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09

黑洁明: 荼蘼香 上

by 黑洁明

楔子

荼蘼

立夏。

春寒已退,金阳遍地,光暖而轻。

小小的姑娘,身着纯白真丝深衣,素白衣边上,绣着黑色夔龙纹,她静静跪坐在云头桌案前,以毛笔在竹简上,书写记事。

姑娘的姿态优雅,黑发如瀑,白皙的肌肤几近透明。

窗棂外,绿叶满枝,一朵含苞小花在她书写的时光中,无声轻绽开来,花瓣白嫩,蕊黄带蜜。

从窗外庭园中看去,蔓生绿枝上的小白花,正生生挂在窗内那小姑娘额边发上。

她轻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如扇。

沾墨的笔,握在她小小的柔夷中,如流水般,在竹简上飞舞。

男子负手站在窗外庭中,看着她静静的,无声写下一笔一画,她将手中的笔,轻移着,写下的字,工整而秀气。

他开口,轻问身旁青衣男子。

“她就是这一代刀家巫儿?”

“是。”青衣男子垂手,恭敬应答。

那小小的姑娘,专心一意书写着,并未听见外头的声响。

男子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凝神的模样,缓声再道。

“历来,女子习字,少见。”

“刀家为商,主上有训,家中族人,必习字、懂数,无一例外。”

“既便是巫儿?”

“是的,在刀家,巫儿所习更多,除习字懂数,更须知晓射、御、礼、乐,六艺皆须熟达。”

是否熟知六艺,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的重要,况且她才十岁,他不认为她真的能懂多少。

他举步,缓缓绕过老墙,抬脚跨过门槛。

小姑娘,一直到他来到眼前,才发现他的存在,但她并未立刻抬头,仍是继续写着未完的字。

他撩起长袍,在她桌案前,盘腿而坐。

等着。

她气定神闲的写着,不为外物所动,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歇笔,将两手规矩的摆放于膝,抬眼看他。

那双乌黑的眼,如子夜一般,像是没有任何情绪,又像是包含一切所有。

“公子有事?”

虽然小小年纪,但她的声音很清冷,没有童稚的天真,不知是否因身为巫儿的关系,还是她本身性子就偏冷。

“在下铁子正,有请姑娘,至铁家做客。”

他话说得客气,但他猜她也晓得,刀家主子,必也早己先行和她说过。

这客,名为客,实为质、为奴。

可她小小的脸上,波澜不兴,只有眼底,微微的一缩。

毕竟她年纪还小,无法完全遮掩自身情绪,膝头上交叠的小手,在不觉间紧握成拳。

“荼蘼……”她深吸口气,看着他,没有闪躲、没有哭闹,只是哑声道:“深感荣幸。”

不知怎地,她的勇敢,让心口隐隐抽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换一个,不要她。

身为抵押品,她并非心甘情愿,他可以了解。

不一定,非得要是她。

也许他能选择另一个,那个躲在父母怀里,泪流满面但仍美如天仙的女孩。

但,不吵、不闹,才是他选择的重点。

而她,还是刀家的巫儿。

齐人有规,长女必为巫儿,终生不嫁,以养父母、祭宗祖。

刀家,当然也不例外。

次女会嫁,但长女不能,也不会。

那表示,眼前这位刀荼蘼,才是刀家最有价值的那一个。

凝望着那女孩,他不再多想,只起身,朝她伸出了手。

她垂眼看着他伸到她眼前的手,没有动,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但那张小脸,似乎又变得更白了些。

“别怕。”

不由自主的,他悄声开了口。

微讶的,她抬起浓密的眼睫,看着他。

那双眼,不知何时己盈满了些许的泪光,她隐忍着那些水光,没让它们满溢而出。

“来吧。”他凝望着她,邀请着。

慢慢的,她深吸了口气,起身,抬起握得几乎发白的小手,将其搁在他厚实的掌心。

那嫩如青葱的小手,有些冰凉,微颤着。

他已十八,经商数年,一双手,早已因为帮忙搬货跑马而长满厚茧,他几乎忘了上一回,他握住如此柔软的东西,是什么时候。

看着那只小手,他小心的轻握,拢着。

抬眼,她也在瞧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稍稍收紧了些,使得她昂首看他。

他注视着她的眼,开口安抚她几乎难以掩藏的恐惧。

“不会很久的。”

那只是安慰的说词。

刀家,这些年经营不善,欠了铁家一大笔钱。

她和他都非常清楚。

但纵然是安慰的言词,也让她心定了许多。

至少,这个人,肯费心神安慰她。

即便,只是一句话。

那一日,是立夏。

她记得很清楚。

当他牵握着她的手,走过庭院时。

阳光穿透林叶,洒落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他高大的身影,足以完全笼罩在她身上,遮挡住所有的阳光。

可他的大手,一直是暖的,熨着她冰冷汗湿的小手。

荼蘼跟着他,镇定的拜别了父母,走出了刀家大门,上了铁家的马车,就这样离开了从小生长的深宅大院。

她没有回头,连看一眼都没有,她只是坐得直挺挺的看着前方。

泪水,也始终盈在她的眼眶……

第一章

她买了一支新手机。

触控面板,PDA手写功能,MP3歌曲播放,可拍照、能摄影,记事、录音、上网样样行,还可以听收音机。

太美妙了,这东西。

华渺渺面无表情的看着手里这小巧但一机在手,万事俱备的小机器,小小的感叹了一下,神奇的高科技。

果然,广告说的没错——科技,始终来自于人性。

最重要的是,去年它还贵得和鬼一样,今年却已经便宜到她能用两张小朋友搞定。

诺拉.琼斯,如蓝丝绒般的歌声,蓦然从手机中响起。

她没等诺拉唱到第二句,就在第一时间,接起了手机。

“喂,渺渺吗?我车子出现怪声音耶,你可不可以来帮我看看?”

“方妈妈,别担心。”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一边走出电信公司的大门,回道:“我帮你牵去车厂维修。”

“真的吗?太好了,那你什么时候会过来?”

“给我十分钟,我骑脚踏车回去。”

“谢谢,那我等你啊。”

“好。”

才挂上电话,找她的简讯,已经接二连三的传来。

自动门上的空气墙,隔绝了室内的冷空气,屋里屋外的温度,真的是有若寒冬与夏日。

虽然很想留在舒适的冷气房里,她仍脚下未停,迅速迈入热气腾腾的夏日马路上,一边将手机塞到翘臀上的口袋里,将新到手的蓝芽耳机塞到耳朵里,跨上她的红色脚踏车,朝五个街口外的方家而去。

直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才抽空看了下简讯。

找她的简讯,不出意料,都是从小看她长大的隔壁邻居。

王阿姨需要买酱油,张爸正在整修房子,要找人帮忙监工半天,对面李家小妹失恋想找人陪逛街,陈老师全家出游,想买旅游平安险。

她戴着草帽,慢慢骑车晃到了方家,和方妈妈拿了车钥匙,牵了那辆老爷车,开到修车厂,在等车厂维修车子的同时,打电话处理了旅游平安险的事,回程买了酱油和哈根达斯冰淇淋,再去接了李家小妹一起去送酱油,再到张家监工。

甜食,虽然没办法弥补李小妹失恋的沮丧,但确实让那失恋的小女孩,好过许多;无论如何,吃点东西总比让她去街上狂买不需要的商品好,况且这女孩真的是太瘦了。

“渺渺姊,我是不是太胖了,所以他才抛弃我?”

坐在被工人搬到院子草坪里的沙发椅上,渺渺瞄了身旁瘦得有如皮包骨的女孩一眼,含住她其实太瘦的批评,淡淡道:“男人要变心,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是吗?”才刚从高中毕业,升上大一的李紫娟困惑的看着她。

渺渺一耸肩,不置可否的道:“谁晓得,大概吧。”

也许她的回答太不负责任,但李家小妹完全没有抗议,显然接受了这个回答。

当渺渺递了一张面纸给她时,她不顾形象,狠狠的擤了擤鼻子,然后道:“我讨厌哭得像个蠢蛋一样。”

她扬起嘴角,再递了另一盒全新的冰淇淋过去。

“再来一盒?”

“呃,可是……我已经吃了一盒了。”紫娟不安的说。

可怜的女孩,被时下弱智的审美观制约了。

渺渺真想告诉她,她需要的是吃多一点,然后多运动一些,不过现在实在不是给她忠告与批评的时机。

所以她再次将话含在嘴中,只是一耸肩,把那小小一盒的冰淇淋放在椅子上,转头看着前方那些忙进忙出的工人,慢条斯理的继续吃着她手中那一盒,冰凉消暑的仲夏野莓。

唉,真好吃。

幸福的,她叹了口气,舔着唇,心满意足的再舀了一小匙入口。

身旁的女孩,缩起了长腿,有些坐立不安。

三分钟后,她听到紫娟开口问。

“什么口味的?”

她伸手拿起那小巧的甜品,看了一眼,告知答案:“蓝姆葡萄。”

紫娟咬咬唇,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可恶,管它的,把它给我,我才不需要节食。”

她听到那女孩小小声的诅咒,不觉微扬嘴角。

白云,在蓝天上悠哉悠哉的漫步而过。

几位木工刨掉了屋外老木头上的旧漆,添上了新的。

渺渺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直到吃完了最后一口,才拍拍屁股,丢下情绪显然已经好转的李紫娟,上前进屋,到里头查看工程进度。

实话说,那不太需要什么专业技能,根据她的经验,大部分时候,监工只需要存在,不需要多嘴。

当然,有时也会有例外,不过这些木工师傅都是她找的,已经有了多年的合作经验,不太会出什么大批漏就是了。

正当她在屋子里晃了一圈,来到厨房时,她的翘臀唱起了歌。

噢,是亲爱的宝贝诺拉。

渺渺捞出手机,看了一眼。

来电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家另一边的邻居。

“喂,渺渺吗?”

“我是。”

“我炖了一锅鸡杨,你有空要不要过来喝一碗?”

庄淑玉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好啊,谢谢阿姨。”她扬起嘴角,回道:“我再过一个小时才会到家,到时再顺便过去拿。”

“要记得喔。”

“嗯。”她点头承诺。

庄淑玉挂上了电话,她按掉通话键,简讯又来了好几个,不过没有什么大事,她快速的利用手机处理掉其中几项,剩下的全转到明天的待办事件之中。

好东西啊,真的。

按下最后一个键,她收起手机,出去赶李家小妹回家,等到送走所有的整修工人,才锁上门,骑着她的小红,把钥匙送到张爸公司。

途中,她接到吴姊的来电,希望她帮客户买一瓶上等红酒。

她跑了好几间,才找到那特殊年份的好酒,特别坐车,小心送到了吴姊客户的手上。

但也因此,等到她要回家时,天色早已全黑。

双层透天的屋子里,没有一点灯火,明亮的城市里,只有那一栋屋子,是黑暗无声的。

她应该要替自己留盏灯的,她看着那暗黑的房屋,慢慢的骑了过去,然后下车开门,再牵着脚踏车进屋。

老爸的车,停在院子里,车顶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看着那层灰,咽下喉间那无以名之的苦,将视线拉了回来,把单车停好,走进客厅,然后在黑暗中晃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冷水壶,倒了一杯水来喝。

捧着那杯水,她饥渴的喝着,直到纾解了口渴,才回到客厅,瘫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隐约中,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了。

她试图去想,却想不起来,她已经累到手脚酸痛,无法再思考,浓重的睡意袭来。

她让那黑暗,席卷所有。

放空。

灯光大亮。

她累得不想醒来,但刺眼的光线,让她本能的清醒。

“搞什么?”她遮住双眼,抱怨,然后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应该是一个人在家。

呼吸蓦然一停。

不顾肌肉的酸疼,她迅速爬起身来,猛眨着眼,试图尽快适应眼前的光线。

客厅里的灯全被人打开了,她眼前,有一件高级的西装裤。

当然,裤子是穿在人身上的,她将视线往上移,看见隔壁那个冷漠的男人,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

见是他,她松了口气,恼怒又不爽的开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送汤。”他把扬锅放在她的桌上,冷冷的看着她,指出一件事实:“你门没锁。”

渺渺哑口无言的瞪着他。

实话说,她真的不记得她有没有锁门,她太累了,完全想不起来。

“你答应我妈会过来喝汤。”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苍白的脸,再缓缓挑眉,指出另一件事实。

“你忘了。”

该死!她讨厌他挑眉的样子!

她也痛恨被他指责,好像她蠢得只有三岁!

渺渺咬住到嘴的咒骂,强迫自己开口。

“谢谢你特别送汤来,抱歉占用了你宝贵的工作时间。”她深吸口气,起身送客,道:“我明天会亲自过去和你妈道歉。”

但那男人,可没那么好打发。

他无视她送客的暗示,一屁股坐了下来,占据了她刚刚睡觉的三人座,靠在椅背上,命令道:“把汤喝了。”

“什么?”她呆了一呆。

他看了一眼左腕上的精工手表,像是在确认时间,泰然自若的说:“我妈要我确定你有把汤喝了,趁热喝。”

“你开玩笑?”

男人抬眼,再次挑起了眉。

好吧,是她错了,这个男人根本不可能开玩笑。

渺渺知道淑玉阿姨担心她,所以才会派这个有控制狂的大忙人来。

他妈很清楚,这个儿子绝对会确保一切事情都能顺利成功,如果有人挡在他面前,她相信他绝对会有办法变出大炮将路障轰掉。

着恼的瞪着那个双手交抱在胸前,跷着二郎腿看着她的家伙,华渺渺深吸口气,在当了二十多年的邻居之后,她知道最快能赶他出门的方祛,就是照他的意思去做。

十点了,这男人西装笔挺的,绝对才刚从公司下班回来,说不定等一下还要继续在家里上网加班。

她不想增加别人麻烦,特别是他的。

所以,她到厨房拿了碗筷,坐到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快速的喝着隔壁妈妈的爱心鸡汤。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他睡着了。

他的鼻息十分规律,笔挺的西装上,连根皱折也没有;恐怕也没有任何皱折胆敢在他的管辖下出现。

她几乎可以想像,他一声令下,所有皱折立刻刷的一声,逃之夭夭、消失不见的场面。

为了方便整理,他从国中时期,就剃了一个小平头,从来也没改变过发型,即便上大学、出社会之后,还是一样,一成不变。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就看他不顺眼。

这男人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不像她随兴得可以。

“喝完了?”他的问话,让她猛然回过神来。

男人已经睁开了眼,淡漠的看着她。

渺渺低头,锅碗里的汤,已在不觉中见底。

原来,她有这么饿?

微讶的看着空掉的汤锅,渺渺呆了一秒,才沉默的起身,把东西收一收,拿到厨房流理台洗好擦干,然后把他带来的锅子交还给他,再一路送他到门口。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走出了大门,才回身看着她,交代着。

“把门锁好,到床上去睡。”

有那么一秒,她似乎看见他眼里的担忧与关心。

可下一瞬,他却拧起了剑眉,冷声批评着:“自己一个人独居,开着门睡觉很蠢。”

这句话,硬生生的将他变得可亲的幻觉给打碎,下一句恶意的话语,则再度让她彻底幻灭。

“不想让人担心,就不要老是做会让人担心的事。”

一把无名火,蓦然上涌。

“用不着你担心。”她抿着唇道。

“就算我不担心,我妈也会担心。”他上上下下,从头到尾将她扫视了一遍,意有所指的道:“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瞪着他那英俊但冷漠的嘴脸,忽然间,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看他不顺眼了。

虽然很没有礼貌,她还是当着他的面,把大门甩到他可恶的脸上。

她讨厌这自大的王八蛋。

二十年不变!

孔奇云讨厌她。

不是她自夸,但因为她的万事皆通,所有的左邻右舍都爱她,只有他不一样。

虽然他不曾说出口,但她能清楚感觉到,他对她所作所为的不赞同。

那男人光用一个眼神,就能清楚表达出他的不悦和认同。

他老是对她眯眼皱眉,很久以前,她曾经试图算过,那一天,他至少对她皱了二十次眉头,而且之后肯定还有,因为她数到二十次就放弃了。

二十次耶!

她有没有那么糟糕?她没那么惹人厌吧?有吗?

“王八蛋!”

愤怒的走回屋里,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空气挥拳,火冒三丈的咒骂着。

“又不是我叫你送汤过来的!你以为我想麻烦你吗?要你多管闲事!不想送,你可以不要送啊!说你很忙啊!妈的!不敢拒绝你妈,干嘛把气发在我头上?”她脱掉了衣服,用力把脏衣丢到洗衣篮里。

“狗屎!若不是看在你妈的份上,你以为我会理你?什么叫不想让人担心,就不要老是做让人担心的事?我他妈的自己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她转过身来,然后在穿衣镜中,看见自己东翘西翘的头发,苍白无血色的脸,干涩的嘴,还有乌黑的眼圈、突出的肋骨,嘴边的咒骂倏然而止。

妈的!她看起来活像鬼!

恼怒的,她把脱下来的长裤扔到穿衣镜上,掩盖住丑恶的自己,然后转身走进裕室,踏进裕缸里,打开热水冲刷汗臭的身体,却看见小妹留在她浴室里的小鸭玩具。

可恶……

喉头,莫名紧缩着。

她蹲在裕缸里,紧抓着那只黄色的小鸭鸭。

该死……

她好想念那老爱鬼吼鬼叫的小毛头,好想念总是喜欢碎碎念、厨艺不佳,但精明干练的老妈,好想念寡言但温柔沉稳的老爸……

热水,不断冲刷而下,咬着唇,她紧握着黄色小鸭鸭,心痛难忍,泪水却依然流不出来。

她没有哭,从一年前,他们三个一起出游,却意外过世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很好。

她有吃饭,照常运动,和以往一样帮人处理杂事。

的确,她刻意让自己忙得团团转,不让自己多想,但她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回家,她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子,不想提醒自己,她最亲爱的家人,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世界上。

所以,她正常生活、照样工作,因为这样,人们就不会因为担心,提起那场悲剧,问起她的状况。

她一直以为她做得很好,直到那可恶的王八蛋,把实情硬生生砸到她脸上。

她忘了锁门,没有按时吃饭,把自己累得像只狗一样,还在黑暗中逃避现实……

深吸了口气,她以掌心捂着干涩的眼,却依然感觉不到泪水,只觉得累。

好累好累。

如果她那天有和他们一起去,如果她没有忙于工作……

热水,一直流,不停的流。

她不敢再想,阻止自己去想,只是从裕缸里爬了出来,支使着酸痛发软的身体,她把自己擦干,然后倒在床上,让黑暗再次吞蚀一切。

然后,天亮了。

睡了一夜,她依然觉得很累,疲惫占据着四肢百骸,像是打算就此长住,再也不肯离开。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下床,重新开始新的一天。

不过,这一次,她把自己的仪容整理得更好,她不会再让他看到她疲惫肮脏的模样。

她会撑过去的。

看着窗外的朝阳,华渺渺告诉自己。

当她再次牵着单车出家门时,她感觉到有道视线看着自己,明知道是他,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孔奇云站在隔壁二楼阳台,手里拿着一杯咖啡。

他整齐的西装,依旧挺得像军服一样,英俊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她有些怀疑,这王八蛋在监视自己。

大概是怕她自杀,他家房价会因此受影响而下跌吧。

去年意外发生后,这没血没泪的男人竟然在她家人的丧礼上,要求她把房子卖给他。

天知道,她家人的尸骨都还没烧成灰,她不知道他哪来那种脸皮,竟然敢开口要她卖房子。

在那当下,她用尽了所有理智,才没拿一旁葬仪社送来的花篮揍他。

冷血的混帐。

强忍对他比出不雅手势的冲动,渺渺转身,跨上单车,踩着踏板,离开空无一人的家。

双腿似千斤一般的重,可她仍奋力维持稳定,没有让他看到她小腿的颤抖。

好累。

她忍不住想,然后她踩下一次又一次的踏板,不让自己再想。

她闻到一抹香。

淡淡、轻轻,随风而来,若隐若现。

那香味,有些熟悉,她却怎样也想不起来,那是何年何月,曾嗅闻过的味道。

等到她察觉时,她已经随着那香气,在城市里,穿街过巷,停在一间未曾见过的庭园咖啡店前。

那间咖啡店,有着一棵巨大的菩提树,还种满了遍地的红花。

红花石蒜,又称彼岸花。

她认得这种妖艳得有些诡异的花,却忘了是谁告诉她的。

红色的花,为咖啡店添了几许诡异的味道。

但那抹香气,不是这些花散发出来的,她知道。

那味道,不是只有单一的香味,那也不是咖啡的香味,她说不出是什么,她无法清楚辨认,但依然清楚感觉得到那一层又一层温柔的香。

那抹香,是店里传出来的。

渺渺将单车停好,推开花园的小门,朝咖啡店走进去。

香气,在她推开玻璃门时,变得更明显,清清淡淡的,吸引着她。

“欢迎光临。”

一位女孩,坐在柜台里,嘴角漾着神秘的笑。

黑色的猫,蜷缩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宝石一般的眼,紧盯着她。

渺渺在门边迟疑了一下,突然怀疑自己为什么人在这里,然后她看见了那个摆放在吧台上,小小的铜制香炉。

香炉是中式的,在这西式的咖啡店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白色的烟,袅袅,盘旋在空气中。

她不自觉的往前踏了一步,走进了店里。

身后似乎响起了门铃的声响,她却听不真切,觉得好像在千里之外。

不由自主的,她来到了那看来古老精致的香炉前。

温暖又熟悉的香味,包围着她。

悄悄的,她吸了口气,香味从鼻端渗入心肺,几乎在转瞬间,就让她镇定了下来。

恍惚中,她感觉到,像是有双温暖的大手,轻拥着自己,护卫着她,替她遮风挡雨……

“你喜欢这香吗?”

听到这问题,她回过神来,抬首看见那长发的年轻女孩,不知何时晃到了眼前,趴在吧台内的那一边,隔着香炉,对着她微笑。

她还没回答,却不知怎地,竟在大白天,忍不住小小打了个呵欠。

蓦然,有些怔忡。

那是过去一年来,不曾发生过的事,她一直睡不好,总要把自己弄得累极,才能睡上一见。

“我们有在卖喔。”女孩拿出一只作工精美的小小木盒,掀开盒盖给她看,道:“这是祖传的秘方,安眠定神,去心火、解烦忧。”

盒里是粉末状的香粉,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谁知道这女孩会不会在里面加了些什么东西,说不定这粉末里,含有什么违禁品。

女孩打开了香炉盖,让她瞧里面。

香炉里,少少的粉末,堆得尖尖的,如小山,但量很少。

“这香,用量不用多,只要每天睡前,拿这小勺挖上这么一勺,点上这么一点点,就能好好睡上一觉。”

她迟疑着,但那女孩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硬将木盒和铜勺塞到了她手里,还笑着保证:“你放心,我们的香,是经过商品检验的,百分之百对人体无害,保证绝对比医生开的安眠药还要安全。”

不由自主的,她又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理智警觉的要她把手里的香还给人家,可不知怎地,她却反而紧握住那小小的香盒。

过去这阵子,她不是没试过安眠药,但吃再多都没用,她总是一夜无眠,不然就是连夜恶梦。

所以,她总是努力把自己搞到筋疲力竭,累到极点,才能稍微睡上一觉。

比安眠药还有效?

这真的是教人心动的广告词。

她盯着手里的香盒,嗅闻着那柔柔淡淡的味道,还在考虑,眨眼间,那女孩却已经把香炉打包收好,递给了她。

“来,我们现在在特价,还附赠香炉一个。”

她微微一愣,慢半拍的回过神来,抬眼看着那长发女孩,问:“多少钱?”

