他俯过去亲了亲她的脸,小声的说:“安心,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我也不会。”
安心转过身,把脸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
雷钟揉了揉她的短发:“要不,我们在门上挂个牌子,禁止安哲入内?”
安心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哪有那么夸张?”
雷钟松了口气,“你会考虑吗?”
安心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低低的应了一声。

第三十一章

雷钟点燃了一支烟,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银行的侧门。从这里出入的人并不多,他一眼就看到了跟在几位女士的身后一起走出来的安心。
夕阳淡淡的余辉跳跃在她的眼底和发稍,仿佛在她的身上布下了无数个亮点。她步履轻快的朝他走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仿佛发着光。
雷钟冲着她摆了摆手,眼里浮起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
当她仰着头绕过花坛时,一个年轻的女人很突然的拦在了她的面前。从雷钟的角度,只能看到安心明显的一愣,双眼中闪耀的光彩一瞬间变得黯淡,唇角也紧紧抿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震惊迅速的转变为淡漠和不加掩饰的厌烦。
这大概就是安心最本能的反应了吧……
猜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雷钟不禁深深的同情起她来。安心在面对不喜欢的人时,嘴巴会变得很厉害——这个他可是深有体会。
他决定暂时不过去。那毕竟是她自己的问题。
雷钟的猜测并不总是准确。事实上,安心此刻甚至没有跟曾容说话的兴趣。她出现的太突然了,而安心反感任何形式的令人猝不及防的变故。
她将双手插进白色风衣的口袋里,面无表情的上下打量着曾容。她有一张酷似曾远山的面孔,说不上漂亮,却轮廓分明。她的个子也比安心略微矮几公分。头发卷曲,漂染成了时髦的酒红色。从她的身上几乎看不出来自母亲的特征——那个女人安心小的时候曾经远远的看到过来两次,印象中的她,皮肤白皙,身材很矮小……
安心甩了甩头,对于自己的魂游天外微微有些恼火。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溜号呢?她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双眼望向了曾容的身后。远处那辆银灰色的吉普车里,雷钟似乎正在悠闲的抽烟,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
“很冒昧的……打扰你,”曾容的视线略微下垂,似乎对面前的状况也感到很勉强:“我来,是想问问你,安哲有没有把我的邀请转告你?”
“我没有见过安哲,”安心半真半假的把话挡了回去,心里却浮起了很不舒服的感觉,“你和安哲一直有联系?”
曾容很干脆的回答:“是。因为父亲行动不便,需要我替他去打听一些你的情况。”
安心侧过头,再度望向了远处的雷钟。隔着半条街,他又在车里,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从他存在的那个角落里无声的传递着一种让人感到安慰的,无形的东西。正好可以用来化解曾容那一句“父亲”带给她的刺痛。
“下月初十,晚上六点,福源酒店。”曾容一副不愿意多做停留的表情,说完这句话,似乎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了。
安心却淡淡的叫住了她:“你既然和安哲有联系,我想他一定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对于陌生人的事一向没有什么兴趣。”
“陌生人?”曾容停下了脚步,眉目之间浮起了一种自尊心受挫的神情:“你就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安心波澜不惊的望着她:“你若不喜欢这个说法,那么我换一个:不相干的人,如何?”
“不相干的人?”曾容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冷冷的哼了一声,扫过来的目光里忽然就多了几分似嫉妒,又似嘲讽的意味:“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他的?那我真是替他不值。他从你四岁开始教你拉琴,还把他最珍爱的提琴留给了你。而我,我央求他教我他都不肯。他宁愿把我送到外面去学钢琴……”
安心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平淡的反问了一句:“钢琴课,很贵吧?”
曾容的脸上还保持着愤恨的线条,却因她这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问而明显的愣住:“你说什么?”
安心冷漠的目光静静的落在了她的脸上:“就在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就在你上着昂贵的钢琴课而心怀不满的时候,我们母女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曾容你知道吗?”她从她的脸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雷钟的方向,他似乎从安心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把车开了过来,静静的等在路边。
“离开家之后,我妈带着我住在她们公司的临时宿舍里。整整两年的时间,我们俩每天晚上都要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睡觉。一间二十平的宿舍却住了八个人。做饭要到宿舍门口的走廊里,用煤油炉子。曾容你用过煤油炉子吗?那种东西,点起火来很不容易,而且很呛人,我总是被呛得哭起来……”
曾容望着她,面无表情。
“后来我姥姥病了,生活就变得更加困难。”安心平淡的眼神微微起伏,却愈加幽暗。而那样平淡的叙述,听在耳中却反而有种凄凉的感觉:“我们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买过肉,没有买过水果,每天只买最便宜的菜。甚至脚上的袜子也要反复的补……我很早就会做饭,却只会做最简单的饭……因为我们一直就吃这个……每当学校要交费,我都会为难的直哭……”
她停顿了一下,再望向曾容时,眼里却满是掩也掩不住的疲惫和厌倦:“那时候我常常幻想父亲会从天而降,把我们从这种生活里解救出来……后来,当我们终于搬进象样一点的房子里,当我重新开始上琴课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没有他我们一样也可以度过难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是离开谁,日子都会继续下去……”
曾容还是面无表情的望着她,声音却有些低沉:“你恨我们?”
安心却无所谓的笑了笑:“曾经恨过。如果不是你们,我妈就不会那么辛苦,也不会老得那么快。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们的生活里都有太多比恨你们更加重要,更加有意义的事要去做。我已经说过,你们于我,只是不相干的人。所以,请你不要再来了,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你的出现。”
曾容却从背后喊住了她:“我从来也不喜欢你。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一直抽烟抽得很凶,大夫说……是肺癌……”
安心脚步一顿,身体顿时有些虚浮起来。再回身时,一张苍白的脸却依然平静无波:“那你就好好的报答他吧,毕竟他给了你们那么多——甚至不惜亲手毁掉另外一对母女的幸福。那不是你应该做的事吗?想拿我来成全你的孝心?”
安心唇边浮起了冷冷的笑:“你不但卑鄙而且愚蠢得可笑,你就没有想过他根本不想见到我吗?他不想见到我——因为我就象他身上一道丑陋的疤,看到了只会让他不舒服!”
曾容的肩头猛然一抖,徒劳的张开了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安心的手扶在车门上,显出很疲惫的样子:“你走吧。不要再来了。真的不要再来了。”她拉开了车门,头也不回的上了停在街边的那辆吉普车。车子很快的汇入了这个城市长长的车流中,再也看不见了。

车缓缓的停在了路边。安心茫然的望着窗外,似无觉察。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的扳过了她的脸,她还没有回过神,熟悉的气息已经缠绕上来。这是他的气息,带着一点点松木般的淡香,又混杂着丝丝的烟草气。让她情不自禁的就从心底里生出安慰来,这安慰里却又混杂了些许的迷醉和几分莫名的伤感,复杂得让人无从分辨,只想闭着眼就此沉沦下去,再也不会醒来。
雷钟默默的将她揽进怀里,一言不发的吻住了她冰凉的嘴唇。这样的亲吻,比他们之间最轻柔的触碰还要来得温柔,就象最柔软的羽毛一样,轻轻的,轻轻的吮吸着她唇上的冰凉。象是要借着这无言的缱绻,把他身体里的火热一点一点渡进她的冰凉里去。直到她冰凉的皮肤下面重新泛起温热的气息,直到她的手臂缠绕上了他的脖子,象是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一般紧紧的攀住了他。
暮色渐浓,车厢里的幽暗混合了外面街灯微弱的昏黄,显出几分异样的静谧。
安心缓缓的放松了手臂,抬起迷朦的眼问他:“我们这是去哪里?”
雷钟温柔的说:“我们去最大的副食超市。”
“为什么?”安心不解:“小区里不是有超市的吗?”
雷钟的声音很轻很轻的说:“我们去买很多很多的肉,很多很多的水果。”
原来刚才的话他也听到了……安心想笑,唇边却浮起了浅浅的苦涩,这苦涩一直蔓延到了心底里,和涌动在那里的感动混杂在一起,慢慢的涨满了心房。她侧过头,无声的望向窗外。
窗外,是由街道、车辆、房屋、行人……组成的一幕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每一天都会按照这个城市固有的规律循环上演,似乎从来都不曾改变过。但在这千篇一律的外壳下面,分明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已经随着岁月的脚步变得支离破碎,连拼凑都拼凑不起来了。
安心只觉得心底里那一片隐秘的荒凉,随着渐渐浓郁起来的暮色,都化做了无形的尖刺,如同铺天盖地的大网一般细密的扎下来。痛彻心肺,却又无处可躲。
车在超市门前的停车场上缓缓的停住。雷钟有些担忧的侧过头来,静静的看着她。安心却慢慢的靠了过去,象在无言的渴望里寻找着什么。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照亮了她的眼睛,那样温柔而又悲哀的一双眼睛,却是第一次将自己深藏的伤痛主动的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不想见我——即使到了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候。原来想要见我的并不是他——竟然真的……不是他。”
雷钟默默的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感受到了这骄傲而又脆弱的女子全身心的信赖,心中莫名的悸动。
“还有我呢,”他吻了吻她的发顶,一遍一遍的说:“安心,你还有我呢。”
“是,我还有你。”安心蜷在他的怀里,喃喃的说:“我还有你。”
昏昏的暮色笼罩着车里两个相拥的人,仿佛在他们的周围结出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离了开来。
“有些事,既然无力改变,不如忘了吧。”雷钟低低的叹息。
“我只是不甘心他是真的不要我。他只想知道我活着,快毕业了……仅此而已。”安心闭着眼,低低的声音宛如自语:“不过,我只允许自己再软弱这么一回。最后的一回。我明天就会好了。你相信么?”
雷钟沉沉的回答:“相信。”
安心无声的一笑:“其实……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世界上失爱的孩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到底是已经长大了,大到不屑于再凭着别人的眷顾来衡量存在的价值……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重要的人要去爱……所以,我明天就会好了。”
雷钟声音依然沉沉的,波澜不惊:“我相信。”
“真的信?”
“真的信。珍珠那么真。”
安心的唇边浮起了凄凉的笑容。宛如浮在水面上的花,在昏暗中一闪而没。

第三十二章

从电梯里出来,雷洛一眼就看到了叼着一支烟,正在走廊里来回溜达的雷钟。他不禁哑然失笑:“你在干嘛?”
雷钟懒懒的扫了他一眼,眉梢眼角颇有几分无何奈何的神色,却懒得解释。
雷洛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手抚着下巴,目光在紧闭的大门和他脚上的拖鞋之间来回瞟了几眼,笑嘻嘻的问:“该不是被打出来的吧?”
雷钟斜了他一眼:“该滚哪儿就滚哪儿去!”
雷洛在门边懒懒的一靠:“说吧,干什么了?说说看,有什么忙是兄弟帮得上的?”
雷钟揉了糅额角,颇有些头痛的嘟哝:“简直就莫名其妙……”
雷洛大笑:“恐怕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吧?”一边说一边开了自己的门,扭头笑道:“我就不请你进来坐了。你还是继续扮可怜比较容易赚到同情……”话未说完,脚底下一前一后钻出两只猫来,围着他喵喵叫了几声,凑过去蹭他的腿。
雷洛又笑:“让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叫门,大概比较容易成功吧……”
雷钟却伸手往门前一拦,毫不客气的说:“猫不许进去!”
雷洛俯身抱起了两只猫,“这不是你买回来的吗?喜新厌旧了?”
雷钟扔掉了烟头,简洁的说:“脏!”
“瞎说!”雷洛不满的反驳:“它们可是天天洗澡的……”
“洗澡有什么用?”雷钟看看他怀里猫,皱着眉后退了两步:“这两只死猫居然把没吃完的鱼藏到我枕头下面。”
雷洛大笑:“原来它们这么信任你啊,我都开始嫉妒了。”
兄弟俩正在门口斗嘴,就听电梯叮的一声轻响,停在了十二楼。里面的人低着头走了出来,三个人一打照面,彼此都是一愣。原来是安哲。
安哲迟疑看着站在走廊里的两个男人和两只猫,雷钟则不太自然的笑了笑:“找安心?”
安哲点了点头:“你们这是……”
雷洛斜了雷钟一眼,伸手敲了敲门:“沙利!有客人来了!”
雷钟貌似平静,一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的斜向了自己家的大门。
门无声的打开,露出了安心气鼓鼓的一张脸。目光依次扫过站在门前的三个帅哥,最后落在了安哲的脸上:“你来干嘛?”不等他回答,就将门拉开一条缝:“你们俩先进来——安哲禁止入内!”
雷钟却将手拦在了雷洛的面前,补充了一句:“安哲与猫禁止入内!”
雷洛斜了他一眼,在发现面前的男人态度极为坚决之后,妥协的将怀里的猫放回了自己家。而安哲,则带着一点哭笑不得的神色,很无奈的注视着安心。
安心不理他,目光恨恨的只是瞪着雷钟。雷钟笑嘻嘻的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讨好似的说:“你看我多配合你,一点也不怕得罪人。你就原谅我吧——其实我也没犯什么错误啊。”
安心再瞪他一眼,咬着牙说:“没那么容易完。等我慢慢的跟你算!”
雷洛挤了进来,好奇的反问:“安哲又怎么了?怎么和猫一个待遇?”
安心瞪着安哲,阴森森的哼了一声:“叛徒!对待叛徒要象严冬一样残酷无情!雷峰叔叔说的。”
雷洛纳闷:“雷峰叔叔是这么说的么?”转头去看安哲,安哲则带着一脸的苦笑正在和雷钟交换一个只有彼此才明白的眼神。
“要不这样,”雷洛想了想:“先进来,都堵在门口说不定一会儿邻居该拨打110了。既然他是叛徒,那我们就在客厅开一个批判会,让他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然后……我们帮助他改正错误!雷峰叔叔好象也说过要给犯错误的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安心白了他一眼。旁边的雷钟却笑了起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将安哲放了进来。
安心哼了一声:“还好意思来?!还好意思空手来?!”
安哲叹了口气:“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啊。安心,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安心恶狠狠的瞪着他:“装什么糊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
安哲正要辩解,忽然看到安心身边的雷钟冲他使了个眼色,连忙改口说:“我是……无聊嘛,我是想……想请你们出去玩。”
“出去玩?”安心冷笑两声,眼珠转了两转:“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出去玩,我们就去斧头帮。雷洛你可别忘了,结帐的时候要把酒钱多翻几倍——他可是有钱人。”
雷洛在厨房里爽快的答应了一声。
安哲摇摇头,无奈的望向雷钟。而雷钟则笑微微的看着安心,眼里带着一贯的纵容。

雷洛从锅里盛了一块排骨递给了安心:“尝尝看。”
安心小心翼翼的用两根指头夹了起来,怀疑的问他:“这样就可以吃了?”
雷洛瞟了一眼客厅里守在电视机前面相对无言的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问安心:“到底怎么了?先是把阿钟打出去,又不让安哲进门?”
安心斜了他一眼:“先听哪一个?”
“先说说阿钟吧,”雷洛笑眯眯的看着她:“他犯什么错误了?”
安心哼了一声:“一共陪我逛过两次街,两次都碰见了老情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雷洛哦了一声,“就为这个?”
安心不满的瞪着他:“什么这个那个?这还不够讨厌啊?你以为被不认识的女人用目光凌迟是很爽的事情吗?”
雷洛又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揉了揉自己的下巴,神态颇有些不解:“你不是应该很得意吗?你可是胜利者啊?”
“得意?”安心再瞪他一眼:“再说这么不着调的话,你也和猫一个待遇!”
雷洛叹了口气:“好吧,让他自求多福吧——吃醋的女人本来就不可理喻。那么安哲呢?”
安心啃排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恨恨的说:“一会儿排骨摆到我们这边,不给他吃!”
“好!”雷洛回答得极干脆,又压低了声音问她:“到底为什么啊?还给人家扣了一个叛徒的大帽子?”
安心咬着自己的指头,似乎全然忘了排骨是拿在她的左手里:“这个家伙,我一直以为是我们这方面的人,谁知道他是个双面间谍!”
“又升级了?”雷洛好笑的看着她啃自己的指头,反问她:“间谍啊?”他的语气里透着很好玩的味道,引得安心又白了他一眼:“你看你什么态度?难道他不象吗?”
雷洛抚了抚自己的下巴:“论姿色,倒是差不多吧。”
安心鄙夷的看着他:“你到底想什么呢?”
雷洛好笑的反问:“那你到底说什么呢?”
安心却又沉默了下去,眉目之间倒是浮起了一丝认真的伤感。雷洛不敢再追问,小心翼翼的岔开了话题:“沙利,你一直在啃自己的指头。你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动作很打击我作为厨师的自信——难道我做的烧排骨还不如你的指头好吃吗?”

晚饭的时候,安心一直沉默着。倒是三个男人打得火热,每人还喝了两罐啤酒。安心看着三个男人面带笑容的推杯换盏,忽然想到安哲也是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他爱跑到这里来,也许并不全是为了看她吧。这样一想,对他的满腹怨气不知不觉就减少了一半。却仍然不愿意跟他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雷洛看着雷钟不停的给安心夹排骨,忍不住笑了起来:“盘子就放在她的跟前,还用你给她夹?安心你看他多殷勤啊,这就是心虚的表现,一会儿可别轻易饶过他。”
雷钟却一本正经的回答他:“安心小时候没有肉吃,现在要补回来啊。”
雷洛哧的一笑,神态之间却是明显的不信。而坐在他对面的安哲听了,则明显的一怔。似陷入了某种回忆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安心已经心软了,却仍然摆出恶狠狠的样子瞪着雷钟:“听见没有?连雷洛都看出来你是心虚呢!别以为夹几块排骨我就饶了你。”
雷钟眼里满是浅浅的笑,显然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只是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算帐啊。”
安哲抬起头,静静的望着安心:“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看她扭过脸故意不理他,他微微一叹:“我没有故意骗你的意思。没有肉吃的日子,我是和你一起过来的,我怎么会……”
安心迅速打断了他的话:“吃饭!”
安哲反而放下了筷子:“安心你是我妹妹,我当然是希望你什么都好。我并没有要存心骗你,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做一根针,把你想要的东西慢慢的修补起来。”
安心低着头闷闷的说:“谁要你瞎操心?!”
安哲不语。旁边愣了半天的雷洛至此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好心办了坏事啊。既然如此,那今天的酒钱我就不翻倍了。”
安心嗤的一笑:“你还真会见风使舵!”
雷洛笑嘻嘻的回答:“我也算是个生意人,和气生财啊。”

那一晚,安心喝的酒应该并不多。因为雷钟不但不许她喝烈酒,对于不烈的酒还采取了限量供应。到了最后曲终人散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有四五分的酒意。但是不知怎么,后来每每回忆起那晚的情景,她总觉得自己醉得很厉害。以至于有关那一晚的所有印象,都在记忆的深处碎裂成了一祯一祯独立的画面。
她记得他们坐在深色的转椅上,一起看着雷洛用漂亮的草莓和柠檬装饰调好的酒。那酒的颜色是艳丽的翠绿,里面浮动着丝丝袅袅的玫瑰紫。雷洛笑着说:“就叫……我心深处吧。”两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哗然大笑:“谁的心会是绿色的呢……倒象是天空……”于是安心说:“那就叫妖精的天空吧……”大家又笑,只有雷洛认真的点头,“恩,有创意……”
她还记得灯光幽暗下来的时候,雷洛在一个隐约的光圈里跳舞,身边围拢着一群时髦的男女,那样激情四射的群舞,让看到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的跟着出汗……
她还记得自己伏在雷钟的肩头跟着晃,雷钟俯下身来吻她,却在她张开嘴唇的一瞬间将一粒樱桃渡到了她的嘴里。这让她忽然就想起了曾经在某本武侠小说里看到过的,痴情的女主借着接吻的机会把神奇药丸渡进男主的嘴里,救了他一命的狗血情节……自己立刻就被呛到,伏在他的身上咳了个不亦乐乎……
雷钟抱着她从车库里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满天都是闪闪发光的小星星。那么亮,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够得到。夜风里带着一点暑热的气息,却又混杂了不知名的花草香,在他们的周围幽幽浮动……
这样的夜,让人只觉得美好。
“真的是……美好的感觉……”安心不禁长长一叹,喃喃的问自己:“怎么能这么美好呢?是因为……我醉了吧?”
他带着一点好笑的神气俯视着她,“不会是因为酒,那就是因为我吧?”
“也许吧,”她的手环在他的脖子上,明明没有醉,眼里却偏偏流动着几分柔软的迷离:“也许就是因为你,才会……这么美好吧。”
雷钟的眼里浮起了浓浓的笑,却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更紧的抱进了怀里。

第三十三章

纳兰打来电话的时候,安心正在厨房里给自己煮面。窗外是满天彩霞,一轮红彤彤的落日挂在西边的天空中,沉甸甸的。
安心望着夕阳,微微的有些心神恍惚。然后才又想起了纳兰的问题,连忙回答说:“我啊……我在煮面呢。”
“煮面啊,怎么吃这个?”纳兰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家大蜜不在家吧?”
安心关掉炉子,闷闷的说:“他们公司的同事有个聚会。恐怕要很晚回来。”
“你不跟着一起去吗?”纳兰又问。
安心的目光又望向了窗外,心里微微的有些烦躁起来:“他倒是想让我陪他一起去,但是……你记得那个苏文卿吗?她和陈杰一起从韩国回来了。那一帮同事就是给他们接风。与其看那个女人一晚上,还不如躺在家里看电视呢。”
“那倒也是。”纳兰沉默了一下。很快又想起了另外的事,语气也变得振奋了起来:“对了,我是要告诉你,铁延收到公司的试用通知了。他爸妈也同意了让他先试试。”
“真的吗?”安心大叫了起来:“那你妈妈那边呢?”
纳兰微微一叹:“就当是默许了吧。”
“以后你安定下来了,可以把你妈妈接到身边的嘛。”安心好心好意的安慰她,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安心,谢谢你,”纳兰的语气难得的正经了起来:“也谢谢你家大蜜。”
她这么一客气,安心反而不好意思了:“谢什么呀,那不是他自己去考试的吗?还是说明自己有实力啊。再说了,你跟我说谢谢,是不是……”
纳兰爽朗的笑了:“好。那就不说谢。改天我请你喝酒吧。”
“还喝啊?”安心也笑:“你都不知道我喝醉了出什么洋相了……”

出租车停在筚篥坊的门外时,安心收到了半个小时之内的第七条短信。还是雷钟,还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在筚篥坊。你马上过来。”
安心把电话打过去,他却又不肯接。这让她多少有些疑惑,真的是喝醉了么?该不是指望她来接他回去吧?她虽然也在安哲的跑车上练过几回手,但是真要开着他的吉普车上大街,还真是差一点胆子。再说,她还没有考驾照呢,违法乱纪的事可不能做……

