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15

冷泉: 何处柴米不炊烟 1-30

by 冷泉

1. 相遇

李海飞走了,就在昨天,拎着他所有的家当,去了南方。站在安检口,他说:“恩生,你是个好姑娘,你一定会遇上更好的人。”然后,办手续,过关,笑着冲我挥手。他的白色衣角在灯光照射下,微微发亮。那个画面很经典,经典到在我心里定格,就连做梦,都是他。只不过,梦里的我不象现实中那样一言不发,我开口,一遍遍问:“海飞,我是好姑娘,那为什么,你还要离开?”
我不漂亮?不聪明?不温柔?只理想二字,你就可以舍了我?他不回答,还是那样挥手,冲着我笑。睡梦里,我叹起气:我恨理想!

2. 分手快乐
第二天开始,我决定仔细对待每一天,认真吃饭,认真工作,我想:没他的日子里,我也能过的快乐。翻出落灰的电话薄,页页打过去,呼朋唤友,逛街泡吧,我很忙,很累,朋友很多,喧闹时空中,我没空不快乐。
晚上,小酒馆。
“分手快乐!”“重获新生!”“干杯!”“干杯!”
举起酒杯,洒脱大笑,热气腾腾的小饭店里,几个女人没甚形象的聒噪喧哗。
自然是要随行就市的,一边听她们说着诸如“天涯何处无芳草”,“三条腿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人满街都是。”之类的话,一边不住点头,间或跟着骂两声表示同仇敌忾。但心里,却真的是波澜不兴,将心比心,上次我是怎么劝别人的,一样!社会混久了,面子工夫做到家,嘘寒问暖的客气话闭眼睛都能说出一箩筐,可真正的关心呢?没有,半点也没有,有人恋爱失神?那不过表示在关于虚荣的微妙竞争中,对手又少了一个而已,哈,多好的事儿!
“恩生,你俩只因为他去外地而分手?”
微点头,笑而不语,我很清楚这个借口的拙劣。但让我怎么说:三年了,情松爱驰,我这么个小小职员已经满足不了他的伟大理想。人往高处走,成功之路需要有人给他搭梯子,很明显,那个人,不可能是一无所有的我,于是,慢慢疏远慢慢离开,原来从一开始的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到现在各自向现实低头,三年足矣……
仰头,深吸气,一定是辣椒吃多了,鼻子,好酸。
“美英,少说两句!”姜还是老的辣,见我面色不愉,喜华最先反映过来,伸出手狠掐了一下多言坏事儿的美英,转头笑着对我说:“恩生啊,看开点,那种男人不要也罢,来来来,喝酒喝酒,等明儿姐给你介绍个好的。”
人家是好意,我怎能不领情,赶快举起酒杯,做咬牙切齿状:“说的对,今后桥归桥路归路,还不一定谁比谁过的好呢。”
“就是就是,医生怎么了,有啥了不起的,恩生,明儿咱们打扮漂漂亮亮逛街去,万一遇上个有眼光的年轻单身帅哥,终身大事不就解决了,回头气死那个没长眼睛的什么什么飞。”
美英就是这样,超级乐天,傻的可爱,明知她说的那些都是幼稚到家的玩笑话,但听着,却是真正舒服。
“瞎说,要遇也要遇个有眼光的年轻单身大款,那玩意儿可比帅哥实用多了。对了,73岁或84岁的老年丧偶大款也成啊。”
“为什么要73、84?”
“笨,没听说过吗: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人一死,东西不都是你的,哈哈哈,money大大滴。”
七嘴八舌一通话,满座笑开花。浅薄的快乐里,刚刚的阴霾似乎从未存在。
这可能就是朋友的作用吧,快乐时,分享快乐,悲伤时,粉饰悲伤。别管曲终人散还会不会难过,起码,乐在当下。
“你们看你们看,我说的帅哥老板。”止住笑,素有花痴女之称的丽雯,指着灶间门口一男子满脸兴奋:“他是我朋友的哥们的同学,上次来这吃饭时我们还互相介绍来着,别看他这店小,但味道好,价实在,再加帅哥老板一枚,呵呵,想不火都难。我跟你们说,今儿也就是我提前定了位,不然这点儿来吃饭,排号都得排半小时。”
比手划脚说半天还不够,来了情绪的丽雯突然起身,冲着那人就喊:“勇哥,勇哥!”
远处,有男人抬头,黑衣黑裤,干净短发下,潭水一样的眸子闪闪发亮。
当时就很感叹,这年头,帅哥真多。
“丽……雯?”男人一步步走来,动作轻快,身材修长,有生疏一闪而过,却在转眼间咧开嘴,露出个很标准的笑:“带朋友来吃饭?”
“是啊是啊,你这儿东西那么好吃,我咋的都得给你带几批回头客出来。”
“呵呵,妹子这么捧场,当哥哥的谢谢你。”转首招过伙计:“给5台加碟皮蛋豆花,送双份冰淇淋。”部置完毕,再向我们微笑:“不好意思,人手不太够,我就不陪了,丽雯啊,你们慢用,有什么需要再找我。”
客客气气说完,客客气气离去,6块钱的豆花和更不值钱的冰淇淋却把丽雯感动得热血沸腾,于是,饭局的下半段全在丽雯:“看看我们勇哥,多仗义”、“看看我们勇哥,多帅气……”等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中渡过。
真是,不就是个小饭店里长得比较好看,比较会做生意的年轻老板,也至于!

3. 战友情谊

那次之后,很久我们几个都没有再聚,随着时间推移,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慢慢被人忘记,本来嘛,忙于上班,忙于生存的我们,原就没多少时间去考虑这些,必竟,帅哥不能当饭吃。
与此同时,李海飞的存在感越来越薄弱,比起实实在在的生活,他现在更象一个记号,一段时光的代名词。对他的印象在萎缩,先从脚开始,渐至手臂、躯干、五官……最终,整个人变成模糊的一团,在记忆里载浮载沉。
本来,我很高兴,这应该表示我已经忘了他,可直到那天在超市里习惯性的拿起捆菠菜,我才发现,原来,我错了。我从不吃菠菜,李海飞最爱吃菠菜!记得那时我常嘲笑他:人家吃了菠菜都能变英雄,怎没见你吃完菠菜力大无穷?他就笑,反问我:“力大无穷那人还爱抽烟斗,你看用不用给我也弄一个啊?”当时我正逼着他戒烟,自然不同意。哪料到现在竟会后悔,后悔不再抽烟的他味道清淡,以至才走了一个月,就什么都剩不下。
就这样,推着小车,拿着菠菜,站在热热闹闹的超市,我感觉孤单。鉴于这种情况,我去相了几次亲,但均不成功,后来终于灰心,没钱学人家寄情山水,干脆寄情事业,一口气报了好几个学习班,白天晚上不得闲,人累得象毛驴,银子花得哗啦啦,日子到是充实起来。
有同事问我:“恩生,为啥这么拼命?”
我的回答冠冕堂皇:“事业未定,何以为家。”
真是这样?骗鬼去吧!
那是个周日,背着书,我去参加职称考前培训,非常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以至于学历不高,凡事儿都得从头再来。不知临时抱佛脚能不能管用,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没办法,过一科算一科。
来得算早了,可一进门才发现,里面已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挤到张座,刚想歇歇,扭头看到旁边的男人:黑衣黑裤,干净短发……
“勇哥,怎么是你?”大概是因为饭店老板我只认识这么一位,他的名字出奇的熟,顺口说出来,浑不觉自己行为已近乎失礼――
搞岐视吗?人家咋就不能来!
“你是……”
“啊?啊,我是丽雯的朋友,上次和丽雯一起在你那里吃过饭的。”
汗啊,我的开场白怎么和丽雯那回如此类似,难不成我也花痴?
“喔……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呵呵呵,不好意思。”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浅浅的笑纹挂在眼角,满面阳光的样子:“你也来学习啊,好好好,有志气,现在的小姑娘,象你这么有正事儿的不多了。”
切,也不瞧瞧自己胡子长出几根儿,叫谁小姑娘!我有点不以为然,又不好当面表示,只得打个哈哈:“嘿嘿,彼此,彼此。”
就这么着,我们算是认识了,没事儿互相占个座,借个笔记什么的,誓把同考“战友“情发扬光大。
交谈中,我知道了他叫陈勇,27岁,小饭店老板,他也知道了我叫聂恩生,25岁,小企业出纳,看看这个人资料,还真应了我第一天说过的话:彼此,彼此。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忙起来哪里脱得开身,周末的日间课都会迟到早退,就更别提一三五的晚课了,于是,在我帮他占过三次座、抄过四次笔记后,他告诉我他决定包下我周末补习时的午饭问题,说这叫我出力他供饭,以物易物,各尽其用。
其实我很想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但真是怪,面对那张笑脸,窝囊的我就是啥都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
“喂,恩生,又溜号!下课了,走,吃饭去。”
钢笔敲敲我的头,抬眼,陈勇已经站在桌边等我。
“来了,来了。”
收拾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抱着我那一大堆书,匆匆忙忙出门,要知道只有四十分钟,说起来是吃午饭,其实到和打仗有一拼,不速战速决,回来就等着没座吧。
车停在马路对面,过道时,他很绅士的扶住我的背,我一愣,忽然想起过往日子:从来,他都没有扶过我……
他的饭店离得不远,就算开的是老爷车,五分钟也到了,下车时有辆奔驰擦身而过,险险挂到我,陈勇急忙来护,那人却已扬长而去。
“没事儿没事儿,还差好几厘米呢,怎么说女司机都比较温柔。”
自嘲的打着哈哈,却在抬头时,看见他的铁青脸色。为了我?凭这点微末交情,不可能,那是为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银色奔驰越开越远,隐约可见车内女人的丝巾被风吹起,露出蓝蓝一角。
接下来的时间陈勇一直不太说话,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勇哥怎么了?那女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窥探隐私的恶趣味无限膨胀,却总在将开口时,泛起阵阵罪恶感:我哪有资格问他,一“战友”,学习时见面,考完了,各奔东西,人家还认识你是谁。捱到放学,终于放弃,算了,还是不问的好,这世上,谁没有秘密。
第二天陈勇没来上课,只发了个短信告诉我不用替他占座。没多想,我自然同意,必竟人家开饭店,晚上5点到8点的黄金时段出不来也很正常。
但是,当他一个星期都没出现时,我开始担心。
终于,在打手机,手机关机;发短信,短信不回的情况下,做为吃了他不少粮食的同考“战友”,我决定去看看他。
还没到地方,就见陈勇的远房亲戚兼饭店伙计亮亮和另一个伙计拎着俩托盘晃啊晃的在前面走,一瞧就是刚送完外卖回来。吃了好几顿饭,和他们早混得脸儿熟,紧走两步,正想上去打招呼,两个人的谈话却顺着风,一丝丝飘了过来。
“眉眉姐的饭送去了吗?”
“没呢,勇哥说他一会儿自己来取。”
“勇哥对眉眉姐可真好。”
“那当然,都为他进医院了,这血总不是白流的。”
“嗳,亮亮,说起来眉眉姐可也够狠的,20多针的口子,血管都破了,她咋就下的去手。对了,她为啥要这样啊?”
“还不是因为俩人刚闹翻没几天,她就看见勇哥车上拉着个女的,恨呗。”
“那她该去砍那女的,回头砍自已这算什么事儿?”
“说你笨一点不假,他俩都闹翻了,这时候砍个外人管啥用……”
小伙计越走越远,话慢慢听不清,而我则呆立原地,哭笑不得。原来缺课是因为他女朋友住院。只是,我怎么就做了次冤枉透顶的第三者!有没有搞错!想必那天的车就是专冲我来的吧,警告之意那么明显我都不知道,居然还傻不拉叽的跟进来吃饭,纯纯的要粮不要命啊!
吓坏,扭身赶紧往回走。别怪我临时投敌,背叛组织,前方敌人太强大,敢对自己动刀的母老虎,我可说啥惹不起,对不起了陈勇同志,你这个战友,小女子我是不敢再要。

4. 小强之战

看着那些小小黑黑的虫子慢悠悠爬过,举高拖鞋,浑身打颤,半天,还是没落下。
是的,我家招了蟑螂,而我,最怕蟑螂。从小就非常佩服环卫工人的胆量,每天扫街时,遇到死猫死狗死老鼠死蟑螂,他们怎么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这些东西清走?扫帚和那些“尸体”接触的时候,那种感觉……天啊,光想都会让我头皮发麻。
以前哪有这些麻烦。知道我的毛病,李海飞基本上不会让那种东西出现在我眼前,就算不幸见到一只,我也大可躲得远远的,负责总指挥……
“海飞,有虫!”
“来了!”
啪!
“恩生,帮我拿张纸。”
三句话解决战斗,简单又容易。可现在,谁能为我捉虫?只好一忍再忍,忍了又忍,由于自已的胆怯而放任“小强”横行的我度日如年。
直到某日在床头也发现了蟑螂,终于,火山爆发,奶奶的,我忍无可忍!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买来大量蟑螂药洒遍全屋,关门落锁速速离去,蟑螂歼灭战在今晨宣告打响。但是,我有那个胆子回去收拾尸横遍野的局面吗?唉,晚上的事,晚上再说。
难得一天没有课,本该早回家的,却因为“特殊”情况而始终在外游荡,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离婚女子游走街头,有人问:“怎么不回家?”她答:“家中,洒了老鼠药。”
摇摇头,低声苦笑,原来电影故事,真的会发生。
无可奈何下,只得街头胡晃。月光暗淡,身形伶仃,孤独中举目四望,虽然影子依然模糊,与李海飞共有的生活片断,还是免无可免的慢慢浮现:左边是菜场,他在这和小贩杀价,活鱼现宰不说,还刮鳞去腮掏鱼肠,最后附送满满一口袋鱼籽。右边是商店,他在这儿买的水晶链,在相识的第一个情人节,送我当礼物。前边是小区,傍晚的院子里总会有很多狗,而怕狗的他,常是为了这,呆在外边不敢回来……
闭上眼睛叹气,清楚认知到一个事实:原来李海飞,无处不在。李海飞,你现在在做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还是素手共剪西窗烛?怀里的新人有没有发现,你的眼睛最漂亮,而笑起来,有两个不太对称的酒窝……
紧紧握拳,边强迫自己停止思考,边弹掉面上的水珠,暗骂声:这鬼天气,才几点就有露水!
没错,露水,那一定是露水。
“恩生!”
谁喊我?诧异回头,看见小富康里的陈勇在向我招手。当时就一个激灵,这尊大神,躲了他好几天了,怎么在这儿碰见?
“勇哥。那个,那个,出来溜弯儿哈,吃了吗?哈哈哈,不是,我是说嫂子挺好的……”
瞧我这是在说什么!捂住嘴,我悔的想拍大腿。
“你怎么知道……”
皱起眉,陈勇的眼睛因为我的失言而明显暗淡。
看他难过,心有不忍,我想解释两句,可待到措词,又不知能解释什么。
我瞧瞧他,他望望我,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一个内疚惭愧,一个坐立不安。
嘀!嘀!嘀!
终于终于,汽车喇叭声打破尴尬,无比感谢后面司机的及时“出手”,清清嗓子,我想道个别赶快开溜:“勇哥再见,我走……”
“对不起!”
“啊?”
突中其来的道歉让我发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一点点酸起来:自己女朋友那个样儿,他又怎会好受,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起来,陈勇也是可怜人。
“勇哥,你别这么说。”
“没事,咱不提这个。来,上车,我送你。”
避开我的眼神,不愿再谈的陈勇打开车门,示意我上去。
“这个……”
嘀!嘀嘀!!嘀嘀嘀!!!
刚要推拒,却被连串鸣笛吓了一跳,无法细想,我只得弯腰坐进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这算不算是上了贼船?
一路无话,坐在“贼船”,想着“山上虎”,连啥时告诉的陈勇自家地址都不知道。直到车至楼门口,才猛然惊醒:糟糕,我怎么忘了今天的蟑螂歼灭战,这下可好,回是回来了,我我我该咋上楼!
“恩生,有事?”见我始终拗着不下车,陈勇关心的问。
“这个,这个……”
“别客气恩生,有事儿直说。”
“……”
“不说我可走了。”
“你能不能帮我收拾一下屋里的蟑螂!”
呼,终于说出来了,舒坦!面上热辣辣的,低头,不敢看陈勇的脸,二十多岁的大女人让几只小虫吓成这样,我的形象啊,全毁了!
耷拉着脑袋不好意思抬,好象听到脚步移动伴随轻声悄笑,直到陈勇在楼门口喊:恩生你住几层?
我才反应过来:上帝显现神迹,主啊,这是不是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半小时后。站在“硝烟”散尽的家中发呆,看着我心爱的大床小桌,心情复杂:还好还好,均安在,还好还好,我没自已收拾,不然,真不知该不该先挂个120在楼下候着,好等我快吓晕时,第一时间过来救治。
“恩生,你这儿一楼是不是开过饭店?”打开窗,望向黑洞洞的楼下,陈勇好象若有所思。
“对啊,原来是有个饭店,两月前店主去外地发展,房子就空了下来。”
结束胡思乱想,泡茶递烟,我基本上是一脸谄媚的笑着回答我的“灭蟑”大恩人。
“怪不得。”
“什么?”我不解。
“你家蟑螂成灾是因为楼下饭店停业,本来都集中在楼下的虫子没处去,结果向上发展,你们这栋楼就开始集体闹虫害了。”
“嗯?”这是什么歪理!
笑模笑样的望过来,陈勇显然看出我的不以为然:“你还别不信,十家饭店十家都有蟑螂,见天儿生火炒菜,那玩意儿不可避免,只是数量多少的差别,不过……”瞅瞅我,坏坏的笑:“如果有饭店蟑螂数量排行榜,这家店怎么也能挤进前三名了,卫生许可证肯定不是正路办下来的。恩生啊,你平时不常在他家叫外买吧?”
呕!坏人,现代独住小青年有几个不在外点餐,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吐!

5. 重遇故人

也许是因为感激他危难之时拨刀相助,也许是自己想明白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道理,那天之后我和陈勇的关系又回到了战友状态,不,正确的说,是比战友状态还好。
讲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我们彼此都见识过了对方的窘处,所以就敞开心扉,融化冰墙?可是要真那么简单,世界还不早就充满爱,拉登和布什坐一桌吃饭了?不管那许多,反正事实就是拘谨不见,客套不见,淡如水的交情莫名奇妙越变越浓,我和陈勇现在就象……就象两个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
又是一个星期天,早早收拾齐备,一手抓着酸奶,一手拎牢书包,我边向公车站走,边想着没做完的报表、已讲过的税法、答应替陈勇补上的笔记。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陈勇一个小老板没事考什么职称,记得有次问他,结果他笑而不答,逼急了,就市侩兮兮的回一句:“咋的,研究一下怎么合理避税不行啊。”堵的我啥都说不出。
后来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自已婆妈:愿意学习那是好事儿,小老板要干大事业,誓做新时代有为好青年,就算不鼓励,我也不该怀疑。再说了,爱的力量无限大,也许陈勇是因为女朋友才刻苦学习,必竟开奔驰的女友和开小饭店的男友,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如果按这套逻辑,陈勇的奋发图强也就不难解释了。
关于那个眉眉姐,陈勇曾想向我解释,但被我轻描淡写拿话带了过去:难堪之事,说了只能徒添不快,还是忘记的好。
而我的“母老虎”恐惧症,自打灭蟑行动之后竟是不药而愈,惊讶之余细细分析,最后终于体会出自己的心路历程:行的端走的正,我干嘛要牵就一个任性小姑娘。难不成因为个小母老虎俺还不交朋友不上课了?以前不知内情所以着了道儿,现在真相大白,我还怕她?切,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啊?
经过这个十字路口就是车站,一边心不在焉的等红灯,一边把吸管插进酸奶瓶,刚要开始喝,突然的,就看见了他:远处树下,麦色面庞,干净下巴,早晨的阳光透过叶片,在白衬衫上染下斑驳树影,场面,就象一幅水墨画。
他的习惯一如从前:不喜欢穿T恤,偏爱白色系,真是,也不想想,空气污染那么重,白色是多么不耐脏……
好象听到我的嘟囔,他忽的抬头,那黑色的眸子急剧变化,而后,一脸喜悦的跑起来,却在到达马路边时停下,望着我,面上,阴睛不定。红灯灭了又亮,谁也没有动,我们隔着马路对视,象两个发花痴的傻瓜。
不知何时红的眼圈,不知何时酸的鼻头,坚强是假的,洒脱是装的,直到现在才我发现,自己竟是那么想他。悲哀吗?好笑吗?坦然面对结束的聂恩生其实比谁都脆弱,直接承认吧,关于分手,我根本就是见了鬼的不想接受!
海飞,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的你还有什么牵挂?告诉我,当初的分手理由是假的对不对,你当初的绝情是假的对不对!你说话啊,哪怕只有一声问候,一句简单的吃了吗,也可以做为打破我们僵局的突破口。你,为怎么就是不说话。
向着我,轻轻笑,他漂亮的眼中流出浓浓哀伤。张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终是没说出来。
一辆卡车经过,挡住我的视线,待车驶过,李海飞,已不见踪影。呆立许久许久,直到麻痹的感觉传上脚心,才挪动僵硬的双腿,然后,边走,边重复:他没说话,他没说话……
从前那亲亲热热牵手共吃一根冰棒的日子已不复存在,如今我和他只是――两个陌路。
到学校时第一节课正好上完,陈勇见着我就大呼小叫:“啊呀恩生你上哪去了?”
无力回应,只冲他安抚的笑笑,我就疲倦的坐在了一旁。上哪去了呢?好象是走了些我和李海飞常去的地方吧,意识是模糊的,具体情节,我也不知道。
那天的课我自然是上的一塌糊涂,连中午吃饭时神情都还是恍惚的,每每走到十字路口,人就会发呆,想着:李海飞会不会如早上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有点纳闷这分手后遗症怎会隔了如此长时间才显现,但随既明白:那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诱因,才能使将至临界点的痛,一下发出来。
这样的反常陈勇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却善解人意的一直保持沉默,凭心来说我很感谢他的举动,因为如果他强问,我想我真的会崩溃。
放学时候陈勇突然不经意的提起他今天有个饭局,地点就在我家附近,反正也是顺路干脆一并把我送回家。我微笑着答应了。然后再在他不留心时分,低下头,细细感受心头暖意:昨儿还说今天晚上有两伙计请假他得快点回去照应,什么饭局啊,他分明是看我状态不对,特意送我一趟。
开饭馆的人都是这么体贴细致善于察言观色吗?不管怎么说,此刻他的行为,有打动到我。
去停车场照旧要过马路,过马路我照旧发呆,唯一不同的是思绪已不象早晨那样苦想他为什么不说话,现在我想的是:“笨蛋,山不过来你不会过去,先开口能掉几分面子!”
搞不清自己这是钻进了哪支牛角尖,这么长时间一直保持的冷静荡然无存,因那可笑分手理由而引起的强烈羞辱感也越变越淡,相反的,许多生活细节迅速涌出:雨天递伞,晴天打扇,一起拣豆角,一起剥糖蒜……
“恩生!”
随着一声喊,身体被大力拉住,猛然回神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竟站在快车道,而陈勇跟在我后头,满头大汗,一脸惊惶。
“你不要命了!”
狠狠撂下句话,气冲冲的陈勇抓起我胳膊,老鹰捉小鸡一样把我捉回人行道,没头没脑拽着我就往前走。那强壮的手臂钢条一样牢牢箍住我的肩,直到我痛得叫出来:“痛……”这才放开站定,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是让你站那儿等我买报纸吗?多大的人了还闯红灯,当这儿是你们家客厅啊,还敢横着膀子晃,怎么不说话了,刚才的胆儿哪去了,说话啊?啊?!”
“我……”你凶成那样,我还敢说话吗?可怜巴巴望着他,我快委屈死,干嘛发这么大火,我也不知自己怎么走上的快车道啊,从小到大还没谁这么教训过我,你,你凭什么!
憋了一天的眼泪终是忍不住,一滴、两滴,噼哩啪啦成串掉了下来。
“恩生,你,哭了?”停下数落,陈勇的声音透着不确定。
笨,让你骂哭很有出息吗?还来问,问个啥子!
“你,你别哭啊,我刚才也是着急。”
面对我的眼泪,凶恶大神一下变得手足无措,急急忙忙掏口袋,半天,却只是伸出两手擦我的泪:“别哭,别哭,恩生,我没带手绢。”
他这么一说,我反到哭的更凶,自己也奇怪怎么在李海飞面前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我现在就象打开水龙头,哪怕主观意识想停,也半点停不住。
我哭,我当然哭,哭我都这么难过了你陈勇还教训我、哭我没个好家庭能让李海飞离不开我、哭你陈勇怎么就不带块手绢,呜呜呜,我受了天大委屈,我要使劲哭。
“你,……”
眼看劝解无望,陈勇终于放弃,叹一声,认命张开怀抱:“来吧恩生,衣服借你擦眼泪。”
这就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刚才还絮叨不停的某男早就住了嘴,而我则埋在他怀里,涕泪滂沱。大手缓缓抚着我的背,有声音盘旋头顶,轻轻的、软软的:“恩生,咱不哭,刚才我说话是重了点,看见你梦游一样站在汽车中间,我真吓坏了,知道每年死在车祸上的人有多少吗?就连我妈,都是这样出的事儿。”
他妈?出事?费力消化每个字,然后拼在一起,组成我想要的答案:陈勇的母亲出过车祸,而他为了安慰我,连这种绝对隐私都抖了出来!感动呼呼啦啦涨潮,片刻,已将我淹没。
挪挪挪,自他胸口抬头,睁开一双小兔眼,抽抽嗒嗒说话:“勇哥,对不起。”
没回答,他只是将我的脑袋重新按回怀里,揉啊揉。怀抱太温暖,言语太温柔,舒服得,让人赖着不想走,模模糊糊间,似乎听到他在说话:“恩生,不管出了什么事儿……”
后面是什么呢?风儿太吵,鸟儿太闹,我,没听到。

6. 异性相吸

我在其他男人怀里哭过了,他有明亮的眼睛,乌黑的头发,以及,为他自残的女朋友。
他的衣服柔软,上面有“碧浪”的香味,那味道,让我想起妈妈。我不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可也从未想过在别人的男友身边找寻安定,这情况让我措不及防,产生罪恶感。所以,我决定将他当成我的哥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自己一个无害的身份。虽然,望着他的笑脸,心里时常会想起某个小品中的那句“不要哥哥妹妹的,容易出问题。”但我相信心思纯洁的人行为自然纯洁,面对那个体贴的好人,我很乐观。
午夜的窗外漆黑而安静,我从宿醉中醒来,干渴又头痛,起床找水,带开被单一角,却在无意一瞥后,吓得呆立不动:那里,有男人的手臂伸展,线条优美,轮廓清晰。颤巍巍掀开,他的身体逐渐暴露,这真是具漂亮的躯干,四肢修长,肌肉精壮。
他睡着了,呼吸平稳,沾了可疑物质的性器温顺的伏在胯下,象只吃草的绵羊。
一屁股,我坐在地上,心中不停哀叹:原来这哥哥妹妹,果然容易出问题。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坐在哪儿,我一直想一直想。
“恩生,我今儿替你出气了。”
那是中午的美英,电话里的她声音有点失真,高亢兴奋的不正常:“跟你说恩生,今天我碰见李海飞来着。那小子让我一顿数落,牛就牛呗,还假模假式跟我打听你,德性,装什么大瓣儿蒜!我当时就跟他说了:俺们恩生好的不得了,酒照喝歌照唱,没两天半就有个大款帅哥主动追求,现在人家俩人儿好得那叫一个蜜里调油。就这样,我吐沫横飞编了半天,回头你再看那鸟人的表情,哈哈哈,爽啊!”
“是真的吗?恩生你告诉我,告诉我!”
那是晚上的李海飞,他在停电的楼道里攥住我的肩,表情很受伤。
回答的是什么已经记不住,我只记得他低了头狠狠吻我,不温柔不体贴,象宣告主权的兽,急切、张惶。有那么几秒,我是高兴的,甚至还有点飘飘然:噢耶!他吻我,他爱我,他离不开我!
可是他却在我想投入的时候把我推到一边,指着我,呼吸急促,气愤难平:“我28了,懂不懂,28了,恩生啊恩生,你怎会如此耽误我!”
……
一切结束!抱住头,我呻吟出声,酒真是穿肠毒药,我头疼恶心,浑身酸痛。不由得暗自责骂,这都怪陈勇,是他的一杯接一杯,连出我的一杯接一杯。
是我自己去找的陈勇!
他说:“不痛快?我也正烦着,来,一起喝酒。”
他说:“林眉你认识吗,就是那个拿刀划自己的女孩儿,今天,我碰上她。”
他说:“相信吗?我和林眉早该分手,却一直拖到现在。”
他说:“林眉让我等她,等那台湾老头儿病死,她会带着一大笔钱回到我身边。”
他举起手,指甲被灯照出亮亮的光:“你看,我就是用这只手打了她,恩生,那是我第一次打女人,没想到,打的居然是她……”
他不哭、不动,只是出神的望着自己的手,浓浓的眉毛皱着,面无表情。
之后我就清醒了,心里明明白白的一个念头:这个男人,我们同病相怜。
真的,我没醉,我记得是我放下酒杯拉住他的手,是我把他贴到脸上,轻轻的擦:“勇哥,不哭,不哭……”
然后,有臂膀环过来,围住我,揽我的头靠到他的肩膀,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我的睫毛刷着他的下巴。再然后,他抱住我,我偎紧他,他的唇贴上我腻滑颈项,游移、吮吸。我的手抚上他宽阔胸膛,探索、揉搓。
是我解开他的纽扣,是我褪去他的衣裳,他的皮肤上也沾有“碧浪”的味道,我抱着他,晕沉沉的快乐。脸颊滑过他的乳头,小小的硬点,好象三分之一个旺仔QQ糖,于是就伸舌舔、味道很甜,牙齿咬,换来男人止不住的喘息。
他低吼,拎起我往卧室抱,一路走,一路脱,到得床边,他的唇也终于袭上我赤裸的胸口。他的手比李海飞的手要粗糙,结着茧子的手抚过我的身体,一寸寸,钻进嫩白大腿。我觉得热,觉得湿,我看向他,红着脸,媚眼如丝。
他进入的时候,我很痛,内脏好象都被顶穿一样的撕心裂肺。他似乎也不轻松,因为他的汗流下来,落在我的脸上,啪哒,啪哒。
那一刻,我听到他在喊:“小眉……”
那一刻,我在想:海飞,我再不会耽误你。
“恩生。”抬头,结束我的回忆,他醒了,坐在床畔,被单滑下来围在腰际,象是香水广告中的模特,“男”色生香:“我……”说不下去了,他望着我,眼神歉疚、不安,肌肉硬梆梆的僵着,象等待宣判的罪犯。
不知怎的心里就泛出苦味来,我走过去,抱住他:“嘘……别说,别说。”
勇哥,有些话不用说。我们只是互相安慰,我们只是互相取暖,在异性相吸、你情我愿的游戏里,我们,只是同路失意。
……
那夜的后半段我睡得极好,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身旁没有人,凌乱的被子与纠结的衣裳无声召示着昨夜发生的一切。四周很安静,我感到自己被隔绝在远处的人声车响之外,遗世而独立。
躺在那儿,仔细体会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我为自己的唇上还有李海飞留下的剌痛,身体里却充满陈勇的印记而洋洋得意。以最不纯洁的姿势伸个懒腰,我邪恶的想:聂恩生,你真是个坏女人。
“恩生,你醒了。”
鼻端飘过豆浆香气,支起身子看,陈勇站在远远的门边,冲我腼腆的笑。
于是,我也冲他笑,高高兴兴的打招呼:“嗨,勇哥哥……”