“一千八。”女孩报出价钱,然后回身将另一盒花草茶放桌上,甜甜一笑:“来,附赠一盒薰衣草花茶,没有咖啡因,是我们家老板娘自己在后院种的,有机无农药,睡前一杯,保证一夜到天明。”

渺渺看着她的笑,明知道随便乱买来路不明的药品很危险,却还是鬼迷心窍的掏出钱包,付了钱。

这不是药。

她付帐时,忍不住告诉自己。

只是香。

让她莫名安心的香。

试一试,应该,也无妨……

她忘了问,这叫什么香。


暗夜再度降临,月光在云上,镶了一层淡淡的银边。

渺渺坐在床上,看着床头上的香炉,再瞧瞧手上的木盒。

盒子上头没有任何标记,连个说明书也没有附上。

或许,她应该就此将它遗忘,就当是把钱扔到水沟里,掉了、不见了,也胜过拿自己的身体来试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好。

她拉开抽屉,把木盒收进去,关起,然后在床上躺下。

柔软的床,像是要将她吸入包围,但她依然无眠,倒是那抹淡淡的香气,在黑夜里,萦回不去。

躺了几个小时,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依然没有上门。

最终,仍是坐起,拉开了抽屉。

木盒,不是新做的东西。

乌黑的盒子,黑得发亮,那是长年教人握在手里,摸着抚着,才有的光泽,自然的纹理,都吸了油脂,入手是一片温润,几乎如玉,却又不冷不冰。

小小的盒,工艺极好,盒与盖之间,完全看不到接缝,但轻轻一掀,便能滑顺的打开。

盒盖才开,清淡的香味便飘盈轻散在空气中。

月华,入窗,洒落掌心,映入盒里,照着那平整无痕的香粉。

她拿起小小的铜勺,舀了一匙,打开炉盖,倒了进去。

微黄的香粉,很细,在月光下,如沙一般,缓缓无声滑落,在香炉中,堆积成小小的山。

喀嚓一声,她用打火机点燃小山的顶。

红火划过,香粉燃起了火星,然后静了下来,冒出一缕袅袅的白烟。

渺渺注视着那缕香烟,一时间有些怔忡,不知怎地,心头莫名抽了一下。

是太累了吧?

在这之前,她从来未曾点过熏香,不可能会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感觉,除非是做梦吧。

自嘲的一扯嘴角,渺渺将香炉盖搁了回去,再一次的,在床上躺平。

实话说,她不认为这会好用到哪里去,但既然手边没有其他足以安眠的东西,就试试好了。

夜沉沉,深深。

淡淡的香,温柔的入了心肺。

一颗心,奇异的,慢慢定了下来。

那奇怪的安全感,再次上涌。

合着眼,不觉中,她唱叹了口气,恍惚中,她仿佛又感到一双厚实的大手,轻拥着她,哄着、抚慰着,要她偎进那无形的温柔怀抱里。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

她试图睁开眼,想看清,但眼皮却沉重似千斤。

睡吧……

蓦地,衣袖带香的男人说。

别怕……

她拧着眉,却感觉到粗糙的指腹,抚过她的眉心。

那双手,是如此温柔。

是梦吧?

她在半梦半醒间,想着。

从未有男人如此温柔的哄她睡觉,即便是老爸也不曾这样做过。

那香,有问题?

她困倦的猜着,还想再睁眼,但男人的指腹,一次又一次,温柔的抚过她的眉,抚平她拧起的额。

别想了……

他悄然的声音如此近,几乎就像是俯在她耳边似的,她可以感觉得到,他温热的鼻息,她应该要感到害怕,但却半点惊慌也无,身体还没来由的感到放松。

几秒后,她无端沉入安稳的黑暗之中——

第二章

一灯如豆。

小轩窗内,女子安坐软垫上,查看家仆送来的新帐。

一捆捆的竹简,成堆叠放在她裙边,她专心记着帐,并以毛笔,简洁的在竹简上,写下交代管事的嘱咐。

身着玄衣的小丫鬟安静替她送上新的茶水。

热茶,冒着冉冉白烟,然后,凉了。

她没有注意到,只是将左手边的竹简一一摊在桌案上打开,批注回覆,再卷起堆放到右手边。

子时已过,眼看就要到丑时了。

跪在桌案旁,替她倒茶磨墨的小丫鬟,早己忍不住掩着小嘴呵欠连连,她却依然没有休息的打算,精神奕奕的持续处理着如山一般的书简。

当另一个小小的呵欠出现,女子抬起头来,停下了手中的笔。

小丫鬟吓了一跳,立刻闭上了呵欠连连的小嘴,脸色发白,紧张的挺直了原本己打弯的背脊。

原以为会得到她的责怪,未料,却听见她开口说了一句。

“你先下去歇息吧。”

小丫鬟眨了眨眼,但没有多加质疑自己的好运,和女子微微躬身俯首,跟着便赶紧悄悄从旁退了出去。

看着那无声退开的身影,女子深深的,吸了口气。

窗外,明月己过中天,斜斜挂在云边。

她轻握住冷凉的茶杯,吸了口冷掉的茶水,正欲低头继续俯案赶工,眼前却突然凭空出现一个女人。

女人躺在地上,衣着特异。

她清楚记得,刚刚那里的地板上,并没有别人,丫鬟才从那里离开而己,但此时此刻,就在方才那一眨眼,那里就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熟睡着,呼声大作。

荼蘼握着茶杯,瞧着她。

眼前情景太过怪异,反倒让她变得镇定,她抬眼,缓缓从左,看到右,再慢慢从右,看到左。

一室寂然,除了那乍现的怪异女子与自己,屋子里没有任何其他旁人。

慢慢的,她放下茶杯,右手仍握着笔。

夜半,已三更。

那女子,是人?抑或是鬼?

这念头才闪过,屋外远处,灯火在竹林间隐现。

然后,她看见那个男人,提着灯,悄然而来。

男人身形顺长健壮,不似文士书生瘦削,一袭深衣不需衬垫,便己饱满有型。

虽然有一段距离,她只一眼,便认出是他。

握笔的手,不由得一紧。

这女子,是他的玩笑吗?抑或是他从南蛮异国,带来的另一名家奴?

他跨入门槛,走了进来。

她瞧着他迈步朝她而来,脚步不急不缓,似不见那躺在地板上的女子,他瞧也没瞧那女人一眼,直接来到她跟前。

她放下笔,起身离开桌案,跪到一旁,将双手摆放于膝,俯身恭迎。

“爷。”

男人眉头微拧,瞧着她:“我十年前就说过,这些礼数,都可免了。”

“礼,不可废。”她继续垂眉敛目,俯首沉稳的道:“爷是爷,荼蘼是下人。若然乱了礼数规矩,士族商贾皆会瞧轻铁家。”

男人低头俯视着她,眼角微抽。

他放下灯笼,将火掩熄,弯身在桌前软榻上坐下,盘起腿,深吸口气,揉着额角,淡淡叹了口气。

“你说这些,可是存心气我?”

那语气,带着深深的疲倦,教她心头莫名抽紧,她粉唇微抿,眼睫依然低垂,恭敬如常。

“荼蘼不敢。”

“不敢?”他自嘲的扬起嘴角,“算了,就当你不敢。既然不敢,这里没有外人,你要行礼如仪,等有外人再说。”

没有外人?

不自禁的,她偷偷瞄了那依然躺在前方呼呼大睡的女人,此刻那人蜷缩熟睡着,睡到连口水都从嘴角流了出来。

他没注意到那女子?

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传来。

她终于忍不住抬首,男人刚硬的脸,被烛光强调了深浅,如刀凿刻。

男人的脸上有着疲倦的痕迹,他一手支在桌案,揉着额角,一手则随意的翻看她刚刚处理完的书简。

“爷深夜来此,找荼蘼有事?”她将冷掉的茶壶,提至一旁的暖炉里加热。

今晚稍早,他才刚从外地回来,出门月余,她清楚他已经累了,还特地让人替他备好盥洗的热水,以及清淡的晚膳。

原以为,他梳洗用餐后,早该睡了,未料他竟深夜上门。

听见她的问话,他没有回答,反问:“市里的总布又增加了?”

“是。”她将小炉的火,重新扇起,边回道:“市令月初已明令公告,我已派人打点好了。”

男人一扯嘴角,没多说什么,国家要打仗,强征税收,身为一介商贾,除了乖乖缴税,还能如何。

她的字,还是像以往那般简洁秀挺,没有一丝多余。

他看过一卷,伸手再拿一卷,摊开来,看见上头她的加往,交代道:“巴蜀近年气候较稳定,今年多和那儿买些粮,把原有的数量加倍,屯着也好。”

“已经加了,这批,是后加的。”

他一愣,抬眼,只见她将加热的茶壶,提了过来,跪在他身边,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茶香扑鼻,白烟冉冉。

她白哲的容颜近在咫尺,近到他能嗅闻到她发上那淡淡的馨香。

“近来情势不稳,怕又有战事。”她将茶水倒了七分满,再把壶搁置一旁,然后抬起他方才看完,随手放在桌案上的书简,仔细卷起。

“你如何得知?”铁子正瞧着她优雅的动作,好奇开口询问。

“燕地恺甲又涨,丹砂、金石,市价亦升,胡马也有人大举引进,许是有人在暗中收购,往年屯兵买马收粮,皆为战事。战事若起,粮价必会飞升,谷雨刚过,秧苗己栽,若等爷回来决定,怕己被人订走,所以我才自主请人加购,和当地农户事先买下今秋粮作。”

她将书简卷好,抬首见他凝神望着她,心头不由得再一跳,但这回,她没有闪避他的目光。

“爷,觉得荼蘼多事?”

这个问题,有点多余。

这些年来,在内务上,他不曾插手过她决定的事。

多年相处,他原以为,她已经不畏惧他。

敬他,但不畏他。

还是,她依然会感到害怕?

“不。”铁子正看着眼前的女子,柔声道:“你做的很好。”

心头,莫名怦然。

她垂眸,将卷起的书简以绳绑好。

眼前的女子,没有表情,垂下的眼眸,也让他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

她为他的称赞,感到高兴吗?抑或,只是为此松了口气?

这些年,他虽然放权让她主事,但也只管内务。他没想到,她光是在城里,从市集买卖交易之间,就能从中掌握周遭情势。

或许,对她来说,当铁家的内务总管,是大才小用了,毕竟,她是齐商之女,虽是巫儿,从小也习商务。

轻轻的,他握住她垂落身前的乌黑长发。

握着书简的小手,微微一僵,紧握。

不是没有察觉到,她的紧张,但他依然,握着那缕仍带着她身上余温的黑发,轻轻以指腹摩挲。

“爷,夜深了,您该回房歇息了。”

他抬眼,将视线,缓缓从指间柔顺的发,往上移到她的脸。

她依然垂着眼,可淡淡的晕红,上了她的颊面。

所以,她还是会在乎的。

是恼极,还是羞极?喜悦,抑或厌恶?

又或是,不得不忍?

这数年,他总无法自制的臆测着,眼前女子的心思。

他拉近她的长发,凑至鼻间,悄声问。

“你这是赶我?”

纤纤的小手,收得更紧,将竹简压出了细微的声响。

“荼蘼不敢。”

又一个不敢,好一个不敢。

他闭上眼,唇角难掩苦笑。

然后,松了手。

乌黑柔亮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落。

他起身,没喝她特别为他加热的茶水,也没去注意,她是否因为他的放手,而感到放松,只开口交代。

“晚了,别再弄这些帐务。”

他转过身,迈步离开,临到门边,又停了下来,回身看着那跪坐在桌案旁的女子。

她依然维持着那拘谨有礼的姿势,两手也依旧紧握着那卷书简,就像一尊陶土做的人偶。

“荼蘼。”

“爷,还有事?”

他注视着她,几乎想命令她抬起头来,不要那么循规蹈矩,不要那般一板一眼,不要那么……像个下人。

他几乎就要开口,但最后,却仍忍了下来。

“早点睡。”

他说,然后转身离开。

荼蘼微讶抬首,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头浮现难以言明的情绪。

这男人,忘了他提来的灯,也没有回答,他深夜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这些书简,不急着在夜里查看,她清楚,他知她不会误事,才让她接手内务。

所以,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倏忽间,眼角,蓦然有了动静。

她朝那儿望去,看到了那名女子,一时间,荼蘼小小的吃了一惊。

方才被他这么一搅,她竟忘了,这个异族女子的存在。

他似乎从头到尾,没有注意到这女子,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闹她,也就是说,此女恐怕……是非人?

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瞪大了惺忪的睡眼,以手撑起了自己,有些慌张的打量着四周,似是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当她视线和自己对上,荼蘼看见她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相看无言,黑夜里,一室寂静。

在那寂静的片刻,荼蘼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没有影子。

烛光映在她身上,但她身边的地板上,没有任何应该存在的阴影。

就在这时,那女子有些迟疑的,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睡迷糊了,请问,这是哪里?”

荼蘼将手中的书简,堆放回原处,思索着是否该理会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

很小的时侯,她曾听族里长老说过祖灵之事,她是巫儿,早有会遇见祖灵的准备,但打小却不曾见过,直到现在。

这女子,衣着奇特,怎么看,也不像是齐人打扮,更甭论是刀家先祖。

荼蘼抬眼,瞧着她。

眼前的女子,脸上带着微微的迷惑与困窘,和些许的慌。

不知怎地,她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被迫离乡背井的自己。

所以,荼蘼开了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里是楚地的郢都。”

“楚?”她一脸的呆。

“楚,位于淮水以南。”

荼蘼开口提醒她,但那女子依然满脸的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女子看起来如此迷惘,她忍不住开口说:“算了,这也不是非常的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女子瞪着她,脸色苍白的咕哦着:“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荼蘼凝视着她,问:“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女子一愣,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这女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然后才听到她张嘴道。

“渺渺。”她揉着疲倦的睡脸,叹了口气,重复着:“我叫华渺渺。”

这一切真是诡异得紧。

报上自己的名字时,有那么一瞬,渺渺以为自己睡昏了头,还在做梦,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

形制古老的灯架,原木厚实的桌案,结实平滑的木头地板,粗大的梁柱,雕工细致的窗棂,沿墙堆放的捆捆竹简,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像真的。

甚至连眼前那个女人,都真的不能再真。

她是梦游了吗?

或许她不小心误闯了人家拍戏的场景?

她困惑的再次看向四周,却找不到其他应该存在的摄影机,片场里,不是应该有很多线路,很多灯光,很多架子,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吗?

因为什么杂事都接,她也曾经实际到过电影片场。

除了镜头前的场景,实际上的片场,其实并没有如此梦幻,那里并不像这个地方,如此真实。

不安,充塞心头。

然后,眼前那个穿着古代长裙的女子,站起了身,姿态优雅的走到她面前,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她跪下前,甚至不忘将裙摆稍稍轻拉整平,手轻摆,就让宽长的衣摆如蝶翼般,往外轻扬,然后在膝上搁好。这女子所有的动作,都十分从容而自然,非常好看,像是早已习惯这么做千百回了,而非为了拍戏才演练出来。

“渺渺,你好。”女子看着她,轻言软语的开口。

“呃,你好。”她慌张调整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姿势,不由自主的,也跟着跪好,当然过程没她那么的优雅。

“我是荼蘼。”

女子的声音,十分悦耳,她的面容秀丽,但她真的没什么表情。

“荼蘼?”她傻傻的重复。

“我的名字。”荼蘼看着她,“荼蘼。”

“喔。”眼前的女人,给人一种奇怪的沉静。“OK,我知道了。”

“渺渺,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荼蘼说。

“什么事?”

“恐怕,此时此刻,你已经往生了。”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以掌心对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

“等等。”渺渺拧眉,轻问:“你所说的往生,和我知道的往生,是同一个意思吗?”

“你知道的意思是?”荼蘼问。

“就是我已经挂了。”她简洁的说。

“挂了?”古装冰山美人挑起了眉。

“死了。”渺渺挤出两个字。

美人看着她,一脸漠然的轻启红唇,“就是那个意思。”

所以,原来她还是把自己搞死了?

可恶!

“如果我死了,你为什么看得到我?”

“或许,因为我是巫儿。”

“巫儿是什么?女巫吗?你会通灵吗?”

“巫儿是负责祭祖的人。不,我不会通灵。”

“我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

“不知道。”

告知她已经挂掉的讯息之后,那个女人又回到了桌案边,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笔墨和竹简。

当渺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晃过去,追问她这些问题时,她的手边连停都没有停下。

她捆好所有竹简,将笔洗净,收好砚台,点燃灯笼里的火,再掩熄灯架上的,然后提着灯,走了出去。

“你不是巫儿吗?”渺渺匆匆跟上,不死心的问着。

“巫儿只是负责祭拜宗祖,并非万事皆晓。”荼蘼提着灯,缓步穿过庭院,回到自己的房间。

“况且,你也并非荼蘼先祖。”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渺渺开口。

“你穿着奇装异服,不是楚人,也非齐人,更非中原人士。”

“说不定你家祖先,就有异人啊。”

荼蘼在房门前,停下脚步,转头瞧着她,问:“那么,你是吗?”

“咦?”渺渺愣了一下。

“我家先祖。”荼蘼开口提醒。

她眨了眨眼,有些哑口,然后老实回答,“不是。”

“你既不是我家先祖,就不归我管。”荼蘼看着她,淡淡道:“夜深了,我得歇息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从哪儿来,就从哪儿回去吧。”

语毕,荼蘼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那是很明显的逐客令,她应该要识相一点。

只是……

渺渺转过身,看着黑漆漆的子夜、陌生的庭院,心里有些茫然。

她该去哪里呢?

以前曾听说,死去的人,会见到一道白光领路,不然至少也会地上开个大洞,把她给丢到地狱里。

可现在这状况,到底是怎样?

明月,在云间忽隐忽现。

她看着那如银盘的月,怔忡着,久久。

当云掩月,子夜如墨。

荼蘼点上了灯,掩去灯笼里的火苗,回身欲掩门,却见那女子,仍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茫茫无所适。

原以为,和她说了状况,她便能有所归,但这女子,显然还是不知该何去何从,她甚至在得知自己已往生时,也没有太大太震憾的反应,没有哭闹,也无忿忿不平的咒骂。

是她不知道回家的路?还是……

家,太远了?

因为太远,即便成了魂魄,也回不去。

城中的市集里,偶尔,有些外地奴隶,远从千万里之外,被人带来,当成商品买卖,那些奴,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

瞧着那显得有些迷惘,带着些许淡淡哀伤的脸,荼蘼还未及思忖,已然张嘴。

“你若无处可去,就进来吧。”

女子回过头,杏眼透着些许的微讶。“你确定?”

她并不确定,她从来不曾收留过孤魂野鬼,但眼前这女子的遭遇,几乎也有可能是她的。

那一点,让她无法就这样转身不管。

所以,荼蘼侧过了身,看着她,开口道:“进来吧,或许明日,我能试着想点办法。”

看着那个外貌冷若冰霜的女子,忽然间,渺渺知道,这女子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她走进温暖的屋子里,回身看见那女子,合上了门。

“小隔间里有床,你可以暂时睡在这里。”荼蘼转过身,领着她穿过小小的厅室,走进内间旁的小门,掀开一道布帘,给她看。

渺渺晃到她所说之处,小室里有床,也有窗;床上有着铺盖,桌边还有着灯架。

看着身边那个收留她的女人,渺渺开口道谢:“谢谢你。”

荼蘼淡模的眼里,兴起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即消逝无踪,她没多说什么,只放下了布帘,转身回房。

渺渺晃到了床边,缓缓躺下,蜷缩起来。

这一切,都像是梦,布帘很薄,且十分轻透,她可以看见,那女子活动的光影,落在其上。

荼蘼回到自己床边,宽衣解带,只着轻薄的单衣,熄灯上了床。

她已倦极,但一时片刻,却无法真的歇息。

半晌后,她听见隔室悄然的话语。

“之前,我一直以为,死掉后,或许就能看见已经先走一步的家人……”

暗夜里,渺渺悠悠的话语,悄声传来。

“但原来,还是只剩自己一个……”

荼蘼心头微微抽紧,她瞧着罩床的纱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邻室,再无声息。

她怀疑那华渺渺是否还在,抑或已经决定忘却前尘旧事,回转黄泉,她没有起身查看,因为怕,撞见哭泣的魂魄。

她清楚,想家的思念。

缓缓地,荼蘼在黑夜中,合上微热的双眼,试图回想那记忆中的家园,却想不起来太多的细节。

反而是,那男人执着的双眼,悄悄浮现。

第三章

日光微暖。

华渺渺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但她却睡着了。

木头地板,被迤逦而进的阳光,晒得暖热。

在朝阳中转醒时,渺渺有那么一秒,以为自己正躺在自家床上,又要开始新的一日,但眼前的一切,仍是昨夜梦里的场景。

她愣愣的看着日光洒落在自己身上,有些困惑。

好奇怪,她以为死了之后,就感觉不到温度了,还会因此见光死。

但她感觉得到阳光,暖暖的,微微的热,但不会痛,没有什么传说中烧灼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什么即将烟消云散的痛苦,一点也没有。

不觉间,她抬起手,迎向那透窗而进的朝阳。

金阳在手指间闪烁,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原来,死亡是这么一回事吗?

她缩回手,爬了起来,隔室没有任何声息,她下床掀起门帘,走过去查看。

那叫荼蘼的女子,已不在房里,床上的被铺已经叠好整平,忽然间,屋外庭院传来脚步声。

跟着,大门蓦然被人推开,一名陌生女子走了进来。

渺渺吓了一跳,但那女子虽是迎面而来,却并未理会她,只是端着水盆直直往前走,一副要撞她的样子。

她吃了一惊,赶紧往旁闪过,还差点因此跌倒。

但那女子似是没看见她,只是把水盆放到桌上,开始擦拭着桌子与家具,渺渺才慢半拍想起,自己已经是一缕幽魂。

那女人根本看不见她。

一时间,有些怔怔,然后她低下头,试图用手穿过自己的肚子,但却无法做到,只摸到自己的小肚肚,她转身走到门边,抚摸着门,她的手也没有因此穿透门板。

她看着自己在古老门板上的手,她清楚感觉得到,木头被阳光晒得微暖的温度,和那细腻的纹理。

一丝疑惑,浮上心头。

她缩回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然后深吸了口气,抬首举步,决定去找那个女人,那个看得见她的巫儿。

但她很快发现,这地方实在大得可以,除了其中一栋又高又大的屋宇之外,其他的屋子又都长得很像,每栋都是高梁厚瓦,从墙面颜色到瓦片样式,都相差无几,屋舍间庭院里的景致,也没有太多的差别。

她东绕西转的,一下子就迷了路,连怎么回荼蘼房里都搞不清楚了。

站在其中一处连结房舍的回廊中,她叉着腰,环视着东南西北都很像的环境,不禁叹了口气。

不是她在说,这屋子盖得可真怪,似乎刻意要让人迷路似的。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才能找到正确方向时,终于看见两位穿着青衣的姑娘,端着茶点、提着茶壶迎面而来,她赶紧跟在她们后面。

就她一早上这样迷路的结果,她很快发现,那叫荼蘼的女子,并非这家里的奴仆,她虽然衣着极素,但身上衣料可是上等的真丝,样式也和这些小丫鬟不太一样,当然和厨房里那些大婶更是不同。

荼蘼就算不是主子,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看看阳光,都快中午了,等会儿她跟着回厨房,总是能找到一个是去送饭给荼蘼的吧?

才这般想,小丫鬟们已经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位在门边跪下,先把茶盘放在一旁,小心将门推开,才端起茶盘进屋,提壶的那一个,进门后,跪在门边,回身就要关门。

为免再度失去她们的踪影,渺渺连忙迈开大步,闪身跟了进去。

门内有好几个人,还有一张云头桌案,一名束发白衣男子盘腿坐于其后,其他人都跪在他桌前,而渺渺找了一整个早上的女人,就跪在男子身旁,她垂眉敛目,替他磨着墨。

小丫鬟们,悄无声息的,将茶水送至荼蘼身边,摆上茶点,再悄悄退了开来。

屋里的气氛,不是非常轻松愉快,事实上,还有些紧绷。

最左边那位留着胡子的男人,挺直了背脊,恭敬的道:“我等己将各通侯与封君、各大夫的礼备妥,上柱国与令尹的部分,昨日也已到齐,就等铁爷您过目,便可派人送出。”

被称为铁爷,显然是主子的那个男人,看着桌案上的竹简,缓缓审阅着,然后他的视线,停在其中一排字上。

“上柱国的礼。”他抬眼,询问前方那名胡子男:“是你想的?”