筚篥坊的大堂是幽暗的蓝色,布置得宛如巨大的船舱。闪闪烁烁的小灯让每一个角落都显得很柔和,月牙型的舞台上一支小型的乐队正在演奏轻柔的室内音乐。柔靡的空气里弥漫着烟、酒和香水的味道。安心踩着厚软的地毯往里走,一边东张西望的找着雷钟。
一个系着黑领结的侍应生走了过来,语气轻柔的问了一句:“请问,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安心刚说:“我在找……”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靠角落一桌的那几个眼熟的人。
雷钟果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双肘支在桌面上正和对面的陈杰拼酒。雷钟的身边有一个女人,一个笑容很爽朗的女人。正肆无忌惮的将胳膊支在雷钟的肩膀上看热闹。他的另一边,是苏文卿,正低着头摆弄着什么。
安心的视线落了下来,一眼看到她手中那个熟到不能再熟的黑色手机,顿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是她啊。安心想,原来发短信叫她来的人是她。这么迫不及待的叫她来,是要她看什么呢?看看男人是如何的酒后乱性?看有个异性将胳膊搭在了雷钟的肩膀上?看雷钟在背地里是如何接受异性向他献殷勤?
安心瞪着这个女人,深深的吸气,再吸气,拼命的遏制心里涌起的一阵强似一阵的杀意:如果这不是大庭广众该有多么好呢……如果这不是法制社会该有多么好呢……如果她手里有点什么凶器该多么好呢……
天杀的,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
安心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她走得太急,以至于那一桌的红男绿女还来不及注意到她的出现,她已经一把将手机从苏文卿的手里抢了过来。
满座皆惊。
苏文卿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惊怔的望着她,两只手还保持着握手机的姿势。
安心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眼底一片冰冷:“你妈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吗?!”她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
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乎一窒。
雷钟愕然回过身来,“你怎么来了?”
安心把他的手机丢还给他,目光仍然紧紧的盯着苏文卿,语气咄咄逼人:“这么煞费苦心的冒充雷钟给我发短信,让我第一时间赶到这里来,你到底是要干什么?”
苏文卿咬着嘴唇没有出声。也许是安心出现的太过突然,也许是安心的表现太出乎她的预料,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我在问你话,苏小姐,”安心的眼睛一眨不眨:“你到底要干什么?”
“安心?”雷钟过来拉她,那几分酒意也似乎被安心冷冰冰的样子给吓清醒了:“怎么了?什么短信?是误会吧?”
安心恼火的甩开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扔给他:“你自己看,不是七个就是八个短信。有这么误会的吗?”
雷钟低头察看她的手机,眉头不自觉的越皱越紧。在他的身后,那个神态爽朗的女子反倒是一脸的兴味盎然,活泼的目光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苏文卿,丝毫也没有身为罪魁祸首该有的自觉。
陈杰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了几分端倪。眼看气氛越来越僵,连忙端着两杯酒站了起来,故做轻松的哈哈一笑,说:“肯定是误会啊。文卿一定是看大家都想见见雷钟的女朋友,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请安小姐过来,跟我们聚聚……”
“是么?”安心冷冷一笑,目光转向了苏文卿:“仅仅如此吗?”
苏文卿脸上缓过来一点颜色,勉强一笑,“是……想请安小姐过来喝一杯……”
安心又是一笑:“苏小姐你可真是有心人,这么会挑时间,偏偏挑了大家都喝得有些忘形的时候来邀请我。”
苏文卿淡淡一笑:“有些事,你不知道未必就好。”
“比如说……”安心唇边浮起了一丝讥诮的浅笑:“那条放在雷钟肩膀上的胳膊吧?”
苏文卿看着她脸上讥诮的表情,脸色变了又变,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
雷钟阴沉着脸淡淡的扫了一眼苏文卿,转过身来拉安心的手,却被安心再度甩开。他刚要说话,安心却已经从神色略微有些尴尬的陈杰手里接过了一杯酒,冲着苏文卿灿然一笑。
苏文卿一呆,安心却已经一抖手,一满杯酒哗啦一声,泼上了她的脸。苏文卿猝不及防,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四周围也顿时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好了,不闹了。”雷钟想要拉住她的手,不料她的力气大得很,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去望着狼狈的苏文卿。苏文卿满身满脸都是红酒,正接过了旁边的人递过来的纸巾慌乱的擦拭。就听安心一字一顿的说:“你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你就去光明正大的追求他。耍这样的花招,会让人看不起你!”
雷钟环顾四周,大堂里很多人都在向这边看。再看看陈杰,也是满脸的尴尬。不由得微微有些烦躁。他原本是要给陈杰接风的,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不是把他的初衷完全的破坏了吗?他抓住了安心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别闹了,大家都在看着呢。我们回家再说。”
“闹?”安心回过头,冷冷的望着他。这样疏离而冷淡的目光,象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让他的心里无端的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安心忽然一笑:“嫌我丢人了是吗?”
“安心!”雷钟心里忽然拱起了一股暗火,却连自己也想不明白是因何而起:“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很晚了,我们回家再说。”他不禁有些头痛,怎么这个冲动的小女人就不明白有些事是可以不必闹到这么人尽皆知的呢?
“是吗?”安心象是一只关在笼子里,被围观的人群激怒了的狮子,已经全然忘记了哪一个才是最先开始撩拨她的人。
她甩掉了雷钟的手,从容的后退了一步。冷淡的目光从雷钟、陈杰等人的脸上依次扫过,最后又落回了雷钟的脸上:“那么就这样,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失了仪态的女人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丢自己的颜面而已。”
“安心!”雷钟忽然暴怒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安心却万分平静的再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身上长长的白色外衫被急促的步伐带得飘飞了起来,在一片幽暗的背景之上,宛如翩飞的蝶翼。
她仰着头的样子高傲得象一个王后,却又带着近乎决绝的冷淡。让他看了,从心底里涌起了不可名状的恐惧。这恐惧来得太过突然,几乎要冲淡了盘踞在心里的怒意。
他忽然意识到她的手机还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她,竟连这个也不要了……
等到他追出去的时候,那个瘦削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初夏的街头,满是三三两两的行人。雷钟发了疯一样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白色的,白色的,白色的……却都不是她……
满心满眼的狂怒渐渐的在失望里冷却下来,变成了不可遏止的恐惧。
渐渐浓烈。
渐渐蚀骨。

安心头也不回的冲出了筚篥坊。她不是没有听到身后雷钟追出来声音。但是,此时此刻,她不想被他拦住。也不能被他拦住。她知道今晚的事似乎是不能全怪他的,可是,真的不怪他吗……
她现在不能想这个问题。只想远远的跑开,跑到一个看不见他,也看不见这些人的地方,让自己静静的想一想……
安心几乎是冲到了街边去拦出租车。她的手刚一抬起来,就有一辆锃亮的车停在了她的面前,车门打开。一个微微带着笑意的男声传了出来,低沉的声音充满了磁性。于她,却是全然陌生的:“上来吧,我带你走。”
似乎是很贵的车……似乎不是出租车……似乎,开车的人说话的腔调也轻佻了一点……可是这些模糊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到达大脑的深处,人群的后面已经响起了一个暴怒的声音:“安心?”
安心迅速的窜上了车。身旁的男人象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发出一声沉沉的笑。
从车窗望出去,柔靡的灯光已经将街道上所有人的影子都混在了一起。哪一个是他,已经分不清楚了……
一张纸巾递到了她的面前,那个含着笑的男人饶有兴味的问她:“你在哭吧?”
安心接过了纸巾,却因他话里的兴味而恼火起来。这个人以为他是在看猴戏吗?
“我为什么要哭?”安心斜了他一眼:“好好开你的车。打表!否则我投诉你。”
身边的男人沉沉的笑了,“我可不是开出租车的。不过,也无所谓。你想去哪里?”
安心愣了一下。似乎的确不是出租车啊……
“你停在路边就好。”安心坐直了身体。
开车的男人斜了他一眼,那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斜斜的一瞥,流光溢彩。让人惊艳的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是你的男朋友吧?”他用兴味十足的腔调继续八卦:“刚才在筚篥坊,我就坐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真是个很有趣的人……”
安心的表情冷淡了下来:“我既不认识你,也并不有趣。请你停车吧。”
陌生的男人又斜了她一眼:“你这个状态不适合独处。我带你去喝一杯吧?”
安心忽然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竟然也会遇到传说中的色狼……这经历还真是够荒诞的。她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请你停车吧。别说我还没有失恋呢。就算真的失恋了,我也没有到其他男人身边寻找安慰的习惯。更不会招惹你这种男人。你不会要我打110吧?”
陌生的男人又笑了:“你是叫安心吧?我听见他这么喊你。恩,很好听的名字……”转眸一笑,又问:“你的手机带在身上吗?要不要用我的手机来打?”
安心瞪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身边的把手:“你不想闹出人命来吧?”

车子停了下来,安心头也不回的下了车。
男人的车子仍然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着。安心走了几步,回头看到这一幕,原本是想视而不见的。想了想,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你改变主意了吧?”开车的色狼笑眯眯的从车窗里探出了头。
安心的手撑在窗口,上下打量他。车很好,穿戴也很好,长得也很好。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这样的皮相也要做色狼呢?
“拜托你,”安心再叹:“做色狼也要做的有点品位。你看看我,要钱没钱,要貌没貌。又没有好脾气。不但不值得骗,而且也不好骗。你总要讲究一点职业操守吧?你这样缠着我,会被你的同行们笑话的。”
男人微微一愕,随即放声大笑:“色狼偶尔也需要调剂调剂口味啊。怎么样?我的邀请二十四小时之内都有效。你上车吗?”
安心无奈的摇摇头:“色狼做到你这份儿上,连我都无话可说。”
她不再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时候天色并不是很晚。街上纳凉的人还很多。就算是色狼,也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她沿着人行道慢慢的往前走。一边暗暗的寻思该上哪里去呢?
回家是不行的。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还是不要往一块凑的好。他们都需要冷静……
上安哲家吗?他就会罗嗦,说不定还会说“我早就说过……”之类的扫兴的话……
那么就只有回学校了……

溜达到财院南门的时候,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车绕到了她的面前停了下来。色狼下了车,双手插在裤兜里晃到了他面前。
安心抬起头来看着他,实在没有忍住心里的好奇。一不留神,又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这么好的条件,干嘛要做色狼?”
色狼又侧头大笑,一边笑,一边垂下视线来看她:“这个……色狼,只是我偶尔的兼职。你还是学生啊?”
兼职?兼职色狼?
安心挺直了腰身:“我马上就毕业了。”话音刚落,却又想起来这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转身往学校里走。
“安心,”色狼带笑的声音在后面喊她:“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你放心。”安心毫不迟疑的把话顶了回去:“绝对是不会再见的。”
色狼又笑了。幽幽的街灯下,他的眼睛幽幽的,牙齿又泛着整齐的亮白,看上去,真的很象是……狼。安心摇了摇头。在脑海里将这一幕飞快的掀了过去。
是啊,又回到宿舍了。纳兰一定会问:“大蜜呢?”
如果她真的问,她又该怎么解释?
大蜜……大蜜……
安心长长一叹。她忽然发现自心底里层层纠缠上来的,并不是痛苦,而是……绵长的失落。

第三十四章

雷钟穿过小区的大理石雕塑群,在观景湖旁边的木椅上慢慢的坐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几幢高层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光。从他坐的地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卧室和客厅的落地窗。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之前他曾经上去过,安心并没有回来。屋子里空空荡荡,寂静的有些吓人。
门厅里,两只淡蓝色拖鞋东倒西歪的甩在鞋柜旁边,客厅的茶几上那只绘有米菲兔的红色杯子里还剩着半杯奶茶,已经凉透了。卧室的床上扔着一块半干的大毛巾,上面还残留着她的发香。碎花的睡裙被团成了一团,很随意的堆在床凳上,似乎她出门前换衣换得十分匆忙……
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满满的,萦绕在每一次的呼吸里……
雷钟疲惫的靠在椅背上,目光仍然固执的凝视着黑暗中的窗口。安心怕黑,所以她在家的时候灯总是亮着。不知不觉,连他也习惯了在睡觉时亮着走廊里的暖橘色壁灯……也开始觉得这样沉沉的黑暗会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已经给安心手机里的所有朋友挨个打过电话了。但是没有人见过她。
她会去哪里呢?
雷钟掏出她的手机,慢慢的翻到了她的通讯录,真的是都打过了,没有漏下的……
再翻到短信,才发现这个懒丫头竟然有这么多条短信没有及时的删掉……
“晚上同学聚会,不回来吃晚饭了。给你带消夜。亲一个。”这是发给自己的。
“吃饭的地点你们选。注:我家蜜蜜也吃辣。”这是发给她的死党纳兰的,而蜜蜜指的应该是自己吧?原来她背地里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雷钟的唇角不自觉的挑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不许喝醉,十一点之前要回家。否则我就召三陪。注:别以为我是吓唬你!”这个也是发给自己的。
“小区停电了。快回来吧。我害怕。”这个还是发给自己的……
……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雷钟心头一阵狂喜,蓦然转身,却在看清楚来人之后,眼里的光彩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这一刻的失望竟是想掩也掩不住,混合了疲惫,清清楚楚的浮现在了眉梢眼角。他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干涩的问了一句:“不老老实实的回家休息,跑这儿来干嘛?”
章之婕清亮的目光穿过了幽幽的夜色,静静的落在他的脸上。一向张狂爽朗的女子,在这死寂的夜晚竟也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沉静。她一言不发的走过来,在他的身边坐下。
他的侧脸在夜色里有种雕塑般坚硬的质感。而他的眼睛,那双时而绚丽,时而幽深的魅惑人的眼睛,此时此刻,却混杂了担忧、焦虑、懊悔和几分竭力想掩饰的疼痛……竟复杂的让人难以分辨。
章之婕于是叹了口气:“对不起。”
雷钟勉强一笑:“别傻了,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不是因为我,” 章之婕拉长了语调,眼里却又透出了几分好玩的神色,“她连看都没有正眼看我啊。所以我才觉的很受打击。不过,你这女朋友的脾气实在是很对我的胃口。可以问个问题吗?”
“问吧。”雷钟闷闷的说:“什么问题?”
“既然她的性格和我这么相似,你为什么会爱上她,却没有爱上我?”貌似不经意的一个问题,却让她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雷钟没有看她,却沉沉的摇了摇头:“之婕,你错了。她和你是不同的。你一直都很坚强。但她不。她其实很脆弱,又胆小。她怕很多东西,怕雷电、怕黑、怕身边的人会离开……偏偏又爱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生怕别人会看出来……”
章之婕垂下了眼睑:“是这样?那我呢?”
“你?”雷钟诧异的挑起了眉头:“从你跟我们一起抢篮球开始,我就没有把你当做是异性啊。”
“做为女人,我可真够失败的。” 章之婕大笑了起来,眼里却忍不住多了几分浅浅的自嘲:“其实,我和苏文卿也算是一丘之貉吧。都在暗地里埋伏着,想要把你收入囊中。没想到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小丫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说着眼珠一转,不死心的追问一句:“阿钟,你确定自己没有同性恋的倾向?”
雷钟的脸上终于浮起了浅淡的笑容,语气却是少见的诚恳:“之婕,你值得更好的。”
章之婕却不领情的摇了摇头:“你越来越狡猾了。连拒绝人都拒绝得这么……这么……”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于是长长一叹:“想想我也够不容易的,你可是我的初恋啊。我费了多少心机:高中时硬挤到篮球场上去吸引你的注意,大学时一周一封情书,毕了业又挤进同一个公司……这样都没有成功,竟然……真的是没有缘分吗……”
她感慨的一叹,眼里却又浮现出几分半真半假的顽皮:“你可再别安慰我了。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更丢人。喂,你当初是为了让我死心才开始跟苏文卿约会的吧?!”
雷钟却只是一笑:“我不想失去你这么好的朋友啊。”
“算你狠!” 章之婕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她又说:“你放心吧,她会回来的。”
雷钟恩了一声。却不说话。
“她应该只是气你拦着她。” 章之婕想了想:“大概会有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就是……被战友抛弃在了战场上的感觉吧。所以会说那样决绝的话,然后跑掉。”
雷钟微微一叹:“苏文卿只是不相干的人。何必放那么多的注意在她身上?”
“你还真冷血。” 章之婕瞥了他一眼,象叹息又象感慨似的说:“你从来都是这样,目标明确,从来不浪费自己的精力在不重要的人身上……”她再叹:“算了算了,我也帮你去找吧。也好让我有机会在被人嫉妒的幻象里自我陶醉一番……”
雷钟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你都不认识她,怎么找?”
“我好歹也是女生啊,” 章之婕不满的叫了起来:“女生的心理,我要比你更清楚哦。”
雷钟懒得反驳她,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透过粉色的太阳镜,章之婕一眼就看到了从食堂里溜溜达达走出来的安心。
她看上去和那天在筚篥坊的样子略微有些不同。也许是身材瘦削的缘故,一米六五的身高显得她格外高挑。很肥大的一条牛仔裤穿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看上去有种不经意的洒脱。白色T恤的下摆短短的,露出一截漂亮的腰线来。全身上下一共就这么两种颜色,很清爽,却又从这清爽里透着一丝别致的性感。
安心的手里拿着一包口香糖,分了几片给周围的女生,自己也撕开了一片放进嘴里。眼光扫过来,又不在意的收了过来,然后又扫了过来,定定的落在了章之婕的身上,唇边挑起一个微微有些诧异的浅笑。
章之婕冲着她摆了摆手,安心一笑,扭过头跟旁边的女生说了几句话,就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你怎么会来?”一边说,一边将手里最后一片口香糖递给她。
章之婕伸手接过口香糖,轻轻的笑了:“我好歹也是女生嘛。女生的心事还是能揣摩到一些的。尽管那个家伙从来不当我是异性。”说着一叹:“你居然也不吃醋?”
安心却笑了:“你那个样子……”
“不是你的对手,是吧?” 章之婕斜了她一眼,两个女人同时笑了。章之婕伸出了一只手,简洁的说:“章之婕。高中的时候就认识雷钟了,现在的身份是他的同事。”
安心握了握她的手,“去我宿舍坐坐?”
章之婕想了想:“想跟你说说话。要不找个地方,我请你吃冰淇淋吧。”
“好。”安心爽快的说:“不过我一般会点两份。”
章之婕也是一笑:“我也是。”

冰淇淋盛在透明的玻璃碗里,配着红红绿绿的水果,显得格外漂亮。
安心小心的舀起一勺,问了一个刚才就想问的问题:“你刚才说,你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章之婕点了点头,淡淡的说:“他们兄弟俩不论在哪里都醒目得不得了。雷洛随和一些,朋友很多,到哪里都成群结队的。他就总是很拽。话也少。不过奇怪的是小女生都吃他这一套。”说着自己也是一笑:“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他了。”
安心其实能看得出来,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干脆什么也没说。
“后来就想跟他考同一个大学,但是未遂。毕业了就死活挤进了一家公司里。”她叹了口气:“你认识他有多久?”
安心垂下眼,“一年。”
章之婕没有出声,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忽然一笑,“其实看到你,我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他总算没选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让我自惭形秽……”
安心又好气又好笑的斜了她一眼。章之婕又问:“那天,你真的没有吃醋吗?你进来的时候,我好象正在拿他当靠垫。”
安心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他这个人,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章之婕微微一震,目光里透出了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怔怔的望着她,良久才叹了口气:“难怪他会……”话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安心却好象并不在意她神色的变化,一心一意的只是忙着对付她的第二份冰淇淋。
“其实我来找你,只是想近距离的看看你。” 章之婕用勺子不断的搅动着玻璃碗里的冰淇淋,却明显的已经没有了食欲:“我已经申请了驻外。大概这两天就要批下来了。”
安心微微一愣。抬眼看她,明朗的女子此刻眼里却流淌着浅浅的落寞,在触到她的视线之后,却又故做轻松的一笑:“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总不能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再蹉跎下去啊。”停顿了一下,又说:“除了看看你,再就是道个歉吧。不管是不是被人当枪使,总是我自己行为失检。”
安心没有说话。那天在筚篥坊的事,纳兰骂她是猪头。过后想想,自己也是冲动了一些,不管怎样,苏文卿都是他的同事……
“你别生气了,” 章之婕又说:“他找你找得都要发疯了。”
“我不是生气……”安心咬住了嘴唇。自己最初跑开只是想找个看不着他的地方冷静冷静,但是躲了两天,自己似乎一点也没有冷静下来。除了失落,心里反而又多了沮丧。
纳兰早就说过她白长了一副聪明相,越是在紧要的关头,就越是会变成猪头……似乎……也是一语成谶啊……
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反应过度呢?
这个问题越是往深想,就越是想不明白。
她可怜兮兮的问章之婕:“当时我应该怎么做?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然后掉头回家?还是挤出一点假笑来跟她喝上一杯?”
章之婕哧的一笑:“泼了就泼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反正我也早想那么做了。对有些人,必须要拿出点厉害来,否则她真的会欺负你。她那天说有些事你不知道不见得好,说的就是我一直追雷钟的事。这贱人,就等着看你来耍泼呢,只不过没想到你会耍到她头上。”说着恨恨的撇了撇嘴,“不过,看到有人比自己还蠢,我倒是平衡了不少。”
安心原本懊丧的心情,因她这一席话倒去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得也是一笑。
“回去吧,”章之婕又说:“他并不是不在意你的感受。男人嘛,习惯了不跟不相干的人发作。再说,你们和好了,我走的时候才能死心啊。你也不希望留着我这么大一个隐患吧?”
那天,章之婕说看到有人比自己还蠢,平衡了不少。
但是私下里看着章之婕,安心也多少有了这样的感觉。一直到两个人分手,她还在想,这个章之婕到底是豁达还是愚蠢?
如果换了是自己,能不能同样做出给情敌劝架这样的蠢事来?
思来想去,恐怕自己最有可能做的,还是冷眼旁观吧。这样的一个认知多少打击到了她的那点自信心。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这么不豁达、不大度、不……
安心站在校门口,双手悠闲的插在牛仔裤肥大的口袋里,目送着章之婕钻进出租车,然后扬长而去。心头不知怎么,就划过了一丝异样的嫉妒。
原来,这个章之婕,竟是这么认真的喜欢着雷钟啊。