7. 宛若新生

之后,我们一直沉默,我的那声“勇哥哥”吓坏了他,他从此不看我,表情严肃。
这就叫弄巧成拙!我遗憾的想。来时的衣服已经皱成破布,我只能穿着他的睡衣去洗漱。
出来时,饭已摆好,有豆浆、清粥、油条以及蒸得香喷喷的鸡蛋。
他问:“你吃什么?”
“一杯豆浆就行。”
“那太少了,一杯豆浆根本什么也不……”
似乎觉得说得过多,他停住不语,眉毛皱着,自己跟自己生气。这真好笑,他的表情象小男孩,因为别人给起了个不喜欢的绰号而撅嘴,满脸不高兴。
我开始没话找话。“勇哥,扣子掉了。”指指自己不断下滑的领口:“有针吗?一会我帮你缝上。”
“不用。”他还在生气,扭过头,不理我。
“你在哪买的豆浆?很好喝。”
“……就是普通的永和。”
“鸡蛋很香,上面是浇了葱油吗?”
“不知道。”
态度真恶劣,我也有点生气,吃不下去,干脆把碗推到一边,起身,洗手,回卧室换衣服。
“我走了,睡衣放在那里。”
知道他在后边,可我就是不想回头:“扣子掉了还是得补上,你要是不会,想着让眉眉姐……”
呼!他在后面抱住我,双手绕过来,箍住我的胳膊:“对不起,对不起。”
这样的道歉让我心软,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我的话语平静而哀伤:“勇哥,别伤害我。”
我们离得很近,他的呼吸里有豆浆味道,我的呼吸里有鸡蛋味道,我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谱成首早餐圆舞曲。
一下子,他和我似乎都无法忍耐。接下来的场面有点混乱,好象是他凑过来吻我的耳垂,又好象是我挨过去亲他的下巴。总之,刚刚穿上的衣服又被脱下来,我们带着豆浆与鸡蛋的香气上床,精力充沛,火光四射,最后,他埋在我的身体里,把我填得没有缝隙,湿漉漉的唇慢慢靠近,咬我的肩膀:“那件衣服不要钉纽扣,你都不知道露着肩的自己有多美,简直,象个妖精!”
我不知道妖精该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上面这男人的话严重魅惑到我。随着他的言词、随着他的动作,我终于被炸碎重组,再在高潮里徐徐降落,赤裸的喘息着,宛若新生。
放纵有代价,贪欢的下场是体力透支,傍晚时分,面对淋浴头,费力挪动酸疼的胳膊大腿,我有气无力的承认:冲动,真的是魔鬼。
从浴室出来,我看见他正望着凌乱的床单发呆,听到响动抬头,明显一愣,虽然眼神还是若有所思的,脸上却泛起笑意:“咱们吃点什么?”
忽然就有些尴尬,怎么好象大战整个白天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不累吗?容光焕发的站在那里,依旧俊美如雕像。哪象我,腰酸背痛,手脚发软,垮成抹布德性。
坐下,不动声色悄悄转换姿势,努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尽可能的抬头挺胸:“随便,什么都行。”
“好吧,那就给你吃我们店的招牌菜。”
他被我的样子逗笑,刚刚的呆愣一扫而空,走过来抱我在怀里,语气轻快的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打电话:“亮亮,对,是我,勇哥,你送……什么?”
电话不隔音,亮亮的大嗓门我听得一清二楚:“勇哥,你不是上课去了吗,咋用的家里电话?眉眉姐都等好半天了,你赶快过来吧。对了,你刚才说送什么?……”
亮亮的声音突然有些停顿,自电话里传出宏亮的招呼声:“晚上好,先生几位?”
啪!急着接待客人的小伙计挂断了电话。
屋子里,沉默笼罩,只有嘀嘀的蜂音响彻,一声接一声,直扎人心。
他呆住,如同我一样,梦般美好的时光被这通电话打断,我们从高空跌落,狠狠摔在冰冷尘世大地,环顾四周,终于悲哀发现,原来一切,都没变。
谁也没动,很久很久,久到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不住,他才轻轻放开我:“恩生,我得出去一趟,你等我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他的眼中有某种东西,我看不懂,也不想懂。
“没关系。”我听见自己笑着回答。然后,在他出去后,平静穿衣,开门,回家。
既然刚刚的无声角力中我输得一败涂地。那么,何必留下来面对胜利者?
勇哥,再见!

8. 不再回头

第二天上班持续恍惚,混了整天,直到走在回家路还是心不在焉,昨日记忆太过剌激,剌激到我感觉难堪,不愿想起。偏就想起!脑子里浮现他的手,他的唇,他的眼睛,他的身体……
灼热的印子散不下去,我戴了丝巾,穿了长裤,可遮得了别人,却瞒不过自己.真惭愧,原来,我是色女。我们不是恋人,这点毋庸置疑,那为什么,我是如此想他,想这个旧情难断的男人,想到象是心里着了火?一日狂欢,整夜放纵,我们利用对方取暖,却不料利用之后,食髓知味,竟然成瘾!
我自责,我内疚,我觉得自己成了破坏别人幸福的第三者,虽然,他说他们已经分手。那还去见她!我象黎叔一样的生气,可后果……
没有后果。晚上我没去上课,一半因为陈勇,一半因为自己,我知道这是在逃避,可随着狂乱消退,理智回笼,我不清楚除了逃避,自己还能怎样。
独自回家,关掉电话,安静吃饭,安静看电视,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平淡、真实、安全、稳定……
不敢再继续,低下头,老老实实骂自己:昨天呢,前天呢,大前天呢,怎么就不这样想?不要太贪心!
邦、邦、邦!
有人敲门,记起昨天楼门口贴的卫生费收缴通知,没多考虑,爬起来就去开。却在查看“猫眼儿”的时候停下,手僵在那儿,动也动不了。
李海飞,一脸憔悴的站在门外。
“恩生,你开开门。”
听到脚步,他抬起头,灰暗的眼睛重新发出亮彩,整个人靠近门板,轻轻喊着,言词恳切:“那天……是我太冲动,对不起,你看,我都道歉了,开门好不好?”
“开门吧。”
“恩生?”
……
没有回答。任凭李海飞扣门,至始至终不动,我立在原地,专心研究防盗门上的油漆:这门十年前房东安它的时候想必也是光鲜亮丽的吧,只可惜,岁月流逝,曾经的辉煌美丽全都不再,班驳身体,锈蚀内心,贪好的主人遗弃它,徒留它一个在这儿苟延残喘,苍老无望。抹抹脸,怎么有点跑题,我这是在想门,还是在想自己?
“恩生,你一生气就是这个样子,不说话,不理人。”
“恩生,明天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只想看看你。”
“恩生,我,我……”
“恩生……恩生……”
自动屏蔽敲门声,自动屏蔽道歉声,我不耽误他,他别招惹我,现在唯一任务就是检查防盗门,至于其它,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海飞,我不再是原来的我,既使门开,说什么?走过的路无法回头,要知道从那耽误二字出口,我们的联系就已经,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恢复平静,透过猫眼看出去,楼道里空荡荡再没半个人影,李海飞走了,不带云彩、不夹微风,甚至灰尘,也没裹走半粒。转身,挪动发麻的双腿,面无表情的回到屋里,重新坐下,重新看电视,就这么慢慢过下去吧,一个人,也挺好。
突然就觉得冷。发自内心的冷意汩汩冒出来,披上毯子,穿好厚衣的我需要多多的光明,多多的热闹,一刻也等不了。打开所有电灯,启动所有电器,可我做了能做的一切,却还是在人为制造的噪音里瑟瑟发抖。
啪!摧残过度,老楼的电表终于不堪重负,跳闸了。坐在一片黑里,我郁闷得想尖叫。没有手电筒,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穿鞋我往楼外跑。我要出去,我必须出去,再待在那个让人窒息的屋子,我一定会发疯。
急匆匆下楼,一不留神狠狠撞到正在摸黑上楼的人,囫囵说声对不起,正想接着走,那人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叫:“恩生!”
时间仿佛停止。迟钝抬头,迟钝上瞅,慢慢的举起手机照他的脸,再慢慢的关机放回口袋。伸手,抱住他,眼泪哗哗:“勇哥,你怎么才来啊!”
热度慢慢回来,攀在他宽厚的肩头,我终于不再发冷。原来,冷是因人而异的。
还是没有电,可我们却在黑屋子里缠绵,无比舒适。激情过后,他靠在床头抽烟,我偎在他旁边,蜷身,绵软如猫,细细想着刚才片断,掩首,一点一点的笑。
“我去见她,是为了告诉她,我们再无可能。”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直截了当,字字清晰,听完了,我心情畅快,误会尽失。
“手机关机,不来上课?!天知道只一天没见,我怎么就这么想你。”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说在我耳边,夹杂暖昧湿气,听完了,我面红耳赤,意识不良。
不想了,不想了,下面情景太过火爆,埋头进他怀里,我羞于再提起。
“干嘛呢,小心烫着。”
按熄烟,他望向我,摸摸我的头发,象摸小宠物:“恩生你可真够狠,知道吗,回来一看你不在,我都懵了。”
“谁让你把我摞那来着,早点来找我不就没事儿了。”心情很好,我有一搭无一搭的接话,手指伸出来点点他的胸:“陈勇你个小业主,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居然还饿了我一顿,我要报仇。”
他笑,抓过我的手放在嘴边啃,语带双关:“哪是一顿,我们一直在床上,中饭不也没吃。”
啊呀这个色狼!
做势抽手,他却抓住不放,翻身压上来,恢复生气的中间那点贴着我的花芯来回磨擦游移:“怎么不想找你,可你正在气头上,不放我进门怎么办,我一大男人半夜三更站在门外高唱‘求你开开门看我多可怜’,就算吓不着邻居,吓着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笑眯眯的,他进入。我喘息着接受,心里却不再自然平和,耳边有陈勇的玩笑之词遍遍重复“求你开开门,看我多可怜。”
海飞,你可怜吗?

9. 突破口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说不出好与不好,平淡生活流水过,心里的想法与表面的行为是不同的两回事,虽然由特殊关系衍生出的特殊言谈举止使我们与寻常恋人无异,虽然看见他我也会很高兴,可我还是觉得我和陈勇不是恋人,尽管,我们在一起做着最亲密的勾当。
习惯是骗不了人的,就象我总习惯性的想买菠菜,而他常把属马的我记成属羊一样,我们忘不了过去。
那还在一起?当然。
我不是言情小说中为个爱字就能死去活来的“女猪”,他也不是因为一行刻字就能苦等心上人十八年的杨过。过去的痕迹仍在,可现实残酷,既使心中伤口划得再深,也只能是独自找个角落舔舔,一觉醒来,人还得向前看。什么谈情说爱,其实没有爱,照样可以谈情;没有恋,照样可以说爱。我们都是自私的。
今天是陈勇出差的日子。只有在他身边后我才知道,这个小饭店的小老板是多不甘于现状,多野心勃勃,就象这次,为了挖到一个好厨子,出不起太大价钱的他决定发动感情攻势,照他的话来讲就是“刘备三顾茅芦,那我就四顾、五顾。”一边说,一边磨拳擦掌,露出森森白牙:“丫的我到要看看,他能比诸葛亮难请到哪儿去!”
他当时的语调很热切,表情生动的象励志电影中的有为青年,于是我开玩笑的管他叫“长今姐姐”,他不生气,反到笑呵呵的跟我说:“还行,没叫我阿信奶奶算给我面子。”
咧开嘴,我因回忆而笑。这个男人,真的可爱。
“傻笑什么呢,恩生,我该上车了。”
拍拍肩,唤醒走神的我。陈勇一边拎起行李,一边捏我的脸:“一个人要好好吃饭,最近换季衣服注意加减,我给你买的手电筒放床头柜里了,再停电别慌慌张张往外跑,想着先把它找出来……”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陈小伙变成陈大妈,反到是我,除了一路顺风,早去早回之外啥也说不出来。
“你,你也注意身体。”费了半天劲,憋出一句话,连自己都纳闷这是哪根筋搭错,门夹了脑袋还是猫咬了舌头,好好说几句话能有多难?
“恩生,回吧,我一定时时刻刻想着你。”托起我的下巴,盯住我,脸上笑纹浅浅,眼睛里面装着浓浓宠溺,一时之间,他情深款款。
恍惚着,我的脑子开始不清楚,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神态……忘记在哪里见过的一句话忽然心里冒出声来:假做真时真亦假,感情不是游戏,时间久了,我们还能保证可以正确分出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吗?我……分得出?
“呵呵,让我吓着了?咋样,够不够格演言情戏男主角”
见我呆愣,他皮皮的笑,展开怀:“来,快给个离别的拥抱。”
甩头,暗骂我真是自作多情,人家开玩笑呢,当什么真!走过去让他抱,任“碧浪”味道盈绕,真是香喷喷。
“会想你的。”他在我耳边说。
刚醒过来的神智因他这句话再次陷入迷糊状态,稀里糊涂我就回了句:“不许采野花,听到没?”随既自己弄了个大红脸:我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又不是他的谁,哪有资格这么说。
听了我的话,他笑得更加志得意满,也不多说,拎起包就往车门走,边走边唱“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啊,不采白不采。”再在门边回头,冲我嚷:“采了也白采。”终于,挟一路笑声,上车去了。
果然,我们都分不出真假。
送完他,走在回公司的路上,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心情很不错。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路上全是善良的好人,所有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圆满。聂恩生,你也是个有人疼,有人暖,有人会想念的女人呢。这个念头真是让人高兴!微微笑,不自觉的哼着“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待”掏了手机出来,想给他发短信。发什么呢?就发刚刚说不出的话:勇哥,我也会想你;勇哥,你一个人在外面,不要太拼;勇哥,你要快去快回;勇哥,我在等你……
假惺惺,真是肉麻!站在道边,努力发短信,想着陈勇看到时的情景,自己被自己感动。
有光晃过我的眼,抬头,正看见对面店铺悬挂的白衬衫,按键的手就此停下,好心情象六月的露水,在阳光下蒸发的连渣都不剩。愣在原地,机场里那闪着光的白衣与现下的白衬衫重叠,我静静的看着,象是中了咒。
半晌,收起手机,跨步继续向前走。至于想发的短信,字那么多,我那么懒,还是……不写了。
刚回公司就听说老家来电话找我,急忙打回去,接电话的居然是我二婶,还来不及问我爸妈去了哪儿,她就带给我个天大的消息:奶奶病危,速归。
一下就慌了,血冲头顶的感觉,急忙请假,买了机票往家赶。可待进得家门,却仅见照片一张。奶奶,我胖胖的,慈祥的奶奶,被框在小小的黑框子里,冲我笑。旅行包滑在地上,走过去,抱住奶奶的照片,把脸贴在冰冷镜框,我抖着嘴唇,哭不出声。
接下的时间忙碌至极,直到站在火葬场的遗体告别厅,我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奶奶没死,她躺在那儿,皮肤柔软,面容安祥,她只是睡着了,只要让她好好休息,过一阵就会醒来。
可是,他们要烧掉她,她明明没死,怎么可以把她送进那滚烫的炉子,让火烤遍她的全身!
我气急,拼命跑过去阻止,却被家人拦下,向来坚强的爸爸带着哭腔冲我喊:“恩生,你奶奶已经去了,清醒点,她去了啊!”
奶奶,去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奶奶你快来,他们欺负你最宠的孙女,你快来教训他们。
我疯了,哑着嗓子喊“奶奶,奶奶!”可是,回应我的,除了哭声,一无所有。
奶奶不见了。她再也不会蒸香香的馒头顶风冒雪送到学校给我吃;再也不会冲好蜂蜜鸡蛋水等着我放学,一边说“蜂蜜鸡蛋水越喝越水灵”,一边逼着我把它喝光,双肩颓然垂下,心中象是大捶砸中,砰的一声,我明白过来,奶奶,看我长大,待我最亲的奶奶,是真的死了。
混乱中捱到事情结束,混乱中坚持到回家,习惯性的进门先去奶奶房间打招呼,推开却发现,屋里,已是一室空荡。呆不下去,胡乱找个借口穿衣下楼,我逃也似的离开屋子。
还是外面好啊,有光明,有温暖,有人声,有……
揉揉眼睛:陈勇?街角修鞋铺门口问路那人,怎么会是他?
“勇哥?真的……是你?”不敢相信的,我喃喃自语。
走时匆忙,忘记带替换电池,手机早就没电,他如何知道一切,又是如何找到的我?
好象听见我的话,他抬头,正对上我的眼睛,一时惊喜无限,可只喊了声“恩生,我总算找到你了。”就停下,风尘赴赴的脸上露出种复杂神情,直直走过来,盯住我带着黑纱的胳膊仔细瞧:“联系不上你,好不容易通过丽雯找到你公司才知道是你家出了事,恩生,你……”顿了顿,有些指责的叹:“你该告诉我的。”
他的沉痛让我感动,心头酸的不行,憋住的泪一下涌出,真想立时偎过去,如溺水者般牢牢攀附在他肩头,借他的臂,缓我的伤。可晴天白日,街坊邻居都在,我能作的极限也就是拉住他的腕子,低头,压抑的哭:“勇哥,我奶奶死了。”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我的哭泣,只有在这个叫陈勇的男人身边才能正常进行。
谢谢天,他来了。
安顿好已是晚上,吃过饭,我陪陈勇回旅店。一路无语,沁凉夜色下,我们的影子被路灯照得变形,象两只背负巨壳的蜗牛,慢吞吞,一步一挪。
“恩生,明天我想给你爸妈做次饭,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
抓着我的手,陈勇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恨不得离那个悲伤话题十万八千里,范围能扯多远就扯多远:“他们爱吃什么?嗯……老人家应该喜欢清淡一点,软烂一点的东西吧。那就来个锅塌豆腐,再来个松鼠鳜鱼,西芹百合,小笨鸡炖蘑菇,对了你们这儿海鲜市场在哪儿,我想去买点……”
抬头,静静看眼前男人歪着脑袋报菜名,心中滋味难说。
勇哥,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会迷惑,会不知所措,会于势均力敌的成人游戏中失了平衡,再次跌下来撞破脑袋,摔得血流成河。
心脏猛然收缩,抽手,摆脱他的掌控,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不必了,也不想想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哪会有胃口。”
硬梆梆打断他的话,一口回绝,不留余地,说完却马上后悔:我这是怎么了,拿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普通朋友都不该如此抢白,何况,那人还是陈勇。
“勇哥,我,我……”
“是我不对,想露手艺却忘了分场合。”他没介意,反到自行检讨替我打圆场。
“来,这边坐会儿。”重新拉过我,随意坐在道沿,看小花园里树影婆娑,风吹过,声音沙沙。
“很伤心?”禁忌话题到底被提起,说起来,到是比刚刚的躲避要爽利的多。
“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空,就象,就象被大风吹过的桥洞,干净得吓人。”
比喻的不伦不类,边说,边隐隐的痛。但偏就有这种受虐意愿,越难受,越是要说。
“知道吗,我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听说当年妈妈生我时出意外,我差点死掉,终于平安后信基督教的奶奶就给我起名叫‘恩生’意思是‘蒙主恩出生的孩子’。”
“勇哥,你说真的有天堂吗?”坐直,抓住他衣角:“死后的人们会站在主面前接受审判,好人会让天使带着,飞上天堂?说实话神神怪怪的事我从来不信,可打我回来的那刻起,我就希望天堂能是真正存在。”
伸手揽过我的肩,他不回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却不是答复。
“我老家附近也有个公园,每天吃完饭,妈妈都会让我去那里逛逛,说是学习一天够累了,得换换脑子。
“每次去,我妈总要塞给我些花生豆玉米饼什么的,那是为了公园里散养的几只鸳鸯白鹅,善良的她总觉得它们露天生活辛苦,变着法儿想给这些小东西加餐。”
慢悠悠的,他讲述久远年少。陈勇在笑,不是那种我常见的属于饭店老板的职业动作,而是从心底泛出来的,温煦如春风的笑。
“我爸死得早,家里全靠妈一人支撑,她是家大厂的会计,整日都很忙。不过就算再忙,她都没有忘记天天提醒我去散步,然后,递上装着食物的小口袋。我就很不理解,那些不会说话,不会感激的小牲畜,你对它们那么好有什么用?可是,母命难违,尽管不耐烦,我还是得去,去给那些被游人养得油光水滑的鸟儿送吃食。
“我记得很清楚,事情发生在我高考之前的一个星期,处在别别扭扭的青春期,人又累得昏天暗地,脾气简直是点火就着,本来早就已经不去喂鸟了,可妈看我这状态,硬是死拉活拽的让我陪她去小公园,美其名约她拎不动东西,我心里明白,她其实是想让我放松。”
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陷入回忆的陈勇不自觉的在握拳,眼睛盯着遥不可知的某个点,直勾勾。
“我拎着口袋走在前面,满心不情愿,我妈跟在后面,她不断的想拉住我,我却不断甩开她的手。低着头过马路,一心想快去快回,应付应付了事。忽然的,我听到妈在喊:勇子!没等反应过来就被股大力推出老远,待我醒过神,妈已经倒在辆货车下,血正顺着车底,呼呼往外冒。”
眯起眼睛,手在微微的颤,他不说,我不动,我们都是心狠手辣的受虐狂,剖起自己来,一点不留情。
“她挺了半年,终是没挺过去。”
“官司打了两年,肇事司机赔十五万,最后花剩六万。再没心思读书,买了房搬了家之后,我就用卖房款和那笔钱做起了生意。
“恩生你知道吗。”他望向我,眼神充满孩子气的坚定:“等我赚够钱,我就到效区办个观光农场,先养它五百只鸳鸯,再养一千只白鹅。”
抱住他,泪水顺着面颊淌,自已的痛苦和他所经历的比起来跟本不算什么,还怨什么天由什么人啊,那个最苦的苦娃,根本是他不是我。
干脆,顺着他的孩子气,闭起眼睛,我也开始胡思乱想。
“到时再在园子里盖个小房当教堂,勇哥你一定猜不出,我会唱好多赞美诗,就连大段的主祷文,我也背得来。”
他的胸腔轻微震动,我分不清那是微笑还是叹息,一连深吸几口气,语调终于回复轻快:“对,我们一定要快乐点,省得他们在天上担心,就这么办,有钱了就买地,我养动物你盖教堂。”
我跟着笑,这前景描画太美好,让我想到天仙配,想到牛郎与织女。
笑了一会儿停止,拉我的身子靠在他肩膀,正想再寻个话题,却听见他轻轻的声音:“恩生,我们结婚吧。”
声音绕在头顶,不响亮却很清晰,以种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渗进心里。
路灯昏黄依旧,细看去,有好多小虫围着那光在跳舞,烫到伤着也不后悔,就象人常说的飞蛾,天生就是扑火的命。
保持姿势没变,我还是窝在他肩头,听见自己回答:“好。”

番外:陈勇

“勇哥,怎么是你?”
我转过身,看见她睁大了眼盯着我。那白晰的手指头直直伸着,却又匆忙落下,似乎也知道自己失礼,微低头,待抬起时,已是脸一本正经的笑:“我是丽雯的朋友。”
丽雯又是谁?开饭店每天迎来送往,记忆人名最是困难,脑中隐约有张女孩子的脸闪过,但真是想不清楚,索性不再费力,顺台阶下,打个哈哈,只当又认识个朋友。顾客就是上帝,这潜在上帝,自然不能得罪。我是狡猾的商人。
那天其实心情并不好,林眉不知从哪弄来辆大奔开到我这显摆,她解释说是借的,我可不信,刚考驾照不出仨月的人,有随便把奔驰借给这种“马路杀手”的傻瓜吗?结果就吵起来了,她红着眼睛出门,临去时回头,啐一声:“不识抬举!”我没还嘴,很酷的站在那抽烟,欣赏林眉的背影。
她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就连背影都是那么漂亮,象明星,象大腕,只可惜,却越来越不象我的女朋友。
转过身,小剑和祥滨正一脸尴尬的冲我笑:“勇哥,嫂子挺有性格的哈。”
面上有点挂不住,却也没啥好办法,一个片警一个城管,虽说处的都不错,但人家必竟是领导,哪个我也得罪不起。只能干笑:“见笑了,见笑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等回去我得好好教育教育她!”
教育谁啊,人家工作忙,早就搬出去住,上哪儿教育!
“勇哥?”
有人叫我,这才发现自已走神,赶快收心,扭头看,原来是那个叫聂恩生的女孩:“有多余的笔吗?”
“啊?我找找。”翻兜找笔,结果,我也没有。
想了想,干脆把自己的笔递过去:“你使这个。”
她不收,我坚持,本来嘛,一堂课走神大半堂,听和没听一个效果,还不如把笔借给真正好学生,也算物尽其用。
最后她还是用了,而我种善因结善果,一支笔打开人际关系缺口,从此那丫头对我处处照顾,占座,抄笔记,借参考书,滴水之恩涌泉报,弄到后来,反到是我开始不好意思。
所以,我决定包下她上课时的中午饭。很久以后我还在想,如果我没拉她来吃饭会怎样?恐怕我们也就和普通同学一样:补习班散伙之日,缘分到头之时,见面打个招呼,平时没啥来往。
可是啊可是,时光不能倒流,感谢老天,让我做出明智选择,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

恩生是个奇怪的姑娘。平日里有点散漫,似乎对任何事都很淡漠,但偏偏什么商店橱窗、路边烟摊、甚至一捆菠菜都能让她走神好半天,问她也不说,眼光迷迷蒙蒙的望着我,好象隔着远山近水。因此,试了几次我就不再问了,生活不容易,人人有故事,还是各扫门前雪吧,有太多事,管不了,也没法管。
边开店边上课确实挺累的,但我必须坚持。妈在世的时候最羡慕注册会计师,说他们是纯纯的高薪白领,如果她考上,家里的生活水平会提高一大块,别说上大学,就算我出国她也供得起。只可惜,没等考试,人已不在。如今一晃数年过去,虽说注会招牌早不似从前那样烫金,终于挤出时间的我还是想考一考,理由很简单:我得替她圆梦。
那时我真是有点焦头烂额,一边厨房大师傅吵着要求加薪,另一边林眉和我的关系几乎降到冰点,不见想念,见面吵架,我们变成两个世仇冤家,守着旧日感情这块鸡肋,拿不起也放不下。
不是没想过分手,可事到临头,又总下不了决心,三年了,一起经历太多事,第一次打架是为她――那个在巷子里挣扎,险险被流氓欺负去的女孩。第一次经验是跟她――那个在身下承欢,眼角挂泪宛转娇啼的女人,第一次喝醉是由于她――那个因为我买不起prada,只够钱给她买双百丽而不痛快的女皇……
虽然吵架,虽然伤害,可笑冲着我、气冲着我的她,总还是我的人。直到有次喝多了,祥滨大着舌头拍我肩膀:“勇哥啊勇哥,你就是太实在,太讲义气,太念旧,人家都已经……”没说完,哗啦一声他坐到地上不会动,踹凳子的小剑抬头,看着我遮遮掩掩的笑:“这小子喝高了,勇哥,我还是送他回家吧。”
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这喝醉酒的人你啥事都不能和他计较,凳子坏了就坏了,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大不了明天换把新的。可没想到,正是因为去买凳子,我才明白祥滨那话的含义:宾馆门口,林眉正挎着一老头,亲亲热热吻他的脸!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站在那儿,拿着凳子,突然想起一部电视剧里男主人公因为怀疑妻子出墙自己缝的绿帽,油绿油绿的颜色,那伸出的帽翅儿颤巍巍,特象乌龟的两条腿。
想着想着下意识就去摸头顶,拨下一根仔细看,好象,也有点绿。有风吹过,头发飞起来,轻飘飘。

“勇哥,你那分录做的不对,若照这个逻辑,等式两边怎么能平?”
小老师恩生皱着眉,对着我的笔记指指点点。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泛起层淡淡的金,象是电影中的机器娃娃,一板一眼,严肃认真。可惜了,好老师没遇到好学生,她那里讲得热火朝天,接受辅导的我却没听进去多少,溜号溜到八千里外,一门儿想着狠心的林眉,可恨的林眉,负情的林眉……
名叫失恋的病毒终于发作,我病了,病得迷迷糊糊,病得七昏八素。不过病也只病在内里。虽说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可店里店外一摊事儿,几个伙计还在等我发薪水,社会现实又残酷,我没空疗伤,没空郁闷,没空低吟浅唱那些伤心流泪的小情小调。
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儿。
凡事都有好坏两面,爱情受挫,友情到是丰收。这段时间和恩生处得非常不错,我载她吃饭,帮她捉蟑螂,她在我怀里哭,咸咸泪水弄湿我的胸膛,因为林眉对她的威胁而心中有愧的我真的是想补偿她,这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女孩儿,我把她当妹子,当朋友,当……
说不清,反正她饿着不行,冻着不行,受欺负、难过,统统的不行。
昨晚朋友聚会,我把恩生也叫了去,她起先不肯,一个人在站台等公车,身后广告牌上画着片大草地,牛奶滴成白色小湖,她映在画里,孤孤单单的灰衣配上满墙绿,就象一只流浪猫。
心没来由的疼,突然想起她从没和我提过交友情况,25岁,不是正该花前月下、享受爱情的年龄?恩生小妹,也该找个对象。
所以,说死说活我还是把她拽了去,我寻思着,正好这饭局会有几个光棍参加,干脆借这机会帮她介绍个对象。
可没想到开席不一会儿我就改变了主意:那些臭小子,不稳重,没气质,原来我认识好多年的朋友,竟然全都是些獐头鼠目,歪瓜劣枣的家伙,说来也怪,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让我陈勇的妹子配他们?不成,绝对不成!
饭局结束后小剑一脸诡秘的问我话:“勇哥,怎么谁想和恩生喝酒你都不让啊?”
我懒得答理,什么为什么,这都看不出来还敢在社会混!那样单纯的好女孩儿,绝对是不会喝酒的,我不替她挡谁替她挡。而至于话里的其它意思,我笨,听不明白。
“勇哥?勇哥?”细白小手推我的肩,是恩生满脸无奈的冲我大摇其头:“唉呀你又溜号。”
被发现了!挠挠头,我不好意思的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真能下次注意?”
“一定,一定。”
认错态度这么好,当然得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她点点头,眼睛弯起来,象朵小小嫩嫩的丁香:“好吧,就再相信你一次。”满意站起身,慢慢收拾包:“得走了,下堂课我帮你占座。”
没走两步又回头,从包里掏出个盒子扔过来:“接着,醒酒护肝的药,酒能少喝尽量少喝,实在躲不过去就先吃一片顶上,好歹有点准备。”顿了顿,继续说“朋友借我本练习册,说是押题命中率高得吓人,明儿我复印一套给你带来,勇哥,你可记得一定要做。”
话说完,她抬手推门,轻轻巧巧的离去。而我,拿着药盒,咧着嘴,站在那儿,用亮亮的话讲就是:象个棒槌。除了妈,从来没人给我买药,从来没有!
第二天心里始终有种莫名的雀跃,得空就抽了书来看,认真做习题,认真背定义,整个人仿佛回到青涩少年时,全心全意期待着上课,能再见那美女老师一面。
好不容易熬到时间,抓起车钥匙,哼着歌往外走,听见身后小伙计窃窃交谈。
“勇哥心情不错啊,他这哼的是什么曲儿?”
“让我想想哈,对了,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控制不住的勾嘴角,这帮孩子,说啥呢!
推门下台阶,离店还没三步远,就看见林眉红着眼睛站在哪儿,腿上爬条蜈蚣似的大疤,随着动作起伏,蠕蠕的触目惊心。
哗!好象一盆冰水浇下,人间四月天转瞬变成十冬腊月夜,我于虚构的温情梦境中清醒,猛发现,原来背叛的打击与失恋的烦恼,跟本没消散。

