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1

眷恋情人 (舒格)

by 舒格

  楔子

  寻常冬日。

  都市的清晨,没有鸟啭鸡鸣,只有慢慢喧嚣忙碌的车声,宣告一天的开始。

  韩亦诗在床上翻正身子,犹带睡意的眼眸迷蒙,静静望着天花板。

  该起来了。

  意识到这点,她马上掀被坐起,下床套上拖鞋,往浴室走:完全没有迟疑。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赖过床。

  事实上,她从小就不是个会赖床的孩子。

  她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洗着一双玉手。手指纤长,指甲剪得短短的,朴朴素素、毫无装饰,不像时下爱漂亮的女孩们,涂着俏丽的指甲油,或戴着精致的戒指。

  双手掬了一把冷得刺骨的水,重重拍在自己脸上,残存的睡意完全消失无踪。

  她抬起头,望着镜中浮现淡淡红晕的脸颊。

  “你该振作了!韩亦诗。”她的嗓音略低,对着镜中人喃喃自语。

  第1 章

  快过年了,年货大街充斥采买人潮。

  韩亦诗结束下午三个小时的私人音乐班课程,赶着去找熟识的设计师修剪头发之后,还要到年货大街跟人潮搏斗。

  刚整理好的短发被寒风以及拥挤人群又弄乱了,她一手捏着采买清单,一手紧握着塞满琴谱的沉重提袋,困难而狼狈地缓步前进。

  开心果、蜜枣嵌胡桃、瓜子、花生糖……

  买了一袋又一袋,提得双手发酸,她好不容易完成使命,在暮色渐浓之际,回到了她熟悉的巷道。

  难得她奢侈地坐了计程车,只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太重了。一下车,她便远远看见,安静的巷道中,花木扶疏的邻居家门口,停着几辆豪华房车。

  韩亦诗微微愣住。

  她随即甩甩头,没有迟疑,绕过那些闪闪发亮的车子,走向自己的旧家。

  两层楼的花园洋房,铁门是开着的,她叹了口气,连钥匙都不用拿出来,直接推门走进去。

  “妈,你为什么又忘记关铁门?怎么每次都这样?”

  当她关好门,提着大包小包地进了客厅,忍不住抱怨的时候,她母亲从厨房里探头出来。

  “你都买到了吗?”韩母虽然年近五十岁,却保养得非常好,除了眼角些许鱼尾纹外,打扮光鲜年轻,看起来就像是韩亦诗的姐她穿着跟年轻人无异的衬衫、牛仔裤,围着一件很漂亮的围裙,兴高采烈的问:“你妹妹要吃的蜜枣买到没有?”

  “买了,买了两斤,够她吃到元宵节了。”韩亦诗走进厨房,开始整理大包小包,一面把母亲推出去,“妈,你出去啦,要吃什么?我来煮就好。”

  “好啊,我想吃酸菜白肉锅。”韩母毫不犹豫的点菜,脱下围裙交给她,一面娇娇的对女儿抱怨,“我刚刚把白菜拿出来了,好大一颗喔,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去外面坐,我来弄。”韩亦诗把围裙顺手一放,卷起衣袖,开始料理起来。

  被韩母搞得混乱不堪的厨房,在她的巧手整理下,很快又回复整齐。

  韩母则是靠在厨房门口,一面吃着女儿递给她的鱿鱼丝,一面观望。

  她不是个世俗观念认定的贤慧母亲,结婚以来,负责煮饭、整理家务的都是请来的佣人,佣人放假时,就是这个能干的大女儿韩亦诗动手。

  “我今天买了一件好漂亮的衬衫要给柔柔,等一下拿给你看。”韩母好像小女孩一样,吱吱喳喳的报告着。“奇怪,柔柔说下午就回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说到妹妹,韩亦诗没有接腔,只是低着头切菜。

  “柔柔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也好久了。”韩母不放心地追问:“亦诗,你有没有买她爱吃的蜜枣,还有瓜子?”

  “有,都买了。”韩亦诗再次向母亲保证,一面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们姐妹只差一岁,妹妹亦柔却比她娇俏甜美一百倍,嘴甜、长得漂亮又爱撒娇,从小就是大人们捧在手心的宠儿。

  韩家夫妇离婚后,韩亦诗跟着母亲,韩亦柔则跟父亲住,也许因为这样,韩母更是加倍疼爱宠溺不在身边的小女儿。

  “有买就好,她喊了好几天想吃呢。”

  “妈,隔壁家在干嘛?门口有好几辆车子,都挡住路了。”韩亦诗把切好的菜排进盘里,轻描淡写地问。

  “你楚伯伯家啊?喔,对了,正玺好像回来了。”韩母掩着嘴,笑得好像小女孩。“正玺越来越帅了,我前两天才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咦,他是不是一回来就去找柔柔了?难怪柔柔到现在还没进门。”

  打开冰箱找肉片的手僵了僵,一股寒气迎面而来。

  “哎呀!一定是这样的,柔柔跟正玺偷偷跑去约会了!这两个坏孩子!”

  韩亦诗沉默了,她只是低着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韩母吃完鱿鱼丝,又过来挑剔她,“亦诗,你的头发我不是说该修一修了吗?还有,干嘛穿得死气沉沉的?衬衫这么皱又这么大,根本不合身!”

  “我下午刚剪过头发……”她微弱地抗议。

  “剪得好丑!下次去给我的设计师弄头发。”韩母不满地说。

  “好啦、好啦,我下次再去。”韩亦诗技巧地转移话题,“好像有人在按电铃,妈,你去看看。”

  “一定是柔柔!”韩母脚步轻快的跳出厨房,往大门去了。

  果然,片刻之后,笑语声便传了进来。

  韩亦柔娇娇的嗓音笑起来那么好听,如银铃一般,让家里的气氛整个活泼了起来。

  “塞车嘛,中午还跟几个朋友吃饭,弄到好晚喔!”韩亦柔嚷了起来,“妈,你这件牛仔裤好好看!我要!”

  “我有帮你买一件,还配了衬衫,昨天刚买的。”韩母兴匆匆地献宝,“我还叫你姐姐下午去帮你买你爱吃的零嘴,等一下我们吃酸菜白肉锅。”

  一听到这个男性声音,韩亦诗的手不禁一抖。

  她握紧从冷冻库里拿出来的肉片,冰凉的触感直钻进指尖。

  “回来了,她正在弄晚餐。”韩母殷勤地招呼客人,“正玺,你留下来吃饭嘛。”

  “谢谢韩妈妈,可是我爸等我吃饭,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男子彬彬有礼地回答。

  “哎哟,吃顿饭而已,你干嘛这么客气!”韩母转头对厨房喊:“亦诗,有没有什么东西招呼客人啊?倒个果汁嘛!”

  韩亦诗放好肉片开始解冻,安静地准备了饮料和零嘴,低着头端了出去。

  客厅里,一对俊男美女一起抬头看她。

  一身笔挺西装的年轻男人,有双漂亮的浓眉,深邃的轮廓如雕像般俊美,他嘴角扬起一个熟稔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亦诗。”

  “嗯,好久不见了。”她点了点头回应,顺口寒喧,“刚回来?”

  “是啊,下午才到台湾的。”楚正玺客套地说着。

  旁边,一身紧身黑色洋装秀出窈窕曲线,足蹬长统马靴的美艳女子,则是她越来越抢眼的妹妹韩亦柔。她靠在楚正玺身边,一手勾着楚正玺的臂弯。

  “姐,你的头发好乱喔!”韩亦柔大声嚷了起来,“怎么不整理一下?好丑喔!”

  韩亦诗苦笑地摇摇头。

  “啊,你买错了啦!我要吃绿茶南瓜子,你怎么买成白瓜子嘛!”韩亦柔伸手拈起瓜子,又叫:“讨厌!都没买到人家要吃的东西!”

  “不都是瓜子吗?”楚正玺笑着问。

  “才不一样呢!讨厌!”

  “明天你们自己出去逛街再买嘛。”韩母笑吟吟的,好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对俊男美女。

  “明天……”楚正玺迟疑了一下。

  “不管!人家才不管,楚大哥,你要陪我!”

  楚正玺笑了,摸摸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小妹妹的头,温和地说:“柔柔,我这两天有很多事要处理,改天再去逛街好不好?”

  “可是……”

  韩亦诗不想再听了,她安静地从相谈甚欢的三人中脱身。

  低头走回厨房,她开始煮火锅的汤头,并找出好久没用的火锅,擦洗干净。

  忙了一阵子,待火锅开始噗噗响并冒出诱人香气时,韩母和韩亦柔才意犹未尽地边聊边走进厨房。

  “……你呀,别黏得太紧了,人家正玺下午才到家,傍晚就过来了,你还有什么意见?”

  “可是他明天不陪我!”韩亦柔抱怨道,“讨厌,他那么忙!我想让我朋友看看他,炫耀炫耀都不行,一天到晚不在台湾!”

  “人家是国际知名的大指挥家,当然很忙。”

  对于楚正玺,韩母可是满意得不得了,长得帅不说,又聪明又有才华,最重要的是,父亲是政坛有名的人物,母亲更是音乐家,真是完美到极点的家庭背景。

  楚家也一定很满意亦柔吧,先不论她的外表多么出众,他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好了,可以吃了。”韩亦诗完全没有接口或插嘴,她只是安静地准备好一切,张罗碗筷,让母亲与妹妹坐下来吃饭。

  只要有妹妹在的场合,她永远都不会是注意力的中心。

  让她们去聊吧,从楚正玺开始,聊到衣服鞋子保养品,大概还可以聊上一两个小时。韩亦诗默默的吃完饭,稍微整理一下,便准备离开。

  “妈,我要先回去了。”她提起背袋,穿上外套,站在门口回头对聊得正热络的两个女人说。

  “喔,明天陈太太还是放假,你要记得回来煮饭。”韩母叮咛道。

  “我……”

  韩亦诗本来想说饭菜都弄好了,她们只需要热一下就可以吃,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点了点头。

  “记得帮我买瓜子!我要吃的是绿茶南瓜子,别又买错了!”韩亦柔也开口提醒她,“还有,姐,你的头发真的好丑,要过年了,你也整理一下吧。”

  韩亦诗忍不住苦笑。早知会被如此挑剔,她下午又何必花一千五百块去修剪。

  “我知道了。”她只是一如往常地无声叹口气,把一切都答应下来。“明天见。你们要记得拔火锅插头、要锁铁门。”

  “好啦、好啦。”

  回应她的,是餐桌上传过来的敷衍回应,然后她们又重新开始热烈聊天。

  “妈,楚大哥真的越来越帅了对不对?”

  “他也真辛苦,一年到头当空中飞人,美国台湾两地跑……”

  轻轻掩上门,韩亦诗拉紧领口,走入深浓寒夜之中。

  *   *   *

  一离开那个家,韩亦诗便觉得轻快许多。

  她从上大学后就搬到外面,和两个室友一起住在市区的豪华大厦中。并不是她非常有钱,而是那房子是其中一位家境富裕的室友的,以便宜的低价租给她们。

  她们是从中学以来的死党。韩亦诗常常觉得,这两位死党比她妹妹还更亲、更了解她。

  虽然其中一位已经搬出去与男友同住,并准备要结婚了,而另一位——也就是屋主——则长年待在国外,这地方等于是韩亦诗一个人住,她还是觉得这儿比自己的家更像家。

  因为在这里,她不用被挑剔,不用伺候两个娇娇女,只需要顾好自己就可以。

  在回家途中,她还到便利商店,买了些必需品与泡面,然后才回到住处。

  一进门,她便听见浴室有哗啦啦的水声。

  她明明是一个人住,却在听见家中有其他声响时,毫不意外,仿佛天经地义。

  因为她知道来人是谁。

  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流理台上,把装着乐谱的袋子搁在钢琴旁边,然后,她把自己抛进沙发里,顺手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忙累了一天,眼皮已经开始沉重,她干脆斜躺在沙发上,头靠着扶手,懒懒地看着电视。

  终于可以放松了……

  困了……

  浴室的水声停了。

  一名只穿件短裤,裸着上身还在滴水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边走边用大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

  “怎么这么晚?”低沉魅惑的嗓音问道。

  男子略瘦却很结实精壮的体格大刺刺地展现着,他一面擦头发,一面走到厨房帮自己倒杯水。

  神态优闲又从容自在,仿佛这儿是他很熟悉的场所。

  “又买一堆泡面。”他看了看流理台上的便利商店塑胶袋。

  韩亦诗没有答腔,她累得不想多说,只是抬眼安静地望着他。

  宽阔的胸膛,削瘦的腰身,长腿有力而修长……难怪人家都说他是标准的衣架子。

  手臂肌肉线条更是优美,大手有着宽厚的掌和修长的手指,还曾经被票选为最性感的双手。

  性感吗?

  她唇角扬起苦笑。

  一直没听到她的回答,男子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把毛巾披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注视着躺在沙发上的韩亦诗。

  一向温和又有气质的神态变了,此刻,男子英俊的脸庞上,几乎没有表情,眼眸中却闪烁难解的光芒。

  “过来。”他伸出手,嗓音低沉的命令着。

  “我很累。”她清清喉咙,低声回答。

  男子不说话,只是继续保持原来的姿势,盯着她。

  韩亦诗再度叹口气: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次了。

  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坚持与执拗,如果不听他的,后果……她,并不敢想像。

  认命地从沙发上起身,韩亦诗缓步走向站在厨房门口的男子。

  然后,一个不稳,她被有力的臂膀勾人怀中,贴上那坚硬宽阔的胸膛。

  “你很累?”男子略微沙哑的嗓音在她耳际质问着,“你有我累吗?”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不在家休息呢?”韩亦诗淡淡地反问。

  拥住她的男人低低一笑,笑声里有苦闷的嘲讽。

  然后,一个略嫌急躁的吻,便封住她的唇。

  不再有问答,不再有略嫌疲惫的话语,男人强硬地占领她柔软的唇,在她的无奈下,探入她的湿润,寻着娇怯的舌尖。

  “唔……”

  仿佛要勒索她的回应,男人霸道的吮吻没有尽头,没有止境。

  待放开她之际,她已经微微轻喘,红唇略肿,娇艳得诱人。

  男人拦腰抱起她,熟稔地穿过客厅,走向卧室。一面不停轻啄她的耳际,啃咬她敏感的耳垂与颈侧。

  很快地,她的上衣与长裤都被脱掉了,贴身衣物也被扯开,在热吻间,韩亦诗只是被动地接受,却无法抑制自己不断飘高的体温。

  他的拥抱如此温柔有力,在她身上不断落下的细吻,点燃一簇簇情火,让她不安地扭动着。

  娇躯是温润的浅蜜色,光润如丝的肌肤令人爱不释手,男性修长的手指在她身上游移,制造出更惊人的电流。

  “嗯……”

  当胸前柔软饱满的丰盈被爱抚和吮吻宠爱之际,韩亦诗只能无助地轻轻呻吟。

  男性的欲望已经被唤醒,紧抵在她修长圆润的大腿一侧,低喘声在耳边荡漾,仿佛催情的乐句。

  坚硬和窈窕的曲线纠缠着,男女问最原始的律动就要开始……

  “不……行……”她抗拒着,推着那如铁铸般的胸膛。

  软玉温香在抱,急于将自己揉进温暖滑润的天堂之际,被怀中人儿这样死命抗拒,就算脾气再好的男人,也会发火吧。

  “为什么拒绝?”带着喘息的沙哑嗓音质问着,他惩罚似的咬住她滑腻的肩。

  “你……你没有……套子……”

  懊恼地低吼,男人用力爬梳了一下短发,然后他翻身,熟稔地拉开床头抽屉,伸手一摸却落空了,他皱紧了漂亮的浓眉。

  “没有?”奇怪,平常都会有存货的,这次……

  “在……厨房流理台上。”韩亦诗翻身蜷缩进被中,微喘着提醒他。

  男人侧眼看她。鹅蛋脸上染着激情的红晕,短发披在颊边,他忍不住伸手拨开,然后低头吻她一下。

  “真乖,还记得帮我买。”他低声笑说。

  韩亦诗脸更烫了,呻吟一声,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起身去厨房,在她带回来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中翻找。

  他一离去,韩亦诗立刻觉得少掉他的床,变得很冷。

  冬日寒凉的空气侵袭着她赤裸的肌肤,她拉起被子,把全身密密包住。

  不过没有用,男人一回来,便扯开被子,重新把她拥入怀中。

  “帮我。”小小铝箔包被塞进她手中,男人亲昵地在她耳际要求着。

  韩亦诗红着脸起身,乖乖接手这令人脸红心跳的工作。

  细致修长的手指惊人的灵巧,低着头,她羞窘地完成了。

  男人的欲望也濒临爆发。

  重新被压回床上,急躁的吻如雨般落下,她忍不住抱怨,“你才从美国回来,长途飞行,都不累吗?”

  “可是下午你自己说的,已经好久不见了。”

  男人分开她的美腿,狠狠侵入她,让她皱着眉轻吟,努力适应他的侵占。

  “也才……一个多月……嗯……”他激烈的攻势让她说话断断续续。

  不再多言,男人用身体来说明,他的一个月有多么漫长。

  精壮的体魄毫不留情地压制她,占有她,熟练地撩拨挑逗,时轻时重的攻击,让她忍不住呻吟、娇喘,一步步被推向情欲巅峰。

  “啊……”她无助地甩着头,双手紧紧攀住他的宽肩,手指都陷入他的肩头。

  男人随即抓住她的手腕,扯到她头顶压紧。

  这样的姿势让两人更是紧紧贴合,磨蹭之间,点燃更惊人的火花。

  “别抓,小心伤到手指。”男人绷紧欲望的嗓音,喘息着说。

  韩亦诗咬紧下唇,却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

  笑得好无奈又好娇媚,让男人火热的攻势更激进了。

  “笑什么?”伴随着低吼,男人质问。

  “只有你……会在这种时候……啊……轻点……”她呻吟着,一面回答,“还……还注意到我的……手指……真不愧……是……楚大哥……”

  “不要那样叫我!”