第三十五章

顺着暗红色的木楼梯来到了福馨居的二楼,慕容子琪一眼就看到了临窗而坐的安心。
在脑海里盘旋多时的身影,就这样无比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慕容子琪的定力虽好,也还是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脚步。光彩流转的一双丹凤眼也微微的眯了起来。
真的是她吗?
逆着光,他只能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整个都罩在一层亮晃晃的光雾里。不论是那双过分黑亮的眼瞳,还是那一头溜光水滑的短发……都显得有些模糊,象海市蜃楼里出现的幻像,在袅袅的气流中不住的波动,仿佛再眨一下眼就会消失。
走在他旁边的女伴诧异的侧过了头,慕容子琪却只是笑了笑,“你先过去,我看到一个熟人。”说完,也不在意女伴的态度,径直朝着安心一桌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笼罩着她的那一层模糊的光影渐渐消失,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也渐渐的,在他眼里变得清晰起来。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看她,只觉得她的相貌并不是十分的出色。也许只是过分幽黑的眼瞳和过分白净的肌肤产生了强烈对比的缘故,这张脸看上去很清爽,象洗得干干净净的新鲜水果,仿佛轻轻咬一口,舌尖就会尝到甜美的果汁。
他愉快的笑了起来:“安心,我们果然又见面了。”
安心手里还拿着啤酒杯,正微侧着头听对面的女伴说话。冷不防旁边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头,嘴里的一口黑啤酒“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呛得自己一通咳嗽。却在侧过头之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出现的不是时候。
慕容子琪忍着笑摇了摇头:“你这种反应很伤我的心呢。在你的心目中,我就这么不受欢迎吗?”一边说,一边冲着她对面的女伴随意的点了点头。
“你……你……”安心指着他,却咳得说不出话来。
慕容子琪看她咳得厉害,凑过去想要拍拍她的后背,却被她一把拍开了手掌。他毫不介意的收回了手,笑微微的说:“那这样好了,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吧。”说着,旁若无人的拿起了放在安心手边的手机,自顾自的按下了几个号码:“这个可是我的私人电话。你没事了就想想我,给我打打电话。”
“我干嘛要想你?还给你打电话?”安心总算顺过了一口气,一把抢过了自己的手机扔到了桌子的另一头,“你很闲吗?”
“我当然是很忙的了。” 慕容子琪的双手撑在桌面上,笑容可掬的望着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道到底是气的,还是咳的。忽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瞪起眼睛的样子格外的生动。下一秒却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一副大发雷霆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不过,对你是例外,你可以随时打电话找我。别忘了,明天我在这里等着你。”说完,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就这样吧,明天我们再谈。”
“跟你有什么好谈?”安心白了他一眼:“我不会来的。”
慕容子琪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面前轻轻晃了两晃,柔声细气的说:“你别说那么绝对啊。明天的事不是还没有发生吗?”
阳光从大玻璃窗外面扑进来,肆无忌惮的洒落在了他的脸上。安心忽然发现他的皮肤原来是一种近乎牛奶般的白,衬着那样一双琉璃般光波潋滟的丹凤眼,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了《聊斋志异》里狐狸精最喜欢去迷惑的漂亮书生……
慕容子琪似乎对她微微有些迷惑的表情感到有趣,唇边又浮起了一个迷人的浅笑:“那就……明天见吧。”
安心瞪在他背影上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对面的章之婕却伸过手,用筷子的另一头狠狠敲了敲她的手背:“你怎么会认识他?!”
她的语气仿佛在说“你怎么能捡地上的东西吃?”安心不禁斜了她一眼:“你最好先问清楚状况啊:谁认识他?真是莫名其妙……”
章之婕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似乎要分辨出她这话的真实性到底有几分。良久,才微微一叹,说了一句更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当心吧。”
安心愣了一下,才想到要反问她:“什么当心?当心什么啊?”
章之婕向她的身后扫了一眼:“你听说过慕容公子吗?”
安心茫然的摇头,心里却想:看看,连这称呼都很符合聊斋的风格啊……
章之婕斜了她一眼,象是在责怪她的孤陋寡闻:“简单说吧。慕容子琪,男,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有钱人,花花公子。”说着别有用心的瞄着她说:“当心哦。”
安心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后半句话,自己发了一会儿愣,又抬头问她:“到底什么样的男人算是花花公子?”
章之婕笑着说:“就他这样的。出手阔绰。每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身边都有不同的美女相伴。跟一个女人交往从来不会超过半个月,而且同一时段绝对不会只跟一个女人交往……”说着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可是——男女通吃哦。”
安心结结巴巴的问她:“男女通吃是什么意思?”
章之婕白了她一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连这个都不知道?”
安心的脸红了,“听说过,不过我从来没有真的见到过这样的人……”
章之婕哧的一笑,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的大红脸摇了摇头:“这我可得告诉阿钟去。他的宝贝被一只狼给看上了,看看他还能不能坐得住……”
安心瞪着她,“我在给你饯行。而且挑了这么贵的地方给你饯行——这可是花了我一个半月的实习工资。你好象还站在他的那一边?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
章之婕大笑:“知道就好。有没有一点危机意识?”
安心不理她,招手叫来侍应生结帐。谁知那侍应生却带了十分客气的笑容说:“慕容先生说了,以后安心小姐在这里的消费都记在他的账上。”
安心又是一愣,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悦。她白了侍应生一眼,气鼓鼓的打开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我自己的账我自己结。”
侍应生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满面怒容的安心,拿起钞票低着头匆匆去了。
安心冷着脸看他跑到了大堂经理的身边,那大堂经理又连忙跑到了餐厅另外一边的慕容子琪身边附耳低语。慕容子琪却只是挑眉而笑,并没有说什么。
很快结完了账,两个女子起身离座。走到楼梯口,却又看见慕容子琪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正靠在栏杆上等着她。看到她们过来,摇着头笑了笑说:“安心,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安心反问他:“你总是这样请不相干的人吃饭吗?”
慕容子琪露出了十分灿烂的笑容:“你可不是不相干的人啊。”
安心哼了一声,又问:“你很有钱吗?”
慕容子琪颇自负的点了点头:“算是吧。”
安心撇了撇嘴,“那就把请我吃饭的钱用我名义捐给希望工程好了。也当给你这有钱人积积德。”说完不再理会他,拉着章之婕头也不回的下了楼梯。
慕容子琪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轻笑:“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安心本想装没听见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语重心长的劝他说:“你还是找别人玩吧。我明天要在家给未婚夫包饺子。不会出来了。”说完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慕容子琪凝视着她的背影,眼底却浮起了一丝玩味的浅笑。

推开门,一眼就看到鞋柜上放着一枝红玫瑰,上面还挂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欢迎回家。”
安心不禁一笑。他是猜到她会今天回来,还是天天这样预备着?
还没有到他下班的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各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餐桌上多了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红艳艳的玫瑰,是她和他都喜欢的那一种。拉开冰箱的门,最醒目的位置摆着一盒她喜欢的榛仁蛋糕,蛋糕旁边是她最喜欢吃的荔枝和猕猴桃……
安心打开蛋糕盒,取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香甜的感觉似乎从舌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卧室里,已经换上了她喜欢的米色床单。她的碎花睡裙也已经洗干净,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枕头上。一张小卡片放在最上面,写的是:“你不在家,我睡不着。”
安心想笑,心里却好象有只无形的手在那里轻轻的来回拨动。竟有一丝淡淡的酸涩在心底弥漫开来,似乎……从来不曾有什么人这样认真的等待过她……
床头柜上也摆着一瓶红玫瑰,空气里丝丝袅袅的浮动着幽幽的香。
包完了饺子,雷钟还没有回来。
安心冲了凉,换上睡裙懒懒的歪在沙发上等他。看时间,早已经过了他下班的时间了。他又会去哪里呢?
朦朦胧胧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她的脸上抚了过去,顺着脸颊缓缓的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和松木的淡香,心里微微一跳,人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却紧闭着眼继续装睡。感觉到他的手臂伸了过来,十分小心的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安心小心翼翼的从睫毛的缝隙里望出去,一眼看到的竟是下巴上一片密密的青色胡茬。一时间倒有些愕然了。从未见过他如此不修边幅的时候,心底的某处忽然就变得柔软起来。这几天,他也在担心自己吧……
感觉到他将自己轻轻的放在了床上,忍不住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成功的阻止了他的离开。而雷钟被她这么猛然一带,立刻站立不稳的倒了下来。一低头看到她唇边浅浅的笑容,立刻知道了她是在耍赖。不禁微微一笑,俯过身去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们分开了有很久吗?安心模糊的想着,却分明觉得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耳边有什么声音嗡嗡直响,却喧闹得让人无从分辨,直到他的嘴唇离开,她才恍然意识到那应该是自己的心跳吧……
“对不起,”两个气息不稳的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笑了起来。雷钟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幽沉沉的眼里满满的泛起了怜惜和歉意:“对不起,宝贝。”
安心却垂下眼睑,轻轻的哼了一声:“明知道我就在宿舍,你都不肯来接我。”
雷钟在她的小嘴上轻咬了一口,她的嘴唇微微有些凉,却甜蜜可口。他忍不住笑了:“知道你是要躲着我啊。我怕去了,你再躲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你以为我刚才去哪里了?我就是去学校接你了。”
安心狐疑的斜他一眼:“真的?”
雷钟在她的脖子上再咬了一口,她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一点点植物的清香,凉丝丝的,让他本能的想起了夏天里加了冰块的果汁。原本只想咬一口作为她多疑的惩罚,可是这般美好的味道,却让他流连忘返。尤其是因为他的亲吻,她的皮肤又变成了那么一种诱人的粉红色……
“想我了么?”他俯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咬着她柔软的耳珠,满意的看到她的眼里渐渐的浮现出一层水雾迷蒙的妩媚。
“想我了么?”他又问,固执的想要听到她的回答。
这样孩子气的固执让她无奈的笑出了声,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柔声的回答:“想。你不在,我也睡不着。”
雷钟的眼瞳瞬间变成了两汪幽幽沉沉的潭水,又自那潭水的深处轻轻的,不易觉察的卷起了隐隐的旋涡。他垂下浓密的睫毛,象是凭借着某种神秘的本能触到了她的嘴唇,轻轻的一触,再一触,便再也不肯放开,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安心伏在他的胸膛上,用手指轻抚着他下巴上短短的胡子。他的手隔着薄薄的一层被单放在她的背上,仿佛正在抚摸家里的那两只猫,有点痒痒的,却舒服。
安心却在这时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连忙抬起双臂,想要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可是她这么一动,身上裹的被单却滑了下来,露出了半个肩膀。眼见他的目光又热辣辣的扫了过来,她连忙拽起被单挡住自己,一本正经的斜了他一眼:“我有正经事情要跟你说呐!”
雷钟却凑了过来,在那肩膀上重重的一吻:“还有比这重要的事么?”
安心把他推回了枕头上,努力的板起脸,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是这样的,我要向你道歉。我原来冤枉你了。所以,向你道歉——真诚的道歉。”
“又怎么了?”他懒洋洋的望着她,唇边浮起了浅浅的笑:“干什么坏事了?”
米色的被单只盖住了他的腰部,露在被单外面的身体宛如晒足了阳光的金色麦粒,散发着隐隐的辐射般的热力,安心再一次感觉他的样子活象一只躺在树上晒太阳的猫科动物。雍懒的姿态中不经意的散发出让人难以抗拒的性感。
她情不自禁的伸手过去,沿着他手臂上饱满的肌肉线条慢慢的往下滑,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紧致触感,不禁浅浅一笑。一抬头,正触到他带着笑意的目光,连忙收回了手指,假装咳嗽了两声,“是这样的,这几天我认识了一个男人。”
他的身体似乎微微一动,眼神也顿时变得专注了起来。安心却似毫无觉察一般,手指又慢慢的爬上了他的胳膊,在他光裸的皮肤上开始轻轻的画圈:“章之婕说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花花公子。所以,我给你平反。你不是花花公子。”说着,俯下头在他的胸口重重的亲了一口。
雷钟的手抚上了她柔滑的短发,一下一下轻轻的理着,语气却十分的平淡:“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安心想了想:“是个很……很……很漂亮的男人。个子高高的,皮肤的颜色象牛奶,有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笑起来会放电,还会甜言蜜语,脸皮还很厚……”
“这是夸人呢?还是损人呢?”雷钟哧的一笑,“看样子,我还应该谢谢他喽?”
安心拍了他一下,不满的说:“我可是很严肃的跟你说话呢。”
雷钟又笑,目光却戏谑的滑到了她半露的肩膀上。拉长了声调说:“很——严——肃?”
安心的脸又有点发红,忍不住低下头狠狠的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轻声的抱怨:“立刻刮掉胡子!很——扎嘴!”
雷钟大笑起来,胸膛微微起伏。安心被他笑得多少有些恼羞成怒,正要俯下身再咬一口,就听他忍着笑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安心愕然抬头。他的眼里是少有的认真,只是看不出是真的在认真,还是在学她刚才一本正经的样子呢?还来不及分辨,他已经吻了上来,呢哝不清的说:“我们这就算是和解了吧?以后不许再离家出走了,谁说话不算数谁就是——小狗。”
安心想笑,笑声却被他的吻堵了回去,微弱的起伏在胸口,绵绵如春水。

第三十六章

出租车驶过天美广场的时候,安心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沉沉的钟声。
十点钟了。透过出租车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广场上影影绰绰的,还有一些人在散步。喷泉已经停了,雕塑、园圃和行人都笼罩在模糊昏黄的灯光里,静谧中又透着一点属于夜晚的冷清。
安心缩了缩脖子,侧过头去看身旁的雷钟。他正在出神的凝视着窗外,幽沉沉的眼瞳里神色变幻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两只手臂紧紧的搂着她的腰,好象生怕她会跑掉一样。他的这副样子让安心心里的疑惑和不安越来越强烈。尤其是出门的时候,他还带上了她的琴,什么样的事情需要他们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状态之下出门呢?
“到底怎么了?”安心用额头触了触他的下巴:“安哲刚才电话里都说什么了?”
雷钟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语气平淡的说:“等等你就知道了。”他声音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她不是没有听出来,却也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忍不住抱怨说:“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家伙那么好了?居然跟他串通一气来瞒着我?”
雷钟浅浅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短发,却什么也没有说。
出租车停下来的时候,安心才发现,他们的目的地竟然是——协和医院。她疑惑的抬起头打量着灯光幽暗的住院大楼,不明白怎么会到这里来。雷钟付了车费,从另外一侧下了车,走过来刚刚搂住她,就看见玻璃门的后面急匆匆的出来一个人,远远的冲着他们喊:“在四楼,快点!”
安心又是一怔,安哲竟然也会在这里?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下意识的顿住了脚步。
雷钟象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伸手在她的后背轻轻的拍了拍:“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千万不要再意气用事。安心,既然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安心望着他的脸,心里乱成了一团。
雷钟的目光幽沉沉的,是少见的凝重。却也让她从中感觉到了一种可以支撑她的力量,于是,她迟疑的说:“好。”
雷钟象安慰她似的微微一笑,搂着她往里走。
他是要好了,还是要不好了?
究竟是他要见她,还是……象上次一样,是曾容的自作主张?安心摇了摇头,她忽然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么……他们分开有多少年了呢?安心的脑海里似乎所有的记忆片段都跳了出来,凌乱的舞成了一团,让她什么也想不清楚了。眼里只能看到幽暗的走廊长得象没有尽头,连淡绿色的墙壁也象是变成了庞大的活物,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的,不住的把沉甸甸的东西压上她的胸口。
安哲就走在他们的身边,却连头也不抬,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是要去讨债一样……
拐弯,再拐弯,一个半开着门的病房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安心瑟缩了一下,情不自禁的抓紧了雷钟的手。
他们到底有多少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安心又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她怔怔的望着病床上那张消瘦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旧照片上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联系起来。这是他么?她疑惑的靠近两步,细细的打量着他。
他的脸色是暗黄和青灰相混合的,一种让人无法分辨的颜色,灰白的头发蓬乱的落在淡绿色的枕头上,眉毛也是灰白色,稀疏、没有生气。眼紧闭着,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挺直的鼻梁和那张紧紧抿起来的嘴依稀还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印象中的父亲早已经很模糊了,旧照片上的父亲却是强壮的、眼睛闪亮的……
安心疑惑的想:这个消瘦的老人,真的是他吗?
她抬起头,曾容搂着她的母亲正在哭,那个女人的头发也已经灰白了,原本娇小的身材竟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留在安心印象里的那一份妩媚竟是一点影子也看不出来了……
安心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恍惚得象是一场梦。不论是这间沉闷的病房,躺在绿色被单下的那个憔悴的曾远山,还是守在旁边哭泣的曾容母女……甚至包括默默站在一旁的雷钟和安哲,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是她在做梦吗?如果是梦,偏又带着这样令人悚然的寒冷……
她无助的望向雷钟。雷钟却低着头打开了她的琴盒,将那把提琴取了出来,默默的递了给她:“有什么曲子是他喜欢听的?”
安心的手指触到了光滑的提琴,于是,一点熨贴的感觉就从心底里慢慢的升了起来。他到底喜欢什么曲子呢?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好象心底里一个隐藏的按扣“啪”的一声被打开来,被禁锢在其中的记忆如同夏夜湖边的萤火虫一样争先恐后的拍着发亮的翅膀飞了出来,每一个柔和发亮的小小火光,都曾经是生命中最美丽、最温暖的记忆……
她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很多年前他的样子,微微垂着头,很认真的摆弄着她握琴弓的小小手指,一边耐声耐气的说:“这个小指怎么又绷直了呢?心心,你要管着它,不能让它这么顽皮不听话……”有一缕额发低低的垂下来,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的扫过他的眉毛……那时候,他的眉毛还是浓密的,黑的,在阳光里发着亮……
……他坐在她对面听着她的练习,两只手认真的和着节拍,眼睛微微闭着,脸上流露出梦幻一般表情……
是的,是的,她都记得,他爱听舒曼的梦幻曲,爱听布拉姆斯摇篮曲……他爱听这些柔和美妙的曲子,也许只是因为她爱听……
随着琴声的响起,病床上的人竟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浑浊的一双眼睛却在与她视线相对的瞬间迸发出极绚丽的光彩来。那样燃烧一般的神情让她想起了黄昏时漫天的晚霞,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里艳丽的燃烧着,带着不甘心和一点点即将消逝的绝望……
隔着那张曾经属于他,而此刻属于她的提琴,两个仿佛已分离了一百年的人默默对视,耳边琴声缭绕,似乎在述说着只有彼此才能懂的心事……
曾远山没有血色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眼神也微微的有些恍惚起来。他朝着身边的妻子伸出手,却在握住了她的一瞬间,清晰的唤出了另外一个名字:“一林……”
琴声嘎然而止。
安心无比震惊的望着曾远山。而他,却只是费力的把头扭了过来,却还没有来得及再仔细的看看她,目光就已经涣散了……
安心木然的后退了一步。曾容和她的母亲却已经哭天抢地的扑了上去……
安心的眼前似乎腾起了一阵大雾,浓浓的挡住了她的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了,耳边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却都混杂在了一起,只觉得混乱,却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一时间,她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空茫。
而那两个字,却象附了魔咒一般不停的在她的脑海里回荡:“一林……”
他在生命的最后,呼唤的竟然是“一林”。为什么是一林呢?为什么要是安一林,而不是容牧华?不是曾容?
一林……一林……
他只是无意识的喊出一个名字来?还是这个名字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底,从来也不曾消失过?他的心里究竟埋藏了多少秘密呢?她从来都不知道,而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让她知道了……
有人搂住了她,她偎了过去,靠着这样一个胸膛,她感觉自己愈加无力。身体都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她循着身体的本能紧紧的环住了身边的这个温暖的身体。从他的身上,她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道和淡淡的松木的味道,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闻到了他的味道,就知道有他守在自己的身边,立刻就有一点点暖意从心底里慢慢流淌了过去。
雾气慢慢的散开,她重新又看到了曾容和她的母亲,两个女人都哭得声嘶力竭。而她,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只觉得无力。
病床上她许多年前曾经叫过父亲的人已经安详的闭了眼。宛如熟睡一般的安详,甚至唇边都带着那么一种满足的,几乎象是笑容一般的轻微的弧度……记忆中那个低着头摆弄她的指头,额头有碎发飘动的男人,终于和面前这张安详的脸重合了起来……
对他的呼唤久久的盘旋在安心的喉头,却最终只是变成了一阵似有似无的呜咽。

安心动了动身体,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坐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
她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吧。她依稀记得雷钟已经换过了一次热水。那么,也很晚了吧,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让人感到不舒服。
“说点什么吧。”安心轻声说:“随便什么都好。”
坐在她身后的雷钟却只是把放在她肩头的两只手慢慢的移到了她的腰部,轻轻的环住,把她拉回了自己的怀里。他把头靠在她的颈窝里,很认真的想了想:“说什么呢?我还真不擅长没话找话。”
安心懒懒的靠在他身上,“就是遇见漂亮姑娘,搭讪的那种话也行。”
雷钟却沉沉的笑了:“你也太小看我的魅力了吧?想要勾搭漂亮的姑娘,基本上,我一个眼神就搞定了。”
安心懒懒的笑了,抓起了他的手,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我不是才给你平反吗?难道我又错了?”
雷钟也笑了:“算我改邪归正。从良了,行不行?”
安心无声的一笑。知道他是在故意哄着她说话,也不说破,只是静静的靠着他:“再坐一会儿,行吗?你要是困了,先去睡。”
雷钟却象撒赖似的晃了晃手臂:“好不容易才有和美女共浴的机会,我怎么能睡得着?就让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吧。”
“你不用担心。”安心微微一叹:“我没事的。”
雷钟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慢慢的转过了她的身体。她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是一想到从医院回来时,她那种恍惚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的样子,雷钟就有些莫名的揪心。
安心疲倦的靠上了他的胸口,沉默良久,忽然说:“他最后喊的,是我妈的名字。”
雷钟只是哦了一声。
安心又说:“他这个人真的是……他干嘛要喊我妈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这么……”
雷钟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也许只是你的琴声让他想起了原来的事……”
安心沉沉的靠着他,“他不象我印象里的那个样子了,老了,他真的是老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头发竟然灰白成了那个样子……”一滴眼泪忽然滴落了下来,滴答一声落在热水里,溅起了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然后又是一滴,再一滴……
看到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呜咽呜咽的哭出了声,雷钟终于松了口气。他温柔的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轻声的安慰她:“哭一会儿就好了,哭一会儿就好了……”
安心却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抽抽嗒嗒的越哭越厉害。
“这样的事要正确认识……”雷钟微微感到的有些无措,“不要再哭了。你想想啊,谁都会有这一天的啊。就好象……就好象整个村子要集体迁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去,有先去的,后后去的,你父亲先去一步……对吧……”刚说完,又觉得这个比喻好象有些不伦不类,连忙改口说:“不用太难过了,他走的时候不是很安详吗?并没有受什么罪……”
这话好象也不是很恰当……
雷钟苦恼的撩起水来洗她湿漉漉的脸,“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很多事不由人力来控制。你还有母亲、还有安哲、还有我啊……”他拍拍她的后背:“宝贝,你还有我啊……”
安心却好象没有听到一样还在哭。似乎长大以后,她还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一直哭得自己精疲力尽,昏昏沉沉……而他,从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别人的他,只能笨拙得抱着她从浴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阳台,象哄一个半夜哭闹不肯安睡的婴孩一般,在屋里来回的走着,嘴里翻来覆去的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你还有我啊……”
你还有我啊……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轻松,一点也不觉得她是一个大麻烦……到最后,甚至还音调不全的哼起了一支催眠曲:“睡吧,睡吧,有我呢。你就放心的睡吧。”
安心缩在他的怀里,昏沉沉的想:“没错,我还有他呢。”
那一刻,她真的相信,她可以一辈子都这样缩在他的怀里,被温暖着。
被爱着。

第三十七章

安心的手指轻轻的抚过了光滑冰冷的石碑,一声“父亲”从心底迟疑的滑到嘴边,最终也只是变成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的离去留给她的,与其说是痛苦,倒不如说是失落。就好象一个困绕了她多年的难题,费尽心计,还来不及找到答案,却将问题本身给遗忘了。转头再看这些年的旧事,忽然就有些想不明白了,她介意的,究竟是什么呢?仅仅是被弃的不甘?还是,执意的想让他来承担她们母女所经历的苦楚?
骨子里,到底还是依恋的吧……尽管自己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她更加不愿意承认的是: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声呼唤,就仿佛是一根神秘的线,将他和母亲,还有散落在岁月里的那些点点滴滴又重新栓了起来。
也许他们之间并不是喜新厌旧那么简单的吧。知道了在他的心中并非没有安一林,对于安心来说,已经足够了。背负了多年的包袱,她终于可以放下了。这种释然的感觉让她感觉莫名的轻松,仿佛心底的旧伤也随之开始了神秘的愈合……
因为不再执着于年幼时的经历,在她的心目中,连暴风雨也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
安心长长一叹,慢慢起身离开了墓园。
有些事情,真的过去了……
这样想的时候,安心惊觉随着他的离开,她生命中的一页已经不可避免的翻了过去。即使不情愿,她仍然被冥冥中一只看不见的手摆放在了一个全新的路口,连自己的心态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是有些不同了。她想。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厨房和家事上,她开始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熨他的衬衣。开始觉得每晚临睡之前还要下厨房不再是件麻烦的事……夏末商场打折的时候,除了母亲,她还给三个男人买了礼物:钟、洛和安哲。
她开始乐于照顾他们,照顾她的这些——家人。
就在一天之前,雷钟还搂着她的腰,半真半假的说:“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不象是同居的女朋友,开始变得象我老婆。”
“也许,我已经开始变老了……”安心默默的想,“是好事吗?”
些微的沮丧划过了心头,很快的消失在了意识的远处。她又想起了雷钟所说的“象我老婆……”忍不住抿嘴一笑,这个称呼,听起来似乎还不错……