林眉是来重归于好的,但我不可能答应,最后她哭着走掉,我想,这次她是彻底离开了我的生活。手掌有些微剌痛,抬起瞧,发红发烫,连纹路都变成绛色,和林眉腿上的疤一样,不是正常皮肤该有的样儿。
我打了她,狂怒中的我狠狠打了这个自己爱了多年,一度以为定会结婚,定会厮守到老的女人!
我,不难过。
记得上次她来,一边流泪,一边冲我笑:“勇哥,你为救我挨过刀,是不是我也受伤了,你就会相信我是真心实意。”说完一刀挥下去,血光四溅,偏执的林眉,自以为用了一个最正确的办法,但她不明白,鲜血和感情不能画等号,就象我的爱与她的爱不能画等号一样,她要的,我给不了,我要的,她不屑一顾。
只想好好开店好好过日子,穿不起大名牌穿穿小名牌就很满足,以色骗钱,让人不齿,就算,她以爱的名义用血起誓。我们不是电影里的雌雄大盗。
可是,怎么就把恩生也牵连进来了呢?
没空思考这个问题。怀中女体柔软馨香,让人意乱情迷,空中飘散浓重酒气,吻着她的脸她的胸,我迷迷糊糊的想:什么不能喝,原来是真人不露相。看,多清醒,我才没醉!我知道现在是芙蓉帐暖,是良辰春宵。小眉,你走你的路去。离了你,我依然能很快乐,很舒服,很……自得其乐。
腿缠在我的腰,臂绕在我的背,湿润的蕊对正我的坚硬,小脸晕满艳光的恩生在无意识的喃喃,忍不下去了,挺腰,一举攻城掠地,柔软紧窒的包围让我呻吟出声,意识涣散,兽性抬头,我想驰骋,我要占领。
律动由慢至快,娇魅肉体让我疯狂,什么因,什么果,什么天长地久,温情脉脉的浪漫是傻子说的胡话,现下时空里,唯有两只小兽互舔伤口。
释放的时候,眼前一片白光,我看见林眉精致的脸渐渐远去,象电视中的淡出镜头,慢慢,慢慢,消失不见。恍惚着,我对她挥手:“小眉,再见。”
醒来时恩生还在睡,赤裸洁白的身子蜷成一团,象个婴孩。她的脸上仍带着丝高潮后的痕迹,凌乱头发覆在肩膀,乌鸦翅膀般的黑。我累坏她了。伸手,轻抚柔柔长发,心中滋味万千,想触碰那花样面庞,却终是放弃,翻身下床,去买早点。
不是想逃,只是,不知怎么面对她。

回来时还是蹑手蹑脚的,却没料她已经醒了,很冷静同时似乎也很高兴的坐在那里,手臂支住身体,被单半落,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我,慵懒叫:“勇哥哥。”
脑袋嗡一下炸开,那声呼唤是魔咒,勾出扑天盖地罪恶感,我再不是她单纯的勇哥,我们的关系从此兄妹变情人!陈勇,你都做了些什么!
望着染血床单,头晕到痛,如今情况别指望用酒后乱性搪塞,那所有细节我明明记得一清二楚,醒来到现在一直刻意回避刻意忽视的问题再也逃不过:这样的新关系,怎么处理?
想起和林眉的第一次,起床时,她拥着我撒娇:“勇哥,我是你的人了。”当时就很自豪,很有责任感,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今往后有了需要自己照顾的亲人。可现在,面对床上女人,我乱糟糟的脑子里除了歉疚,还是歉疚。照顾她是一定的,可是,她能接受我的照顾,接受连我自己都还没理清的感情吗?
恩生,你恨不恨我?
看她走出浴室,倚在柜子上,赤足白白的,象上好棉糖,我的睡衣贴合她的曲线,美腿在单薄布料下若隐若现,过大的领口敞开,滑一节香肩,露精致锁骨……
哄!小腹窜上热气,兄弟蠢蠢欲动,急忙转身,尴尬掩饰,该死,居然还有反应!
坐下吃饭,一言不发,说什么呢?我这个色鬼,没有发言权。
这种态度下任谁都会生气吧。她推开碗筷,回房默默整装,我跟在后面,心里亮如明镜: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偷偷伸手,于空气中描绘她的轮廓,那么美好,那么细致。毫无预召的,一个想法如春苗破土:这个女人,这个精灵一样的女人,可不可以,能不能够,是我的?
念头一旦产生,便如野草疯长,我一边为自己的贪心惭愧,一边又为这想法可能带来的美好前景而欢欣鼓舞。所谓一夜情只是没有责任感的混蛋拿来泡妞的托词利器,恩生这样的好女人,我绝不能用那三个字来形容。那么,既然男未婚女未嫁,谁说妹子不能变情人?对于这个我无论如何都要负责到底的女孩,就算感觉复杂,我总还可以,学着爱她。
不再想了,走上前抱住那小小身子,迭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让我补偿你。对不起,让我呵护你。对不起,让我爱你。心静下来,我在使人眩晕的快感里,小心分界。
不吻她的唇,因为我的唇曾用最狂野的姿态吻过另一个女人,那代表疯狂情感的动作不属于我单纯美好的恩生,对于她,我要重打鼓另开张。
紧紧贴住柔软曲线,欲望如火龙叫嚣,热烈激情中,我有说不出口的决心:没有爱还有性,没有性还有情,恩生我的好姑娘,从今往后你和我,在一起。
生活象是失控的火车,载着我横冲直撞。多年过去,站台依旧渺茫如天边一线,飘荡够了,孤单够了,我在怀中这女孩身上,祈盼终点。

10. 俗人吵俗架

下雾了,山中教堂那高高的尖顶在浓雾里若隐若现,道路长得不可思议,好象已经走了很久,可台阶还在连绵蜿蜒。耽误婚礼,海飞会生气。心里急三火四,恨不得百米冲剌跑上去,怎奈脚却沉得象是灌了铅,每抬一步都困难。
“恩生这么慢,叫我如何等你。”海飞站在台阶高处俯视,冰块也似的眼珠动也不动,他略低了头,脸上笑着,露出酒窝。
我慌了,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冲着他喊:“海飞,等等我。”可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眼睁睁看他隐入白雾,教堂不见,海飞不见,只有清冷的调子盘旋山间:“恩生,别再耽误我。”
啊!大叫着坐起,心跳得极快,人半天都是愣的,不知今夕何昔。
“恩生,恩生?”有手臂绕过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清醒的人迷糊着问:“作恶梦?”
是陈勇。这才回过神,是啊,我在作恶梦。怎么会有和李海飞的婚礼,今天,我刚刚和陈勇去领的结婚证。
他靠过来,手一下一下抚我的后背:“别怕,别怕,看这一头的汗,喝水不?我去给你倒。”
“不想喝,勇哥你……”
“还叫哥?”
“啊?”
看我傻乎乎的歪着脑袋问,陈勇无奈的笑:“平时挺精一个人,怎么这事就笨了,今天咱们去干什么来着,老婆?”
再不明白就真是傻子了,赶快改口:“老公。”
“行,不算蠢到家,这孩子有救,放心睡吧,我在这儿,啥妖魔鬼怪都不敢来。”
有点好笑,这家伙当自已是钟馗,还妖魔鬼怪!
依言躺下,不一会儿就听见他的小呼噜,心里挺感慨,才兑下隔壁的门面没几天,本来又是装修又是打理就很累人,还得顾着我们新房的装修进度,几处同时折腾下来,铁人也快散架,何况肉体凡胎的陈勇,他是真的累坏了。
我本是觉轻的人,这一断更是再睡不着,胡思乱想下拿出刚刚叫过的称谓细品:老公,老公,老公。想起原来和李海飞最好的时候也曾这样闹着叫过,那时年纪小,只惦着这称呼的浪漫,却从没想过,老公不是乱叫的,他代表着一生的契约,一生的责任。称谓一变,身份跟着变,从今往后,单身时代盖棺论定,我,是已婚妇女。难道一辈子,就这么,定下来了?闭上眼不敢想,心里,咯噔咯噔。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照旧上课,陈勇照旧逃课,不过这不能怪他,新房正装修,蜡烛两头烧的他连睡觉时间都少,哪还有心情学习。也曾劝过他:我又不挑剔,没必要连着又兑店又装修又换车,搞得自己紧张万分。但他总是不听,笑嘻嘻对我说什么不能亏了我,不能让人瞧不起云云。
真是很不以为然,一个结婚,谁会瞧不起谁,就算装修情有可原,赶在这当口把老爷富康换成小越野又是为了什么?
想那些话只能算是托词,深层的原因,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好面子的陈勇,跟本是在和林眉的排场较劲。
课堂上,看着老师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听不进去,不是想起忘记买红皮包,就是想起新娘早妆还没定。实在上不下去了,干脆,我也翘课,一个人溜溜达达往影楼走,打算把婚纱照取回来,也省得陈勇再跑一趟。
计划的是挺好,可真正拿到照片却犯了难。那么大一个镜框,都快赶上我高,让人怎么往回扛?
正站在门口发愁,只听前边有人叫:“恩生?”
谁喊我?回头一看,马上乐了:丽雯、喜华、美英她们三个在不远处冲我招手。
哈,救星来了。半小时后。一番折腾,四个娘子军终是把那堆沉死人的大镜框、大像册搬了回去,可纵是人多,也累得筋疲力尽,东倒西歪,以至于甩动酸疼的胳膊腿儿同时,均有志一同的表态:以我为戒,结婚坚决不照婚纱照。
我就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难道闹新房的时候让朋友们光看白墙面?你是心底无私天地宽,别人背后不定得寻思什么呢。要知道有些事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想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曾斩钉截铁发誓:结婚纯属私人事务,没必要召告天下,最好是领了证就包裹款款俩人儿逛山水去,多洒脱,多豪迈,多有现代新新人类的范儿!可现实呢?照样面孔被粉底糊成陶俑状描眉画眼照婚纱照;照样订了酒店头车鲜花礼服民乐西乐演奏班子各一套,司仪知宾摄像一个都不能少,一张桌必须得摆两样饮料一瓶酒……
谁说结婚是私人事务,亲戚朋友不通知那是不给面子,老板经理不告诉人家这会认为你是装倔的怪物,这许多年红包随了无数,此时不办酒席回收,下次机会只能是生出孩子摆满月酒。
瞧瞧,理想是天上的云,好看却摸不着,归根结底,我们是活在现实中的俗人,不管你愿不愿意,该守的俗礼,你就是得守。
“恩生,挤眉弄眼干嘛呢?”
“啊?”愣了一下才晓得回答,刚刚的想法顺嘴溜出来:“我在想,这俗与不俗,还真是个问题。”
人家帮了忙,招待吃顿饭是顺理成章,就在陈勇的小饭店,嘴上说是为了方便,可我自己清楚,我那方便的借口里,多少掺了些炫耀的成分。
坐下来,一边呼呼喝喝的让伙计端茶递水,一边得意洋洋:怪不得林眉对权力金钱孜孜以求,原来这当老板娘的滋味,真是挺舒服。
正要点菜,陈勇回来了。带着满头满脸的灰冲我们打招呼,先吩咐后灶给这桌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再跑前跑后张罗着,说是要好好谢谢丽雯这个大媒人。
陈勇这老江湖,不用任何暗示,他就已把我的心思猜个通透,行动作派、言谈举止间,我想要的里子面子全给齐了。
到底是历练过的生意人,做这些,跟本是轻车熟路。看看殷勤来去的陈勇,再看看一脸羡慕的朋友们,不禁美得有点飘飘然。旁边朋友不停在说“恩生,勇哥对你真好。”“恩生你可真幸福。”,一时间心里就象有锅小火靓汤,不停咕嘟咕嘟冒着香喷喷的泡。人人都说清高好,可当虚荣的满足摆在面前,那份诱惑,真真抗不住。
送走她们已是半夜,回家一头瘫进沙发,吃多的我舒服得不想动地方。他凑过来,笑着伏身脱我的外套:“懒虫,穿着外衣躺不难受?”
“还好啦。”恹恹回话,学习小蛇,蠕两下,寻个更好的姿势赖住不动:“勇哥,你今天上的菜我以前怎么都没吃过?”
“又错,叫老公!”
手扬起,做势要打,可落处却只是抚了抚我的头发:“瞧你这记性,我请了新厨师。”
“难怪这人难请,做菜真是没得说。”
突然停住,财会人员的职业病发作:“那这一桌得多少钱啊?”
“没多少,七百多一点儿。”
“啊?”数目字吓到我,也不窝着了,坐直身子睁大眼:“七百?!”
“怎么了?”
“啊呀你看我就说我点菜,花了这么多?”
“那不是你朋友嘛。”
“我朋友也得差不多点啊,小本买卖,今天亏七百明天亏七百,时间久了谁撑得住!”
不是我小气,刚刚把隔壁的店兑下来,再加上买车装修、房子贷款、店面租金、员工工资,一项项免无可免的费用压在头上,非常时期的我们连买件好衣服都要算计又算计,又哪经得起如此消费。就算陈勇吃苦耐劳抗得住,可我这个做妻子的看着他累,心总是会疼。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打开电视,他坐下来,虽然还是在对我说话,可眼睛却已经盯上了正在直播的台球赛。
丁俊晖长得比我好看?讨论问题不专心,什么态度!最恨男人口中的“心里有数”,以前李海飞也常这么说,可基本上那些他说“有数”的事,最后结果都是无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其实男人所说的“有数”翻译过来就是:亲爱的,别再追究好不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火气增大,越想越生气,一时找不到摇控器,干脆蹬蹬走过去关电源,回身在他面前站定,甚至我还没意识到,话已变得尖刻:“有数,有什么数,没听过吗?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
“闹什么,我那还不是都为了你!”他也有点生气了,声音跟着高起来。
我一听更是心头冒火,陈勇啊陈勇,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这也是替你、替这个家着想啊。
“胡说八道,你这人就是喜欢显摆。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四个字噎回肚里,我看着陈勇的脸,越看越害怕。那脸上,一片铁青。静静的,谁也不说话,他只管瞪着我,我只管盯着他,我们两个,象斗气青蛙。
这样的陈勇我不喜欢,只觉得那眼神、那表情,似乎都在传达他的愤怒、他的受伤。
受伤?是啊,刚经过林眉一事的陈勇,只是想证明自身价值的陈勇,让自己的妻子一顿数落,怎能不受伤!乱花钱也没花到别人身上,美酒佳肴,还不都是进了我的胃。换个思路一考虑,整个人马上钻出牛角尖。
心里开始发酸,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可就算我想找台阶,此时此刻,也无从下手。“我……”
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转身往外走。我一急,张嘴就喊:“陈勇!”是想好好解释的,可话出口却变成:“你走啊,走了就别回来。”
该死的自尊,添什么乱!
这下倒好,任我吼,他瞧也不瞧,一径低头向外走,眼看手碰上门把,我终于撑不住,慌了。
三步两步跑过去,身体紧贴门板,顺手拎过鞋架上他的皮鞋,死死抓住,随即孩子气的安心:没有鞋,看你怎么出门。
瞅着皮鞋,他的眉毛皱起来,缓缓抬头,伸手拉住鞋梆,声音象结了严霜:“给我。”
“不给!”
“给我!”
“就是不给!”
脑子里一片乱,全部心思都在想着:坚决不能放手!抓着鞋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虽然抬头挺胸和他对视,力图作到输人不输阵,可眼圈却在不知不觉间红了,泪珠眶在里面,转了又转,啪的一下掉在皮鞋上,于安静室内,响得异样。
“恩生你……”好象让那声音惊醒,他开口,却没说下去,只是盯着我,紧紧的,牢牢的。好半晌,松手回屋,留我站在门口,傻子般拎着一只大皮鞋,发钝的眼睛随着他的身影转,直到让泪糊住,再也看不清。
他走了?他也不要我了?
呼!有温热毛巾覆上我的脸,大手托着我的头,下下轻擦:“放着舒坦日子不过,没事大闹什么天宫,你呀,这是何苦!”
咬着嘴唇不说话,乖乖任他擦,试探着伸手搂住他宽厚的背,突然自醒,原来我和陈勇一样,都是不擅言词的行动派。绷着的弦松下来,心一缩一缩开始后怕,感谢上帝,我还以为,还以为……
鞋子早连同毛巾掉在地上,他默默抱着我,就象那个遇见故人的下午,无可奈何的男人张开手臂:来,衣服借你擦眼泪。
“知道你是为我好,老婆,咱不气了啊。”
有声音在我耳边喃喃,热乎乎的风吹到颈子上,让人直痒痒。哪里还会生气,我溺在他怀里,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勇哥,别走……

11. 距离一光年

“恩生,我去店里看看,一会儿就回来。”替我推开门,一身新郎装的陈勇站在屋外交待。随着动作,西服间露出根俗不可耐的红腰带,那很乍眼很喜庆的红,突兀的配在铁灰色衣裳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是谁规定婚宴当天必须得扎红腰带的?姿态如模特偏生打扮成影视剧中常见的屯子客,可惜了,又是一桩好好件衣裳不好好穿的典型案例。
有些叹息的冲陈勇点头,累木的嘴角象征性的咧咧:“去吧,连出车带录像,全都跟着忙活一天了,招待招待这群朋友也是正常。”
好象奇怪于我怎么答得如此敷衍,他伸出手来,捏我的脸:“唉呀怎么这一笑都跟哭似的?”
见我不吱声,随既醒悟的说了句:“也对。”反手拍拍自己脑门:“早七点笑到晚四点,弥勒佛都要脸抽筋。累坏了吧,你歇着,我争取快去快回。”
他盯着我嘱咐,眼里流出温柔意味,再次揉揉我的脸蛋,这才转身向外走,没走两步又想起什么,靠过来,紧贴着我的耳朵放低声:“老婆,别忘了研究一下床头柜里的东西。”
故意停顿,很满意的看我一脸不明白,色色挤眼睛:“超薄润滑香蕉味,还带颗粒。”
“香,香蕉?”
一时没领悟上去,想也没想就傻傻发问,结果换来某人哭笑不得的长叹:“早知如此就该不管什么婚前忌讳始终住一起,我当几天中华‘憋’精没啥,老婆变笨可是大事。恩生,你真的不懂?”
眼神周游我的全身,暖昧挑眉,言语里有刻意的浪荡:“等着啊,今儿晚让你好好明白明白。”
终于知道他在说什么了,脸刷一下红透,这人怎么一肚子坏思想,大流氓!
不理他,关门落锁,听脚步夹带爽朗笑声逐渐远去,才低了头换鞋,一拐一拐进屋。
真是累得一步也走不动,换完衣服卸完妆的我几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但看看因为闹新房而被弄乱的屋子,咬咬牙,还是拿起了拖把。嫁人不象在家,有些事不用谁说,你自己就会催着自己去干。当初老妈说这话时我很不以为然:又没人逼着你,不干能怎么样?可现在看看,竟是完全应验:自己的家,自己的床,没钱请保姆,难道就放任脏乱不收拾?
原来一入围城,思维果然会跟着变。哼着“今天我要嫁给你”,吭哧吭哧擦地,心情很不错。随手打开电视,居然又是丁俊晖的比赛,停下活计瞅两眼,觉得小丁同志越看越好看,当初怎么会认为他那一脸痘痘糟糕呢,真是没眼光。
“小小的哥哥带他去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有咿咿呀呀的儿歌传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陈勇给我挑的手机铃儿,不由得好笑,想起当年我给李海飞设定铃声,不是“死了都要爱”,就是“爱你一万年”,结果呢,离死还差好大一截就已经不再爱,更别提什么一万年。到是这清粥小菜的大哥哥,捉个泥鳅捉来捉去捉进一家门,成了一家人。
摇摇头,甩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再费心分析什么辨证关系,伸手接电话,拖长了调子嗲嗲喊:“老公?”
“哎,老婆。”
我那句老公是兴奋剂,电话里陈勇的声音响得极有底气:“老婆,我正往家走呢,想吃点什么不?我顺道带回去。”
“还是不要了,太麻烦。”
“跟我客气!为夫人服务,麻烦啥?”
“嗯……那就草莓吧。”
说实话我现在最想吃的是朝鲜酱汤,但新婚夜再不浪漫的人也会注意下情调,既然花海里缠绵、轮船头拥抱咱达不到,那最起码我得做到不带满嘴大酱味的和陈勇接吻。
对了,陈勇到现在还没吻过我的唇,如果没猜错,他应该就是在等今天晚上吧。想到这儿,紧忙补上一句:“要大地草莓,对,就是那种小小的,那个特别香。”
摞下电话,三两下拖好地,抱着换洗衣服冲进卫生间来个战斗澡,什么身体乳,香体乳一顿狂擦,直到感觉自己肌肤柔软、面色晶莹、浑身香喷喷才停下,回卧室,穿上早就准备好的缕空蕾丝睡衣,很不纯洁的翻出那“香蕉味”研究半天,努力摆个诱惑造型,怀几分新鲜,揣几分忐忑,我静等即将到来的洞房花烛。可是……
六点,他没回来。肯定还在路上,不着急七点,他没回来。买不到草莓吗?这个傻子,那就不买呗,反正,俺有口香糖。八点,他没回来。堵半道?车坏掉?还是……
手机始终占线,音信没有半个,我急了,站起来坐下去,满屋子乱转。人呢?我的新郎官呢?
披件衣服上阳台,清楚这样没啥用,可还是不死心的想来看看。总不至于望夫成石那么惨,大不了,也就是个感冒。
他竟真的在楼下!正倚在车前面,皱眉,抽烟,讲电话。小小的泡沫盒子放在引擎盖上,我知道那里是些大地草莓,滋味地道又纯正。
站住不动,希望他能灵犀相通发现我,可快乐过头的我忘了,既然我们不是长了双飞翼的彩凤,又怎能心理活动一点就通。
这个电话很重要,很重要!行人越来越少,周遭安静,那小小的越野车象离岸孤岛,载着挣扎求生的飘流客,替他保守秘密,替他遮风挡雨,陪着他,让他靠。
很长很长时间过去。直到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成雕像,他终于打完电话,可还是不上来,干脆坐上道沿,继续皱眉,继续抽烟,时不时抬起手端详,指甲如那天一样,在灯光下,被照出亮亮的光。
勇哥你不明白,不只车能陪你,我也能。搬来凳子,于阳台端坐,我聂恩生,要陪我的老公一起发呆。
夜深,风大,多云天空不见星子,阴沉,冰凉。缕空睡衣只是样子货,就算加了外套,我还是冷,纱料蕾丝硌着皮肤,硬梆梆的扎人。
街灯昏黄,小小一点亮融进夜色,带不动大片大片的黑,那黑太浓,太深,象是厚重的墨,慢悠悠洒出来,再一寸一寸,渗到心里去。
我看着楼下,看着遥远的他,看着我们之间,距离一光年。

12. 野兽不接吻

他到底还是回来了,一身烟味的站在门口换鞋,头低着,对我说:“车坏在半路,才修好。”
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冲黑黑后脑讲话,听见自己的声音,云淡风轻:“没事儿,洗洗睡吧。”
质问他?揭露他?不。新婚第一天,我得维持安定团结的局面,哪怕,是做假。
听见我的话,他似乎松了口气,转身脱衣去洗澡,拖拖拉拉的走路,行动间,疲态尽显。
下午那个语调轻快的勇哥不见踪影,我们都在沉默,象河蚌,闭紧自己的壳。
他的电话搁在桌上,盯着那小小机器,我感觉诱惑,无比巨大。调出手机号?象电影里演的那样连号码带通话时间查个底儿掉,然后杀将过去,纠出幕后妖精,痛殴,哭求,打击报复,威逼利诱?
手举起来,最后还是放下,心里默念四字真言:“安定团结,安定团结。”
算了,眼不见为静。
那晚我们在床上折腾,刚关灯就扭在一起,他忘了带上香蕉味,我忘了展示缕空花,他有事瞒着我,我有气怨着他,我咬他的乳头,象是食人魔汉尼拨,他亲我的脖子,如同吸血鬼德古拉。
“恩生,恩生……”抱紧我,他无意识呢喃,不断嘶嘶啦啦的哼哼,却一直任我咬,出血也不喊疼。
有点心软,觉得他也不容易,谁怎么回事儿大家心里都有数,其实半斤对八两,一个心飘三山外,一个魂走五岳峰,不过是凑在一起过日子,我吃哪门儿干醋。
越琢磨越难受,象挫刀蹭过心脏,不爽不利的疼,一时自暴自弃,干脆闭了眼,想着做对儿感官夫妻也挺好,凑过去,试图亲他的唇,他却扭头躲开,转而一路向下。
抓住他的头发,欲望急急退散,心里怒火中烧,该热的再也热不起来,该痒的再也痒不下去。为什么不吻我?就算忘记吃草莓,我也有刷牙,不说香气扑鼻,也没臭不可闻,转来转去的躲着,这情形,让我多尴尬!恼起来,一脚蹬开他,那话儿刷过我大腿里侧,高温滚烫。
“恩生,你干什么!”他质问,喘着粗气。
我翻身,发誓不理他。去呀,有能耐去找那个谁谁谁去呀!安定团结,不和谐因素就在这儿摆着,让我怎么安定,怎么团结!
坐起来,准备下床清洗,激情时分浑身的汗湿是助燃剂,可现在,只是让人感觉黏塌塌的不舒服。
“干嘛去!”大手一捞,扳正我的脸,光溜溜的陈勇拉住光溜溜的我,锁进怀里,盯牢。
他的眸子深黑,于暗夜里闪出碎钻般的光,同样汗湿的脸上油亮油亮,脏兮兮的性感。
他看着我,皱眉,抿嘴:“你在生气。”
我说:“不敢,不敢。”
“真的。”
“煮的,放开,我要去刷牙。”
他不松手,反到指头用力,钳紧我的下巴:“恩生,我……”
停住,我能感觉他的胸膛震动,牵着肺,吸气,呼气,深吸气:“我今天骗了你,车没坏,我一直都在楼下。”
心突地一跳,天啊地啊,他要说了,他要和我开诚布公了!
“记得原来店里那个大师傅吗?没错,就是老刘,回来的道儿上他打电话给我,说是手里那个肉串煨料的方子可以转让,开价六万。”
“讨价还价半天,最后谈成四万,还是有点贵,可那方子真是好,不要可惜。”
“不敢告诉你,怕你这学会计的拿出谨慎性原则说教。”
“我知道,我知道,咱们现在闲钱不多,但让别人得了去,我又不甘心。”
“所以没上来,坐在楼下寻思怎么办。却忘了,我今天这行为,实在不合时宜。”
话音落地,手劲趋缓,他咧嘴低头,亲我的腮:“恩生,对不起。”
男人的声音平缓,柔和,没有破绽,黑蒙蒙屋子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读不透他的表情。就算直觉内里文章一大篇,可瞅瞅男人的脸,到底啥也没说出。
就这样?这么简单?算了,算了,和平的小树枝儿正晃呢,不接,那才叫傻。
迷迷糊糊伸手,抚他的眉,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觉得那攒成一团的眉,还是展开比较好看。
这真的不能怪我,谁让他,男色惑人。
见我这般模样,他的肌肉懈下来,开始放松的笑,冷不防抓过我的指头放进嘴里吮,含混不清的说话,语意暧昧。“老婆,你看我这都老实交待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从宽发落吧。”
攀上来,手脚渐渐不老实:“半道撤梯子,恩生啊,有你这么狠的人没有,我一定要,一定要……”
说不下去,他的头颅在我胸前忙碌。勾魂的唇,消魄的舌,双管齐下,真真让人神迷意乱。
开始喘息困难,体内麻痒酸涨,好不容易守住半丝理智,抬起他的脑袋,我说:“吻我。”
一下子,动作全停,他愣住,听我这么说,好象听到什么不可完成的任务。好半天,才勉为其难的靠近,薄凉嘴唇印上我的唇,如蜻蜓点水而过,同时挺腰,悍然进入,不留一秒余地。
“啊!”颤着嗓子,我叫出声。
无关激情,无关风月。身体很热,心却凉透。有叹息从裂了血口的腔子里流出来:他不吻我,他不吻我……
手脚并用,抵住他,动一动,指一指:“后面,后面。”
他不说话,依言转过,摆正了,继续进发。
黑暗里,叠于床上,肉体撞击声响得惊天动地,体液四溢中,感觉我们两个,象野兽。
对,就是野兽。野兽不接吻,野兽不做爱,野兽那叫:交配!