胡子男微微一僵,坐立不安的咳了一声,才道:“呃,这个……”

大约是这个什么上柱国的礼,不是平常东西,才让这两个人的反应显得有些不对劲。

渺渺好奇了起来,反正除了荼蘼之外,也没人看得见自己,而那个女人,始终低垂着脑袋,她不由得晃上前去,只见竹简上,在上柱国的下方,写着上品狐裘一件。

狐裘她知道,不就是狐皮大衣吗?

奇怪,不能送狐裘吗?

“这礼,呃,是……是……”胡子男结巴起来,偷瞄了主子身旁那镇定自如的女人一眼。“荼蘼姑娘的建议。”

铁子正瞧见他的视线,没等他说明,已推断了出来。

“荼蘼?”他瞧着身旁顾着茶水的女子,问。

“是。”听闻他的叫唤,她这才轻轻应了一声。

“上柱国的礼是你建议的?”

“是。”

“你建议,送上柱国狐裘?”

“是。”

“为什么?”

荼蘼挽袖、提壶,优雅的将热茶,注入至杯里,粉唇轻启:“上柱国长年领兵征战,往年,铁爷年年都送上,最好的刀剑、军马、战袍。”

“你觉得这些东西不妥?”

“并非不妥,只是狐裘更好。”她抬眼,端起热茶,为他送上。

水气氤氲,如烟。

他微侧着脸,瞅着她。

荼蘼忍住想垂眼的冲动,继续端着那杯热茶。

终于,他唇角微扬,抬手接过热茶,喝了一口,然后收回了视线。

“那就这样吧。”男人说。

咦?就这样?等一下,她没听懂啊,这家伙不问清楚原因吗?

渺渺一时间傻了眼,但那男人已经把竹简挪到一旁让荼蘼卷好,继续和前面其他男人讨论事情。

她很想开口追问,问题是,那个叫荼蘼的女人虽然看到她了,但荼蘼在忙,忙着伺候那个显然是她主子的男人,她若在一旁啰里啰嗦的,害人家分了神的话,实在很没礼貌。

所以,即便心里好奇万分,别人又看不见她,渺渺还是安分的在荼蘼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男人们讨论的事情,她多数有听没有懂。

这里的人讲的话……咦?她有听懂耶,只是不懂那些名词。

她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发现那些语言、那些发音,是她从来没听过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够理解那是在说什么,只是有些专有名词,她还是搞不清楚那些意思。

像是什么上柱国、令尹、司马、太宰之类的,她猜大概是官名吧,但其他什么凌阴、总布、质子,她就根本不知那是啥了,更别提什么司鱼、牧正,阿里不达的。

她听也听不懂,也没什么兴趣仔细听,荼蘼又忙着替那男人磨墨递笔送茶的,因为没人理她,渺渺不觉发起呆来。

阳光暖暖,窗外鸟声惆啾,轻暖的香气,萦绕在鼻端。

莫名的,有些昏昏欲睡。

映在地上的窗棂光影,缓缓轻移着,她似乎才眨了一下眼,地板上的光影便缩短,收拢至窗边。

再回神,桌案前的人已经走光了。

她吓了一跳,连忙转头,那位铁爷也不见了,幸好荼蘼还在桌边洗笔。

没有搞丢这个女人,让渺渺松了口气。

女人小心清洗着毛笔,再将其挂放在笔架上,然后把桌上的杂物一一收抬好。

瞧着她优雅熟娴的动作,渺渺忽然忍不住开了口。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荼蘼将壶与杯收到木盘上,这才看了她一眼。

这位华渺渺在进门后,除了曾探头去看桌案上的竹简一次,之后就安静的待在一旁,并不曾刻意扰乱她,强要她注意自己的存在。

不知怎地,那让她忍不住对她另眼相看。

所以,她开口回问:“什么问题?”

“上柱国是干什么的?”渺渺问。

“领兵打仗的。”荼蘼端起茶盘,往外走去。“是楚国官位最高的大将军。”

渺渺起身,跟在那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的女人身后,再问:“那送刀剑军马很好啊,为什么送狐裘更好?”荼蘼再瞄了身旁跟上来的女人一眼,她看来并无恶意,脸上只有纯粹的好奇。

“楚国的官,长期为屈、景、昭三家把持,多数皆是三家之人,但现今的上柱国,却非系出这三家,若送其军马刀剑,哪天上柱国失势,三家刻意要安铁家一个与上柱国同谋之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送上好的狐裘就不会被安上这种罪名吗?”渺渺刚刚可有瞄见,上面书写的金额,那件狐裘的价钱,可不会输旁边送给令尹的象牙床。

“狐裘毕竟不是兵器,要毁也易,况且寻常人也难辨其好坏,但上柱国夫人是燕人,上好狐裘她一眼便能瞧出。”

这个女人不简单。

瞧着那个端着茶盘,走在回廊上的冰山美人。

忽然间,华渺渺领悟了一件事,那叫铁爷的人不再追问,是因为他信任这个女人的判断。

“他信任你。”她微讶的开口。

此话一出,让那像在飘着往前滑行的女子,身形蓦地一顿。

那一顿,几不可见,但仍让渺渺看见她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

然后,她又再次举步。

“铁子正,不懂得什么叫信任。”

这句话,语音很轻,明明是指控,却不像责备,反而带着淡淡的哀伤。

渺渺一怔,瞧着那个女人,悄然步入厨房,亲手将茶盘送给下人。

厨房里,闹哄哄的,充满了食物的味道,有人在炉边炖鸡汤,有人在砧板旁切菜,有人蹲在灶边添柴。

这个厨房很大,光是炉灶,就有五口,炖汤炒菜的铁锅,都大到她可习跳进去洗澡。

几乎在荼蘼一踏入厨房时,里头的厨娘、丫鬟就变得更加勤快,她缓声指示交代着该做的事,检查中午的膳食,与买办傍晚到夕市时,需要采买的货品清单。

她说起话来,不急不缓,没有刻意扬高音调,也不是用命令的口气,但没有人敢漏听掉一个字。

渺渺跟在她身后,也不扰她。

十几只鸡被关在一旁墙角的竹笼里,两名男仆挑着四桶水进门,一位小女孩,勤快的蹲在水缸边将水里活蹦乱跳的鱼儿,一把捞起来宰杀,挖鳃去鳞的动作俐落非常,让她为之惊叹。

“今午来访的秦商喜食春笋,燕客不爱豆类,您多注意些。”

“是。”管厨房的大娘,亦步亦趋的跟在荼蘼身后。

“晚些,备些绿豆汤,送到各管事房头去,让大家去去火。明日厨房得熏香驱虫,你让大伙歇息一日,但冷食记得备齐。”

“知道了。”

“还有,铁爷的午膳,备得清淡些,酒壶里别装酒,弄些构祀菊花茶便得了。”

厨娘闻言一愣,迟疑的道:“菊花茶……这……若爷怪罪下来……”

荼蘼淡淡的道:“就说那一壶,是我备的。”

听到这句,渺渺又一怔,忍不住转头看那貌似冷情的女子,荼蘼没理她,只在交代完厨娘后,便转身跨出门槛,走了出去。

渺渺跟着走出厨房。

屋外艳阳高照,热气蒸腾。

幸好偶尔有微风,溜过绿荫之下,拂面而过,消去心头些许烦躁,才让人觉得好些。

但即便日头炎炎,身旁穿着深衣,行走于回廊的女子,却连滴汗也没流。

这就是所谓的心静自然凉吗?

渺渺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开口再问。

“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她莲步轻移,不动声色的继续前行。

华渺渺叹了口气,问:“其实我没死吧?不然我怎么还能走在阳光下?”

荼蘼愣了一下,停下了前行的脚步,回身瞧着她。

眼前女子,形体皆实,两人刚下了回廊,站在小院里,没了回廊的遮蔽,已近正午的日光,直直洒落在华渺渺身上。

她看起来,就像个活人,她的额角,甚至还冒着汗。

瞧着那一脸无奈的女子,荼蘼张嘴,开口承认。

“或许吧。”

话声未落,眼前的女人,突然间模糊氤氲了起来,跟着在转眼问,烟消云散。

饶是向来镇定如常的刀荼蘼,也在那一瞬间,脸色微微一白。

她盯着眼前空无一人一魂的地方,忍不住闭上眼,再张开。

前方没有任何形影。

她从左到右,扫视一遍,小院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

当然,除了她自己以外。

荼蘼站在原地,柞立片刻。

看来,真的是,见鬼了。

不知怎地,心头竟有些遗憾。

那女子,虽是蛮夷,礼数虽无,但挺懂规矩。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和人说话了。

来铁家已经十年,虽然铁子正待她如上宾,后又将内务交与她处理,但她特殊的身分,和偏冷的性子,始终让人无法和她交心,她也不知该如何和他们交心,甚至连闲聊都做不到。

仔细一想,华渺渺,竟是她在这里,唯一交谈自如的人。

是,有些遗憾的吧。

垂下眼眸,荼蘼自嘲的扬起嘴角,然后转身举步,离开小院,继续处理那堆积如山的杂事。

第四章

她是在突然间惊醒的。

诺拉沙哑的歌声,软软的、淡淡的,回荡在空气中。

华渺渺瞪着前方床头柜上,发出光亮、震动不停的手机,有那么好一会儿,完全无法回神。

然后,歌声停了。

她屏住气息,看着四周熟悉的景物。

OK,她在家里,正躺在床上。

屋里的窗帘,依然紧闭,只有微光透进,但仍足以让她看清,这是她的床,她的房间,她的手机,她的台灯……

她有些恍神的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进浴室,进门前还不忘打开电灯。

太好了,她的冲水马桶,还有她的电灯。

她坐在马桶上,抹着脸。

那只是梦,她太累了,又用那个古色古香的香炉,点了那奇怪的熏香,所以才会做那么真实的梦,梦到自己已经死去,还跑去一个大家都穿古装的地方。

直到这时,渺渺才把憋在胸口里的气,缓缓吐了出来。

所以,她没死,那是梦。

古怪的声音,从嘴边逸出,她愣了一下,咬住唇,才发现那干哑的声音,是自己的笑声。

这是,庆幸自己还活着吗?

诺拉又开始唱歌了。

从这边,她可以看见,全新的小手机,在床头那边闪闪发光,吟唱着老旧的蓝调歌曲。

她没有动,只是呆呆的继续坐在马桶上。

同样的歌词,萦绕在房间里,一再重复。

直到它停止了,她才站起来,走回去,拿起那全新的手机,检查上面留下的讯息。

未接电话,五十八通,未读取讯息,七十二封。

在梦里,当荼蘼告诉她,自己已经死了时,她并没有太大的震惊,毕竟照她过的这种日子,就算突然过劳死,好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但等到她以为自己真的挂了,才发现,原来,她还不想死。

轻轻的,叹了口气。

电话有一些是同样的人重复打的,简讯则有半数是广告,还有就是找不到她的人留下的,但数量还是多了些,她不曾让未接电话和讯息数字攀得这么高。

她回到首页,检查时间。

11:25am

渺渺愣了一下,走下楼,看向客厅墙上的小挂钟。

上面显示着同样的时间。

快中午了?

昨天晚上,她记得最后看时间时,是一点半。

也就是说,她整整睡了快十个小时,真是破天荒,她很少睡那么久的,平常她能好好睡上四五个小时,就已经很偷笑了。

大门电铃声突然响起,她没有多想,直接走去开门。

门外不是别人,是隔壁棺材脸那温柔可人的妈。

“太好了,渺渺,你还在。”庄淑玉看见她,松了口气,露出甜美的微笑。

“淑玉阿姨,怎么了吗?”

“奇云感冒发烧在家休息,可今天有个重要的外商要来,奇云他爸出国还没回来,我得替他们俩出席招待,你可不可以来我们家,帮我顾一下奇云?”

照顾孔奇云?

华渺渺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如果是别人,她当然是十二万分的愿意,但孔奇云?实话说,如果能避开,她真的是避他唯恐不及。

平常他脾气就很不好了,生病时,那男人的脾气,恐怕会变更差。

她实在很不想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或,热屁股。

这不是说,她真的有拿脸贴过那家伙挺翘的屁股。

狗屎,后面这一句到底是哪里来的?孔奇云的屁股是冷是热,是翘或扁,她才没有兴趣知道。

见她没有回答,脸色又有些古怪,知道她对自己儿子没有好感,淑玉露出抱歉的微笑道:“呃,当然,你要没空的话,也没关系啦,只是他一个人在家,虽然现在烧有点退了,可我怕他等一下又烧起来,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在,可以带他去医院……”

说真的,要找到礼貌拒绝的方法,她从手机里随便一按都有,找她做事的人,可是大排长龙的等着呢,她一点也不需要觉得不好意思,但看着眼前从小看她长大的阿姨,她实在不忍心亲自证实,自己和他儿子相处得如同水火。

“没问题。”她开口。

“真的吗?”庄淑玉微微一愣,担心的问着,一边还不断补充:“你有空吗?我知道你很忙,如果没空的话,我可以再想办法,你千万不要勉强。”

“没关系,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能用电话处理。”渺渺微笑,道:“我上楼换个衣服,马上就过去。”

“噢,太好了。”庄淑玉开心的上前,拥抱了她一下。“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你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定时检查他温度有没有升高,记得叫他按时吃药就好。”

阿姨的怀抱,如此温暖,就像母亲的一样。

瞬间,心头一紧。

她迟疑了一秒,才回抱住这个充满春天温暖气息的女人。

“放心,你快去忙你的事吧,我会照顾他的。”

药包上,注明了四个小时要吃一次。

他中午才刚吃过药,下次吃药时,是四点。

她只需要每隔一阵子,去查看那家伙还有在呼吸就行了。

来到孔家后,华渺渺盘腿坐在孔家沙发上,打开了笔电,用网路和电话,联络待办事项。

她去看了他几次,也替他量过体温。

幸好,不知他是烧昏头了,还是生病吃了药的关系,一整个下午他都在睡觉,完全没有醒来过。

话说回来,他该不会就这样一睡不醒吧?

下午三点,她第四次来检查病人。

孔家,她从小就常来,但孔奇云的房间,她进来参观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事实上,仔细一想,在今天之前,她只有进来过一次,那次也是被淑玉阿姨叫来帮忙拿东西,当时他和她都还在念高中呢,之后几次,都只是从走廊外经过,他门刚好没关,从外面瞄到一眼而己。

经过这些年,这个房间,已经从一个男孩的卧房,变成男人的卧房。

以前曾经出现在他房里的玩具模型和运动球具消失了,被穿得又脏又臭的衣服不再到处乱丢,书柜倒是还留着,音乐CD也依然占满了一小面的墙。

这个男人会听音乐的事实,从一开始就让她很惊讶,她很难想像,他真的懂得,什么叫做放松。

他一直给人硬邦邦的感觉,不苟言笑。

至少他从来没对她笑过。

看着床上那个,冒着汗,发微湿,黑脸发白的病猫,她忽然间,有些不安。

前两天晚上,她记得他明明看起来还好好的,监视了她一晚上呢。

渺渺拧起眉,伸手抚着他汗湿的额头,测量他的体温。

该不会,就是因为他那天晚上没睡又吹到风,才感冒的吧?这男人有没有这么虚弱啊?

他的额头,有些烫。

她拿来耳温枪,量了一下,三十八点二度,耳温枪萤幕上的笑脸,变成了愁眉苦脸。

说实话,她并不是很确定要烧到几度才算严重,她想了一下,决定要是超过三十八点五度,就把他摇醒,叫他吃一颗退烧药。

发烧要保持头冷脚热,她看向他的脚,那双大脚丫还在被子里,很好。

渺渺转过身,下楼从冰箱里,拿出退热贴,回到他楼上的房间,把退热贴撕开,贴上他的额头。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醒来。

她忍不住把手伸到他鼻子前,确定他还在呼吸。

没有醒着时,这家伙看起来还真的颇帅的。

无法克制的,她用食指点了下他高傲的鼻头。

他还是没有反应,她直起身子,叉着腰考虑了一下。

既然他温度开始升高,她想她还是就近观察会好一点,省得他一个不小心,在她手里昏迷,到时她还真不知要如何还人家一个如此龟毛又讨人厌的儿子。

转过身,她拉来了一张椅子,改坐在他床边,再到楼下把笔电抱上来,坐在椅子上,继续敲打电脑。

半个小时后,她才刚替前同事上网订飞机票,再写电子邮件给另一位朋友,帮一位老客户,走后门拿到最新的歌剧贵宾席时,前方传来沙哑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眼,从放在大腿上的笔电上头,瞧着那只大病猫。

当然,再一次的,他还是拧着眉头,无礼的眯眼瞪她。

渺渺扬起粉唇,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那不知感恩的王八蛋,开口宣布。

“照顾病人。”

照顾病人?

这女人的脚,正搁在他床上,一双珍珠般粉嫩的脚趾头,就近在他的鼻头前,她把笔电放在腿上敲打,回答他的期间,双手还不曾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

孔奇云把视线,从她圆滚滚的脚趾尖,往上移到她最近被阳光晒得有些黑的脸。虽然因为室内光线不明,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仍能隐约辨认,那张略黑的小脸,挂着虚假的笑容。

他挑起了眉,对她的说法,显得颇不以为然。

“你妈有事出门去了,晚点才会回来,她拜托我,过来照顾你。”

懒得理会他对她的看法,渺渺啪地合起笔电,将它放到一旁桌上,拿来药袋掏出一包药,扔给那个辛苦爬坐起身的家伙。

“四点了,把药吃一吃。”在他拆药包时,她替他倒着热水。

孔奇云靠坐在床头,看着那个穿着超短牛仔裤、绑着马尾的女人,一边拆开药包,忍不住问。

“你和她收多少钱?”

她倒水的动作一顿,脸上假笑瞬间消失。

“你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冷冷开口:“我说,你来这里照顾我一个小时,和我妈收多少工钱?”

她的脸色无比难看,在那一秒,他以为,她会将握在手中水杯里的水,直接泼洒到他脸上。

但她忍住了。

“这次免费。”渺渺把水杯递到他面前,而不是泼到他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说:“我欠你妈不少人情,所以免费。”

她忍住了,他却忍不住。

“如果你没欠她人情呢?你会收多少?”

渺渺额角抽动着,他知道她的忍耐,几乎要到了极限,但这女人的忍耐力,实在是非比常人,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再次露出了更加虚假的微笑。

“一般小儿发烧感冒流鼻水,一个小时四百,半天两千,一天四千,但如果是像你这种特别难搞的,费用会另外追加,视我心情而定。”

他拧眉看着她,再问:“买房子呢?”

“我从中抽成交价的百分之一。”渺渺二话不说的回答,这回没等他继续问,直接把其他的收费全报了出来:“买票也一样,若是买一些生活杂物,一次二十元,若超出体积、重量,都会另外再计费,我也帮忙请装潢、做监工,兼做室内设计、跑腿……之类的,我相信你也很清楚,无论客户需要什么,我都能帮忙弄来,在不违法的范围内,只要有钱赚,我什么都做。现在,你可以喝水吃药了吗?”

虽然她脸上挂着假笑,但那最后一句问题,几近威胁。

孔奇云计算着她把整个水杯砸到他头上的机率,然后决定不要冒那个险,所以他伸出了手,接过她手中的水杯,吃药喝水。

确定他吃了药,她转身往外走去,一边交代:“淑玉阿姨炖了一锅粥,我去加热再拿上来,你要有力气,最好到浴室冲个热水澡,我已经把你干净的睡衣放在里面了。”

说到这,她在门边停了下来,回身看他。

“你需要帮忙吗?”

他薄唇一抿,“不需要。”

一丝火气,熊熊从她身上流窜而出,他很清楚,自己又惹恼了她,但眼前的女人却露齿一笑。

“你若需要帮助,欢迎随时叫一声,我拥有看护证照,很乐意协助你脱裤子尿尿,或是用肥皂帮你洗嘴巴。”她双手在胸前交插,越说越开心,道:“事实上,我想后面这一项,我可以替你免费服务,就当是特别优惠,你千万不用和我客气啊。”

说着,她笑盈盈的走了出去。

那几乎是这女人第一次,这么真心的对着他笑。

帮他用肥皂洗嘴巴?她以为他才三岁吗?亏她想得出来。

他头晕脑胀的下了床,走进浴室里冲澡。

低着头,他用迟钝的手指,把衣扣解开,脱掉几乎被汗浸湿的睡衣和睡裤,然后走进淋浴间里,打开热水,冲洗身体。

好吧,他承认,她会这么对他,真的有一大半,是因为他活该。

他生病的时候,脾气总是特别不好,那个女人不应该在这里,他会有她收了钱才过来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她讨厌他。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她和他一样心知肚明。

而且她是个打工族,从毕业后,就很少在同一间公司,待上太久,这几年,她本来就靠着打零工和附近人家收钱。

所以,她凭什么为他追问这件事感到生气?

疯女人。

又倔又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晓得不讲理是女人的天性,更是华渺渺的天性,他却总是无法忽视她,就像忽视其他女人一样。

热水哗啦啦从莲蓬头洒落,他抹着脸,然后关掉热水,走出淋裕间,擦干身体。

她替他准备好的睡衣,整齐的叠在衣架上,包括他的内衣裤。

只要有钱赚,我什么都做。

她的话,回荡在耳边,让他莫名有些恼。

套上衣裤,他走出门,她刚好也端着热好的粥走进来。

托盘上,有粥、有菜,汤匙、筷子,甚至擦嘴的面纸也已经准备好。

不能否认,她做事真的很有一套,他不懂,她明明很有能力,为什么不肯好好待在一间公司往上爬,而要做这种打工性质的零工来度日。

她把托盘放在他床头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当然,他很清楚,这女人对待别人,绝不是这样冷漠讥讽的态度。

明明他记得,小时候,两人还曾经一起玩耍过,可他现在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对他的态度,就变成这样。

“你应该先让我吃东西,再吃药。”她那把他当墙壁的德行,让他忍不住,挑剔起她的缺点。

“没错。”渺渺直起身子,看着那个在床边坐下的病猫,老实承认:“如果你没有惹火我的话,我就会记得让你先吃点东西,再吃药。”

他沉默半晌,挑眉问:“你在指责我活该吗?”

“你知道就好。”她走到浴室里,拿出吹风机,“你已经感冒了,洗完头应该要把头发吹干。”

他忘了,但他不想承认。

他用疲倦酸涩的双眼看着她,“你平常待客都这么啰嗦吗?”

“你平常对待员工都如此尖酸吗?”她把插头插到插座里,打开吹风机,替他吹起那颗小平头,从头到尾,没让他有机会反抗。

或许是累了,他没有再开口刺她,也没有多加抗拒。

他的头发,又硬又刺,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完全表达出他的个性。

孔奇云,是一只小鼻子小眼睛,心眼比屁眼还小,讨人厌的刺猬。

这个腹诽的结论,让她心情大好。

不过刺猬在生病时,看起来还是颇可怜的。

瞧他苍白着脸,闭着眼,一副精神委靡,活像被人毒打一顿,又被大象踩过的样子,连反抗她的力气都没有,她从小就很爱随便泛滥成灾的同情心,不由得冒了出来。

还没细想,她已经张嘴,放缓了语气,安抚他道:“你放心,我检查过了,那包药里,有一颗是胃药,空腹吃也没问题。所以医生才会要你四个小时吃一次。”

“嗯。”他应了一声。“我知道。”

既然知道,他还挑剔她?