  重重的侵袭宣示着心里的不满与愤怒,楚正玺在她几乎失控的叫声中,把彼此都送上了灿烂的巅峰。

  第2 章

  还是清晨,时间尚早,闹钟也还没响,韩亦诗就已习惯性地醒来了。

  一室空荡,枕边人已经不在,他起得更早。

  全身微微的酸痛,提醒她昨夜激烈的纠缠。一回想起那狂野的一切,不禁火烫烫得令人全身发软。

  韩亦诗起身,疲惫地进浴室冲澡。

  热水冲过身上深深浅浅的吻痕,让她又叹气。

  每次都这样。久别之后相见,他总是需索得特别凶猛又特别无度。

  已经多久了呢……

  甩甩头,不准自己多想或自怜,她踏出淋浴间。换好衣服,头发用大毛巾随便擦了擦;反正剪短了,不用吹也没关系,不滴水就行了。

  当她走回卧室,准备把皱得一场胡涂的床单换掉时,听见门口传来钥匙声,有人进门。

  是去慢跑回来的楚正玺。

  “我买了早餐。”

  穿着T 恤、运动裤的他,依然俊美得令人气息一窒,昨夜狂野的一切居然让他今早精神奕奕,韩亦诗只能自叹不如。

  她没有看他,只是安静聆听,转身又走回卧室。

  两人之间的气氛,在白天,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古怪与暧昧;她始终无法自在地面对起床后的他。

  特别是在一夜热烈缠绵之后。

  坐在床沿,她陷入沉思,一面无意识地继续擦着短发。

  突地,一双修长的大手温柔地拉掉她手上的毛巾,打开吹风机。

  “怎么不吹头发?”在吹风机的噪音中,他的嗓音低沉。“你又剪头发了?这次剪得好短。”

  韩亦诗还是不说话,只是略低着头接受他的服侍。

  他的手指伴随热风,在她的发问穿梭,拨松她的发丝。她偷偷闭起眼,享受着这一刻的亲密与放松。

  楚正玺的动作一直很轻,好像怕扯痛她的头皮。他右脚屈跪在她身后的床上,直到把她的头发吹干。

  乌亮发丝披散,略泛红晕的鹅蛋脸微仰,眼眸闭着。

  关掉吹风机,他忍不住低头,攫取她的甜润。

  这个吻很温柔,结束之际,她脸蛋上的红晕加深了。

  微带汗味的清爽男性气息似乎仍围绕着她,楚正玺却已经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前,他停下脚步,低声开口。

  “我该走了,要回家一趟,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我知道,你昨天对柔柔说过了。”她回答的声音也是一样低低的。

  他们都没有看对方,视线不敢交错。

  不管分享体温之际,两人是多么的狂野需索,当黑夜已尽、天已大亮的白天,他们都会回复到那带点窘迫的生疏。

  尤其是她。

  在人前,他们就像最普通的邻居,会招呼、会寒喧,但是……就只有这样,也只能这样。

  在黑暗中的厮磨似乎像一场场的梦,太阳一出来,就烟消云散,消失无踪。

  楚正玺迳自进浴室冲澡,韩亦诗则是开始动手整理。该洗的衣服、床单、被套……他的衬衫要送洗、西装则是挂起来……

  其实比她早起的他已经稍微整理过,所以很快就完成。

  她走过客厅来到餐厅,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豆浆和早点,还有一份摺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她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开动,翻开报纸,随意浏览着。

  然后,在艺文版上,毫无意外地,看见关于楚正玺的报导。

  国家音乐厅新任客座指挥楚正玺,日前完成与慕尼黑爱乐合作的专辑录制,于昨日返国……

  照片满大的,不过是档案资料照。楚正玺天生上镜头,穿着燕尾服走上舞台,君临天下的尊贵气势,总是毫无困难地吸引住全场的目光。

  韩亦诗默默看着,觉得刚喝下去的豆浆,热腾腾地堵在她的胸口。

  “我走了。”

  低沉的嗓音把她唤醒,她微微一惊,好像怕被发现什么秘密似的,不动声色地把报纸翻过去。

  楚正玺已经换好衣服,简单而整洁的衬衫长裤,却衬出他完美修长的身材。他一面扣着袖扣,一面走过来。

  “晚上我会晚一点,你累了就先睡。”他交代着,拎起餐桌上的一串钥匙,准备出门。

  “你晚上还要过来?”韩亦诗托着腮看着他,“你不是该回家?或是……陪柔柔?”

  最后那两个字一出口,她的胸口泛起一阵隐隐的刺痛,嘴角却勾起一抹带着苦涩和丝丝嘲讽的苦笑。

  楚正玺回头,眼眸里又闪烁着那种难解的光芒。他张口本想说什么,后来又放弃。

  目送那俊朗的背影出门,韩亦诗重新翻回报纸那一页。

  照片中的男人,抿着薄唇,神色严肃专注。

  她凝视着照片,纤指轻轻在报纸上划过。

  从认识他以来,有多少年了呢?都是这个模样。

  那么压抑,那么辛苦……

  她叹口气,把报纸放下。虽然一个人住惯了,却没有变得迈遏,总是习惯性地顺手整理好餐桌。仔细洗干净手,她来到钢琴旁边。

  已经架好的谱架上,有着厚厚的乐谱,她翻了翻,打开放在钢琴上的扁长小盒,银光灿烂的长笛,正静静躺在宝蓝丝绒当中。

  纤细而灵巧的双手取出各部分组装,长笛在手,她的心定了下来。

  练习吧!这是她的工作,也是她把自己从现实中抽离隔开的方式。

  其他的,她不愿也不能再多想。

  *   *   *

  傍晚,韩亦诗又回到旧家。

  虽然房子没有卖掉,但父母在多年前离婚之后,她母亲也不住在这儿了,只是偶尔才回来,大半时间都待在娘家。

  这一次,因为舅舅们带着外公、外婆出国过年,她母亲不想去,便留了下来。

  不想去的原因很简单,她母亲跟她舅妈又为了小事情,姑嫂呕气。

  其实要忍受得了她母亲的娇蛮脾气,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韩亦诗常常偷偷地同情她的舅妈们。

  “他们玩得很高兴,早上还打电话跟我示威!”

  果然,韩亦诗一进门,韩母便抓着她开始诉苦。

  “我不要回去了,亦诗,你搬回来嘛!我们一起住这边。”

  韩亦诗不置可否,她已经很习惯了。

  她曾经被这样的软言相求骗过,还不只一次。

  每次都以为母亲真的想要跟女儿住,却是住没两天,母亲就喊着无聊,地方小住起来不舒服,没人陪她说话,东西不好吃……

  什么都怪在韩亦诗头上。

  问题是,韩亦诗从上大学以来,生活费与学费都是靠自己打工教钢琴赚来的,她真的很忙。在努力照顾母亲之际,还要被百般挑剔,就算任劳任怨如她,也会受不了。

  受不了归受不了,她还是忍了又忍。

  不过,她母亲忍受不了,很快的又会回到家大业大,什么都有佣人帮忙的娘家,还顺便抱怨女儿都不管她。

  几次之后,她母亲也累了,不肯再这样跑来跑去,韩亦诗索性搬到外面住,偶尔才回旧家,和又跟嫂嫂们呕气的母亲会合。

  果然,这次也只是说说,她母亲抱怨完舅妈之后,就浑然忘记了要搬回来一起住的这个要求,话题一转,又开始讲她妹妹。

  “柔柔昨天说,又有唱片公司找她谈了,打算出唱片。”韩母兴致勃勃地说,“亦诗,你看怎么样?”

  “很好啊。”韩亦诗料理着晚餐,漫不经心地说。

  韩亦柔有着极优美的嗓音,其实一开始,是邻居楚太太发现的。学音乐出身的楚太太非常喜欢韩亦柔,便跟韩家提出了要好好栽培她的想法。

  韩家人同意了,韩亦柔开始每个礼拜到楚家上课,因为要训练音感,所以从钢琴开始学起。

  本来韩亦诗只是陪爱玩又怕辛苦的妹妹一起去的,没想到阴错阳差,她埋头安静练习的结果,是一路念了音乐上来。而她天资优异的妹妹,却因为贪懒爱玩,半途而废,始终没有完成完整的音乐训练。

  不过天赋是遮掩不住的,韩亦柔一直在歌唱方面有着出色的表现。

  韩亦柔国中毕业后念了职校,没学到多少一技之长,却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不乏学广告、电影等专业的友伴,接触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

  大家都觉得她又美声音又好,不断鼓励她,所以她不但帮广告配音,帮演员配音,甚至参加剧团演出舞台剧,活跃的程度令人惊讶。

  虽然她一直没有正职,拿到的车马费或演出费也顶多让她买双名牌鞋子,可是韩亦柔非常喜欢这样的环境,人群中,她总是笑得最响亮、最甜美也最抢眼的一个。

  “我也觉得很好。”韩母非常以这个小女儿为荣。“我要叫她多买几套漂亮的衣服,以后要是记者访问的时候,上镜头才好看!对了,还要买几样时髦的首饰,我去找信用卡……”

  听到这里,一直左耳进右耳出的韩亦诗忍不住插嘴,“妈,你别再给柔柔太多钱了,上次你给她交房屋头期款的钱,她却拿去买车,结果三个礼拜就撞坏了。”

  韩母被大女儿这样数落,本来笑咪咪的脸蛋一皱,脸色变了,不开心的说:“那是意外!人没事就好了,你干嘛只心疼那辆车?”

  韩亦诗叹气,苦口婆心的继续劝,“我不是只心疼车子,而是柔柔花钱总是很不注意,还有她那些朋友,牛鬼蛇神的……”

  年纪轻轻口吻就有如老太婆,韩亦诗自己也很不愿意,可是母亲是这样,妹妹又是这样,她父亲早就远离她们的生活,不是由她担起这个责任,还有谁呢?

  “干嘛又骂我的朋友?”尖锐的细嗓突然加进来,韩亦柔怒气冲冲的,“姐,你为什么老是看我不顺眼?我的朋友有什么不好?”

  一身火红紧身洋装,连外套都没穿的韩亦柔,很不高兴地靠在厨房门边,拔尖嗓音质问。

  她一头蓬松的长发披散,和韩亦诗神似,却妆点得娇柔艳丽许多的脸蛋,泛着浓浓的红色,眼神凶悍中带着一丝迷离。

  韩亦诗皱起眉,走到妹妹身边,抽抽鼻子。

  “你又喝酒了?”她满脸不同意。

  “跟几个朋友出去玩。”韩亦柔毫不在乎地回答,挑衅似地瞪着姐姐,“干嘛?看我出去玩你不高兴吗?我人缘好你又有意见了?”

  韩亦诗摇头,对妹妹的尖锐言辞,一如往常的没有辩驳。

  “他们要帮我出唱片!出唱片耶!”韩亦柔用力扯住姐姐的手,大声宣布,“我要出唱片!以后大家就会知道我唱得多好,那些明星统统输给我!”

  “你醉了。”韩亦诗没有多说,也没有拨开妹妹抓得她很痛、尖尖指甲刺进她手背、掌心的手,只是把她带到餐桌前,拉把椅子让妹妹坐下。

  她转身进厨房,准备帮妹妹泡茶解酒,不料韩亦柔突然又用力拉住她。

  “姐,你今天有没有看到楚大哥?”她仰着脸,被酒精薰染得迷蒙的双眼,逼切地望着她。“他有没有来?”

  韩亦诗微微一颤,“没有。不过我也刚来,你问妈妈。”

  “妈……”

  韩母走过去,搂着小女儿温言安慰,“他昨天不是说很忙吗?人家才刚回来,一定有很多应酬。”

  “我不管,我好久没看到他了,妈,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柔柔乖,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母亲与妹妹的呢哝软语,听在韩亦诗耳中,却是那么惊心。

  滚烫的开水冲人茶杯中,她冰凉的指尖几乎握不住杯子。

  柔柔虽然活泼爱闹,可是她非常了解妹妹,一定是心里有事,才会喝这么多酒,又这样又哭又闹的。

  还会是什么事呢,不就是因为楚正玺?

  韩亦柔从小就极度崇拜隔壁的楚正玺,斯文、帅气、才华洋溢,对她们姐妹都很好。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楚正玺的关系,她根本不肯去学琴、练唱。

  这对小姐妹从七八岁就开始学琴,到后来,韩亦柔到楚家,都直接钻进楚正玺的房间,缠着她的楚大哥,要他拉提琴或弹钢琴给她听,甚至什么都不做,就乖乖待在他身边也好。

  留下孤孤单单的姐姐韩亦诗,在琴房安静练琴。

  楚正玺那美丽又有气质的母亲,总会优雅地叹口气说:“要是柔柔也像亦诗这么用功就好了。”

  然后,她会摸摸小女孩的头,“亦诗,你真是乖孩子。”。

  年纪尚幼的韩亦诗,被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给逼出眼泪。

  没有人注意她,也没有人认真赞美过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从小就伶牙俐齿又甜美可爱的妹妹身上。

  安静的韩亦诗,通常都被习惯性地忽略。

  可是没有关系,楚妈妈说她是乖孩子。

  因为这样简单的鼓励,加上总是轻声细语,耐心教导她的楚妈妈,韩亦诗更加努力地学琴,完全不偷懒。

  小学三年级,韩亦诗转学考进音乐班,然后,在楚妈妈的鼓励下,一路念到大学。

  其实要说鼓励,只是精神上的支持。楚妈妈在她国二那年,带着年方十七、跳级考进美国着名音乐学院的楚正玺,远渡重洋,离开她的生活。

  从此,她只有在每年寒暑假楚家回国省亲时,才看得到楚妈妈,还有……

  越来越英俊的楚正玺。

  *   *   *

  又要过年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韩亦诗的心情总是特别不好。

  别人都有家可以团聚,而她家,从她念高中以来,就不曾有过团圆这件事。

  父母亲离异,在现在的社会里,不是那么罕见的事情,可是对于小孩的创伤,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她下记得父母亲大吵的情况,印象中,总是母亲又哭又闹,把一张美丽的脸庞弄得狼狈下堪,而父亲,在一旁无奈又懊恼地抽着烟,一根又一根。

  最后,父亲出门去了,不再回来。母亲哭得呼天抢地,说他死了,下地狱去了。

  后来韩亦诗才知道,父亲有外遇,离婚之后没多久,他便跟外遇的对象结婚了。

  平常还好,每到过年时节,看着家家产户团圆相聚的样子,韩亦诗总是黯然;虽然外表上,她是接受得最好的人。

  照顾妈妈,照顾妹妹,偶尔和日渐苍老的父亲吃饭,她总是老成而稳定,没有情绪起伏。

  回到住处,一室冷清,更让她难掩心头的酸涩。

  今天是除夕,下午她母亲和妹妹临时决定要去南部散心,东西收收就走了,人都到机场了,才打电话告诉她。

  韩亦柔示威似的在电话里大嚷:“我跟妈去住舅舅的招待所,明天要去垦丁玩!”

  “你们小心点,不要租车。柔柔,你不要喝酒又开车,听见没有?”韩亦诗急得直问:“有没有带钱?有没有带信用卡?你们要去几天?我跟你们——”

  “你不要来啦!”韩亦柔毫不客气地拒绝,“你来都管东管西的!我们过两天就回去了。”

  旁边还传来韩母的催促声,“好了没啊,走了,要登机了。”

  挂了电话,一股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寂感,涌上来侵蚀她。

  好累……

  然而她还是整理了房间,洗了衣服,还拿出吸尘器把地毯吸干净。然后练了琴,练了长笛,把过年后,乐团要表演的曲目都走过一遍。

  直到傍晚,她在暮色中,安静地烧水泡面,盖上盖子等候,那人工的油腻香味传人鼻端,她才突然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

  还是掉眼泪了。

  别人家都在吃大鱼大肉或热腾腾的火锅吧,她却是以泡面果腹。

  掀开盖子,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她的眼泪一颗颗掉进汤碗里。

  奇怪,自己是怎么回事?

  不是习惯了吗?多少年来不都是这样过了吗?

  她的哽咽越来越严重,泪腺好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关都关不住。她已经完全没有胃口,把面碗一推,放弃了吃东西的念头。

  洗把脸,眼睛依然酸涩,泪水还是不断,她决定上床去。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不过,韩亦诗清楚意识到自己醒来了。

  没有开灯,卧室里一片黑暗,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有人在她的床边,俯身相就,略凉的薄唇印上她烫烫的脸颊。

  “你在哭?”低沉的嗓音那么温柔,让她眼眶又是一热。

  不过,她选择推开他。

  “我没事。”

  她打算起身,却被握住手腕,又推回床上。

  “你没吃饭对不对?”那嗓音还是温和得让人想哭,缓缓说着:“我看到桌上的泡面。怎么不好好吃点东西?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

  韩亦诗用力咬住唇,撇过头,不肯回答。

  温热的男性躯体移上床,她被搂进宽阔的胸膛。

  好半晌,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是静静依偎着。

  “你不是该在家吗?”她幽幽地开口。

  “刚吃完年夜饭,等一下半夜要去拜拜,我爸那边的习惯。”楚正玺拥着她,下巴顶在她的发心,淡淡的说,“我晚一点过去会合就可以了。”

  她又不说话了。

  “我带了点吃的来,有长年菜。”他一面说,大手一面在她背上揉按,似在安抚她。“起来吃点东西吧,饿着肚子睡觉多难过。”

  她埋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不想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家没人,我爸的司机说看到你妈跟你妹下午就出门了,我想你一定在这。”楚正玺低下头,轻吻着她的眉眼,“别哭了,不想待在这,就跟我回去吧。”

  “怎么可能?你家又不是我家,何况柔柔……”说着,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委屈给击溃,眼泪又奔流而出,“我们……我……”

  她的脆弱狠狠抓住了他的心,他吻住那张略略颤抖的红唇。

  本来只是单纯安慰着流泪的她,但安慰的吻却很快变质。

  他无法抗拒她的甜蜜温柔,吻得越来越深越热,本来在她背上揉抚的大手,也开始像有了自己的意识。

  当他褪去她的衣衫时,火热的吻迫不及待地落在她未着内衣的光裸娇躯上。蓓蕾被抚弄得敏感而挺立,被吮含进温热潮湿的口中,她忍不住弓起身子,轻声呻吟。

  “你该走了……不是吗?”