13. 半斤对八两

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睡,眉头深锁,嘴微张,小呼噜一阵一阵溜达出来,象压住的喊,闷沉沉。
看着他,心中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如同鼓涨气球一下被扎破,瞬时功夫一切归零,唯剩张皮,软软趴在那儿,半死不活。记得小时候跳猴筋,一群小孩儿边跳边唱: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杀猪,气得蛤蟆直哭。人家杀猪,蛤蟆生什么气?这个问题想到大也没想明白,可童谣却是深深刻进脑袋里,连带着,记住那气鼓的蛤蟆,直哭的蛤蟆。蛤蟆呀蛤蟆,你说你招谁惹谁了?
又躺了会儿,百无聊赖下越躺越饿,这才想起从昨天到今天我跟本没吃多少东西,如今已是头发昏眼发花,辘辘饥肠高唱一曲空城计。真是,没事儿讲什么情趣,就应该让他带点酱汤回来,管它香臭,起码饿不着。
披衣下床,找食吃。翻起昨天被忘在桌上的泡沫盒子,打开一看,满满一盒草莓,烂了半盒。
浪费啊,这得多少钱啊,赶快找盘儿往外拣,看着红艳果子上长出的绿毛心痛:要是昨天吃了不就没事了。
念头转到这儿,仿佛不会走,想了想,干脆,连盒一起扔进垃圾筒。再好的东西没好好保管,变质就是变质,哪怕没坏,也已染上霉菌,早晚是个扔。
“恩生?”被后面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睡眼惺忪的陈勇站在那儿打呵欠:“怎么起来了?”
眯着眼睛,他动作夸张的伸懒腰,幅度大到不合理。这举动让人不舒服,就象三流演员拍出的四流电影,怎么看怎么假。
扭身往厨房走,男主角演技太糟糕,观众要求退场。
“饿,我想煮点儿面。”
“饿了?去,躺着去,我来做。”
“不用,我自己弄。”
“别介,还是我做。”
“不用。”
“我来。”
“你这人烦不烦,我都说了不用!”
声音一大,吼得男人愣住,几秒时间内,惶惑、不安、痛苦、歉疚……多种表情几不可察的于面上滑过,又静悄悄隐去,一如船过水无痕。他这是……没
等分析完,人已走近抱住我,嘴唇凑在我耳边:“要不,咱谁也别吃,老婆,再来,再来。”
本就紧密贴合的下半身猛然一顶,清楚感觉晨间男人那勃发的欲望正坚硬如铁。
再来!开什么玩笑,一晚上“妖兽都市”不够,白天还要接着唱“披着羊皮的狼”?
陈勇你忘了,太阳升起,我们从兽还原成人,而且,一个比一个,更道貌岸然,更虚假伪装。
傻子,想补救、想转移视线,却用错方法的傻子!
多种情绪涌上来,堵得胸口一阵酸,用力推开他,低头回卧室:“说什么呢,饿死了,快点去做饭。”
听着他在那边兴高采烈的叫:“老婆大人,遵命!”
我想哭。
新婚第一餐:泡面。从前怀有的浪漫梦想全部落空,窝在沙发上摸着饱涨的肚皮苦笑,不用烛光大餐,原来人一饿,吃什么都香。
他还是不让我劳动,抢了碗去刷,一个人在厨房干活,哼着小曲儿,自得其乐。
聪明人,知道曾经亏欠,正在尽力弥补,给不了爱,那就宠,宠到无法无天,宠到天昏地暗。
“挺好,挺好。”
谁在说话?略微发愣,随既明白,那个嘟囔的家伙,是我自己。既然爱情这东西我们谁都没有,那么退而求其次,也挺好。
站起来,比比划划做柔软体操,阴天的心开始透出一点亮,自怨自哀逐渐被对现实的认命所取代,没错,就是认命。
“老婆。”干完活的陈勇拿着红包和一大堆礼单冲我笑:“数钱啰!”
啊,还有这么高兴的事儿?昨天怎么没想起来?
赶快走过去,一人拆礼包数钱,一人记名字:张小剑八百,季祥滨八百,郭刚二百,赵新鹏五百,黄明一千……
婆家帐数完,整三万。哇,发达啦!
看我眼睛发亮的贪财样,陈勇笑得岔气:“一瞅就是穷人家出来的苦娃,咋的,王老五没见过这么多钱?恩生啊,看看也就算了,这钱是过路财神,低息贷款,早晚要变样还回去。”
道理我懂,可是,白花花银子放在哪儿,还不是公款,谁能不兴奋?
撇撇嘴,维持清高姿态,装出不屑一顾。
“稀罕!就你人缘好,来,接着数,俺们娘家帐肯定比你们婆家的多。”
拿起捆好的钱,边说边往包里放:“一会上店里拿验钞机验验,还指不定有几沓假币呢,七七八八打个折扣,你这钱,撑死也就两万多。”
他不反驳,挤挤眼睛冲我做怪样:“行,这就数娘家帐,我可不象某人,娘家婆家,还不都是咱俩的,钱越多我越高兴。”
笑眉笑眼拿过礼包,拆开大声念:“记好了啊,李海飞,三千……”
笔尖狠狠扎进指头,哎哟一下叫出声,真痛啊,痛得人眼泪汪汪。

14. 平衡不平衡

“我们都是好孩子,天真善良的孩子,相信爱,所以永远爱……”
午后阳光慵懒,轻快小调悠扬。
结婚第二天,男主人去饭店照顾生意,尚在休婚假的新娘子无事可做,学不进去习,看不下去书,干脆,闲闲歪在床上,发呆、听音乐。削了个苹果当零食,慢吞吞啃、慢吞吞笑。
昨天受伤一幕不时浮现,象小剧场演的话剧,因为挨得近,所以看得清。
“手脏,快别乱碰!”高声大叫的是陈勇,虽说表情还是有点假,但这关口,假也假的让人舒坦。
“疼,疼!”皱眉咬唇牙缝蹦字儿的是我自己,别管脑袋里在想什么,眼神动作一配合,已经唬得男人团团转。
就这样,我流血,他流汗,边嚷着疼吗疼吗十指连心疼死了吧,边翻出创可贴紫药水医用酒精云南白药。钱也不数了,乱七八糟散放在地,陈勇劲头十足的跑来跑去,似乎我是重症监护室的病号,而他,就是那负责抢救的主治医。这样的态度让我想不到,虽然旧疤依然泛出血丝,但眼前男人的殷勤就象上好吗啡,一针下去,止痛效果立竿见影。
海飞对不起,你的行动,我不可能回应,你,是想祝福?还是想证明?逝去的无法挽回,早知如此结果,又何必当初绝情。三千怎么样,大不了结婚发个贴子,我也去随礼,就用陈勇的钱,随六千!
真的,看他乱跑,看他跳脚,沸水一样的心思当时就静了下来,初初震憾散尽,心中情绪愈发微妙。有点酸涩,有点得意,有点因为男人的无比呵护而沾沾自喜,以为被打破的平衡原来一直存在,没想到李海飞的三千块钱让我和陈勇在感情的天平上,再度半斤对八两。你有你的梦中情人,我有我的白马王子,别管上秒各自躲在什么地方舔伤口,下秒,藏好心中情绪,抬头拉手,我们还得一齐往前走。深深恋慕是夫妻,相敬如宾也是夫妻,得不到唇齿相依的爱情,起码,靠着陈勇这个老实人的愧疚感,我已得到万千疼宠。够了,这样,足够了。互相疼宠,互相歉疚,真平衡。真,平衡!
“老婆老婆我爱你,阿弥陀佛保佑你……”
一听这曲子直皱眉,万千思绪散得干干净净,早知我不喜欢这歌陈勇还把它放到机器里,什么阿弥陀佛,大哥拜托,我信教。咽下最后一口苹果,关机,起床,下地去洗手,看看表,四点十五,陈勇说他今天回来吃饭,现在准备,时间刚刚好。
上午逛了趟超市,鸡蛋白菜的填满整个冰箱,虽说陈勇再三叮嘱,饭店进货比自个儿买便宜,菜还是等他往回带。可都是结婚的人了,不去超市,不近厨房,未免太说不过去。
我是传统好媳妇,才不给人借口挑理。洗菜,切菜,案板跺得咚咚响,从前和李海飞也是这样,他炒菜比我好,我切菜比他快,干脆分工合作,同心协力创造美食新天地……
咣的一下,菜刀扎进案板,停住手势发愣,半晌,撇撇嘴,继续开工。几百年前的老皇历,想他干啥?他随钱那是因为他钱多到没处花,礼单上写万事顺意而不是百年好合那是因为他不好好上学没文化,他不是特意看我,他不是心存惆怅,他……
早发过誓不做回应,怎么可能陈勇一走我就变挂?不想不想坚决不想,聂恩生不再费心琢磨李海飞,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想!
点火烧油,准备炸茄子做地三鲜,可哗啦一下茄子入锅,才发现,带水的茄子,让我没擦干就扔进了热油锅。结果怎能不凄惨。茄子到是炸的油光锃亮,我的手背连同胳膊却让飞溅出的热油烫起一溜水灵灵的大泡。
这可比扎坏指头痛多了。
第一反应当然是关火,赶快跑到水龙头底下冲凉水,可偏赶这时电话响,一声一声烦死个人,没奈何,只得张着两只湿淋淋的胳膊哆里哆嗦的接,一开口,动静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谁!”
“你是……老婆?”陈勇的声音有点发怯,好象不敢确定,又问了一遍:“老婆?”
“是我,有事?”
“这怎么跟吃枪药似的,恩生啊,口气这么重。”
“嗯?”自己一愣,才发现语调的确不太好,紧忙调整:“啊,没事儿,没事儿。”
“真没事儿?”
“真的,我正做饭呢。”说不清为什么,我没提烫伤的事,甚至下意识的,排斥这个想法。
“没事就好。”男人被我骗过去,轻轻嘘口气:“老婆你先吃,接了个盒饭活儿,六十多份,忙不过来,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不回来?也好,我这狼狈样,他能不见就不见吧。
心里这么想,行动这么做。三言两语答应完,摞下电话,急匆匆再去冲凉水。
哎呀,真是疼死人了。冲了一会儿见点儿好,没心思吃饭,一想反正陈勇也不回来,干脆,继续上床睡大觉。
迷糊糊糊间跟本没听到门响,结果等我转身,正对上陈勇那张放大的俊脸。
“咦?你不是…….”
后面的话被男人打断,搁下手里的口袋,他微笑:“就知道我不回来你自己一定是对付,吃泡面还是啃馒头来着?乖,快起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喔。”人还没完全清醒,傻乎乎坐起来,伸手去接快餐盒,两只胳膊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拦下。
我的老公,他盯着我,神情严肃:“恩生,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儿,刚才做饭不小心让油崩的。”
再次研究一遍我的伤,猛抬头,眼睛里象有火在烧:“搞成这样都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有点抖,恨恨看着我,那么灵牙俐齿的一个人竟然说不出话,你啊你的憋了半天,终化一声长叹,摔门,跑得不见踪影。
完了完了,陈勇同志让我气得离家出走了。出去找,找不着。抱着他点已经回来的希望转到家门口,向上望,熟悉的窗畔没露一丝儿亮。
脚前脚后出门,怎么我就是追不上?
陈勇不发威,硬当他是HELLO KITTY,韬光养晦被看成老实淡薄,孰不知人家若真想动怒,光瞪瞪眼睛,我这软脚小虾,就已经趴倒在地。
浑身脱力,心头烦乱,一屁股坐上楼门口的台阶,看着旁边停放的小越野发怔:昨天某人也是这样姿态,没想风水轮流转,只一个晚上,就轮到我。所谓自作孽,果然不可活。
茫然呆愣,抱着膀子哆嗦,发现没了那人的夜,实在很冷。这是个奇怪现象,明明不信任,走掉却想念,边纳闷天底下还有没有比我更别扭的人,边大摇其头,自己搞不懂自己的想法行动。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出走,我错了?他错了?似乎他的生气是好事一件,似乎他的出走是理所当然,似乎谁对谁错的答案已在嘴边呼之欲出,可若较起真儿来寻求详解,我又说不出所以然。
记得上学的时候有个毛病,只要一考试,我总会放着得分小题不做,专弄最后大题,结果小题没做,大题做错,考完了,拿着低分卷子回家,父亲就教训我:该细的不细,该粗的不粗,不会统筹,难成大器!如今毕业许多年,社会打混,忙碌上班,还以为这恶习早已改正,可现在看来,却是本性难移。
连摇头都免了,我直接抱着脑袋苦笑。
“你?”有人站到我面前,巨大影子挡住光,黑乎乎的象尊雕像:“怎么在这儿坐着?”
勇哥?呼的一下站起,真是他!
紧拽住男人袖子不放,想说的太多,出口,却成了最简单的四个字:“你回来了。”
感动吧感动吧,我穿这么少在楼下等你回家,陈勇老公你就别生气了吧。
“嗯。”讨好没用,人家大爷眼都没眨一下,跟本不甩我。“走。”声音还是冰凉,粗鲁抓住我手臂,却巧妙错过所有伤处,领着我,一步一步,回家。
“手伸出来。”到家头件事,治伤。
乖乖伸手,看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药膏,一言不发替我上药。动作,轻得不能再轻;脸色,臭得不能再臭。
撇撇嘴,想着得寻个台阶儿给自己下,谄媚呲牙,我开始没话找话:“你,你刚才去买药了哈。”
“……”
“上的哪家药房啊,我怎么没找见?”
“……”
“那个,那个,盒饭都做完了?”
“……”
“这个,这个,你吃饭没有?”
“……”
搜肠刮肚老半天,一点儿回应没换来,陈勇正全神贯注在那油状药剂上,一边轻手轻脚抹,一边小口小口吹,如果不是态度其差无比,到是象极慈祥老娘亲。
我有些生气,压住的脾气重新抬头:三分颜色开染房,既然想冷战,那就有个冷战的样儿,这不咸不淡的,算怎么回事?没及时告诉他我受伤,又算多大毛病,哪怕掺夹猜忌,捎带敏感,总体说起来,我这还叫善解人意,顺坡儿下得了,犯什么倔!抽手甩开他,自顾自下地,拿了水杯喝水。
“你要干什么?”
手还没碰到杯沿,我被拦腰抱起,那个久不作声的人终于咬牙切齿,张嘴,声音粗嘎、喑哑,恶狠狠。
“喝水,怎么着,不行啊?”四下扭动,使劲挣扎,软脚虾有软脚虾的尊严,输我也要全力做到输人不输架儿。
“放手,放手啦!”
“别动!”
铁臂箍住的我腰,干脆将不老实的人儿放到腿上牢牢固定,一手取过水杯递到我嘴边:“喝!”
“啊?”
愣头愣脑哼哼,一瞬间我没听懂他的话。不让我喝水是他,拿水给我还是他,这水里不会是下了毒吧?
谁也没动。我瞧着他,他瞧着我,那黑黑眸子墨玉一般,亮则亮,却不通透,让人看不明。
好一阵过去,才搁下杯子,慢慢说:“你的手伤了,不方便拿东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聂恩生,看看你刚才都想了些什么,小人之心!
一时羞愧,耸拉脑袋,陈勇似乎有所察觉,却默不作声,只更紧抱住我,用劲让我的背贴上他胸膛:“什么事都瞒着我,难过了受伤了全都不告诉我,恩生啊,你还当我是你老公不是?”
他在我耳后说话,热乎气息喷上我的颈项。那疲惫,带点不甘心哀怨的声音,象解咒灵符,利落封住我的周身大穴,一招之间,止住我所有挣扎。
老公,老公,怎么忘记,我们领了证,陈勇他是,我的老公。心如遇热奶油,一寸一寸,变软。
见我不再乱动,男人拿过药膏,一边继续上药,一边轻声慢语:“你当自己是无敌铁金刚啊,就不知道疼?还睡的呼呼的,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是没心没肺还是喜欢受虐,心怎么能粗成这样,也真服了你,烫成这样居然能睡着!”
话还是数落加教训,调却变成温柔带缠绵,微微细细,象他抚过伤处的指,一点不痛,唯有融融暖。“恩生,再有事,一定要和我说,伤成这样,怎么不想想,我得多心疼。”
“原想臭骂你一顿,可看看带着满胳膊水泡,还一脸无辜的你,我又不知道是该揍你屁股,还是该搂进怀里疼。所以只能出去买药,外带平复心情,可一回来,就看你坐在门口,可怜巴巴象个弃婴。”
扳正我的脸,他沾了油的手按在我的皮肤,有种油油的温柔:“恩生,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眼神能醉人,我醉晕一百次;话语能醉人,我醉死一千回。心中天平重重沉向一边,什么都不说了,使劲埋首进他怀里:“老公,对不起。”
心满意足的笑,他手指沿着我的头发移动:“知道自己不对了?本来嘛,咱家老实孩子怎么能学外面那些乱七八糟。什么独立,什么大女人,结婚前我不管,结婚后,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不开心、不舒服,统统说出来,记住,夫妻本一体,别说分忧解难,哪怕天塌了,也有我这个高个儿替你顶着呢。”
顿一顿,感觉他挑起我的头发:“哎呀糟糕,药油弄到头发上去了,等着啊,我去放水,待会儿给你洗头。”
陈勇站起身,我却不想让他走,拉拉他的衣角:“老公,我们再也不要吵。”
听了这话他猛然回头,望向我的眼神盈满欣喜,半天,爽朗笑起来,一字一字,极慢的说:“好,我们,不吵架。”
……
我没回,因为在笑,男人没回应,因为在笑,贴着红喜字的房间内,我们两个,都在笑。
平衡?不平衡?所嫁良人如此,谁还管那许多,这个问题不是问题,它,已是过期无效。

15. 将心比心

“恩生,下班了。”
“马上,马上。”
对完最后一笔数字,抓起手边包包,边揉酸疼脖颈,边高兴:八小时里终于干完,不用加班,真棒!
结婚一个月,生活回复常态,竞争依旧,压力依旧,三不五时加班,得空学习上课,一句话,该怎么忙还怎么忙,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唯一值得高兴的应该算是我和陈勇的关系,那由怀疑争执得来的信任弥足珍贵,现在我们两个,不说举案齐眉,起码其乐融融,往日里吵到满头包的孩子一下转性,终于明白:原来幸福就象手中沙,越攥越是留不住,松松捧着,反到捧个满手。
随着下班人流往外走,刚出门口,就看见小越野旁站着我的老公,陈勇。
白车,黑衫,风吹衣襟舞。夕阳下,这个男人,俊美如神。真是,没事长这么帅干什么,吸引眼球、影响交通,公害!
“嗳,怎么站着不动了,恩生,人在那儿呢。”
旁边同事笑着推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发花痴已经发了有一会儿,不好意思笑笑,冲她们道别,转身向前走,听到后面叽叽喳喳:“恩生可真幸福。”“看看人家老公,我们家那口子恐怕连我单位门朝哪儿开都忘了……”
嘴角上勾,虚荣心那叫一个满足。笑眯眯站到帅哥面前,快乐打招呼:“今天怎么有空来接我?”
“没事就不能来接媳妇?”他反问,伸手替我开车门:“走,我请你吃饭。”
“啊?”脸一下就苦了下来,又吃饭,陈勇所谓的吃饭,十次里八次是替他的饭店试菜,就算好吃,也早烦了。“我,我还想着回家做排骨呢。”
“不差这一顿,想吃排骨我明天让师傅做了送来给你当中饭,老婆,今儿咱们吃大餐。”
对于他的回答我挺纳闷,前几天对面新开一家无论装修还是口味都与我们相近的饭店,现在两个馆子正你酬宾我打折竞争的不亦乐乎。在这节骨眼儿上,他怎么还有心情找我出去吃饭?
“还是算了,不要乱花钱。”
红灯,停车,安抚性的拍拍我的手:“这些钱不算啥,难道生意出点事儿,日子就不过了?”侧脸瞅瞅我,咧开嘴笑:“老婆放心,你老公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那等小菜儿,几天功夫就能摆平,我还是很有实力滴。”
哼哼两声不表态,心想吃就吃吧,既然这家伙非要充好汉,那我平白打消积极性就是不识时务,老公请吃饭,可不能不给面子。
没想到是去吃西餐。出来时已经八点。俄式大餐不顶饿,大列巴(作者:面包的一种)红菜汤让人半饥不饱,酒倒不错,你一杯我一杯没少喝,结果车也开不了,只能走路回家。
夜色如水,小风微凉,空着半个肚子漫步街头,想起以前看过的小品:谈恋爱的一对,男人请女人吃海鲜,旁边结婚的看到这般情境,丈夫转头也冲妻子深情款款:“老婆,咱们回家吃面条。”
呵呵,吃面条怎么了,起码管饱。
“老婆,你还要吃面条啊?”
旁边陈勇诧异看我,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把所想说了出来。赶紧打哈哈:“没有,没有,我说的是蜜桃。”
他不太相信,还在那里摇脑袋:“我怎么听着象面条?”
我倒!四处打量转移话题,看到前面的广场,拉过陈勇就朝前跑:“老公,我们去看喷泉。”
四百块钱没吃饱,这要让他知道了,还不得郁闷死!
喷泉是音乐控制,伴着蓝色多瑙河的曲子,水柱节奏起伏,织成晶亮大花。
挺老套的广场艺术,从前吃完饭,李海飞常拉了我来看。刚开始觉得月色撩人,水声叮咚,最是诗情画意,直到分手,方大彻大悟:他找我来这儿,才不是为了啥氛围,衡量标准就两个——环境不算差,一毛不用花。
“听说过罗马的许愿喷泉吗?等攒够钱,我一定领你上哪儿转转。”
侧头看,陈勇望着水花出神,脸色是迷迷茫茫的郑重,心头一动:李海飞,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不用了,中国还没走遍咱就不往国外发展了,你领我上比较大的城市旅旅游就行。”
望着他眼睛,补一句:“铁岭的不要。”
他失笑:“你想去我还不让呢。”伸手揽过我的肩:“恩生,你最想去哪儿啊?”
这个问题没想过,认真考虑半天:“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想去有山有海的地方。”
“这要求还挺苛刻,我想想,嗯……蓬莱、普陀、越南下龙湾,怎么样,选一个?”
“……蓬莱好了,离咱这儿最近,比较省钱。”
如果是在谈恋爱,我一定会说个最远,最贵的地点。但,我们已经结婚,花前月下远不如柴米油盐实际,生活需要精打细算,奋斗阶段,我们就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你想好了?”
“当然想好了,蓬莱挺好的啊。”
他的提醒是废话,随便带过,我跟本没往心里去,直到发现某人异样沉默,方觉出一丝不对劲。
“老公?”
于愣怔里抬头,他微笑,眼神宠溺,无比温柔,抱着我的胳膊紧了紧,干脆将我整个人收入怀中:“恩生,我答应你,只要我说过的地方,不管是罗马越南、蓬莱普陀,有朝一日,定会带你去个遍。”
这就允了?还发誓!早知如此我该说去南极,冰山、大洋,不也有山有海?
“勇哥、嫂子?”
有人喊我们,回头一看,手里拎个女包的小剑站在身后。
“嘻嘻,勇哥,都结婚了还这么浪漫啊?”
脸上飞过可疑暗红,陈勇的态度有些不自然:“臭小子说啥呢,今天你嫂子生日,我领她出来吃饭。”
我生日?陈勇居然给我过连我自己都忘了的生日?!后面的话听不着,我站在那,两眼冒红心。傻子,知道我一定会为了省钱不过生日,至始至终瞒住我的傻子!可太够哥们意思了!
“嫂子你看勇哥对你多好。嫂子?”
陈勇碰碰我的手,这才反应过来小剑正在和我说话,赶紧接上去:“呵呵,一般好,一般好,小剑,和菁菁出来逛街?”
菁菁是小剑的女朋友,没有多少文化但人长得极漂亮,一双猫眼顾盼间不知勾走多少魂去。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大家都是熟人。
“不是,我们,已经散了。”小剑说的一脸无所谓,只有眼神中,透出相反情绪。
“散了?你小子,菁菁那样的还嫌不漂亮?”
“不是不漂亮,而是太漂亮。”拎起提包,小剑自嘲的咧嘴,比哭还难看:“咱一工薪族,那么漂亮的,哪养得住。”
他不说话,我们没话说,陈勇默然而立,半天,把手放到小剑肩膀,拍了拍。
“勇哥放心,我没事。”小剑又笑起来:“哎,人家叫我呢。”
有女孩冲他招手,远远的看不清面目,恢复嘻哈表情的小剑回个手势,转头解释:“我二姨给介绍的,中学老师,一般长相,一般家庭,我俩算是门当户对,这回可是稳当。得,不说了,勇哥,嫂子,回头再聊哈。”
他告辞,拎着那只女包走远。目送小剑背影,感觉那圈着我的胳膊有点松,刚刚还情意绵绵的人在说:“不早了,我们该回家。”
那声音,僵硬、平淡,象脱水蔬菜,失去弹性、没有活力。我想,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该死的小剑,说什么说;该死的我,问什么问!大好气氛被破坏,好不容易感动一回,谁知道,会是这种收场!
不甘不愿往家走,越想越不是滋味,同情陈勇的伤,同情和他一样遭遇的小剑,可我的伤,谁来管?漂亮的,养不住,这叫啥理论!反过来,岂不是说我这已婚妇女,不美不靓,所以能让穷不拉叽的小老板陈勇放下一百个心?实在伤自尊!偷偷伸手摸脸,挺滑挺嫩,望望街头橱窗,映出周正模样,清秀干净好人家闺女,不差啊?
“勇哥,我……漂亮吗?”一生气,干脆疑问出口,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省得钝刀子割肉,零碎受罪。
只是,勇气也就米粒大,问完马上后悔,万一,他说的不是我想要,我又该如何?
“漂亮。”
已婚男人标准答案,回的心不在焉,书上说,这问题答的越快,越是反意。算算时间,提问回答没隔三秒,我是正面理解,还是反面释疑?
“哎和你说正经的呢,好好答。”
“我说了啊,漂亮!”
“别敷衍我!”
情急之下拉他衣角,快步走的人被迫停住,看着我,一脸莫名奇妙。“老婆你这是……”
面对面,手抵住他胸膛,盯着他眼睛,希望看到他的心:“勇哥,你说,我,漂不漂亮?”
承认自己神经兮兮,承认自己过分敏感,可我就是觉得,此时此刻,这个问题,很重要。
看着我,他的眼神充满探究,半晌抬手,轻轻握住我的腕子:“恩生你在担心什么?”
一针见血,够犀利!担心什么?我,我能担心什么?各人有各人过往,并不想在陈勇身上找寻爱情的我担心什么?
被自已吓到,也不要答案了,转身就跑,却让男人拉住,这下,不听也不行:“还逃跑?我说你这人怎么和小孩儿似的,想问什么大大方方问,我告诉你就是。”
捉牢,他不许我溜走。可是,他这样,我哪还能问的出来?低头站成木桩,感觉自己,蠢到了家。
良久,听他无奈的笑,叹口气,带我坐上路旁长椅:“行,你不说,我说。还记得刚在补习班认识那会儿吗,你弯着眼睛冲我笑,文文静静的,象朵丁香,离得近些,还能嗅到你身上发出的淡淡花香,好闻得很。”
哪里,有香气的明明是他,一身“碧浪”味道,清爽又阳光。
“正好晚上刚听完雨巷那首歌,我就想,丁香一样的姑娘,我面前,不正有一位。”
他说的应该是戴望舒的雨巷,什么时候变成的歌?得空要找来听听。
“如果我说,假若早三年相识,我不会和你有任何交集,你会不会生气?”
这话说的,当然会生气,现在听了,同样很生气。
“可是,那真的是我的状态。年轻时候不懂事,觉得花里头,牡丹最是好看,直到经过很多事儿,才发现,戏文说的没错,‘牡丹虽好花不香’,一旦花期过,什么也留不下,还是丁香好啊,文文静静的美,不招摇入眼,却香气入心。”
托起我的下巴,他的脸离我的脸很近很近:“刚才小剑一说,就想起以前我那笨劲儿,自己跟自己生气,觉得简直白活二十多年,这么浅显的道理,当时竟然想不通,美色,美色,什么叫美,什么叫色,其实评判标准就一个——秀外慧中,只有暖暖内含光的女孩,才叫美色。”
声音转低、渐哑,目光由上至下游移,最后落于我的唇,停住不动。那粗糙手指抚过唇瓣,带起莫名兴奋:“我的恩生,最香,最漂亮。”
男人在恍惚低喃,气息罩住我的脸,眼神胶著,呼吸相融,随着脸孔愈来愈近,心跳连成鼓点……
“到车,请注意,到车,请注意。”
远处声响惊醒忘情两人,烫着般松开,陈勇转身,大喘气。这谁家倒霉破车,添什么乱!
站起朝前走,没走几步他回头过来拉我的手:“咳咳咳,走,老婆,回,回家。”
大红脸的“陈关公”不看我,结巴说话,象个小男生。害羞?18禁、25禁都做全的陈勇会害羞?真可爱,真可爱!
“喂,你着什么急啊。”
还是不看我,抓抓脑袋,他顾左右而言它:“那个,那个,什么烂西餐,一点不顶饿,老婆,咱们回家下碗面条哈。”
虽然英雄所见略同,可我相信,这个时候,他那所谓面条,绝对是借口。
聂恩生,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你最香,最漂亮!就算没吻上,那又怎么样,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来日方长,说不定……呵呵,已经不用很长。

16. 横生枝节

一连半个月,心情从未有过的好,天蓝水碧,饭香菜鲜,命运股市低开高走,终于出现漂亮的上阳线。想不到我这个无心插柳的投机者,竟真的等来绿柳成荫。唯一遗憾是课业,亲人去世,自已结婚,连串事情耽误不少学习时间,现在考试临近,我却越来越跟不上,眼看补课费就要打了水漂儿,急得人是火烧上房。
陈勇的情况更加糟糕,原因明摆着:晚来早走的家伙,基础比我差,听课比我少,法条尚且背得雾查查,更别说那些个实务,做题互考,我十道对五道,他,十道也就对一道。
有阵子他比我还急,不管自己一嘴大泡满脑袋官司,硬是睁着熬得血红的眼睛咬牙通宵复习,让我这个自栩用功的好学生佩服得不行不行,可自打我们去他母亲坟上扫过一次墓后,这个怪人就再不焦虑,书不看,课不听,整个态度180度大转弯,一头扎进与对面饭店的竞争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按他的话讲就是:今年大事已毕,考试,明年再说。什么人啊,居然轻易放弃了!
学到晕头转向,实在没精力教训他的不思进取,只得告诉自己,一定记住考完再来给他好好上堂思想政治课。
不过对于我的复习,他还是很支持,体现在行动上就是家务全包,营养品轮番上,一时间,我似乎又回到高考时节,吃着读,睡着读,走路读,洗澡读,似乎生命里,只剩读书这么一件事。
纳闷自己咋考上的大学,这样的非人生活,才过几天就已经要发疯,当初居然能挺一年,厉害啊厉害。
这是个星期二,大阴天,直到晚上,憋闷整日的天公才终于开闸放水,落下噼啪雨滴。
下课时雨势已经渐小,独个撑着伞,在温润清爽的空气里慢慢往家走,看街灯在水气作用下升腾光晕,听车行路面发出沙沙声响,被数字弄木的脑渐渐清醒,累了整天的身体松驰下来,整个人,难得的放松。路边家乐福的牌子让雨水洗得闪亮,想了想,还是拐进去,陈勇的袜子用光,同样忙碌的他总是忘记添上,就大洞小洞那么对付着穿,想着给他多买几双,反正顺道,用不了十分八分。
真恨自己啊,如果,我没进去,如果,我没碰上那个原来的厨师老刘,如果,我没有努力寻找真相,那么生活,会少走多少弯路?未来,又会有多大不同?可是,没有如果。
我进去,十分钟后出来,提着袜子内裤牙膏牙刷,站在那儿,琢磨刚刚刘师傅说的话。
“那方儿咋样,用上没有,跟你说,也就是勇子,要换了别人,这方儿,我怎么着都得买个四五万,一万块钱,等于半卖半送,半年本儿就回来了。”
一万?陈勇不是拿了四万买他的煨料方子吗?结婚第五天,我俩一起去取的钱,明明白白的四捆,上面盖着经办人员的红戳。难道,他骗我?那个说天塌下来也要替我顶的人,骗我?
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感觉心情平复得差不多,才咬着嘴唇,往家走。
“恩生,恩生!”有人喊,声音太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转身看看路边,果然,小白车里坐着我的老公,一脸忠厚,满眼老实,正冲我招手。
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待他,低着头上车坐好,一言不发。
“去的时候学校人都走光了,没辙只能往回开,还好让我碰上了,怎么样老婆,浇着没有?”
手伸过来,掸我身上的水珠,指尖温度,一如从前。
“你看这读书都读傻了,光盯着我干什么,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长指微动,掐掐我的鼻头,宠溺语气,一如从前。“下次可不能听你的,这大雨天,就算没车我都得去接你,何况还有车,记住了啊,以后只要下雨,你就在学校等我,别自己瞎跑。”发动车子往前开,边开边说话,那唠唠叨叨劲,也一如从前。
看着他,不置信,这样的男人,会说谎?不会的,刚刚见亮的命运不会如此苛责,我们那建立在忠诚基础之上的婚姻,就算没有坚如磐石,也不至脆弱到风过屋塌的地步。
脊背靠实坐椅,浮躁的心定下一半,不管是为了我们的婚姻,还是为了我自己,这个时候,相信他,都是唯一选择。可是,真的能相信?
事实证明,再多的心理建设也没有用。刚到家,我就开始杯弓蛇影,任何平淡小事都带了征兆,眼前男人不是我的丈夫,陈勇同学摇身一变,成为敌国特务。他说话,那是语带双关,他喝水,那是行踪诡秘,他看书,那是意图不良……好吧好吧,我没城府,我没深度,我承认,空前巨大的疑心,到底生出空前巨大的暗鬼。
“老婆,今天怎么不复习了?”洗漱完毕的陈勇凑过来,问趴在床上看电视的我。
还说!要不是你,我怎会复习不下去!“头疼,想早点睡觉。”
装着天下太平的样儿,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在最应该放松的地方做着最不放松的事,不单陈勇象特务,我们,都象是落入无间道的倒霉蛋。
“你那是累的,来,坐起来,我给你捏捏。”
带着厚茧的手揉着我的头皮,象对待作品的点心师傅,力度不轻不重,怡到好处。
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想哭,老天不公,这样的姻缘,怎么就出了差错?
“老婆,明天把存折给我。”
怕什么来什么,敏感时刻谈论敏感话题,忽悠一下,感觉自己头发根根直立,抖着嗓子问:“有事儿?”
“前几个月金大姐不是出国来着嘛,咱那饭店的房租就一直没交,现在她回来了,我寻思着别让人家提,咱还是主动把下半年房租补上,这有来有往,维持个好关系,以后也方便做生意。”
房东大姐的确出国才回来,这个理由充分到无可挑剔,没奈何,只能表示支持。
“需要多少钱?”
“七万。”
“这么多?”
“傻丫头,这地点、这面积,一年十四万算很不错的价了,回头打听打听,一左一右的门面租金,哪有十五万往下的。”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就是不懂事,微点下头当做同意,虽然,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鬼:又不是没租过房子,半年价钱比一年贵的潜规则谁不知道,陈老板多精的人,摆明了吃亏的帐,他算不过来?
“老公,这些日子花销太大,咱家连定期带活期,存款只剩十二万,你可掂量着点。”
短暂的,他沉默,终于开口时,声音,稍稍发紧:“我知道,放心,开饭店就这样,过几天,看你老公把钱赚回来。”
“既然和对门饭店争得那么厉害,咱当初买的那个秘方你咋不用呢?四万块的方子,留着干啥?”这话当然别有用心,虽然有些不阴不阳,但我想,我有资格,看他的反应。
一秒,他没动。两秒,他没动。三秒……
“哎呀老婆,你这头油都让我揉出来了,不行不行,快洗头去,洗完了再接着按。”
他起身,跑去卫生间洗手,我坐在床上,心凉半截。那只疑心的暗鬼恐怕已经变成真鬼,它正藏在屋子里,狰狞狂笑。