瞪着眼前的男人,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很想狠狠抽他一脑袋。

华渺渺,冷静点、冷静点,他是病人,脾气不好是正常的,需要耐心温柔的对待。

她吸口气,再吸口气,又吸口气。

很好,她冷静下来了。

然后,他张开了眼,看着她,语音沙哑、表情不耐的开口:“你吹好了吗?”

最后一根理智,啪的一声,在瞬间断线。

她火冒三丈的眯起了眼,拿着吹风机猛戳他的头,“孔奇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实话说,我也不喜欢你!”

没见过她发飙,他一时间,还真的傻掉了,竟也忘了该伸手阻止她。

华渺渺把吹风机当手枪一样,发狠的戳着他的脑袋,吼道:“但我答应了你妈,照顾你到她回来,所以麻烦你好心一点,闭上你的狗嘴!不要让我成为杀人凶手——”

噢,天啊,她在做什么?!

话到最后,他震惊的表情,让渺渺忽地惊醒过来,倏然收口,但那句杀人凶手,却仿佛还回荡在空气中。

两个人僵在当场,她涨红着脸瞪着他,孔奇云则白着脸黑眸圆睁,一副刚刚被疯子攻击的惊吓模样。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吹风机的声音,还轰轰响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宁愿那是耳鸣的声音。

好半晌,他才有办法挤出一句话。

“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

她瞪着他,那句话,很慢很慢才渗进她的脑袋。

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吹好了吗吗吗吗吗……

Shit!他不是像被疯子攻击,他的确被她这个疯子,拿吹风机攻击了。

她失控了,完完全全的失去控制。

我只是问你吹好了吗……

他是个病人!她却拿吹风机戳他的头!只因为他说了几句该死的话——

OK,或许她终于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神经错乱,所以才会对人做出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他无礼是一回事,但她拿吹风机戳他就太过分了!

突然间,渺渺惊慌了起来,她啪的关掉了吹风机,火速拔去插头,迅速卷着电线,巴不得能瞬间从背上生出翅膀,飞快离开这里。

但当她转身要离开时,他却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抱歉……”他说。

结结实实的,她吃了一惊,杏眼圆睁的看着眼前这家伙。

他叹了口气,眼里有着懊恼,坦承:“我只是……太累了。”

她张开嘴,闭上,再张开,又闭上,好不容易,才无法置信的挥舞着吹风机,挤出一句问话。

“等一下,麻烦倒带一下,你刚刚是在道歉吗?”

“不然呢?”

在那一秒,他又拧起了眉,但她想,这一次,似乎可以原谅,毕竟她刚刚才对他做了一件,让她觉得非常无地自容的事。

她华渺渺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她从来不大声嚷嚷、愤怒咆哮,更别提拿武器攻击病人,她向来都是一个乐于助人、冷静镇定,精明干练的新女性,她从来就不是那样歇斯底里的人。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该接受这个道歉。”她瞪着他,直接而坦白的说:“或许应该道歉的是我。”

“或许?”他性格的脸上,浮现困惑。

“我不该……拿吹风机……”老天,为什么现在听起来变成是她在道歉?但她的确也有错,所以她用尽所有力气,死命从齿缝中挤完那句话:“戳你的头。”

他愣了一下,然后道:“没错,你不该。”

天啊,拜托谁来阻止她再次殴打他——

这念头才如熊熊烈焰般轰轰而生,他却又开了口。

“但你说的没错,我真的应该要闭上我的狗嘴。”

这句话,神奇的,如倾盆大雨般,瞬间浇熄了那难忍的怒火。

他依然皱着眉,仍旧眯着眼,那张脸,实际上看起来和上一分钟应该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却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好像……

变得顺眼了?

她眨了眨眼。

他仍在眼前,看起来的的确确变得比上一分钟,顺眼许多。

“你没有话要说吗?”

“像是什么?”

“像是,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有一张狗嘴。”他慢吞吞的开口,为自己辩解。

闻言,她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室内。

这女人在嘲笑他,毫不留清,半点也不客气,甚至笑到直不起腰来。

他应该感到生气或尴尬,他说那句话时,是认真的,并不是想要逗笑她,但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止不住的笑,他却一点恼怒的情绪也没有浮现。

她哈哈大笑,好半晌,才有办法喘着气,认真的看着他开口:“相信我,孔奇云,你真的有一张该死的狗嘴。”

他凝视着她,然后老实承认。

“或许吧。”他说着,拿起桌边的清粥,淡淡道:“但我想你也不差。”

那是一句重击。

渺渺张口结舌的瞪着那个吃着稀饭的男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言语,其实还是伤害了他,就像他说的话,同样能伤害她。

“对不起。”这一次,她真心诚意的道歉:“就算你真的说话很不客气,我也不该批评你。”

他沉默的看了她一眼。

“我很抱歉。”她摊开手,重复着。

他仍没什么表示,只是挑起了眉。

“哈?你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渺渺开口提醒他。

“说什么?”他一脸疲惫,停下咀嚼,放下了碗筷。

她瞪着他,忽然间,惊觉在这房间里,蠢蛋可能不只他一个,以为他会跟着道歉尽释前嫌,也许只是她的妄想与奢求。

也有可能,就像他说的,他太累了,而且生病了,这个时候和他讨论前嫌,可能不是什么太好的时机。

“没什么。”看着他疲倦的模样,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白痴,渺渺随意挥挥手,道:“你慢慢吃吧。”

像是终于得到特赦,他低下头,继续吃饭。

她张开口,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趁他用餐时,转身开始整理房间。

孔奇云沉默的吃着清淡的稀饭,却无法不去注意到她的存在,这个女人真的非常能干。

她把吹风机拿去放好,收抬着毛巾与衣物,在房里进进出出,中间还接了几通电话,他可以从她的回答,大致上猜出她在替那些人做些什么。

她整理完浴室,又回到他床边,收走他吃完的碗筷餐盘,她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又回到他床边,敲打起电脑;他相信在刚刚那几分钟,她一定已经连碗盘全都清洗干净,而不是留在洗碗槽中,等着他妈回来清洗。

这个女人,做事细心,而且十分精明能干,他真的不懂,她为什么不找个正职,好好工作?

“我有好好工作。”她淡漠的说,两手仍在电脑上敲打。

听到她的回答,他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把那个问题,问了出口。

“那些是零工。”他忍不住再说。

“零工也是工作。”她头也不抬的回答。

“但福利没那么好。”他指出重点:“没有三节奖金、劳健保,没有工作津贴,没有年终,没有加班费。”

“你说的没错,但至少我的时间是自由的。”

“自由?”他忍不住吐槽:“我不认为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的人,有所谓的自由。”

她微微一僵,但仍嘴硬的道:“我没有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往后靠在床头,双手交抱在胸前,看着她。

那恼人的视线,宛若一种无形的质问。

该死!这家伙害她下错订单了。

她猛然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移动滑鼠,按下取消键。

“就算我是个工作狂好了,那又怎样?”渺渺不悦的抬头瞪他一眼,道:“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说我,至少我没把自己搞到卧病在床。”

“我只是感冒。”他淡淡开口反驳:“并没有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把自己搞到睡眠不足,随时可能因为过劳而挂掉。”

这个暗示实在太明显,让她无法忽视。

她眼角抽了一下,然后他看见她合上了笔电,定定的看着他,问:“告诉我,你是在担心我死在隔壁,会造成房价再次下跌吗?”

他愣住,“我为什么要担心这个?”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的心思邪恶。”她翻了个白眼,几近喃喃自语。

她的口气是如此认真,让他哑口无言,却见她深吸了口气,瞧着他道:“放心,我并没有找死的倾向,我只是利用工作在逃避现实。”

再一次的,她让他傻了眼。

这女人说得是如此自然,就好像是在聊天气一般。

他说不出话来,她却依然看着他,一双眼,坦率得吓人。

然后她站了起来,拿着耳温枪再替他量了一次体温,聊天似的继续说:“我最近发现,死亡是一件太过无法操控的事,我们不会知道人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任何科学可以证明或否认死后世界的存在。所以,即便我很想再见死去的家人一面,我还是不会随便尝试。”

他无言以对,完完全全的,无言以对。

“三十七点八度,我想你的烧开始在退了。”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抓着耳温枪,低头看着耳温枪上的数字,道:“还有,我没有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昨天我有睡到十个小时。”

窗外,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跟着车库门隆隆的打开。

她松了口气,将视线拉回他身上。

“看来,你妈回来了。”

“嗯”

“真不错,我们竟然撑到她回来,而且没有宰掉对方。”她半开玩笑的说。

孔奇云瞧着眼前收着耳温枪的女人,道:“我从来没有想宰掉你。”

“真的?”她再一愣。

“真的。”这女人到底哪来这种念头?

躺在床上的大病猫,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糟糕,她开始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了。

“那真是不错。”渺渺心虚的咕哝一声,边说,边开始整理笔电的电源线,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包包里,“热水壶里还有些热水,你想睡就睡吧,我会和她说你已经吃过了。”

“谢谢。”

真奇怪,他竟然会和她说谢谢,太阳该不会是打西边出来了吧?

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有一张狗嘴。

渺渺低头瞧着那个疲倦地闭上眼的男人,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却蓦然浮现脑海。

忽然间,渺渺发现,他刚刚真的是认真的,他不认为他讲话太过尖酸刻薄。

她从来没想过,这男人竟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但显然,他对自己的言论,真的没有自觉。

过去几年,她一直觉得奇怪,像淑玉阿姨那样温柔娴淑又甜美的女人,为什么会教养出像孔奇云这样高傲自大又冷漠的小孩。

现在,她突然了解了。

不是他爸妈没教好,是他可能天生在这方面就少了根筋。

或者,比较不会表达?

不会吧,恐怕是她想太多了……

见他不再理会自己,渺渺在心里暗自咕哦,提着包包就往外走,可临出门前,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身开口。

“孔奇云?”

侧躺在床上,原已闭上眼的男人,再次睁开了眼,而且再一次的,眯眼皱眉地瞧着她。

虽然他一脸不耐烦,她却还是把长年压在心头的问题,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老是对我皱眉头?”

“我没有。”他说。

“你有,现在就有。”她指着自己的额头:“你皱着眉头。”

他抬手,抚着自己的眉间,跟着一怔,像是在这时才发现自己皱着眉头,然后他开了口。

“我不是在对你皱眉。”他看着那个在门边模糊不清的身影,道:“我只是没受戴隐形眼镜,不眯着眼就看不清楚。”

他的回答,让她一呆,“你有近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没看过你戴眼镜?”

“大概国二的时候。”他叹了口气,道:“我有戴,上课的时候才戴,后来换成隐形眼镜了。”

回忆倏忽而至,她清楚记得,那个对她皱眉头的男孩。

老天,该不会,他从来都不是在对她皱眉,只是因为看不清楚所以才老眯着眼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眯眼看着她。

“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她说。

“我以为,讨厌我的是你。”老天,这女人一定要在他生病的时候,讨论这种问题吗?虽然在心底抱怨,他却还是忍不住不爽的反问:“我为什么要讨厌你?这结论是从哪来的?”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你老是对我皱眉,从以前就不断批评我的打工,总是对我摆出不屑的表情,脸上永远挂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对和我在一起的朋友讲话尖酸刻薄,嫌弃我的衣着打扮,还在我家人的葬礼上提议要买房子一”

她顿了一下,看着他突然变得无比僵硬的表情,脑海里灵光蓦然一现,讶然道:“你该不会是担心我缴不起房屋贷款吧?”

她惊讶的字句,回荡在空气中。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反而转过了身去。

“我累了。”

咦?

“你出去时记得把门关上。”

咦?咦?

“晚安。”他说。

咦?咦?咦?

渺渺眨了眨眼,张口结舌的瞪着他的背,若不是屋里光线不足,她敢说,他裸露在外的耳朵泛起了可疑的红。

老天,这男人真的以为她缴不起房屋贷款,所以才会开口提议要和她买房子,只是挑选了一个最糟糕的时机。

一瞬间,喉头心口,同时紧缩了起来。

原来,这个房间里,真的蠢蛋,是她。

“我家的房贷,我在几年前,就已经缴完了。”她悄声说。

孔奇云仍然背对着她,保持着沉默。

或许她不该告诉他,这样显得好像她在说他多管闲事,或许她应该直接道谢就好。

她不是没有想过,有人会关心她。

附近的老邻居都很关心她,但或许是因为她表现得太过坚强,从来没有人开口,问过她生活上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还有房贷要缴。

她从没料到,唯一有想到这点的,竟然是他。

屋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床上的男人,静悄悄的背对着她,一副睡着的模样。

渺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做,她脑海里一片棍乱,到最后,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晚安。”

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渺渺晕头转向的走出去,关门,下楼,和淑玉阿姨打招呼,然后回家。

天黑了。

她位在二楼的房间,正对着他的那扇窗。

坐在床上,华渺渺看着他暗沉沉的窗,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孔奇云从来没有讨厌过她?

他皱眉眯眼不是因为厌恶,是因为他近视看不清楚?

他那些恶劣的言语只是不善表达,全都是在关心她?

不,恐怕有些是真的恶劣,不尽然全都是关心,仔细回想,有时侯,他说话真的是得理不饶人。

但是……他真的关心她。

方才被她说破房贷的事时,他僵硬且窘迫的表情,浮现脑海。

天啊……

她往后倒在床上,伸手遮着眼,忍不住呻吟出声。

好大一个误会。

她真的在几年前,就已经缴完了房贷,她从国中就开始帮附近邻居打零工,什么奇怪的行业,她都接触过,她跟过股市名人,当过理财专家的助理,做过房屋仲介的小妹,跑过建筑工地,还有一阵子是上柜公司老板的临时秘书。

不用多久,她就存了第一笔一百万,后来她去买了一间小套房,然后卖掉,然后再买更大一点的,再卖掉。

她替四处留情的大老板处理情妇问题,帮个性古怪的艺术家处理人际关系,还协助处理过政治人物的生涯危机。

人们不把她这种兼差小妹看在眼里,也因此她的工作,让她有许多管道,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息,比对出正确的情报。当然她投资时也赔过,可是她从错误中学习,基本上,赚的还是比赔的多。

很快的,她从股市和房地产赚的钱,累积得越来越多,当钱越多,滚得就越快。

她早在二十三岁那年,就帮家里还掉了千万房贷。

但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就连她拿出那笔钱时,她爸妈都吓了一跳,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只是在打工而己,不晓得打工也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不晓得兼差也是有分事情大小。

如今,她二十八岁了,存款虽然没有上亿,但的的确确,是有破千万的。

她是个千万富婆,但对面那个男人,却担心她还不出房贷,所以才提议和她买房子。

她怀疑如果当时她答应了,他也不会要求她搬出这里,甚至不会和她收分毫利息。

或许他会?

她拿开手,看着天花板。

那男人可是隔壁那个讨人厌的孔奇云啊。

但,天啊,她真的知道孔奇云是什么样的人吗?

忍不住的,渺渺再次呻吟出声,重新用手遮住双眼。

可恶,看来,她今天晚上,不用想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第五章

长屋里,纺车整齐划一的排放着。

两墙对开的高窗,让室内光线充足,上百位织娘女工,坐在木制纺车前,右手摇,左手纺,专心一意,将丝纺成线;另一些,则熟练的织着布。

在长屋的最后方,有一高脚方桌,其上堆着数卷不同的布料,有对龙对凤的织锦,也有各色绚丽的丝绢。

一着纯白深衣的女子,站在桌边,翻看着各式布料,低声交代身边衣匠。

蓦地,一名丫鬟,匆匆从外行来,穿过纺车织机旁,来到桌边。

“荼蘼姑娘,凌阴已全数完工,公输师傅请您回府验收。”

站在桌边检查衣料的女人,抬首看着前来通报的丫鬟,道:“知道了,告诉师傅们,我马上回去。”

丫鬟朝她一福,便转身离开,前去传话。

荼蘼转向一旁等待制衣的工匠们,道:“我刚说的,可都记下了。”

“是,都记下了。”

“家里今年夏衣,就用我刚挑选的这些布料。另外,爷的深衣,领、袖、襟、据等处,皆以纯采镶边,绣样别用金银丝线。”

“但,荼蘼姑娘,金银丝线,才显其贵啊。”一名衣匠忍不住建议。

“金银刺眼,太过招摇,凭添惹人议论。”她淡淡道:“爷非官家,不需太过华贵,师傅们用同色丝线,巧工细绣菱纹采边便成。”

原来是这考量,金银的确刺眼,近年城里多有商家如此,但细想下来,多了确实是俗而不雅。

“是,知道了。”衣匠垂首,恭敬的欲亲送她出门。

“师傅留步,您忙吧。”荼蘼蜿拒了衣匠们的送行,自行转身穿过长屋走了出去。

衣匠们知道她的性子,便也任她自己离去。

荼蘼出了铁家的作坊长屋,一进入屋外广场,便看见工匠们在竹竿上晒着脱胶漂白的丝帛,有些人在不远处,在大缸里重复浸染着布料,将其染上各种不同的色彩。

风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让她闻之欲呕,就算已经来过无数次,她还是很不习惯那些染料的味道。

不自觉的,她握住了腰间的香囊,强忍着不适,终于走到作坊大门。

车马,早等在门外。

“回铁府。”她上了车,交代车夫。

车马轳轳的离开了作坊,她才松了口气。

十年前,她刚来时,铁子正经营家业的角度就已甚广。

他是当世的传奇,年少父母双亡,家业一度衰败至底,但他却不曾放弃,是他一手将铁家重新振兴,在短短数年内,再成大业。

无论北方的犬马牛羊、裘皮、筋角,南方的珠玑、玳瑁、象齿,东方的渔盐、漆、丝,西方的竹、木、皮革、玉石,铁家皆有经手。

他将南货北运,北货南卖,赚其利差。

从越地的田器、燕地的铠甲、秦地的房舍、胡地的弓车,到郑国的刀、宋国的斤、鲁国的削、吴越的剑,他一样投资经营。

更有甚者,如铸器所需之金锡,染布所需之丹砂,他也不曾放过。

七年前,因为事业越来越大,光是购置底下庞大工匠仆佣的衣料,每年都是一笔极大的支出,所以他也开始插手纺织。

她清楚记得,当年她已来三年,却如闲人一般,她非客非仆,身分尴尬,整天闲荒得紧。一日他来探她,刚巧遇上管事来报帐,她也只不过对他手中的帐多看了一眼,那男人便好奇开口询问,她称这笔支出太过,他听了也不恼,反倒要她筹划纺织作坊。

她吃了一惊,以为他只是说笑。

谁知,翌日一早,她屋外便已有工匠仆佣候着,说是爷要他们任她这年方才十三的小姑娘差遣,建置作坊。

那时,才知他是认真的。

刺鼻的气味,徘徊不去,她怔忡的瞧着窗外街景,将香囊凑至鼻端嗅闻,清雅的香气,缓缓取代了那刺鼻的味道。

当年,因为太闲,所以才接下作坊的筹划,另一方面,却也是想证明,她并非废人一个,齐商之后,绝不会比楚商差。

可出了铁家的深宅大院,接触了外界,插手了他的事业,才知晓,铁子正,不是普通的楚商。

他的才智与气魄,是她远远不及的。

那一年,她成功的筹办了纺织作坊,但也因此清楚认知到,他的格局与层次,和一般商人根本不同,无法比拟。

她的成功,让他逐渐将铁家内务交与她处理。

这些年,她尽心尽力的在铁家帮忙,跟在他身边,学他处事之法,习他如何经商。

她是长女,是刀家巫儿,总有一天,爹娘会来带她回家。

届时,她习得的,都终将对刀家有所助益。

届时,她也能如他一般,振兴家业。

车马轻轻摇晃着,她闭上双眼,小手捏紧了那布制的香囊。

原本,这些年,她一直是这般想的,直到三年前,她始终怀抱着如此希望……

三年前——

“爷,荼蘼姑娘在作坊昏倒了。”

原在厅里议事的男人一愣,站了起来。

“人呢?”

“已送回房里。”

闻言,他交代几位管事,“今天就到这里,你们都去忙吧,若有事再行回报便成。”

“是。”管事们一同应答。

他未等众人离去,立刻朝后屋走去,边问来通报的管事:“派人请大夫了吗?”

“请了。”管事垂手跟在他身后。

铁子正大步穿过七拐八弯的回廊,来到荼蘼所居小院。

她的房门半敞,丫鬟才刚端了水出来,见到主子亲自过来探看,吓了一跳,差点把水洒了。

“荼蘼呢?”他手一伸,帮她稳住了水盆。

小丫鬟死命端着水盆,紧张的结巴道:“在……里头,大……大夫正在替姑娘把脉……”

他一待她握稳水盆,便松手往门里走去。

这屋不大,房室皆小,是给孩子住的,他曾要替她换大些的屋舍,但她却坚持要住在这儿,说已经惯了,不愿换。

就连要配给她的随身丫鬟,她也全数婉拒,只让人每日来打扫。

她说她非千金,亦非娇客,不让人随身伺候,就算他硬是派人过来,她也不让丫鬟多做杂事。

起初,知她性子拗,怕她认为丫鬟是他派来监视她的,而觉得不自在,他也就投有勉强。

他一直以为她终会适应这里,放松心防,但无论他如何做,她却始终不曾松懈过。

他交代她的事,她从没误过,一次也不曾。

但她不和人交心,不同任何人闲聊,她来到这里已七年,却无半个知己,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她只是沉默的跟在他身边做事,伺侯他、协助他,数年如一日。

他穿过小厅,走入她房里。

大夫坐在床榻边,正替她把着脉。

那个顽固的女人,躺在床上,鹅蛋的小脸,苍白如雪。

见到他,大夫一愣,收回了把脉的手,和他微微领首。

“铁爷。”

“公孙大夫。”他行至床榻边,低问:“她还好吗?”

公孙大夫起身,微笑安抚道:“还好,荼蘼姑娘只是心火稍旺,气血两虚,大约是这几日没睡好,加上作坊染料的味道太呛人,她才会一时气窒,我开些方子,您让她多歇息两日,服用数帖,自会痊愈。”

“作坊染料太呛?”有吗?他不觉得啊。

始终在一旁候着,从染房跟回来帮忙的织娘闻言,上前解释:“荼蘼姑娘嗅觉颇为灵敏,一向不喜染房味道,过去也曾因此感到身体不适。”

铁子正一怔,脸一沉,低叱:“怎没人和我提过?”

没见过主子发脾气,织娘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结巴了起来:“我……奴……奴脾……我……”

织娘吓得语不成句,倒是床榻上原本昏厥的人,转醒过来,开了口。

“回爷的话,是荼蘼不教人说,这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忍一忍便过去了,不需大肆宣扬。”

闻言,铁子正握紧了负在身后的手,额角抽紧。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让他更恼。

他转身,只见那女人,已经伸手撑起自己。

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她的外衣已经让人褪去,身上只剩素白单衣,因为她的动作,宽松的单衣微敞,滑下她雪白的肩头,裸露出大半的肌肤。

想也没想,他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挡住身后其他人的视线,开口交代:“子御,送公孙大夫出门,顺便到药行领药。”

“是。”管事低头应声,伸手请大夫出门:“公孙大夫,这边请。”

不待两人离开,他已看向那结巴的织娘:“你可以回作坊去了。”

“是……”织娘松了口气,立刻转身,跟着大夫和管事出门,只差没拔腿狂奔,完全忘了不该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眨眼间,他已将屋里所有人都支开,可眼前的女人,却半点也不惊慌。

她只是将松脱的单衣拉回肩头,静静坐在床榻上,似是丁点也不在乎若非还有更贴身的亵衣遮掩,她早已让他给看光。

“你不喜染房味道,为何不和我提?”他直视着她,着恼质问。

她垂着眼,好半晌,才淡淡道:“那是小事,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并不重要。”

铁子正瞪着她,薄唇一抿,冷然开口。

“以后作坊由子御负责,你不许再去。”

荼蘼一愣,猛地抬首:“作坊里,并非人人都喜那味道,为何单只荼蘼不许?”