回到夕湾的时候,还不到正常的下班时间。但是天空中阴云密布,已经黑透了。沉沉的乌云宛如刻意泼洒的浓墨,在城市的上空恣意的翻滚,风声飒飒,竟已带起了一点刺人的寒意……
安心瞪着自己的手机,怎么他还是“不在服务区”呢?难道是因为天气异常,干扰了信号的缘故吗?这样一想,安心立刻放弃了先回家的打算,伸手去敲雷洛家的大门。如果他碰巧在家,可以借他的手机用用,这个喜爱享受的家伙,手机高级得不得了……
才敲了两下,大门就打开了。安心摆弄着自己的手机,头也不抬的说:“洛,手机借我……”
一抬头,顿时张着嘴愣住了。
门里面,穿着半旧的牛仔裤,条纹T恤的男人,竟然是慕、容、子、琪!
面对他一脸的悠闲笑容和眼神中微微的意外,安心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的大喊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洛……”质问的语气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心里的惧怕,章之婕说过这个家伙是男女通吃的,他该不是要……占洛的便宜吧?
慕容子琪笑微微的耸了耸肩膀:“这么惊讶?我认识洛很不可思议吗?”
“你……你……”安心手指微颤,指着他语不成声:“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雷洛的脑袋已经从厨房里探了出来,冲着她展开一个愉快的笑容:“沙利,晚上留下来吃晚饭吗?”
安心赶紧绕过慕容子琪,凑过去满脸紧张的上下打量他。他的衣服穿的很整齐,皮肤上也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而且表情还是象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笑得傻乎乎的。似乎……没有什么惨遭蹂躏的迹象……
“怎么了?”似乎察觉了她的不同寻常,雷洛放下手里切了一半的牛肉走了出来:“你到底在看什么?”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用这样奇怪的目光看个没完呢?
“没什么……”安心收回了目光,微微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那个……借手机给我用用,我的手机没有信号,找不到阿钟。”
雷洛冲着客厅努了努嘴:“茶几上。”
安心走过去拿手机,一边打量他凌乱的好象刚刚遭了抢劫一样的客厅:地毯上东一件,西一件,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乐器;沙发垫子东倒西歪,没有一个出现在应该出现的位置上;茶几上下是一堆啤酒罐,其间夹杂着几袋没有吃完的小零食……
深一脚浅一脚的摸过去拿起手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慕容子琪正大大咧咧的坐在地毯上,胳膊支在沙发上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她。
安心假装没有看见,拿起手机迅速的拨号。还是:该用户不在服务区……
怎么会这样?
一样东西“啪”的一声落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慕容子琪懒洋洋的说:“用这个试试。”
安心瞄了一眼慕容子琪,这个家伙出现在这里已经够诡异的了。无论再有什么样的举动也不会显得奇怪。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起来。没想到——竟然真的拨通了。
电话另一头,雷钟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我现在在越孟山……”
安心不禁一愣,那里是城郊一处有名的风景区,平白无辜的,怎么会跑去那里?
“没事的。天黑之前我会赶回来……”话刚说了一半,又断了。再打又不通了。
安心望一眼外面沉沉的天色,忽然就有些不安起来。这样的天气,走山路会很不安全吧……暴风雨很快就会来了。
“你在山上住一晚,明天一早回来。”既然刚才都能接通,那么短信说不定也是可以收到的……安心发出了这条短信,一颗心虽然还悬着,到底比刚才轻松了一点。
“安心?”慕容子琪忽然轻声的唤她的名字。她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连忙后退了一步,戒备的盯着他:“干嘛?”
慕容子琪低着头专注的凝视着她,语气轻浅的说:“你好象有一次……失约了。”
“恩?”安心又是一愣:“那么久的事你也记得?好象……我没答应你会去啊。”
慕容子琪挑了挑眉头,神色忽然就有些认真了起来:“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你……还好吗?”
安心诧异的望着他。却见他不自然的微微侧过了头:“我是……听洛说的。”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呢。安心想,这样的神态可是不象花花公子了。这小子,外貌还真能迷惑人呢。安心垂下眼睑,淡淡的说:“没事,我没事。”
慕容子琪恩了一声,又说:“如果有什么事,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安心斜了他一眼,不客气的反问他:“我干嘛给你打电话?”
“因为……”慕容子琪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语气却十分的认真:“就算……当我是洛的朋友好了。”
安心心里咯噔一声,不放心的追问:“那种朋友?”
慕容子琪看着她满脸的警惕,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我的名声真的有那么糟吗?”
安心多少有点同情的朝他点了点头:“据我所知,真的有这么糟。”
慕容子琪深深的凝视着她,漂亮的丹凤眼里光彩变幻。忽然就俯下身来,在她嘴唇上极快的一吻。
安心只觉得一点温热蜻蜓点水般在她的唇上一触,随即恋恋不舍的离开。脑子里嗡的一声,想也没想,反手就是一个耳光。他竟然也不躲,“啪”的一声,就那么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左脸上。慕容子琪牛奶般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浮起了一个清晰的红掌印。
安心怒目而视,而他,神色不变的继续凝视着她,只有一双眼瞳渐渐幽暗了起来。
“老七,你别玩得太过了。”雷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厨房门口,面露不悦的看着这一幕:“她是我大嫂。”
慕容子琪晃了晃脑袋,唇边挑起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浅笑。眼睛却依然紧盯着气鼓鼓的安心,轻飘飘的说:“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我喜欢上你大嫂了。”
他的样子真的……象是在开玩笑,可是浓密的睫毛下,那双眼睛里偏又是那么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专注。安心明明是理直气壮的一方,此时此刻,竟微微的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再后退一步,不禁悻悻的想:“怎么能当他是狐狸精要去迷惑的书生呢?这厮明明白白就是一个狐狸精啊……”
狠狠剜了他两眼,安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最好离洛远一点!”终于说出憋了很久的这句话,又看到他脸上那个明显的红掌印,安心心里的怒气似乎平息了不少。再哼一声,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钥匙还没有掏出来,门又开了。出来的是雷洛,他耷拉着脑袋低声下气的说:“对不起,沙利。”
安心叹了口气:“你怎么有这样的朋友?认识多久了?他有没有……对你不规矩?”
雷洛抬起头,露出一脸愕然的神情。随即似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再联想到她刚进门时盯着他上下打量的紧张表情,立刻喷笑了出来:“你怎么会这么想?老七他只是爱玩,不是那种人。他刚才对你……你别太当真了。”
安心哼了一声:“哪种人?我看他就是那种人。风流成性的下流胚子……”说着又想起了刚才的偷袭得逞的那一吻,冷着脸提醒他:“今天的事,可别在阿钟面前提起。”
雷洛答应了一声,又说:“老七,我会提醒他以后注意的。”
安心斜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的意味:“保持距离……别拿自己喂了狼。”
雷洛哭笑不得:“姑奶奶,我可求你了——千万别这么造我的谣。我们俩谁都没有那方面的嗜好……”
“你——我信。他……”安心哼了一声,瞪了一眼他身后的门,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嘱咐他:“就算你真的是……也别找他这样的……”
雷洛听到她说信,表情明显的一松,听到了后半句话,表情又转为呆滞。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她对慕容子琪怎么会有这种印象呢?仔细想想他的样子,皮肤虽然白了点,眼睛虽然艳了点,但是也帅得十足阳刚呀,几乎就要赶上自己了……
再一抬头,看到安心满脸的语重心长又觉得有些泄气。看样子无论他怎么解释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只得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追着她的背影嘱咐了一句:“阿钟回来打电话给我啊。”
安心应了一声,顺手关上了门。

他不在家,安心早早的就躺上了床。再拨,他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安心不放心的想,他真的会留在山上过夜吗?越孟山自己也曾经去过几次,依稀记得半山腰和山顶都有不错的旅馆,住在山顶还可以早起看日出……
正迷迷糊糊想着投宿的事,窗外猝然闪过一片耀眼的白光,随即一阵隆隆的雷声低低的从头顶碾过。安心瑟缩了一下,拉过薄被将自己紧紧的裹了起来。耳边只听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暴雨已经铺天盖地的落下来了。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闷雷,安心拽着被子蒙住了脑袋,在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睡吧,睡吧,天亮了他就回来了……”
黑黝黝的越孟山,在密集的雨幕中宛如阴森的巨人。在电光亮起的瞬间,依稀可见环山公路反射着亮白的水光,宛如黑暗中一条游动的蛇。银灰色的吉普车在肆虐的暴风雨中活象是摇晃在海面上的一条小船,每一下转弯都带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弧线……
安心模糊的看着这一幕,暗暗的在心里着急。他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不是说了让他住一夜再回来吗?这样暴风雨,会完全挡住视线吧。山路的转弯下面可都是断崖……
阿钟,你总是这么不听我的话,我要罚你……罚你……
我说过会赶回来,因为暴风雨的夜晚,你会害怕……
银灰色的车转过了山弯,刺耳的刹车声宛如一把利刃,极锋利的划开了肆虐的风雨声。车灯在黑沉沉的雨幕中急速的旋转着,画出一道刺眼的线条……
一道耀眼的闪电在山麓上空炸裂开来,强烈的白光下,吉普车迅速的滑过了路面,撞向了山崖边的路障,下一秒,宛如一个被顽童顺手扔掉的玩具车一样,撞开了路障,一头冲下山崖,瞬间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安心猝然坐了起来,黑暗中有什么声音碰通碰通的,一下一下撞击着自己的耳膜。伸手一抹额头,才发现自己竟然满身满头都是汗,而那沉沉的撞击声,原来只是自己剧烈的心跳……
窗外的暴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是……
安心忽然意识到惊醒她的并不是雷声,而是真的有人在敲她的门。猛烈的敲门声,伴随着雷洛急促的呼喊,在深夜里散发出某种不祥的气息:“安心!开门!安心!”
心猛然被揪了起来,安心一时间只觉得手足酸软,怔怔的坐了一会儿,才想到雷洛还在外面,连忙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跑去开门。

第三十八章

暴雨如瀑。银灰色的吉普车穿过厚重的雨幕,迅速转过了山弯。刺耳的刹车声宛如一把利刃,极锋利的划开了肆虐的风雨声。车灯在黑沉沉的雨幕中急速的旋转着,画出一道刺眼的线条……
一道闪电在山麓上空炸裂开来,强烈的白光下,吉普车迅速的滑过了路面,撞向了山崖边的路障,下一秒,宛如一个被顽童顺手扔掉的玩具车一样,撞开了路障,一头冲下山崖,瞬间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安心猝然一惊,直挺挺的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头满身都是汗。
一块温热的毛巾递了过来,而她,仍然沉浸在噩梦所残留的窒息中,半垂着眼眸,万分茫然的看着眼前这块突然出现的咖啡色毛巾。模糊的想着,这是雷钟的毛巾,是他们一起去超市买回来的……
见她没有接过毛巾的意思,毛巾下面的那只手主动将它按上了她的额头,轻轻的擦拭着她额头上层层的冷汗。他擦得太轻,有点痒。让她觉得不舒服,于是她一把推开了毛巾。
这分明是他们的卧室。可是一眼看过去,又好象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安心茫然的环顾四周,白色的窗帘低低的垂着,挡住了外面的沉沉黑夜。床头柜上花朵形状的玻璃台灯幽幽的亮着,柔和的灯光下,那个坐在床边给她擦汗的人竟然是慕容子琪。
安心倒抽一口凉气,迅速得出了结论:她一定是在做梦。问题是——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哪有这样做梦的呢?她狐疑的看看慕容子琪,他还是那天的样子,半旧的牛仔裤,彩色条纹T恤。满脸倦意,下巴上有短短的胡茬——花花公子不是最讲究仪表的么……
卧室门外又闪进一个熟悉的人影,是雷洛。他端着一只水杯慢慢的朝床边走过来,他看上去……似乎很憔悴的样子,甚至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脑海里似乎升起了一阵茫茫的白雾,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潜伏在那浓雾的后面。安心无意识的瑟缩,心底似有一个声音隐隐的阻止她继续往下想……于是,意识又开始模糊。
朦胧中,她听到慕容子琪的声音喃喃如耳语:“她只是被噩梦惊了,并没有真正醒过来……”犹豫了一下又问:“镇静剂会不会对她的大脑造成什么损伤?我看她刚才的样子好象很不对劲……”
而雷洛只是沉沉一叹:“怎么能对劲?你要不放心,明天我再问问医生……”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安心还想再听,可是眼前的白雾却越来越浓。终于又将她的意识拉回了沉睡当中……
她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一遍一遍的说着同样的话:“我说过会赶回来,因为暴风雨的夜晚,你会害怕……”
在这一团迷雾之中,有一个特别的字眼在她沉沉的意识深处慢慢的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那就是——“镇静剂”。
慕容子琪说了镇静剂,给谁用了镇静剂?是她么?安心模模糊糊的想着,同时发觉自己处于十分怪异的状态之中,就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要醒过来,而大脑偏偏昏沉沉的。只是昏沉,而不是沉睡。很多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吱吱喳喳,窃窃私语,却又拖着模糊的尾音,让她什么也听不清楚。
只是混乱。
这样的混乱让她心底里的烦躁越来越强烈,似乎有一双手把什么可怕的怪物按在了水面之下,而那怪物正在拼命挣扎着要从桎铐中挣脱出来……
“我会赶回来,因为暴风雨的夜晚,你会害怕……”
他真的说过这么一句话么?如此真切的响在耳边的话,却偏偏想不起来在河处听他说起过……安心挣扎的想要记起更多的东西,而心底里拼命压抑着的记忆也开始渐渐变得清晰……
“具体情况我们正在调查当中,”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生硬的叙述着某个跟他无关的事实:“目前只知道车上共有两男一女,冲下山崖之前,车开得不稳。不排除酒后驾车的可能……”
不会是酒后驾车——怎么会是酒后驾车呢?安心有些愤怒的想,他怎么会认为阿钟酒后驾车呢?在那之前他们曾经通过电话,他的声音虽然疲倦,但是听得出来他绝对没有喝酒……
下一秒,有一点凉飕飕的东西慢慢的爬上了心头。那辆车,那辆银灰色的吉普车,在下山的途中真的……冲下了山崖……
象她梦中见到过的一样,从山崖上冲了下来,撞上了河边的礁石,然后……扎进了越河……
安心模模糊糊的睁开眼,蒙蒙的晨曦透过白色的窗帘,静静的洒落在卧室白色的地板上。阳光让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暖色的东西,静谧得一如往昔。
她慢慢的侧过头,枕边没有人。卧床边的躺椅上,一个陌生的女人,或者说护士合衣而卧。这的确是一个护士。因为她穿着淡绿色的制服。
安心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然后她看到衣帽间里的一个旧灯架正立在床边充当滴注的支架,一低头,看到一根半透明的细软管,从自己手背上贴着蝴蝶胶布的地方一直向上,延伸到挂在灯架上的药水瓶里。
不禁有些怔忪。她正在滴注,左手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她到底是怎么了?是病了么?
她想试着坐起来,可是她刚一动,床边的护士却醒了,立刻走过来帮她掩好了被子,拿出一堆体温计之类的东西开始做常规检查。看着她板着脸孔的样子,安心竟有种熟悉的感觉。问题是,她什么时候来的,她为什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是从身体传来的虚弱感让她什么话也不想说。护士端来了温水,安心顺从的吞下了一把药片。这个动作似乎已经重复了上百次。然后,她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即使在昏睡中,安心也开始意识到这样的睡眠是不正常的。尤其是一想到自己不知道已经这样睡了多久,心里就升起了莫名的恐慌。
朦胧中,只觉得有一缕暖暖的光线落在了她的脸上。她不舒服的把头侧向一边。床边立刻就有人起身走了过去,刷的一声拉上了窗帘。安心睡意迷蒙的睁开眼,懵懵懂懂的望着眼前熟悉的脸,只觉得一直高高悬起的心一下子就踏踏实实的落回了原处。唇边也情不自禁的浮起了轻松的笑容:“阿钟,你一直没有睡么?”
窗帘前的男人沉沉的凝视着她。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此时此刻,偏偏流露出一种全然陌生的深沉的悲伤。安心唇边的笑容不知不觉就垮了下去,一颗心重又开始无助的飘摇,慢慢的,慢慢的,沉向了不知名的深处……
她闭上眼微微摇头。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是一派宁静:“阿洛?”
雷洛的身体微微一震,竟一个箭步抢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又惊又喜的叫了起来:“你认识我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中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让安心也无端的发起愣来,迟疑的反问他:“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雷洛却瞬间红了眼圈。紧抓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沉沉的说:“你可别再这么吓我们了。”
安心不明白他的话,正想要问,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快的闪过了脑海……象一把极锋利的匕首突然间自那一层人为封冻的硬壳上划了过去,深深的一刀,顿时露出了埋藏在其中,自己竭力想要避免看到的真相……
一阵痉挛般的剧痛瞬间将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安心还来不及痛呼出声,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紧缩成了一团。突如其来的疼痛飞快的蔓延到了四肢,仿佛要将她寸寸撕裂……
片刻之前的静谧顿时被混乱所取代,护士飞快的取来了针剂。
安心知道那一定又是让她昏睡的药,本能的抗拒。可是身体的疼痛却让她完全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伴随着疼痛的来临,所有被自己刻意忘记的事情也一幕一幕的浮现在了脑海中,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警务人员微垂着视线站在他们面前,面无表情的说:“……失事车辆由七号路段冲出公路,掉进了越河。具体情况,我们正在调查中……”
身体里有一种昏沉的感觉渐渐漫了上来,疼痛象一只不甘被驯服的野兽,喘息着,慢慢的被压了下去。安心费力的睁开了眼:“找到他了吗?”
雷洛摇摇头,勉勉强强的露出了一点振作的表情:“他们还在找。陈杰和苏文卿都已经没事了。陈杰只是断了几根肋骨,苏文卿恐怕有一条腿需要……截肢……”
后面的话,安心没有听。只是昏沉沉的想着,怎么还没有找到呢?
“今天……是几号?”她口齿不清的问。
雷洛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十月二十二号。”
出事那天,是九月初六。
心慢慢沉了下去。安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一直沉到了意识的最深处。再也不想醒来。
她不想再醒来。
可是日夜交替还是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
到了初雪的那一天,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虽然还有些虚弱。
除了雷洛、安哲和纳兰,还有一个经常出现的人,就是慕容子琪。他似乎一直留宿在雷洛的家里,晚饭后常常会跑到隔壁来消磨到半夜,才和洛一起回去休息。
就象现在这样。
安心半靠在床头上,看看左边沉思的雷洛,再看看床右边低头削水果的慕容子琪,懒懒的说:“就不能说点什么么?你们现在的样子,活象在给我守灵。”
两个男人同时抬起了头。
慕容子琪把削好的苹果递到了她嘴边,全然不理会她的摇头,固执的举着。安心无奈,只得凑过去咬了一口。慕容子琪和雷洛对视一眼,两个人眼里都是一亮。于是慕容子琪又削了一块喂到她的嘴里。
“有什么好说的?”他一边削苹果,一边斜斜的瞥她一眼:“我还等着你跟我道歉呢。”
雷洛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摇了摇头:“你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个耳光,不记得了?”
安心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左右开弓?她有这么凶悍吗?她只记得打过他一次,那是在雷洛的客厅里,是因为……
“因为你揪着警察不松手,一个劲跟人家说阿钟不会酒后驾车。还说用狐狸精的电话跟阿钟通过话。那警察快被你吓哭了。狐狸精上去拦你,说了一句真相会调查清楚。你就左右开弓扇了人家两个耳光……”雷洛说着,唇边浅浅的抿出了一点笑意,却一闪即没。
安心却有些目瞪口呆——她敢揪警察?
她迟疑的转头去看慕容子琪,他正满脸幽怨的斜视着她:“原来你私底下就这么叫我?竟然还趁着发疯公开了叫?你得赔偿我的名誉损失。”
雷洛却白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名誉?”
安心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他们说的事,她完全没有印象。而且,他刚才说了——“发疯”。
慕容子琪再斜她一眼:“还玩自杀。被我发现的时候全身都泡在血水里,没吓死我……”
安心持续震惊。瞥一眼手腕上厚厚的绷带,会是真的么?然而,她却清楚的知道在那绷带的下面,一共有三条刀口。两条宽的伤口,用的是打碎了的香水瓶。另外一条细的伤口,用的是阿钟的剃须刀片……
“我爸妈也差点被你吓死。”雷洛也开始抱怨。
“我不记得。”安心神情呆滞的向他道歉:“你爸妈在这里?”
雷洛摇头:“回上海了。我奶奶病了。”
安心摇头拒绝了慕容子琪的苹果,转头却看雷洛:“我为什么会那样?我是说……他们不是一直没有找到他吗?那我为什么会……会那么做?”内心本能的排斥“自杀”两个字。她始终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雷洛和慕容子琪对视了一眼。慕容子琪伸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深色的绒布表盒:“因为那天,我派出去的搜索队找到了这个东西。”
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黑色的海洋王子,是雷钟喜欢在上班时佩带的那只腕表。只是表身象经历过了剧烈的撞击,已经严重变形。
安心只觉得大脑里嗡的一声响,一个刻意被自己的记忆所隐藏的声音倏地跳了出来:“小姐,我们是最优秀的搜索队员,请你不要质疑我们的实力……”
“小姐,请你保持冷静……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掉下去的时候人还活着……”
“从发现物证的地点来推测,他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
慕容子琪以为她会哭。但并没有。他忽然想起自从出事,她还没有哭过。真的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只是暂时的失了神智。他私下里问过护士,她醒了之后也没有哭过。
他凝视着安心的时候,安心正茫然的望着屋顶。那里,就在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贴着几个荧光纸剪成的星星和一个大大的月亮,只要熄了灯,就会柔柔的发亮。为了贴好这些东西,他耗去了大半个休息日。她还记得当他蒙着她的眼睛把她抱进熄了灯光的卧室时,那洋洋得意的语气和猛然睁眼时的温馨与感动……
“这下,不用再怕黑了吧……”他咬着她的耳朵轻声的笑。
……
“安心?”慕容子琪担心的碰了碰她的手。
安心眨眨眼,从屋顶上收回了目光。茫然的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慕容子琪轻声问她:“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会想到要做切腕这样的蠢事?”
“我没有做过。”
“安心?”慕容子琪的声音竟是难得的小心:“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安心闭上了眼:“这样的蠢事……如果我真的做过……也许……只是……歉疚和……恐惧……”
她没有再看他们的表情。
他们不会懂。
歉疚……以及恐惧……
因为他给了她从小就渴望拥有,却始终求之而不得的东西:一个家。
家里有相爱的男女主人,有两只猫,还有一盆和童年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茉莉花……以及她曾经渴望过的温暖——能把所有她惧怕的东西:黑暗、雷电、孤独……统统都屏蔽掉的温暖……
而恐惧……是因为……无法承受……会失去……
她始终在想,如果那一夜不是有暴风雨,他是不是不用那么着急的赶回来……
“我会赶回来,因为暴风雨的夜晚,你会害怕……”
他曾经为她做过很多事,而她,还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
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好……
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第三十九章