17. 逃之夭夭

我决定调查,虽然,与最亲近之人展开反间战的滋味很糟糕。我可以容忍陈勇感情上的别恋,却不能承受,他在生活上的背叛。背叛这个词,就是那潜于暗处的鬼怪,他让我,同床异梦,他让我,心神不宁。
可,没有爱,还在乎什么背叛?为什么,那惊心感觉如附骨蛆,缠住我,盯牢我,用尽力气,也挣不脱。
想不通,也没空想。我只知道自己现在,惶恐不安。
移开横在腰间的胳膊,于清晨起床,看昏暗日光下男人的脸孔,无害温和。
忽然就很沮丧,觉得自己失败透顶,坏男人好男人,我聂恩生怎么全都抓不住!
命里带煞?煞桃花?谁知道。
胡乱洗漱,拎块面包出门,听陈勇在后面喊:“老婆,带袋奶走!”
摆摆手,干脆小跑下楼,怕本就不是演戏高手的我面对这样的他,再也,撑不下。
心情如同今天天气:阴有大雨。上班变成走过场,心不在焉呆了会儿,没半个小时就溜出来打电话,缩在墙角,翻开昨天晚上偷偷从陈勇手机上查到的房东号码,忐忑半天,还是按下接通键。
这下真是逼上梁山,没退路了。顺利接通,顺利寒暄,陪着房东大姐高高兴兴的笑,她却不知道,我那同样爽朗的笑容背后,藏着怎样的难言苦涩。
终于终于,机会来临,用最轻松的语气问出:“金姐,你看你啥时有时间,我叫陈勇把下半年房租送去。”却没发现,自己紧握的手心里,已经都是汗。
“房租?不是早交过了吗?勇子没和你说?我们都是一年一结算……”
轰隆隆雷响,大雨落下,孤单的我站在没遮没挡的墙角,全湿透。
后面的事情一片乱,不知道怎样撂下的电话,不知道怎样走到陈勇的饭店,躲在树后,远望那熟悉的招牌,我站着,象梦游病人。
刚刚跑去银行求证,结果发现那七万块钱他并没取走,相反帐面还多出三万,应该是先前买配方挤出的三万吧,那么,整整十万人民币,他要用来做什么?想不通,心中隐隐预知的答案让人害怕,我拼了命的拒绝,拼了命的,不想承认。
“亮亮,我出去一趟,有事打手机。”
推门而出的是谁?一样的黑衣仔裤,一样的英气逼人。迷迷糊糊尾随,虽然明白欲知真相,必须盯梢,可心里却希望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一声:“老公,你要去哪里?”
雨刚停,路面湿滑,脚踩下,溅起泥水污点,一直都纳闷他走路为何不会带起积水,哪象我,一次雨中行,半条裤子都是泥点。这个干净的、清爽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秘方?
走啊走,道路没有尽头,他的背影穿过人潮,穿过车海,那宽厚的蕴满力量的背,成了,我的座标。甚至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就这样,他在前,我在后,走上一辈子,也好过,面对结果。
可是,他还是停下,停在一辆车前,那银白的车身,亮的耀眼。有女人推开车门,仰首摘下墨镜,睁着极媚气的一双美瞳,冲他暧昧的笑。
果然是林眉!捂紧嘴,死死压住将出的泪,我看着陈勇伸手,手里,有那小小红红的存折。
农行存折,开户人是陈勇,密码是我的生日。谁能想到,我的生日,竟变成供给我丈夫旧情人钱财的通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猛转身,踉跄走开,甩掉满眼水气,我命令自己:不要哭!哭什么,是哭他的旧情难了,还是哭我的遇人不淑?偎在一处取暖的伴儿,散了,找别人了,都是正常。陈勇,这个连吻都不曾吻过我的男人,我凭什么,在乎他?对,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回到单位已近中午,坐在桌边发愣,直到感觉同事都用怪异眼光瞅我,才发现自己全身,一塌糊涂。衣裳脏了,头发散了,口红花了,眼线糊了……
想想真是惭愧,让一个我不爱、也不爱我的男人影响自己到如斯地步,聂恩生,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低头找毛巾,想着快点还自己一个本来面目。婚姻失败,人还要活,弄个女鬼模样只会让别人看笑话,我明白,这节骨眼儿,我必须站直了,不趴下!
“小聂!”财务主管在门口探头,看着我明显一愣,随既急匆匆挥手:“啊呀别管那些,你可回来了,快点,宋总找。”
晕头转向让主管拉到经理办公室,却听到一个天大好消息:子公司出纳休产假,那边人手不够,公司想让我去外地顶替三个月。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会比这消息更棒?
领导还在那里游说:“小聂啊,你是咱们财务部最年轻的,负担比起那些大姐来……”
干脆截住他的话,使劲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我去!”
关扇门,开扇窗,上帝果然公平!
就这样,我逃离,回家收拾收拾,买了当天机票,临走时军人出身的老总拍着我的肩:“年轻人就该这样,发扬镙丝钉精神,小聂好好干,今后一定会有大发展!”
低头,我只能苦笑。
坐在飞机里,握着电话犹豫,最终,还是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当他的声音响起,我的心,象被放进磨里磨。
“勇哥,单位派我出差。”奇怪自己的语气怎能如此平静,如同断流死水,波澜不兴。
“啥?出差?老婆,怎么说走就走?你去哪?去多久?行李带好没有?怎么不让我送?身上钱够不够?”
连珠炮般的问题出自那个刚刚背叛我的人之口,一字一字,透着荒谬。
“没事儿,都准备好了,你,你不用担心。”
心痛得简直快死掉,语不成句,词不达意,不理那边焦急呼喊:“老婆,恩生……”
磕磕绊绊挤出句:“就要起飞,我挂了。”
直接关机,卸电池。既然不懂得如何摊牌,那就逃,逃到九天之上,逃到异域他乡,或许在遥远土地,我能长出智慧细胞,让我知道,应该怎样疗伤。

18. 狭路相逢

八月天,骄阳似火。下午两点,撑着伞站在公车站,我对着那毒辣辣的太阳,欲哭无泪。怪不得没人愿意来,这个季节的这个城市,实在是火炉、烤箱、大蒸锅都不足以形容。
太热了!热到北方人在南方的我,严重水土不服。半个月,中暑一次,腹泄两回,热伤风至今未愈,每天拖着迅速消瘦的身体爬到公司上班,对着一班公事之外,全讲“鸟语”的同事当哑巴,肉体受罪的同时,还得忍受精神折磨。
有这样的魔鬼减肥训练营没有?
昨天晚上做梦,梦见陈勇拿了笼屉蒸包子,一屉又一屉没完没了,搞得屋里水汽升腾,活象桑拿房。我热得受不住,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勇哥,咱吃家常凉菜好不好,太热了,能不能不蒸包子啊?”他却不看我,边慢条斯理的蒸他的包子,边说:“好,等我把包子给林眉送去,再来拌凉菜。”说完伸手,拍拍我的头,象拍一条小狗。
马上就醒了,翻身坐起,发现屋内闷得让人发疯,起来检查,原来是停电,空调不转了。没奈何,重新躺下,摸摸脸,一脸的汗,以及,一脸的泪。
后来我开始失眠,躺在燥热小屋,感觉汗从毛孔一点点渗出来,有种空虚的快感。象自杀的人,痛则痛,可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只能麻木的等待,等待落幕,等待冥神光临。
这多象我和陈勇,拖泥带水,欲断不断。
来到南方两星期,两星期里,时时都在想我的婚姻,盼望能找到完美办法,可结果,却只是失望,我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我这个笨蛋想不出!
每天,他都来电话,每天,我都想和他摊牌,但是,当我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听到他在说“恩生,今天过得怎么样?”所有的话就全梗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最后,万般情绪化成支支唔唔,问我“吃饭没?”回他“吃了吃了”;问我“热不热?”回他“不热不热”;问我“累不累?”回他“没事没事。”标准答案,标准脸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敷衍什么。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叹口气,结束没意义的乱想,抱着一堆报表,继续等车。可十五分钟过去,车没见影,人已被晒得头昏脑涨,眼见着呼吸越来越困难,白毛汗越出越多,明显是中暑前兆,不想晕倒路旁的我只能改变行程,踉踉跄跄奔向旁边的医院。
一礼拜中暑一次,我有没打破吉尼斯纪录?挤着挂完号,眼前已是金星乱冒,站在市立医院那人满为患的大厅里,吸着药味人味汗味混到一起的冷气,没有半点终于凉快了的舒畅,只是腻乎乎的恶心,一点一点往门诊挪,这楼谁设计的啊,门诊还得上二楼,长没长脑子,遇到我这样上不去的病人怎么办?
心里有点急,骂骂咧咧的想着赶紧上楼看病,腿却已经使不上劲,耳边蜂鸣一样的声音一下响过一下,隐隐看到有白袍身影走过,心知不妙的我管不了那许多,干脆一把拽住,只喊了声:“大夫!”扑天盖地的黑就漫上来,把我淹个严严实实。
你看你看,果然又中暑了!
……
“恩生,恩生!”
费力睁眼,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我面前晃,高个子,黑头发……
“老公!”
冲动喊出声,随后回神,黯然垂眸,他不可能是陈勇。
“醒了。”一双大手伸过来,帮我调着点滴流速,男人温和说话,那声音熟悉万分,却又一时对不上号。
是谁?
带着疑问,再次抬眼,这下彻底傻掉,心里反复一句歌词: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也曾想有朝一日华衣美服立于他家门前炫耀,也曾想从今以后山高海阔老死不相往来,可命运,反复无常从不由人顺心如意的命运,却选择让我们在最措不及防的时刻相见!
是啊,终不能幸免。
穿白袍挂听诊器的李海飞,端正干净如白莲绵柳的李海飞,站在那里,冲我淡淡的笑。
后面的发展很尴尬,对着前任男友,手脚不知往哪儿放,想当年分手的时候还信誓旦旦,说什么再见亦是朋友,现在才知道,那也就是个美好想法,基本,实现无望。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打过骂过,亲过抱过,如何做朋友?
“恩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出差?”
比起我的慌乱,李海飞显然从容很多,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深褐色的眸子里,波澜不兴。
他咋就这么沉得住气?
“借调,分公司缺人,急调我过来替班三个月。”努力调整自己,用最稳定的语调闲聊,人家拿我当朋友,总不能自己捧着那点陈年旧事不放,扭扭捏捏的,多小家子气。就算心里隔出深海鸿沟,面子上,也要装得亲密无间。这就是社会。
“不适应?”男人问,习惯性的挑起左眉,陈勇也有这个毛病,只不过是左右之分。
“嗯,这里太热。”老实回话,医生面前,没必要撒谎。
“刚才替你检查,除了中暑居然还有点营养不良,怎么搞的,你们单位虐待劳工啊。”
“哪有,不怪单位都怪这儿的饭,粗线儿米,菜籽油……”说到最后自动消音,心里骂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不是要表现干练白领的独立精明吗,咋说起吃东西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咧咧嘴,极力掩饰:“咳咳咳,那个,那个,其实我是减肥。”
男人不吭声,只是眼中笑意浓厚,清清嗓子转话题:“说起来你今天可是吓了我一跳,当大夫这么久,头一次让病人揪着脖领子不放,居然那人还昏过去,居然还是你,你说说,我今天是不是惊喜不断?”
不说没啥,一说更尴尬,当时情况紧迫,谁知抓住的人是他,这下到好,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心思烦乱,没情没趣的悻悻回话:“那你该去买彩票,多幸啊。”
“嗯?”他愣住,随既大笑,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拍我的头,顿一下,终于插放到口袋里,弯身坐到病床上,对我笑眯眯:“恩生你还是老样儿,一点没变。”
看着他的脸,我的神情有些恍惚,见过无数次的面目与眼前重叠,让人产生种穿越时空的不真实感,海飞你说错了,什么老样子,沧桑太多,感慨太多,就算这身皮囊没变,心也早就变得鸡皮鹤发,再活泼不起来一时间,我不知说什么,刚刚还笑语晏然的屋子静下来,静得让人难受。
“点完了。”最后还是李海飞打破的沉默,凑上前,边帮我拨针头边嘱咐:“再在观察室躺回儿,我去给你拿药。”
“不用不用,这就够麻烦的了,其余我自己来就行。”说着客套话,坐起来找鞋穿,一心想着速速离去,这种怪异气氛下,少待一秒也好。
“你……”往外走的脚步停下,那挺拔背影没来由的就有些瑟缩,象是遭了雪的柳,枝条委顿只在转瞬之间。他不回头,半晌开口,声音飘飘的:“跟我你还客气什么。”跨步,出去了。
直到系好安全带,我还在琢磨自己怎么就真的听了话,让躺就躺,让等就等,末了还坐上他的小威驰,由着李海飞请吃饭。一个背影,一句话,威力,如此大?
“想什么呢?”
“嗯?啊,你这车不错。”找个借口掩饰真实情绪,四下里打量,没事找事干。
“小了点,正准备换成凯美瑞。”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只在眉梢眼角,有藏不住的得意。
突然就想笑,男人怎么全都这样,陈勇拿换车来和林眉的排场较劲,李海飞则拿换车来和那所谓的成功较劲,可一天换一辆又如何?冰冰冷冷的铁壳子,不能端茶送水,不能揉肩捶腿,就算坐拥繁华,良驹在握,归根结底,一个人的消遣,还是孤独。左右逢源的勇哥,你孤独吗?异地求存的海飞,你孤独吗?不管别人,反正在这南国炎夏,于精致小车内,我越想,越孤独。
“恩生,手机响。”
听到提醒,下意识抓电话,接起来才发现,是陈勇,是他在喊:“老婆。”
猛捂住发声那端,小心撇一眼李海飞,弯腰压嗓门:“有事?”
“……开会呢?咋这么点儿声?”
嫌我声音小?哪有的事?我明明……
僵在那儿,愕然于自已的动作,明明就是蹑手蹑脚!没作贼,心虚个啥?
坐直,清清嗓子:“没有,我喉咙不太舒服。”
“上火了吧?”曲曲折折的心理变化男人不知道,他的注意力只在我那字面意思,连带声音也跟着急起来:“准是热的,我看天气预报了,你那里38度,啧啧,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恩生啊,我让你熬的绿豆汤熬了没?这么热的天,一定得常喝绿豆汤,我不在,你自己可不能图省事,对了,我还没教过你咋熬……”
“陈大妈”的唠叨还在继续,我却听不下去,心绞的厉害,象被无形的手握住,几番揉搓,几番抚摸,待到最是舒服,最是飘飘欲仙的时刻,他才狠狠一收,把个活跳跳人心,硬是挤出鲜血淋漓的绛色肉糜。
咬唇,借那份疼让自己清醒,用力打断他的话:“知道了,勇哥,最近生意咋样?”
换个话题吧,再那样说下去,我要发疯。
“生意挺好的,你放心。”
“房租交上了?”鬼使神差冒出这么一句,说完,心里有点小小的痛快,近乎自虐的提供材料,就是想看他怎么编。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事,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如此举动,无非是想要他一句:对不起,我情有可原。
心还没死?对,没死透。
“我……”他停顿,然后回答,一字一字牙缝里面蹦,说得艰难万分:“交上了,就是你走那天送去的。”
是啊,你是送去了,只不过,金大姐换成林妹妹。
“我还想着哪天找她出来一起吃饭,只可惜,你不在。”
让我和林眉一桌吃饭?吃那十万一桌的饭?!
“要不是出差,你……”
“喂,喂,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喂……”
借口信号不良,干脆挂上电话,太假了,假到使心里那点本就小的火苗更加微弱,只怕再来一阵风,就会彻底熄灭。而最可恶的是,没出息的我,竟会不想让它灭!
脊背靠上座椅,一时默然无语,也不知怎的就回想起昨晚梦境来,紧跟着,恨得牙根儿痒痒:林眉的包子,就那么重要?那为啥不抛下所有顾忌,当她直属厨师,为啥还要,招惹我?
“恩生下车,到了。”
这边还在生气,那边车已停下,抬头看,不远处一块金字招牌正在眼前晃。
“既然吃不惯南方的米,那今天我请你吃包子,这家的蟹粉汤包……”
连车都没下,我直接转身对李海飞摆手:“走,咱换一家,找个东北馆子,我要吃凉菜,家常凉菜!”

19. 生日礼物

我在它乡遇到了故知,这个人的名字,叫李海飞。我不想与他常常碰面,可又抗拒不了,这孤寂城市中唯一的熟识。可以说北方话的熟识,感觉真好。可以吃家乡菜的熟识,感觉真好。可以聊过去事的熟识,感觉真好。我明白这样填补空虚的危害,甚至我也知道,李海飞已经有了配得上他欲望的女友,可人生辛苦,寂寞太多,欢乐太少,这一点点愉悦对我来说已如失乐园中的红果,诱惑巨大。
所以,我试着说服自己,接受情人到朋友的转变,努力站在一个疏离立场对待这恨过爱过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只有这样,对于我和李海飞,才是最好。
曾经一度,我以为自己做的还不错,我也能没心机的笑,也能无顾虑的闹,也能象个知已那样为他分析,细辨他与女友的感情曲折。但,为什么午夜梦回还是会惊醒,为什么想到陈勇,就有种报复的快感?
晦暗的心思,真是龌龊!
今天是李海飞的生日,一星期前我们就定好,由我陪他庆生,起先我是不同意的,但却败在他苦涩的笑和那句:“安琪有事,她让我十一点去酒吧接她。”里。男友生日都这么漫不经心,高官家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不过海飞你虽然可怜,却是自找。
早早下了班,提着大包小裹回宿舍,洗净双手打算做顿东北手擀面,原先李海飞最爱这口,当初谁都不会做,只能一起去饭店解馋,哪料分开后,我竟然学会十成十。就拿它,当寿面吧。
揉面、擀面、切面;炝锅、炒菜,放水。面条离火,那边电话也正好响起,赶快将热腾腾的面条放进保温桶,穿衣下楼,钻进他的车,第一句话就是:“快快快,生日快乐,趁热吃。”
“这是什么?”男人解开安全带,盯着我手中那胖嘟嘟的桶子瞧。
“哎呀别说那么多。”拧开盖儿,心急的我直往他手上递:“再等一会就糊了。”
“手擀面?”他接过,盯着桶子的眼既而上移,对住我的眸:“你做的?”
“是啊是啊,为了你的生日我是钢精锅、揉面板、擀面杖一顿买,还拉下脸管本地同事借了个电磁炉。”我说着,透过蔼蔼雾气,看他有些蒙胧的脸:“宿舍地方小,你将就在这儿吃,这可是绝对的礼轻情意重,怎么样李海飞,我够意思吧。”
没人答话,他只是一径捧着保温桶,那抹嫩蓝在他的修长手指中,象个玩具。
“或许……”得不到回应,我有点怯场,自嘲的嘀咕,心里明白,这礼的确是不值一两三钱。
抬眼望他,穿越湿漉漉热气,望进他湿漉漉的眼:“……或许……这礼是,太轻了。”
“啊?”他象刚睡醒,脸上神情高深莫测:“没有,这很好,真的,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说完伸出一只手解领带,边解边问:“带筷子了吗?”
递上筷子,还有点不确定:“你真喜欢?”
吃下一口面,他抬头冲我笑,那笑容,如冬月暖阳:“当然喜欢,恩生,我喜欢!”
结果那天的晚饭吃得很是痛快,挺干净的烧烤店,很多的牛肉羊肉,很多的啤酒,衣冠楚楚的男人据案而食,卸下伪装,挽起袖子,畅快的笑……有多久没见这样的李海飞了?三年时间,我看着他由毛头小伙渐变成冷静理智、野心勃勃的都市雅痞,有时甚至怀疑那些曾经的年少轻狂、纵情欢乐只是我一人幻象,优雅的、从容的、深沉的李海飞,哪会这样掏心挖肝的笑?
今天真是破纪录。
“破什么纪录?”驾车的男人不理解我的自言自语,随口问出来。
心一动,侧脸打哈哈:“呵呵呵,我是在想,咱们吃的肉串破了纪录。”
不说实话吗?时间回不到过去,我们回不到从前,现在的我,没资格说实话;现在的他,没资格听实话。
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正好九点,离他和女友的约会还有两小时,这点时间怎么安排?一下子,我有些犯难。
“恩生,你不请我,上去坐坐?”指指楼上,他露出他最是温文尔雅的笑。
“这个,这个……”我不想让他上去,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我不应该让他上去,这个问题好比没有建交的两国边界,不能跨,一步也不能跨。
“……好吧。”他还是在笑,唯有眼中光华倏忽寂灭,变成深井般幽暗。
“再见,早点休息。”
“行,那我就不陪你了,约会愉快哈。”
松了一口气,十分感谢李海飞的善解人意,道个别转身想往楼上走,却在下秒被人拉住手腕,紧紧的,挣不动。
“恩生!”他在叫我的名字,低沉声音里,透出压抑的痛。
心跳快的不行,想本能喊出:“李海飞你要干什么?”又想给他留台阶,叫声:“海飞你喝多了,是不是有点不舒服。”脑袋纷乱,象遇险的潜水者,虽然心已绷成将断的弦,却不敢喊叫,害怕一出声,就会用光仅剩氧气。
沉默僵持,我只是瞪着他,直到感觉脸庞湿润,水珠滴上手背,才知道,自己在流泪。
“恩生我……”泪水烫到他,死死盯住我眼睛的李海飞一脸的欲言又止,半晌放手,一根一根指头,一点一点松脱,仿佛在用他毕生的自制力控制,控制自己放手,放掉他,永远也求不回的宝贝。
同样什么也没说,李海飞就这么走掉,香槟色的“凯美瑞”融入南国闷热夜色,眨眼,已是不见。刚刚还人声车鸣的小区里忽然安静,我被隔在独立的空间,一个人,望着自己的手腕发呆。
他疯了,还是我疯了,刚才的一切,是真实发生?
“恩生?”
“恩生!”
声音再三响起,我才迟钝抬头,慢慢睁大眼睛,看背包男人从敞着的楼道门内走出,一下子,呆若木鸡。是陈勇!

20. 玻璃城堡

“恩生。”一步一步,陈勇走近我,胡子拉碴的脸上带抹并不自然的笑:“你回来了。”
“是,是啊。”
见他笑,我也笑,完全是下意识的开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手机不开机,只能呆这儿等,结果糊里糊涂睡着,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彩票中大奖,开着私人飞机领你去有山有海的地方遛达。”
他已经走得很近了,近到我能闻着那碧浪味道,夹杂烟草香气和淡淡汗味,混成一个专有名词,叫陈勇。
“没飞到地方,我就醒过来,刚好看见你站在外边,穿着白裙子,真……真漂亮。”
刚醒过来,那不就是……这喂到嘴边的定心丸,什么意思?
大手抚上我的腮,他在咫尺距离开口,声音,远在天涯:“两个多月没见,恩生,我,我想……”
后面的话被打断,陈勇猛地弯腰,剧烈呕吐。
“勇哥,勇哥!”被他吓到,忙伸手扶却发现着手处,一片滚烫。“你怎么了?勇哥,你别吓我,你,你怎么了呀?”
听出我的慌乱,他抬头,蜡黄蜡黄的脸上硬是挤出丝笑,拍拍我的背:“没事,我吃坏了东西,有点胃肠感冒。”直起身,高大的影子控制不住的摇晃:“恩生,我能不能,上去坐坐?”
这话听着耳熟,我却没空深想,抢过他的包,撑住他的身体:“咱们上医院。”
“不用。”他不动,望着我的眼神执拗,烙铁一般热的手抓住我的手,象抓住,崖畔危藤:“恩生,我只想,上去坐坐。”
“行行行,看完病你在我那儿搭台唱二人转都行,可是勇哥,咱们现在必须上医院。”
一叠声的答应,边说边架着他往外走,意外发现,刚刚还在犯倔的男人突然转性,竟是非常配合。
仍是抓着我的手,陈勇轻轻问:“真让我回来。”
“当然,还是你想住宾馆?”
男人没答话,只是做个绵软手势拦出租,身体彻底靠到我的肩上,沉沉的重量里,透出沉沉的信任。
风过,似有隐约声音,掺带满足叹息:“太好了……”
谁在说话?现场混乱,我不知道。
陈勇痊愈在三天后,如山倒的病势把这个壮实的家伙磨掉一层皮去,看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顶着苍白的脸色蔫黄瓜般躺在床上,当然心疼。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满腹受伤与委屈,见着他却说不出,反到是人家一烧一吐,我就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屁颠屁颠跑来跑去,忙个不停。真是上辈子欠他的!恨恨的想着,赌咒发誓再也不管他,可是咒下了、誓发了,一转身,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照顾人也会上瘾?太苦恼!
相对于我的自相矛盾,陈勇显得沉默许多,吃完药就老老实实躺着,不说话不叫苦,安安静静的,安静到不象他。我把这归于生病,身体上的脆弱导致心灵上的脆弱,就象现在陈勇有事儿没事儿总爱抓着我的胳膊不放一样,他的异常,全是因为胃肠感冒。一定是。
“我回来了。”拎着菜开门,先跟病号打招呼:“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男人从卫生间里钻出来:“水箱有点漏水,这个。”指指握着的剪刀:“吃不上劲,恩生,有没有钳子?”
他的脸色还是很憔悴,拿剪刀的手骨节分明,夕阳透窗打在皮肤上,象照着枝干嶙峋的树。
才几天工夫啊,就瘦成这样!
心脏控制不住的泛疼,想无动于衷,却挡不下自动迈步的腿、自动张开的嘴。
拿过剪刀,狠狠训他:“没好利索就瞎忙,回床躺着去!”
我不明白这话怎么会是特效药,反正眼瞅着枯死的老树一下活过来,恢复他原本的枝繁叶茂,象传说中的仙水,只一滴,肉死人、生白骨。
伸手圈住我,男人露出个大大的笑,那漆黑眼睛,星一般亮:“老婆,你真好。”
批评当表扬,这人有毛病!
无视我的抗拒,陈勇用下巴顶住我的头,他说话,一字一字,鼓动人心:“一走几十天,电话也打得不积极,每天对着结婚照片想老婆,再不来探亲,我怕自己早晚会生神经病。”
手上加劲,抱得更紧,他继续在我耳边呢喃,情真真、意切切:“恩生你知道吗,鼓脸撅嘴的你好象这地方的汤包,小小圆圆,真是可爱。”
言语过于诱惑,招架不住的我出现短时间的愣怔,整个人如飘浮无边深海,浪卷波拥,有种失重的舒畅。可是……汤包?!
哗!大海干涸,重力回归,汤包两字变成水中利石,硌到我的腰,先前梦境再次清晰显现,对呀对呀,我怎么忘了林眉的汤包!
情真意切幻为阴险狡诈,温暖气氛降成摄氏零下,推开他,低头走,咬着嘴唇我不说话。
怎么说?难道问他:勇哥你这回又想拿家里的什么去给谁?
算了算了,和为贵,他是病人,我忍!
接下来的时间比较闷,他乖乖躺回床上,我挽起袖子做饭,刚刚的旖旎风光烟消云散,我们退回各自的玻璃城堡,偶尔闲聊,象隔着山头喊话。
“饿吗?”
“还行。”
“两个菜够不,用不用我再去买点卤煮?”
“不用不用,这都吃不了。”
没营养的对话时断时续,直到饭菜上桌,谈话内容有所改善,也比刚才强不了多少。
“你这宿舍怎么一个人住?”
“同住那人结婚,你来前三天才搬出去。”
“喔,是这样。”
“明天周末,如果觉得身体可以我领你出去转转,尽尽地主之谊。”
“好的,谢谢。”
同时停住,同时抬头,似乎我们两个都觉得,这对话,诡异到离谱。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东西多得无法辨识,半晌笑起来,嘴角是强扭出来的弧度:“什么地主,明明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能回去,你呀,只是过客。”
“这个……”他的话到真让我想起来件事,干脆不吃了,清清嗓子,说正事儿:“今天分公司的赵总找我来着。”
“啊,他说啥了,是不是让你提前回总部,现在准备交接工作?”
“他说我干得不错。”
夹菜的手停住,那一筷子西红柿炒蛋在我眼皮底下颤。
“还有什么?”
“如果我能留下,他打算升我的职,所以……”
啪哒!筷子掉到地上,陈勇弯腰去捡,半天,没抬头。