  这样的推拒根本无济于事,欲望的火焰已经熊熊燃起。楚正玺撑起身子,专注地盯着她红艳艳的脸蛋,流转的娇美春意,逼得他几乎要疯狂。

  “啊……”

  沉默的男人握紧她的双手,两人都修长有力的手指密密交缠。他略显急躁地,深深占领了她。

  黑夜里,团圆的愉悦气息还在四处蒸腾,而在楚家,当夜,却没有等到楚正玺回来。

  第3 章

  今年是暖冬,过了年,天气就一直很好,气温也居高不下,完完全全就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年后,韩亦诗所属的乐团有一场音乐会。

  这个乐团属于某大财团的基金会,规模跟水准都还可以,薪水虽然不是超高,却算是稳定,加上韩亦诗在外面音乐教室兼职教钢琴,她的收入其实不错。

  何况,住处租金是友情价,少得要命,她又没有什么其他支出,大学毕业这几年下来,她存了不少钱。

  当然,在她父母眼中,这一点积蓄根本不够塞牙缝,可是她依然努力自立自强,绝对不愿像她妹妹韩亦柔,花起钱来毫不手软,却要别人替她付帐单,每个月父亲还要帮她缴卡费。要买车或出国玩,只要回家一伸手,不管父亲还是母亲都抢着给她钱。

  傍晚时分,天色还未全暗,音乐厅的侧门边,已经有着三三两两的乐手出现。

  今天只是彩排,所以乐手们都是平常的装扮,有的穿着破破牛仔裤就来了,手上或肩上不是携带自己的乐器,就是带着厚厚的乐谱。

  韩亦诗也是轻便打扮,合身T 恤、牛仔裤配球鞋,看起来就像是个学生。

  她抱着长笛盒,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准备从侧门进去。

  “嘿!韩老师,你今天居然比我早到!”

  说话的中年男子有着卷卷的台客头和大肚腩,若不认识的人,说不定会以为他是个在夜市摆摊的老板,甚至是流氓一名。

  不过他可是乐团小喇叭的首席,中气十足,技巧又好。老大哥般的他,老是被团员取笑像是葬仪社鼓吹乐队的头头。

  “我老头就是啊!不然你们以为我是怎么会学小喇叭?就是他教我的嘛!”

  他总是一瞪眼,理直气壮的回答,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总是戏称兼课无数的韩亦诗为韩老师。

  韩亦诗听了,只是噗哧一笑,“李哥,你今天也很早啊。”

  “之前经理就叮咛了好几次,下午还特地打电话提醒,说今天不能迟到。”

  李哥摇摇头,“不知道又是什么大人物要来看了,老总不是过年前才来巡视过吗?”

  在乐团里总是到集合时间前最后一秒钟才出现的两人,相视无奈地笑笑,并肩走下台阶,穿过走廊,来到后台。

  后台也是闹烘烘的,大伙聊天的聊天,打招呼的打招呼,非常热络。

  “亦诗,跟你说一个秘密喔。”和她一样是长笛手,年纪也差不多的徐湘仪,鬼鬼祟祟地靠近她,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今天有个大帅哥要来看我们彩排。”

  韩亦诗笑了。

  她五官细致清甜的鹅蛋脸,平常总是安静无表情,但笑起来却很甜美。此刻她笑吟吟地问:“又是谁要来?你也太不挑了,动不动就帅哥。”

  “谁说我不挑的!”徐湘仪没好气,指着旁边的粗汉李哥说:“像这个李哥,我就不会说他是大帅哥。”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李哥吹胡子瞪眼睛。

  “李哥别生气,湘仪是说,你不是大帅哥,可是个性好,很酷又很照顾人嘛!”韩亦诗笑着帮忙解围。

  “我哪有这样说?”徐湘仪拉着她小声问。

  “不这样说,我们等一下就给李哥一拳头打死。”韩亦诗也小小声的回驳。

  “说得对,或者他等一下不高兴就骂指挥,我们又要多练半小时,这样更糟。”

  两个年轻女孩挤在角落叽咕说着,还一面发出咯咯傻笑。在这里,在这种时候,韩亦诗才像是个正常的二十五岁女孩。

  “我跟你说,今天要来的这个人真的很帅喔,你一定也认识,就是……”

  徐湘仪还来不及说完,乐团经理——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便出现在后台,他拍拍手,吸引团员们的注意。

  “各位!注意一下!”他提高嗓门说。

  待大家都静下来转头看他时,也同时注意到,他身边站着一个英挺的男子。

  那张俊脸轮廓深刻,俊美而斯文,唇边带着客气温和的笑意。

  “我们今天特别请到国家音乐厅的客座指挥,楚正玺楚指挥,来帮我们指导一下!”乐团经理亢奋地介绍着,“大家今天要好好表现!我们欢迎楚指挥!”

  一阵掌声之后,楚正玺微笑着问好。

  韩亦诗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还是不习惯在人群中看他。

  那么英俊,那么光芒四射,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却显得恰然自得,举手投足潇洒大方,和私底下的他,那么不同。

  “就是他啦!好帅对不对?”徐湘仪猛拉着韩亦诗的袖子,在她耳边聒噪。

  “我知道啊。”韩亦诗轻声回答。“我认识他很久了。”

  “真的?!”徐湘仪大惊,“你们认识?怎么认识的?”

  而面对着众人,楚正玺也侃侃谈到这件事,“……所以很荣幸有这个机会,来跟大家交流,谢谢董事长的邀请。还有,贵团的长笛首席韩小姐,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

  “我是他妈妈以前的学生。”她低声说。

  “……她是家母以前的学生。”楚正玺也正好说完。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只一秒,韩亦诗便不动声色地低下头。

  多么大方公开。

  不过,只能大方到某一个程度。

  整场彩排中,楚正玺以他丰富的指挥经验、温文却切中要害的见解,风靡了所有团员,几乎每个女性团员都私下找机会,俏俏问韩亦诗:“你们是认识多年的好友?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有啊。”韩亦诗看似毫无芥蒂地笑着,轻快回答,“偷偷跟你们说,不要讲出去喔,就是我……妹妹啦。”

  她的俏皮轻松回答,换来一阵阵失望的叹气……还有,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内心滴血的声音。

  “我们还以为你跟他有什么八卦呢。”徐湘仪又凑过来低声说:“他这么帅,你干嘛不留着自己用,还被你妹抢走?不过你妹我看过,长得真的很妖艳。”

  韩亦诗微微不悦,“干嘛这样讲我妹啊?”

  “妖艳是夸奖词好不好?像我跟你,一辈子都妖艳不起来。”圆圆脸蛋、长得娇小可爱的徐湘仪丧气地说。

  “我知道。”韩亦诗语气平平地说,翻过一页,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乐谱上。

  她始终没有抬眼,没有看到那双不时会瞄过来,注视她的深邃眼眸。

  *   *   *

  乐团正式演出当天,韩亦诗还是差点迟到了。

  罪魁祸首是她那件和徐湘仪逛街时,被怂恿甚至被逼迫买下来的黑色礼服。

  长裙曳地的全黑素雅设计,本来就是她们上台演奏时惯常穿的,只不过,这件礼服背后挖空,直开到腰际,裸露出大片肌肤。

  从正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背面却是一片旖旎风光。

  “好漂亮!”徐湘仪在更衣室里大叫,“亦诗,没想到你身材这么好,腰是腰、腿是腿的!”

  “有谁腰不是腰、腿不是腿?”韩亦诗听得啼笑皆非。“太露了,我要换一件。”

  “不要换啦!”徐湘仪哀求,“真的很好看,你自己看嘛!买啦、买啦,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借我穿,不然我帮你出一半!”

  “不是钱的问题……”

  闹了半天,闹到专柜小姐都过来关心,也加入劝说的行列。韩亦诗最后只好尴尬地掏钱付款,买下这件礼服。

  她就是没办法拒绝别人的要求。

  那天下午,她还得充当母亲与妹妹的美容顾问,帮她们跑腿把衣服配件都弄齐全,好不容易脱身之后,真正要上台表演的她,才回到住处换衣服。

  化好淡妆,七手八脚穿上礼服,背后只有细细的带子绑住的设计,却造成她很大的困扰。她弯着手臂试了半天,弄得自己满头大汗,却依然绑不好。

  当她正在奋战之际,门一开,她在穿衣镜中,愕然瞪视着不速之客——楚正玺。

  “你……你怎么来了?”

  楚正玺是顺路过来拿昨天忘记带走的乐谱资料,晚点也要过去音乐厅,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这样养眼的画面。

  装扮过的韩亦诗,有股撼动人心的气质美,不过这不是重点,而是她身上那件黑色礼服……

  剪裁合身,衬出她美丽的窈窕曲线。浅蜜色滑腻的背部肌肤几条系带聊胜于无,她反着手想系上,这样的姿势,让她丰盈前胸更是突出。

  他的眼眸一暗。

  反手把门关上,他大步走了过来。

  “帮我……绑好,可以吗?”韩亦诗被他火热的注视看得全身发烫,侧过脸不敢再看。

  他站在她身后,伸手接过那细细的带子。

  他指尖触到她裸露的肌肤,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然后,她听见他低沉暴躁地从喉咙深处冒出一声诅咒。

  “该死的!”他紧紧把她压上冰凉的镜面,然后,她的礼服被粗鲁地从肩上剥掉,不耐的热吻熨上她的裸肩。

  礼服底下,连胸衣都没有。

  楚正玺暴怒地在她耳边骂着,“你居然连内衣都没穿!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这件衣服的设计就是……”她虚弱地辩驳。

  “住口!”他重重扳过她的脸蛋,狠狠地吻住她,另一手也抚上她光裸的丰盈。

  “不要……我会迟到……”她激烈地抵抗,想要挣脱。

  完全没有用,楚正玺被怒火和欲望烧得简直毫无思考能力,他就在玄关处扯下她所有的遮蔽,翻过她娇柔的身子,抬起美腿,然后,深深地占有她。

  她正面紧贴火热刚硬的身躯,背部被压在冰冷镜面上,她在呻吟也在颤抖。

  他低头啃吻着她柔嫩的蓓蕾,身下占有她的动作狂放而强硬:她在情欲中被迫灭顶,呻吟着用力攀住他的宽肩,又毫无意外地,被他握住手腕。

  “啊……”

  高潮很快在两人之间爆发,他们有着最好的默契,身心相属,紧紧相系。

  把脸埋在他宽肩上娇喘不息,韩亦诗全身酥软地被他拥在怀中。

  他们……居然……就在门口……

  “你会害我迟到。”她微弱抗议着。

  楚正玺苦笑,他何尝不知道。

  但是那种想要她,想亲近她的欲望,却从来都控制不住。

  从很久很久以来,都是这样。

  好不容易,气息平稳了下来,修长手指滑过她的唇,楚正玺有些抱歉地低声说:“晚上还要上台,这样会不会不舒服?”

  她是长笛手,今晚要吹奏长笛两个多小时,很明显地,她被吻肿的唇,一定会给她一些困扰吧。

  韩亦诗不开心地说:“你明知道我要上台表演。”

  他低头轻吻她,安抚怀中人儿的情绪。“那赶快去准备,我送你过去。”

  “我早就准备好了,衣服也换好了,是你一进来,就……”

  “不行。”楚正玺很坚决地说:“不准你穿那件衣服出门。”

  “为什么?”她仰起脸,不高兴地问。

  为什么?她还问为什么?

  她想露出那么多给别的男人看?她以为他是铁打的吗?还是以为他瞎了眼?

  “说不行就不行!”他专制地宣告。“你不知道什么是饿虎扑羊吗?要让那么多流口水的野狼看你的背?门都没有!”

  “柔柔每次还不都穿得很性感,你为什么……”

  “亦柔关我什么事?”他的浓眉锁了起来,表情不悦,狠狠地说:“你不准穿那件出门,就是这样!”

  “她怎么会不关你的事?你跟她……”

  楚正玺不让她说完,抱着她走进卧室。“我帮你选,你先去洗澡。”

  “我……”

  “快点,你要迟到了。”

  最后,韩亦诗被迫穿上一件高领长袖的长礼服,毫不花稍,简直像修女一样。

  她匆匆赶到后台,徐湘仪一看到她,就大喊:“拜托!你怎么又穿这样,我们一起去买的那件超棒的礼服呢?干嘛不穿那件?”

  在她家玄关的穿衣镜前。她才穿上不到十分钟,就被剥掉了。

  韩亦诗只能苦笑。

  “乐手准备了!”舞台总监进来吆喝,“再三分钟!”

  “不过你今天很漂亮喔。”李哥晃过来,穿着燕尾服的他,看起来就是个穿燕尾服的流氓。他抚着肚子笑咪咪说:“韩老师最近越来越漂亮,是不是谈恋爱了?”

  虽然打扮素雅,但那张鹅蛋脸上,明眸闪亮,红唇妩媚的模样,确实比之前要抢眼许多。

  “有吗?”

  韩亦诗只是笑笑反问,笑容里有着些许极淡的惆怅,更增添一股神秘的魅力。

  *   *   *

  音乐会之后,韩亦诗的生活还是规律进行,每天早上教音乐班的课,下午练习,晚上或许帮同事代班去演奏,或是家教。

  楚正玺也忙,忙着带领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开会、接受访问,甚至演讲……多数时间他们都见不着面,只有到周末的时候,他会来找她。

  她不愿去猜想,也从不问楚正玺的行踪,不过,从母亲那边知道,她妹妹最近也是不见人影,很少跟母亲联络,所以她很简单地推论,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的。

  柔柔口中最棒的男人、最想要的男朋友,一直都是楚正玺。

  从她六岁开始。

  即使她长大之后,结识了许多朋友,但在韩亦诗面前,她总是眼眸闪亮地不停说着楚正玺。

  那时,远在国外念书的楚正玺,简直是白马王子的化身,家世好、学历好、相貌出众……

  其实有时候,韩亦诗会觉得,她这个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最好的妹妹,迷恋楚正玺的真正原因,是他背后代表的一切。

  楚家有英俊和蔼的父亲,美丽温柔的母亲,家中气氛一直很和乐,整洁温暖,这是她们姐妹永远没有办法得到的。

  韩亦诗跟妹妹只差一岁,但在心智年龄、个性上却有很大的差距,加上父母离婚后,姐妹分居两地,平常见面时间很少,所以一直觉得,她跟妹妹除了面貌相似外,根本毫无相像之处。

  可是,在有事情的时候,妹妹却会毫不客气地勒索姐姐的援手。

  像这平静的周末,才入夜,电话响起时,韩亦诗就直觉知道,是韩亦柔打来的。

  “姐,出借一个晚上行不行?”韩亦柔的声音白话筒里传来,背景闹烘烘的,韩亦诗必须把话筒紧紧靠着耳边。“我们伴奏今天临时有事,可是这个排演很重要……”

  “现在?”韩亦诗皱起眉,看了看时钟。

  忙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她连晚饭都还没吃,下午还在音乐教室上了两堂课,实在累了,可是……

  “来嘛,大家都知道我姐很会弹钢琴!”韩亦柔使出最厉害的手段——撒娇,她软声央求着,“很简单的,我们只是要排练,你可以听到我唱歌喔!”

  最近韩亦柔参加舞台剧的演出,正紧锣密鼓的排演中。其实,只要她愿意定下心来做一件事情,以她天资的聪颖,绝对没有做不好的,可惜韩亦柔从来定不下来。

  被缠得无计可施,韩亦诗只能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勉强自己答应下来。

  “好吧,我等一下过去。”

  “现在来嘛!我跟他们说你七点会到,等一下见喔!”韩亦柔兴高采烈地挂了电话,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放下电话,韩亦诗深深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刚进门的楚正玺诧异地问,他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好。

  “没事。”她甩甩头,瞥了他一眼,“我要出门。”

  “现在?”楚正玺一脸困惑,把买来的便当放在桌上。“我买了吃的,你还没吃晚饭吧?要出门去哪里?”

  “柔柔有事找我,要我去看看他们排练。”她低着头走到门边,开始穿鞋。“你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楚正玺跟着她走到门边,甩着手上的车钥匙,“我载你去。”

  “不要!”没想到韩亦诗反应很激烈,她瞪大眼睛,“你没听清楚吗?是柔柔找我,你还送我去?你要让她看见我跟你——”

  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让她看见就看见,我从来不在乎这个。”

  “可是我在乎!柔柔也在乎!”韩亦诗扬高了嗓门,尖锐地表达她的怒气。“你忘了吗?如果不是你答应过我,绝对不公开的话,我才不……我不会……”

  “你真的不觉得这样的要求极度可笑吗?”楚正玺阴沉着一张俊脸,帮她打开门,冷冷地问:“亦柔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你这样宠她。”

  “我们家的事,你别管!”韩亦诗愤怒地丢下这句,气冲冲地冲出门口,按了电梯。

  楚正玺还是追上来,臭着脸站在她身旁。

  “我不要你送。”她继续抗拒着。

  “我把你送到路口,你自己进去,可以了吧?”他冷冷的说,“再多说的话,我就直接把你送到她面前,让她看见我们在一起。”

  韩亦诗很想继续发脾气,却怎样也愤怒不下去。

  他也忙,他也累了,连饭也没吃,可是不但记得带晚餐给她,还一听说她要出门,就追出来要送。

  知道她要去柔柔那边看排练,也知道她不肯在妹妹面前公开两人的关系,他也让步配合了,只送她到路口。

  他一直很配合,从那一年夏天开始……

  车上,两人都沉默着。他还在气她的别扭,而她,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正玺对她一直很好,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妹妹要的。

  下定决心要让的话,不是该远远的离开吗?偏偏两人又这样纠缠不清,他一再来招惹她,又一再受伤离开……

  说是离开,却总会回来。

  每一次他离去,韩亦诗总绝望地以为,这就是结束,可是楚正玺总会在风雨之后,重新不动声色地介入她的生活。

  这一笔烂帐,到底怎么办?

  她知道柔柔虽然有其他男朋友,却依然非常崇拜她的楚大哥。而楚正玺,对待柔柔一如宠爱自家小妹,除了疼爱,没有别的。

  他和韩亦柔的来往,都是因为韩亦诗的要求,而他,无法拒绝。

  她,完全没有勇气,当那个把真相摊开的人。

  “结束之后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楚正玺依言送她到排练场附近的路口:他被韩亦柔缠着来看过一次排演,所以知道位置,也知道附近哪儿比较隐密。

  停下车,他双手握紧方向盘,冷冷说:“不要拒绝,要不然,我不保证我会不会提早在排练场门口等你。”

  “你……”韩亦诗杏眸圆睁,咬牙瞪着他。

  突然之间,她泄气了。

  “为什么要这样?”她悲哀地问,“你不能放过我吗?我们能不能各走各的?你好好跟柔柔交往,我也可以摆脱……”

  她想说“罪恶感”的,楚正玺却误会了。

  “摆脱我?”他恶狠狠地问,然后探身过去,凶狠的啃吻开始攻击她柔软的唇。

  厮磨折腾,他仿佛要留下什么痕迹似的,毫不留情地折磨她的粉嫩唇瓣。

  “想都别想,你别想摆脱我。”放开微喘的她,楚正玺重重警告,“听见没有?想都不要想!”