山坡背阴的地方,积雪尚未融化。远远望去,白的是雪,黑色的是一丛丛了无生气的松树,色泽简单,宛如一副没来得及完成的水墨画。山脚下是蜿蜒流动的越河,紧贴着刀削一般的山崖,在冬日的艳阳下,呈现出一种迷蒙的灰蓝色。平静的仿佛一个沉睡的人,不曾被世间任何的惊扰所触动。
安心微微眯起眼,眺望着山崖上方的七号路段。目光缓缓的顺着山崖一直落到了崖下的礁石,再顺着河水一直没入远处黑压压的林区。眼神虽有些微微的抖,表情却平静无波。
“阿钟的腕表就是在那片林区一处编号6354的水湾里被发现的。”雷洛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深沉的目光酷似雷钟:“那一带几乎没有人迹。搜索队暂时也无法推断它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安心没有说话。她知道目前仍有两支搜索队在继续寻找雷钟的下落。一支的出资人是雷洛,另外一支的出资人是永泰集团——也就是慕容子琪。几个月以来虽然不时的会发现一些细小的物证,但是却始终没有找到雷钟的下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耳边只有河面上的山风掠过时,发出的低微的呜咽。
这是安心第一次来事发现场。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就这么真切的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反而没有了想象中那么骇人的视觉冲击。只是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安心的目光一遍一遍的描画着车子下落的轨迹,却始终难以把这风景如画的地方和那样可怕的事故联系在一起……
“回去吧,”雷洛拉起了甲克的衣领,“你刚刚好一点,不要再着凉了。”
安心低着头慢慢的在雪地上踱了几步,忽然抬起了头,极认真的望住了他:“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雷洛的眼神微微一跳,立刻不自然的移开了视线:“告诉你什么?”
安心不易觉察的蹙了一下眉头:“告诉我——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雷洛垂眸不语。
“阿洛,是不是我当初的失控吓着你了?”安心的双手插进了白色的棉服口袋里,再度蹙起了眉头:“我已经告诉过你,不会再那样了——我是说,我不会再有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雷洛犹疑不定的回头望着她,欲言又止。
安心凝视着她,轻声问道:“是不是——跟苏文卿有关?”
雷洛把目光投向了远处,语气倒也干脆了起来:“我的确见过陈杰。他说那天苏文卿约阿钟在越孟山的枫亭见面。阿钟拒绝了。她又给陈杰打电话,说她只想跟阿钟见最后一面。陈杰拗不过她,就跑去劝阿钟,硬拉着他一起去……我想,大概阿钟也有要把事情说清楚,做个了断的意思在里面。”
安心的睫毛微微颤动,语气却依然十分平静:“为什么她要选这个地方?”
雷洛沉默了片刻,低低的说:“他们好象……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大概是公司组织的一次郊游吧。”
安心又问:“陈杰还说什么了?”
雷洛没有出声,只是走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一起往回走。
安心侧头看他,眼神平静却坚持。雷洛摇了摇头:“他说苏文卿情绪不稳,在回去的路上一只哭个不停,大概是这个原因让阿钟多少有些分心……”他紧张的看看安心,安心只是点了点头,静静的反问了一句:“当时,她坐前座?”
雷洛沉沉的点了点头。
安心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垂着头,若有所思。
路边停着慕容子琪的黑色跑车,穿着一身黑色夹克的慕容子琪就靠在车门上抽烟。看到他们回来,顺手将烟头弹了出去。
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看在安心的眼里,竟然有几分眼熟。她抿紧了嘴唇,忽然就想起曾经见过雷钟这样甩掉烟头……
心头不禁掠过了一阵隐隐的钝痛。

从天美大厦出来的时候,时钟刚刚敲过了九点。街道上狂欢的气氛刚刚被挑起来。
大厦的门口的圣诞树旁边,有人扮成了圣诞老人的样子,正在给出入的顾客派发小礼品。看到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来的两个女孩子,圣诞老人递上了礼品,笑嘻嘻的说:“Merry Christmas,美丽的小姐。”
安心接过了红色的小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银色铃铛,用来装饰圣诞树的那种,忍不住抿着嘴浅浅的笑了笑,顺手塞进了纳兰的购物袋里。
“满漂亮的啊,”纳兰夸张的笑了起来,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一通乱翻:“男装部那个黑色的手套我买了没有?”
安心从她手里接过了袋子:“你去买吧,我在路边等你。”
纳兰有点不太甘心的样子,站在商场门口斗争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我上去一趟,很快就下来。”
安心提着几个购物袋,慢慢的踱到了街边。
这种时候不好打车,连着过去了几辆都不是空车。安心便把手里的袋子一股脑都堆放在了脚边的地上。这个北方城市,平时是不会这样热闹的,也许一年当中也就只有几个夜晚会这样吧……
裹紧了自己的外衣,视线无意识的扫向周围。街边有积雪,清清冷冷的空气里有音乐,似乎有什么东西又要从心底里破茧而出了……
安心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身后的音像商店里飘出来的歌声上去。那是什么歌呢?听着有点耳熟,似乎在很多年前曾经听到过,并且也喜欢过的一首歌……那样熟悉的节奏,甚至连歌词都记得……
原来是《Last Christmas》……
安心无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意外的抹到了一手的润湿。
她,竟然真的落泪了……
在她的身后,兴冲冲跑出来的纳兰看到了这一幕,脚步猛然一顿。然后默默的转身折回了商厦里,隔着玻璃橱窗静静的等待着她的情绪重新平息下来。
这一刻的安心,就好象一个小小的,受了委屈的孩子,用两只手无助的抹着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停止。而那首该死的歌却仿佛长得没有尽头。盘旋在耳边,一遍一遍的,一直绕进了她的心里去……
Last Christmas……Last Christmas……
安心象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慢慢的滑坐在街边,无声的饮泣。
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
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
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
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
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
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
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
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
Once bitten and twice shy
I keep my distance but you still catch my eye
Tell me baby, Do you recognize me?
Well it's been a year it doesn't surprise me
(Happy Christmas!)
I wrapped it up and sent it
With a note saying “I love you” I meant it
Now I know what a fool I've been
But if you kissed me now
I know you'd fool me again
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
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
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
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
……
“需要帮忙吗?小姐?”耳边响起一个温和陌生的男人声音。
她没有抬头,只是不停的哭。看到她没有回应,他微微有些困惑的取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女孩子,在这样绚丽的节日夜晚站在街边哭泣?
他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只是微微的犹豫了一下,便自作主张的将手帕塞进了她的手里,转身离开了。
干净柔软的手帕上似乎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拿在手里不知不觉就让人想起了那些可以温暖人的东西……
那些曾经握在自己手里,同时也被他握在手里的东西。曾经象阳光一样刺进了荒草丛生的林地,然后……象出现一样突兀的消失……
美好的……让人留不住……

门打开的时候,雷洛闻到了浓浓的烟味。一瞬间竟生出一种雷钟正窝在家里的错觉……
安心开了门就折回了客厅。雷洛跟进来的时候,窗正开着,远远的可以看到公园里正在放烟花……
安心不自在的把烟头掐灭了,转头看着他:“喝点什么?”
雷洛摇了摇头。客厅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干净,只是多了几分无形的萧索。安心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重新又点燃了那半支烟。
“我正好也有事要找你,”安心侧过头看着远处的公园,淡淡的说:“我正在找房子。过几天,我会搬出去。”
雷洛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眉头微微一跳,“为什么?”
安心摇摇头:“不为什么。我留一把钥匙,好吗?”
雷洛干涩的说:“好。”
烟气和着清冷的空气一同被吸进了肺里,有点呛。却带着丝丝奇异的暖意。她把头转到了窗口一侧,出神的凝视着夜空中一闪一灭的火花。烟雾缭绕着她的脸,雷洛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只是隐约觉得这样的沉静让他有些不习惯。
“如果我……不定期的回来……”
雷洛打断了她的话:“这个不是我的房子。是你和他……”
安心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我也许会回来搞搞卫生,浇浇花……”
雷洛没有说话。
“等我找到了住的地方,”安心又说:“大钟小钟我抱走,行吗?”
雷洛点了点头:“还有一点东西,我想你应该带走。”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也许你不知道,他在几个月之前,为你开店的事准备了一笔钱……”说着,他从夹克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递了过去:“一直放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本来他是要亲自给你的,因为你父亲的事……所以耽误了。现在给你这个,也许不是很合适。但是……这毕竟是他交待过的事……”
安心的手颤微微的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张卡,就只有一张对折的便条——看上去说不出的眼熟,似乎是从某个笔记本上顺手撕下来的。打开对折的半张纸,上面潦草的写着三个大字:“你活该!”
字旁边还画着一只笑嘻嘻的猪头——正是一年前自己的大作。猪头的下面,是他的笔迹。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写的是:安心我爱你。

第四十章

窗外的烟火渐渐稀疏,终于沉寂下来。一点模糊的光线泻进来,蒙蒙的,让人分不清楚是星光还是远处的灯光。寂静的房间里于是有了一种幽幽的朦胧。
安心从烟缸上拿起快要熄灭的烟,深深的吸了一口。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暗夜里倏地一亮,又飞快的黯淡了下去。却有些微弱的暖意顺着冰凉的指尖缓缓的绕了上来。他的烟太烈,安心又没有什么烟瘾,只是觉得房间里缭绕着烟草的味道,会让她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他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下一秒就会不耐烦的喊起来:“安心,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当消夜啊?我饿了……”
手机叮的一声响,一条短信挤了进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慕容子琪发过来的:“睡了吗?要不要出来一起喝酒?”
安心无声的摇头一笑,想要删掉这条短信的手,却不知在黑暗中神差鬼使的按了哪个钮,竟然将手机里自己录的东西调了出来。一眼扫过,竟然录的都是他……
……雷钟在厨房里炒菜,胸前挂着她买回来的那个绿色的绣花围裙,侧过头来冲着她摆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怪脸。炒锅里的肉丝和彩椒发出滋滋的响声,然后就是他低低的抱怨:“这个东西加两勺会不会太多啊……”
……雷钟蹲在书桌旁边,皱着眉头从桌子下面往外拽自己的一条灰色领带。就好象在跟谁拔河一样。慢慢的,把藏在下面的小钟给拽了出来。小钟的牙齿和爪子挂在领带上不肯撒手,不知死活的跟领带一起被拽到了半空中。雷钟的表情哭笑不得……
……浴室的门推开了一条缝,然后再推开的大了一些。淡淡的水雾中渐渐的露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泡在浴缸里的雷钟讶然回首,旁边是自己笑嘻嘻的声音:“好景致哦。终于被我偷拍到了……咦?你居然还会脸红?要不要来个特写?”
雷钟的眼珠转了两转,张开双臂,热情洋溢的笑了起来:“Come on,baby!”
下一秒,拿着手机的自己落荒而逃……
……
安心忍不住一笑,却忘记了烟还在嘴边,立刻被呛得直咳嗽。咳着咳着,觉得脸上发凉,伸手一抹,又是一片湿润。
安心关掉手机,轻轻的放在了一边。惊觉心中满满涌起的,都是不舍。可是,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搬走,纵然不舍,也还是要走的。何况没有了他,这里已经不再是家了。
她知道自己最致命的弱点,不是胆小脆弱,而是——不相信等待。自从小时候父亲一去不返,安心便已学会了不再等待——不再等待生命中主动离开的任何东西。因为她已经尝够了等待的滋味,那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落寞与心痛,由希望到绝望的反复交替,她已无力再承担了。
更何况,等待的最后——也还是失去。
手指轻轻抚过左腕上的伤痕,忽然又想起自己还从未听他亲口说过“我爱你”三个字。而她,似乎也从未说过……
虽然这并不重要,但遗憾还是一点一点的从骨子渗了出来。
安心冲着满室的幽暗虚空张开手臂,无声的说:“我爱你……”
“真的……爱你……”

黑色的跑车慢慢的停在了路边,隔着车窗望出去,街道行人的身影都仿佛在夏日午后炽烈的空气中微微浮动。蝉声绵绵不绝,光是听到这恼人的蝉鸣,已经让人感觉到了阵阵难耐的燥热。
临街的商店正在装修,门窗大开,几个工人正在里面忙碌。玻璃橱窗已经安装好了,安心拿着一块抹布,正半蹲在外面小心翼翼的擦玻璃。
从背影看,她似乎又瘦了——也许只是吸身的深色T恤衬出了她过分纤瘦的腰身。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已由白皙的奶油色晒成了熟麦色,头发也剪得短短的,几乎要赶上男孩子的平头了。这样的短发显得她时髦、利落。却也让她单薄的侧影暴露无遗。
慕容子琪一直记得她侧脸的线条是柔滑饱满的,宛若一枚讨人喜欢的西瓜籽。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刀削一般的纤瘦笔直,不觉有些隐隐的恻然。
安心却已经看到了他,放下手里抹布站了起来,远远的冲他摆了摆手。
慕容子琪推开车门,立刻感觉到燥热的空气扑了过来,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头,返身从车里取了一罐冰饮。
安心疲惫的脸上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几时回来的?”
慕容子琪把手里的冰饮递了给她,她伸手来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她带在左手腕上的宽宽的护腕。夏天带这样的东西想必会不太舒服吧。他知道她一直带着这样的东西,只是为了挡住手腕上那一道狰狞的疤。恍惚的,他又想起了那天夜里,他冲进浴室时看到的一池腥红……
面对眼前这张被太阳晒黑了的沉静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却是垂落在浴缸边那张苍白绝望的面孔。不知怎么,就让他有种不真实的困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想什么呢?”安心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眼里微微浮起一点戏谑的笑意:“人回来了,魂还没有回来?你也算收获不小了,人家也就拍了两部电影,刚一出名就被你这狐狸精给缠上了,手脚还真够快的啊。不过说实话,没有你的前任漂亮。”
“说什么呢?” 慕容子琪斜了她一眼。
安心又笑了,“还装?我在网上都看到了,照片拍的可是挺清楚的啊。”
慕容子琪又斜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茬,却歪过脑袋看着店铺上方深色的木制牌匾,喃喃的念了一遍:“流云轩?”又好奇的问她:“怎么选这么个名字?好象是卖文具的。”
安心粉白色的嘴唇还咬在饮料罐上,沉默了一下,微微的垂了眼眸,轻描淡写的解释说:“风流云散——好东西总是留不住。所以,看见中意的东西赶紧买回家去,就是让大家痛快往外掏银子的意思。”
慕容子琪心里微微一动,却只是抿了抿嘴唇,对她的解释不置可否。
安心似乎也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岔开了话题问他:“洛呢?我半个月没看见他了。”
慕容子琪摇摇头:“不知道上哪儿,都跑了半个月了。这小子,把斧头帮甩给我,自己当上了甩手大掌柜。这两个月已经失踪了两回了……”
听着他的抱怨,安心的唇角微微上挑,还没有来得及凝成一个笑容就已经淡淡散开。
她知道雷洛之所以吸入慕容子琪的资金,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原来的合伙人雷钟移出了他在斧头帮一半以上的资金,转给了——她。斧头帮的正常运作虽然不会因此而受影响,但是以雷洛爱热闹的天性,早晚都会再拉一个人来和他一起玩。而慕容子琪入股,则纯粹是为了好玩。如果早知道雷洛会把具体的操作也甩给他,慕容大少爷恐怕打死也不会跑来搅这趟浑水了。
“也许他真的有什么事吧,”安心淡淡的说:“如果忙得开,他是不会不管斧头帮的。”
慕容子琪哼了一声:“也许是忙着泡妞呢……”刚说了半句话,忽然意识到这是在跟安心说话,连忙不自然的收住了口。安心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他跟你不同。”
语气中的回护让慕容子琪顿时不自在起来,于是反问她:“怎么不同了?”
安心笑而不答。心里却在想,雷洛最近确实是经常外出,难道是上海老家出了什么事?
慕容子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不满的说:“想什么呢?我这么喊都没听见?我好歹也算是有点回头率的人,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不受重视?”
“你说什么?”安心也回过神来,微微有些抱歉的反问他:“你刚才说话了?”
慕容子琪又好笑又好气,拉长了声音说:“我说——安小姐是否肯赏脸共进晚餐呐?”
安心摇了摇头,“工人晚上会在这里赶工,我也得在这儿盯着。你还是陪你的小明星去吧。不过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你的上一任比较漂亮。”
慕容子琪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不识好歹,我这邀请多少人排队等着呢。”
“那是……那是……”安心一笑,却难掩眼中的戏谑:“谁不知道慕容大少爷勾引美女的手腕是一流啊——八卦杂志里都写着呢。我挨篇都看过了……”
“不是勾引,”慕容子琪的表情突然正经了起来,很认真的凝望着她的双眼,低低的说:“是……爱慕。”
安心又笑:“行了,行了,别在这里浪费电力资源了——知道你的魅力无人可以抵挡。”
慕容子琪也跟着笑,眼里却幽幽的,不带笑意,只一闪,便从她的脸上移开,又落到了她身后上方的牌匾上。
流云……流云……
他暗暗的想,风流云散之后,剩下来的,又会是什么么?

流云轩开张的那天,是九月初六。
刚刚立秋的好天气,空气凉爽,阳光炽热。
雷洛在下车之前,小心的系好了袖扣。他很少这么正儿八经的穿衬衣。但是今天是特别的日子,而且这件衬衣又是安心特意送来的:深灰色的衬衣,镶着细小的银扣,银扣的表面做了精细的磨砂处理,细致而不招摇,正是雷钟喜爱的风格。
当他从外地回来,满腹心事的去收拾雷钟的衣橱时,却看到了在他的衣柜里,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几件新买的衣服,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同他这件一模一样的衬衣,并且已经按照他原来的习惯,剪掉了商标和一切多余的东西。
雷洛望着那一叠新衣服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一时间对自己将要做的事充满了动摇。尤其在看到她手腕上那个始终都不曾取下来过的护腕时,这种斗争终于在他的脑海里演变为两种观点的激烈对峙。
一罐饮料举到了他的面前,雷洛抬起头,一眼看到安心微微带着几分诧异的沉静的双眼,竟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你到底怎么了?”安心把他拽到了一边:“上海,你家里有什么事吗?”
雷洛垂下了眼睛,犹豫不定的转移了话题:“怎么给我喝这个?我都快要脂肪肝了,大夫让我少吃带糖的东西呢。”
安心果然给他的话岔了过去:“真的?你是不是生活不规律,酒又喝得太多?”
“也许是吧,”雷洛暗暗的松了口气,既然他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做,那就先拖得一刻是一刻吧……
这件事——他还得好好再想想……

商店的门口放了几个花篮,一个小小的乐队在商店门口演奏轻快的曲子,安心的几个同学正在充当免费的派发员,给过路的行人派发小礼品。
装饰一新的商店里,货物已经上架,零零星星的开始有顾客上门了。
雷洛背靠着橱窗,微微的叹了口气。脑海里又闪过一年前她和爱米在夕湾高层的楼下纳凉时说过的话:“……店面不用太大,要有很大的玻璃橱窗,可以让阳光透进来,会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感到很舒服……”
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侧过头,毫无悬念的看到了慕容子琪。慕容子琪穿着蓝色的T恤和半旧的牛仔裤,样子活象个刚出校门的学生。雷洛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认识慕容子琪很多年了,他有些什么想法他再清楚不过。但是在这种状态之下,却也只能替他感慨:再精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上帝还真是很公平。
慕容子琪却没有注意他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下巴冲着往后一努,示意他往广场的方向看:“那个人在那里看了很久了,是你们认识的人吗?”
雷洛回过身,一眼就看到了隔着一条马路,坐在树荫下一张轮椅里的苏文卿。远远看去,她也剪短了头发,一张脸显得十分消瘦。虽然才刚入秋,她的腿上却搭着一条薄毯,就那么呆呆的往这边张望。
雷洛回过头,却正好触到了安心收回去的视线。她的表情没有变,只是脸色微微的有些苍白了起来。
再扭头去看时,苏文卿还是连姿势也没有变,痴痴的张望着。不知在望些什么。

第四十一章

慕容子琪喝完了第三杯酒,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扭过头扯着嗓子问吧台后面随着音乐扭来扭去的花孔雀:“她今天到底来不来?”
雷洛斜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什么。但是音乐的声音太嘈杂,慕容子琪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伸手过去一把将他拽了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雷洛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恼火的表情,凑到他耳边说:“你自己去找她呀,又不是不知道她住那里。都多大的人了,还在这里装纯情小男生——矫情不矫情?”
原以为听了这话他必会大怒的,没想到慕容子琪只是微微一愣,又垂下头去低头喝闷酒。
雷洛叹了口气,提了几罐啤酒带着他进了后面的办公室。
门一关上,震耳欲聋的音乐都被挡在了外面,耳边一下子清净下来,反而让人有些不适应。慕容子琪懒洋洋的缩到了沙发里,神情若有所思。
“说吧,到底怎么打算的?”雷洛靠着桌边,眼神似笑非笑,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慕容子琪只是嗤笑了一声,象看傻瓜一样的瞥了他一眼,反问一句:“能有什么打算?”
雷洛“切”了一声,满脸都是不屑的表情:“就你那点心眼,还当别人看不出来呢?”
慕容子琪没有和他争辩,只是低垂着视线,怔怔的看着手里的啤酒。
雷洛凑了过来,满脸无奈的问他:“我就不信,你真没想过趁人之危?”
慕容子琪哼了一声。
雷洛给自己打开了一罐啤酒,若有所思的瞥了他一眼:“说到趁人之危,我倒想起了一个人来。反正你不下手,有人下手。”
慕容子琪的注意力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了过来:“什么意思?”
雷洛斜了他一眼:“没什么意思。有个人在追她。”
慕容子琪似在反复咀嚼这个消息,良久才问:“是……什么样的男人?”
雷洛摇摇头:“我就听她说过一回,是个搞技术的。很稳重的男人,性格也好。好象是……同学聚会上认识的。”
慕容子琪再斜他一眼,目光中忽然就多了几分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妒意:“这种事……她都跟你说?”
雷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抿嘴一笑,没说什么。
慕容子琪果然已经开始懊悔。他竟然会计较这样的小事?传出去,会被别人笑死了吧。他懊恼的打量雷洛,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会连他的醋也吃?而雷洛的脸上却是一派平静,只是微微有些发怔的盯着自己手里的啤酒。良久,才低低的说:“你要是真喜欢,就去追吧。”
慕容子琪哼了一声,“用你说?”
雷洛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忽然就沉默了下来。外面的音乐隐隐约约的透了进来,很狂热的音乐,鲜明的节奏几乎要把地板都震得跳动起来。
慕容子琪忽然就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女人吗?”
雷洛诧异的反问:“难道你想要男人?”
慕容子琪瞪了他一眼,却无心和他调侃。沉吟片刻,靠在沙发上沉沉的说:“我总觉得,我想要的……大概是……是能有人同样的……爱我……”
“果然是自私的孩子,”雷洛摇头:“自己吝啬不肯付出,却总是妄想更多。”
慕容子琪的目光茫然的望向屋顶,声音也微微的透出一点痴迷来:“大概是吧。你也知道,我身边的这些女人都是什么样的……所以……自从那天半夜,我把她从浴缸里拖出来,我就一直在想,能被人那样……用生命来爱着,会是什么感觉?”
雷洛垂下视线,手却握得紧了。
“这不是追不追的问题,” 慕容子琪长长一叹:“她的心都给了别人,我又如何追的来?难道,我要的只是一个女人吗?”说到这里,他懒懒的斜了雷洛一眼:“何况……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雷洛微微一惊。
慕容子琪明媚的眼里透出了一点又是无奈又是狡黠的光,“你别忘了,永泰出资的搜索队可是行业里最好的。你查到的,他们不会查不到。而且,他们是直接跟我汇报的……”
雷洛的脸色微微有些发僵,愣了一下却垂头丧气的缩回了沙发里,长长一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看见她,会有很心虚的感觉。如果真有一天让她知道了,她准饶不了我……你说我这就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吧?”
慕容子琪修长的手指一圈一圈的描画着啤酒罐的外壳,良久,才低低的问:“那怎么办?”
“不知道。”雷洛把啤酒从嘴边拿开,神情十分苦恼。