21. 终于摊牌

旧式空调嘈音太大,吵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借着窗外月光,抓过手表来看,正好12点。闭上眼睛算:今天几次呢?唉,欲火焚城三小时,具体细节记不清。
起身下床,腰痛得人呲牙咧嘴,赤裸的站在地上对着木板床瞪眼:什么鱼米之乡,这样丰饶的所在,床上怎么就不多铺一点?揉着腰,暗自摇头,心想自已真是孩子气。明知这样的迁怒是欲加之罪,但面对陈勇的无度索求,吃不消的我却还是变得强词夺理。
谁说距离产生美,谁说小别胜新婚,别扭的干柴遇上别扭的烈火,点着了,也是浓烟滚滚。偏又要燃烧!
肉体叛离心灵,虽经强力推拒,还是粘在一起。花样翻新,地点扩展,我们是末世里的最后一对男女,看不到明天的彼此抵死纠缠,把绝望怨恨埋在心底。
怎么就不能坐下好好谈谈呢?难道我们会不明白:虽然适度性爱有益身心健康,但物及必反也是从古流传的道理。纵欲的勇哥与恩生,真是可耻!
转过头,看床上男人依旧熟睡,那密密睫毛覆盖的眼下有淡淡黑影,想来这几日他一定比我还累,天天穷追猛打的背后,体力透支是必然结果。他,需要来点十全大补!
男人翻身,长手占有性的探出,抓紧我这侧被角,嘴里说着含糊梦话:“别,别,别……”下面词语吞回梦里,稍停顿,鼾声起。
别什么?别走别问别生气?还是别说别管别干预?站在那里猜哑谜,笨笨的我,猜不中结局。
自从得知我打算留在这里的消息,陈勇就变得怪异,从开始的极端沉默,到中间的百般恳求,再到现在的过分狂野,几天时间,我的丈夫让我体验三种不同人生,使人在眼花缭乱的同时,心情沉重。
很多次,我在不经意间抬头,都能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哀伤、有歉疚、有愤怒,有满满的欲言又止,这是怎么回事?潜意识里,我拒绝读懂。
起先我还粉饰太平,照吃照睡,听到他的“恩生,和我回去好不好?”就打个哈哈带过,把自己装成傻子一个,可慢慢的,随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利,我再也装不下去。于是我又想,干脆说出来,是好是坏,有个结果。可是,那样就意味着最后一层温情面纱的撕去,冰冷现实的原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
所以,我逃避。任事态发展,看陈勇受罪,不说不动的在一边,冷漠疏离,苟延残喘。
这样的日子不好过,每天火里水里,觉得自己都快人格分裂,不过好在明天一切都将结束----
饭店不能离开太久,出来一星期的陈勇必须回去。
没有撵人的意思,可说实话,陈勇此刻的离去的确是让身心俱疲的我松了一口大气,他终于走了!
所以,今天晚上应该算是我们的最后一夜。所以,野性无罪,疯狂有理。
叹口气,结束乱想,再次揉揉腰,准备喝点水接着睡,可刚放下杯子,就被异常响动吸引了注意。
嗡嗡嗡……电话虽然调至震动,响起来声音还是挺大,这么晚了,是谁?
蹑手蹑脚走过去,拿起一瞧,直撇嘴,李海飞!一个星期没动静,这三经半夜的,他有什么事儿?
轻轻抓过手机,退到卫生间,关门按下接通键,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平心静气,我等他说话。
“恩生,你在吗?我想和你谈谈,其实我,我……”
落寞语气停下,他似在斟酌用词,又似在犹豫不绝。终于,电话那边传来一声轻叹,话锋调转,变成客套程式:“最近忙,一直也没给你打电话,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那天的事,对不起。”他在诚恳道歉,再追加一句:“当时喝的有点多,实在不好意思,恩生,你别生气。”
李海飞能这样解释,我应该高兴才对,可内里面,浓重的涩意却在胸腹间翻涌,使得人头疼,心疼,浑身都在疼。
真想直接挂上电话,可那样不是办法,现代社会的基本礼貌教训我,此种情境,我必须: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再不舒服,也得开口。
深呼吸,扯扯自己嘴角,用最油滑语气回他:“哎呀您这说哪儿的话,没事儿,那天我也喝高了,连怎么回的宿舍都不知道,对了,如果我有啥失礼的地方,海飞你可得多担待。”
又说了几句客客气气的废话才摞电话,然后,坐在马桶上,我一个人,发呆。
这样的深夜,这样的电话,李海飞,你要干什么?跟本破不了土的苗,值得你这样紧张,这样掐断?
莫明其妙的,我开始生气:大晚上,凭啥我就得为通奇怪电话劳心费神?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想了,睡觉睡觉!
推门,抬头,我愣住,裸身的陈勇站在卫生间外,面无表情,拳握紧。
我的天啊,可吓死人了!
“咳咳咳,醒,醒了哈。”不知说什么好,尴尬讪笑,我只想快快逃跑:“等着上厕所?那个,我上完了,你去,你去。”
扭身走,走不了,我被陈勇擒住,贴到墙壁,立正站好。
“哎哎,你这是……”
男人没让我说下去,他低头,一口咬在我的脖子,恶狠狠。痛!浑身血液上行,我只觉陈勇发了疯,这个死咬住我脖子不放的家伙不是饭店老板,他是月夜妖狼,是吃人厉鬼。
“你,你!”
来不及喊叫,陈勇已经抬高我的腿,带着怒意的坚挺一举而入,没留半点余地。
嘶!这回真是痛到了家,未经润滑的穴道干涩紧闭,毫无准备的情况里,他的巨大,成了凶器。
一下,两下,三下……背后灰墙冰冷,身前男体热烫,我吊在陈勇手臂中,无声哭泣。
“我的、我的、我的!”男人在咆哮,闭着眼睛深入,律动不已,他的头微侧,似乎想亲我耳垂,却在擦过脸颊的时候停住,眼睛忽的睁开,盯着那些泪珠猛瞧。
“恩生,我……”
眼泪使他惊醒,虽然欲望并没消散,可也做不下去,缓缓退出,慢慢拥紧,心跳仍然急速的陈勇埋首在我的发间,沉默不语。
半晌,闷闷声音传来:“对不起,对不起。”
这话,有点晚。还在疼痛,连思维都已麻痹,没法对他的道歉做出回应,手都抬不起来的我只有眼泪继续流,一滴接一滴。
“怎么哭了?”扶住我的脸,吮去我的泪,刚刚的魔鬼回复人形,一下子,温柔无比:“你别哭,别哭啊,我只是,只是……”
透过莹莹泪雾,我看他的脸,脑袋里有迷迷糊糊的念头:原来陈勇懊恼时是这个样子,皱眉、垂眼,一点不美。
艰难伸手,我想摸他的嘴角,希望把那下弯的弧度扳正,让帅帅的勇哥,重新回归。
“恩生!”手被人抓住,猛展臂,陈勇再次把我拢进怀里,颤抖着,急切说话:“恩生,回去吧,我们回家,好不好,从今往后咱们啥也不想,就踏踏实实过日子,我,我一定对你好,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后面他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我已经很累了,累到失聪,累到脱力。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倦,使人乏至极点。
最后的印象里,是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怀里低语:“勇哥,好困,我想睡觉。”
然后,一切安静,睡神光临。
第二天起晚简直无可避免,睁眼看表,距火车开车只剩一个小时,这下都着急了,哪还有工夫管什么恩怨纠葛,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收拾,简直是慌不择路,弃门而去。等连跑带喘赶到车站,那边正要开始检票,我本打算就此告辞,他却非得拉着我买了站台票,一起进去,还美其名约:送佛送到西。
切,又不是取经四人组,送什么佛,到什么西!
一切忙完,已经没余几分钟,我们一个车上一个车下隔着玻璃对视,说又说不了,笑又笑不出。
这样站着实在难受,心想反正安顿完毕,我再留在这儿也没有意义,干脆挥挥手,冲着陈勇比划,示意我先走。但他还是不干,站起来边拍窗户,边按手机。真有他的,离这么近打电话,眼看开车,还能有啥事?
没奈何,只得接起,刚刚拿到耳边,陈勇的声音就劈头盖脸传了过来:“不行,老婆你务必得给我个信儿,否则我这一道儿都不能安心。”
“啊?”
“就是昨天晚上我说的,你……你会回来,是不是?”
“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还是敷衍,我答的很没诚意。
“恩生!”
喊起来,他透过窗子怒气冲冲瞪着我,对我的态度显然不满意。
看陈勇这个样子,我也有点生气,为什么非得让我回去,人家都躲到这儿来了,怎么还紧盯不放?
“干嘛,不是说了会考虑吗,整天回去回去,丢了工作,你养啊!”
“你!”
男人让我抢白,一时说不出话,按在玻璃上的大掌收了又放,终于,攥成拳头模样。
“恩生,你不回去,是因为他吧。”语气阴恻恻,象来自地府炼狱的惊魂魔音。
“什么?”心突的一跳,额头冒汗,我开始紧张。
“你不回去,是因为那个开凯美瑞的男人,他就是李海飞,对不对?结婚时候包最大红包的是他,我来那天和你在楼外拉拉扯扯是他,半夜给你打电话,让你坐那儿发呆的还是他,对不对?”
停一停,他复冷冷问话:“恩生,你瞒我,要瞒到什么时候?”
哗!北极冰水倾盆而下,携巨力砸中毫无防备的我,不但寒冷透骨,而且冻到内伤。
原来,早在结婚的时候,他就起了疑心;原来,他全知道!
握着电话,象握着定时炸弹,听陈勇声音残酷流出,感觉自己被逼上绝境,退无可退。连日来的装傻充愣,又躲又逃,终于,还是逃不过去。好吧,我已尽力,既然要摊牌,那我们两个,一起!
轻轻的,我也开口:“勇哥,你总在说我,可你自己,干净吗?
“金大姐,我打过电话给她。在这之前,我还遇上了原来的那个大厨,老刘。
“勇哥,你的事,我也都知道,甚至,我是亲眼看见,你把存折给了林眉,那里面,最少十万。
“林眉果然漂亮,就连你常夸我的气质方面,我其实也没法比,你和她,是真的般配。
“可是,你不该骗我,你爱她想她要去找她都不要紧,你就是,不该骗我。
“曾经,我很天真,盘算着躲到外地,起码表面上,我们还是夫妻,起码在彼此心里,还能有个念想。不过现在看,这些是我的错,我应该有成人之美,应该放手。
“至于李海飞,不管你信不信,我和他什么事也没有,但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因为,既然婚姻都没了,解释更是多余……”
说不下去了,身体痛得厉害,似乎我的五脏六腑都被外力打成碎块,一呼吸,带出满嘴腥气。
远处,汽笛鸣起,硕大的车轮慢慢转动,发出规律声响。立于站台,看失措的陈勇渐渐远去,强睁再也流不出泪的眼,我对着电话,平静开口:“勇哥,我们离婚吧。”

番外:陈勇(二)

“勇哥,你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我是被这句话吓醒的,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才回复正常,头有点晕,梦中林眉那化成红粉骷髅的脸似乎还在眼前晃,心里烦得慌,只觉世界污秽不堪,想下地抽根烟,结果一翻身,差点碰到她。
这是恩生,我正在熟睡的新娘。侧过头,仔细观察,月光下,她的皮肤柔白美丽,那细细的眉毛皱着,小拳头放在嘴边,大拇指离粉红双唇一步之遥,呼吸间,有轻微的鼻音……
不行了,感到自己眼眶发酸,欺骗这个天使般的姑娘,陈勇,你怎么会有如此坚硬的心肠!
轻手轻脚起身,转到厨房抽烟,气体吸进肺里,再一口喷出,觉得这烟的味道正合我现在心情:又苦又涩。
光着膀子靠上墙壁,凉意马上袭来,象冰冷细线快速沿脊柱游走,剌激人清醒。这样很好,正是我要的结果,揉揉脸,集中注意力,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必须冷静想一想。
受家庭影响,我一直认为厨房是个思考的好地方,小时候淘气,招猫逗狗的事儿没少干,闯了祸,妈都会把我叫到厨房罚站,让我看着做好的饭菜吞口水,什么时候彻底认识错误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动筷,要是死不悔改,她就陪我一起饿,不过这时问题就很严重,口头认错已经过不了关,必须要写检查,小错二百字,中错三百字,大错五百到一千字。那这回,我得写多少字的检查?多少字,得知真相后的恩生能原谅我?
狠抽一口,呛得咳出声,赶快捂紧嘴巴,丫头累了整天,可别吵醒她。蹲下来,静心细数,我想看看自己的错误要从何说起,折合成字,够不够,一部长篇小说。
开始就是错。如果当年不和林眉过情人节,她不会逼着我买什么欧米茄;如果我能马上回绝告诉她我买不起爱咋咋地,她不会在已吹出牛去的朋友面前下不了台;如果她没有丢面子,我们不会吵架;如果吵架之后我没有心软,我不会为了哄她而写欠条……对,就是欠条,那张格式清晰,明明白签着我的名,按着我的手印,写着我欠林眉十万元的欠条!
该死!遗忘八百年的愚蠢悄然结出恶果,我踏进年少无知时挖成的泥淖,脱身无望。
以为好聚好散,以为我和林眉早就井水不犯河水,谁能想到这个女人留有如此后手,不声不响的等着,到你最快乐,最得意的时候,才亮出手中的牌,一下子,翻天覆地。
没法表达心头所想,虽然我不愿用疯狂、恶毒之类的词语来形容曾经爱过的女子,可是这样的手段实在偏执,就象她说的话,一字一字,真是让人不齿。
她说:“勇哥,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为你好。”
她说:“等老家伙死了,你再和她离婚,到时我们就能在一起,过好日子。”
她说:“所以我不拦着你结婚,必竟这样,对你也公平。”
她说:“我不想和你闹上法庭,真要让她知道,想来你也不能好过。”
她说:“和我在一起,你既不用丢掉你的婚姻,咱们的欠款还能一笔勾销,两全齐美的事,你该偷着乐。”
狠狠摁熄香烟,连想都觉得龌龊,林眉你还不了解我,生活圈子不同,价值观也不一样,你觉得两全齐美的事在我来看恶心无比,什么偷着乐,要说唯一感觉,也是偷着吐!
毫无悬念,当然拒绝,可是,拒绝之后,怎么办?
家里的存折结婚登记时就给了恩生,记得那时和哥儿们聊起这事,还曾得到一致嘲笑,有位家伙甚至拍着我的肩膀痛心疾首:“唉呀勇子,你咋不留个小金库,从今往后,再想要钱可就难了,打报告都不一定批。”当时这话引起哄堂大笑,我也是其中之一,但面皮虽在陪着笑,实际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些俗人怎么能懂我的恩生,要说装修时就把自己全部积蓄颠颠儿捧到我眼前的恩生会变成河东狮,打死我都不会信。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交心,设小金库,攒私房钱这样的行为可不是良好开端。
再说了,赚钱给谁花?当然是给老婆,男子汉大丈夫,这叫养家!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交出存折的时候我哪会想到将来还有这样的戏码,结果现在囊中羞涩捆住我的手脚,那边斩钉截铁答应还钱,这边却为了钱而万分苦恼,钱呢?钱从哪儿来?
朝恩生要,实话实说?让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掏钱给她丈夫的前任情人,用来弥补男人早先犯下的荒唐可笑的错误?我张不开那个嘴。
很多时候,我都有一种感觉:恩生不对劲。具体也提不出什么例证,或许是她发呆时的眼神,或许是她强烈反对我穿白衬衫的举动,或许是我把“明月几时有”错安到李白身上时她的表情,总之,她就是不对劲,让我极端不安的不对劲。想一探究竟,奈何丫头的嘴太紧,想方设法我也问不出什么明堂,于是为了这个烦躁,整个人象吃了枪药,当着恩生的面不好发做,只是苦了亮亮他们这帮小伙计,直到无意中听到电视剧里带出一句成语――关心则乱。我才恍然大悟,关心则乱,是啊,我这就是关心则乱。
害怕她的反常是因为我的身分学历,害怕她的沉默是因为我的言谈举止,说白了,我这个油滑的市井商人,害怕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力求完美,小心表现,好不容易结婚,想着慢慢来,凭漫长岁月渐渐扭转她的印象,却又出了这档子事儿,一个处理不当,就能让我所有努力功亏一篑的窝囊事儿。
深吸气,站起身,没啥可犹豫的了,为了我们的婚姻,为了我自己,我必须,假话说到底。
几年前看大片,“真实的谎言”那部电影里男主角把他妻子骗的好苦,结果女人得知真相的时候挥拳相向,气成发怒老虎。恩生会不会也这样?还是象影片最后,拳头换成热吻,两人在核爆背景下相拥,重归于好?
回到床上,小心揽过熟睡娇躯,摸着这细腻温软的身体,我在心里苦笑,算了,也别想那没影儿的艳事,还是明天去买个粗点的擀面杖吧,只要到时恩生能原谅我,我随她打。

22. 左肩碧浪

双缸洗衣机发出巨大噪音,年迈身躯咆哮转动,终于在一阵剌耳的嘎吱嘎吱后停住,如强跑了五千米的老妪,跑虽跑下来,命却少了半条。
“一个甩干怎么弄得跟飞机起飞似的。”男人靠在门框,冲着我的洗衣机皱眉:“换换吧,可别哪天再爆炸了。”
笑笑,揭开盖子,我取出甩好的衣服:“宿舍能给预备机器就不错了,还容你挑三拣四?别看它旧,绝对是老而弥坚,金色的夕阳灿烂辉煌。”
他也笑,自我手中接过装衣服的盆,拿到小晒台上去晾:“你也不能总住这儿,想要定居,还是自己租个房子比较好。”
怔了怔,埋头家务,全当没听到,放好水准备继续洗下一缸,却在拿洗衣粉的时候停住,手僵在半空,不动。
亮绿色的口袋,斜向上两个红字:碧浪。恋味成癖,这可怕的习惯,怎么还是改不了?
收手,低头,我守着骨董洗衣机,呆成一个木偶。
半个月前,火车带走陈勇,整整半个月,我用分分秒秒来调整心态,从一开始的食不下咽到现在的心如止水是个漫长过程,十五天,十五个世纪。慢慢的,我还是好起来,不哭,不怒,不激动,正常吃饭,正常上班,没事儿找同事学本地话,闲时逛街,画精致的妆,上酒吧,去“白相白相”。人生嘛,就是这么回事,管你要死要活还是享受放纵,地球一样转。哭瞎眼睛,只有自己遭罪,与其守着清白被人说污秽,不如看开,潇洒点,没心没肺点,反到快乐。
这样想之后好过不少,然后有一天,李海飞拎着电磁炉和面粉来找我,见面先咧嘴,露出大大的苦笑:“恩生,我想吃手擀面。”
我笑,眯起眼睛冲他点头:“好呀,上楼吃饭。”
趁虚而入?不可能。只要他的野心还在,我就没什么好怕,权当同乡之谊,找到合适倾诉对象的同时还能满足小小叛逆:不是怀疑我吗?继续继续,请便请便!
所以,我过得不错,有事业,有朋友,亲人健康,薪水足够,哪怕将要离婚,一切也是照旧。
可是,为什么,半夜醒来我会发现自己抱着陈勇枕过的枕头哭?为什么,我24小时开机,带两块备用电池,一时一刻,怕手机失效?
记得结婚前,母亲曾拉着我的手叮嘱:“恩生啊,进一家门容易出一家门难,你既然选了他,那就安下心,好好过。”现在,这话成真,母亲说的对,走出他陈勇家的大门,的确万分困难。
半个月,他没来一通电话,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忙着分割财产?还是受困,被美美的林眉,缠在了销金窝?
想过打过去,该谈的总要谈妥,可我没用,临时患上肌无力,号码输进,按不动接听钮。
终于放弃,干脆也来慢慢耗,反正相对我的时间充裕,陈勇不急,总有一天,林眉也会着急。
林妹妹多喜欢勇哥哥啊,她可不能,让陈勇犯了重婚罪。
闭起眼睛,狠狠喘气,感觉心酸嘴酸脑袋酸,实在撑不住,只得认命,再次由着自己,喝干醋。
“恩生?”睁开眼睛,只见李海飞拿着盆站在门口,探究的眸子望过来,半天开口:“别这样。”
什么乱七八糟,我多正常,别哪样?
有点狼狈,恨恨反驳他,他却不恼,把盆放到地上,绕过我,倒洗衣粉,开机器,一切做完,再在机器轰鸣中说话,声音轻轻,象觉不出的风:“恩生,你这样,让人看着疼。”
这言语是大桶碱水,我被整个丢进洗澡,眼看涩意渗入皮肤内脏,却挣不动,只能任由火辣辣感觉烧心燎肺,一点点,蚀透我,熔毁我。咧咧嘴,哭不出,嘴唇扭来扭去,终于扭出个笑,一边清嗓子说话,一边自己安慰自己:没啥没啥,笑比哭好!
“海飞你说什么呢,我咋一点听不懂。对了买葱没有?想吃葱油饼也不早说,上次你拿来的面粉到还剩下些,葱可是没的。”
“葱?”
我的态度让他愣住,难言情绪于面上闪过,顿了一下,微叹气,却还是忙不迭吱声:“买了买了,奔着东北葱油饼来的,怎么会不买葱?可惜没有大葱,只卖到小香葱,就在门口地上,看见没有,那个白色的塑料袋。”
走过去,拎起地上的葱,没也没想,分给他个任务:摘葱。我则洗洗手,开始和面。
一时间,大家无语。这样也好,本就是为怀念家乡美食而组成的饭搭子,除了吃饭,就不该有其它废话。
“你呀,从来不喜欢摘葱剥蒜,说什么手上会有味,也不想想,别人手上也能沾上味儿啊。”
口气是抱怨的,那拿惯手术刀的指头却半点没停下,男人笑呵呵的说话,完全自得其乐。似乎回到多年前的某天,爱着的两人相聚,忙碌手工,舒缓氛围,为一顿香喷喷的饭而埋头劳动,就算偶尔打趣、间或闲谈,心总是安静。
“喂,没听过吗,淑女远鲍厨,带一手大葱味喝英式花草茶,大哥,我还怎么伪装小资。”
警报解除,他放松,我跟着放松,闲闲开玩笑,只要换个话题,我也能幽默。
“什么话,小资就不是人了,就不用吃饭睡觉上厕所了?”他笑,举起葱朝我晃:“也就是我,这么任性的毛病都能容忍,换别人试试,丫头你被惯坏了,这辈子没法嫁……”
意识到什么,白晰面皮上的笑倏然不见,停下嘻闹,他的眼睛望向我早已不在揉面的手,再上移,对正惶惑目光,然后,我们两个,尴尬。
往事是雷区,谁先越,谁先死。李海飞,你已过界。
没人说话,小小屋子里,沉默是主题。时间,秒秒流逝,眼瞧着青绿叶茎折了又折,眼瞧着好好的香葱快被捏成葱泥,心有不忍,想他可能也不是故意,正要张嘴打破僵局,却被人抢先,李海飞终于开口,下了决心的语气,热烈中有着沉重:“恩生,我……”
“我,我去看看豆油,没有油咱们可就啥也别玩了。”
本能的害怕,我只是想躲。
“恩生!”见我抱头鼠窜,男人开始激动,扔下葱,他朝我走来,衬衫反出光晕,象艳阳下的白瓷,闪的剌目。
“海飞,那个,那个,油不够,我去……”
想跑,没跑掉,他一把抱住我,头埋在我的颈子,呼吸急促:“恩生!恩生!你听我说,你离婚,我和安琪分手,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我们在一起,啊,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左肩靠上去要比右肩舒服,很多个日子里,我最喜欢靠在他的左肩,数他的心跳:一下,我爱你;两下,我爱你;三下,我爱你……然后,窝在他怀里,慢慢的笑。
可是现在,那些情感,那些被我冰封、被我遗忘、被我锁进心灵深处存死档的情感,哪儿去了呢?还是拥抱,还是心跳,只是,我已不会笑。
唇贴上来,思维停滞,带了浓重香葱气息的手指抚上我的脸,有点呛。迷迷乎乎的想,我也没说错,这味的确不好闻,别说什么夏奈尔,就连碧浪洗衣粉,它都比不了。
碧浪?碧浪!这牌子是开关按钮,连着那个人的一颦一笑,触到,便带出大量影像,不用下秒,碎片一样的记忆已是呼啸砸至,欢笑的陈勇;皱眉的陈勇;把我揽在怀里,任眼泪蹭脏衣裳的陈勇;一点一点给我上药,对着伤处小口吹气的陈勇……
够了!够了!猛睁眼,满天世界的陈勇!
“我要扑啦啦飞,扑啦啦飞去一个热带的家……”
新换的手机铃声冲透迷雾,趁机发力,拼命挣脱,顺顺耳后的发,不稳的手指向桌角:“电话,电话。”
低头,避开一切接触他眼神的可能,拿起按下接通键:“喂?”
“嫂子,是我啊。”
“谁?”
三个多月没人叫我这个称号,乍一听,已经不太习惯。
“我,小剑。”
怎么是他,这小子,哪儿来我的电话?
“嫂子呀,我可找着你了,快回来吧,勇哥出事了。”
“什么!”

23. 予取予舍

“勇哥出车祸,在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他那小越野和台夏利撞上了,放心放心,他没事,可夏利司机重伤,颅内出血,今天在五院做第二次开颅手术,同车的小伙计也进了医院,就是那个叫亮亮的,脾脏破裂,挺到昨天,脾还是给摘除,刚刚才醒过来。”……
晴天响霹雳,震得脑袋嗡嗡,想问现在陈勇怎么样,但一转念,开口终是变得酸溜溜:“林眉呢?她不在?”说完又后悔,好歹还挂夫妻名分,不担心人家安危,反在这节骨眼上翻小帐,实在太不仗义。
脸有些烧,嚅嗫着,望能解释一二,可张嘴却发现,解释什么,本来就是嫉妒怨恨,再描再画,也是这么回事儿。
“啥?这关她啥事?”不知我的矛盾反复,小剑显然急坏,迅速接口:“那个缺德女人,逼着勇哥还钱的事她都干的出来,勇哥要不是有顾忌,早该和她打官司,恨都恨死了,哪能同她保持联系,再说了,她多精明,眼见出事,还不跑的比兔子快,我跟你讲,这人压根儿……”
停住,小剑觉出自己的失言,刚刚还快人快语的家伙一下变成怯怯小男生:“嫂子,勇哥还没跟你说啊?……嫂子?”
无法回答,甚至无法出声,重砰炮弹一发接一发,把我打成聋人哑巴,怔怔举着机器,直到那端结束通话,我依然呆愣瞪眼,门神一样瞪天瞪地,瞪遍万物虚空。
“恩生!”抽走电话,男人摇晃我的肩:“出什么事了?”
是啊,出什么事了呢?焦急问话一声声,发锈的脑袋转不动:欠钱的陈勇,撞车的陈勇,有顾忌的陈勇,没和林眉在一起的陈勇,出什么事了?
心里有火冒出来,一点点,燎原。待不下去,推开眼前人,跌跌撞撞跑向衣橱,取出皮箱胡乱往里塞,却被他一把拦住:“恩生,你别吓我啊。”
抬头,拨开他的手,眼睛酸:“海飞,我,我得回去。”
“什么?”压住皮箱,他不让我动:“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伸手摸脸,摸下连串水珠,语调全是抖的:“他出车祸,撞人了。”
“死了?”“正在抢救,做开颅手术。”
“哪家医院?”
“五院。”
松手,男人不再阻拦,一个人闷不吭声走到晒台打手机,再进来时,脸绷得象铁板:“他的车保没保三者险?”
“没有,只买了交强险,勇哥回家之前还和我说,欠费了,回去得把今年保险交齐。”
“明白了。”
我的答复帮他下决断,简单应声,眉头皱成小山的李海飞直接拎起我的箱子往柜里放:“恩生,你不能回去。”
“啊?”听不懂,我为什么不能回去?
“五院我有朋友,刚刚问了一下,被撞男性45岁,颅内大出血,已经陷入重度昏迷,术后进高压氧舱治疗,未有苏醒迹象,昨天发现有两个出血点又开始渗血,只得第二次开颅,但由于出血量太大,治愈把握不高。”
术语搞的我晕晕乎乎,只有后面六字最清楚:治愈把握不高。那岂不是……
摇摇头,不敢往坏处想,转身又把箱子拿出来,这个时候,只恨自己没有长出翅膀。
“恩生!”再次拦下,他看着我,眼神严肃:“你忘了你已经正式调到这里上班了,刚来就请假,这样不好。”
因为工作?借口有点牵强,却也无心细想,绕过他,继续收拾行李,边收拾边说话:“不好也得请,海飞你别拉着我,我要回去,必须回去。”
“不行!”男人终于急了,夺过箱子扔到地上,冲着我吼:“你听话,别犯傻!”
从没见过这样生气的李海飞,本就着急,这下再加上害怕,眼泪开始控制不住,唏哩哗啦的往下掉。
见我哭泣,他挫败叹气,扒扒头发,李海飞拉我坐到床上,声音缓和:“我刚才也是急的,别哭了,来,擦擦泪。”
纸巾蒙上眼睛,擦掉一脸涕泪,他揽着我的腰沉思,好半晌,慢慢开口,语重心长:“恩生啊,从前你常问我,为什么三年不碰你?笨姑娘,怎么就不自己想想,这当然是为了你。那时太穷,就算疼到心里去了也没法表示,一劲想着保护你保护你,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做,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同事议论,说一个打工女孩宫外孕大出血,送来时已经断气,才20岁,小男友站在门外哭到晕倒,其实他们只要早来一天就会没事,却因为没有钱,硬是丢了命。当时我就想啊,我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保护你等于不碰你,除非功成名就,否则,不碰你,再难受也不碰你。”
动动身体,想要挪开,八百年前的过眼云烟听着不舒服,象天空落下的酸雨,出现,是个错误。
“别瞪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我辛苦护下的宝贝,不是用来遭罪的,当初没有钱,很多事,我真的无能为力,看着你结婚,看着你挽别人胳膊,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让个瘪三占尽便宜,可现在,既然你过得不好,既然你看不清形势,那么没的说,我在这儿,我要你,我帮你!”
“知道重度昏迷是什么意思,颅内出血又是怎么回事?告诉你,那人就算下得了手术台,90%也是植物人,想过没有,如果这样,下一步,你怎么办?我是医生,这样的车祸我见过很多,被撞的痛苦,可是撞人者呢,跟你说,他们的痛苦一点也不比被受害者少。交强险只付六万,你们个人得赔多少钱,得摊几年的官司,得跑多少次交警队法院?如果是死亡,反而赔得少,就怕这样不死不活吊着的,误工费护理费医疗费伤残赔偿费,恩生,那是个无底洞!这世界,没钱就是不行,巨债上身,什么都不用谈,如果权势滔天,财富惊人也就罢了,可一样的平头老百姓,哪来那么多钱去还?我见过的不提,单说报纸杂志上登出来的案例,多少个家庭都是这样解体的,多少个企业都是这样关门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恩生你醒醒,陈勇这回完了,他摊大事了!所以,你千万不能回去,反正也要分手,何必蹚那道浑水,好好呆在这儿,等差不多的时候再把离婚手续一办,这场祸事,你完全可以不沾边。”
他停顿,揽着腰的手上移,扶我的头靠向他的肩膀:“恩生,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要和安琪在一起,为了钱,为了权,为了在这个城市落地生根?那现在,该有的全有了,还为了什么?生日那天,从你这儿出来,安琪拉我去吃怀石料理,高档饭店,1200一个人的定食,可对着那桌精致美味,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手擀面!满脑子,全是你那装在保温桶里,还冒着热气的手擀面!当时差点掉泪,真是悔啊,我的女人,怎么就让自己亲手送给了别人!
“那天你告诉我,陈勇负了你,说实话,听到消息的当天,我就决定要和安琪分手,这是老天给的机会啊,再错过我就真的无药可救。更何况,他现在出了事,你要求离婚的理由更加充分,再没人能挡住你了。恩生,你听我的,尽快和他把手续办完,留在这儿,留在我身边,我发誓我会好好待你,一辈子好好待你!”
长长一篇话,终于说完毕。扭身面对面,他拉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热切瞧着我的眼睛,似期待,似渴盼。可我却无法开口,就那么木然看着他。任端正容貌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任曾经的白莲绵柳渐渐化为穷山恶槐。
这个人,还是我熟悉,我相知,我爱过的李海飞吗?他拿安琪当什么,人形梯?踏脚石?他拿陈勇当什么,过街鼠?落水狗?太自私!虽然,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对不起,李海飞,还是请你,自己成功去!陈勇他是我的丈夫,就算感情出了问题,可这个时候,我聂恩生,没办法,放手而去。
觉得空,觉得累,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离我好远,就算肩膀仍然挨着肩膀,手臂仍然碰着手臂,但心再也连不到一处,中间,已是天堑难逾。
深叹气,抽手站起,走去开门,转身对着李海飞,慢慢的笑:“不早了,海飞,安琪还在等你。”