  韩亦诗逃下车,一路跌撞地奔过马路,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似的逃进巷子里。

  “姐,你干嘛?”清脆的嗓音把她吓了一大跳,韩亦柔在她身后,追了好几步才追上。“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回头望见一脸疑惑的妹妹,韩亦诗吓得更是心脏狂跳。

  柔柔刚刚……没有看见什么吧?

  自己晕红的脸颊,和微肿的唇,没有让她起疑心吧?

  “你怪怪的耶,赶快进来吧,我们导演跟舞台总监都来了。没有伴奏,我们没办法开始。”韩亦柔没有问什么,她只是全心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很简单啦,反正你识谱很强,十分钟就上手了,快快快!”

  韩亦诗按着心口,吐出长长一口气。偷偷侧眼看去,那辆墨绿色的BMW 轿车,正缓缓从路口驶过,离开。

  第4 章

  自从参加了舞台剧的排练之后,韩亦诗很惊讶地发现,她的妹妹真的跟记忆中不一样了。

  也许长大以后,她从来没有跟柔柔有好好相处的机会,直到现在。

  每周两天,她来到这个剧团排练场,帮他们伴奏。夏天要演出的这出新戏是采歌舞剧形式,韩亦柔担任女配角,虽然戏分不是最多,却非常抢眼。

  是的,抢眼。韩亦诗不得不承认,妹妹真的很抢眼。

  她饰演一个烟视媚行的女子,用迷人的歌声表达出她的诱惑力。

  在韩亦诗奏出的串串流丽琴音间,韩亦柔的嗓音一出现,了亮却又充满甜蜜魅力,立刻攫住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让身为她姐姐的韩亦诗,听得耳根微微发热。

  韩亦柔天生该吃这行饭的,她在舞台上,灯光一照,便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眼眸如明星,红唇雪肤,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而在台下,她也是宠儿。嘴甜,爱笑,团里大大小小的人她都招呼得到,人缘好得不得了,大家都喜欢她。

  每次排练结束后,当韩亦诗收拾琴谱准备离开时,就看她吆喝着大家要吃消夜,笑得最响亮,说话最甜的就是韩亦柔。

  “姐姐不一起去吗?”团里的人有时也会这样问。

  “不了,我姐最乖了,她要回家睡觉。”韩亦柔俏皮地眨眨眼,挨过来好亲热地挽着姐姐的手臂。

  “你们姐妹感情真好。”团员会羡慕地说。

  韩亦柔整个人贴着她手臂,其实是悄悄说着这样的话——“姐,借我钱。我要请大家吃消夜,可是身上钱不够了。”

  “你又要请客?”韩亦诗皱起眉,不太同意地问:“你上次不是才请过?”

  “哎哟,大家高兴嘛,何况导演生日……”她缠着姐姐直问:“姐,你不是教很多课又不花钱,借我一下嘛,我下次还你。”

  从小就是这样,东西或钱,只要是韩亦柔要,借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可是,韩亦诗从来没办法拒绝她。

  掏出钱包,她抽了几张千元大钞,韩亦柔全部接过去,用力搂了一下她的手臂当作感谢。

  “谢啦,我走了!”

  “别太晚回去,别喝太多酒,喝酒的话找人送,不要开车……”韩亦诗像老妈子一样在后面叮咛。

  “知道了!”时髦亮丽的韩亦柔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句,跟着一群团员离开。

  韩亦诗只是默默回到安静的住处。不能否认,她觉得孤寂。

  像妹妹那样也没什么不好。柔柔活得很精采,大家都喜欢她,年轻美丽又有才华,从来不需要为了钱担心……

  她沉默地洗过澡整理好房间,准备上床之际,已经过了午夜。她望着外面浓黑的夜空,忍不住揣想着,柔柔现在正在干什么?

  跟那些热情大方的团员喝酒吃消夜,谈笑风生?高谈阔论他们的理想,以后巡回演出时要去哪些地方?

  然后,电话突然响了。

  她看看时钟,快一点了,应该是刚忙完的楚正玺吧。

  “还没睡?”接起电话,她懒懒地问。

  “嗯……”对方是个男人,声音却很陌生,他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是韩小姐吗?我是剧团的灯光小范啦。”

  “小范?”韩亦诗登时发现错误,很尴尬。“对不起,我以为是……别人。”

  “没关系啦,韩小姐,那个……”小范也有点尴尬,“那个亦柔喝醉了,她叫我载她回去,可是我不知道要载去哪里,她醉得说不清楚,怎么办?你家住哪里?”

  “我跟她……”韩亦诗本来想解释她们姐妹不住在一起,随即又叹口气改变心意。这么晚又醉成这样,不管回哪个家,都不太好吧。“麻烦你载她过来我这边,可以吗?我把地址给你。”

  二十分钟后,韩亦诗半扛半拖地,把醉醺醺的妹妹拉进大门。

  “姐……你……呵呵!”韩亦柔真的醉了,指着姐姐的鼻头猛笑,“你在摇喔,晃来晃去的!”

  “我不是叫你不要喝太多?”韩亦诗忍不住责备着。“像这样回去,爸爸不是会被你吵醒吗?”

  “才……不会。”韩亦柔打着酒嗝,满不在乎地说:“他跟阿姨……早就睡了,什么都听不到,也不会管我……没有人管我!都没有人管我!”

  “不要叫,这么晚了,你小声一点。”

  无奈地拖她进房间,丢在床上,韩亦诗走进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

  好不容易擦过她红通通的脸,又把她在床上安置好,连衣服都来不及换,韩亦柔就睡着了,叫也叫不应。

  韩亦诗长长吐出一口气,累得动弹不得。

  姐妹俩就这样挤一张床,睡到天亮。

  韩亦诗起床时,看着妹妹还睡得很熟,就没有叫她,只是悄悄起身,梳洗后去煮稀饭当早餐。

  稀饭和炒蛋的香气弥漫室内时,她听见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知道妹妹已经起床。

  但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韩亦柔洗完澡出来吃早饭,她疑惑地走进卧房,却发现妹妹穿着她的浴袍,坐在床沿发呆。

  “怎么了?宿醉?头痛?”她关心地问,“要不要喝果汁?我煮了稀饭,出来吃一点吧。”

  韩亦柔抬起头,洗净所有化妆品的脸蛋,和韩亦诗非常相像,只是,她眼中有抹狡点,盯着姐姐问:“姐,有男人在你这边过夜,对不对?”

  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种问题,韩亦诗愣住了。

  韩亦柔指指床头柜的抽屉,“那里面有……”

  韩亦诗的脸立刻烧起来,她当然知道里面有什么。

  “我刚刚要找梳子找不到,一打开就看到了。”韩亦柔贼笑着凑过来,“姐,看不出来喔,原来你已经这么……”

  她实在没预料到柔柔会来过夜,所以根本没有先行整理过,才会让柔柔看见抽屉里的……保险套。

  顿时,她尴尬得几乎要爆炸,心脏怦怦跳得好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带来给我看嘛!”韩亦柔缠着她,“我要看你的男朋友,他以后是我姐夫耶!我当然要先监定。”

  “他……我……大概不太方便……”

  “怎么会不方便?我不管,带来给我看就对了!”韩亦柔坚持着,明眸闪烁着诡异难解的光芒,可惜头晕又心慌的韩亦诗根本没有注意到。

  “我……我再跟他说说看……”

  “姐,只要你说是要带给妹妹看,他一定会同意的啦!”

  *   *   *

  被妹妹抓到床边放着保险套之后,韩亦诗难受极了。

  她被重重的罪恶感给鞭笞着。

  如果让柔柔知道,在这张大床上,和她姐姐缠绵厮磨,需索无度的男人,就是她衷心喜爱的楚大哥的话……

  韩亦诗不敢继续想下去。

  “为什么?”连续两个礼拜,来访都被拒绝的楚正玺,忍不住在电话里发火。“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我……我说过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韩亦诗烦恼地说。

  “见鬼!谁决定的?”楚正玺虽然文质彬彬,充满艺术气息,但真正发怒起来,脾气却不怎么好。

  尤其,当他发现韩亦诗又开始想缩进自己的壳里,把他排拒在外的时候。

  “我不想……我不想再这样了。”她低声说:“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当柔柔笑着问我男朋友是谁,要我带给她看时,你知道我的心情是什么吗?”

  “就直接告诉她!”楚正玺用力爬梳过短发,“你若不说,我来说,她能接受的,你不要一直以为她还是小孩子。”

  “不要!”韩亦诗恐慌地叫起来,“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别再见面了!就是这样。”

  电话被切断,楚正玺愤怒得把手机重重摔下,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

  “干嘛打这么大力?小心手受伤喔。”旁边副驾驶座上,娇笑的女声调侃着,“你们这些人的手都价值连城,要注意一点。”

  楚正玺侧眼,冷瞪身旁女子一眼。

  “干嘛瞪我?又不是我拒绝你。”女子一面玩着涂得美美的指甲,一面闲闲的说:“是我老姐死脑筋转不过来,关我什么事?你可别迁怒。”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姐妹到底在搞什么鬼!”楚正玺火得想杀人。“明明可以讲清楚的事情,干嘛这样瞒过来又瞒过去?我受够了!”

  他身边坐的,正是打扮得又美又艳的韩亦柔。

  “我就是看不顺眼我姐那副神爱世人,牺牲奉献的样子!”韩亦柔不在乎地说,撇撇描绘精细的红唇,“我可是给过她机会,常常明示又暗示,还拿话刺激她,她偏偏都不讲,还要继续要悲情下去,那我就不管了。”

  “你就对她说清楚,说你根本不喜欢我,也不介意我跟她在一起,这样不行吗?”他苦恼地问:“亦柔,你要这样闹到什么时候?”

  韩亦柔的小嘴倔强地抿起,“谁说我不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是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也不给我机会的,害我现在只能去找别人。”

  楚正玺盯着她,苦笑起来,“亦柔,你只是不服输而已。”

  “随便你说,反正我不管,你答应过我的。”她很坚持,“我要姐姐亲口对我承认她跟你在一起!这是你们欠我的,谁教你们瞒我瞒那么久。”

  楚正玺摇头,又叹出一口长长的、无奈的气。

  他对这个任性到极点的小妹妹,一向无计可施。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他脑海。

  韩亦柔很爱黏着楚正玺,没有兄弟姐妹的他,也很疼爱她。在远赴重洋求学之前,她精灵可爱的模样,是他青少年时期愉悦的回忆之一。

  可是……另一个总是安静躲在琴房里练琴的小女孩,却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他的心,让他无法忽视。

  年少时期的怜惜与默默注意,慢慢酝酿,最后化成亲近的欲望。

  每年寒暑假回国省亲,楚正玺总是迫不及待,想见到邻居那个安静的小女孩。

  一年年地,他们都慢慢长大,然后,韩家夫妇离婚了。

  韩亦柔跟着韩爸爸搬出去,韩妈妈每天哭,韩亦诗除了要上学,要练琴之外,还要照顾伤心的母亲。

  她脸上的笑容本来就少,现在更是难得一见。

  楚正玺一直想跟她更接近,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她只肯跟小时候的钢琴老师,也就是他母亲多说几句话。只要他一出现,就看她低头不语,一副想逃跑的样子。

  她妹妹韩亦柔却完全不同,还是一样甜美可爱,黏着他撒娇,要是对她冷淡些,她就哭丧着脸说:“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难道楚大哥也不理我了吗?”

  所以,放假回台湾的他,总被韩亦柔又撒娇又恳求地,拉去逛街,听音乐会,看电影。

  他总是不死心地问:“亦诗呢?要不要一起来?”

  小亦柔也很厉害,精灵得很,知道楚大哥得用骗的,所以每次都说:“会啊,姐姐说要一起来喔!”

  而当楚正玺赴约时,就看到一脸无辜的韩亦柔,摊摊手说:“她临时说要练琴,不来了!”

  到后来楚正玺学乖了,不再那么容易被骗时,韩亦柔就去指使姐姐,帮她找楚正玺出来。

  “你找我去看电影?”

  第一次听到她来找他出去,是韩亦诗十八岁,楚正玺二十三岁那年夏天,他惊喜得几乎不敢相信。

  “嗯,可以吗?”韩亦诗低着头,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流着冷汗。

  结果当天晚上,已经十点多了,在家练琴,没有去赴约的韩亦诗,被巨大的敲门声给吓得跳起来。

  “韩亦诗!你出来!”楚正玺愤怒的嗓音在门外吼着。

  “妈,是隔壁的楚大哥。我出去看看,你不要怕。”

  安抚过惊惶失措的母亲,韩亦诗拖着沉重的脚步,仿佛赴死般地走出去。

  “你是什么意思?”楚正玺一反平常对她的温和语气,怒冲冲地质问:“如果没打算去,为什么要约我,还找亦柔去?”

  “是柔柔要约你的。”她还是低着头,努力克制鼻腔的酸意。

  为什么要这么凶?他以为她很舒服很高兴吗?柔柔软硬兼施的逼迫她,还哭着说楚大哥不理她的话,她就要死了!

  从小照顾惯了妹妹的她,怎么可能拒绝?她难道心里就很好过吗?

  她也很想在他身边,听他好温柔好和气地跟她说话,认真关心她……可是,柔柔知道了一定又是一阵大哭大闹,她受不了啊!

  她不想看到眼泪了,不管是妈妈的,还是妹妹的。

  “她叫你约你就约?那她叫你……”

  正想继续痛骂的楚正玺,在看到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她的脸颊,落到地面时,心口像是被灌了醋,又疼又酸。

  他骂不下去了。

  伸手一勾,柔软芬芳的少女娇躯落入怀中,他低下头,轻轻寻着了她颤抖的红唇。

  带着淡淡的咸涩,是眼泪的滋味。

  他吻得那么温柔,小心翼翼的,似乎伯伤了她。她在他的怀中不断颤抖,眼泪落得更急。

  “不要……”她软软地请求,“不要这样……柔柔……她会哭……”

  “可是,你已经在哭了。”他轻拨着她柔细的发,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落下一个又一个轻吻,在她哭得湿湿的脸蛋上。

  “你不可以……”她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只能拼命摇头,“你应该跟柔柔在一起,她真的很喜欢你……”

  “那你呢?那我呢?”楚正玺搂紧她,不让她逃避。“别说你不知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不是亦柔,对不对?”

  韩亦诗睁着惊惶的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目光总是追随她,总是找机会和她说话,每次见了她,就笑得特别开朗……

  谁都知道,就连韩亦柔也看出来了,才会哭闹不休,要姐姐不可以抢走楚大哥!

  “你已经有妈妈了,害我要跟爸爸还有那个坏女人住在一起!”韩亦柔尖叫着,“我不管,你不能抢走楚大哥!他是我的!我的!”

  韩亦诗挣脱他的怀抱,用力摇头,“我不喜欢你!你不要这样!”

  然后,落荒而逃。

  被夺走的,除了她的初吻以外,还有一颗惶然不知所措的少女心。

  隔几天,楚正玺就回美国去了。

  这一去,就是经年,期间就算相见,也都是匆匆一眼,便又别过。

  直到韩亦诗大三那年暑假。

  那时,楚正玺刚拿到博士学位。在学期间就得奖无数的他,立刻就被知名的美国圣路易交响乐团网罗,成为最年轻的客座指挥。

  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楚家却突生变故。

  楚正玺的母亲因为一个切除粉瘤的小手术,引发感染、败血症,短短一个月内,便撒手人寰。

  接到消息赶回国,楚正玺只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从此天人永隔。

  他太震惊了,震惊于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年轻而意气风发的他,重重地被打击,毫无还手的余地。

  他看着一向风度翩翩、谈笑用兵的父亲几乎一夕白发,看着外公、外婆肝肠寸断,家中天天愁云惨雾,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之前和乐融融的家。

  向乐团请了长假,楚正玺在家待了下来,他每天打起精神安抚长辈的情绪,面对四方而来的慰问与吊唁,都得体地应对,但他心中,却苦闷得仿佛在流血。

  每当夜深人静之际,他会开着车子出去,毫无目的地乱晃。熟悉又陌生的街头,他加速呼啸而过,一次次挑战速限,仿佛要让夜风吹散所有的苦。

  那个星星稀疏的夜里,楚正玺疲惫地回到家,却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家门口。

  是韩亦诗。

  他的心提了起来,第一次出现了这段时间以来,除了疲惫与痛苦之外的感觉。

  “你不是搬走了吗?”他下车,平静地问,嗓音沙哑。

  韩亦诗抬起头,很快看他一眼。

  好几年不见,此刻他看起来好累、好憔悴,脸上胡碴乱糟糟的,可是却充满了成熟男子的魅力,英俊得惊心动魄,令她不敢直视。

  “我听说洪老师的事了。你……还好吗?”她轻轻地问。

  黯淡路灯下,她仿佛精灵一般,俏生生地站在那儿。

  二十一岁的大女孩,长发及肩,曲线窈窕柔美,一张鹅蛋脸上,乌黑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气质成熟了些,依然温婉娴静,依然成功地牵动他的心。

  相对无言,他们沉默了很久。

  “不好。”终于,楚正玺疲惫地诚实承认,带着嘲意笑了笑。“我很不好。不过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是来安慰我的?”

  韩亦诗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苦笑比哭更难看,那张英俊的脸庞扭曲着。

  “你总是这样,永远在照顾人,安慰人。”他又是那样苦苦笑着,令韩亦诗心如刀割。“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被你安慰的对象。”

  她听不下去了。

  “我现在不想多说。”他摆摆手,淡淡地说,“晚安,回去小心点。”

  当他转身要进家门时,突然,温柔的拥抱,从后面贴住他。

  他重重一震,低下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缠绕在腰际的那双纤柔手臂。

  再多的苦闷与不满,都化为乌有。他把她拉到身前,却发现她红了眼眶。

  “为什么哭?”楚正玺伸手抹去她滚落的泪珠,他就是看不得她难过。

  “我都没哭了,你哭什么?”