车静静的停在楼下,安心解开安全带,回过头微微一笑:“又麻烦你了。”
“你干嘛这么客气?”陈瑞嘉也是微微一笑。在安心眼里,他的表情似乎永远都那么温和,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会有一种暖暖的风拂面而过的柔和感觉。
陈瑞嘉又问她:“今天的电影,你觉得怎么样?”
“我有好多年没有去影院看过电影了,”安心想了想,唇边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她说的是真话。她和雷钟都是懒人,习惯了买回喜欢的片子缩在家里看:“感觉……跟在家看,有点不一样。”
陈瑞嘉却认真的点头:“是啊,有些效果只有在影院里才会看得出来。”
安心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聊下去的话题了。于是拿起手包,正要下车时,就听身侧的人柔柔的唤她:“安心?”
安心微微一愕,侧过头却看到了那双柔和的眼睛里闪动着与平时迥异的光,却又是温和的,象春天和煦的阳光落在水面上,层层泛起了柔和的涟漪。这样一个温和的人,总是会让她想起夕湾庄园旁边的公园里,在落霞中轻轻荡漾的那一汪湖水。那样的温和——仿佛是带着某种质感,让旁边的人会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安心的那一点错愕落在陈瑞嘉的眼里,被他有意无意的当成了某种温柔的暗示。于是他大着胆子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安心微微一抖,却没有挣扎。
这是一双常年练琴的手,手指修长而柔韧。在初冬的天气里,过早的泛起了凉意。这样冰凉的手指会让人不自觉的就产生一点柔柔的怜惜,想要给她一点温暖——甚至不管她会不会愿意接受……
“安心……”他又柔柔的唤她的名字。
安心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那一种似曾相识的亮光,轻微的灼痛了她。于是,她的心里也涌起了一点点怜惜的感觉。
“瑞嘉……”这还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的说了下去:“瑞嘉,你是个很好的人,但是……”
陈瑞嘉却轻声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哪里好?”
安心认真的想了想,“很温和,脾气很好,他们都说你工作很认真,还有,待人接物很细心,很周到……”
陈瑞嘉唇边挑起了柔和的弧度,眼里的神色却明显的有些失望:“能这么清楚的分析我都有那些优点,看来,你并没有喜欢上我。”
安心不忍看他沮丧,轻声说:“你这样的人,会让所有的人都喜欢。瑞嘉,你是很好的人。”
“我并不在意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陈瑞嘉难得的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固执:“你呢?我们认识已经有半年了吧?你怎么看我?”
安心浅浅的笑了:“我说了,所有的人都会喜欢你的。我也喜欢你。”
陈瑞嘉把头垂到方向盘上,沉沉的叹了口气,“那不够。安心,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知道吗?安心想了想,也许她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习惯性的装着不知道吧。她还是反问了一句:“那你要的又是什么?”
陈瑞嘉放开了她的手,歪过头来静静的看她:“做我的女朋友吧。”
安心没想到他这样斯文的人,也会这样直率的表露自己的想法,最初的意外过去之后,却又有些莫名的释然。也许正是这样的态度让她反而感到轻松吧。她认真的想了想,“你给我时间,我得好好想想。”
陈瑞嘉又笑了,露出了整齐的牙齿,眼神虽然有些沮丧,但是眼神却依然澄净得象个孩子:“需要认真的想吗?看来,你是真的还没有喜欢上我。不过,你真的会考虑吗?”
安心点了点头:“会。”
陈瑞嘉又问:“那你需要多长的一段时间来考虑呢?”
安心迟疑的看着他,看到他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我不知道。等我想好了给你打电话好吗?”
陈瑞嘉静静的望着她,唇边又挑起了柔和的笑容:“这个问题暂时最小化,放置到后台。我们还是每天见面好吗?就象现在这样?”
“象现在这样,不追问、不勉强?”安心不放心的反问。
陈瑞嘉用力的点了点头,他的牙齿很白,外面幽暗的街灯照进来,有种清爽的感觉。于是安心也微微的笑了:“好,那就这样。”
陈瑞嘉温柔的笑了:“明天晚上我去商店接你,一起晚饭,好吗?”
安心点了点头:“好。不过,我们轮流付帐。明天我请你。”
陈瑞嘉很爽快的点点头:“只要你愿意。”
的确,和她在一起,经常会听到他说这句话:只要你愿意。这样的话,配上他轻浅柔和的语气,会让人情不自禁的就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在把你当作一个公主来宠爱着。这样的感觉,也许有些过于柔软了。她从来都不是在宠爱和呵护中长大的女子,这样过于柔软的态度,会让安心有种本能的抗拒和无奈。就仿佛面对一个小孩子,对他的任性虽然不赞同,还是会和颜悦色的去迁就一下似的。
那天告别的时候,陈瑞嘉又说:“每个人都需要别人来关心,你也不例外。尽管你总是要和别人保持距离。安心,你可以试一试,既然你也说我是个好男人,那么你就试一试吧。我总觉得,你会真的喜欢上我。”
会吗?也许会。安心不能确定。
她再一次问自己,他有什么不好呢,会让她这般犹豫?他是个热爱工作的男人,有责任心、性格稳重、从来不曾冲动发脾气。和女士在一起,他会温柔体贴的照顾你,尊重你的任何选择,他会说:“只要你愿意。”
望着他的车慢慢的后退,然后离开。安心心头的困惑却成倍的增长。爱情——可以按部就班的培养出来吗?
但是也许……她已经不再需要爱情了,不再需要那种过于激烈的,会夺走人的魂魄的东西……也许只是一点温暖,一点了解,可以温和的相守就好……
纳兰曾经问过她:“看过《鸳梦重温》吧?也许你的大蜜也同样暂时的把你忘了,也许有一天,有那么一天,如果他又重新出现在了你面前,你怎么办?”
安心只是苦笑:“给别人希望,是件很残忍的事。纳兰。”
于是纳兰再也不曾提起过这样的话题。只是,她尽管不提,安心还是会想,会怎样?到底会怎样?
一直到了那天半夜里,明亮的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将她从似睡非睡的梦里惊醒,她才抱着身边的空枕头咬牙切齿的说出了深藏在心底里的那个答案:“我会……狠狠的……咬死他……”
然后……
再好好的……爱活他……

第四十二章

安心有意无意的让自己越来越忙碌。她再一次发现,手里有事情做,人果然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胡思乱想了。
她每天一早赶到流云轩,然后在那里磨到晚上十点种正式打烊。再筋疲力尽的回到家洗澡睡觉,几乎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她甚至还主动揽下了送货的任务。
在整个商业街,流云轩大概是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肯送货上门的女士用品商店。渐渐的,越来越多的顾客开始在买完东西之后,留下地址和电话,让商店在指定的时间送到家里去。日子久了,很多熟客在流云轩采购衣饰的时候,会把逛街时采购来的大包小包放在一起拜托她送货,安心总是乐呵呵的一口答应。
最初送货的时候,她开着安哲淘汰下来的一辆旧摩托。到了转年的四月,她终于买下了自己生平第一辆车:一辆半旧的三菱吉普。壮着胆子开上了路。于是车技也不知不觉的熟练了起来。到了这时候,流云轩已经开始盈利了。而附近几座写字楼里的大小白领,也几乎都成了安心的朋友,或者说,流云轩的朋友。
到了五一黄金周的时候,安心的生活里又迎来了另外一件大事:她的死党要订婚了。
六角形的试衣间宽敞而舒适,几面墙壁都装有落地的大镜子,地面上铺着玫瑰图案的厚地毯,赤脚踩上去,柔软得没有声音。
任何一个女人站在这里,都会感觉自己象公主。纳兰也不例外。
她拽着宽大的裙摆小心翼翼的转了个身,再转个身,不知是喜悦还是抱怨的斜了一眼身后的好友:“你怎么给我选了这么俗气的颜色?”
订婚的礼服是安心为她准备的,粉红色,宽大的下摆长仅到膝,层层叠叠的薄纱之间点缀着一朵一朵精致的玫瑰花蕾。
安心却只是笑,其实她们都知道,这个颜色最适合纳兰骨子里的那种少女般的率真。
纳兰从镜子里冲着她甜甜蜜蜜的笑,两只手拽着裙摆轻轻的再转了个圈,眼睛迷迷蒙蒙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安心站在她的身后,也迷迷蒙蒙的看着她,象看着深藏在自己心底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订婚宴是在晚上,酒店大厅的窗户都开着,五月的微风从窗外飘进来,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味,暖暖的扑在人的脸上。
除了双方家长,留在本市的同学几乎都出席了。安心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江圆圆和齐诺,也看到了铁延的那一帮子铁哥们儿。眼前的一团如锦繁华,却渐渐的让她有了萧索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被什么东西所触动的感觉,于是跟纳兰打过招呼,悄悄的离开酒店回到了流云轩。送了两趟货回来,已经快到打烊的时间了。陈瑞嘉正等在外面。
每次看到那个略微有些瘦弱的身影,在安心的心里,总是会涌起一点混合了放松、温暖、歉疚……等等复杂情绪的奇怪感觉。但有的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正在慢慢的,开始习惯生活里总有他出现,但是另外一方面……
安心微微有些烦恼的咬了咬嘴唇。该怎么比喻呢?就好象手里拿着的是一件尚在试用期内的商品,总是在想这东西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需要?与此同时,又在费尽心机的考虑:使用得太过频繁,试用期结束的时候该怎么编一套说辞退回去呢?
陈瑞嘉已经看到了她,正朝她这边走过来。安心于是又否决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把他比喻成一件试用期内的商品,到底……有些太过份了。幸好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安心?”陈瑞嘉敲了敲车窗,安心连忙跳下了车:“你怎么来了?”
陈瑞嘉笑了笑:“公司有个会,开到现在才结束。你吃晚饭了吗?”
安心这才想起在纳兰的订婚宴上,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于是摇了摇头。陈瑞嘉似乎悄悄的松了口气:“走吧,一起吃晚饭……或者说消夜。”
听到消夜两个字,安心的身体忽然一僵。陈瑞嘉诧异的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安心摇摇头,勉勉强强的笑了笑:“没什么。想吃什么?”
陈瑞嘉站在夜色迷蒙的街道上认真的想了想,又侧过头来认真的问她:“我记得你没有什么特别忌口的东西?”
安心点了点头。
陈瑞嘉温和的笑了:“我的同事刚给我介绍了一个好地方。跟我来。”
如果安心事先知道陈瑞嘉会带她来这个地方,她一定不会同意。
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粥店,竟然真的还在……
竟然一点也没有变化……
刹那之间,时光仿佛流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夜,那个阴沉沉的,夜空中似有似无的飘着细雨的夏夜……
安心突兀的抓住了陈瑞嘉的胳膊:“换个地方吧。”
陈瑞嘉诧异的望着她,想问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安心已经疲惫不堪的返身坐回了他的车里。
店里的灯光透过了橱窗,暖暖的照进了车里,这样昏黄而模糊的光线,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安心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了两个人钻进车里,一人拽着大毛巾的一端擦头发的情景。那时,柔软的毛巾罩在头上,将橱窗里洒落进来的灯光滤去了大半,朦朦胧胧的,仿佛将两个脑袋罩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他抬起头的时候,那双眼睛幽沉沉的,缭绕着她看不懂的迷雾,却又从那迷雾的深处飞溅出极耀眼的火花,几乎连她的神智都要被吸了进去……在那一片寂静无声当中,缭绕着些许微微的眩意,离得那么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
那个时候,她已经喜欢他了吧?只是自己并不知道。大把的好时光就这么被她懵懵懂懂的错过去了……
安心头一次感到了后悔。
真真切切的后悔。

一窗之隔的街道上,陈瑞嘉静静的注视着她。认识这么久了,她从来不说自己的事。但是他知道一定是有些什么事的。否则,她不会在那样热闹的平安夜坐在街头哭泣。
他总是会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初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样绚丽的夜晚,她却哭得那么伤心。象一个受了委屈又无处倾诉的孩子……满大街的人都在笑,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路边哭。
陈瑞嘉那个时候就在想,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伤心事呢?
到了现在,他仍然在想。只是没有人给他答案。而她心底里的那道伤,分明还在。
他该怎么做呢?
陈瑞嘉拉开车门,坐回到了她的身边。而安心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悔恨里。对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全无觉察。这样的神情忽然就让陈瑞嘉有些莫名的恼火,他靠过去一点,很固执的扳过了她的身体。他清晰的感觉到了手掌下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的心瞬间又变柔软了。
那一个酝酿了很久的吻,终于,还是轻轻的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安心默默的被他的气息围绕着。良久,她抬起头来静静的凝视着他。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认真的注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有一张很温和的面孔,眉目端正,眼睛里总是流淌着温暖的光,他从来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总是说“只要你愿意”……
“瑞嘉,”安心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脸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如果你想要一个开始,那我必须先去结束一些东西……否则,对你太不公平。”
陈瑞嘉唇边浮起了温和的笑容。
他竭力的用这样一个笑容来掩藏起内心的震动。他的手指温柔的抚过了她的面颊,就象他曾说过无数次的那样,轻声的回答她:“好。”

午夜的斧头帮,狂欢的气氛已经到达了顶点。
安心的目光穿过舞池中摩肩接踵的狂舞的人群,终于落在了那个她要找的人身上。不是雷洛,而是慕容子琪。
慕容子琪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纽扣的香槟色衬衣,在人群所围成的一个小圈子里肆无忌惮的跳舞。略带醉意的眼睛里光彩流转——这样的男人,让人很难用漂亮或者是英俊来形容他的引人注目。或者就是一只狐狸精吧,专为了颠倒众生而被造出来的。安心叹了口气,暗暗的盘算着穿过人群去把他揪出来的难度……
狐狸精却在一个华丽的转身时瞥见了她。
她的样子永远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那么短的头发,颜色那么清爽的衬衣,眼影和口红的颜色都黯淡而中性……最重要的,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那么一副清醒的神情。就那么清醒的痛着,却依然固执的不肯用暂时的狂欢来麻醉……
狐狸精不知不觉停住了舞步。短暂的出神之后,甩着头发挤出了人群。也许是她的样子过于不真实,也许是他的大脑里还带残留着几分醺醺然的酒意,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挤到她面前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安心我想要你。”
安心似乎一惊,怔怔的只是看着他。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慕容子琪的酒意立刻就散开了大半。随即,浓浓的沮丧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心头。他仍然紧盯着安心的眼睛,固执的重复着刚才的话:“安心,我想要你。”
安心的眼睛里慢慢的浮起了一点类似于怜悯的东西,而慕容子琪的神色却越发的沮丧。就在他打算转身逃跑的时候,安心却意外的伸出了手臂,轻轻的挽住了他的肩膀。

慕容子琪象个做了错事被捉住的孩子一样顺从的随着她来到了后面的办公室。雷洛不在,办公室里黑黝黝的。安心打开了灯,拉着慕容子琪坐在了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慕容子琪的酒几乎全醒了,头发凌乱的垂在额头上,脸颊上还沾着一个鲜红的口红印。满脸都是沮丧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颓废,又有点沮丧。他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喃喃的说:“对不起。”
安心给他倒了一杯水,慕容子琪却忘了接,只是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她。安心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发,象哄小孩子一样柔声细气的说:“好啦,好啦。”
慕容子琪没有喝那杯水,他只是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脸,然后带着一点嫌恶的表情拽过纸巾擦掉了脸上和手指上的口红印。再抬头看着安心的时候,表情已经平静了很多:“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安心松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认真的说:“两件事,一件是你的,一件是我的。先听哪一件?”
慕容子琪苦笑了一下:“我这么自私的人,当然先说我的。”
“好。”安心干脆的点了点头:“第一件事,就是提醒你一声,不要误导自己:其实你并没有爱上我。”
慕容子琪蓦然一惊,“是这样吗?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安心淡淡的笑了,苦涩的笑容里透着一点微微的落寞:“你没有。你只是……被‘爱’这个东西迷惑了。仅此而已。”
慕容子琪默默的咀嚼着她的话,似信非信的望着她:“你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拒绝我吗?”
安心摇了摇头,轻声反问他:“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女人吗?”
慕容子琪内心震动,脸上的表情却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好。现在说第二件事。”
安心点了点头,直视着他的目光里竟透出了一丝罕见的锐利:“让我见见搜索队的队长。雷洛说过,他是行业里最好的。”
慕容子琪又是一惊:“见他?为什么?”
“我只是想问一问……”安心犹豫了一下,随即决定实话实说:“跟着搜索队一起出发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慕容子琪大惊失色:“安心?!”
安心摆了摆手:“你别敷衍我。我记得很清楚,那个队长跟你签的合同还没有到期。”她凝视着慕容子琪,眼睛里慢慢的涌起了一点哀求的意味,“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去——从头找起。求你了。”
慕容子琪的心里因为这几句话而掀起了滔天巨浪,斗争良久,才困难的想到了可以把问题转移:“雷洛呢?”
安心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是在故意躲着我。”
一想起雷洛把斧头帮全盘甩给自己的恶劣行径,慕容子琪恨恨的咬牙说:“没错!”抬起头,正迎上安心诧异的目光,一个决定就这么慢慢的在心底里成型。
安心只觉得他的眼睛里慢慢的释放出一种极骇人的亮光来,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谜底即将揭开的窒息感——只是希望他答应自己跟着搜索队出发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
她还没有来得及理顺自己此刻怪异的紧张,慕容子琪已经沉沉的开口了:“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想这么做?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安心的心跳猛然剧烈了起来,她听见在一片砰通砰通的心跳声中,自己的声音竟然格外的虚弱,语气却又格外的坚决:“因为……我想要一个答案。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我现在……应该都能够承受了。”
慕容子琪凝视着她,仔仔细细的从她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紧握成拳的双手。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安心才听到他枯涩的声音缓缓的说:“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个答案好了。”

第四十三章

电梯门无声的滑开。雷洛一眼就看见了走廊里低着头走来走去的安心。灯光略微有些惨白,映着她全无血色的脸,宛如困兽一般。
雷洛一怔,蓦然间一阵心慌,下意识的就想逃。可是想要按下楼的按钮,却显然来不及了。安心已经抬起了头,凄厉的目光就这么直钩钩的刺了过来,让他僵立在那里,躲无可躲。
身后的陈宛尚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正不知死活的拽着他的胳膊撒娇。直到安心红着眼睛一步一顿的堵到了电梯门口,她才后知后觉的从雷洛背后探出了脑袋,浮起了满脸的问号:这个女人,气势汹汹的,好象有点不同寻常啊……
安心停在了雷洛的面前,紧咬着牙关,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成拳又松开,松开之后又紧握成拳……
雷洛终于一点一点的把头垂了下来。陈宛在他的后腰上捅了一拳,他也仿佛没有感觉到。
气氛似乎有点诡异呢……陈宛刚想到这里。雷洛却突然间鼓起了勇气,抬起头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沙利,你听我说……”
他一开口,就好象一粒火种落进了充满瓦斯的房间,轰的一声瞬间引爆了她心中蓄积已久的狂怒。安心甩手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
这一掌打得极重,雷洛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左颊上顿时浮起了一个热辣辣的掌印。
陈宛大吃一惊,连忙扶住了雷洛,一眼看到这个手印,又大怒,转身就朝着安心扑了过去。却不料被雷洛一把拽了回来。陈宛想甩掉他的手才发现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不由得又惊又怒又是委屈,“你干什么?我是要替你去教训教训那个野蛮女人……”
雷洛的脑袋已经有两个大了,看到她还在这里夹缠不清,哪里还顾得上解释。急急忙忙按了一楼的按钮,一把将她塞回了电梯里。
再一回身,安心绷着泪,一双红红的眼睛正死盯着他,那目光——简直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雷洛的后脊梁立刻飕飕的窜上来一股凉意。正搜肠刮肚的想着怎么跟她解释,却又一眼瞥见了她手腕上那个宽宽的护腕。心头一震,满心的惶恐刹那间都化成了歉疚……
雷洛缓缓上前两步,耷拉着脑袋低低的说:“对不起。阿钟他……”
安心反手又是一记耳光。雷洛心里愧疚,不敢闪躲,这一掌就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右颊上。安心的眼泪也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却仍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雷洛的眼圈也不知不觉有些发红,上前两步,默默的将她揽在自己的胸前。感觉到肩头一阵温热飞快的渗开,一直渗进了心里去,竟有种针扎似的痛。
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却不知安慰的话该从何说起。正在犹豫,就听身后的电梯“叮”的一声响,还没有来得及回头,陈宛已经气急败坏的扑了过来,照着雷洛的腿上就是一脚:“姓雷的你可真不是东西!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你这算喜新厌旧?还是喜旧厌新?”
雷洛吃痛,却咬着牙没敢叫出声来。
安心抹了一把脸,将雷洛推开,低声说:“带我去见他。”
雷洛尽管知道事已至此,再无推辞的余地,眼里还是浮起了一丝挣扎的迟疑:“你要知道,他现在……”
话音未落,安心也一脚踹在他腿上:“滚进去收拾行李!谁有空听你废话!该知道什么我见了他自然知道!”
雷洛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领已经被陈宛捉住,一声怒吼几乎冲破了耳膜:“姓雷的,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雷洛捂着腿,不胜其烦。皱着眉头正在盘算是不是该把她再塞回电梯里去,陈宛已经重重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咬牙切齿的说:“我问你话呢!”
安心也皱着眉头打量陈宛:年龄和自己似乎不相上下,高挑的身材,清秀的中长发,眼睛虽然不大,却活泼有生气。皱着眉头的样子活象是家里的大钟和小钟发脾气。也是个性格率直的女孩子。听她的语气,应该是洛的女朋友吧……
安心虽然有些心软,却也无心解释。转身开了1205室的门,拽出了一只收拾好的旅行皮箱。
陈宛愤怒的表情顿时化做了大惊失色:“她……她竟然……住你隔壁?”
安心看看他再看看她,沉沉的叹了口气:“凌晨一点有航班,你要想去,就一起去吧。”
陈宛怔了一下,才愣愣的反问:“去哪儿啊?”
没有人回答她。安心根本无心再开口。而雷洛已经一瘸一拐的开门进去收拾行李了。陈宛站在走廊里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间微妙的感觉到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似乎……跟她并不是争风吃醋的关系……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雷洛进了1206。
一进门,雷洛就扔了一只旅行包过来,没好气的说:“想去就收拾自己东西。”
陈宛又问了一遍到哪里去。雷洛却耷拉着脸始终一言不发。陈宛虽然生气,心底里却又好奇的不得了。手忙脚乱的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稀里糊涂的就跟着去了机场。
一路上安心没有再说话。雷洛是心里有愧,不敢跟她说话。而陈宛则是觉得她太神秘,人又太厉害,也不敢跟她说话。
而安心,在平静的外表下,早已乱成了一团。起初,她对慕容子琪的话半信半疑。怒火中烧的只想到了一件事:雷洛这小子果然欠扁——这样的事竟然瞒着她这么久?!
等她堵到了雷洛,终于在他的态度里证实了她心里所存的疑惑,这一切,才象是热油锅里滴进去的一滴凉水,噼里啪啦的开始了真正的煎熬。
“雷洛知道所有的事,”慕容子琪告诉她:“我只知道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安心疲乏的闭上了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凌晨三点在陌生的海滨城市下了飞机,然后花大价钱打车到市区。再然后,雷洛背着一堆行李熟门熟路的摸到了租车行。硬是敲开上了锁的大门,租到了一辆帕拉丁。再再然后,一路奔驰进入了茫茫黑暗中。
天亮的时候,车子停在一处路边饭店简单的吃了一顿早点。然后继续上路。
路越走越荒凉,渐渐的进了山。一直到了下午两点才又发现了开在路边的一间简陋的小饭店。而这时候,安心正靠在后座上补眠。
雷洛拉着陈宛下了车,生怕吵醒了她。陈宛不满他的态度,恶狠狠的反问他:“你欠了她的钱?”
雷洛却只是叹气:“真要欠了她的钱倒好了。我这回运气已经算是好的了——原以为会被扒皮的,没想到才挨了两巴掌。”
陈宛鄙夷的翻了他一眼,满肚子要骂人的话,在看到他灰溜溜的神情时又都憋了回去。就听他又是哀哀一声长叹:“我这回真是里外不是人——过一会儿见了他,还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陈宛再问,他又不肯说了。她难得见到雷洛这么固执,满腹的疑问只好都压回了心底。却又开始疑惑安心的身份。这个问题雷洛更加不想谈,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她呀……她是流云轩的老板。”
“流云轩哦!”陈宛忽然就对安心刮目相看:“我知道,那里的衣服……”
雷洛头痛的捂住了耳朵。陈宛只好悻悻的住口。再扭看看车上,安心已经醒了,跟昨天晚上相比,脸色还是苍白的,但是眼神却平静了许多。