24. 真相大白

我是在第二天上午赶到的医院,这其间,遍遍去电,无人接听,直至进入机场,我仍在做最后努力,但到底徒劳,沟通电波消进黑洞,远方的陈勇,没有踪迹。考虑过打给小剑,但必竟难以启齿,古老观念根深蒂固: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乱七八糟的闹心事儿,才不能让别人知道。可是,都要离婚,还分什么内外?
问题不能深究,想一想,怕一怕。所以,我决定直接去亮亮的医院,没奈何,找不到我那犯事儿的丈夫,只能先去看看伤者,其它的,容后再议。
走在熟悉街道,北方11月的天空阴沉干冷,打了车直奔医院,心里乱纷纷,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何种局面。实在凄楚!
站在房门口,看曾经那么活泼的亮亮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不时痛苦皱眉,哼两声,嘶嘶抽气。
自然心酸,快步上前放下果篮,红着眼圈问他:“亮亮,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跟嫂子说。”
听到我的声音,小伙计睁开眼,神情从涣散到凝肃经历不短时间,然后,抓紧我的衣角,眼泪哗哗:“嫂子,我疼。”
见他这样,我的泪也有点止不住,强咬牙挺着,拿出纸巾替他拭泪:“不哭,亮亮坚强,咱不哭。”
“嫂子啊,快去看看勇哥吧,他出事了,出事了呀!”鼻头通红,小伙计抽抽嗒嗒:“那天我开着勇哥的车去接站,刚把钥匙交给勇哥,他就告诉我他还要走,拿点东西,交待交待店里的事儿,马上得往回返。问他为啥这么着急,他也不说,反反复复就一句话:亮亮,勇哥做错事,得赶快把你嫂子接回来。
“回饭店的路上,勇哥的脸色很不好,车子开的飞快,一付急三火四的样儿,我坐在那儿干着急却帮不上忙,眼看侧面过来辆小红车,速度也挺快,正要劝他慢点,哪想没等张嘴,哐当一声,身子控制不住的往前冲,当时人都木了,也不清楚自己撞上什么,感觉脑袋嗡的一下,接着,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停下来喘气,小伙计疼的脸色发白,可怜巴巴看着我哭:“嫂子,他们说我的脾给摘了,那我,我会不会死啊。”
“不会,亮亮别多想,当然不会。”站在床侧,眼冒金星,对于亮亮的哭泣只能做出泛泛安慰,不是性情冷硬,而是满心满肺都在琢磨亮亮言词里的陈勇:他说他做错事,他说他要回来接我,他很着急,他出车祸,他……
话语是巨石,砸入幽深湖底,激起扑天浪。心中漫出大水,堵得浑身涨,扑通坐到床上,盯着亮亮喃喃:“他是为了我,为了我!”
是的,是的,这车祸,是因为我!
一步。两步。三步……晃出病房,晃上楼梯,拥挤医院变得空荡荡,从亮亮那里出来的我变成飘缈游魂,一点一点,往另一个伤者所在的重症监护室晃。
亮亮的话还在耳边响,象按了重复键的唱机,翻来倒去的放:“这段时间都是勇哥一个人在忙,想给你打电话,他不同意,还告诉身边的亲戚朋友,谁都不许让你知道,说什么,你来也帮不上。最后还是我偷偷告诉的小剑哥电话,叫他赶快找你回来。嫂子,我这算不算是多事?可你是没看到现在的勇哥,等见着了,就知道,哪怕什么都不做,你只要呆在勇哥身边,就比我们一群人加起来还强。”
真的吗,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不来找我,甚至不接电话?怕连累我,所以和我划清界线?还是因为之前芥蒂,觉得我会看笑话?另外,林眉呢?小剑为什么说,陈勇恨都恨死她?
疑问越积越多,认定的真相似乎只是冰山一角,想不通,脑袋想痛也想不通,一咬牙,干脆停下来拨电话,面子里子统统见鬼,抛开所有顾忌,我聂恩生今天,一定要刨根究底。
半小时后。
站在医院长廊,回想方才和小剑的谈话,事情的答案让我完全料不到,一切的一切,居然是为了欠条,一张陈勇年轻时写下的,欠林眉十万元的欠条?!搓搓额头,我不知该哭还是笑,精明的陈老板办出这等蠢事,就算那时年少轻狂,可现在,社会上滚了又滚的家伙,怎么能够再犯?连小剑都不帮他,一口一个“勇哥这事肯定做得不太对。”他还是口下留德,要我说,岂止不太对,简直笨到家!找过律师吗?查没查下合同法?上法院就上法院,没发生的债务,要告随她告!林眉一逼就给钱?当自己是谁啊,小门小户小老板,装什么豪庭大款!真是被他气死,恨恨抬腿,照着幻想中的面目来上一脚,勇哥你个傻蛋,讨打,实在讨打!
人儿不在身边,发泄只能对准空气,踢来踢去踢不到人,悻悻落脚,转眼,泪花满脸。
那个傻子为何这样做,猜不到十成,我也能猜出八九,就象小剑所说:“嫂子,勇哥是怕你生气、怕你着急上火,本想着饭店流动资金大,就算拆东墙补西墙,一年之内也能填上,谁知道被你发现,这下好,演砸了,没法下台了。”
想想小剑语气,噗嗤露出声笑,慢慢愈演愈烈,到最后,面对雪白砖壁,无视周遭目光,顶着泪糊双颊,我呵呵呵的笑。
一起搭伙过日子的陈勇,你何必这样在意我!既然在意了,又为什么不信我!
轰轰烈烈引出这许多事情,当初的你可曾想到,本就偏执的善意到最后,竟变成悲剧一场。
理不清心中滋味,好象品出因为所以,可真要细说,却又懵懵懂懂。
还是恨,还是气,还是觉得很受伤,可心里的苗不受控制,随着真相大白,嫩芽迅速出土,挠着扭着叫嚣着,成长。时间过去很久,做了回疯子的恩生终于恢复平静,整整装容,理理头发,我朝重症监护室走。
止住笑,擦干泪,已婚女人的鞋子踩在地面,咚咚的响。

25. 全面爆发

到家已是下午四时,静寂楼道里,脚步响得空旷,那清脆节奏声声,每一声,都象在心头敲击鼓点。这算什么?近乡情怯?还是相见时难?越走越无所适从的我,说不清。
三个月没用的钥匙插进孔洞,一时居然忘了是该左扭或者右转,试验又试验,终于打开门,下秒,屋内气息涌进鼻腔。扔掉皮箱,闭紧双目,站在门廊猛吸气,家的味道,让人湿了眼眶。
“小剑,不是让你回单位嘛?放心,我没事。那些花你过阵子再来浇水就行。”
倦倦男声响在沙发后,睁开眼,找不到人影,只有烟雾缭绕纠缠,雾一般笼于皮质家具,袅袅而上。
悉蔌换鞋,慢慢走过去,隔着宽厚背倚看他墨黑发顶,心情复杂的我,静静开口:“勇哥,屋里真暖和。”
不知为何会说出这般平淡言语,更不知早已准备好的狠狠骂狠狠打狠狠指着他鼻子训话为何就突然没了踪影,我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想,很想抱住这个仅凭颓废背影就可以使我改变初衷的男人,揽那乌蒙蒙的头颅贴我的胸怀,再轻轻的,问他的话。勇哥,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啊?
喉咙发紧,想哭,没有眼泪。
“小剑你怎么……”后面的话断在男人的凝视中,他回头,再在瞬间睁大眼,盯住我,愕然。
香烟滑落烟缸,明明灭灭。
“恩生,恩生,真的是……”
伸出手,陈勇的眼神迷茫,喃喃话音渐失在唇角,沉静周遭里,某种情感无知无觉流泄,倾刻间铺陈满屋,象醇酒,散出脉脉的香。
“有人告诉我一切,所以,我回来了。”不动,耐心等候温热手指光临我的腮,心里乱,又带点期待:他想说什么?他会说什么?这个骗惨了我,害惨了自己的男人,他将做什么?我等他给我答案。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没有事情发生,我就那么看着他的指头于我面前收回,看着他的眼神,变淡,变淡,终至平静,古井无波。
“你还回来干啥?”缓缓的,是他在说话,变调的声音粗砺压抑、冰冷凶狠。没有表情的脸转过去,让我再次面对一片大后背。
“为了办手续?聂恩生,你就这么着急?”
站起身,松垮衣裳上面褶子盖褶子。他背着我晃悠悠掏出烟来点,侧头拢手,一下一下,按动打火机。
这话真难听,我却没空儿生气,愣在那儿,脑海里有刚刚瞥见人像,是他吗?是那个意气风发,潇洒俊朗的陈勇吗?面色苍白,胡子拉碴,嘴唇干裂,两颊下塌,明显久未打理的头发几有擀毡迹象,深陷的眼中血线殷殷……天啊天啊,我的丈夫,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指甲掐进肉里,连心都在呜咽!自制力面临崩溃,身体不听话,自由意志泛滥,她偏要三步两步绕到男人前面;偏要开口,冲着他柔声细语:“你,你别难过。”
别难过,你还有我;别难过,天大困难,我们一起扛!
热切盯住他,希望我的话能有所效果,心里遍遍呼唤:勇哥,看看我啊,你别这么凶,这么冷,你看看我,看看我!
可是,良久过去,对面的人仍然没有反应,他只是不停按动火机,一下一下,一声一声。
叭叭叭!手有点抖,香烟怎么也点不着,爆句粗口,恨恨把火机扔到一边,陈勇终于抬眼看我,眸子死寂,象结块的冰。
“我不用谁可怜,不就是份协议书嘛,没问题,我签,就今天吧,早签完早省心。”
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笨蛋的言语实在恶劣,拳头收了又放,还是压下脾气:算了算了,瞧在他已经遭受大罪的份儿上,我给他面子。不理他,径自行动,脱下外套洗好手,我一边在屋里转悠一边没话找话:“暖气供的真好,不过窗子有点脏,十月份的时候,你有没有擦擦玻璃?”
“屋里的东西,你看什么顺眼,都拿走。”
嗯,一个大钉子,没关系,再接再励。
“物业来收包烧费了吗?得想着及时交,要是晚了,会有滞纳金。”
“房子是贷款买的,一时办不了更名,不过,我可以给你出手续,去公证也行,办个赠与。”
什么狗屁赠与,给了我,你住哪儿?钉子二号,我继续。
“纯净水没有了,怎么也不打电话要,早就告诉你多买水票,一次十张,方便不说,还能有优惠。”
“车撞坏了,现在还让交警队扣着,做完痕迹检测才能取回来,如果你想要的话……”
够了够了,这样的鸡同鸭讲实在没有意义,连碰三个大钉子,我对第四个没兴趣。
我要使出杀手锏。
“那个,那个,饿不饿?我去给你下碗面。”
隐约记得这是一部电影中的台词,戏中只要女主角祭出这句法宝,任吵得再凶,也会重归于好。那电影看过许多遍,始终觉得女主角的表现做作的可爱,问陈勇,他也是如此想法,还说让我学着点,这样的老婆,真正手段高超。当时只觉是个玩笑,谁又能知道,昔日玩笑,有天竟会一语成畿!
心开始发酸,摇摇头,晃去回忆片段,不想了,干脆照章办理,挽挽袖子,顺顺头发,摆出同电影中一样的问询姿态,活学活用的我,希望这招灵验。
“你……”似乎受到诱惑,又似乎有些不奈,眉头皱成小山,腮边大筋鼓起,闭上眼睛深吸气,再睁开时,陈勇猛然抓住我的肩,把我往外推:“滚,我这小庙装不下你这大菩萨,找你的‘凯美瑞’去!明天早上八点半,民政局门口见,不就是办,办那个,你放心,我奉陪到底!”
听听他都说了什么话,简直让人怒发冲冠,太过分,这个男人太过分!一再的退让换来这种下场,不想吵架,却被人当成病猫弱狗!
受不了了,已是强忍的火气再也忍不住,死命挣脱他的手,我象点着引信的炮仗,全线爆发!
四处转圈圈,一面躲着他,一面抓起桌上的马克杯,想想又放下,转头瞧见沙发上的靠垫,拿起来,辟头盖脸朝他打:“混蛋,混蛋,陈勇,你是混蛋!”
手臂挥到疼,指头抓紧靠垫,一下一下往这个恶劣至极的男人身上招呼。长久隐忍的情绪找到突破口,那些愤怒、委屈、不甘、痛苦……所有所有深埋心底日复一日腐坏流脓的情绪终于化做狂滔破闸而出,它翻滚着、咆哮着,在我的纵容下,奔腾为一匹肆虐的妖兽。
欺我,骗我,伤我!还,还敢挡,你有什么资格挡?
哎这会儿怎么又不动了,直挺挺站着是何意思?真把自己当成忠勇烈士,杀身成仁、宁死不屈?
越看面前男人越是没有一处顺眼,打他!我要打醒这个不知好歹,自以为是的笨蛋!
眼睛被泪糊住,脸庞爬上鼻涕,气到浑身哆嗦的我打着踢着喊着叫着,直到手脚发软声音沙哑,直到露出棉花的靠垫于指间滑落,直到被人箍紧身体抱在怀里,尚在兀自重复:“你混蛋,混蛋……”制住我乱动的胳膊,男人的身体同我一样在瑟瑟发抖,他不放手,无论我怎么挣怎么扭他都不放手,任我哭,任我叫,任我把眼泪鼻涕抹上他的衣服,蹭上他的脸,他只是执拗的,不放手。
许久许久,时间长到我那大声的哭嚎已经渐变为小小的啜泣,陈勇终于开口,仍是搂着我,他把头贴进我的颈项,发出长长的叹:“恩生,我是为你好啊!”
这声音凄楚,一如月夜孤狼的悲鸣。男人大手遍遍抚过我的背,动作小心,象怕弄坏易脆的琉璃。
他在想什么?看不见表情,只有热乎乎的气吹在脖子上,很痒。
“都是我的错,勇哥不好,勇哥是混蛋,歇会儿咱再打,只要你高兴,随便怎么打都行,恩生乖,咱不气,不气了啊。”
合抱的手臂轻摇,我象坐进温暖吊床,晃晃荡荡间听那宠爱语调一如从前,哄小婴儿般慢速,绵软又甜腻。这样的态度让人想不到,不叫不闹不反驳,知道自己错了?你呀,早点承认多好。
“可是恩生,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们得分开,必须分开!”
吊床断了绳子,把人摔到土里。结论下的太早,以为后续只有道歉言语,哪想绕来绕去,话题又回到原点!刚缓和些的情绪重新沸腾,快让这个倔驴一样的男人气死,天啊天啊,忙活半天,人家老先生竟仍是油盐没进!还是打的轻!
抽噎尚未停止,发泄过的身体使不出半分气力,张张嘴,感觉似乎全身锋利的只剩牙齿,想也没想,低头照他的肩胛就是一口,笨蛋,咬死你算了!
布料咬在嘴里,有股苦涩气息,这是我在夏天时候给他买的返季商品,原价四百八,折后一百五,其实当初相中的是件八千元的名牌大衣,折后卖三千,已是拣了大便宜,可他却说什么都不要,念叨着能省则省,大男人,穿衣戴帽没必要太在意。结果为此吵架,拿着我不太满意的衣服回家,一路怨他:小农经济。他也不反驳,静静看着我笑,只在回家后掏出他刚刚偷买的,我眼馋很久的施华洛世奇……
心头漫出血水,难受得快要死去,不想了,闭起眼睛使劲儿咬,大滴大滴泪珠落下,洇入棉布衣料,留片暗色痕迹。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僵着身子的他就那么挺直肩膀任我咬,最后还是我自己嘴巴支持不住,这才松口,歇一歇,开始慢慢说话:“你,知道,什么是为我好?”
希望声音听上去能严肃冷静,可张嘴,却是破碎喑哑。深吸气,咽下喉口火辣辣的痛,我努力把意思表达清楚:“勇哥,当你做那些事的时候,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会怎么想?”
“我……”
无声微笑,对于他的接不下去没有半点奇怪,挣开已经变松的手,挪出他的怀抱,直起上身,盯住他的眼睛:“勇哥,你总是这么大男人主义。”
指头爬爬爬,爬上浓黑乌发,抱住他的头,说从进门开始一直想说的话:“为什么不信我,我们是夫妻啊。”
提到夫妻又是一阵鼻酸,多神圣的两个字,无知的我们怎么就忘了,我们是去过民政局、领过红本、盖过刚印、国家法律规定这辈子都要绑在一起的,无论贫穷灾难生老病死都要绑在一起的,夫妻!
“出了事,瞒着我,弄得我还要从别人那里了解真相,林眉的要挟你不说,车祸这么大的事也不让我知道,勇哥,你一个人,要扛下多少心事,你,累不累?
“有句话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对了,下面的不太好,是‘大难来时各自飞’,可啥叫大难啊,战争?瘟疫?天灾?真遇上这些了我还得考虑考虑呢,更别说现在哪样儿都没碰到,你让我飞什么飞!”
眼泪晃了又晃,终于顺着面颊淌,渗进他的发,如黑缎上的水晶,闪闪发亮:“勇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会让你真的认识到,我们是夫妻?”
“恩生!”闷闷声音传自我的怀里,陈勇反手回抱住我,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下去,胸口热烘烘的,潮湿感渐渐侵入肌理,我知道,那是这个男人,他在哭泣。
慢条斯理的,我用手梳他的头发:“其实你这个人真是不好,固执、意气用事,不但笨,还傻,有时又特别爱唠叨,知道吗,背地里,我常叫你‘陈大妈’。”
“我,我配不上你。”他不抬头,一边闷在那嘟囔,一边小孩儿般蹭来蹭去,嘴里说着配不上,手中却加劲,抱得越来越紧。
“可你做的菜很香,还会不声不响给我过生日,经常接送通勤,大力支持我学习,对了,你给我买的施华洛世奇摆件,到现在我周边的同事,也没人舍得花那大头钱,只因为自己女人喜欢,眼也不眨,就把它买起。”
“那些都是小事,根本天经地义,你怎么不提,我让你生气,远走他乡,就连复习很久的考试也放弃。”
“说起这事我其实到现在还在生气,三岁看到老,勇哥啊勇哥,原来你的笨根儿,是从那时开启,告诉我又怎么样,大不了咱俩一起上法院,让法官,评评理。”
“我,我怕……”
“怕我生气,怕我说你?咋就不怕东窗事发,到时候,我抄起擀面杖追杀你?”
“那不叫追杀,完全是我欠揍自己愿意。咱家擀面杖太细,早就买了最粗的那种,我把它藏在厨房放油的柜子里。”
“你……”
这次换我说不下去,男人都是长不大的孩子,瞧瞧他办的事儿!挠头认命:原谅他吧,谁让我的丈夫,才上小学二年级。天黑透,月色照进窗子,映出满地光,亮堂堂。

26. 全然信任

那天晚上没出现我想象中的激情难捺,相反的,有些琐碎甚至平淡:简单吃完方便面,他去洗澡,我熨衣服,再在他出来时吩咐他躺倒,拿过掏耳勺,料理男人三个多月没人管的耳朵。
这是我们从结婚时养成的习惯,夫妻间私密乐趣的所在,不知陈勇怎么想,反正每当我握住掏耳勺在他耳内探索的时候,心里总会有快速膨胀的暧昧彰显,如同打开真空包装的压缩枕,看着它从薄薄一片涨成鼓鼓一只,很有成就感。真的,这比生殖器官的接触还来得直接,一个人,把耳膜暴露出来,任不是医生的你将金属器具探进身体内部,搅搅挠挠,再将秽物带出,象带出他的一部分。全然的信任,性行为也不过如此。自然是欣慰的,觉得那些老话儿真是有道理:平安是福、平淡是真,什么猜忌防备、心机城府,到头来只是让人伤痕累累,其实兜转经年,最后还不是两个人互相掏掏耳朵,心甘情愿将自己的脆弱,晾给对方看。我和陈勇,连耳朵带心,归根结底,是要在一起的。
掏完了洗完了,我们上床,倾诉代替欲望,“盖被纯聊天”这种不太可能发生在一对正常青年男女身上的奇迹真的出现,手拉着手,头挨着头,我们还就是聊得热火朝天。官司的进展,亮亮的病情,受害者的伤势,未来可能出现的局面,虽然所有一切都不乐观,但心却高兴,天塌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那种高兴,象走了很久的旅人突然找到歇脚处,哪还会管周围环境脏不脏,风景美不美,一屁股坐下才是正事儿。
这想法挺怪异,该难过痛苦哀声叹气的时候怎么我们还能笑得出来?问陈勇,他的答案比我还抽象:“好不容易中央红军到陕北,满天乌云风吹散了,当然会高兴。实话跟你说,要不是怕噪音扰民,我还想站阳台上吼段‘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呢。”
说法不同,意思相近,我甜滋滋的想: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尽管后面跟着的将是长期抗战,但此时此刻,快乐就是快乐!
结果聊着聊着睡着了,中间醒过来一次,感觉有东西在我脸上滑,极轻极柔,伴随低沉嗓音:主啊,谢谢你……谁在说话?从小到大身边“主”来“主”去的只有信教的奶奶一人,睡得正香,翻个身,迷迷糊糊说了句:奶奶,我困。又陷入梦里。
第二天早上稍做了一下,过程很简单,先醒的我伸脚,不小心碰到男人晨间的勃起,于是他睁眼,刚开始还有点混沌,只是用那流光溢彩的眸子瞧我,然后渐渐清醒,咧开嘴,笑。慢慢覆上来,小心翼翼的前戏,小心翼翼的进入,什么也没说,似乎也不用说,原始律动里,万事安祥。
可惜这样的安祥没能持续多少时间,做了一半都不到,旁边电话就开始大煞风景的响个不停,实在没办法,气急败坏的陈勇只得咬着后槽牙爬起来去接,才几句话,神情已从刚才的暴怒转为冷肃,点着香烟抽两口,简单应声:“好,我马上去。”挂断电话,转身对我开口:“恩生,你再躺会儿,我得出去。”
我没吭声,拥被而坐,只是静静瞧着他,不错眼珠的瞧着他。
“……是周哥他爱人来的电话,对了,周富昌就是我撞伤的那人。刚才他媳妇告诉我没钱了,医院已经通知停药,让我赶快送钱过去。”
呼!长出口大气,提着的心落回原地,还以为他又要……
“恩生你放心,你这样对我,我哪能再瞒着你,今后不管什么事儿,我陈勇对你聂恩生一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如果没做到,就让我出门被车……”
“嘘!”打断他的话,为男人看出我的心思而喜不自胜,却又不好表示,转头清嗓子:“我说你烦不烦啊,咱家不兴封建迷信,陈大妈,穿衣服去!”
折磨人家那么久,这回换我吊着你了。偏不承认,偏不表扬,怎么地!
下床,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也整理停当,站在门口冲他笑:“走吧,勇哥,我跟你一起去。”
半小时后。从银行出来,翻着存折发愁,抬眼看看旁边的陈勇,几番斗争,吞吞吐吐开口:“勇哥,我们能不能,能不能等交警队下结果再掏钱?”
挺不满意自己的言语,但存折上那个已经十分危险的数字又让我不得不说,良心与私心之间的矛盾没法调和,我在自设的框框里绕圈,很苦恼的,左突右冲。
“不行啊,救人要紧。”
“可是……”可是责任尚未确定,同是超速的两台车,凭啥就只我们一方实实在在往外掏钱?
逆反言论转三转,到底咽回肚子里,不是想对陈勇隐瞒,而是连我都觉得这样的话,说不出。
“可是这样乖乖交钱有点愚,对不对?”他低头,天空般澄澈的眸子看过来,直直望进我眼底:“恩生,想想你的婆婆。”
心象碾过石子,咯愣一下响,久不提及的忌讳摆上台面,是啊,我怎么忘了那个我无缘见到的,死于车祸的婆婆!再多的话也都被堵了回去,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不容易,经历重演,角色互换,当年恶梦再现眼前,他的压力得多大,肩头得背上多重一付十字架?什么也不说了,可怜的、好心的、受过车祸伤害的陈勇,做为他的妻子,我不理解,谁理解?
深呼吸,眨眨眼,收妥存折,伸手拉他衣角:“站着干嘛,走啦!”
其实昨天隔着病房玻璃,我已经见过了周富昌的模样,那是个消瘦苍白的中年男人,头发被剃光,身上插满管子,静静躺在床上,嘴巴微张,口水流下来,蜿蜒成晶亮小河。当时有一个女子在他旁边守候,却奇怪的不动不说话,古井般的眼中见不到半颗泪,象枯死的胡杨,心已空,唯剩躯干挺在原地,木然的,漠视满天风沙。除了那个似乎是周富昌妻子的女人,周围还有一些人在,他们的样子要更加哀痛,低着头,不时抹泪,间或握拳,忿忿说话,从嘴形判断,我相信,这几个人是在咒骂我的丈夫,咬牙切齿的问候他祖宗八代,老少全家。这种情况下,我没敢进去,先是蹑手蹑脚走开,再一个人躲在角落发很长时间的呆,最后转身,抱紧包包,落荒而逃。不是胆子小,而是那无可名状的愧疚感太强,强到让人怕。
所以,今天的探视成了我的极大挑战,离医院越近,步子迈的越小,真想依了自己的冲动,有多远走多远,坚决不要再看到那女人的脸,但走在人行道外侧的陈勇拉着我的手,不时变换角度,用身体挡住呼呼而来的西北风,他摘下围巾系到我的脖子上,冻得通红的指头抚过我的脸蛋,哈气缭绕间,轻轻问:“恩生,冷不冷?”
那一刻我受大诱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温柔得不可思议,没去想这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最是清楚明白:只要他在,我这辈子,走不了!豪气干云或许没实力做到,柔情万种总还应该能够模仿,又不是上天入地、山难水险,区区一个医院,没的说,勇哥,我陪你到底!

27. 一百万

这不是真的!直到走出医院大门,我还陷在震惊情绪中转不过弯,刚刚听到的言语在脑袋里循环播放,那次次回顾就象开火的枪,一梭子射来,哒哒哒把我打成筛网透亮。
开始其实挺顺利:存上钱,找周富昌的家人写收条,和满屋的人客气寒暄,冷冷淡淡维持礼貌状态。我没有猜错,那胡杨般的女人果然就是周富昌的妻子冯建云,她告诉我们好消息:周富昌的病情稳定,医生通知,后天可以搬出重症监护室。这自然让人高兴,陈勇还一脸激动的说要去教堂做祈祷,感谢万能我主,保佑周哥平安无事。
可怎么就冒出个一百万?
按按做痛的额,心里乱,段段对话跑出来,象幢幢的鬼影,晃得人肝儿颤。
“小陈,你到底要给个什么说法。”这是冯建云,说话时她的神情语气都很平静,只有双手在无意识的摆弄被角,一遍遍,绞紧松开。
“把我哥伤成那样才掏这点钱,你当打发要饭的呢!”这是周富昌的胞弟,粗壮结实的汉子,踏踏踏朝我们走来,边说边挽袖口,露出肌肉贲起的手臂。
“富胜你先别激动,咱们有理说理。陈勇我问你,对于这起车祸,你想公了还是私了?”这是周富昌的大哥,一边拦住自己冲动的弟弟,一边对我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情况不用我多讲,严重程度你们心里也有数,谁都希望心平气和解决问题,所以陈勇,你务必要有个更积极的态度!”这是冯建云的弟弟冯建军,衣冠楚楚的房地产商,据小剑说他是周家内亲外戚中最有出息的一位,混到风生水起的人物,跺跺脚,七区五县都得震三震。
“陈勇我跟你说……”
“陈勇……”
“陈……”
好象隔了很久,又好象只有寥寥几句,从按兵不动到短兵相接是个闹哄哄的过程,注定对立的双方没法达成共识,一时间小小病房变成嘈杂菜场,两方人马齐聚,摆好架势,开始讨价还价。
太混乱,乱到人眼花缭乱。
“行,陈勇,那我明白告诉你,一百万,不能再少。”最后是冯建军这话让我陷入的呆滞状态,周家抛出的底牌砖块般砸晕人的脑袋。七位数字变成七个冰坨在眼前晃,恍恍惚惚听到他说:“我们就是嫌麻烦,其实经官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陈勇,你到时不要后悔。”
恍恍惚惚出门,恍恍惚惚让人拉着走,直到站在街角吹了半天风,冻醒过来的我才意识到:问题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既然明显不合理的一百万都能提出,那后面的路,肯定好走不到哪儿去。
拉拉衣角,缩缩手,这北方的冬天,冷得剌骨。勇哥,我们怎么办?
“勇哥。”“勇哥?”
连喊两声,沉思中的陈勇才扭过头来看我:“恩生,我……”
他没有说下去,漂亮的头转低,抽烟,一口接一口。
“你,你别着急,不会他们说啥就是啥,我们要相信法律。”结结巴巴安慰,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言语空泛,想想,又补上一句:“反正,反正我是要和你在一起的。”
这话让我感觉肉麻,以至于说完马上就开始后悔,可他却终于抬头看我,干涩的眼神渐渐润泽,慢慢的,漾起层水波,带出缕笑。
吔?肉麻的效果这么好?
“对,我们恩生说的对,难过啥,车到山前必有路。”摁熄烟,他大声说话,明明亮亮的嗓音,在冷冬空气里留下明明亮亮的痕迹。
转身搂住我,男人象是吸进活力氧气般深深呼吸,又迅速放开,温柔低语:“恩生,你先回家。”
“你呢?”问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怕,惶惶然拽住他的衣服,盯着他,很紧张。
“我去找小剑。”
“啊?”
“他是片警,应该能查到周富昌的底,我要知道正常法律程序下会赔多少钱。”
心一下松了,不知为什么,竟有些高兴,拉了他的袖子,伸手梳理他的头发:“我陪你。”
“不用。”顺势拢过我的指头,他放到嘴边呵气,热腾腾的呼吸在空气里化做白雾,把我罩得绵绵密密:“天这么冷,别冻坏了,听话,回家等我的信儿。”
借口找的牵强,叫人一眼识破,什么冷不冷,明明是事态严重,他不想让我跟着东跑西颠,跟着着急上火、吃苦受罪!傻子,陈勇你这个傻子!
男人的做法让人鼻酸,想抱住他,想偎进他的怀里哭,可在这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我能办到的极限也只是冲他笑,用最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声:“好,我等你回家。”
跟着也帮不上多少忙,不如回去,给花儿浇水,把房间擦亮,整理好我们的小窝,再仔仔细细做饭,让我的丈夫一到家,就能吃上舒心顺胃的浓汤热菜。百万索赔临门的当前,我给他靠!