  “我也……很想念……洪老师啊……”韩亦诗水眸盈盈,小嘴可怜兮兮的抿着,带着哽咽的说:“你如果想哭,就哭嘛……我不会笑你……”

  他呻吟一声,完全投降。这几年来对她不解风情的怨恨,放逐自己却又止不住想念的心情,统统在这一刻崩解。

  轻吻开始落在她的眼角、红通通的鼻头,最后,含吮住她湿润柔嫩的唇瓣。

  这一次她没有退缩,只是温顺地接受,细细嘤咛一声,迎进他霸道而凶悍的舌尖。

  年轻的身体仿佛磁铁,紧紧相吸,压抑多时的情意一经点燃,便如燎原之火,熊熊焚烧,没有止境。

  当夜,他没有放她走。

  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疯狂,楚正玺毫不温柔地要了她。在她痛楚哭泣时,吻去她委屈的泪,却丝毫不缓下占有她的动作。

  “抱紧我!”他重重侵入,闷声嘶吼着。

  “唔……”韩亦诗呻吟轻泣,却依然温顺承受着他的轻狂,一次又一次。

  她攀住他汗湿的肩,十指深深陷入他肩头。因为练琴所需,指甲剪得极短,这样用力之下,她的指尖红肿,指甲陷入肉里。

  等到欲望攀升至巅峰时,他释放了自己的一切。

  韩亦诗昏沉疲累下堪之际,发现他伏在她的肩窝,闷声哽咽着。

  她举起酸软的手,轻抚他结实的背部,一下又一下,温柔而稳定。

  楚正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而她,交出了自己的最初。从此,他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然后,纠缠至今……

  第5 章

  这些年来,楚正玺不能确定,对于韩亦诗,他到底是爱还是恨得多一点。

  母亲过世后,他本想放弃在美国的一切,搬回台湾。

  结果,反对得最激烈的,除了他父亲以外,还有韩亦诗。

  父亲很清楚告诉他,回来就免不了涉足政坛。而以他出身政治世家,纵横政坛三十多年的经验,他一点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瞠这浑水。

  而韩亦诗的反对,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要回来,洪老师一定不会高兴的。”她义正辞严地说:“她花了那么多心血在你身上,你要让她失望吗?”

  “那好,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跟我去美国。”楚正玺干脆地说。

  “我不要!”她的回应简直是恐惧,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不要开玩笑!”

  那时,她大学快要毕业,本来一切在他心中都安排得好好的,却在听闻她毫无与他长长久久定下去的打算,楚正玺几乎发狂。

  “我开玩笑?”他逼近她,恶狠狠地问:“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你不要这样。”韩亦诗闪避他灼热的逼视,整个人躲到琴房的角落。

  她不得不来他家练琴。她还没有存够钱买自己的钢琴,旧家的琴又因年久失修,没有规律调音,所以她总是来楚家,借用那架演奏用的,跟国家音乐厅用琴同尺寸的大钢琴。

  返台过年的楚正玺,只能在琴房抓到她,否则,她会用尽方法躲避,或拉韩亦柔做挡箭牌,就是不肯跟他单独相处。

  “我不能这样?”他反问:“不然,还有谁能这样?你已经被我抱过,难道想拍拍屁股走人吗?没这么容易。”

  “那是……那……”

  他捧起那张惊惶的鹅蛋脸,吞灭了她急急寻找的借口。

  放肆的唇舌勾引着、挑逗着,让她抵抗无效之际,只能放弃,软软地被他拥在怀中,态意爱怜着。

  “跟我去美国。”他抵着她娇软的唇,气息不稳地低声要求。

  “不行。”她闭着眼,无助但坚持。“我要照顾妈妈,照顾妹妹,还有……”

  “那谁照顾你呢?”楚正玺只要一听她这样推托,就一肚子火。“亦柔只小你一岁,你父亲已经再婚,你妈妈一直住在娘家,有你外公、外婆跟舅舅照顾,那你呢?”

  她只是猛摇头。

  “亦诗,看着我。”他低沉魅惑的嗓音,坚定地说:“你只要告诉我,说你不想跟我在一起,我就不再问了。你说,看着我的眼睛说。”

  她想!她想得心都痛了,每天每夜,时时刻刻,都想跟他在一起。

  只有他会想到她也需要照顾,她也会想撒娇……

  可是她不能。

  “我……”

  “姐,你在里面吗?”

  外面突然响起拍门声,惊动了紧紧依偎着的两人。韩亦诗仿佛被电击般猛然跳开,急急奔过去开门。

  他恨极了她的毫不回头,毫不犹豫。

  “你们在练琴?”打开门,打扮得娇艳动人,一身皮短裙跟长靴,抢眼得要命的韩亦柔,淘气地吐着舌,“抱歉啦,姐,我知道你过完年要去考乐团,就不打扰你了。楚大哥,陪我看电影。”

  楚正玺正在气头上,全身散发出怒气,俊眸像是要喷火似的,狠狠瞪着韩亦诗,等着她的回应。

  她不肯看他,只是低着头,悄悄往后挪移。

  “好,看电影就看电影。”

  是失望也是赌气,他干脆地一口答应。

  韩亦柔像是赢了什么大奖一样,开心得差点跳起来,她亲亲热热地勾住楚正玺的手臂,笑得好甜,“真的吗?那还要陪我吃饭喔,我今天都没事。”

  “走吧。”

  目送那对俊男美女的背影离去,韩亦诗拒绝去多想、多感觉。

  她只是坐下来,重新翻开乐谱,开始练习。

  贝多芬的奏鸣曲如此繁复,她只是一次次地反覆斟酌着。十六分音符要流利,速度要跟上,别像以前洪老师轻柔笑着说:“亦诗,要练熟呀,别听起来像是跛脚一样,贝多芬会哭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练了多久的琴,只知道当天走出楚家时,天色已晚,而她的十指指尖,都已经微微泛红,有点肿。

  回家后,她拿了小冰桶装水,加点冰块,把手指浸在里面,舒缓那微肿的灼热感。

  这个冰桶是楚正玺从美国带回来给她的,纯银打造,小小的非常可爱,刚好够她两只手放进去。

  他总是那么体贴。

  在他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之后,他发现一夜轻狂,导致韩亦诗的手因为攀住他太过用力而发红时,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他细细吻着那双常年练琴,温柔却有力的玉手。

  是她前一夜的陪伴,救赎了几乎被悲伤和困惑灭顶的他。

  然而,韩亦诗醒来后,却惊慌地抽回被他疼惜着的双手,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默默看着他。

  楚正玺误会了,以为是少女的羞涩,他低头想吻她的脸,她却闪开。

  “我会娶你,亦诗,跟我在一起。”他信誓旦旦保证着。

  “我不要。”她细声而坚决地反对。“请你……先让我起来好吗?我要走了。”

  他大感震惊,“你要走?”

  昨夜的缠绵,她生涩羞怯却温柔甜蜜的回应,仿佛是一场梦,她在黎明之际,突然又变回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老样子。

  久久,他只能愣愣地看着她,无法回应,无法动弹。

  望着他受伤而不敢置信的表情,韩亦诗忍不住想解释。

  “我们不该这样的。”她困难地开口,试图让他明白。“我不该这样……楚大哥,原谅我。我希望你不要再那么难过,晚上不要去开快车了。”

  那声刺耳的“楚大哥”,让他理智立刻绷断。

  楚正玺愤怒地低吼起来,“不要那样叫我!你不是亦柔!该死的你,要我原谅你什么?”

  “亦柔”两宇让韩亦诗惊跳起来。“你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尤其是柔柔,你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看她脸色褪成惨白,惊惶失措的样子,楚正玺就算有再大的怒气,也发不出来了。

  他悲哀地认清了事实:要论重要性,在亦诗心中,他楚正玺绝对排在她妹妹、妈妈之后。

  即使,她在昨夜,给了他最纯真的自己。

  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宠她呢?所以任由她这样践踏自己的真心?

  “你的手该冰敷一下,我去找桶子。”他放弃了,爬梳一下乱糟糟的短发,转身离开。

  结实俊挺的背影,却带着一丝无奈与孤寂。

  她没有等到他回来,匆匆整理好自己,便落荒而逃。

  楚正玺没有再逼迫她,默默的回美国去了。

  只是,他下一趟回台湾时,带了这个纯银的小冰桶给她。

  然后,要她跟他结婚,要她一起去美国。

  她怎么能?

  下午说要娶她的男人,却怒冲冲地和她美丽活泼的妹妹出去玩了,而她却不能有任何感觉,因为这是她要的结果,不是吗?

  这些年来,她看着柔柔越来越不羁,越来越爱玩,成天跟父亲、继母吵架,动不动就投奔母亲这边。而母亲本来就是放任派,要钱给钱,要什么给什么,导致柔柔更是变本加厉。

  她很担心妹妹,也不喜欢妹妹交的一大堆狐朋狗党,唯一管得住她的,只有楚正玺。

  韩亦柔对楚正玺言听计从,常常韩亦诗这个姐姐说尽好话都没用的,楚正玺一通越洋电话就解决。

  她还去美国找过楚正玺好几次,一住都是好久,回来以后,总是不停地说美国环境多好,楚大哥的房子多大,对她又多么温柔之类。

  相较于妹妹多彩多姿的生活,韩亦诗的大学生涯可就乏善可陈。

  她除了上课、练琴,就是家教。主修的长笛跟副修的钢琴都收学生,偶尔还兼差伴奏,她的两位室友都取笑她抢钱抢疯了,连交男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照理说她们这些学音乐的气质美女,多得是人要联谊、认识,可是韩亦诗心如止水,埋头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不肯尝试。

  “亦诗,你这样忙着赚钱到底要干什么?买车?买房子?”她的室友沈郁秀这么问过她。

  “不是。”韩亦诗耸耸肩,“只是不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你抢钱抢疯了,连饭都不好好吃。”沈郁秀拍拍她的脸,“你再继续吃泡面下去,都快变成木乃伊了,我要跟你妈妈说。”

  韩亦诗苦笑,她母亲怎么会在意?

  “还有,你也别太宠你妹了,你赚的辛苦钱,被她拿去乱花。”沈郁秀提醒她,“你那么拼命,自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过,她一天到晚闲晃,还花你的钱,这是什么情况啊!”

  知道室友是心疼自己,韩亦诗还是忍不住辩解,“她本来就比较爱打扮,何况,我怎么没有像样的衣服?我上台演奏不都有礼服吗?”

  “也就那一百零一套。”沈郁秀嗤地一声笑了,“我没看过像你这么无欲则刚的人,亦诗,你偶尔也对自己好一点吧。”

  要怎么说呢?她得到过最好、最奢侈的东西,是妹妹没有的……

  楚正玺。

  可是,她不能要啊……

  *   *   *

  为什么不能要?楚正玺完全不能明白。

  他基于一时气愤,答应了跟韩亦柔出门,却是一离开,他就懊悔了。

  韩亦柔拉着他在台北街头乱逛,兴高采烈的,看完电影要吃饭,吃完饭要喝咖啡,喝完咖啡又要去夜店……

  回台不过短短十天的假,他巴不得天天跟韩亦诗在一起,现在却被韩亦柔缠得头痛欲裂,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有多远就躲多远的可恨人儿。

  “亦柔,我们回家好不好?已经很晚了。”楚正玺郁闷得开始抽烟,一手按着太阳穴,隐忍地说。

  韩亦柔一听,小脸登时黯淡下来。

  “楚大哥,你真的这么不喜欢我吗?”她趴在车窗上,让清凉的夜风吹起大卷的波浪长发,幽幽地问。

  “我没有不喜欢你,只是……”

  “你想回去看姐姐对不对?”韩亦柔还是那样幽幽地说,跟平常活泼跳荡的她完全不同。

  楚正玺持烟的手,僵了僵。他没有回答。

  “大家都喜欢姐姐。”韩亦柔抓了一缯头发,卷在手指上玩,寂寥地说着,“你、爸爸、妈妈……”

  “怎么会呢?”他大戚困惑。

  “怎么不会?”她回头看他一眼,表情很平静。“大家都说她乖,都说为什么我不学学她。爸妈离婚的时候,他们把姐姐叫到书房,三个人坐下来谈。妈妈有什么事情都找姐姐做,爸爸要跟妈妈联络也都找姐姐……“

  ”那是因为你是妹妹,亦诗想照顾你。“楚正玺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他没忘记自己平常有多么痛恨她这个借口。

  “是这样吗?”她平静地笑笑,“还有你,楚大哥。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对不对?你一直都喜欢姐姐。”

  楚正玺不说话了。

  亦诗千交代万交代不能说出来,可是他这样不算有说吧?

  如果是亦柔猜到的,他没有否认,这不能算是他的责任吧?

  “不管我怎么缠你,你总是会问:”亦诗呢?‘去美国玩,你要我带回来的东西,都是给姐姐的。“韩亦柔第一次这样平稳而安静地说话,跟平常小妹妹撒娇般的她是那么不同。”我是唱歌的人,我分得出声音的不同。你跟我讲话很平常,跟姐姐讲话的时候,语调好温柔。楚大哥,你很喜欢我姐对不对?“

  楚正玺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冷着脸抽烟。

  “为什么?”她低低地问。“姐姐没有我漂亮,也没有我会打扮,也不活泼,每天只会练琴,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她?”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至于我……”

  楚正玺没想到第一次承认对韩亦诗的心意,就是在一个她严令禁止、最不能透露的人面前。

  “我心疼她,因为她总是不停的在照顾别人,不肯想到她自己。”

  也因为这样,他怨恨着她。

  韩亦柔冷笑一声,很嘲讽。

  “我就是讨厌她这样。”她冷冷地说。“舍己为人,很伟大吗?要不要我颁个奖杯给她?”

  他微皱眉,“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们都以为我是笨蛋吗?我跟她只差一岁,不是十岁,我又不是小学生!”韩亦柔豁出去了,她提高声音,怒道:“楚大哥,你以为我是瞎子,还是聋子?我真的看不出来你的心都在姐姐身上?你还可以这样跟我出来、跟我在一起?”

  “我不觉得我有做过所谓‘跟你在一起’的事情。”楚正玺脸色也沉冷下来。“如果让你误会,我很抱歉。你姐姐那个死脑筋,老是想把我让给你——”

  “够了!”韩亦柔尖声打断他的话。“我还需要她让?她以为我是谁?”

  已经深夜了,夜店门口却依然人声喧哗,他们坐在车子里,遥望着外头的歌舞升平,两人脸色都很难看。

  然而,一种奇怪的、新的了解,却慢慢在两人之间建立。

  “老实说,我也很气她这样。”楚正玺揉着眉心,疲惫地说。

  “看吧,明明就是嘛,你也知道我的意思。”韩亦柔胜利似地说,回头看他一眼,虽然任性地抿着嘴,但她眼眸里已经开始闪烁笑意。“我姐一定是中学念教会女校念太久了,结果以为自己可以去当修女。”

  “她要当修女,可得先过我这一关,我绝不会同意。”楚正玺毫不犹豫地说。

  韩亦柔看着他,突然噗哧一笑。

  “楚大哥,你不用说得这么咬牙切齿,我只是开玩笑。”她又回复了平日活泼爱闹的模样,俏皮地说。

  楚正玺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拍拍她的头顶。

  “亦柔,你……”

  韩亦柔却拔掉他的手,转而抱住他的手臂,“不要这样拍我的头,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他任由她缠着自己,好像大哥哥宠着小妹妹一样,让她闹。他笑了笑,“那么,成熟的大人韩小姐,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

  “什么事?”她转了转眼珠,“你想放弃姐姐,跟我在一起吗?”

  “别闹。”楚正玺微笑,“我们可以找时间跟亦诗谈谈吗?我不想再这样被她拒绝。她明明可以跟我在一起的,却一直因为顾虑你……”

  韩亦柔皱皱鼻子,“楚大哥,你怎么确定她一定会想跟你在一起?”

  楚正玺眯起眼。

  怎么确定?

  吻她的时候,抱她的时候,她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那么甜、那么羞怯却温柔……

  他非常确定,韩亦诗一定是、也只能是他的人。

  “相信我,我知道。”他简短地回答。

  韩亦柔是多么古灵精怪的人,马上就看出端倪。

  “你们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说!”她闹了起来,“快说!楚大哥,你亲过我姐吗?说实话!不然我就不帮你!”

  何止亲吻,他们做过的事情根本……不能多说。

  楚正玺只是笑着默认。

  “原来你们……原来……可恶!”韩亦柔不依地大吵大闹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楚大哥,你跟我姐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别问这种事情。”他弯起指节轻敲她的前额。

  “我不管!快说,你不讲的话,我要去问我姐!”

  他什么威胁都不怕,就怕韩亦柔真的去找她姐姐的麻烦,被百般纠缠之后,他终于透露口风,“都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好几年?”韩亦柔一听就尖叫,“你们太过分了!竟然把我蒙在鼓里!把人当白痴要也不是这样的吧!”

  好不容易安抚了气呼呼的韩亦柔,楚正玺只是不断苦笑。

  前辈子有欠这对姐妹花吗?怎么他一遇上她们,便如此束手无策,亏他还领导上百人的大乐团呢。

  “我绝对不要跟她摊牌。”韩亦柔气得撂下狠话,“这辈子别想!要的话,叫她自己来跟我说,我要她亲口承认给我听!”

  “这又是何必呢?”楚正玺努力劝着,“我们真的不能三个人好好谈一谈吗?”

  韩亦柔横他一眼,“楚大哥,你不要这么护着我姐,我也是人耶!我也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你都不帮我吗?”

  “你才不是喜欢我,你只是爱撒娇而已。”他微笑回道。

  “太过分了,这样践踏人家的真心。”

  韩亦柔呜呜假哭两声,为自己少女时代的迷恋做总结。

  随即,她又黏过来,“不管,在你当上我姐夫以前,你还是我的楚大哥,对不对?”

  “当然。”楚正玺笑着应允了。

  “那好,你要帮我!”她信誓旦旦地声明,“我一定要好好整一下我姐,谁教她这么闷,什么都不跟我说!这次,我一定要她亲口对我承认!”