“他们是工匠,你不是。”

“子御也非工匠。”

“他是管事。”铁子正冷着脸,负手直言:“你和他身分不同。”

她微微一僵,雪白的小脸,几乎在瞬间,变得更白。

“奴脾……”她垂下了倔强的脸,恍若遭遇冰雪强风而调零委靡的花。“知道自己和子御不同。”

他眼角一抽,几乎被她激出了脾性。

他年少失怙,家业几乎完全被人瓜分,是他忍气吞声,走遍大江南北,才打出如今的天下,过去曾有的年少轻狂、棱角脾气,早已在经商这些年,磨掉修光。

不知为何,偏这女子,近年来,越来越容易惹他生火。

深吸口气,他伸手抬起她的小脸。

“你不是奴。”铁子正凝视着她,再一次的,声明:“你明知,铁府里,没有奴隶。”

的确,铁家没有奴,尽管他家大业大,尽管各家贵族商贾皆有蓄奴之习,但他却反其道而行。

铁子正,不蓄奴。

他买奴回府,却给予奴隶自由,非但给薪晌,还照顾身家,换其一辈子效忠。

买人,必先买心。

那是他说过的话,行过的事。

这……是在买她的心吗?

荼蘼看着他,苦涩讥讽反问。

“我非客,亦非主,若非奴,该是什么?”

他无言,凝望着她。

末了,一语未发,转身离去。

作坊,是她的成就。

管理内务,和管理商务,是两回事。

她需要那个工作,需要到纺织作坊去,才能学习到更多关于经商的实务。

荼蘼知道,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她应该要学习身段放软,但那一瞬间,却忍不住,将深藏心底七年的苦,脱口问出。

七年来,家里的人,始终未曾来探望过。头几年,爹娘还曾捎来讯息,但这些日子,却连点只字片语、口头问候都没了。

那不是他的错,但她忍不住。

当他拿身分来压她时,她就是忍不住。

如果她非主、非奴,亦非客,那她究竟是什么?如果她不学习经商,不能再去作坊,她刀茶荼蘼在这里,可还有栖身之处?

惶惑不安,充塞心中。

荼蘼坐在床上,看着夕阳西下,只觉得身似浮萍,在茫茫大海中飘移。

她必须去道歉,她晓得。

即便得求他,她都得回到作坊工作。

所以,她穿上衣裙,去了议事厅。

在她悔恨挣扎的时候,屋外天色已暗,丫鬟已将廊上灯火点亮,她来到议事厅外,却又心生踌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开门,却听门内,传来他冷冽的声音。

“你确定,刀家家主,真是如此说?”

“是。”货行的管事子虚,平铺直述的道:“他道,女婿经商失败,是以所赚之盈余,尽皆借其周转,今年一样,无力偿还其债,如若铁爷还望旧情,但请宽宏,再展延一年。”

门外荼蘼一僵,全身发冷。

铁子正沉默半晌,问:“子虚,你看如何?”

“刀家三年前以嫁次女筹聘为由,两年前再说仓库失火,去年又道遭战事牵连。年年都要求展延,请借新款,子虚不认为,刀家有能力或诚意,偿还其债。”

这话说得很重,荼蘼听得心更寒。

她从未知晓,小妹已在三年前出嫁,从未听说,家里又要求展延债款,更不知道,他们旧债未偿,竟又向铁子正再借新款。

没有人告诉她,更无人想到要征询她的意见。

“他们欠的总额是多少?”铁子正再问。

门内传来家里的借款金额,子虚一条一条的报,一年一年的计算,刀家年年向铁子正借贷,过去数年,只有增,从未减。

他们连丁点都没还过,更别说是要赎她回去了。

突然间,羞耻的窘迫,扩散到四肢百骸,让她全身忽冷忽热。

过去几年,她以为自己替铁家赚了钱,以为自己在这里挣到了些许位置,或许还多少替家里还了些债。

但原来,她赚的根本连欠债的利息也不够。

她从未感觉如此羞愧,从未感觉如此无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热交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人在这里,却听见他又开了口。

“这事,别让荼蘼知道。”

“子虚晓得。”子虚顿了一下,问:“那刀家今年请借的新款?”

“给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门外。

他明知刀家还不起,明明晓得刀家前债未清、旧债未还,为何还要借?

铁子正冷声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亲自过来,见了荼蘼再给他,让他说是行商经过,特来探望,不许提及其他。”

这附注的条件,让她心头微颤。

他在想什么?

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同情?怜悯?抑或另有所图?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也不敢再听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里。

寒夜里,无声飘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样在黑夜里坐着,没点灯,没生火,寒意透进了心头,凉进了四肢百骸。

这些年,这般辛苦,为谁呢?

为谁?

爹吗?娘吗?小妹吗?大哥吗?谁又曾想着她了?

谁?

思绪,千回百转,绕了又绕,却怎样也找不到出口,只觉浑身冷热交杂。

恍惚中,以为睡去,却又不曾。

恶夜里,她听见屋外有欢笑声,寻了出去,却一脚踏入思念已久的故乡,以为自己终于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厅堂,隔着门窗,看见大家围炉吃饭,欢聚一堂,爹与娘笑着,大哥小妹笑着,家族亲友都笑着,大鼎里肉汤腾腾,桌上摆满了菜。

她推门欲进,大门却不动如山。

她敲着门、擂着门,喊着爹娘,喊着兄妹,堂内却无一人回首。

再一细看,家里的人,面目却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脸,记不起爹娘的样貌——

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响。

“爹——娘——开门啊——开门啊——”

终于,娘来了,开了门。

“你谁啊?”

娘的脸,还是一片模糊,没有清楚的模样,她含泪望着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

“荼蘼?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没有?

她瞪大了泪眼,心痛如绞。

“是我啊,你再想想,我是荼蘼,是你的女儿荼蘼啊!”

没有脸的女人,无情的挥手驱赶着她,不耐烦的道:“没有就没有,我女儿只有一个,正在里头吃饭呢。去去去,你到别的地方去——”

不!

她是刀家长女,是巫儿,家里的人必得领她回乡,祭祀祖宗、以养父母,他们不会忘了她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泪如泉涌不停,心似火烧一般。

她退一步,跌入黑暗的万丈深渊。

蓦然间,一双大手,稳稳的接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了。

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耳畔低响。

别怕。

她感觉到,他捂住了她泪湿的眼,长长的衣袖,盈着淡淡的香。

睡吧。

他悄声说。

别怕。

他怀抱着她,温柔的捂着她的眼,沙哑的说。

别想了。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粗糙的茧,和那熨烫的热度。

男人贴在她耳边,命令。

什么都别再想。

她怎能不想?怎能不想?

但他一再一再的重复着同样安抚的字句,驱走了惶惑与不安,止住了无止境的泪水。

熟悉冷静的声音,赶跑了纠缠的思绪,包围住了火烧的心。

别去想。

他说。

黑暗中,在他掌心下,她闭上了眼,听从了他,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只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与教人心安的大手,抚慰着她。

几日后,幽幽转醒,只见窗外,大雪满地。

屋里,寒冻的空气,被满室火热的铜炉温暖。

才以为,都是暗夜惊梦,却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就在门外。

“就说我病了,受了风寒,将那些宴席邀约全推了。”

“爷,上柱国新官上任,今晚宴请了满城商贾,不到的话,怕会得罪……大夫说,荼蘼姑娘高烧以退,应不需再担心,这来去一趟,只须个把时辰……”

但他不理子御的劝说,只淡漠的道:“上柱国若会在意这等小事,也做不到上柱国这个位置。你代我送份大礼去便成了,改日我再登门谢罪。”

“知道了。”

她听见门被推开,看见男人走了进来。

铁子正。

明知是他,又不想是他。

这个男人,带她离乡,她握住了他的手,就此再也回不了家。

不会很久。

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的。

她想恨他,想怪他,却做不到。

他的肩头上,还有点点银白雪花,他在门边褪去大氅,行至桌边,将手上的木盒打开,拈了些香,放进香炉里点燃。

一室,盈香。

那香,是这些天,在恶夜里、在寒冻悲伤的惊梦中,萦绕在他衣袖上,牵魂引魄、安神定心的幽香。

当他抬首望来,她慌慌闭上了眼。

不知怎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荼蘼感觉到他的靠近,察觉他坐上了床榻,心头莫名一紧。

呆然,他躺了下来,将她揽进怀中,那毫不迟疑的动作行为,证实了梦里、夜里,守护抚慰她的人,是他。

她的心跳飞快,不敢动弹,或挣扎。

可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拥抱着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额、她的发,他粗糙的指腹,轻柔的动作,透着莫名的爱怜。

她喉头一哽,热泪几欲夺眶。

不是他的错,从来就不是,这男人一直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知道,其实一直清楚知晓。

热泪,从眼角渗出。

他轻轻以指腹揩去。

“别哭。”

低哑的字句,悄悄在耳畔轻响,暖着她的心,卸去多年心防。

听着他规律的心跳,荼蘼怀疑他已经知晓她醒了,但她没有睁眼,他也没有说破。

他不该在这,不该在她房里,守着她。

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这于礼不合。

但……她还睡着……

没有醒……

没醒……

马车一个颠簸,让荼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谁知,才回神,就看见之前那个忽然消失的蛮女,盘腿坐在对面。

“噢,嗨,荼蘼,对吗?”女人微笑,朝她挥了下手,当是招呼。

不曾想会再见到她,荼蘼微微一愣,“华渺渺?”

“没错。”渺渺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真的没死呢。”

“是吗?”

“是啊。”

荼蘼再看了她一眼,“你还是没有影子。”

“我注意到了。”渺渺瞧着她,道:“但我真的没死,记得上次我突然消失吗?”

“嗯。”

“我发现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还被迫照顾隔壁的讨厌——”渺渺顿了一下,表情古怪的改口:“隔壁的邻居。总之,我还活着,谢谢你上次的照顾。”

她其实不需和这女人瞎扯,却忍不住好奇:“如果你还活着,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渺渺眨着眼,好笑的猜测着其中某种可能:“你说,我会不会是在做梦?”

梦?

这一切,若只是梦,多好。

荼蘼苦涩的道:“我不认为,自己只是旁人梦里的人物。”

瞧她眼底那潜藏的疼痛,渺渺忍不住开口道歉:“抱歉,我并不是说你是虚幻的,毕竟现在虚幻的可是我。”

渺渺双手一摊,自嘲的笑道:“瞧,我连影子都没有呢。”

荼蘼看着她,几乎忍不住扬起嘴角,点头同意。

“这倒是。”

渺渺将手交抱在胸前,拧眉猜测着:“那,还是因为我白天太累了,睡着后就灵魂出窍?”

荼蘼一愣,以往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她倒也曾听说倦极后,魂魄出体之事。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认真思索的模样,让渺渺轻笑出声,她摆了摆手,道:“算了,你这人还真是认真,是不是也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女人的爽快,让她呆了一呆,跟着也轻笑出声。

“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渺渺的称赞,让荼蘼微怔,才发现自己竟笑出了声,倏然止住了笑。

她没想过,自己竟还笑得出来。

“怎么了吗?”瞧她收起了笑容,渺渺好奇开口。

荼蘼摇了摇头,还没回答,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她掀开门帘,下车进屋。

渺渺跟在后头,跳下车来,当然注意到,她跳过了那个话题,但她没再追问。

进了屋,荼蘼穿堂过院,工匠已等在边屋,见她来,便自迎上。

“荼蘼姑娘。”

她和工匠师傅,一起进了屋里,渺渺好奇跟上,才发现门后,不是厅室,却是一道通往下方的长梯。

原来,这儿竟有地下室?

渺渺跟着众人下了楼梯,梯间内,即便白天,依然阴暗湿冷,地下室里,更是寒气逼人,和外头的骄阳高照,大相径庭。

来到了下层方室,通道前头还有另一扇结实木门隔挡。

工匠开了木门,走在前头,同荼蘼道:“我等已遵照姑娘所说,于年初大雪时,在凌阴里存置寒冰;其上,有防暑隔热的建筑设施,为防通道露气传热,对冰气保存不利,设有五道槽门加封,上头是一道,这边是第二道。”

他边开着一重又一重的门,边解说。

“平日入内须提灯,出外便熄。两侧水道,为排水设施;地下铺以背带凹槽的方砖,冰水可以顺槽而流,即使是压在底部的冰块,也不会因室底有少量积水而浸泡在水里。”

工匠说着,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越往重门里走,寒气更重,虽无实际形体,渺渺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荼蘼不着痕迹的看她一眼。

渺渺朝她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没事,却忍不住一直摩擦裸露的双臂,一边在这冷到不行的地下室里东张西望。

几位工匠,上前点亮了墙上的灯,室内大亮,她才发现,会这么冷,是因为这地下室里,推满了切割好的冰块,冰块旁有许多架子,存放着大量的鸡羊牛猪。

她看了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瞪大了眼。

原来这里是冰窖,难怪冷成这样,话说回来,这地方真是大得吓人。

“你还好吗?”

几不可闻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渺渺回首,看见荼蘼眼里透着担心。

她露出微笑,颤抖的道:“没事、没事,你别理我。”

瞧她冷得直打哆嗦,还要逞强,荼蘼唇边又再次轻扬。

“荼蘼姑娘,这便是铁爷要求的五眼井,您瞧,我等做的样式可成?”

听见工匠唤她,荼蘼拉回视线,走上前去查看。

五眼井的样式,确如爷的要求,她提灯查看细节时,工匠师傅忍不住在旁叨叨不休的赞叹着。

“铁爷这想法可真叫人大开眼界,南北成行的五眼井,冰水可就地入井自渗,不仅在建筑时节省人力、物力,还可抑制地下热气的上升。在这之前,我等还真从未见过如此做法,实在让人佩服。”

荼蘼闻言,道:“爷走马山川万里,见多识广,这想法也是参考多座他国商贾置冰凌阴,才想出来的,但若没公输师傅你等巧手,将爷的想法如实呈现,这凌阴也只是空想而已。”

公输师傅听了,忙连声道:“荼蘼姑娘,您盛赞了、盛赞了。”

话虽如此,他脸上已堆满了笑容。

“公输师傅,您就别客气了,我们先上去吧,荼蘼立叫管事将尾款付清。”

听闻此语,工匠师傅心情更是大好,态度越发客气了。

回到了地面上,荼蘼让管事陪同一干工匠去领钱,自个儿留在最后关门落锁,却听渺渺开口道。

“荼蘼?”

“嗯?”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毛了你家主子?”

“怎说?”她一愣。

“他站在对面回廊上瞪你耶。”渺渺站在她旁边,好心提醒。

荼蘼回身抬眼,果见铁子正拧眉瞧着这头。

她还在思索该如何对应,他已下了阶梯,迎面而来。

“你在做什么?”

“凌阴今日完工,荼蘼来查看验收。”她垂下眉目,恭敬应答。

“我不是说过,下面寒气甚重,这事我来便成。”

“荼蘼以为,爷尚在宴请贵客,查验事小,荼蘼便自行做主了。”

他无语,沉默。

她继续低头,半晌,却见他抬手,以温热指腹,轻抚她冰冷的脸。

荼蘼忍不住微微闪躲,哑声提醒:“爷,客尚在等。”

但这话,似只惹恼了他。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不悦的情绪。

禁不住,抬眼望去,只见他紧抿着唇,眼里爱怜有之,恼意却更明。

但,只一瞬。

他收了手,负手漠然而言:“别着凉了,很碍事的。”

明知是自找,她心口仍是一缩。

“荼蘼晓得。”

有那么短短的刹那,他眼里又闪过不明情绪。

但他没再开口,只转身离开,回到前殿堂室去。

瞧着他高大的背影,明明才刚刚离开凌阴之中,明明夏日炎炎,她依然忍不住轻颤,只有交握着双手,才能阻止自己抚触他温热的指尖,在脸上留下的余热。

垂下眼帘,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稳定心神。

回身,正欲离开,却迎面撞上渺渺,穿身而过。

她倒抽了口凉气,渺渺也是。

“Shit!吓我一跳!”渺渺压着心口,回过身来,“你还好吧?”

荼蘼摇摇头,脸色发白,在刚刚那一瞬,她完全忘了渺渺的存在。

“抱歉。”她吐出道歉。

瞧着荼蘼苍白的脸,渺渺再看向已经远去的男人,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透明。

“糟糕……我想我似乎又要回去了……”

荼蘼抬首,只来得及看见她逐渐淡去的身影,和脸上的浅笑。

“你保重……希望能再看见你……”

然后,华渺渺再次消失于眼前,无影无踪。

是香的关系。

渺渺坐在床上,惊讶的看着床头那盒香,和那古色古香的香炉。

昨晚,她以为她会睡不着,后来她点了香,就睡着了,而且还做了连续的梦?

这太诡异了。

她掀开小小的木盒,里头的香粉,还有不少,至少能再让她用个一阵子,但她还是忍不住出门去找那间奇怪的店。

“同样的梦?”咖啡店里的小妹,瞪大了眼。

“不,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但连续的梦。”

“你是说,像连续剧一样的梦吗?”店小妹凑到她面前,两手攀着吧台,赞叹的道:“哇,好炫喔!感觉真赞——”

渺渺拧起眉,问:“没有客人和你反应,点了香之后,会做这种连续的梦吗?”

“没啊。”店小妹在吧台上撑着瓜子脸,一脸无辜的说:“从来没人和我反应过这个问题耶。”

渺渺哑然,喃喃道:“是吗?”

“是啊,从来没人反应过。”店小妹强调着,一边点着头,然后用那双乌黑大眼瞧着她,微笑道:“你要是觉得很困扰的话,没关系,我让你退货好了,可是我没办法退你现金,换我们店里的餐券给你好不好?”

退货?

呃,她倒是没这样想过。

困扰?好像也还好。

她点香后虽然会做梦,但睡得还不错,况且她其实还满喜欢荼蘼的,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曾在哪见过荼蘼,那个女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

“怎么样?你要退货吗?”店小妹眨巴着大眼,看着她问。

“不用了。”她微笑。“谢谢你。”

“真的吗?你确定?”店小妹趴在吧台上,“我真的可以给你退喔,不用不好意思。”

渺渺笑了出来,“不用,我其实睡得还不错。”

“那你要不要喝个咖啡?我泡给你喝。”

“谢谢,下次吧,我怕喝了晚上睡不着。”渺渺轻笑出声,朝她挥了挥手,转身推门离开。

玻璃门在她松手后,缓缓合上。

看着华渺渺离去的背影,店小妹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杯咖啡,送到了她面前。

她回首,看见那温文的长发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吧台里。

“我不能直接道歉了事就好了吗?”她面无表情的问。

“你知道不能。”咖啡店的老板,看着她,道:“你得弥补过错。”

“我累了。”她丧气的坐在椅子上。

“喝杯咖啡吧。”他擦着杯子,道:“刚泡好的。”

她瞪着他,但那男人,一点也不介意她的瞪视。

着恼的,她伸手拿起眼前咖啡,喝了一口。

“好苦。”她咕咳抱怨着。“苦死了。”热气,涌上眼眶。

她死命忍住鼻间的酸楚。

男人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害她含在眼眶的泪,飙出了一滴。

“至少你还能哭。”他提醒她。“华渺渺却哭不出来,对吧?”

“我已经认真在反省了。”她继续抱怨着,不爽却减低了许多。

她知道,都是她害的。

可是,讨厌,这一切,真的,苦死了……

上柱国,战国楚置,时立覆军杀将有战功者,为上柱国……

回到了家中,渺渺忍不住查询起梦中的一切。

当时她没有多注意,只记得曾看见这么一个官职。

原来,是这个楚地;原来,是在战国时期?

梦中人物,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一场梦?

看着电脑萤幕上的字,她迟疑了。

她是否真要继续查下去,知道太多,会不会不太好?

在各行各业中待过,她清楚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不是件好事。以往是因为要赚钱,她才会收集情报,但这只是梦,她需要把事情都搞得一情二楚吗?

或许,她该只把荼蘼当朋友,偶尔入梦,没有任何负担,聊聊就好。

看着浏览视窗上的滑鼠箭头,她迟疑着。

若……这不只是梦……

不,若不是梦,她更不应该干涉太多。

话说回来,搞不好只是她想太多了,无论告诉谁,她只要藉由焚香,就能回到战国时代,恐怕听到的人都会把她当疯子。

真的是想太多了,又不是在看小说漫画,在演电影电视。

她轻笑出声,可不知为何,心中却还是有着隐隐的不安。

上柱国……

瞧着萤幕上那黑底白字,她拧眉咬唇。

半晌后,渺渺深吸了口气。

不管了,俗话说得好,大智若愚,有时候笨一点,会活得快乐些。

她轻移指尖,将那小小的白箭头移动到视窗的右上方的白色小叉叉上,轻点了一下。

毫无声息的,大大的视窗在瞬间关上,消失于无形。

第六章

“荼蘼?”

她眨了眨眼,瞬间回神,看向叫唤她的男人。

铁子正瞧着她,挑眉。

荼蘼瞧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一室七人,似皆在等她开口,她却神游太虚得不知他在问什么。

这些男人是讨论到哪了?新仓的瓦当样式?排水陶管?

她镇定的坐着,掩饰着心慌,正思索着是否该承认她没注意时,身后响起了提示。

“他问你,下个月,秦国有个商人娶妻,须备礼数份,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秦商娶妻?她知道,祝礼是驻秦管事敖司备的,他之前先给她看过礼单了,上好丝绢、织锦,以及螺铀漆器十数件,此位商贾家业不大,但前景看好,这般礼,备得刚好。

她没有回首看那提示之人,只镇定开口:“敖司所备甚好,荼蘼没有意见。”

“作坊可如期交货?”

“荼蘼会请织娘赶工,定能如期交货。”

铁子正收回瞧着她的视线,道:“那好,今日商讨就至此,子御你明日带队入吴越,今日就先去歇息吧。”

“是。”子御应声,退下。

“华章,你同我来,其他人各自去忙吧。”铁子正起身,带着一名管事,一起离开。

其他几位管事,也跟着起身散会。

荼蘼收拾着桌上笔墨竹简、羊皮丝绸,回身时,果见华渺渺笑坐在旁,朝她招手。

她忍不住扬起嘴角,待所有人都出了门,才开口道谢。

“谢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渺渺笑着嘲笑她:“不过你会闪神,还真让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你刚刚想什么那么入神?”

想什么?

她黑瞳微暗,垂眼道:“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见她不想多说,渺渺也没追问下去,自个儿便在旁晃了起来。

荼蘼整理着桌案,然后拿出帐务抄写记事。

当华渺渺今早再次出现时,她已经不再感到吃惊。过去这些日子,渺渺三天两头就会出现,在她身边跟前跟后的,同她闲聊。

很奇怪,不知为什么,她和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魂魄处得很好,渺渺什么都很好奇,看到什么不懂的,都会问上一问,非但如此,她也常会说一些奇怪的故事给她听,像是她家乡那儿的人,能够坐在某种铁做的大鸟在天上飞,一个时辰就能横越千百里;那里的人,只要付钱,都能拥有千里眼、顺风耳;那儿的人实行一夫一妻制,不能娶妾,但还是有人养小妾、包二奶……等等之类的话。

渺渺说的话,多数都怪得很,但她却忍不住倾听。

不只因她说的话太过天马行空,几乎难以想像,更是因为听她说话,和她闲聊瞎扯,可以让她短暂忘却自身处境。

或许因为华渺渺非人,只是魂魄,和她没有利益关系,反而让荼蘼在她面前能放松下来。

且渺渺个性果断,说话明快,和渺渺在一起,她完全不需多想,不需猜测,只要当一个单纯的刀荼蘼就好。

当她察觉时,华渺渺已经和她,成了朋友。

也许在心里积压许久,她甚至连自小离家的事,家中同铁子正借贷之事,都在夜深人静时,全数吐露……

渺渺从不曾评论,只静静听着。

待言尽,心中似卸下了什么,才发现,原来有知心好友,是这般感受。

“荼蘼?”