午饭除了陈宛,其余的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安心低着头拨拉了小半碗米饭,就再也吃不下了。雷洛殷勤的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却同时收到了两个女人射过来的白眼。只好缩着肩膀一声不吭的闷头吃自己的饭。
陈宛却再也忍耐不住了,上车之前拽着雷洛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手:“你说清楚,这到底是到哪里去?你是秘密建了个贩毒基地?还是选在深山老林里跟特务同行接头?”
雷洛把午饭时收到的白眼原封不动的还了一个给她,没好气的说:“没想到你对我抱有这么高的期望——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陈宛又伸手去拽安心的胳膊:“你怎么也不问问他这是带咱们上哪儿呀?”
安心瞥了她一眼,淡淡的说:“回家!”
回家——这原本是顺口说的两个字,却在说出来之后,整个人都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不错,就是回家。
忽然就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她的名字取自苏轼的那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直到这一刻,安心才真真正正的明白了词中的含义。
她把脸深深的埋进了掌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不错,他还活着。不管怎样,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他还活着……

傍晚时分,车子拐过了一道山湾。一处山水环抱的小镇远远的展现在了他们面前。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小镇的东边的半山腰上。
“那里是一家私人疗养院。”雷洛低声解释:“他那时一直昏迷……是被他们派往林区的医疗救护队给带回来的。”
安心恍若未闻,只是痴痴的凝望着半山坡上那一道爬满了清藤的高大院墙。只觉得心跳一点一点的又剧烈了起来。
车子爬上半山腰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影影绰绰的只能看出这似乎是一个很宽敞的庭院,附近的几幢二层别墅都亮着灯光,却十分的安静。
雷洛下了车,扭头看到安心还僵坐在后座上,于是伸手过来扶他。陈宛似乎也看出了一点不同,竟然难得的没有吃醋。
几个人轻手轻脚的穿过了绿地之间的碎石小路。大门开着,一进去就看到了整间大厅灯光昏暗,空荡荡的。没有人。
雷洛又拉着安心往楼上走。
安心却渐渐的有了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一步一步的踩着楼梯往上走,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昏沉,一颗心也好象马上就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眼前蓦然一亮,似乎有极重的东西砰然落地——安心一眼就看到了他。

第四十四章

斜对着楼梯的房间门大开着,明亮的灯光水银般流泻出来。
房间不算很大,有一扇通往露台的落地窗,此刻,落地窗也大开着,凉风习习。一张宽大的藤椅就放在落地窗前,从安心站立的角度,只能看到坐着的那个人的侧脸。
麦色的皮肤,冷峭的轮廓,熟悉的感觉一点一滴的袭上心头,熟悉到——只消一眼,就已经勾画出了全身上下每一处细微的轮廓。
一瞬间,安心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壳,而那空壳里却有汹涌的潮水卷起了滔天的巨浪,咆哮着扑打上来,又猛然间褪了下去,然后再一次咆哮着袭了上来……除了潮水的喧嚣,她什么也听不见,甚至连动动小手指这样细微的动作也做不到。只能痴痴的站在那里,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转过头来——发现她。
坐在他身边正在削水果的雷妈妈首先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诧异的目光轮流看了看两个表情各异的女孩子,然后落在了雷洛的脸上,又是高兴又是埋怨的说:“怎么过来也不事先说一声呢?”
而他,也终于从藤椅上转过了身。这张深藏于安心心底的面孔仿佛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只除了……眼睛。幽沉沉的眼睛望了过来,却微微有些茫然的停在了一个虚无的点上,就仿佛……就仿佛要转过来的只有耳朵,而其他的器官只是随之配合。然后,带着略微的试探,轻唤了一声:“洛?”
雷洛答应了一声,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心虚的浅笑。他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手:“这几天……怎么样啊?”
雷钟抿着嘴微微一笑,然后又抬起头,不易觉察的蹙了蹙眉头:“你带了客人来?”
雷洛斜了安心一眼,笑嘻嘻的说:“是。我带了陈宛一起来。陈宛,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大哥。”
从进了门就站在那里发愣的陈宛终于如梦初醒,连忙走过去先跟雷妈妈打招呼:“伯母好!”又转向兄弟俩的方向,甜甜的喊了一声:“大哥!”
雷钟点了点头,眉目之间极快的闪过了一丝落寞。虽然只是一闪既逝,仍然无比清晰的落进了安心的眼里。直到此刻,隐忍了一路的眼泪才不受控制的滑下了面颊。
雷妈妈却是见过安心的,看到她这副失神的样子,也觉得心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勉强一笑,转移了话题:“有客人来,自然要做点好吃的。你们谁跟我去厨房帮忙?”
陈宛到了现在,基本上已经猜了个大概。听到雷妈妈这样说,立刻笑嘻嘻的配合:“不如我和阿洛一起去帮忙好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菜烧好了也可以第一时间尝尝鲜。”
雷洛也站起身,似笑非笑的接口说:“大哥,你不介意自己坐一会儿吧。”
雷钟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当然不。你们去忙吧。”
雷妈妈转身朝着安心走了过来,安心想要唤她,可是喉头哽咽,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雷妈妈了然的拍了拍她的手臂,一句话也没说就带着陈宛和雷洛走了出去。门刚关上,又从外面被推开,雷洛探头进来,笑嘻嘻的丢下一句:“大哥,你就自求多福吧。我已经挨了两个大耳刮子了,自身难保——做兄弟的救不得你了!”说完啪的一声关上了门跑了。
雷钟望向大门的方向,神情惊疑莫名。
有一个瞬间,安心感觉他看到自己了,可是那目光终于还是没有停留的滑了过去。
楼下的厨房里隐隐传来陈宛和雷洛的笑闹声。雷钟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捕捉空气中那轻轻滑过的一丝欢快的余韵。脸上也随之浮起了一点点迷蒙而又温柔的神色。
安心捂着嘴无声的流泪,眼睛里氤氲的水雾遮挡了视线,让她看不清楚面前的人。于是她轻轻的伸手抹了一下眼睛。就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却也引起了他的警觉。雷钟迟疑的望了过来,低声问:“是谁?”
是我。
当我终于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你却看不到我……
安心慢慢的走过去,蹲下身来,无声的环抱住了他的腰,把头深深的埋进了他的怀里。
恍然如梦。
怀抱里的身体猛然一震,随即不可遏止的战栗起来。安心抱紧了他的身体,生怕一个松手,他又会消失不见。这一刻,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所有片段都苏醒了过来,仿佛漆黑的房间里迤俪亮起了绚丽的灯光,让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间只觉得眼花缭乱,无以复加的不真实……
他的腰比原来要瘦,身上还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少了松木的淡香,却多了药水的味道……安心模模糊糊的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不敢再有丝毫的松懈……
雷钟的手终于抚上了她的后背,喃喃的,象在问她,又象在问自己:“一定是……又做梦了吧……”然而,那渗透了衣襟的湿热却真真切切的灼痛了他的皮肤。她又在哭了吗?他的手轻抚上她的面颊,沿着脑海中无比清晰的画面一点一点下滑到了尖瘦的下巴。指尖传来的触感如此的真切细腻,却仍然让他感到不可置信:“真的是你吗?”
可是这样的真切,却反而让人加倍的不敢相信。
就连晚餐也不象是真的。母亲的话明显的多了,而且说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笑音——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还有洛带来的那个声音甜甜脆脆的女孩子。她说话的时候,洛总是会笑——他也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可是,他最想听的那个声音为什么听不到呢?难道之前的一切,只是他头脑里过度的幻想吗?
雷钟不安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过头,轻唤了一声:“安心?”
餐桌上忽然一静,雷钟的心也倏地一沉。难道真的是……
一只柔韧的手沿着桌面伸了过来,体温永远偏低的手指紧紧的缠住了他的手。然后,熟悉的嗓音宛如天籁一般在耳边响了起来:“我在给你剔鱼刺。”
雷钟释然一笑,握紧了她的手指。
坐在他对面的母亲却猛然间红了眼圈。

从浴室出来,雷钟正静静的靠坐在床头。幽沉沉的眼睛随着她的脚步声转了过来。安心不禁又想起以往每次洗澡出来时都会看到的情景:他总是靠着床头悠闲自得的抽烟看报纸,姿态优雅而性感,象暂时收起了爪牙的大型猫科动物……
而现在,他只能沉默的坐着,枯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安心用力甩开心头的那一点恻然,坐到了床边,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的神态竟然是一种罕见的严肃。严肃到……让她开始感到不安……她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雷钟微微扬起了下巴,短短的一句话,似乎说起来很费力气一样:“你……你去和陈宛一起住。”
安心一怔,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雷钟抿起嘴角,微微垂下了眼睑。
安心赌气似的回答:“不去!”
雷钟听到了她的回答,态度反而坚决了起来:“去吧。你和我住……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安心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原来不是一直这样?”
雷钟摇了摇头:“不要再说原来了。安心,你明天还是……回去吧。”
安心怔了怔,心头渐渐涌起了怒意:“你不声不响跑去约会那个女人,然后不声不响的玩失踪……又瞒着我这么久……现在居然……居然……”
雷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派平静:“安心,我是一个男人。我不能打着感情的旗号去索取额外的东西。你应该明白。”
安心怒不可遏的打断了他的话:“你就这么自以为是的安排我的生活?”
雷钟尚未来得及回答,睡衣的领口已经被她一把揪了起来:“别以为我会饶了你!是谁说了不许离家出走,又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的?”
雷钟却只是萧索的摇了摇头,“你如果以为我只是在欲擒故纵的试探你,你就太小看我了。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是,仅此而已。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缓缓的说:“这样的生活,不需要你……”
“不需要?”安心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只是……不需要我?所以让他瞒着我……所以现在赶我走……所以让全天下都当我是傻瓜?!”她的语气渐渐激烈,而雷钟却只是沉默的垂着头。
“不要我?”安心揪着他的领口,没有丝毫要放松的意思。她用力晃了晃他的脖子,咬牙切齿的说:“不要我是吧?要跟我一刀两断是吧?”
雷钟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很疲乏的表情:“对,一刀两断。”
安心不承想他真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双手直抖:“要一刀两断也等我还清了你的钱!”
而他居然就顺着她的话,沉沉的说了一句:“好,你还吧。”
安心勃然大怒,一把将在按在床上。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厉声喝道:“还钱是吧?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要不要?!”
雷钟被她压住,动弹不得。心中却微微一叹,她这急躁冲动的脾气,似乎一点儿也没有长进……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心松开了他的脖子,重重的按住了他试图抓住她肩膀的两只手,提高了分贝又追问一句:“你说话!要还是不要?!”
这问题让他如何回答?
雷钟轻叹,嘴上却不再留有余地:“按照你商店的赢利,分期付款的还……”
安心的身体明显的一僵。她正跪坐在他的身上,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却也只能顺着已经开始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话未说完,只觉得右手腕上一紧,已经被什么东西紧紧系住。心里一惊,只觉得右臂已经顺着她拉扯的力度被拽到了头顶上方。随即左腕也是一紧,同样被拽到了头顶上方。雷钟一挣之下没有挣开——竟然已被她捆在了床头上。不禁微微失色,低声喊了起来:“安心?你干什么?”
就听安心的声音恶狠狠的在自己耳边嘟哝:“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从是吧,不从就不要怪我霸王硬上弓!”
雷钟一怔,忽然之间哭笑不得,竭力板起了面孔:“我是在跟你说很严肃的事!”
嘴唇上忽然就有个柔软的东西袭了上来,含住了他的嘴唇重重一咬,恨恨的说:“我马上就要知法犯法了——还不严肃?!”
雷钟又是一怔,然而不等他再说出反驳的话,细碎的吻已经密密的落了下来,如同瞬间织就的一张大网,绵绵无边,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其中。他满腹的话不及出口,却都在这细碎的亲吻里渐渐融化,变成了一汪春水……
唇齿之间的触感细腻而甜美,比独自回味了千百遍的记忆更加鲜明。雷钟那勉强拼凑起来的理智在这一刻销魂蚀骨的温柔里,渐渐松动,渐渐坍塌,却还在苦苦的挣扎……
安心的嘴唇却突然离开了,雷钟应该满意的,但是心头蓦然间涌起的,却只是浓重的失落。安心象只雍懒的猫一样蜷缩在了他的身上,轻轻的把头枕在了他的胸口,一动不动的倾听那狂乱的心跳。良久,低低的说:“我爱你。”
雷钟心头一震。
安心的嘴唇却又覆了上来,温柔的摩挲着他的唇线,轻声的重复:“我爱你。你不在家我总是睡不着;打雷的时候没有人抱着我我会害怕;洗澡的时候没有人帮我拿毛巾我会着凉感冒;晚上没有人让我给他做消夜我会无所事事……就算你不需要我了,可我还是需要你。所以……别放弃我。”
雷钟虚弱的闭上了眼。身体微微颤动,隐约觉得有潮热的东西即将冲出眼角。而一直纠缠在心头的最后一丝挣扎也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他的手温柔的抚上了她的后背,用力的收紧,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胸前。安心释然,俯下头来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然后,后知后觉的想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不是被我捆起来了吗……”
雷钟灿然一笑,按在她的后脑上的手用力压下她的脑袋,不再迟疑的吻了回去:“你捆得并不结实——果然是没有霸王硬上弓的天份啊……”

第四十五章

安心从来不知道夜晚可以这样宁静。没有都市的夜晚那种勉强被压抑着的隐隐喧嚣,没有楼下传来的孩子们的喧闹,甚至没有从邻居家的窗口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电视或音响的声音。
天地之间是一团柔和的宁静。只有风声和轻浅的虫鸣。
这样的静,反而让人难以入睡。
他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敢轻易的翻身,生怕会扰了他的梦。安心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的虫声啁啾,感受着身后的怀抱熟悉的体温,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生活的轨道又从断裂的地方神秘的接合在了一起,只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疤……
安心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手腕的伤疤,轻轻的摩挲。
有点痒。安心想要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了。忍不住回过身,把脑袋拱进了他的颈窝里。他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将它举到了唇边,细细的亲吻那伤疤。于是,就有一点类似于心酸的东西从他亲吻的地方渐渐的蔓延开来,一直落进了她的心里。
“对不起,”雷钟的嘴唇反复的亲吻着她的手腕,语气中带着浓重的自责:“对不起。”
安心听到他这样说,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却又竭力的忍住。故意板出了一副冷面孔来:“如果只是这三个字,那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雷钟揽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带回了自己的怀抱里。安心把手按在他的胸口,想要分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不料落手之处正好是他胸口的伤疤。熄灯之前,她曾经看到过那道吓人的伤疤——险险的避开了心脏的位置。即使在黑暗中,指尖依然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狰狞交错的凸起。她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点怜惜,一点心疼,而更多的,则是无法自欺的愤怒:“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
雷钟抱紧了她挣扎的身体,沉沉的说:“安心,如果我说,我是觉得……没脸再见你呢?”
安心的身体瞬间绷紧,雷钟的手指缓缓的抚过她的后背,却感觉不到她的身体有放松下来的迹象,不禁微微一叹:“苏文卿的事是我处理的不好。那一段交往,开始的太过草率,结束的也太过草率。所以会有那样的结果,不但连累陈杰受伤。还直接的伤害了你——尽管那是我最不乐见的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俯下头来在她的额角轻轻吻了吻:“我的头部受了伤,昏迷了很长时间。至今仍留有淤血,所以,当我真正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距离那一场意外,已经整整过去一年了。安心,我不敢联络你。因为一年那么久的时间……”他再度停顿,很费力的呼吸,竟有些不知该如何继续自己的叙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阿洛说你从家里搬了出去,说你的新店已经开张……每天都很忙碌……说你的身边……已经有了精彩的男人在追求……”
安心想要解释,却被他的手指轻轻点住了嘴唇,示意她继续听下去:“于是……我很苦恼。不知道我这样一个倒霉鬼到底应该怎么做?你身上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时候,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所以我一直在犹豫:如果我这个时候再出现,对你而言,会不会又是一场灾难?”
安心的身体不知不觉有些颤抖,究竟是不是因为愤怒,他一时间也无从分辨。于是继续说道:“我想我是了解你的,你虽然脆弱,愈合能力却极强。我害怕对你来说,我们之间有过的一切,已经真正过去了……”
安心用力的拍掉了他的手。雷钟无声的一笑,她果然是在生气了。
“我承认身上的伤让我受打击。头部压迫视觉神经的淤血至今没有散开,而且因为淤血的位置过于危险,连手术也不能做。也许需要很长时间,也许会一直就这样……这样的一个男人,有什么立场理直气壮的出现在你的面前,打扰你刚刚开始的新生活?”
安心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胳膊,心中觉得愤怒,却又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反驳他。
“我大概从来不曾这么怯懦过。我非常想你,安心,我陷在黑暗里,除了回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片段,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一点似有似无的惆怅淡淡的从他的指尖一直传进了她的身体里:“我一直在害怕。不是怕你会嫌弃我,而是怕你会因为同情,仅仅因为同情而留在我的身边。安心,我是一个男人,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施与。”
他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腕,又慢慢放开,语气中竟有些无助起来:“这么久,我并不是有意要怎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一直在犹豫,一直在和自己挣扎而已……”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还是打动了她,安心长长一叹,绷紧的身体不知不觉松弛下来,遵循着某种源自记忆深处的习惯,仿佛柔软的藤蔓一样轻轻的绕上了他的身体。却仍然不肯轻易的松口,重重的哼了一声说:“你丢下我两年,现在又拿出这么一套矫情的说辞来洗刷自己。你以为花言巧语我就能饶了你?”
雷钟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轻声笑了:“不是花言巧语,只是——解释。难道我难得的一次述苦,在你眼里,只是个笑话?”
“有什么好解释?”安心重重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你错了就是错了。承认错误总是这么不老实——每次都是。”
雷钟歪过头,摸索着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声音里没有了笑,却异样的认真:“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会真的对我说爱——说我爱你。”
安心又哼了一声,“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亲口说过。”
雷钟的手指摸索到了她的嘴唇,俯过身去,轻轻的吻住。感受着她的气息由平静到紊乱,仿佛初次的绽放,心头莫名的悸动:“我爱你。”他停顿了一下,象在仔细的感受着这句话带给自己的震动。然后,声音变得越发柔软起来:“安心我爱你……”
温柔的呢喃渐渐的融化在越来越热烈的亲吻里,紧密贴合的身体重又变得炽热,而意识却渐渐模糊,模糊到无法去分辨这深度的饥渴到底是来自身体本身,还是来自于不能够再承受孤独的灵魂。
想要给予的更多,也想要索取更多。似乎,彼此都想用这不曾熄灭的热烈来认真的填满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一段空白。
直到安心从浅浅的安睡里醒来,看到沾染在窗帘上的那一道明亮的绯红,才后知后觉的警醒。她在枕头上支起了身,用嘴唇轻轻的蹭了蹭他的下巴,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捧住他的脸无比认真的说:“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很重要的一件事。”
雷钟懵懂的揽住了她,睡意迷蒙的问:“什么事?”
安心摇晃摇晃他的脸,示意他认真:“过去的事是不可能被改变的。因为无法改变,所以也就无法弥补。我们能把握的,只有——现在。”
雷钟的眼瞳幽幽沉沉的,似乎陷入了沉思。
“所以……”安心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我决定要原谅你了。从现在起,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不过,你以后要好好表现哦。再不许犯类似的错误,否则……”
雷钟没有说话,却有极温柔的微笑自眼底漫起。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在街边买了鱼。隔着老远的距离举起来让他们看。活泼泼的两张笑脸,衬着周围古旧的弄堂,有种格外惹眼的动态的明媚。
安心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阿洛和陈宛买了鱼。”她捏了捏雷钟的手:“灰色的鱼,不大,好象不怎么起眼啊。”
初夏的阳光落在雷钟的脸上,仿佛给他蒙上了一层和煦的浅笑。连他的声音都透着少见的安闲:“是江里的鱼,炖汤很美味,据说是可以养颜的。”
“哦?”安心问他:“你常吃吗?”
雷钟点了点头,安心便凑了过来,飞快的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口:“难怪你会越来越好看了。”
雷钟不禁失笑:“有什么好看?一个瞎子而已。”
这样的自嘲听在安心的耳中就多少有些刺耳。而雷钟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沉了下去。沉默的走出一段,他才又回过身,微微带着一点歉意的表情说:“对不起。”
安心捏了捏他的手,转开了话题:“走了很久了,累么?”
雷钟想了想:“让他们回家做饭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沿着山路向上,没过多久就见到了一处人工开辟的休憩园。靠在粗大的石栏上可以俯瞰山下古朴的小镇和远处水流湍急的江水。再远处是一块绿毯般均匀铺开的庄稼地,一直延伸到了薄雾缭绕的山脚下。
空气湿润而温暖,头顶有白云悠悠的飘过。安心忽然就有了几分度假的感觉,忍不住赞叹:“景色还真是不错。”
“白水江那边正对我们的是天女峰,”雷钟扶着石栏,感觉到了温暖的阳光而惬意的眯起了双眼,语气里也透出了淡淡的愉悦:“左面的叫竹篮山,右面的是牧童山。据说牧童追赶天女,结果莽撞的碰翻了天女的花篮……”
安心忍不住一笑:“你不是从来对民间故事不屑一顾吗?这又是听谁说的?”
雷钟抿嘴一笑:“袁白川说的,他是我的主治医生,在这里已经生活好几年了。除了他,护士也带我来过这里——在我腿脚不方便的时候。”
安心心头微微刺痛。偎了过去,揽住了他的腰。有意无意的换了个话题:“你喜欢这里吗?”
雷钟认真的想了想:“最初是觉得无所谓。后来……应该是慢慢的喜欢了吧。安静、空气也好……”
安心侧过头眺望着山下宁静的小镇。灰白色的墙,青石板的小巷,许多房屋还是木制的结构,在初夏清亮的光线里透着凝重的古朴。这样的风景,在都市里如何能见得到?
“如果……实在喜欢的话……”安心犹豫了一下,犹豫里却又透出了些许雀跃来:“让我们想想看,是不是真的可以留下。”
雷钟一愣,微微蹙起了眉头,唇边却忍不住浮起了一个浅笑:“你又在想什么?”
安心拉低了他的脑袋,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别告诉我你没有这个想法。”
雷钟侧过头,象在沉思,又象在留神倾听从山下传来的声音。沉默良久,低低的一笑:“你的流云轩怎么办呢?”
安心微微一叹,老老实实的说:“还没想过。也许开到镇上来也不错?”
雷钟又笑:“可是镇上的生活条件并不好,我们也许只能租到旧木楼。没有浴缸,没有壁橱,厨房也很小……”
安心捏了捏他的下巴,不在意的笑了:“这个倒不怕,我住过更糟的地方呢。”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紧,我的房子可以继续借给你们住。”
安心诧异的回过身,一个年轻的男人正笑嘻嘻的走过来,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安心,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好奇:“你就是安心吧?”
雷钟抿着嘴角微微一笑:“袁白川。我的医生。”
安心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惊讶的反问他:“他住的……是你家?”
“对啊,”袁白川笑嘻嘻的点头:“这一区实际上是医生的住宅区。疗养区在南坡。你们现在住的,是院方提供给我的住宅。我女朋友不喜欢医院,所以我们一直住在山下镇子里。”
安心多少有点诧异:“你以前……认识雷钟?”
袁白川摇摇头,又笑了:“我认识他是因为罗衡的关系。我千里迢迢的把雷钟带回这里来,也是因为他。”
安心觉得脑袋忽然有点大,懵懂的追问一句:“罗衡又是谁?”
雷钟解释说:“是我和袁医生共同的一个朋友,现在人在国外。白川救起我的时候,认出了我衬衫上的那对袖扣——那是罗衡家传的东西。所以他自作主张把我带回这里……”
安心恍然大悟。袁白川又笑着说:“我倒是希望你们真能住下来,我也好有个伴儿。要知道,乡间的生活多少是有些……枯燥的。而且我们都住在这里,罗衡那个家伙说不定也会动心回来呢……”
安心却在想他说的“枯燥”。枯燥——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也许会有一点吧。没有商业街酒吧咖啡馆、没有图书大厦影剧院……但是有他,有青山绿水,景色如画。还有最新鲜的空气,和用得这么顺手的医生……
她还在魂游天外,就听雷钟的声音沉沉的笑了:“看样子,要让你遗憾了。”
安心吃了一惊。袁白川也是一愣,随即惋惜的叹气:“不会吧?你不再考虑考虑?”
雷钟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一点沉思的神气:“我有点——想家了。”
安心最初产生这样的念头时,多少是有些犹豫的。但是听他这样说,反而下了决心。拉住他的手臂来回晃了两晃,语气里已经带了一点恳求的意味:“留下来吧,我可是难得喜欢什么地方。这里景色不错,安静,适合休养。而且还有袁医生,还有不花钱的别墅……”
雷钟伸手过去,摸索着揉了揉安心的短发。温柔的笑了,“如果就这么留下来,会让我觉得自己还在继续的……逃避什么。这种感觉我不喜欢。即使我们真要定居下来,也不会是现在。我已经离开的够久了,还是——回家吧。”
听到回家两个字,立刻就有凯利金华丽丽的撒可斯风飘荡在心头,缭绕不散。连空气里都弥漫开一点点甜蜜而又充满期待的气氛。
安心的心头莫名的激荡,她下意识的抓起了他的大手,在那手心里轻轻一吻。然后把脸孔深深的埋了进去:“我们回家。”