  楚正玺笑问:“要我怎么帮你?”

  “这是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喔,楚大哥。”韩亦柔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贼兮兮地说:“反正她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故意气气她,看她到底能忍到什么程度,顺便也帮你试试看,我姐到底对你有多真心?”

  第6 章

  大学毕业后,韩亦诗还是住在原来的大厦,她的生活依然忙碌。

  她开始留意报章杂志的消息。

  楚正玺的演奏事业一直很成功,在竞争激烈的古典音乐界,崭露头角。他的所有相关消息与报导,韩亦诗都细心保存,妥善收藏。

  不过,她妹妹变本加厉,开始不时来炫耀。

  “姐,你看!楚大哥寄给我的信!”韩亦柔总是笑得很灿烂,“还有,他要去欧洲巡回演出,有问我要不要去喔,他寄票给我!”

  “喔,那很好啊。”韩亦诗总是淡然以对。

  “你要不要一起去?”韩亦柔故意用很天真无辜的表情问。

  “不用了,我们乐团年底也有演出。”她拒绝了。“你去玩吧,玩得高兴点。”

  “姐,你帮我出机票钱好不好?旅馆钱不用了,我可以跟楚大哥一起住,可是机票……”

  韩亦诗听得一阵心痛。

  当然不是心疼钱,而是……

  “好呀。”她还是答应下来,对妹妹的要求,她从来没有说过不。

  韩亦柔睁着刷上厚厚睫毛膏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姐姐。

  “你确定?”她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次:“你要帮我出机票,让我去找楚大哥?”

  “嗯。”韩亦诗努力让自己微笑得自然一点。“你别去跟爸爸要,我给你就好了,省得你被爸爸念。不过你不是想继续参加剧团演出吗?这样跑来跑去可以吗?”

  韩亦柔还是那样瞪着她。

  “算了,我不跟你讲了。”莫名其妙地,小姐发脾气了。她一甩头,把附在信里的CD重重摔在桌上,“你真是无可救药!”

  以为是多念了几句,惹得妹妹发火,韩亦诗只能苦笑,低头望着桌上的CD。封面上有他。

  虽然照片小小的,却依稀看得出那严肃而英俊的轮廓。

  她只能这样,远远看着他。

  反正千山万水,相见无期,年少至今,始终不能大方承认的爱恋纠缠……

  只要努力的话,一定可以忘记的。

  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忙碌一点,就可以了。她天天这样鼓励自己。

  然而韩亦柔显然不想放过她。

  “姐,陪我去。”韩亦柔拿着楚正玺的巡回行程,半央求半强迫,“老爸不让我一个人去欧洲,姐,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啦!”

  “不行。”韩亦诗很坚决,“我乐团有事,而且我不想去。”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韩亦柔要起任性来,谁也挡不住,她尖叫道:“我很想去啊!你不去的话,我怎么去!不管啦,你一定要去!”

  事实证明,从小到大,不是韩亦诗不跟妹妹吵架,而是知道吵起来一定输,不用多费力气。

  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她们经过漫长飞行之后,来到慕尼黑时,韩亦诗还是觉得自己在作一场梦,而且是恶梦。

  在中正机场要登机之前,一个年轻男人走向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韩亦柔,一看到那人就跑过去,笑得好甜地抱住他的手臂。

  “姐,这是我的……好朋友,你叫他小方就可以了。”

  两人相依相偎,开始喁喁细语,浑然忘我,完全无视于瞠目结舌的韩亦诗。

  上了飞机,韩亦诗忍不住问:“他要跟我们一起去德国?”

  “对呀,他说没办法忍受那么多天看不到我,就说要一起去嘛。”韩亦柔说得轻松平常,还炫耀起来,“人家小方去过欧洲好多次了,这次他可以当导游喔!”

  “他到底是谁?柔柔,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韩亦柔眉儿一皱,“剧团认识的朋友嘛!你看,你就是这样,一开口就要骂我,我才不想先跟你说呢,搞不好老爸就不让我去了。”

  “你们在交往吗?”

  “他在追我罗,我还在考虑。”韩亦柔俏皮地笑着,转头找到小方,对他挥挥手,然后依在姐姐身旁说:“姐,你跟他换位子好不好?好嘛,换一下啦!”

  就这样,韩亦诗一路上孤孤单单地坐在陌生人旁边,疲倦而忐忑地看着妹妹在前面跟小方打情骂俏,睡觉时还干脆就赖在人家肩上。

  她不敢置信。

  不是不知道妹妹爱玩,但怎么可能有人在有了楚正玺之后,还能对其他男人产生兴趣?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胡思乱想了十几个小时,她得到的结论是——妹妹跟楚正玺可能在吵架,而柔柔想要气气楚正玺,所以……

  所以柔柔和小方……他们需要黏在一起走路吗?所以他们需要每隔十分钟就亲亲对方吗?

  越想越头痛,韩亦诗的头真的热辣辣的痛了起来。

  他们和楚正玺的乐团住在同一家饭店,韩亦诗和妹妹住同一个房间,可是刚开始的几天,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在月球一样。

  楚正玺忙到完全没时间招呼她们,只能让助理代劳,而柔柔……

  不能不佩服柔柔,连到了国外,都有人陪、有人带着去玩,每天从早到晚不见人影,唯一会出现的时候,就是身上钱花光了,一阵风似的来找她这个姐姐要。

  韩亦诗不会说德文,英文也很糟,又不敢随便开口,只能待在饭店房间里,呆望着窗外异国冬季寒冷萧索的景色。

  到了第四天深夜,因为还有些时差的关系,所以昏昏沉沉的她,坐在自己房间门口,安静的走廊上,她才第一次见到楚正玺。

  “嘿。”厚厚地毯吸收了脚步声,他必须出声,才能引起她的注意。“你怎么坐在这里?”

  带点疲倦却很温柔的嗓音,让韩亦诗鼻子一酸,险些掉眼泪。

  她只是仰起脸,努力压抑心中汹涌激动的情绪,淡淡说:“柔柔拿错包包了,把两张钥匙卡都带走,我进不去。”

  其实她没有百分之百说实话。

  柔柔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把她钱包整个拿走,晚上她想到饭店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吃时,带着包包出门,要结帐时一摸,发现付不出钱来,回到饭店,又发现进不了房间。

  楚正玺没有多问。“那去柜台请他们再给你一张啊,你坐在这里多久了?”

  她摇摇头,不说话。

  要怎么告诉他,自己已经试过,只是柜台的人听不懂她努力想表达的意思。

  “你们排练到现在?”她扯开话题,“真忙,练得还好吧?”

  “还好。‘马勒五号’我不是很拿手,需要多花点时间。”楚正玺揉揉眉心,“来吧,我帮你去要卡片。”

  “没关系,你去休息,柔柔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是吗?”闻言,楚正玺笑了笑,“亦柔不是每天都玩疯了,会这么早回来?”

  韩亦诗很惊讶地看着他在她身边坐下,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们并肩坐在走廊上,靠着墙。乐团团员都住在楼下一层,加上时间已经晚了,走廊上静俏俏的。

  “为什么不进房间休息呢?”韩亦诗忍不住问,他明明看起来很累了。

  “我想陪你坐一下。”他笑笑,“从你来慕尼黑后,都没有好好跟你说过话,后天又要离开了,反正你又不可能进我房间,干脆坐这里陪你。”

  韩亦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头,瞪着自己曲起的膝盖。

  “你都没有出去玩吗?”他也不在意,依然很温和地问。“为什么不跟亦柔他们出去走走?慕尼黑是个不错的地方。”

  韩亦诗却误会了,她急急辩解,“柔柔她……她跟那个小方,只是朋友而已,是我不想跟他们出去……”

  楚正玺有点疑惑,她在他面前很少这么急躁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侧目望着她,却看她欲言又止。

  “你跟柔柔……是不是吵架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一头雾水地反问:“吵架?我跟亦柔吵什么架?”

  “要不然她干嘛带小方来气你?”

  楚正玺一听见这样的话,先是万分讶异地瞪着她,然后皱起眉,脸色沉了下来。

  她不禁咬住自己的下唇。

  “你以为亦柔跟我……”

  “你不要生她的气,柔柔就是这样,一任性起来就不顾别人想法。”韩亦诗误会了他的恚怒,继续解释着,“她的脾气一下就过去了。你一直这么忙,她看不到你,当然会不开心,就会比较容易无理取闹……”

  “那你呢?”

  她又咬住了唇。

  怎么会呢?能这样坐在他身边,她已经开心到不能言说的地步。只是,这样的快乐并不能属于她。

  “我是在说柔柔……”

  “而我是在问你。”他靠过来,逼近她开始发白的脸蛋。“亦诗,你想过我吗?你想见到我吗?”

  温热的呼吸,他身上好闻的清爽气息,拂在她的颊畔,让她一直往后仰,并觉得心跳开始失速。

  他却扶住她的后脑,不让她退缩。

  “说实话,不然我就要吻你了。”

  他的唇不断逼近,正要贴上她咬得惨白的樱唇之际,一个咳嗽声惊扰了两人。

  “咳。”来人是楚正玺的助理,华裔的Max。他清清喉咙,把手上一叠文件放在楚正玺身旁,用英文说:“你的总谱,你叫我晚上帮你送过来的。”

  韩亦诗惊惶地挣脱,她挣扎着起身。

  “Can you……you ……”虽然几天前是Max 来机场接她们的,但是她也只见过Max 一次,实在不太敢跟他说话,不过现在她顾不得那么多了,扑到他面前,好像要求救似的。

  楚正玺苦笑,修长手指爬梳过一头短发。

  “帮她下楼跟柜台要一张钥匙卡吧。”他交代Max ,然后对着一脸惊惶的韩亦诗说:“跟他讲中文就可以,你不用怕。”

  一语双关,却是体贴入微。

  只有他看得出她的怕生与退缩,只有他知道她在害怕。

  可是,他能怎么样呢?他也看得出亦诗完全不了解状况,或者说,根本不想了解,她只想逃开。

  望着头也不回的纤柔背影,楚正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   *

  始终是逃不过的。

  韩亦诗没想到的是,真相被揭露之际,会是这样的景况。

  在慕尼黑的最后一夜,参加完楚正玺指挥的演奏会之后,在全场激动而疯狂的听众如雷掌声之中,韩亦诗和妹妹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我只是要跟小方去逛逛,晚一点就回去啊!”在通往后台的侧门边,韩亦柔大声反抗,“你为什么要管我这么多!”

  “已经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去哪里?”韩亦诗按捺着性子,“你不跟我一起的话,难道是要我一个人回饭店吗?”

  “你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回去?”韩亦柔怒冲冲的说:“不要一直罗唆好不好?我不要你这样管我,爸妈都不管了,你干嘛管这么多!”

  韩亦诗用力握住拳头,觉得全身都在发抖。

  “爸妈又不知道你跟别的男人……每天晚上……在……在……”她嗓音颤抖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柔柔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和小方出双入对不说,每天晚上几乎夜不归营,放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苦等。

  清晨回来之际,总是衣衫有些凌乱,头发散散的,整个人却充满性感甜蜜的气息。微肿的红唇、颈侧无法掩盖的吻痕……不用太眼尖,都可以清楚看出,柔柔跟小方做了什么事。

  这种事她怎么可能让父母知道?

  怎么可以让楚正玺知道?

  “我跟别的男人每天晚上怎样?”韩亦柔倔强地仰起脸,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几乎口不择言,“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难道你就还是处女吗?”

  韩亦诗脸上立刻血色尽褪,成为惨白。

  “你……”

  韩亦柔撇着嘴,鄙夷到极点,“你老是装那个乖乖女、模范生的样子,告诉你,我已经受够了!其实私底下还不是一样,我跟小方至少光明正大,你呢?”

  是不是有人忘了关门?门外呼啸过的刺骨寒风,此刻开始缠上韩亦诗。

  她用力咬着下唇,咬得几乎出血。

  身旁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媒体记者等,都没有注意到这对东方女孩正在争执,他们快步经过,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然而站在她面前说着中文的韩亦柔,口中吐出来的,却句句伤人,仿佛利刀一般,一刀刀割得韩亦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你在……说什么……”

  韩亦柔的脾气从来无法克制,她咬牙切齿的说:“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很清高吗?根本就是满嘴谎言,背后照样跟男人乱搞的骗子!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跟楚大哥有暧昧了!”

  这一刻,韩亦诗听见世界崩毁的声音。

  哗啦啦的,震耳欲聋,几乎要听不清楚韩亦柔尖锐刻薄的指控。

  一直到韩亦柔终于骂够了,小方也出现要来接她,两人连招呼也没打,双双离去很久以后,韩亦诗还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的血液仿佛结冰了,双手抖得几乎无法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她困难而僵硬地迈开脚步,走到侧门外。冬夜凄清,和演奏厅里的热闹滚滚,几乎像是两个世界。

  韩亦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往饭店方向走……还是,自己已经死了,死在那些尖锐的言辞下,现在只剩一缕游魂在飘荡。

  陌生的街道,冰冷的寒风,都不再重要,她的肺部被冻得像要爆炸,眼眶刺痛,全身都在发抖,她却一点都不想停下来。

  不能停,不能停……

  停下来的话,这可怕的一切就会变成真的,她受不了……

  不是没有跟妹妹吵过架,也常常领教妹妹霹雳如火的脾气,可是这一次,韩亦诗深深的,深深的被砍伤了。

  她的一切努力,所有的矛盾、痛苦与挣扎,在妹妹眼中,居然是那么虚伪而可笑。

  是的,她也好不到哪去,也是满口谎言,背着妹妹跟楚正玺纠缠不清。

  当真相被揭露的时候,就像是连皮带肉的伤口被掀开,痛彻心肺。

  而她以前居然鸵鸟到这种程度,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不敢面对一切。

  不知道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下榻的饭店离演奏厅其实只有几个路口,但她绕了又绕,绕了又绕,等到她终于走回饭店时,已经过了午夜。

  冻得全身发僵,连脑浆都结冻了似的,韩亦诗疲惫地从电梯出来,往房间走去,低头一找,发现整个钱包又不见了。

  还可以更惨吗?她以为自己已经在地狱的底层了。

  韩亦诗呆呆的望着皮包,已经无法思考,无法动作。

  已经是第几次了?柔柔不说一声就把她的钱包拿走,花光里面的钱不说,还猛刷她的信用卡,甚至带走饭店房间的钥匙卡,让她根本没办法进门。

  上次是楚正玺的助理Max 帮她处理的,这一次呢?

  她茫然地抬头,觉得自己是从一个恶梦中,走进另一场梦魇。

  楚正玺站在那里,她的房间门口。

  燕尾服都还没换下,只是拉松了领带,外套也敞开着,英俊的脸庞充满少见的怒气,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到哪里去了?”他的声调也是罕见的狂暴,狠狠地迎面轰来。“不是要你等我吗?为什么一结束就不见人影,连Max 都找不到你!”

  韩亦诗还是看着他,默默的,一言不发。

  “我从十一点等到现在,已经准备要去报警了,你知不知道?”楚正玺大步走过来,不能确定自己是想动手掐死她,还是把她拖进怀里狠狠亲吻。

  然而,在靠近之后,看清韩亦诗脸上那股无法解释的晦暗之色时,他震惊了。

  他从小就把眼光专注在她身上,看过她千百种不同的表情,或文静,或温雅,或惊慌,或压抑……却从来没看过像这样的她。

  好像她体内原来有的温暖火苗已经熄灭,她冻得嘴唇发青,手脚都在微微发抖。最可怕的是,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完全没有生气,只是空洞地望着他。

  “亦诗,你还好吗?”他的语调已经变成担忧,询问的话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韩亦诗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就连被他拉进怀里的时候,她也没有如往常一样惊慌反抗。

  “你怎么冷成这样?”楚正玺抱紧她冰柱似的纤细身躯,焦躁地摩挲着她的手臂、颈子,试图给她一点温暖。“你到底在外面待了多久?亦诗,你讲话啊!”

  像个破碎的娃娃般,她依顺着楚正玺的动作,让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往他的房间走去,任由他一声声的询问,都没有反应。

  她的心已经冻僵了。

  身体却渐渐暖和起来。楚正玺一进房间就把暖气开到最大,然后走进豪华宽敞的浴室,扭开热水,注满按摩浴缸,他还贴心地加了沐浴精,让舒缓的香气慢慢扬起。

  在等待的时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半哄半强迫地让韩亦诗喝下。然后,他用一样温柔的坚持,脱掉她参加音乐会穿的黑色小礼服、丝袜,连同大衣和鞋跟已经磨损的高跟鞋放在浴室门口,把她抱进充满温暖潮湿蒸汽的浴室。

  浸入浴缸之后,加上酒精的作用,她全身开始发热,指尖、脚底发出阵阵难耐的刺痛,但身体深处却依然被残留的寒意侵袭。

  好冷,好痛。

  “没事了,对,我找到她了……”

  韩亦诗隐约听见楚正玺在外头讲电话,大概是跟Max 交代着吧。

  “明天让其他人先出发……我知道,我当然会赶到……嗯,她在我这里……不,她不会回房,不用钥匙卡了……”

  她让身体往下滑,把脸也浸入水中。

  散发香气的泡泡漫上她木然的脸蛋,只有咬破的下唇,在热水的刺激下,麻辣辣的痛了起来。

  第7 章

  从浓浓的睡意中慢慢清醒过来之际,韩亦诗其实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

  昨夜的一切像是一场恶梦,一幕接着一幕在她浑沌的脑海中,开始自动重播。

  韩亦柔鄙夷的神色,如刀般锋利的言辞,血淋淋的,丑恶的事实……

  楚正玺英俊的脸庞,满溢着忧虑,他小心翼翼地照顾她,温暖她。在让她泡了半小时的澡之后,进来捞起已经全身发红的她,细心地用大毛巾擦干,帮她披上自己的浴袍,然后吹干她的头发。

  宽敞的大床上,楚正玺把她紧紧拥在怀中,护在心口。他自己只穿着一件短裤,全身上下却辐射出热力,暖烘烘的,熨贴着韩亦诗光裸的娇躯。

  韩亦诗睡着又醒来好几次,恍惚之中,觉得这北国的冬夜似乎无止无境,天永远不会亮似的。

  然而天还是亮了。

  蒙蒙晨光中,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楚正玺的睡脸。

  俊美的轮廓沉浸在睡意中,他呼吸均匀,长长睫毛歇息着,那双总是温柔而带点无奈的眼眸紧闭。

  吻过她无数次的性感薄唇贴在她的颈侧,温暖的气息拂在她敏感的肌肤上,让她微微颤抖。

  好像怕她趁睡觉时溜走似的,他有力的双手缠在她腰际,连长腿都霸道地箝制住她的双脚。

  执意纠缠,身躯紧紧相依,心却离得那么远。

  不愿回想的一切却汹涌而来,韩亦柔的怒骂声又开始在耳际回响。

  柔柔是怎么知道的?多早?