“嗯?”

“你在写什么?”

“记帐。”

眼角人影微晃,荼蘼抬首,看见她趴在一旁木板上,双手朝前,臀部高翘,摆出不雅的奇怪姿势;那动作,有一点,像猫咪在伸懒腰一般。

“你在做什么?”

“做瑜伽。”

“瑜伽?”

“一种强身健体的运动。”她弓起身子,笑看着她。“这里空气那么好,还有原木地板,不擅加利用一下就太浪费了。”

“你看起来像只猫。”荼蘼迷惑的瞧着她,说。

“?那可能是因为,这真的是在学猫的动作吧?呵。我醒着的时候,老找不到时间做这种缓慢的运动,反而睡着了,才想到要学着放松。”渺渺收起伸展的四肢,盘腿坐在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歪头瞧着坐在桌案后的荼蘼。

“哪,之前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你是不是很讨厌铁子正?”

荼蘼一怔,差点下错了笔。

她停下书写的动作,轻沾着墨,道:“他是爷,我的喜恶,并不重要。”

好个四两拨千斤。

“所以,你只当他是主子?”渺渺挑眉。

“是。”

虽然这回答是如此迅速,但渺渺清楚看见,在那一秒,荼蘼的笔,又停顿了一下。

渺渺瞧着那垂眉敛目的女人,她其实可以跳过这个话题,但这两人的关系,实在很困扰她。

那位爷,似乎对荼蘼有意思,他对这位内务总管,真的是关切有加,有好几次,渺渺看见他在看荼蘼,用一种男人看女人的方式。

荼蘼对那位爷,也尽心尽力,从他吃的、穿的、用的,她都仔细关照,从未曾有所遗漏,虽然不是样样都亲自伺候,但那男人所需的一切物品,都是她事先备好,再差人送去。

甚至连铁子正吃的食物、喝的茶,荼蘼都会先行试过,确定味道,也试毒。

她的用心,早已超越寻常奴仆。

但是,荼蘼却又常常不着痕迹的,在闪避那家伙的触碰。

也许荼蘼并不喜欢他,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实话,她真的不喜欢看女孩子得被迫忍受性骚扰,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

“那个男人想要你。”渺渺开口提醒。

荼蘼继续垂眉写着字,道:“你想太多了。”

“是吗?”渺渺起身走到她面前,坐在桌案的另一边,伸手挡住荼蘼写到一半的字。

荼蘼不得不停下写字的动作,抬眼看她。

“我看过太多有权有势的男人,他们平常只会把下人当下人,把女人当女人,分得十分清楚。”渺渺瞧着她,认真的给予忠告:“相信我,铁子正把你当女人,而不是下人,如果你不喜欢他,对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或许你该注意一下,尽量不要和他独处。”

荼蘼无语,沉默。

渺渺直视着她的眼,道:“男人,是会在一瞬间,变成野兽的。”

“他不会。”

荼蘼瞧着她说,然后垂下了眉目,苦涩重复:“他不会……”

是她听错了吗?

渺渺凝望着外貌冷似冰雪的荼蘼,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她这语气,是不是带着些许遗憾?

“原来,是喜欢他的吗?”闻言,荼蘼为之一僵,似在瞬间,石化成像。

然后,她笑了,轻笑。

“爷借钱给我家,邀我来此做客,一住十年,家里的人年年和他借贷,要钱他给钱,要货他给货,爷待我好,我怎会不知,自当泉涌以报,岂是喜欢二字可以轻言带过……”

她笑着说,抬眼看向渺渺,却见渺渺一脸同情的看着她。

这女人,像是看透了她。

荼蘼嘴角的笑,再撑不住,缓缓消逝,无踪。

“你活得真累。”渺渺抬手,抚着她的脸,悄声道:“有时候,不要想那么多,会比较好。”

荼蘼喉咙紧缩,未及回话,渺渺身形已经开始淡去,留她一人兀自发怔。

原来,是喜欢他的吗?

渺渺恍然的言语,回荡在耳边,缭绕。

不自觉,握住了腰间香囊,轻轻摩擎。

淡淡香气,轻扬。

不知怎,生生的,想起那年隆冬。

她病了,他护她三日三夜,非但亲自喂她饮食,还亲配安神熏香,给她定心。

她醒后,他不顾礼教,依然故我。

几乎,像住进她房里来了。

虽然除了照顾她之外,他什么也没做,但旁人不是这样看的,她应该拒绝他,请他出去,但她逃避着一切,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只想缩在这安全的怀抱中。

他可以对她予取予求的,但他没有,始终不曾。

他替她梳发,喂她米粥,直到她烧退,病愈。

然后,他问了她一个问题。

“荼蘼?”

她抬眼看他。

铁子正凝望着她,黑眸深深。

“你,可想当主?”

声哑,但稳,且定,让她知晓,他是考虑过的,不是玩笑。

这问题,惊起千堆雪,在她平静的心湖里,刮出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让她无法再继续躲避。

她可想当主?可想?

荼蘼看着眼前男子,心头抽疼,难以自抑。

原来,他想过这问题。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人对她,究竟是怜悯?同情?还是愧疚?不舍?

或者,只为买忠、买心?

但,打一开始,她就是一桩赔本生意。

他助刀家,只为还祖爷一份情,当年铁氏夫妇意外丧生,铁家遭人釜底抽薪,只有已逝的祖爷雪中送炭,是以当刀家出事,铁子正才愿以她相押,质借万金予刀家,助其翻身。

他大可抽手不管的,买断认赔的事,他不是没有做过。

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他却愿意为此付出一生?只为给她一个位置?

祖爷的情,有如此大吗?再大的情,过去七年,家里对他的需索无度,也早还清了。

他,心甘情愿吗?值得吗?他真是疼她?惜她吗?

那些好,可是真心?

荼蘼揪着心,瞧着他、看着他、望着他,想看出什么,辨认出他的思绪、他的想法,却捉摸不定。

他是商,无商不奸,无奸不成商。

就算他真有那么一点情,她可敢取?可能取?

凝望着眼前这名伟岸男子,她跟了他七年,懂他的喜好、熟他的性情,却依旧无法知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唯一清楚的,是她已欠得太多。

脑海思绪杂乱无章,千回百转,终于,尘埃落定。

她张嘴,吐出一个字,轻轻。

“不。”

那字,回荡在室内,如雷贯耳。

他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不恼、不气,也没有松了口气。

他只是淡淡收回了作坊撤职之令,复了她的职。

然后,走了。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她告诉自己,那夜,却无法成眠。

翌日一早,丫鬟随着早膳,送来了香囊。

“爷说,让您去作坊时带着,可缓和染料刺鼻之味。”

她揪握着香囊,心暖,喉紧。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苍白着脸,她闭上眼,深深吸着那特殊的恬淡香气。

不能再欠……

回过神来,夜已深。

才发现,自己竟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天;才惊觉,她不知何时,竟来到他所居住的院落。

他屋里掩上的门,透出微微的光亮。

她在做什么?

荼蘼慌张回身,却一头撞入男人的怀抱,她吃了一惊,未昂首,已从香味,得知是他。

他揽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踉跄的身形。

她的唇就在他锁骨边,她的手搁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嗅闻到香气之外,他身上男性的味道,清楚感觉到,掌心下,他规律的心跳。

不知为何,心虚得,不敢抬头,低垂着螓首,却一眼瞧见,他腰间吊挂着的香囊。

这男人,以前不带香的,是她那年病后,他才开始带起了香囊。

香囊和她同式同款,连香味都一样。

不是她给的,不是她备的。

他使用的所有物品都经她手,只有这不是。

“找我有事?”

他低着头,沉稳的嗓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

“怎不进屋又回?”

她垂首望着那对香囊,他的,与她的。

靠得好近好近,依偎在一起。

“荼蘼?”

她轻颤,深吸口气,抬首迎视他的眼。

这男人,仍是一派斯文,剑眉朗目依旧,比当年带她离家时,更加高大健壮,眉目间也添了点风霜,因为太早担起家业,他向来较同龄的士族商贾多了些许沉稳。

那双幽黑深邃的眼里,映着她的容颜。

在想什么呢?想什么?

原来,是喜欢他的吗?

渺渺的低语,在夜风中,轻轻掠过。

“你还好吗?”他再问,眼里有着为她而起的担忧。

心,微微悸动着。

那个男人想要你……铁子正把你当女人,而不是下人……

那些话,教她心慌,他的凝视,让她想要耽溺。

匆匆的,荼蘼收回搁在他心上的手,退了开来,垂首不敢再看他眼。

“我……没事。”她极力保持着语音平稳,道:“夜深了,荼蘼巡房刚好经过,见爷屋里灯亮着,所以想让人来替爷添些茶水。”

这是瞎话。

两人皆心知肚明。

低头瞧着身前的女子,铁子正没有揭穿她,只将两手负在身后,紧握。

“免了,我正要歇息。”他开口,淡然交代:“夜凉露重,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是。”她应了一声,却忘了应有的礼数,忘了该待他先行进屋,反而匆匆绕过他,急行而去。

那个男人想要你……

回到房里,她将房门紧闭,额抵门上,心仍狂奔。

铁子正把你当女人,而不是下人…

她知道,岂会不知。

你,可想当主?

他的嗓音,低回耳畔,教她心疼酸楚不己。

缓缓的,她滑坐在地,三年前,她便已将他拒于门外,她欠得太多,怎还敢奢求,成妻为妾?

她知晓,他非寻常商人,他还有鸿图大业、尚有雄心壮志,他的妻,必得是士族之女,是商界大贾之后,必得有权有财有势,方能助他一展远大抱负。

刀家,已没落。

况且,她是巫儿,得终生不嫁。

她本来就不该在他妻妾名单之内,正妻不成,妾更不能。

三年前,她以为他只是同情,只是怜悯,以为他只是不得不提,她原以为他过后就会忘记。

但他没有。

他已年二十八,早该娶妻纳妾,这些日子,也曾有人登门说媒,但他却从未应过。

这三年,他没和谁提过亲,没和哪家哪户问过女。

她不嫁,他不娶。

他没有说出口,从未提过,关于刀家的借贷,关于他的不娶,关于那一式一款,成双成对香囊的意义。

香,是他亲配的,他带香,只因她喜那香,他带香,只为安她的心。

他不逼她,不给她压力,不让她承受那些风雨。

她不嫁,他就不娶。

绝口不提。

紧握着香囊,荼蘼将其压在心口上。

泪,夺眶,如珠玉叮咚,滚落一地。


夏雨,淅淅沥沥,如银线洒落。

微风冷凉拂面,消去了些许蒸腾暑气。

骤雨来得突然,雨丝打在柳枝绿叶,落在池里的荷瓣,也叮叮咚咚的在庭中池面上敲出阵阵涟漪。

仲夏时节,初荷生嫩,清晨花瓣方绽,禁不起骤雨一阵,生生落了几瓣,粉嫩的花瓣,浮在水面上,如小舟一般飘荡。

“抱歉,我回去想过了,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梦,我没有权利加以议论。”

荼蘼回首,看见渺渺。

她如黑玉般的眼里,有着歉疚。

荼蘼卷起手中羊皮,淡淡道:“你错了,你说我想太多,我不是想太多,是不想去想,不敢去想,想了就得面对,但不想……”

看着窗外在风雨中摇曳的荷莲,她苦笑,轻言:“不想,也只是逃避,拖延而己。”

渺渺瞧着她,才要张嘴,门外却来了一名丫鬟。

“荼蘼姑娘,有客来,说是要见你。”

客?

荼蘼抬首,问:“哪来的?”

“对方没有明说,只要我将此锦盒交予姑娘,说您见了便知。”丫鬟说着,将锦盒交上。

荼蘼将锦盒接过手,掀开盒盖,只见之中,摆着一块青玉牌,玉牌上,以精工雕刻着四翼凤鸟的纹样图腾。

楚地,四翼凤鸟只代表了一人。

她确实知道对方是谁。

“来的,只有一人吗?”

“是。”

“男的?女的?”

“是位姑娘。”丫鬟低着头,问:“您见是不见?”

荼蘼看着手中玉牌,思索着,道:“请她到侧厅,奉上冰茶甜果,我一会儿就过去。”

“是。”丫鬟应声,离开前去待客。

“这玉牌的主人,你认识?”渺渺问。

“嗯。”荼蘼将玉牌放回,道:“四翼凤鸟只有现今上柱国在用。”

“那位大将军?”渺渺拧眉:“他派人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她盖上锦盒,坦言。

“你真要去见?若对方私下托你做事,你回得掉吗?”瞧她似有些困扰,渺渺建议:“你若托说在忙,还有办法让那人等着,拖得久了,对方自己就会摸摸鼻子放弃了。若见了,要回绝请托就难了。”

“寻常人,或可这般应对。”荼蘼抚着那锦盒,淡淡解释道:“但现任上柱国,虽非把持朝政的屈、景、昭三家之人,却是当今王上私出的庶子。他虽是王上私出的庶子,可他娘只是一介村妇,地位不高,但他没有因为士族阶级的鄙视而退缩,反而从一名小兵,一路披荆斩棘,靠着战马功劳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她抬眼看着渺渺,问:“你说,这位上柱国,可会让人虚应了事?”

渺渺哑口,原来不管到哪里,都还是存在着复杂的人际关系。

铁子正是商,那位上柱国可是个官,荼蘼还真不能得罪那位大人物。

而且那家伙既然是私出,却又力争上游,在阶级分明的士族中,挣了个大将军来做,显然手段非常,恐怕也很好面子,的确不是可以随便打发的角色。

“我得去见见,看是什么事。”

荼蘼拿着锦盒起身,穿门过院,来到侧厅。

厅里,一名玄衣女子端坐于软垫之上。

跟在荼蘼身后的渺渺,一进门瞧见她,就愣住了。

这人,不是卖她香的店小妹吗?

看起来好像,除去发型、衣着打扮,眼前的女子,和那位店小妹,几乎一模一样,难道那小妹听到她说做了连续的梦,所以也点了香,来到了这个世界?

但这女人的神态,却有一种魅惑人心的妖艳邪媚,这又和那店小妹单纯无辜的感觉,差之千里,宛若两人。

她正要上前确认,那女人却在这时,抬头和她对上了眼。

在那一秒,渺渺发现三件事。

第一,这女的看得见她;第二,这女的不认识她;第三,这女人不喜欢她。

女子瞧着她,视线极冷,看她的样子,像是在看只低贱的苍蝇小虫一般。

那视线,让她毛骨惊然,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举步上前,想阻止荼蘼接近那人,但玄衣女子见状,眉头轻璧,然后朝她吹了口气。

小小的口气,眨眼成寒风袭来,教渺渺为之冻结,竟像是被点了穴,无法再往前一步,也发不出声。

搞什么鬼?

渺渺心惊不已,吓得面白如纸,想警告荼蘼,却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荼蘼专注于前方,没有察觉她的状况,只将锦盒奉上归还。

“烦劳姑娘前来,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来此见荼蘼,所为何事?”

玄衣女子收起小小锦盒,有礼的道:“奴家阿澪,此来,特为公子办事,望托荼蘼姊姊,能鼎力相助。”

“只怕荼蘼不才,有劳公子所托。”她跪坐于软垫上,客气的说。

阿澪微微一笑,粉唇轻启:“荼蘼姊姊客气了,在这楚地郢都,谁人不知,铁府里,无论大小事,都得您同意。您点头了,便等于是铁爷首肯。您若不同意,铁爷那儿就更加难过了。”

荼蘼听了,不亢不卑的道:“此为市井流言,皆不可信。阿澪姑娘太过盛赞,恐让荼蘼惹祸上身,切莫再为此多言。”

“您担忧的是。”阿澪瞧着她,盈盈笑着,道:“既然如此,阿澪绝不再提,只不过,公子所托之事,也还望荼蘼姊姊成全。”

“若在荼蘼权限之中,定当尽力。”她捺着性子,说完了客套话,再问:“还不知,公子所托何事?望阿澪姑娘明示。”

“既然您这般快意,阿澪这便说了。”玄衣女子瞧着她,两手交叠于膝上,一脸娴淑,“其实,这事不大,也不小,只是事关铁爷,所以才特来请教荼蘼姑娘。”

如果可以翻白眼,渺渺一定要翻个白眼给她看。

真是够了,有完没完啊,快点把话说清楚可不可以啊?

仿佛像是听到了她心底的想法,那女人冷不防瞟了她一眼,害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女子拉回了视线,瞧着前方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刀荼蘼,道:“即便铁爷事事小心,但荼蘼姑娘这般心细,想必,荼蘼姑娘必定知晓,铁爷多年来私下暗助公子。”

渺渺听了一愣。

铁子正私助上柱国?这她可没听说过。

但荼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提起茶壶,替对方倒了杯冰茶,道:“爷的事,爷自有其想法,荼蘼无法多加干预,也无力插手,若是此事,还请公子,直接与爷联系。”

阿澪姑娘端起茶,轻啜一口。

“事实上,公子确与铁爷聊过此事,但铁爷屡次推拒,阿澪思量许久,才推敲出,问题怕是和荼蘼姊姊有关。”

“和我有关?”荼蘼抬眼,“如何有关?”

“他俩有鸿图大业、凌云壮志,想定国、想平天下、想问鼎中原,但这须得大量资金……”

突然间,荼蘼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心上,突压上一块大石,沉甸甸、冷森森,将她往下拖去。

“如今天下大商,北有白家,南有铁家,白、铁两家,若能结为亲家,对铁爷之志,必有极大助益,您说是吗?”

“您……说得是……”

她张嘴,吐言,却如在身外。

原以为,尚能眷恋片刻,谁知,已逼到了眼前。

“那么,荼蘼姊姊,对此事,是不反对??”

反对?她有权反对吗?可以反对吗?

她不该讶异,早己知晓此事终会发生,但心却仍疼,女子张合着艳红的唇,字字句句都如针,扎得她疼痛不己,几乎无法呼吸。

“荼蘼充其量,只是客卿,管内务以回报爷之恩情,对爷之亲事,何能反对?”

“咦?是吗?我还以为……”阿澪瞧着她,挑眉:“铁爷不娶妻纳妾,是因已有了荼蘼姊姊。”

看着眼前娇美女子,她只觉全身苦涩上喉,唯有多年的教养,和残存的自尊,才让她能维持着应有的举止,继续回应。

“阿澪姑娘误会了,荼蘼从来不曾奢想,成爷之妻妾。”

“原来是阿澪想岔了,既然如此,那是最好。”阿澪轻笑,放下茶杯,“那么,还望荼蘼姊姊在铁爷前,为白家姑娘,美言几句。”

她打开一旁大一点的锦盒,将一幅画在丝绸上的美女图,展了开来。

“此图,画的便是白氏之女,其性温顺柔美,娴熟六艺,家世良好,和铁爷正是门当户对,还望荼蘼姊姊转交铁爷,促成这桩亲事。”

画里的女子,娇美如花,灵动似仙。

“公子所托,便是这亲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有办法发声。

“自是这亲事。”阿澪轻言浅笑,将画重新收好,放回锦盒之中:“若娶了白氏之女,有了白家的金援,铁爷必成天下第一之大商,公子也定能得权夺势。如今天下情势,天子势微,诸侯相争,战事连年。公子若能得势,必促天下太平,这可是铁爷心之大愿,想来荼蘼姊姊,自是清楚明白。”

她当然清楚明白,比谁都还要了解。

铁子正有鸿图、有大愿,他若娶了白家之女,一切自然水道渠成……

阿澪倾身,将装了画的锦盒往前推,小手覆住了她冰冷的手,嘴角噙着笑,乌黑的大眼却极冷。

“荼蘼姊姊,可愿受公子所托?”

她看着眼前这玄衣女子,缓缓深吸口气,脸色苍白的伸出手,接过了对方推到跟前来的锦盒,哑声道:“既是公子所托,荼蘼自当转交于爷,但此事之成与否,还得看爷的意思。”

阿澪微笑,两手交叠在膝,朝她低头行了个浅浅的礼:“荼蘼姊姊有心,此事定能玉成。荼蘼姊姊如此识大体,实是公子之福、铁爷之幸,这桩亲事若成,将来公子得了天下,成了大业,定不会忘了荼蘼姊姊的成全。”

所幸,那女人也没在等她回答,妖娆起身,噙着笑,道:“荼蘼姊姊人忙事多,阿澪不再多扰,这便告辞了。”

女子莲步轻移,姗姗离去。

屋外,仍飘着霏霏细雨。

直到那女子远去,渺渺才有办法动弹。

她喘了口大气,匆匆坐到一动不动的荼蘼身边。

“荼蘼,你真要帮那上柱国?替铁子正说亲?”

“不帮?”她抬眼看向渺渺,嘴角牵出一抹悲凉的笑:“成吗?”

“但你不是……”渺渺迟疑着,仍说出了口:“喜欢他?”

她瞧着眼前这短短时日,已成知心的好友,这一回,不再否认。

“我是巫儿,本就不能嫁,碍着他,有何意义?”

“可你家里的人,等同把你卖了,不是吗?你还管那些迂腐的死规矩做什么?”渺渺急了起来,担心她真去做那傻事,振振有辞的劝说着。

“或许娶了白家的女儿,可以让他一步登天,但你知道的事,他怎么会不晓得?铁子正不娶,难道不是因为你?你这么做,不是糟蹋了他的心意?她说上柱国想定国、平天下,岂不就是在说那家伙要篡位?铁子正搅和在里头,还会有好下场吗?你这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你知不知道?”

荼蘼心头一抽,再问渺渺:“他行商列国,见过诸国因小事相争,致使饿殍遍野。天下太平,是他的大愿,即便前途险恶,他仍是要做,若你是我,可会挡着,可能挡着?”

这一问,让华渺渺为之哑口。

是啊,若是她,可会挡着?

如果只是寻常老百姓,说想要天下太平,那也只是说说而己,哪能做到?但她这些日子跟在荼蘼身边,也清楚晓得,铁子正是万金巨贾、亿万富豪,他若有心要做,确是有可能促成的。

儿女情虽长,但在大义面前,也只是私情而己。

若是她,敢挡吗?能挡吗?

渺渺看着眼前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荼蘼,忽然间,只觉心痛,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

轻轻盈握着腰间香囊,荼蘼低头望着,抚着它,喑哑开口。

“三年前,我曾怀疑,他可有真心,可真用情?如今方知,情深,意重……”

她喃喃着,声如吃语,飘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如今方晓,就是有情,我也不能受、不能取……”椎心的疼,入骨。

气微窒,渺渺拧眉抚心,莫名眩晕。

这,可还是梦?

若是梦,如何这般疼?这般痛?这般……恍若如己?

第七章

铁子正和管事回来时,天色已昏黄。

一进门,已见荼蘼等在议事厅里,她手上捧着干爽的布巾,桌旁软垫上,还有着干净的外衣。

她裙边,搁着一盆净脸的热水。

炭炉上,温着一壶茶。

她向来事事周全,总是将他一切所需,尽皆备好。

几乎在看见她的刹那,心暖热了起来。

他上前,她递上干布,替他褪去被雨沾湿的衣。

过去,他也曾想过,若哪天奇迹发生,刀家带着欠债,前来还款赎人,他可愿意放手,可能放手?