第四十六章

透过候机大厅的玻璃窗,外面的蓝天晴朗得连一丝浮云都没有。六月的阳光热辣辣的释放着灼人的热烈。正午的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属于酷夏的耀眼白光。
安心从窗外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到了近在咫尺的这张温和的面孔上。眉目端正的一张脸,眼里永远带着浅浅的微笑。象穿过了四月雨幕的第一缕清浅而又温暖的阳光。虽然不会让人觉得惊艳,却让人看到之后,就会贪恋那眉梢眼底的温暖,舍不得移开目光。
安心的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满心的歉疚在这一刻统统化做了伤感。
反倒是瑞嘉轻声的笑了:“你不会是要哭吧?”他注视着面前眼圈发红,满腹伤感的小女人。心中的一点隐痛不知不觉又浮上了眼底。却在抬眸一笑之间,又被压回了心底。唇边是一味的浅笑:“不肯让我走得轻松一点吗?”
安心勉勉强强的把眼里的潮热忍了回去。想笑的表情因为唇角挑起的弧度太过牵强而变得有些古怪。瑞嘉微微一叹,掏出手帕递了过去:“算了,算了,在我的面前就不用忍着了。反正我也不会笑话你。”
安心接过了手帕,眼睛却始终落在瑞嘉的脸上,最想说的一句话,却始终无法出口。
瑞嘉却好象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深吸一口气,把头转到了另外的一侧:“不要那样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也不短。每天我都很——快乐。所以不要说对不起。因为你并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
他转过头来,深深的凝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样子烙在记忆中一样。然后,他忽然笑了:“安心,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吗?”
安心抽了抽鼻子,表情里微微的透出一点茫然:“我听人说,爱——是永恒的。”
瑞嘉凝视着她,温柔的摇了摇头:“只有发生过的事,才是永恒的。因为它不会再变。只要我们穿过时光再回到那一刻,会看到那一刻的瑞嘉和安心,永远坐在一起看星星。”他的眼睛很亮,象有什么发亮的东西在眼底涌起又褪下。而他,还在努力的微笑着:“或者,再往前一些,还会看到节日的夜晚,热热闹闹的大街上,一个女孩子坐在街边哭泣,有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走过去递给她……”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了:“安心,以后不要再哭了。真的不要再哭了,你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美丽。”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可是抬起的手很快又收了回来。他再一次努力的微笑,然后转身走进了检票口。
安心的耳边却还在回荡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海南的分公司刚刚组建,我去了可就是元老啊,你说这样可以名利双收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
“只有发生过的事,才是永恒的。因为它不会再变……”
“安心……不要再哭了……”
安心举起手帕擦了擦眼角。很难想象现在还有使用手帕的男人——白色的亚麻手帕,一角绣着一个白色的花体字母“C”。和家里衣帽间抽屉里珍藏的那块一模一样。
安心的手微微一抖,耳边不期然又响起了寒冷的冬夜里那个温和陌生的男人声音:“需要帮忙吗?小姐?”然后,有一块干净柔软的手帕塞进了她的手里,手帕上似乎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拿在手里不知不觉就让人想起了那些可以温暖人的东西……
安心泪眼模糊的抬起头,瑞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的后面,再也看不到了。

安心靠在车门上,远远的看到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慢慢的升上了蔚蓝色的天空,然后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就是这架飞机带走了瑞嘉,有温暖笑容的瑞嘉,宛如四月阳光一般的瑞嘉……
安心低着头看看手里加了冰快的饮料,剔透的冰块几乎融化成了薄薄的一层空壳,沾染了可乐的褐色,支离破碎一般,微微带一点凄凉的感觉。
她想,瑞嘉总是这样,难过的时候,什么也不说。
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世界上,总有些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让人抓在手里的时候总也舍不得放掉。可是,却注定了要辜负……
回家的路上,安心绕道去买了雷爸和雷妈爱吃的鸭脖,买了雷钟爱吃的葡萄和香瓜。又去小区附近的干洗店取了雷钟的两条长裤。提着这一大堆东西上楼的时候,安心感觉自己很象家庭主妇——多少有点洋洋自得。
她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么一大群家人。这感觉……就好象心里某种浮躁的东西缓慢的沉淀了下来,不知不觉的转变成了铠甲似的东西,紧密的围绕在她的周围——无形,却让她温暖。无论她去了哪里,总会牵扯着她,让她一想到回家,就会生出迫不及待的雀跃来。
她开始喜欢这种被人盼望着回家的感觉。每天打开门时,喊一声:“我回来了……”已经成了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刻。

安心关掉电脑,顺手放在床头柜上。回过身一头扑进了雷钟的怀里,象个孩子般大叫起来:“你刚才听到了吧,我妈要回来了!真的要回来了!”
雷钟靠着床头,正摸索着看一本盲文书。她一扑过来,立刻弄乱了页码。雷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没来得及夹书签呢……”
安心抽走了他的书,抱着他的腰嬉皮笑脸的贴了上去,“夹书签很重要吗?比我都重要?”
雷钟揉了揉她的短发,露出一点好笑的表情来:“当然是你最重要。”
安心凑过去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这还差不多。”
雷钟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躺着,一边问她:“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你们戴着耳机聊天,我只能听见你说话。”
“大概过半个月吧。”安心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慢慢的打着圈,神态之间忽然多了几分犹豫。雷钟立刻就察觉了,反问她:“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大喊大叫,兴奋的要拆房顶吗?”
“是这样……”安心趴在他的胸口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知道,彭伯伯,恩,就是我的继父。我一开始,对他很有成见,干了不少欺负人的坏事……”一抬眼看到雷钟唇边浮起的浅浅笑容,决定还是把这一段忽略过去:“恩,可是,问题就是,这几年,他把我妈妈照顾的真的很好。好到……我妈看起来容光焕发,好象年轻了好几岁……”
雷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安心咬着嘴唇,很苦恼的把下巴支在了他的胸口上:“问题是……见了面……我该怎么称呼他呢?”
雷钟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为这个发愁?那你原来叫他什么?”
“原来……”安心难堪的把脸埋进了他的睡衣里,含混的说:“原来什么也没有。”
雷钟又笑:“什么叫什么也没有?”
“就是……就是当他是透明的,看见了也装没看见。”安心灰溜溜的叹了口气:“是不是有点过分?”
雷钟撇了撇嘴:“岂止是有点过分?”听到她唉声叹气,又不忍再逗她,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长辈不会跟你计较的。你现在转变态度,他只会感到高兴。”
安心想了想,又问:“你说,该叫他彭伯伯?还是……叫爸会不会很肉麻?”
雷钟反问她:“我们如果结婚的话,你不是要管我父母叫爸妈的吗?你觉得肉麻吗?”
安心愣了一下:“那怎么一样?”
雷钟抬起头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要靠你自己想了。反正也没有人逼你。怎么样叫都好——自己认真想一想。”
安心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于是坏笑着在他的脸颊上捏了一把:“你刚才说,结婚的话管你父母叫爸妈——这算不算求婚啊?”
雷钟不禁失笑,“不算吧?只是打了个比方……”
“哦?”安心拉长声调:“是吗?我的无名指戴十二号的戒指。”
雷钟又笑:“什么意思?”
安心也笑,“没什么意思。”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住,扑过去捏他的脸:“我让你装,我让你装。”
雷钟笑着躲开,安心一把揪起枕头要摔过去。却不料枕头一拿起来,立刻露出了藏在下面的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安心顿时一愣。抬头看看雷钟,他只是抿着嘴微微的笑:“发现了吗?”
安心丢掉枕头,小心翼翼的拿起了盒子打开。深色的丝绒垫子上是一枚样式古朴的戒指。铂金底座上镶嵌着一枚椭圆形的冰种翡翠,在柔和的灯光下流动着剔透的乳白色萤光和一点点不经意的岁月沧桑。
雷钟静静的靠了过来,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身体。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痒痒的拂动了鬓边的碎发。让安心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沉沉的落进了她的心底里去:“这是我祖奶奶的婚戒,历代的规矩:传给长房的儿媳——我妈刚拿给我的。”
安心只是怔怔的说:“哦。”
雷钟吻着她的耳朵,低低的笑了:“好象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说点什么吧?”
安心却反问他:“这算求婚吗?”
雷钟又笑:“你说呢?”

安心站在流云轩玫瑰色的试衣间里,小心翼翼的提起礼服的下摆转了个圈,扭过头问旁边一脸沉思状的纳兰:“感觉怎么样?”
纳兰站在一旁,身上穿着一件米色的伴娘礼服。眉头微微蹙着,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似乎……布料有点硬。用纱不好吗?”
安心却摇了摇头:“纱太软,跟下面的那层布料配在一起就不能发出那么明显的声音了。”
纳兰的心微微一抖,目光下意识的落到了她的手腕上。素来不爱戴首饰的安心,自从回来之后,就总是戴着这个款式很罗嗦的手链——铂金的链子上挂了很多铃铛、星星和树叶,稍微一动就会刷啦刷啦的响。用纳兰的话来说:“又贵,又罗嗦,样式实在是——太过复杂了。”可是,就在一秒钟之前,她却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你说,腰带用不用再加长一点?”安心还在问,纳兰将心底里涌起的一点动荡勉强按捺下去,冲着镜子微微一笑:“好象……不错。”
安心带着怀疑的神气斜了她一眼:“你的语气很奇怪,到底好还是不好?”
纳兰走过去帮她整理后腰的蝴蝶结,轻声说:“不用再加长了,已经很好了。”
安心微微松了一口气,对着镜子华丽的转个身,然后微微一颌首:“谢谢张小姐百忙之中前来陪我试穿礼服。不如,跟你家铁老兄商量商量,跟我们一起结婚得了。不但热闹,而且还很具有纪念意义哦。我可告诉你,雷洛也在动心呢。”
纳兰似有所动,可是很快又摇着头否决了:“我还是算了,我这般姿容出色——站在一起只会抢了你的风头,你不得数落我一辈子啊?”
安心从镜子里笑微微的看着自己的朋友,头顶几盏小灯把柔和的光均匀的铺洒在她的身上,穿着乳白色新娘礼服的安心仿佛在散发着朦胧的光,让纳兰有刹那的错神。她随即又发现那朦胧的光更多的来自于她的眼睛——她的那双眼睛,最初的时候,是青涩的,带着有意无意的戒备;后来又总带着几分竭力想掩饰的患得患失;再后来,便是死水一般的沉静……
而现在,却是一味的柔和。就好象浇入了滚水的茶杯里,上下翻滚的茶叶都已经缓缓的沉淀了下来,只呈现出了一种醇厚的宁静。
安心就带着这样宁静的,微微有些感慨的神气轻声的说:“真的,我可是认真在跟你建议哦,因为我刚发现,原来结婚是这么好的一件事……”
纳兰砰然心动。却不是因为她的建议,而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梦幻般的神气也会有一天出现在安心的脸上,她带着不屑的神态撇着嘴说:“让他们找别人去玩……”的那副样子分明就在眼前……
于是纳兰也笑了。她喃喃的说:“真好。你现在这样——真的很好。”
两个好友在镜子里静静的相视而笑。

第四十七章

安心急切的目光飞快的滑过面前一张张笑逐颜开的面孔,终于落在了一个熟悉的点上。心头猛然一跳,一阵浓烈的喜悦顿时在心头弥漫开来。
“出来了!”她用力捏了捏雷钟的手,忍不住大喊了起来:“我妈出来了!”
雷钟无奈的低笑:“你小一点声——所有人都听到了!”
安心却无暇顾及是不是有人在笑话她。在层层人潮的后面——真的是母亲。也许隔得有点远,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象她了,这让她一时间微微的有些发愣。
安一林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她,化着淡妆的面孔上浮现出热切而又熟悉的笑容。一瞬间,竟焕发出一种安心从来不曾见识过的美丽——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原来也可以这般美丽的。
安心紧攥着雷钟的手,愣愣的冲着母亲傻笑。忽然间意识到母亲真的是——变得年轻了,而做为她的女儿却变得苍老了。苍老到看见了母亲,心里竟然涌起了一种想要好好保护她、想要好好宠爱她的冲动。
安心又想:原来母亲也是需要人来细心呵护的……
安心放开了雷钟的手,扑过去把母亲紧紧搂进了怀里。母亲身上散发出她熟悉的淡淡香味,让她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听着耳边母亲翻来覆去的轻声念叨:“心心……心心……我的宝贝……”,让她觉得想哭又想笑。直到自己抬起头,才发现母亲的眼圈也是红的。
“妈,你气色很好,”安心摸了摸母亲的脸:“好象年轻了不少,咱们俩站在一起,该有人说你是我妹妹了。”
安一林嗔怪的瞪她,却忍不住微笑:“又胡说!”眼光却不由自主的扫向了旁边沉默微笑的英俊男人。安心连忙拉住了他的手,“阿钟,这是我妈妈。”
安一林仔细的端详他,然后握住了他的手:“看样子,我的女儿眼光很好。”
雷钟微微一笑:“欢迎回家,妈妈。”
安一林一愣,眼中顿时浮现出又惊又喜的笑容,连连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安心却哆嗦了一下,伸手去掐他的脸:“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甜哪?肉麻死了!”
安一林连忙拍掉了安心的手,嗔怪的说:“这是阿钟有礼貌。还有,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就欺负阿钟呢?”
“真是太肉麻了。”安心抓住了雷钟的胳膊又一阵哆嗦。顾不上理会他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迅速转移了话题:“妈,怎么就你一个人?”
话音刚落,就看见继父满头大汗的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顾不得跟孩子们打招呼,先埋怨安一林:“你跑什么呀?一转眼身边就没人了,吓得我魂都掉了。真要是还没出机场就把你丢了,让我怎么跟孩子交待?”
安一林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行了,行了,我这不是着急看女儿女婿嘛?下不为例!”
彭朝铭这才松了口气,又瞪了她一眼:“下不为例啊!”这才转过脸来上下打量安心和雷钟。
安心无意识的捏紧了雷钟的手,松开又捏紧,却只感觉喉头发紧。雷钟握紧了她的手,微微颌首,唤了一声:“爸爸。”
彭朝铭先是一怔,随即展开了一脸欣慰的笑容。安心感觉到了雷钟的手用力的捏了自己一下,立刻就明白他的用意。犹豫片刻,还是顺从的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彭朝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就听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把妈妈照顾的很好,谢谢了……爸爸。”
彭朝铭的眼圈忽然一红。旁边的安一林却笑了:“你看你这是什么反应。不是一直巴望女儿接受你的吗?怎么她真的叫爸爸了,倒把你吓哭了?”
彭朝铭放开了安心,转头冲着老妻开心的笑了:“你就会拆我的台。”说着走过去用力拍了拍雷钟的手臂:“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回去见见亲家公亲家母。我们带了一大堆的礼物呢。”
安心转身握住了雷钟的手,压低了声音说:“走吧,肉麻鬼。我们回家了。”
雷钟侧过头微微一笑。身处这样嘈杂的环境而不会感觉到无助,对于他来说,应该还是第一次。出门之前,心理上不是没有抗拒。但是真的站在了这里,却又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惶恐的。黑暗之中,从她身上传来的那种细微的唰啦唰啦的声响,总是能够奇异的安抚他对于黑暗的不耐。而她的手,也总是会在他需要指引的时候温柔的与他相握。
他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很长很柔韧,骨节分明,左手的食指有一处浅浅的旧伤疤。而且体温永远偏低。这双手上的寸寸肌肤,他都无比熟悉。也许是看不见的人,其他的感觉真的变灵敏了。
有时侯,他自己也会觉得这样的熟悉已经渐渐的衍生为一种依赖……
对于他来说,依赖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却让他甘之如饴。

“我刚刚才发现,初秋的天气还很暖和、又微微的有点凉爽,是最适合结婚的季节啊。”纳兰手里托着新娘的捧花,忍不住大发感叹:“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应该和你一起结婚的……”
安心长叹:“姐姐,你后悔的太晚了。要不,下礼拜?”
纳兰把脸埋进了花丛里,唉声叹气的说:“那怎么能一样呢?你要去渡蜜月。没有你,就不会这么热闹了……”
安心莞尔一笑:“我们只是跟两家的父母去上海见见雷钟的奶奶。一大帮人一起去呢,算蜜月吗?”
“当然算了。”纳兰把捧花递给她,“对了,我刚才听见司仪跟雷洛嘀嘀咕咕的,说要让每个人讲一句话呢,你会说什么?”
“我会……”安心正在凝神苦想,安一林已经敲门进来了:“打扮好了没有?大家都在等着新娘子了。”

婚礼的仪式安排在酒店的花园里举行。
远远的看到那个鲜花和气球扎起来的拱门,安心就有种想要微笑的冲动,想忍也忍不住。尽管纳兰偷偷的在背后不停的掐她,一个劲儿的压低了声音提醒她:“今天可是你最重要的一天。矜持一点……要矜持一点……”
她还是忍不住。
她看到头顶的天空那么的蓝,丝丝缕缕的白云那么的可爱,初秋微凉的风里混合着淡淡的桂子香,远处花圃里的小菊花开得那样五彩缤纷,还有……拱门下面那个等待着她的男人脸上涌动着那样温情而期待的笑容……
怎么能让她忍得住呢?
于是新娘子就这样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到了司仪让她说一句话的时候,也没能忍住。她就带着那么不矜持的笑容说:“终于把他划拉到手了——我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而新郎则含蓄得多,凝神想了很久,才想出来两个字:“很好。”
司仪不依不饶的追问:“什么很好?”
雷钟又认认真真的想了很久,补充说:“都很好……”
再追问,雷钟笑答:“你主持的很好。”
他主持的应该是很好,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笑。安心于是发现大家好象都不怎么矜持——只除了纳兰。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她是生平第一次当伴娘。安心于是想:“我已经收到纳兰的若干个白眼了。我大概是史上最不受伴娘待见的新娘子……”
只可惜纳兰的矜持也没有坚持到底:到了闹洞房的时候,纳兰终于狼性大发。事后解释说:“我为了让你的婚礼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洞房印象,特意上网搜了好几天,什么拐弯抹角的花招都被我搜到了,经过层层筛选,拿出来的可都是上得了大雅之堂的精品。为了你,我都成了闹洞房的专家了——我容易么我?”
安心只能长叹:“姐姐你真是太不容易了。不过你好象忘了……你也是要结婚的。”
纳兰得到了肯定,感动的直点头。而对于安心的后半句话,她不是压根没听见,就是自动过滤掉了。
当闹洞房的客人们大发慈悲的离开之后,安心揉着发酸的腮帮子问雷钟:“我今天是不是应该再矜持一点?”
雷钟却摇了摇头,很怜悯的说:“不用。要求你矜持——对你而言难度太高。”
“听起来不象什么好话,”安心狞笑着凑了过去:“你什么意思?”
“你好象想得太多了,”雷钟笑道:“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安心哼了一声:“你明显是在——歪曲事实。”
雷钟俯下身轻轻吻她的额头:“好啦,今天可是我们洞房花烛夜,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你现在的表现好象有点煞风景哦。”
“这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安心抚弄着他的衣领,不知不觉放软了声音:“你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有纪念意义的话?比如说……爱我什么的……”
“好吧,”雷钟笑着说:“我爱你,非常爱你,永远爱你。”
安心有点泄气:“听起来没有什么诚意啊。永远是多远?”
“永远就是……”雷钟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缠,温柔的按在自己的胸口:“就是从现在开始,把每一个现在和下一秒钟都计算在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