  她有哪儿露出了马脚?是看着楚正玺的眼神太过明显?是从来不肯多说的刻意疏离,启人疑宝?

  还是……根本是楚正玺说的?

  她忍不住缩了缩,尖锐的痛楚又重新划过她胸口。

  这样细微的动作,还是让楚正玺察觉了。他睁开睡意惺忪的眼,先确定了怀中人儿还在,然后把脸埋进她散在枕上的短发中,深深呼吸。

  “你还在。”沙哑低沉的嗓音在松了一口大气后,幽幽响起。“我一直梦到你不见了。”

  “我要走了。”韩亦诗听见自己微弱说着。

  “再陪我一下。”楚正玺还是拥紧她,不肯放开。

  慕尼黑是这次巡回演奏的最后一站,昨天是最后一场演出,楚正玺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了,加上软玉温香在抱,他自私地想要多赖一会儿,多享受一下。

  他的唇开始在她敏感的耳际游移,让她浑身一僵。

  楚正玺以为这是她惯常的羞涩,忍不住在她耳畔轻笑,“别怕,现在还早,不会有人发现的,别这么紧张。”

  闻言,韩亦诗全身好像浸到冰水中,昨夜那种冷人骨髓的酷寒,再度席卷她,淹没她。

  不会有人发现。

  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建立在欺瞒的基础上,不见天日。

  然而现在,连那样丑陋的假象都无法维持了。

  无力多想,她只想逃开这一切,逃离这些人,远远地。

  当然,楚正玺不肯放。

  他的吻如细雨般地落在她脸上、唇际、鼻尖、额头,然后下滑到她白皙的颈子,继续往下,肆虐过她娇嫩的前胸,直至觅着最甜美的蓓蕾。

  试图让她温暖甚至燃烧,他的攻势积极而狂野,吮吻着,轻嗜着,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轻吟起来。

  “亦诗……亦诗……”他唤着她的名,一次又一次,那么温柔又多情。专注的爱抚在她身上处处点燃小小火苗,他主宰着欢爱的旋律,她仿佛最精致的乐器,任他修长的手指尽情弹奏抚弄,激荡出动人的乐章。

  “把你的腿……盘上来……”极力压抑的声调沙哑颤抖,显示他有多么激动。楚正玺一面恳求着,一面忍不住动手将她雪嫩的长腿架在自己腰际,然后一个挺身,侵占了她的甜蜜禁地。

  她的滞涩令他微微惊讶,显然他的诱哄逗弄还不够,她还不像自己一样动情。

  但是多年来的追逐,不就是相似的情况吗?冲动的、难以自持的总是他,而他却像上了瘾、中了毒,执意要品尝她、占有她。

  “嗯……”轻轻的娇吟以及皱着的秀眉、紧闭的双眼,在在说明了娇嫩人儿的难受。

  楚正玺抱歉地吻着她,耐心地哄着,“放松……亦诗……让我爱你,别紧张……”

  韩亦诗又开始推拒,双手撑着他的肩头,楚正玺捉住她的手腕,按在她头的两侧。

  羞耻而伤心的泪水忍也忍不住,她几乎要在痛苦中灭顶。

  多么不甘愿,多么不想有回应,但是他的温柔、强硬,一遍遍地唤醒她的女性自觉,勒索着她,像是一颗颗石子投入湖中,不断激起层层涟漪。

  当她无助地被推上顶峰,在巨浪般的快感中痉挛,甚至哭喊出声时,楚正玺才放弃了再压抑自己,加快加重激情的节奏,让自己也迷失在她甜蜜的深处。

  喘息呻吟,交织成旖旎的乐章,电流般的极致快意,让他们双双被抛上天际,又重重坠落。

  晨曦中,结实的体魄与娇软的身躯密密交缠。楚正玺紧闭着眼,大口喘息,品味着天堂般的波波余韵,身心都得到甜美满足之际,他根本没有看见,怀中人儿眼角不断涌出的清泪。

  *   *   *

  从慕尼黑回来之后,没多久,韩亦诗收到了信用卡帐单。

  她看着那惊人的数字,默默无言。

  韩亦柔大概是把怒气都出在花钱上面,这一趟去欧洲,机票是父亲出,旅费是母亲出,她不但全部花完,还拿走姐姐的信用卡,狠狠地刷爆了额度。

  韩亦诗什么都没问,也没有多说,只是动用积蓄,付清了款项,然后,多接了一个音乐班的课,以便早日补起银行帐户中的那个大洞。

  这是她赎罪的方式,她在惩罚自己。

  妹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急,虽然在慕尼黑最后那一夜,姐妹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但是回国之后,很快的,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花了姐姐一大笔钱,采购了一大堆美丽名贵的衣物、皮包,加上和新男友小方进展顺利,韩亦柔越发抢眼娇艳了。

  她浑然忘记之前曾经用多么恶毒的话咒骂过自己的姐姐,反正从小到大,她的任性早已被所有人接受,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楚正玺得回美国处理巡回演奏之后的乐团事务,他们在慕尼黑机场分别时,他拥着韩亦诗不肯放,回味着当天早晨的缠绵温存,依依不舍的,一再尝吻她略凉的唇瓣、眼角。

  这样的热情,却始终无法温暖她的唇、她的眼。

  “我忙完就可以回台湾,过年前应该会到家,等我。”楚正玺在她耳边轻问:“还是,你来美国看我?我虽然忙,还是会抽空陪你到处走走、看看,好不好?”

  韩亦诗没有回答,她只是茫然看着他略显焦急的俊脸。

  “这次谢谢你来陪我,我很高兴。”伴随着话语,他又是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你是不是很累?为什么都不笑,也不说话?我就要登机了,再来又要好久无法见面,你会想我吗?”

  她还是没回答。

  从昨夜以后,她说话的能力仿佛已经被冰封,遗落在慕尼黑的街头了。

  广播再度响起,Max 也在稍远处频频示意,楚正玺只觉得韩亦诗虽然还在眼前,却已经越来越远。

  和这些年来的矛盾抗拒有些许不同,她的态度让他没来由的心慌,却又说不上来有哪儿不同。

  “亦诗……”

  素净的鹅蛋脸扬起,韩亦诗望着他,那张从年少至今,都让她深深恋慕,却从不敢也不能光明正大承认的俊脸。

  “你该走了。”良久,她困难地开口。意外的是,她居然还能保持稳定的声调,不管她内心正在慢慢的碎成一片片。“再见。”

  机场行色匆匆的旅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她转头,迳自去找她的登机门。

  玻璃窗外的停机坪上,停着各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天色灰暗,压着重重铅灰色的云层,好像又快要下雪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韩亦诗很少想起那个阴暗欲雪的异国午后。她回来之后,重新投入习惯的生活中。

  每天去乐团练习、教琴、自己练习、偶尔跟死党出去喝个茶。不过,几个死党里面,沈郁秀已经结婚,邵静心也搬到英国长住了。韩亦诗安静地穿梭在台北街头时,常常会怀念以前三个女孩住在一起的时光。

  她们互相鼓励,彼此关心,不管是生活、是目标、还是爱情,从来不曾欺骗对方,也不愿占谁的便宜。

  为什么没有血缘关系的几个人,可以如此亲密又融洽地相处多年,而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妹,却弄到现在这个样子呢?

  其实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太糟糕,韩亦柔早把之前的激烈争执给抛在脑后,偶尔还是会来找韩亦诗,或是打电话紧急征召姐姐救命。韩母也还是会向大女儿求救,任性地要韩亦诗抛下一切,过去帮她一些微不是道的忙。

  只是,韩亦诗知道,她已经变了。

  她不再以为自己有多重要,不再以为母亲或妹妹如果没有她,会多糟糕,会真的什么都做下来。

  那是一种深深的挫折感,说不上来的,无法排遗的万念俱灰。

  她几乎无法面对自己,更遑论面对其他人了。

  “姐,你怎么了?”韩亦柔察觉了她的异常,在电话里大嚷着,“我们快要正式演出了,你为什么不来帮忙?”

  “抱歉,我有事。”韩亦诗淡淡却坚定地说。

  “那就推掉啊!”韩亦柔蛮横任性依旧。“不管啦,我们伴奏今天不在,你晚上一定要来,我都答应团员了,这次练习很重要!”

  他们的伴奏不在,为什么她必须要去收拾这个残局呢?

  “我真的有事情,对不起。下次吧,好不好?”韩亦诗轻描淡写的说。

  然后,她不管妹妹开始要撒娇耍赖的声调,默默的把电话挂了。

  如果挂了之后,她可以完全把这件事情丢到脑后,那就是功德圆满,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当夜深了之后,她躺在床上瞪天花板发呆时,忍不住会有罪恶感慢慢蔓延。她努力要忘记妹妹话中的恳求之意,努力让自己麻木,不要再多想。

  刺耳的电话铃声却毫不客气地划破寂静,让她吓得弹坐起来。

  惊魂刚定后,韩亦诗接起电话,还没听见对方说话,便已经猜到是谁了。

  “亦诗,你睡了吗?”果然是楚正玺熟悉的低沉嗓音。“现在那边很晚了吧?”

  隔着半个地球,楚正玺在的地方,正是中午休息时间,由助理Max 开车,他趁空打电话给韩亦诗。

  “嗯,我已经睡了。”她直接回答。

  楚正玺一愣。

  她的态度真的不对,非常不对。

  “你最近怎么了?”他忍不住皱眉,“常常找不到你,留言也都没回,你很忙吗?”

  “对,我很忙。”像个木偶一样,韩亦诗平板地回答。

  楚正玺浓眉皱得更紧。

  车窗外,异国的街道旁,行道树枝叶开始发芽,水仙绽放,一片欣欣向荣的春光,但他在电话中得到的,却是有如寒冬一般的回应。

  “亦诗,你是不是跟亦柔吵架了?在生她的气吗?”他捺着性子问:“我上次问你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要不要来美国玩?”

  “没有吵架。我不能去美国。”又是这样机械式的回答。

  “亦诗!”楚正玺忍不住有些火气,“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亦柔也说你最近阴阳怪气的,到底怎么了?”

  “没事,我想睡了。”

  就这样吧,把一切能够伤害她的人,都放在一个生疏的距离之外,这样她不会贪心,也不会欺骗,更不会觉得自己很讨厌、很脏。

  一切都是她的错,就像柔柔怒骂过的,想要讨好所有人,她以为自己是谁?

  她很累,已经没有力气多想或多说。

  韩亦诗躲进厚重的壳中,就像小时候把自己关在琴房里练习一样。父母的离异,美丽抢眼的妹妹,想要又不能要的楚正玺,甚至是千疮百孔的自己……统统都被排拒在外,只有音符、乐句、一首又一首的曲子陪伴她,她很安全。

  虽然会寂寞,虽然很孤独,不过……

  她承受得住,没问题的。

  *   *   *

  韩亦诗果然承受得住,不过,慢慢的,其他人都受不了。

  韩母夺命连环call,一天留上五六通言,都是哭诉韩亦诗不见人影,是不是要抛弃母亲了。

  韩亦柔则是破口大骂,把舞台剧练习不顺利的一切,都怪到姐姐头上。

  她努力要自己忽略,专心在练琴上面。

  反正就是这样了,妈妈、妹妹也就是发发脾气,少个人让她们指使而已。

  有谁关心过她的心情吗?

  好像也没有。

  她已经对一切失望了,最严重的是,对自己深深的失望。

  需要一点安静的,孤独的自处时间……

  但是,来自美国的访客,打破了她刻意保持的孤寂。

  不是楚正玺,他还在美国,被许多事情缠身,还没办法回台湾。

  来的是那位万能助理,Max。

  那天,韩亦诗结束乐团练习回来,同事李哥顺路送她到楼下。

  幽默风趣又带点草莽气的李哥,以及同是长笛手的徐湘仪,现在是韩亦诗比较常来往的仅有朋友了。刚刚他们练习完还一起去吃消夜,李哥顺路送两位小姐回家。徐湘仪先下车,李哥一路把韩亦诗送到门口。

  “谢谢李哥。”下了车,韩亦诗弯腰拿起自己的长笛和乐谱,向呵呵笑着的李哥道谢。

  “你赶快进去吧。”李哥很豪迈地对她挥手。

  一进大厅,她就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朝她走过来。

  沉稳的气质,似曾相识的五官,笔挺整齐的西装……韩亦诗有一刻的恍神,好像认识却又想不起来。

  “韩小姐。”

  是他带着一点洋腔调的中文唤起记忆,韩亦诗想起来了。

  “Max ?”她不敢置信地开口,“你不是应该在美国吗?”

  Max 微微一笑,“是的,不过今天下午刚到台湾,回来帮楚指挥处理一点事情。”

  “喔。”韩亦诗还在震惊中,她呆了半晌,好不容易又找出一个问题,“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知道我的地址?”

  Max 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虽然还是那么谨慎。“楚指挥告诉我的。他之前一直联络不上你,只好让我跑一趟。”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韩亦诗还是不敢置信。

  只为了打电话找不到她,就派助理飞台湾一趟?

  接收到她的震惊,Max 决定不要多说关于楚正玺的状况——身在几千里外,无法联络上韩亦诗,连亲近她的母亲、妹妹都说没有她的消息,让一向沉稳的楚正玺几乎疯狂。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台湾,可是圣路易交响乐团方面无论如何都走下开,这才勉强让Max 代替他回来。

  “楚指挥很担心,特别要我来看看韩小姐。”Max 温文地解释。

  “我……我很好,不用担心。”韩亦诗终于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她困难地解释着。“我最近比较忙,所以……”

  这借口多么可笑。

  她忙,一个小小乐手,几个家教、难道比得上国际闻名的新锐指挥楚正玺忙吗?

  Max 没有质疑,脸上一直挂着温文的浅笑。

  “楚指挥最近在和圣路易的乐团谈续约问题,他想提前解约,但是经纪公司有意见,因为这样就得赔高额的违约金。”他缓缓说出此趟主要来意,“楚指挥想要和韩小姐好好谈谈,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韩亦诗扯起嘴角,清澈眼眸中流露出无法言说的悲伤。

  “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他要不要解约,跟我有什么关系?”

  只差一点点,就会让人觉得她是在赌气,闹情绪了。

  Max 担任楚正玺的私人助理不少年了,他当然知道在自己老板心中,这位韩小姐占有多大的分量。

  为了她,楚正玺从来不曾多看过哪位女性一眼,不论是名媛淑女,还是才华洋溢的乐坛新星。

  甚至现在,他还不惜放弃美国的一切,要回来台湾定居,只为了不想继续和她分隔两地。

  楚正玺对她的迁就与关怀,Max 看得清清楚楚,只要有她在的场合,楚正玺的眼光就离不开她,像是被黏住似的。

  那样的浓烈深情,韩亦诗又不是木头人,怎么可能不感动?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不管韩小姐怎么认为,楚指挥还是迫切地想要和你谈一谈。”Max 温和但不容拒绝地说。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号码之后,交给韩亦诗。

  她抱紧怀中的长笛盒与乐谱,下意识退后一步。

  “韩小姐。”Max 像个大哥哥一样,和气却威严地要求。

  无可奈何下,韩亦诗迟疑而带点不甘愿地接过手机。

  “亦诗?”楚正玺重重吐了一口气,“Max 找到你了?终于!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他语气中的担忧多过愤怒,清晰得就像在耳边。

  韩亦诗只是静静听着,她不知道自己哭了。

  Max 从来没有看过、想像过,女人的眼泪可以这么美。

  晶莹的泪珠滚落她清秀的脸蛋,红红的眼和鼻头,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难怪自己的老板会像疯了似的无法冷静。

  她的沉默与吸气声,让楚正玺警觉。

  “你在哭吗?亦诗,你是不是在哭?”他在那头诅咒着,恨不得自己就在她身边。“你等我,我会尽快回去,我一定会!”

  而她的泪落得更急了。

  第8 章

  楚正玺在最短时间内排除万难,回到台湾。

  美国方面,从乐团、经纪人到合作的唱片公司等等,都表示极不乐见这样的结果,但楚正玺依然坚持,甚至以将来不再合作为要胁,不顾一切的坚持己见。

  更别提那惊人的违约金了。

  他一点也不介意,只要能在韩亦诗身边,叫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对这一切,韩亦诗只是被动地、沉默地接受,不曾主动表示任何想法。

  连以前最在乎的妹妹韩亦柔,都不再提起,好像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似的。

  一开始,楚正玺以为情况终于有转机,两人的关系可以见光了,可是随着日子的过去,他渐渐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甚至跟他想的完全相反。

  韩亦诗不是接受,而是消极地放弃了。

  她的笑变得淡淡的,哀伤也是淡淡的,所有情绪都好像隔了一层纱,她躲在那层掩护之后。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韩亦诗有着最软的心肠,最真挚的情感。对母亲、妹妹甚至是死党们,态度都一样诚恳认真,为了别人的痛苦而痛苦,为了别人的快乐而快乐,所以才会陷入矛盾里,和楚正玺在一起,又不得不顾虑韩亦柔的感觉。

  可是现在……

  她常常在发呆。就连练琴、练长笛的时候,常常练到一半就停住了,问她怎么回事,她总是摇摇头。

  “亦诗,你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好不好?”楚正玺总是耐心地问,绞尽脑汁想要哄她开心。“练习不顺吗?是乐团的事情?还是亦柔又给你气受了?要不要我去跟她谈一谈?”