这些年,早已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她就在身边,打理一切。

初始,只为让她安心,给她在铁家,一个足以容身的位置,才将事情交予她打理。

但后来……后来却是真心信她。

对她的信任,连自己都讶异。

当年爹娘往生,家业遭分窃,动手的,都是自家亲信。

他知人善用,但他不信人。

他知她跟在身边,是为习商,为将来归乡时,能助家人一臂之力,他不在乎,能习多少,是个人天分,各自努力。

对她,怜惜之情,是初始便有的。

她是个坚强的小姑娘,即便离乡背井,也一样挺直了腰杆,勇敢面对陌生的一切。

这些年下来,她逐渐成长,从一位安静的小姑娘,变成一位温柔婉约、心细如发的女子。

她为他,是如此用心,如此尽力,如此一心一意。

她注意他的作息,照顾他的起居,知道他的好恶,只要他起心动念,她定会将一切备妥。

不知何时,他信了她。

忘了是从哪年哪月,他开始想,开始在乎,开始注意……然后那年隆冬,她问了他那个问题。

我非客、非主、非奴,该是什么?

若换做旁人,他早买单认赔,送她回刀家,他不缺那钱,已还了情,但事到临头,才发现,他不想、不愿,也不肯放她走。

直到那夜,才发现,曾几何时,怜惜之情,已变了质,更深,且重。

白净的柔荑,为他换上外褂,替他系上腰带,抚平他的衣襟。

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都如此轻柔、细心,教他不禁深想。

她为他,是真心?报恩?是不得不为?抑或只为了自己争取一席之地?

每一天,都在想。

想她是真心,一点也好,不为别的,不为了恩情,不为了欠款,不为了能归乡,不为了爹娘,不为了刀家,只为他。

只单单的,为了他。

浸了热水的布巾,抚上了脸面,他不自觉,轻轻压握住她握着布巾的嫩白玉指。

几不可见的,她微微一颤,让他意外的是,即便一旁还有管事等着,但这回,她竟没急着抽手。

原本落在他脸庞的视线,悄悄轻移,对上了他的眼。

那水漾的眼眸,黑如湖水,幽幽映着他的脸,似泛着薄薄的水光,隐隐也有着些许……款款深情?

他怀疑,她知晓他的情,也对他有意……否则岂会对他这般用心?这般尽力?这般……温柔似水?

但在他能清楚深究之前,她垂下了眼眸,抽回了手。

总是这般的,不让他看得太清。

怕耽溺吗?怕对他用情?

她的退缩,总教他如鲠在喉、胸闷心紧,恼着她,恼着自己,怕终有一天,逼她太甚,坏了这一切。

铁子正看着荼蘼转身,清洗布巾,捧来热茶,在那短短一瞬,她已再度恢复了往昔的冷静镇定,有那么小小的刹那,他几乎想伸手再次搅乱她那平静无波的面容。

无论是喜怒哀乐,什么都好。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若强要,她不会反抗。

她晓得刀家欠他太多,就算他要纳她为妻为妾为脾为奴,既便身为巫儿,她也不得不从。

但他想要的,不是个只会应声的陶俑,不是个只会说好的下人。

他要的,是真正的荼蘼,是那个即便知道巫儿不得婚嫁,却仍愿意为他破除规矩的刀荼蘼。

他希望自己的分量,在她心中,比刀家还重,比那些不珍惜她的族人更沉。

他要她,心甘情愿。

所以,等着;所以,候着;所以,忍着。

终有一天,她会自愿留在他怀中,伴在他身边,让他为她担那些忧,教他替她抚去眉间的愁。

收回凝在她脸上的视线,他在桌案前坐下,将注意力,拉回桌案上的卷宗之上。

他和众管事,讨论商务。

荼蘼就候在一旁,静静跪坐着。

即便只是如此,身旁女子的存在,已让他莫名心安。

待议之事,堆得和小山一样高。

他一宗一宗的处理,各国分行的管事,一一前来上报,人无法亲到的,也有卷宗送至。

似乎在眨眼间,天色已暗。

荼蘼让人点了灯,送上晚膳,他随便吃了几口,继续议事。

然后,晚膳撤走了,明月也上了枝头。

夏蝉知了在窗外唧唧轻鸣,远处蛙蝈也一并张嘴合奏。

终于,他清完了桌上的卷宗。

“诸位,可尚有他事参议?”管事们倦容已现,见桌案上已无其他卷宗,终于都松了口气。

“若无事——”

他方开口,却听身旁女子,出了声。

“爷,尚有一事。”

他一愣,瞧着她。

“何事?”

她低垂螓首,将早已置放于桌案旁的锦盒,捧至他眼前。

“今日晌午,上柱国托人送来此物。”

上柱国?

铁子正心微惊,但不动声色。

他接过锦盒,将其掀开,锦盒里,除了一丝绸,别无他物,他展开丝绸,其上绘有一名女子,留白处,书有字,也有落款。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微眯,轻抽。

然后,他看向她。

“这画,你看过了?”

“是。”

“来人可有说些什么?”

“白氏之女,其性温顺柔美,娴熟六艺,家世良好,和铁爷正是门当户对。”

她垂眉轻言,看不出喜怒,字字句句,皆清楚回荡在厅室里。

厅里众人,闻言却尽皆心惊。

这……这不是在说亲吗?

荼蘼难道不知,爷的心意?

人人瞥窥桌案后的一男一女,只见爷支着颔,瞧着荼蘼,荼蘼则低垂眼眸,瞧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两人皆无表情。

一室静默,无声。

忐忑爬上了众人的脊梁,冷汗无端滑下额际。

然后,爷开始以食指,有节奏的,缓缓的,轻点着桌案。

无声,却沉。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都像是千斤之锤,敲在众人的心头,不觉同情起,那承受着万钧注意的女子。

“你说……”铁子正,开口,轻问:“谁性温顺柔美,娴熟六艺?”

她吸气,张嘴,吐言。“白氏之女。”

“你认为……”他望着她,淡淡再问:“这女子和我门当户对?”

“白氏之女,家世雄厚,有财万金,确和爷门当户——”

“荼蘼。”

她话未完,铁子正已开口打断了她。

无形的压力,从旁袭至,荼蘼噤了口,心头揪紧。

她可以从眼尾,瞟见他搁在桌上轻点的指,停了下来。

厅室里的氛围更沉、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现在,可是在替我说亲?”

荼蘼交叠在膝上的手,不觉紧握成拳,欲张嘴,却发不出声。

铁子正将美人图拿起,上上下下的,细瞧打量,缓声开口:“样貌是不错,就不知,这绘图者,是否如实所绘,你们说呢?我可该派人前去纳采、问名?”这一眨眼,问题落到了大伙儿头上。

可哪个人敢在此时回上一句?说上一字?

明明是夏夜,屋里却寒冻异常。

众人噤声,只觉似是掉入了隆冬冰湖里,从脚底凉到了脑袋,打四肢冷到了心底。

他放下了画,再瞧着身旁女子,又问:“我若娶妻,你可会视其为主?”

她将拳握得更紧,垂着首,挤出了字句。

“爷迎娶之妻,自是荼蘼之主,荼蘼自当视其为主。”

铁子正闻言,眼里射出火气,他倾身,凑到她冷漠素颜旁,几近嘲讽的问:“你也娴熟六艺,温顺柔美,这温顺二字,怕是没人比得上你了,不如你嫁我好了,你说如何?”

她身一颤,月白指甲陷入了掌心,张嘴再道:“荼蘼无德无淑,配不上爷,不敢受之,爷有大愿,若与白家结亲,必定能早日得偿所望——”

砰!他突如其来的盖上了锦盒,其声之大,绕梁不绝。

惊得人,心胆寒,震颤不休。

“把你的脸抬起来。”他沉声,命令。

荼蘼视而不见的看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抬起来!”他冷声斥喝。

她身再一震,只得抬首。

抬了头,荼蘼直视着前方,所有管事尽皆低着黑黝黝的脑袋,大伙儿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抬眼,无人敢动,活像个个都成了石、化作俑。

“看着我。”他说。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转过首,他的眉目,映入眼廉,一双黑瞳里尽是因她而起的痛楚。

那痛,如烈火,焚着她。

“在你眼中,我铁子正就这般无用,非得靠着嫁娶结亲、攀附权贵,方能成事?”

她看着他,张嘴,只觉喉紧:“爷是不世英才,自然能成事,但这……是方便之路。”

方便之路?方便之路?!好一个方便之路!

他要贪那方便,需等这些时日?

气急,几攻心。

在那一瞬,他握紧了拳,真恨不得,能伸手掐死她。

他瞪着她,贴近她的脸,一字一句,声冷如刀:“我,不贪那方便之路。”

声震震,响彻一室。

她无言,只能沉默。

“此事,休莫再提!”冷冷丢下这句,他起身抛下她,拂袖而去。

众人无语,继续沉默,然后才一一缓缓离去。

二十多位大小管事,渐渐离席,有几位,曾想上前,却又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只能无语摇头转身而行。

人走了。

十个……五个……三个……直到最后厅室里,除了她,再无一人。

荼蘼,还端坐在原位,久久。

夜,深深。

灯油,已将燃尽。

他拒绝了。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

他拒绝了,为她吗?可下回呢?还有多少回呢?他能回掉多少?还要拒绝多少?铁家就他一个单传,他要为她绝后吗?

心,震震,颤颤,茫茫。

她晓得会疼,却不知看着他,竟那么疼、那么痛……

恍惚中,起身熄灯,在深夜里,漫步于廊间,缓步轻移。

月在云端,忽现忽隐。

暗夜里,连虫蛙也静。

转过回廊,才至自住的小小院落,就见他颀长的身影,在小院暗影间,伫立。

该是梦,又非梦。

他该尚有火气、犹在恼恨,她为人说亲。

怎又会,在这里?

惶惶然,停下了脚步,不敢再近。

但他已发现了她,回转过身来,月华下,俊脸森然,如铁石一般。

她不敢看,不想再瞧他眼底的痛与伤,怕心更疼,不禁踉跄退了一步。

见状,他神色更沉。

荼蘼不由得垂下脸来,逃避看他。

然后,听见他上前,感觉到他靠近,一颗心紧紧揪起,提到了喉边。

他行至跟前,长靴深衣在裙边静止。

心跳,如雷鸣。

她将拳握得更紧、再紧。

须臾间,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抬起。

那热烫的碰触,教她猛然一震,欲抽,却不敢,只能看着他,强硬的,一一扳开了她僵冷的指。

松开手,掌心被指尖扎出的血,已凝。

看着殷红转暗的痕迹,她微微发着愣,不知自己将拳握得这么紧。

“你,就这般厌我?如此恨我?”声,恻恻,惨淡,隐隐伤心。

她吸气,却镇不住心,震颤不己。

凝看着掌心的伤,却不觉疼,痛都在胸中,在心上。

她再吸气,泪光却模糊了他怜惜的大手,她沾血的掌心。

轻轻的,他伸手,接住了她落下的泪,一滴。

然后,抚着她的脸,将她小脸轻抬,强迫她看着自己。

她不想看,不要看,但却不得不看。

他的伤、他的痛,都在脸上,都在眼里,痛也在心。

“你知我这些年,为何不娶?”他问,声暗哑,眼凄凄。

泪,悬在眼睫,几欲夺眶。

“荼蘼……”她强忍着泪,看着他,喑哑吐字:“不知。”

她闪避了他的视线,这女人看着他,但焦距却望着他身后的一点。

那一瞬,他突然了解,清楚明白,她说谎,她一直都知晓。

这个女人,竟当着他的面,睁眼说瞎话。

那么疼、那么痛,还要忍?

还要忍?!为谁?为刀家?为她吸血的爹娘?为那些不懂她的族人?

握着她染血的手,捧着她冰冷的脸,他既心疼,又愤恨,既恼怒,又怜惜,百般滋味,复杂情绪,都攻心。

“我不是东西,不能让的,你懂不懂?”他低咆。

“不……”她轻喘着,泪潸然,嘴硬:“不懂。”

他吸了口气,眼眯,更火、更气,两手都上了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忿忿然:“你懂,你知我心,懂我情,还要我另娶——”

她闭上泪湿的眼,哽咽否认,“我不懂,不懂……”

“那就看着我说,看着我,再说一遍!”他怒极,摇晃着她,冷声喝令。

颤巍巍,她睁开眼,只见他铁色铁青、青到冒筋。

心,好痛好痛,但她怎能在此,退却收手?怎能因此,功亏一篑?

她张嘴,狠了心,“爷……深夜来此,可是要荼蘼侍寝?”

他气窒,不信。

“刀荼蘼,你宁为奴,也不当主吗?”声寒,颤颤。

泪眼模糊的看着身前的男人,她痛苦的逼自己,吐出那个字,要他断念。

“是……”苦恨,涌上心头,入嘴里。

他怒瞪着她,松了手,冷冷开口:“那就进屋去。”

荼蘼望着他,然后举步,开门,进屋。

他跟在身后,合上了门。

“转过来。”

她转身,看他。

灯未点上,屋里极暗,只有清冷月光,从窗棂透进。

他的面容,森森隐在暗影里,瞧不清,却更让她痛。

“把你的衣脱了。”

闻言,荼蘼一颤。

半晌,却仍顺从的,抖着手,在他注视下,褪去了外衣,解去了腰带,然后是深衣、亵衣。

微寒的空气,袭身,轻掠上心口。

她听见他抽了口气,下一瞬,他抓住了她宽衣的手,深深看着她,恨恨看着她。

她真要侍寝?

他这么疼、这般怜、这般爱,她却弃若敝屣?

愤怒的,他贴上她冰冷颤抖的唇,狠狠蹂躏。

太恼、太恨、太爱,万般压着的情、的伤、的痛,再无法控制,如潮水倾泄、溃决,滔滔上涌。

她该觉得羞辱,该觉得困窘,却满心皆是对他的情,对他的疼。

是她将他逼至这般地步,她知道他有多痛,晓得他有多伤。

她任他扯掉了衣裳,让他羞辱,发泄。

那么多年来、那么多年来,将情藏得如此深,压得这么痛……

伤他如此,她活该遭他报复,只要能斩了他的情,断了他的念,她什么都愿意做。

欠得太多,不能再欠,他的深情,她不能还,只能贬低自己,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断了这个念。

若狠狠伤她,就能让他斩情断念,那她甘愿受。

他将她拦腰抱上了床,宽了衣,解了带,褪去两人的鞋与袜。

他俯身,热烫的身子,贴上了冰凉如玉的肌肤,她迎着他粗暴的唇舌,受着他愤恨的抓握,即便痛,也不喊疼。

月光下,铁子正痛心的凝望着她因疼咬着的唇。

她微拧眉宇,容颜带泪,教人心疼。

该要恨她的,该是恨她的,临到头,却仍不舍,纵然怒极,恨极,仍怕她疼、怕她痛,仍是怜,都是爱。

他不信,不想信,她真对他无情。

多年相处,他知她,面冷心不冷,再没人比他更清楚。

但为何,宁为奴,不愿当他的妻?既要逼他另娶,为何掉泪?为何眼里仍有情爱?

要藏心,就再藏好一点啊!藏深一点!再深一点!让他只能恨就好——可这女人,学艺不精。

不觉中,放缓了粗鲁的动作,放轻了粗暴的对待。

抚着她的脸,轻轻。

不要……荼蘼慌谎的心想,心痛的想。

别这么温柔……他该要恨她的啊……不自禁,惶惶抬眼,月光将他的脸庞,镶了银,他低垂的红眼,泪光隐现,仍有恨,爱更甚。

只一瞬,她瞧不清,不知是幻是真。

然后她尝到了他颊上的热泪如雨,才知原来都是真。

喜怒哀乐、苦痛酸楚,尽上心,更疼。

都已如此,为何仍不死心?为何还不死心?

为她,值得吗?值得吗?

至此,不能再想,不敢再想。

他的气息,入了口,暖进血脉心肺。

不觉间,环住了他的肩颈,怯怯心疼,舐去他脸上的泪痕。

可不可以,只求这一夜?

能不能让她,只贪这一宿?

不能当妻、不能为妾,贪得一点缠绵,也好;即便是恨她的,也好;当她作践自己,也好。

他吮吻她的红唇,如火舌般舔舐她如丝绸般滑嫩的玉肌,强壮的身躯贴着她,燃烧着她,强要她给予回应,只注意他,只在意他,只为他。

吟哦、娇喘、嘤咛。

皓腕,如丝萝蔓草,紧紧攀着他的肩颈,将他拉得更近,贴得更紧。

就这一回,让他可以是她的。

他的爱怜,他的温柔,他的愤怒,他的深情,都在其中,深深撼动着她。

荼蘼含泪,喉哽心紧,只能用唇舌,用双手,用身体,在深夜里,无语还以万般柔情。

夜深,寂寂。

香,幽幽,飘荡,裹着身体。

人无语,缠绵,温存,直到天明……

第八章

夏夜极短。

朝露晶莹,晨光迤逦。

肌肤相亲,是如此温暖,教人不舍贪恋,难以自拔。

她吐气如兰,倦累的缩在他怀里,熟睡着,却仍娇美的,让人怜爱。

明明外表如此柔弱,心却又坚强似金银。

当年,选了她,他至今,不知是幸或不幸。

若换一个,是否他的心,依然可以冷硬?只计算金银、只衡量利益?是否就不会这般生生的,任她蹂躏?

经商十数年,他虽非老谋深算,但也颇有定性,谁知却栽在她手里。

昨夜,他来此,不为求欢,只因气恼未平,却已担忧她握拳握得伤了自己,却未料,遭她一激,竟就此失了控,教他既恼又恨。

恼她,如此心狠;恨自己,这般容易,被激出了脾气。

他明知,这女人口是心非,但听她亲口说出那些话,却仍是伤得他鲜血淋漓。

他本是想她,心甘情愿的。

轻轻的,以指滑过她光洁的臂膀,再悄悄抚过她微拧的眉宇,描过她粉嫩的红唇。

他知她是何时醒的,她眼仍未睁,却屏住了气息。

“荼靡,你想回刀家吗?"

闻言,她一愣。

他的语气,没有恶意。

缓缓睁眼,只见他靠得极近,侧躺在床榻上,以手支着额面,那张俊脸,就近在眼前,脸上眸中,也无恨,恼火、愤恨都已消停,看不出痕迹。

她想回刀家吗?还想回刀家吗?

之前,她心心念念的,就是回乡、归家。

但自三年前,发现真相之后,她对回那个家,早己死心。

那里,没有人真心在乎她,真的心疼她,没有人如他一般,为她如此用心。

这三年,她欺骗自己,不敢深想,直到渺渺问,才发现,她留下的原因,早己改变,不为族人,不为爹娘,不为别的,只因他,只为他。

单单只为了眼前这个,怜她、疼他、爱她的男人。

荼靡,你想回刀家吗?

原来,他终于,还是死心了……

这是她所愿的,要他斩情断心,要他彻底心死。

不是吗?不是吗?但为何,心如刀割?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抖着心,开口问。

“爷……要让荼靡……回刀家吗?”

铁子正撑着脸,垂着眼,瞧着她,似在考虑、斟酌,只以长长的指,梳着她丝滑的发,动作轻柔得,让她几欲掉泪。

“我要让你回刀家吗?”他喃喃重复这个问题,一次又一次的,缓缓梳着她的发,自问,也问她:“该认赔结清,让你回刀家吗?”

荼靡无言,只能揪着心,等他的结论。

“当年你祖爷助我,说是举手之劳,但因他和我订了单、买了货,才让我渡过了那个难关。”他看着她垂下的眼,不由得抚着她的眉,淡淡道:“后来,刀家有难,他重病临终前,同我求援,要我以人为押,质借万金,为还恩情,我一口答应。”

“其实,你家祖爷,助我良多,就算没有这个条件,我也愿助万金。但他坚持,我一定得带走一个,否则就是看不起他,看不起刀家。”

“谁知道,我运气这么差,挑到的,竟是刀家,唯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一扯嘴角,自嘲:“其他人,只会赔钱,不会赚钱,贪婪懒惰,这单生意,年年亏损,利息没有,债日益高。”

她垂眸,逼自己开口:“爷早该认赔。”

“或许吧。”他淡淡道:“要不,怎弄到如此境地?”

这话,似有怨气?

她抬眼,只见他低首,俯身亲吻她的唇。

来不及闪避,她尝到他热烫的唇舌,只能轻喘,任他攻城掠池、任他霸道占据。他爱怜的吮吻着她柔嫩的浑圆,抚着她腿间湿热紧室的蜜源,直到她脸红心跳,黑眸氤氲朦胧,再不能自持的弓起娇躯呻吟出声。

“爷……”

他贴在她耳边,悄声纠正。

“子正。”

她咬着红唇,眸带春水,身颤颤,不肯喊。

他黑瞳深幽,长指屈伸,却又不让她能尽兴,只一再逗弄着她敏感的深处,逼迫着,诱哄着。

“是子正,不是爷。”

无奸不商。

他平常总是温文儒雅,如春风绿柳,让人误以为他和善易欺,没有脾气,但多年相处,她当然知晓他有其奸巧的一面,否则怎能成大商?兴大业?

可即便如此,她却仍低估了他。

这男人,不达目的,竟不干休。

纵使她已忍得汗涔如雨、热泪夺眶,他依然坚持。

“乖。”他舔吻她的耳,悄声哄着:“喊我子正,你喊了,我就罢手。”

她从来不知,这男人竟能如此邪恶。

再无法忍受那撩人的吮吻、性感的揉拧,她抖颤着红唇,喘息着,吐出他的名。

“子……子正……”

他听了,这才饶过了她,悍然挺进她早已热到发烫的身体,一次又一次,需索着回应,让彼此的汗水交融,让她紧紧包裹着自己。

当泪潸然而下,他低头俯身,吻去她颊上的泪。

“我要让你回刀家吗?”

再一次的,他重复那个问题,让她不得不看他。

“不。”他抚着她绯红的容颜,直视着她迷茫充满情欲的眼,道:“绝不。”

两个字,斩钉截铁。

“绝不。”他捧着她的脸,字铿锵,入心。

她为之颤然,只能深深紧拥,由他占据、烙印……

欢爱已尽,身仍战栗。

“这回,我赔得实在彻底;连心,也一并赔了下去。”

他的嗓音,低低,萦回在耳。

抖颤睁眼,只瞧他以手覆着她热烫的小脸,拇指眷恋的,来回轻抚着她惨遭折磨的红唇,悄声再道:“你说,你伴我一生,可好?”

淡淡话语,拧着心。

这男人,怎生如此不可思议?

她震慑的微张着嘴,只觉喉紧,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语,半晌,他开了口。

“还是,你仍想我娶白氏之女?"

她想吗?她哪想!

但其势不可挡、不可避啊。

就算她千万个愿意,伴他一生,同他一世,但现实相逼,她哪能不看、不听、不从?

若她能自私些,多好。

“是……”荼靡张嘴,这回,其声却虚,且颤。

他瞧着她,不恼也不气,只道。

“好,我娶。”

早该有此结果,她却如坠寒冰地狱。

岂料,他又道:“我本想,你不为妻也成,不为妾也行,若你不想嫁,我就不娶,我不求那名分,一辈子相伴,也可以。”

一夜欢愉,反倒让他冷静。

不会再气,再受她激。

他倾身亲吻她抖颤的红唇,微笑开口:“我会娶她。条件是,你要伴我一生,夜夜侍寝,你侍寝一夜,我留她一日,只要你一回不来,我便休了她。”

什……什么?他说什么?

“你要我侍寝?同她一起?”她无法置信。

“当然不是。”铁子正神色自若起了身,套上衣。“我不喜欢床上挤个陌生人。”

“什么……意思?”她困惑不已,却仍在他转过身将腰带递给她时,跪起身,娴熟的替他系上腰带。

铁子正瞧着她替自己系上腰带,道:“届时,除了我的屋,她高兴睡哪就睡哪,我铁子正的床只许我挑的女人躺。”

一时间,傻了眼。

荼靡唇微张,呆愣。

她不敢相信的扬声轻斥:“你疯了,她是白氏之女,不是寻常女子,你若冷落亏待她,白家岂会善罢干休?!”