28. 无路残忍

鱼汤滚成奶白色,尝尝味道,咸淡正好;酱扒茄子散出热气,装盘上桌,撒上香菜末;松仁小肚切花刀,码放整齐,摆成几何图案;再加上已经完工的柿子炒鸡蛋、蒜苗炒肉丝。拍拍手,四菜一汤工作餐,搞定!看着丰硕成果,露出满意笑容,做好饭的我摘掉围裙洗净指甲,拿起才买的书――《交通事故赔偿详解》,继续展开攻艰战,和晦涩条文搏斗中。
机动车之间发生交通事故,双方都有过错的,按照各自过错的比例分担责任。那赔偿中的金额,到底是按四六分,还是三七开?按一百万计算的话,一份就是十万元,这么大的数字,难道就凭交警队一句话?
护理费要看司法鉴定后给出的护理人数。那我去护理行不行,只要能少花钱,我去当小工,天天给周富昌端屎端尿。
治疗费需在交警队核准的情况下先行垫付。陈勇就是太实在,跟本没通过交警队,人家一说缺钱,就颠颠把钱送去,虽然数额远远少于赔偿数,周富昌家也给打了收条,但不符合法律规定的事,还是少干为妙。
抚养费得给到伤者子女十八岁,周富昌两个孩子,一个初中,一个高中……哎他怎么没有遵守基本国策?
支着下巴歪脑袋,思绪跑题,溜号三千里,东想一下西想一下,现学现卖现场理论结合实际的我,集中不了注意力。
“我回来了。”开门声连同招呼声惊动我的“苦思冥想”,跑过去接他的衣服,诧异发现他那蓄了一脸的笑。
这么高兴,难道有好消息?
“周哥是车床厂的工人,三年前下岗,他的媳妇和他一样,是同厂下岗工人。”
“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高院司法解释里说:误工费根据受害人的误工时间和收入状况确定。那下岗工人的收入比起大企业CEO,赔偿额自然要少得多。面上在笑,心却因为这样的好消息而发苦,什么时候弱势群体的悲哀却成了我们生存的保证,他越弱我们就越强,矛盾又荒谬的关系,着实让人无奈。为了活,我们必须冷酷,没有别的路。
“好,旗开得胜,勇哥咱先不想它,饿了吧,快洗洗手,准备开饭。”
很是不好受,没对那消息发表过多言论,转回厨房摆碗摆筷,拼命压制罪恶感,闭目塞听,努力把千般想法驱逐出脑。
“恩生?”男人凑过来,扳正我的身体望我的眼:“有心事。”
“没,没有。”嘴硬心虚,含含混混说话,低了头跟本不敢抬起。
“真的?你真的没有因为周哥是下岗工人这事而难受?”
嗯?弯弯绕被人一语道破,惊讶抬头,傻愣愣问:“你,你咋知道。”
“你呀,心肠那么软。”男人因为我的问题发笑,伸手拥住我:“我这样焦头烂额的火坑都能二话不说往里跳,善良的傻丫头,你那点小心思,我能猜不到?”
看着我,陈勇浅浅的眼波里有宠溺满溢,类似很早以前他看我的神情,却又在那之上,加入某种不明原素:“你总是这样,我怎么能放……”话音猛然收住,搂住我的手攥紧又松开,下秒,已是换成清亮语气:“来,吃饭吃饭,不想了啊,走一步看一步,咱不害人,可也不能让人蒙着眼睛欺负,其实查出来那刻我和你想的一样,但现实就是现实,你接不接受,它都是这样。”
这话说的实在,想想的确如此,对刚刚的感怀有点不好意思,急于遮掩,干脆顺他的话碴往下续:“对,吃饭,吃饭很重要。”一百万的索赔在那里搁着,再大的歉疚,也得为它让路。
接下来的时间挺平静,慢慢吃饭慢慢聊,他夸我的鱼汤好喝,茄子做的地道,我为他添饭,笑着劝他多吃一点,最好把四菜一汤,统统消灭掉。
多久没有一起吃饭?忙着猜忌防备的我们早已忘记不带心防的围坐吃饭是个什么滋味,直到如今重温才醒悟,原来那状态,竟是这么好。以前干嘛去了,天天在一块,怎么半点感觉没有?最平淡的,就是最珍贵的。
吃完饭,我们坐在沙发上学习,两个脑袋凑到一处看那本《交通事故赔偿详解》,共同研究,努力提高法律水平。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话,陈勇这个坏分子,他不肯老实读书,始终贼兮兮的窥伺,用那双装着莫名情绪的眼睛瞄着我,一会抱抱,一会摸摸;一会弄我的发,一会拉我的手。
讨厌,这样让人怎么专心致至!
严正警告多次,没有一次有效,最后他索性抽走我的书,拉我到他怀里,学术研究至此彻底变调,下面的时光,改为陈勇同志一个人的龙门阵。
“恩生,你现在饭做的越来越好,应该是饿不着了。”
“嗯,谢谢夸奖,勇哥这些以后再说,你先放开我行不行。”
“回来的路上我去交了取暖费,票据放在床头柜上,你记着,一定收好。”
“那你松手我现在就去放。”
“着什么急,再让我抱会儿。恩生啊,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我锁在店内收银台的抽屉里,钥匙等下我去拿,从今往后,这些东西由你保管。”
“给我干嘛,放你那里,有检查拿着也方便。”
“财产当然得交给老婆……哎说起来你都多长时间没叫我老公了,来来来,喊两声听听好不好,啊,老婆,好不好?”
此时的陈勇好象个要求表扬的小男孩,那样可怜巴巴的语气,让人拒绝不了。
没奈何,张嘴喊:“老公……”却是话音未落就让他箍紧了身体,男人埋首在我发顶,颤抖着低唤:“继续,继续。”
好怪啊,不过一声老公,竟能激动若此?
“老公,老公,老公……”
喊不下去了,越来越觉得大大的不对劲:他刚才的表现,他的笑,他的话,怎么那么象是一种交待?
心火呼的烧起,使劲挣开,几乎是半强迫的拉高他的头,让他望我的眼:“勇哥,告诉我。”
他还在笑,伸手摸摸我的腮:“本来打算晚点说,让你少担一会儿心也好,哪想我的恩生聪明,到底发现了。”
“哎呀你,你快说。”急死人,他这里慢悠悠,我那里已是火烧上房。
“恩生,交警队下午的时候来电话……”
“怎样?”
“他们让我过去签领处罚决定,行政拘留十天,明天开始。”
“拘留?!”
“对,拘留。”
“……”

29. 我不哭泣

“恩生,行政拘留和刑事拘留不一样,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昨天,我的丈夫这样告诉我。今天,他提着简单的包袱,穿着廉价的棉袄,站在交警队门口冲我微笑,继续一千遍一万遍的向我保证:那个一般人无法触及的地方,只是稍有艰苦的磨练营而已。
走的时候他紧紧抱我,最后一次笑着对我说:“恩生,乖乖在家呆着啊,就当我去度假,十天以后回来。”
我于是也笑,在那让人痛苦到窒息的拥抱里轻拍他的背,用力点头,随声附和:“对呀对呀,这样的机会难得,别人想体验还没有,你放心去,回来说给我听,等有空了,我给它写成小说发表。”
真的,我当时真的表现良好,不哭不闹不喊不叫,哪怕是如此的离别场面也没能撼动冷血女人聂恩生的铁石心肠。
我朝他微笑挥手,看他坐进交警队派来送他的车子,甚至没等那白底蓝条纹的桑塔纳开动就已转身,自顾自往医院跑。该做的事实在太多,必须马上有人去处理,所以勇哥保重,你自己,走好!
一上午,我在医院和饭店间转战,先去看亮亮,再去看老周,然后到饭店主持大局,定菜,进货,结算……琐碎工作一箩筐,勇哥度假十天,那些日常经营上的种种事务,我这个留守得一样一样照他交待的办妥。等他回来,我要捧着饭店这几日的盈余,现给他看!
下午的时候我还通过喜华找到一个律师咨询,那个明显想追喜华的刘姓律师很是热心,问清情况后,他给出两条意见:一、都是超速,双方负同等责任的可能性非常大。二、四五十万就已经很了不起,一百万赔偿绝对不合理。另外就算是一百万,责任分定后也只变成五十万,虽说这个数字还很吓人,但起码不会再有叫人咋舌的效果。多好的消息,真该告诉勇哥,可是……唉呀,谁让他去的地方不通手机,没事儿没事儿,我攒着,再在他回来时,给他大大惊喜。
就这样,东奔西走的我忙到晕头,如此密集活动的结果直接导致回家时的浑身瘫软,软绵绵靠在床头,累得手脚不想动,随口就喊:“勇哥,帮我倒杯水。”喊完愣住,半晌爬起来,自己倒水,自己开电视,自己削苹果,一点一点小心的削,注意不让那锋利小刀,划破我的手指。
“佘祥林的悲剧提醒我们,司法程序的细节,对于被告人的命运至关重要,要想避免佘祥林悲剧重演……”
手一顿,到底割出血口,耳边言词犀利的女主持人还在继续对那著名的冤案发表看法,可我却再不想听,转至音乐频道,正播铿锵摇滚,很好,现在还是这个,最最适合我。
咬着嘴唇按按钮,直到震天音乐把房间灌的满满。扔下小刀,放好苹果,重新趴回床上,牙齿咬住被罩,我在崔健那首哑哑的“一无所有”里哭泣,再把哭声深深的,埋进被里。
勇哥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做到,太多的酸涩捣碎心肝,再不哭出来,我怕郁结的血气,会腐坏我的肚肠。不过老公放心,眼泪被我藏住,那些脆弱,那些无助,我保证只在人后,只在这寂静深夜里。一旦面对外人,你的妻子仍是无敌金刚,仍是坚强又勇敢!
很久很久,终于哭够,洗洗脸,重新拿起苹果,也不管是不是还在抽噎,一边转台看小品,一边张嘴细啃。吃不下也得吃,努力补充维生素,尽量添加蛋白质,值此多事之秋,我必须维持强壮身体。
既然老公在里面受罪,那外面俗事,我得替他顶起!
如此过了四天,我再忍受不住,强烈的孤独感磨垮人的意志,挨打的陈勇、受罪的陈勇、吃不上喝不上的陈勇成了我每晚的梦魇,白日的坚强与夜里的脆弱形成鲜明反差,每天顶着核桃般的双眼去饭店,别人问起,还得费力掩饰,把那显而易见的事实强扭成:头天水喝的太多,以至造成浮肿。
多拙劣的托词!死鸭子嘴硬,我这跟本就是强挺。
所以,借口找到第五天,我决定去看望那正在里面受苦受罪的陈勇,不单是为了替他打气,更重要的是让自己安心,给自己减压。而不管承不承认,这男人,是我唯一的减压阀。
到拘留所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十五,一边急匆匆跨过灰墙铁门,一边在心底大骂:早不塞晚不塞,怎么偏赶今天塞车,听说星期一拘留所下午学习不办公,这要探视不成,我该找谁说理!
心烦归心烦,行动到还没耽误,很快在闹哄哄的大厅找到接待窗口,结果一看,唉呀,真没人,当时就傻了,不想啥来啥,这下怎么办?人一着急,理智就跟着缺失,一时间啥办法也想不出来,拉着背包的带子站在拘留所门口发呆,眼睛失了焦距,看什么都是雾蒙蒙一片。
勇哥,见不着你,我,我……
“喂,你也是来看人的?”大咧咧的声音离我极近,扭头往旁边瞅,只见一个留着爆炸头的女孩,正边问话边把块“益达”放到嘴里嚼。
“他们休息。”指指空无一人的窗口,我回答的有气无力:“我来晚了,看来得等下次。”
“行政还是刑事?”
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对于刑事二字极是排斥,忙不叠一口咬定:“当然是行政。”
“那你不在这儿吃饭啊?”
“啊?”在拘留所?吃饭?
可能是我的样子实在太傻,女孩儿瞅着直乐:“哎呀姐们儿一看你就啥也不知道,拘留所开展新业务,中午有加餐探视,一位一百三十八,管你四菜还有一瓶酒,看见那边的楼梯没有?上三楼315室交钱领票,半点人家休息,11点45就开饭了。”
还有这种事?没工夫惊讶,甚至来不及道谢,我撒脚就往楼上跑。正好可以给他补充营养,别说一百三十八,再贵一倍也要点头,边掏钱边还得双手合十,感谢政府的人性关怀,外加英明领导。
就这样,终于搭上最后一班车的我于11点45分准时坐进了拘留所那个贴着“改过从新”标语的饭厅,只待时间一到,好和亲人团聚。
很久以后丽丽告诉我,我当时的表情就象在等发令枪响的运动员,脸绷着,眼瞪着,全身鼓涨,蓄势待发。对了,丽丽是那个帮了我的爆炸头姑娘,她来看他的男友。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地方结识的女人,竟会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变成我最好的朋友。当然,那些都是后话。
“来了,来了。”窃窃语声越响越大,饭厅里的人全在往前挤。
到了吗?我急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三钻两钻,竟钻过那道厚厚人墙,挤进了最前面。然后,我就看见了他。排成一溜儿的队伍中左数第五个,旧棉袄、红马甲,胡子已经留起老长的陈勇正站在那里,一脸焦急的四下打量。
他,他,他?!嘴角的乌青是怎么回事?眼中的血丝是怎么回事?胡子长了怎么不刮?棉袄上那个暗色污点到底是什么构成?
心在剧烈的跳,脑袋嗡嗡的响,说不出话,只能伸手拼命冲他挥动,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声音:“啊,啊,啊!”
似乎听到我的呼唤,他转过头来,继而浑身一震,僵在了那里。此时,无声。清楚的,我看他的眼,看那里有水气慢慢凝结,象流动的泉,一点一点,汇成汪洋。
“稍息,立正,解散!”
随着口令,人群四散,我的男人向我走来,终于在我面前站定,他低头,用那洗过的、海一般幽暗的眸子,深深看我:“恩生……”
伸出手,抚他的脸,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却半个音也发不出,泪哗哗流下,眼睛却死死盯住他一眨也不敢眨,咬着牙,嘴唇哆嗦不停的我带着满脸的泪,硬是挤出个几已变形的笑,再用破碎调子断续的抖着说声:“嗨……勇哥……中午好。”
他一把就将我抱进了怀里。顾不得了,顾不得那成山的人、成海的笑;顾不得地点很别扭,气氛不协调。回手,紧紧抱他,用我最大的力量,紧紧的、牢牢的,给他最暖最暖的拥抱。
勇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我,大手揉揉我的发,眼里露出真正笑意:“好多人在看,恩生,咱过去坐啊。”
“嗯?”
愣愣随着他的话环视,结果一看之下赶快低头:整个饭厅里的人包括管教都在盯着我们咧嘴!
天,这回真是出名了。
找到坐位,赶快做好,他还在瞧着我傻笑,我已经打开简易筷子,边把那四个菜呼呼呼往他碗里夹,边下命令:“不许开口,统统吃光,吃光再说话。”能补一点是一点,瘦了那么多,可心疼死人了。
剩下的时间主要是在我的絮叨中度过,要讲的事情太多,没功夫挑重点,索性想起什么说什么,反正,报喜不报忧就是。
“老周病情有好转,虽然还是无意识,但眼睛能睁开,已经会眨动。”
其实此前冯建云来找我要过钱,对陈勇的拘留她不但没有任何惊讶,而且话里话外还带出满满的志在必得,似乎一百万的到手只是时间问题,早早晚晚,我们都会把钱乖乖奉上。
这件事,不能说。
“亮亮恢复的不错,今天来之前小伙子还托我给你带好。”
只是他从此和最爱的红烧肉绝缘,哪怕再馋,也不可以吃。
这件事,不能说。
“店里挺好的,一切都很平稳。”
除了有地痞来收所谓的“管理费”,我不给,结果被人砸坏八张桌子,二十多把椅子。
这件事,不能说。
“家里……”
“恩生!”挡住我替他夹菜的手,陈勇打断我的滔滔不绝,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清楚的了然:“情况不可能这么好,别瞒我,有啥说啥。”
“我……”真想全都告诉他,象旧日那样,他是树,我是藤,那坚强巨大的枝干挺拨蓊郁,足够容纳我小小的身子,为我遮风挡雨,护着我,让我靠。可是……
“本来就没什么嘛,对了,我已调回总部,宋总说给我一星期的假,等你出来,我就得去上班了。”
扒开他的手,继续添菜动作,我笑着说话,咽回一腔苦水。就算倾诉,苦楚也还是苦楚,而这样的情绪与其分摊,不如一人独享。
“平调?”
“这个……位置是满的,我得先干几天前台接待,不过宋总说了,只要一有合适……”
没能解释完整,因为那个敏感的男人正握紧我的手,想说什么,却哽在那儿说不下去。半晌低了头,声音里透出无边沉重:“都是我,是我……”
明白他的痛,明白他说不出口的歉疚,上天对于错误的惩罚是如此残酷,无言以对,只因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巨大!
吸口气,眨眨发涩的眼,努力开玩笑:“哎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懂不懂,前台接待很好啊,工作轻松,时间充裕,累了就看看无敌街景,有空还能偷接点私活,帮人做帐编报表,赚点外块花花。”
抽出手,边夹起最后一块肉段放到他碗里,边拍拍他的背:“勇哥别难过,不就是个坎儿嘛,我陪着你呢。”
“恩生……”我的话带动沉闷气氛,他终于抬头,黯然的眸里有光华重新闪现,象荒原星火,虽微弱,却是希望的象征。“对!老婆说的对。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到时候啥接待不接待,咱不干了,你就在家呆着,我出外拼命赚钱,得空我们就去有山有海的地方旅游,先可着国内来,等钱多了,再上国外转。”
咬下肉段,大口咀嚼,他看着我笑,神情满足,满足到,矫枉过正。心还是酸的,面上却得和他一样的笑,满怀希望的点头:“好啊好啊,说话可要算数。”
藏起眼泪,收好哽咽,这个时候,我们得笑。
“聂姐,酒要是不喝让给我行不?”蓬乱的爆炸头坐上旁边的凳子,自来熟的丽丽挠乱了那让人难受的低沉气氛,她凑过来,和我打商量,“又不给退钱,不喝就浪费了。”
“嗯?啊,行,你拿去喝吧。”
“哎呀大姐你真是好人,谢谢啊。”
得到我的同意,丽丽高高兴兴的拿起酒瓶要走,可刚走两步又回头,冲着陈勇喊:“大哥,虎哥让我谢谢你。”这才转身,拐到饭厅左边的角落去了。
“这女的是曹虎什么人?”看着丽丽的背影皱眉头,陈勇问我。
“啥?”听他的口气,那个虎哥咋这么象黑社会老大?
“不知道啊,丽丽是我在拘留所门口认识的。”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曹虎是谁?”
“小混混一个,打架都打进拘留所了还想在这儿充老大,结果一群人联合起来治他……不过他的拳头到是挺硬的。”
这话一出口,我马上联想到陈勇脸上的青紫,可他不直说,我也不好问,下意识往丽丽的方向多瞅了两眼,发现她身边那男人的眼眶同样是青青一片,当时就放心了,行,半斤对八两,他也没好到哪儿去!谢天谢地啊,一直奉行“吃亏就是占便宜”的陈勇总算转了性,本来嘛,打左脸给右脸那是神圣耶酥办的事儿,普通俗人、小小百姓,最该学会的就是:他打我一下,我还他一下!但愿从今往后,我的老实丈夫能彻底开窍。
一个半小时后。时光流得太快,再不情愿,探视还是结束,看着他站回队伍,看着他冲我摆手,看着那一群灰头土脸的“红马甲”走进铁栅门,一时间心象空出大洞,笑还僵在脸上,腿脚却已灌铅,好不容易咬牙挪出拘留所大门就再挪不动,靠在墙根喘粗气,似乎刚刚经历万米长跑,那磨人过程,已经耗光我的体力。
想想也罢,压抑太过总不是好事,干脆放弃抵抗,蹲下来,任悲凉情绪汹涌袭上,任自己用落寞的眼去看天天寒、看地地冻。而无助的我就在这天寒地冻的十一月,在这肃杀高墙外,迎着北风,号啕哭泣。所谓坚强只是骗人的表相,我不勇敢,我很害怕,我看见陈勇的伤陈勇的痛陈勇不能刮掉的胡碴直难受的快要死过去!可这些能说给谁听?忙碌生活,平淡过往,人的河里水流冰凉,冷漠都市只是没有温度的钢混丛林,在这样浮躁的世界,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永远都是:提不上台面的宣讲!
几年前看电影,心上压着重担的男人跑到吴哥窟,对着树洞倾诉,而此刻的我找不到树洞,我的面前,只有高高灰墙,成片铁网!那么,就这儿吧,在这儿哭、在这儿叫、在这儿让痛随着泪水冲远,让隐秘难言的苦,溶进我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的墙!
勇哥,违了誓言,你的妻子没用。最后一次。真的,我只哭,这一次!

30. 冤家路窄

再见陈勇是在五天后,大雪天里,脱了号服的他站在拘留所门口冲我笑。那笑容象是彼岸红花、隔世碧草,幽幽绽在十丈红尘中,穿透滚滚而来的风雪迷雾,把香气颜色深深烙进人心,形成抹也抹不去的记忆。
“恩生!”张开手臂,做出拥抱姿态,却又瞬间垂落,胡子留起老长的陈勇低头,声音男孩儿般怯怯:“脏……”
心里酸,连带着眼睛发酸,怕自己会挺不住再次哭泣,索性扑过去捂紧他的嘴,把脸埋进男人那灰扑扑的衣服,大口吸气。陈勇的味道、老公的味道,哪儿脏!
“哎呀大姐,咱俩咋这么有缘呢。”
高高兴兴的笑声响在背后,回头一瞧:呀,真是巧!只见窝在高大男人怀里的小丫头,正顶着乱蓬蓬的爆炸头,朝我招手。
丽丽,我们果然有缘。
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矫情,人家小青年儿都没这样搂搂抱抱,老夫老妻的,可不能肉麻当有趣。赶快挣脱,站直了开口:“是啊是啊,丽丽你好。”
“呵呵呵,大姐一起走啊,老妹儿请你喝酒……”
“喂,你女人?”不礼貌的打断丽丽的兴高采烈,那高个男人一边搂住了她,一边抬起下巴斜眼瞅着陈勇,语气直冲冲。
“她是我妻子。”明显感觉箍着我的手臂在收紧,陈勇回答,同样是抬高下巴,斜起眼睛。
全都不好好说话,又不是斗牛,这两个一身邋遢的男人,搞什么鬼?
想起陈勇以前的介绍,还是有点害怕,面前男人肯定就是曹虎,拘留所里都敢打架的家伙,如今出了生天,他会不会手脚犯痒,在拘留所门口挑衅,活动活动筋骨?
“丽丽,叫勇哥勇嫂。”
勇,勇嫂?张口结舌看着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曹虎,对于那极近黑社会意味的称谓完全无法接受。
“勇哥好,勇嫂好。”
“不用那么客气,这个,这个,呵呵呵,虎哥你也好,丽丽呀,改天咱再聚,我们先走了哈。”
胡乱道个别,拉着陈勇的胳膊我迅速离开。怪人曹虎摆明了就是道上混的兄弟,这样的主儿,少接触为妙。普通老百姓,惹不起,咱还躲得起。
接下来的事情有条不紊。首先找了个垃圾箱扔掉陈勇随身带着的包,起初他还有点不肯,拿着在拘留所里买到的盆子向我嘟囔:“三十块钱呢,留着好不好?”
当然不好!拘留所里的东西看着就添堵,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的也得破旧立新,哪怕只是为了讨个好彩头,也要新面貌、新气象。
然后我们去洗澡,他从里到外的衣服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带齐,所谓的晦气不进门,找个洗浴中心,洗头净面换新衣,陈勇问我脱下来的衣服怎么办?
我咬着后槽牙狠狠回他:“点把火,统统烧掉!”
听了这个计划,陈勇大笑着说我偏激,絮絮唠叨些什么“浪费习惯要不得,勤俭是我们的传家宝。”不过说归说,嘴巴快要咧到耳根的某人还是乖乖跟着我进了洗浴中心,用他的话来讲就是:听老婆话、跟老婆走,准没错。纯纯的歪理邪说,可是,真让人受用。
没想到居然又碰见了曹虎!正换鞋,就感觉身边的沙发一沉,毛茸茸的爆炸头已经蹭上我的肩膀,丽丽那大嗓门叽里呱拉的响:“姐,这地球儿可真小啊。”
手里的拖鞋啪哒掉到地上,我估计自己脸都绿了,唯有结结巴巴强笑:“呵呵呵,真是小。”
结果只好一起洗澡。
和丽丽走进女浴区的时候还在心神不宁,江湖气十足的曹虎让人没法不担心,我在场好歹还能缓和气氛,可现在隔开,能不能那两个摆明了不对谱的家伙在男浴区重燃战火,出来时一个变成乌眼青,一个变成青乌眼?也觉得自己担心过度,又不是小孩子,谁会没事儿拿打架当有趣?可陈勇的遭遇让我杯弓蛇影,脆弱的心灵高度紧张,怕他出事,怕他再有三长两短,怕阴骛灾星笼在这个倒霉男人的头上久久不去,怕……恐惧感太大,安全感太小,我的害怕,一言难尽。
“姐,我帮你擦背啊。”丽丽拿着搓澡巾朝我挥动,皎白身体在水雾里象盛开夏莲,年轻的脸上挂抹单纯的笑,咧开嘴,编贝齿在灯光下映出闪亮珠光。
多漂亮的美女,怎么就和曹虎那样恶形恶状的人混在一起了?心里还在替她遗憾,嘴上已经自动作答:“不用不用,我冲冲就好。”
呸呸呸,虚伪的聂恩生,真是世故!
“跟我客气啥,瞧不起你老妹儿咋的?来来来,过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推脱就是得罪人了,只好转过身子让她动手,跟上礼貌回答:“行,咱俩换着来,等会我给你擦。”
“姐,你皮肤真好。”
“哪里哪里,你那才叫真好。”
“身材也很好。”
“呵呵呵,比不过你啦。”
“不是吧,一定有减肥秘方……”
没营养的对话在女人间进行,一句接一句的八卦,反到舒缓了我的精神。直到她说:“姐你知道吗,其实虎哥和我大哥真是不打不相识。”
心一颤,松下的肌肉才重又僵起。
你看你看,果然让我猜中,那现在的情形叫什么,冤家路窄?
“打,打架?”
“是啊,虎哥说了,他还是头一次遇上能跟他打成平手的人呢。”
又不是拳击运动员,打成平手?这有什么好夸耀。
想反驳却没有立场,只得咧咧嘴,陪着干巴巴的笑:“呵呵呵,也不行啦……”
“哎呀大姐呀,你可就别谦虚了,能和虎哥打平手,绝对不是一般人。而且虎哥说我大哥人特别好,号子里不都有厕所嘛,后进来一老头,照理说他该住到厕所旁边的,结果我大哥一看他那病歪歪的样,啥也没说,把铺位让出来,自己住那儿去了。”
拍拍我的背,示意我换个姿势好方便她搓澡,丽丽笑眯眯的继续:“号子里喝水挺困难的,有钱的买矿泉水,没钱的只能喝生水,最后几天,我大哥都是把自己的水分成几份,和同屋那三个没钱买水的一起喝,虎哥也说不听他,反到让我大哥教训了一顿,讲啥:谁还没个难处,能帮就帮一下。还有啦,上一次……”
听不下去,震惊不是一点半点,这许多的事陈勇一句也没和我提过,连水都喝不上的生活,如此艰难情况下还要帮助别人的生活,他是怎么过来的?傻瓜,怕我难过的,善良的傻瓜!
“所以啊,虎哥说了,我大哥绝对是个爷们儿,纯爷们儿,别看他俩打过仗,但要交朋友,还是得交这样的。”
搓完最后一下,丽丽转到前面花洒下清洗澡巾,笑笑的看了我一眼,却又停住,进而怪异的瞅着我不放,小小声说话,语调紧张:“眼睛红红的,姐,你咋哭了,不是我说错啥了吧?”
“没,哪有的事儿?”
把身体投入花洒水流,面对眼前女孩可爱脸庞,我摸着颊上分不清是水是泪的液体,微笑。
出来的时候陈勇和曹虎正一脸神清气爽的站在那里等我们,陈勇不必说,自家人,怎么瞧都是好看,没想到洗去落拓后的曹虎竟也是帅哥一枚,不同于现下流行的花样美男,那带了三分邪气,三分狠厉的面目酷劲十足,配上高大身材、健硕体魄,不出声就已经给人无形压迫感,和他那黑社会的身份一配,到真真是相得益彰。
“虎哥!”见着心上人,丽丽乐颠颠的跑过去,蹦蹦跳跳的抓着曹虎的胳膊摇晃:“走啊我请客,今儿高兴,咱四个好好聚聚哈。”
“干啥呢这是!”不耐烦的冲丽丽皱眉,可挣脱的动作却是轻轻,顺势搂住身边姑娘,睨着陈勇的曹虎开口,语调冷冷,“吃饭,去不去?”
寒啊,有这么发出邀请的吗?
“谢……”陈勇的回答被我的手机铃声打断,眼瞅着他那边也做出倨傲表情,嘴唇动了动,似乎又要跟曹虎对着干,感觉自己这手机响的真是时候,赶快拿起接听,没一分钟,脸色已是大变。
店里小伙计那哆哆嗦嗦的声音象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嫂子你快回来啊,上次那帮收管理费的又来了,十多个人,个个儿拿着片儿刀,可吓死我了!”
没的说,这回真是不能一起吃饭了,简单跟陈勇讲完经过,他急匆匆就往外走,却被曹虎拦住,也不解释,反到先扭头冲着丽丽开口:“你打车回家。”再转身,走到陈勇身边扳手指,在骨节的嘎嘎脆响中慢悠悠说话:“一起去!”
这个曹虎呀,惜字如金也不是这么个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