他坐在床榻边,穿上袜,实事求是的道:“你要我求方便之路,这就是方便之路。白家若然疼惜女儿,岂会将其嫁与家中养了你这么一号人物的铁子正?”

她再愣。

这女人,真正学艺不精。

瞧她那模样,他套上靴,分析再道:“我倾心于刀家荼靡,天下皆知,不是什么秘密,否则上柱国怎会派人送画予你,要你说亲?白家家主不在乎女儿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只要其女是正妻,其他一概不在意。”

他站起,转过身,俯视着她,“但你觉得,那女人会否容忍你的存在?”

她讷讷,无言以对。

她没想过这点,她只想着,他娶后,她会藏着心、收着情、忍着痛,但她是不得己。

如若换做她是白家之女,初嫁入夫家,便得独守空闺,哪能容得下受宠女子,留在家里。

“我可以搬出……”

她脱口,话却未完,不敢说完。

他挑着眉,等着。

荼靡瞧着他,耳热心烫。

绝不。

他说的,才说过。

她心知,这男人绝对不可能,让她离开。

语,不成句,收起。

算她识相。

铁子正唇角微扬,道:“纵然如此,你还要我娶,也行。”

她的下巴,再一次的,掉了下来。

他以指轻抬她的下巴,让她微张的嘴合上,道:“我已经连心都给赔了,若还要我卖身……”

他微笑,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宣告。

“你,就得陪我一起。”

她傻了。

至此,方知他过往待她,多容忍。

这男人欲相逼,手段非常,实在乱来。

瞧着眼前噙着笑的男人,突然间怀疑起,这才是他的本性,商人本性。

“你好好想想,我去去就回,夜来再问你。”

知她顽固非比常人,他留她一人独自思量,转身离去。

她不懂。

为何非得她?为何非是她?

就算他执意这般,上柱国那儿,又该如何交代?

坐在桌案前,荼靡怔忡,个把时辰过去,她提着笔,久久无法落字行书,满脑都是那顽固的男人。

铁子正私下金援上柱国己久,她见过那人,杀场征伐多年,戾气极重,铁子正不是不知,但商人的考量,是将投资放到最有机会、最有可能得利的一方。

上柱国,虽是私出,但仍是王上庶子,又是之中,最有野心、最有能力的一位,所以才资助他。

果不其然,这些年,他不负铁子正之期,在战场上屡屡立大功,三年前,更是获王上升为上柱国,掌兵权于手。

铁子正虽是他幕后金主,但上柱国岂会事事听他?

人若得势,其心必盛。

上柱国想夺权篡位,真是铁子正之意,抑或,只是上柱国的意思?

王上多年荒淫,身早残了,几已废,不出数年必会往生,再等上些许时日,必能避免更多牺牲。

她知,若是铁子正,一定会等。

但,那位上柱国,可等得住,忍得了?

你好好想想,我去去就回,夜来再问你……

荼蘼持笔,微怔。

去去就回?

今日休市,他去哪里?

心,抽紧,隐隐不安。

她放下了笔,起身,匆匆移步,到了前厅,抓了个管事,急问。

“爷呢?”

“爷?一早便去拜访上柱国了。”

上柱国?

心惊,且惧。

荼靡小脸刷白,他去找上柱国做什么?

谈亲事?推亲事?不管是哪一个,都让她胆寒。

不不,不会的,他说夜来再问她,是要等她决定……

抑或,他早已决定?

她慌张的,细想着他说过的话,做的事。

我要让你回刀家吗?绝不。

他的眼炯炯,话铮铮。

你说,你伴我一生,可好?

他淡淡轻言,其意却真。

这回,我赔得实在彻底;连心,也一并赔了下去。

自嘲笑语,隐含万般柔情。

我,不贪那方便之路。

他逼近她,眼里满是火气,那字字句句,都是实,无一字是虚言。

恶栗爬上心头,满布全身。

“荼靡姑娘,你还好吗?”

她看着管事忧心的面容,只觉得想吐。

他早做了决定,那男人从未真的想娶白氏之女,连丁点也不曾想。

上柱国不是好与,铁子正又岂容得了他人相逼?

我,不贪那方便之路。

他确实不贪,他宁愿等,那男人向来事事小心,但却又胆大如天,否则又岂能成这般大的事业。

他找上柱国,是去摊牌的。

莫名,一阵晕眩。

“荼靡姑娘?”见她一副要昏倒的样子,管事顾不得男女之别,忙伸手扶她。

“我没事……”荼靡抚着胸口,稳住心神,站定抬眼,反抓着管事的手,交代。

“快!帮我备车,我得去上柱国府——”


上柱国府

庭里,小桥流水,松柏成荫。

一洼池,平如镜。

侍女捧着尊与盏,行过桥,走过廊,来到厅。

厅里,坐有两人,一主一客,一着玄衣,一着青衣,各据桌案两边。

侍女送上醇酒与酒器,行礼如仪,又再悄然退离,不敢多扰。

玄衣男子器宇轩昂、英姿焕发,他瞧着眼前客人,神色轻松,脸上不愠不火,待侍女退去,方开了口。

“铁爷今日亲自前来,只为推拒白家亲事?”

“上柱国客气,子正不敢担爷一字。”青衣男子微笑。“今日子正前来,确是来婉拒此事。”

上柱国提起侍女送来,雕着兽面的铜樽,替自己与对方,倒出琼浆玉液,淡淡再问:“为了刀家荼靡?”

铁子正意态优闲的接过他递来的酒盏,“就算没有荼靡,子正一样会婉拒。”

“为何?”

“白家只为近利,不看远,且子正疑其,有二心。”他瞧着眼前男子,道:“白氏毕竟在天子脚下,扎根已深,若欲事新主,挑近不求远,必也先秦而非楚。”

此话,一针见血,教他眼为眯。

上柱国放下温酒的铜樽,拎起铜盏,晃了晃,轻啜一口,再一口,久久,才问:“子正,我俩结义可有十年?”

“十年了。”铁子正回答,道:“但,欲成大业,得再等三年。”

“我等了不只三年了。”他声淡,极冷。

“又何妨再三年?”

玄衣男子沉着气,但铁子正瞧见他,握紧了手中铜盏。

拿起铜樽,铁子正也替前方男子,已半空的盏,斟了酒,泰然自若的劝道:“万事尚未备齐,此时起事,太急、太险。三年后,天时、地利、人和,皆能到位,必能成事。”

上柱国瞪着他,道:“三年太久,变化太大,眼前那人荒淫无道,人心思变,就是个机会,何须再等?”

“此话,可是巴商之女,阿澪姑娘所言?”

男子挑眉,未答。

铁子正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知这人不只他伸手金援,他也曾见过那位巴商之女,只能恭敬再道:“上柱国,阿澪此女,须慎防。”

玄衣男子再晃了晃酒杯,晚着他,问:“怎说?”

“子正查过,巴蜀之地,确有乌氏,但乌氏却从未有过名为阿澪之女,其资金更不知从何而来。”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当他知道这女人的存在,立时派人去追查。

过去一年,她虽多次在暗里相助,但不知怎,他总觉得,其女心怀不轨。

那女子的眼,是冷的、死的,阴森森,带着邪气,就算是笑,也不让人觉得暖,反倒教人打心底,凉了起来。

“她已助我多回。”听闻他的说法,玄衣男子仍不在意,只道:“凡事皆有风险,就像我信你,必也信她。”

虽早知对方可能听不进去,当他听见这番回答,仍在心底叹息。

但,色不变,神亦然。

他看着眼前这结义相交的男人,缓缓自若,开口:“子正知上柱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望上柱国,能再多给子正三年,备齐一切。”

男人看着他,沉默着,思量着。

然后,慢慢的,再为自己倒了一盏酒。

大门外,荼靡下了车马。

上柱国府,大门敞开,但兵卫森严,她才到门边,两支长矛己交叉指到了眼前。

“来者何人?”兵卫士卒,在于高阶,冷冷俯视着,质问。

虽是急,她仍忍着,缓声道:“我乃刀家荼靡,于楚商铁家任事内务总管,今日晌午,爷前来拜访上柱国,但家中突生急事,须得爷亲回处理,因此特快车来请,还望两位大哥,烦请让荼靡进门,通报大爷一声。”

铁家大爷,个把时辰前,的确已经先一步进门;他俩也确曾听过,铁家的内务总管,是个姑娘;但也不是说,这样就能随随便便放这女子进去。

两名兵卫,稍稍放缓了表情,只道:“你等等,我等得先去请示。”

还得请示?

她知道,这是规矩,但却难掩心急。

为了避嫌,铁子正不曾公开与上柱国的私交,他都极少与上柱国公开碰面了,她当然也不曾来过上柱国府。

谁晓得,这会儿,竟成了障碍。

她捺着性子,杵在门边等着,不安却像蚁虫,细细啃食着心头。

铁子正要摊牌,定会让上柱国觉得受到威胁。

对方可是大将军,若换做旁人,哪敢撄其锋?

偏偏他胆大,忘了人若得势,其心必盛。

上柱国早已非当年小兵,就算他俩有结义之情,但今日的上柱国已是头虎,可不再是野猫一只,容得了铁子正这般不受控制吗?

他身在其中,看不清楚,她在旁却看得心惊胆战,就算铁子正敢和那头恶虎赌上这一把,她也不敢。

或许她多事,但她宁是自己错看了上柱国。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时,一辆车舆在门前,停了下来。

一名素衣女子,掀帘下车。

女子脸白净素雅,未施脂粉,却飘然若仙。

在众家官商夫人中,就她最出尘,荼靡见过这女子,知道她是谁,顾不得失礼,她想也没想,快步上前相迎。

“夫人。”

见到她迎来,女子微一愣,“荼靡姑娘。你怎在这?”

她匆匆行了礼,垂眼直言道:“爷晌午前来拜访上柱国,但家中突生急事,荼靡前来报讯,正等着兵卫前去通报。”

上柱国夫人看着她,只道:“你亲自前来,必是急事。”

“是急事。”荼靡坦言。

“既是急事,你同我进门吧。”

她松了口气,道:“谢夫人。”

上柱国夫人,领着她一同进门,一路无人拦阻,夫人甚至找人问明了上柱国所在之处,带着她一起过去。

无人拦阻,必是还未出事。

她告诉自己,却走得步步心惊。

回廊,长若栈道,似无尽头。

所幸,转过一角,终见右前方一屋,长门落地,尽敞开通风,虽有薄纱遮掩,她仍能见,屋内厅中,有两人对坐。

他的身影,她不会错认。

顿时,几欲腿软。

他没事。

太好了,她赶上了。

荼靡松下心中一块大石,跟着夫人再转过前方廊道一角,抬阶上前,来到门边。

大门内,一道屏风隔档着,男人议事之声,清楚听闻。

“若,我不愿再等三年呢?”

夫人的脚步停了,荼靡的脚步也停了。

双双白了脸,为之屏息。

第九章

若,我不愿再等三年呢?

一句话,盘旋在屋内厅里,在人心头,久久不散。

铁子正眼也不眨,提壶倒酒。

乳白色的液体,叮叮淙淙,缓缓流泻,入了盏。

隔着屏风,荼靡将心提着,紧且慌,恨不能直冲进去,但她知不成,现在不能,只能在,心中求着。

拜托别激他,拜托别和他赌这把——

铁子正将酒倒满,然后将铜壶,还给了他,定定看着那男人,道:“子正就像这只盏,满了,无容能盛上柱国之气量。”

男人闻言,只看着那盏几欲满溢的酒。

铁子正瞧着他,道:“上柱国若执意如此,请恕子正无法继续相陪。”

“你要在此抽手?”男子将视线拉回他脸上,问得极轻。

他眼也不眨,开口应答。

“是。”

该死!

荼靡恼极,握紧了拳,正要举步上前,却见眼前夫人捂着唇,身轻颤,脸上神情哀痛至极,教她一愣。

“没有转圜的余地?”上柱国再问。

“没有。”铁子正直视着他,对其灼灼视线,不闪不避,“若然欲现在举事,就算成功,必也有太大风险、太多后患。子正行事,还需三年,三年后,我必保你不必染血,不杀一人,便能登楚之大位,问鼎中原。”

上柱国沉默了。

屋外,艳阳高照,虫鸣唧唧。

夏日热风,拂过绿叶,掠过池面,扬起了窗边的纱。

荼靡再忍不住,举步轻移,却听到上柱国,开了口。

“好。”

她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但话又来。

“我等你。”上柱国其声铿锵。

荼靡松了口气,泪几欲夺眶,夫人更是腿软的,缓缓扶着屏风,跪坐在地,她美目有泪,唇却噙着笑。

她也想笑,她的腿也软了。

怕自己会跌倒,慢慢的,荼靡蹲跪了下来,同她一起。

现在,不急了。

恶虎,仍是这方的恶虎,不需再急……

荼靡抚着心,深深庆幸,自己看错了上柱国,真的庆幸。

她看着屏风上的四翼凤鸟,甚至想着,或许上柱国当真是凤,而非虎。

他若有此气量,天下定能太平。

定能,太平。

“就三年。”男人要求,“多一日,都不行。”

铁子正展颤,微笑举盏,承诺:“成,就三年,多一日,子正愿提头来见。”

“好,一言为定。”上柱国举盏,同敬。

铁子正朝他颔首,道:“一言为定。”

两人碰盏,一同昂首,豪气万千的喝光了手中盏里的酒。

然后,相视而笑。

铁子正放下铜盏,“谢上柱国赏酒。”

男人摆摆手,道:“不必谢我,此酒,还是你三年前,在我升官时,派人送来的贺礼。”

“是吗?”铁子正瞧着酒,淡笑。

“那年,我升官,夜办大宴,全城商贾,就你未到,只礼来而己。”

“子正病了。”他说。

男人抬眼,开口:“我以为,病的是荼靡。”

铁子正瞧着他,也不否认,只道:“上柱国也知查我了。”

男人笑了,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教的,我怎敢忘?”

他唇微扬,只说:“此为孙武之言,非子正之思。”

“但确是你把孙子兵法给我的。”

“得之,要能习之;习之,要能用之。若上柱国不习、不用,子正给再多,也是枉然。”

语毕,铁子正起身,“上柱国人贵事忙,子正尚有杂务,这就告辞了。”

上柱国闻言,跟着起身,道:“我送你。”

铁子正本要蜿拒,但今日已拒他多次。

转念,只抬手躬身回礼,道:“那就烦劳上柱国了。”

“请。”上柱国抬手,示意他先行。

他转过身,举步。

男人瞧着铁子正潇洒直挺的背影,然后垂眼。

桌案上盛酒的杯盏,已空,很空。

但兽面铜壶里,温着的酒,仍是半满的。

女人的声,轻轻,在耳边悄悄,低语着。

铁子正,若允婚,便能成事;他若拒绝,将来必成阻碍,后患无穷。

又者,上柱国大人,他事事拦着、挡着您,为的是什么?真为您吗?还不是为利吗?商人重的,就是利呀。

您,可得想清楚,他可真当您是主?

将来,这楚王,是您当,还是他坐?

眼里,阴光一闪。

将来,问鼎中原,这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他抬眼,瞧着眼前那人。

大人,莫成了铁子正,掌中操纵的人偶哪……

心念,只一瞬。

天下,得是他的天下。

他的。

男人握拳,再无他想,举步绕过桌案,大手扬抬,拿起了搁在一旁架上的剑。

再上前,右手朝前一刺,森森长剑,无声破空,插入了前方男子,毫无防卫的背。

铁子正吸气,痛得无法出声。

他低头,看见染血长剑,穿胸而过。

什么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莫不是,切肉划骨之声?

跪坐在屏风后的荼蘼,闻声,一震。

她匆匆起身,因为太慌、太急,推倒了装饰的屏风,只见铁子正胸前插出了一把长剑,艳红的血,染满了剑身。

以为无事,以为无事的——

谁知,才眨眼,情势己变。

心,撕扯、崩裂,像遭人活生生从胸中掏挖了出来。

“不——”

凄厉的声,从胸腹中逸出,回荡半空,那是谁的叫?谁的喊?

荼靡瞧着他,见他闻声,抬起了眼,视线对上了她的,眸中,尽是惊愕、疼痛、抱歉与悔恨。

长剑,与此同时,被抽了出来。

铁子正看着她,痛得往前屈身,砰然跪到在地。

荼靡飞奔而上,泪洒堂前,伸手接住了跪下的男人。

他太重,她受不住、撑不了,只能跟着跪下,只能慌得环抱着他,以双手,捂住他穿孔喷血的背,却仍感觉他温热的血,湿了她的双手,湿了她的胸口。

“不要……不要……”她哭着,喃喃,神色苍白,几欲疯狂。

他张嘴,鲜血,却也从喉中涌出,浸湿了她雪白的颈项,她乌黑滑顺的发,染红了她白色的深衣。

他吸气,却无法止住那痛,只感觉到她害怕的喘息、急邃的心跳、痛苦的饮泣。

她的热泪,如雨,不停。

那,比身上的伤,更教他痛。

他再吸气,抬起手,拥着她,却几无力。

回首,见那男人,提着滴血的剑,站在那里。

“为……为什么?”他张嘴,嘶哑的咳着血,苍白着脸,问。

男人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倒在地的一男一女,眼极冷,木然开口。

“今日,你可为刀荼靡抽手;他日,必为刀荼靡叛我。”

是他错算,是他以为,可凭一己之能,让这人改变心意;以为藉着两人十年交情,能搏他信。

伴君,如虎。

他早料到,也早算好,要在上柱国登君、平天下之时,带着荼靡退隐山林。

谁知,机关算尽,没料到,这男人连三年都不能等。

“你要怨我,也行。非是不念旧情,但我疑人,便不用。”

声,淡淡,无情。

“若有疑,宁不用。”

染血长剑金光轻闪,高抬。

铁子正瞧着,心知,他要斩草除根,绝后患。

他不怨,这是他选的路,自知风险;只恨,牵连了荼靡。

收紧手,将怀中恸哭颤抖的人儿紧拥。

拥着心爱女子,他等着剑落,却只等到铿锵一声。

剑确是落了,从男人掌中滑落。

怔怔疑惑抬眼,却见,另一双玉手持剑,插入了男人的胸;另一袭白衣飘飘,缓缓,染上了血。

素颜,泪湿,满襟。

“你——”男人瞪着身前的妻子,错愕、不信。

这一生,他只真正信过一人,他谁都不信,就信她,就只信她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愤怒咆哮着,声震震响天际。

“你许过我不主兴战的,许过我的……”上柱国夫人握着剑,哀恸欲绝的看着他,“子正何辜?你要杀他?荼靡何辜?你却连她也不放过?!”

她泪如雨下,颤颤,轻笑:“你说你不会变,绝不会变,我不信,不肯信,你却让我信了……”

男人恨极、怒极,大手掐住了她纤细优美的颈。

她不闪、不避,只看着他,哭泣,抽剑。

血,四溅,湿了桌案,喷上酒器,染红了案后墙上铜铸的四翼凤鸟。

他痛吼着,却仍不松手,掐得她跪了下来。

但血在喷流,如大河四溢,她下手极准,一剑正中他的心,只眨眼,他已拖着她倒地,死不瞑目,眼睁睁断了气。

铁子正怎生也没料到,会亲眼看到他的结局。

或许他应该要大笑,嘲他也有此报应,但心中,只松了口气,只为怀中抖颤人儿,感到抱歉。

她仍紧压着他背上的伤,阻止鲜血漫流,但那不能挽回什么。

最终,也只能抚着她,贴在她耳畔。

“抱歉,来世再还你……”

声悄悄,许承诺。

多想,就这样,紧紧抱着她,一世不放、一生不放。

但,他再跪不住,不想压着她,只能往后坐倒。

“不要!不要——”

荼靡喊着,哭着,紧跟着贴了上来,仍要捂着他的伤口。

虽只短暂稍离,却足以让他看清她脸上苍白的表情,看见那殷红的泪迹。

吓得他,一口气几又回升,不知哪来的气力,紧紧抓着她抖颤的肩,不让她近,只想看清。

眼前人儿,夺眶的,竟是艳红血泪,条条、斑斑,滑下苍白的容颜,鲜明,惊心。

她脸上,不是他的血,是她的。

她的。

“别离开我——”

荼靡红着眼,朝他伸手,抖颤着哀求着,声凄凄。

“不要……离开我……”

他看着她哀痛的小脸,才发现,她唇边,竟也有血。

何时,她吐了血?

刚刚吗?为他吗?

原来,对他,情已深,这般深。

一颗心,痛极,疼极,苦极。

为她,为自己。

松开手,他将她深深紧拥怀中,抬手抚上了她猩红疯狂,流出血泪的眼。

“别哭……别哭了……”

他喘着气,遮着她泪湿的眼,捂着她血红的眸。

“不许再哭了……”

哄着、劝着。

但,泪不止,流不停息。

“别离开我……你走了……要我怎么活?”她声哑,神慌,抖得如风中落叶,求着:“荼靡……只剩你了啊……只剩你……”

她切切的哀求,殷红的泪,都教他心既疼又慌,且惊,且恐。

若然如此下去,若然她不停息,岂不生生的,陪他了此一生?

他骇然的捂着她的眼,在她耳边,大喝,命令。

“刀荼靡,不准再哭了!”

她一震,泪仍不止,身仍战栗。

他知道她收回了心神,他只能相信她收回了心神,只能倾尽全力,灌注她活下去的念头。

“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铁家余人,还得靠你,懂不懂?”他拥着她,捂着她的眼,用尽所有力气,咯着血,贴在她耳畔,道:“你……得当家做主,安妥家中每一位管事、每一名丫鬟仆佣,铁家没有奴,莫让……莫让他们……再为奴,你懂吗?”

他声渐歇,几无力。

她没有回应,只是在他怀中抖颤着。

黑点,在眼前浮现,满布,遮去一切。

他提气,再喝问。

“荼靡,懂吗?”

他咯出的热血,随着字字句句,灌进她耳里,荼靡哽咽,轻泣,只得应答。

“懂……我懂……”

“铁家没有奴。”他说。

“铁家……没有奴……”她紧抱着身前体温渐冷的男人,哑声重复。

他交代的事,她从未误过。

从来不曾,误过。

无尽的黑,夺去眼前一切,夺去她的身影。

他抱着她,再吸气,嗅得她身上一缕幽香,那是他为她亲配,望她能安神、定心的香。

但往后,他再无力顾她,她可还会在恶夜惊梦?她可还能撑得过去?可还能安神、定心?

掌心下的泪,湿且稠,仍是血吗?

不舍,疼极,只能颤颤感觉她温暖的体温。

“别……别哭了……别再哭了……”他哑声要求:“不准你再哭了……”

“不哭……我不哭”她哽咽允诺,听着他的嗓音,感觉他心跳渐缓,泪不止,仍潸潸。“今次之后,再不哭了……”

她允诺的事,从来未曾,毁过。

他松了心,力渐竭。

“可不可以……”他声悄悄,私心请求:“再唤一次,我的名?”

泪,再泉涌。

她小手紧紧抱着他,哑声,柔柔的,怜爱的,唤着,他的名。

“子正……子正……”

柔情,万千,暖着心。

他百般不舍,贴靠着她的耳,悄然吐出最后一句。

“荼靡……你不是奴……是我铁子正……的妻……”

声,似风,如叹息。

她拥着他,感觉他手无力再遮盖她眼,颓然落下,感觉他垂首,贴靠在她肩头上,感觉他贴着胸口的心,跳了一次。

再一次。

然后,止息。

心,痛至极,她跪在地,怀抱着深爱的男人,仰天,嚎哭出声。

泪,与血,一并泉涌。

季夏的最后一日,蓝天万里。

苍鹰,盘旋高空;松柏,依然常青;红荷绿柳,迎风轻轻摇曳。

可她的世界,只剩荒芜的红。

只有,腰间的囊,仍飘香。

淡淡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