  以前只要他提到韩亦柔,韩亦诗总是马上流露出戒备的神态,可是此刻,她只是默默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秋阳灿灿,越窗而来,在钢琴上跳跃。在练琴的韩亦诗翻过一页琴谱,继续让轻快伶俐的音符流畅地滑出。

  可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她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技巧练熟,以前在乐音间可以感受到的情绪,全部都不见了。

  身为一个名指挥,楚正玺敏锐地感受到这一切。韩亦诗是个很优秀的演奏者,可是现在,她的琴声却非常干燥单调。

  “不要练了。”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坚持地拉住她的手腕。“你今天已经练够了,休息一下,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我要练琴。”韩亦诗挣脱他的手,手指又放回琴键上。

  楚正玺握紧她,紧得让她手腕开始疼痛。

  “你明明有什么不对,为什么不说呢?是不是因为我这样回来台湾,造成你的困扰?”他急促的说着,“还是亦柔的老问题?我说过很多次,我只把她当妹妹,她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她不是小孩子了,你不需要一辈子呵护她,我们一起和她谈一谈,情况就可以明朗化,好不好?”

  本来,韩亦诗应该要惊跳起来,用全身的力量反对这个提议的,毕竟许多年来,一提起这个话题,她都是这种反应。

  可是此刻,她只是弯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有什么差别吗?”她淡淡的反问。那双明澈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又转开了。

  有什么……差别吗?

  楚正玺被反问得话梗在喉间。

  多少年来,他们在一起的唯一阻力,就是任性娇蛮的亦柔,就是亦诗这种烂好人、好姐姐的个性,而现在……她居然是这个态度?

  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楚正玺不再逼迫毫无生气的韩亦诗,她的沉默令他心痛。

  他去找韩亦柔。

  事业爱情两得意的韩亦柔,见到脸色阴郁的楚正玺,忍不住娇笑调侃,“楚大哥,我姐又给你罪受了?你的脸色好可怕哟。”

  “你最近有没有惹你姐?”

  楚正玺和韩亦柔站在剧团练习场所的后门,三三两两离去的团员见到楚正玺,忍不住侧目,但楚正玺根本视若无睹。他锐利的目光只盯着面前正拨弄头发,美得有几分野性的韩亦柔脸上。

  “我哪有啊!拜托,楚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给她多少次机会,要她讲出来,要她承认跟你在一起这件事情,我算是有给她台阶下了,还不只一次呢。”

  韩亦柔嚷了起来。

  “她的态度非常奇怪,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楚正玺烦躁地爬梳了一下短发,英俊的脸上满满都是懊恼。“她这样下去,快把我搞疯了!”

  “我们要求最严格、对乐手最不留情的楚大指挥,也有被搞疯的一天,真想发新闻给记者,让他们好好大写特写!”韩亦柔还在幸灾乐祸,“楚大哥,你真的被我姐吃得死死的,大概前辈子有相欠!”

  “别鬼扯了。”楚正玺敲敲她的头,换来她调皮地吐吐舌。“你这几天有没有空?我想找你和你姐一起吃个饭,我们把事情好好讲清楚,我受够了!”

  “好啊,我没问题。”出乎意料之外,韩亦柔居然一口就答应了。

  楚正玺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韩亦柔其实不像表面上那么大刺刺的,楚正玺一来找她,说出韩亦诗的怪异处时,她就敏感地想到,在慕尼黑的时候,她曾经怎样伤害过自己的姐姐。

  从那之后,韩亦诗就变了,韩亦柔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惯常的娇蛮命令态度,甚至更过分的要求,想要把以前那个任劳任怨,任凭她使唤的姐姐找回来。

  可是,越尝试她就越心慌,以前不管她怎样过分,姐姐都会忍耐的,而现在,一切都慢慢的、悄悄的转变了。

  姐姐在生气吗?怎么会气这么久?她是不是真的说得太过分了?

  可是这样的话,姐姐就可以不用顾虑她,光明正大的让她和楚大哥之间的关系浮上台面啊,她算是帮他们一个忙耶!

  呃……应该算吧?

  心虚加上恐惧,韩亦柔这几个月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局面,现不听闻楚正玺提出要讲清楚的建议,她自是忙下迭地顺水推舟,同意了。

  反正她搞砸了,总会有人出面收拾残局,大部分时候是姐姐,这次就推给她未来的姐夫吧。

  呵呵!幸好,幸好!

  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   *   *

  没想到,韩亦诗不肯一起吃这顿饭。

  “我要上课。”她淡淡地婉拒。

  “你忙我也忙,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楚正玺不死心,“就一顿饭的时间而已,真的不行吗?”

  她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你到底怎么了?我不信你连一两个小时都挪不出来。”

  语气急躁,声调略扬,清楚显示了楚正玺心里的焦虑。

  自他正式搬回台湾后,和韩亦诗之间的距离不近反远,再也没有温存缠绵的时光,就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几乎没有。

  她的疏离不像是赌气——韩亦诗从来不是会赌气的女孩——而是,像放弃了什么似的。

  楚正玺软硬皆施,说好说歹,怎样都还是动摇下了她的态度时,他这才领悟到,韩亦诗其实有多么倔强。

  是呀,她该是一个活泼开朗、个性鲜明的女孩,看她在乐团与朋友互动、或是和死党手帕交通电话时的模样,就可以窥知一二。

  可是在他、在亦柔面前,她却一直那么安静、压抑。

  这些年来,他一直怨她,亦柔也一直不谅解她,殊不知,亦诗其实也很辛苦,她也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快乐。

  想到这里,楚正玺的语调又柔了,他就是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我只是想和你吃顿饭,就这样而已。”他伸手轻抚她柔嫩的脸蛋,温声说:“我知道你要教课,那就等你下课再吃。我去接你,好不好?”

  楚正玺可以赖在这里跟她磨,磨到她同意为止,就算丢下天大的事情不管也没关系。这就是楚正玺,就是这些年来,他用在她身上的专注与执拗。

  韩亦诗只是默默看他一眼。

  几天之后,韩亦诗结束音乐教室的课程,果然就在门外遇到专程过来接她的楚正玺。

  她沉默而被动地让他拖着去附近一家义大利餐厅。

  当打扮得抢眼性感的韩亦柔出现在他们桌边,艳丽的脸蛋上挂着讨好的笑容时,韩亦诗才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看看妹妹,又看看脸色有些狼狈的楚正玺,然后,领悟到是被设计了之后,她唯一的反应是低头研究菜单。

  “姐,很久没有跟你一起吃饭了。妈妈前两天又打电话来罗唆,说已经整整两个月没看到你了。你在忙什么?谈恋爱?”

  炸弹大胆投下去了。看惯大场面的楚正玺,也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他瞥了低着头的韩亦诗一眼。

  韩亦柔自顾自的坐下,对着楚正玺挤眉弄眼。

  “咳。”楚正玺怕韩亦诗为难,他清清喉咙,试图打破僵局,“是这样的,我和亦柔之前决定,要约——”

  “如果你们先约好的,那就你们吃吧,我回去了。”韩亦诗低声说着,合起菜单,起身准备离去。“我这周末会去看妈妈,要是妈有找你,就跟她说一下——”

  “姐,你这出戏还要演到什么时候?”韩亦柔很不客气地打断,她利瞪着姐姐,“你再把楚大哥推给我也没用,他根本对我没兴趣!我们只是在试探你的忍耐限度而已,没想到你这么能忍,这么不在乎楚大哥!”

  “亦柔!”楚正玺出声制止。

  “我没有说错,要不然照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民国几年!”韩亦柔理直气壮的说。“我姐这个人就是这样,肚肠绕来绕去的,心眼特别多,楚大哥,你到底要宠我姐宠到什么地步啊?什么都顺着她?拜托!”

  韩亦诗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的灵魂似乎已经被震出躯体,飘荡在空中,还听到自己平平说着:“原来,你们是说好的。”

  “对啊。”韩亦柔耸耸肩,嘟起鲜艳的红唇,“我跟楚大哥说好要气气你,看你能怎样撮合我们两个,结果没想到你还真厉害,被我怎么试、怎么激都没关系,还是坚持把楚大哥推给我。”

  “不是这样的。亦诗,你听我说。”楚正玺也跟着站起来,伸手要拉韩亦诗。

  她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来没看过的,好像在一瞬间,整个人被冰封住了似的。

  “不用多说啦,楚大哥,我姐只是一时拉不下脸而已。”韩亦柔说完想说的话,轻松愉快的开始喝冰水、看菜单。“她平常看起来很好讲话,可是脾气也满拗的。我妈就说,小时候我姐不哭则已,一哭的话,谁来哄、哄多久都没用,一定要让她哭够了才会停。看她练琴也知道,练不好就关在琴房里练到熟为止。楚大哥,你以后日子难过了,哈哈!”

  她的自得其乐,完全没有传达到站着的两人身上。

  “亦诗,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亦柔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长大,可以处理自己的情绪,不需要你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楚正玺握住韩亦诗纤细的肩,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很稳定地说:“今天我们把话讲清楚之后,你就不要再多想、多顾虑了,我要我们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楚大哥,你偏心得要死,都只顾着我姐。”韩亦柔拿起雪白的餐巾,假装擦眼泪,“呜呜呜,都没有人爱我!”

  这是一场闹剧吧。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场闹剧。

  “柔柔上次骂过我以后,让我醒悟到,我其实很丑恶、很脏。”韩亦诗开口了,一宇一句,都像是淌着血似的,痛彻心肺。“而现在我才发现,不但如此,我还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笨蛋。”

  自以为能摆布他人,能操控情感……

  “别说了!”楚正玺忍不住低吼,制止她诬蠛自己的话语。

  韩亦诗轻轻一笑。

  在场的两人,都不得不承认,从来没看过这么冰冷、无生气的笑意。

  “对不起,柔柔,我不该骗你,背着你和楚大哥来往。”韩亦诗说着,又抬眼正视楚正玺,“楚大哥,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配合我的任性。”

  然后,她挣脱了楚正玺,转头就走,脚步踉跄,还撞了下正要过来帮他们点菜的服务生,害得人家差点跌倒。

  楚正玺只迟疑了一下,起身追过去时,先是被那个碍事的服务生挡到,然后又被一群刚进来的客人给阻住了前路,等他追到门口时,韩亦诗已经不见了。

  他忍不住又诅咒了几句粗话。

  “啧啧啧!”跟着出来的韩亦柔吊儿郎当地摇头,“这么有气质的人还骂粗话,楚大哥,你真是被我姐气疯了。”

  “我没有生她的气,是她会生我的气!”楚正玺急躁不堪,神情焦虑地打着手机,试图联络助理把车子开过来。“怎么会弄成这样?”

  “可不是我的错,我该说的都说了。”韩亦柔又嘟起嘴,“不是每件事都是我的错,偶尔你也该骂骂我姐吧,偏心!”

  楚正玺懊恼地大声叹气,他现在什么都管不了了,只想立刻找到韩亦诗。

  *   *   *

  电视或电影里面的女主角若伤了心,通常会远走高飞,不花什么力气就可以远离伤心地,孤独而高雅地躲起来疗伤,等男主角来找她。

  可惜在现实生活中,韩亦诗办不到。

  一个礼拜有六天要到音乐教室教课,有四天要练乐团,她根本哪里也去不了。

  而电视电影里的男主角,在伤了女主角的心之后,通常为了表现痴情,会风雨无阻地在女主角家门口守候,淋雨刮风都无所谓,如果能得肺炎人院、昏迷中还高喊女主角的名字更好。

  可惜,楚正玺也办不到。

  在他满满的行程中,想要挤出一点时间去找韩亦诗,居然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还是找不到?”国家音乐厅的后台,正准备要预演彩排的楚正玺,虽然一身笔挺的燕尾服,俊脸上却是满满的烦躁之色,他瞪着一脸云淡风清的助理Max ,“台北就多大,我不信你找不到她!”

  Max 被凶了,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露出微笑,“楚指挥,我担任你的助理也快七年了,从来没看过你这么失常的样子。”

  “你说什么风凉话啊!”楚正玺扯扯有点紧的领结,不耐烦地说:“我看我自己去一趟好了。”

  “这可不行,今天是预演彩排,媒体记者都来了。”

  这话不假,通常预演彩排是乐团发新闻稿、让媒体提前来采访的时候,如果指挥缺席了,那外面的艺文记者们该怎么办?

  楚正玺发出暴躁的低吼声,像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在后台小小的休息室里走来走去。

  “你这么重视韩小姐,她一定会感受到的,不用这么患得患失吧。”Max衷心地说。

  像楚正玺这样的条件,加上他多年来如一日的专注与痴情,天底下哪个女人不会被打动?

  “你不懂。”楚正玺忍不住苦笑。“亦诗看起来虽然温驯,可是脾气很拗的,有时候脑筋就是转不过来,很难搞。”

  虽然在苦笑,语气中却满满的都是心甘情愿,和无意中泄漏的宠溺。

  乐手们纷纷上台了,首席带着各部乐器在对音,嘈杂热闹的声响传到后台,Max 看了看表,“无论如何,先把这个彩排带完吧,晚一点再过去韩小姐住处看看,也许她就会在家了,那你就找得到她啦。”

  “她在家是一回事,让不让我找是另一回事。”楚正玺无奈地说。

  Max 又忍不住微笑。

  台前一百多位音乐界的菁英,都得看他的眼色、手势行事,大批记者殷殷期待着他的出现,而他在后台,却被一个小女人弄得无计可施,犹如困兽一般。

  “搞不好韩小姐过一阵子就自己来找你了,这也说不定。”Max 笑着安慰老板,两人并肩走过后台走道,往台前移动。

  楚正玺给了他一个“你在作白日梦吗”的眼神。

  幸好当天的流程走得还算顺利,各声部表现都差强人意,记者们也没有太讨厌,勉强在预定时间内彩排完成了。

  下了台,楚正玺接受几个记者的采访时,他一抬头,就看见助理Max 远远走过来,脸上还带着诡异的微笑。

  如果不是认识他这么久了,知道他沉稳的个性,楚正玺几乎以为他在挤眉弄眼。

  “怎么了?”待他走到身边,楚正玺低声问。

  “韩小姐真的来了。”Max 笑意更深,把车钥匙交给他,“这边我来处理就好,你先走吧,我刚刚带她进去休息室了。”

  楚正玺一听,好像着了魔似的,把还在聊天的记者们丢给Max ,头也不回地抓过钥匙就走。

  他三步并做两步,快速穿过狭窄的走道,来到他的休息室门口。

  推门进去,果然,好一阵子避不见面的韩亦诗正在里面。

  粉红色毛线衣配上灰色的长裤,窈窕身影中带着妩媚。楚正玺贪婪地凝视着令他魂牵梦萦的娇颜。

  但还来不及欣喜,他就立刻发现,她的脸色非常惨澹。

  “怎么回事?”他大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臂。

  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拥她入怀的冲动。

  “是柔柔。”韩亦诗仰起苍白到令人心惊的脸,好像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似的,困难地说:“她……我……我接到电话……要过去……医院。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医院?为什么?”楚正玺察觉她不停地发抖,诧异已经全部转化为担忧与关切。“她生病了吗?”

  韩亦诗发出一个几乎像是动物受伤时的悲鸣呻吟,然后,只是猛力摇摇头。

  “我跟你去。”他当机立断,轻拥着她的肩往外走。“不管怎么样,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先不要想太多。”

  这话说得楚正玺自己都没把握。

  如果真的没事,或是小事,亦诗怎么可能在刻意闪避了这么久之后,主动来找他,又怎么会是这样的神态?

  楚正玺的浓眉皱了起来,拥紧身旁人儿颤抖着的纤细娇躯。

  不会有事的,只要他们在一起,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第9 章

  骊歌初动,离情辘辘,惊惜韶光匆促……

  苍凉的小喇叭独奏,在告别式会场回荡,撞在每个人心上,在耳中萦绕多时,始终不去。

  这首苏格兰古民谣,数百年来不知见证了多少分离,不管是用盖尔语,还是用中文唱出来,甚至是葬仪社的乐队应景的演出。

  一直到现在,韩亦柔的告别式都过去两个月了,楚正玺脑海中还是常常响起这段旋律,甚至凌驾他正在研读的史特拉汶斯基火鸟组曲之上。

  他读总谱读到分神,修长的手指忍不住伸向桌边。

  迟疑片刻,他从一叠叠乐谱、资料与笔记中,翻出那已经看了无数次的报纸。

  此县昨晚发生一起死亡车祸,一辆小客车酒后失速,闪避来车,撞向马路中央分隔岛,驾驶韩亦柔当场死亡,车上另一名乘客方宏洋伤势严重,送往淡水马偕医院急救……

  讽刺的是,在同一天的报纸上,也有楚正玺的新闻。

  新锐指挥楚正玺带领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将在本月二十号举办的音乐会中,带给听众新的体验与感动……

  报纸已经开始泛黄,边缘也卷起来了,楚正玺还是没办法把它丢掉。

  仿佛要借着一遍又一遍的确定,借着一点证据,他才能相信,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不只是一个恶梦。

  翻阅的动作,在眼角余光发现似乎有动静之际,马上冻结,他不动声色地用乐谱把那张报纸盖住。

  书桌左侧的沙发床上,本来静静蜷缩着的人儿,此刻开始蠕动。

  本来以为只是翻个身,没想到,她突然醒了。

  迷惘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后,她坐了起来,愣愣看着书桌前挑灯夜战的楚正玺,好像还在梦中。

  “亦诗?”楚正玺放下手边的资料,起身过去她身边。

  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握住她。

  “怎么醒了?”他的声音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好像怕惊吓了她似的,小心轻问:“要不要喝杯水?还是牛奶?我帮你热牛奶好不好?”

  韩亦诗还是望着他,眼神像是没有焦距。

  “刚刚电话有响对不对?”她的嗓音还带着睡意,却清清楚楚的问,“我听见了,有电话响。”

  楚正玺浓眉一皱,“没有啊,你是不是作梦梦到?”

  韩亦诗坚持着,她试图挣脱他的掌握,要起身去找电话,“我明明听见了。是柔柔打来的,她一定又喝醉了要人家去接她,我得马上去,不然她会生气。”

  “亦诗!”楚正玺忍不住喝止,“你是在作梦!亦柔不可能打电话给你,她已经不在了!你亲眼看着她火葬的!快醒来!”

  被他这样一吼,韩亦诗只是震了一震,僵住。

  慢慢的,她又坐回沙发床上。

  “我知道你很难过,大家都一样,可是你已经这样两个多月了。”楚正玺握紧她的手,逼切地望着她,“试着去接受好吗?亦柔不在了,你不能像这样一辈子,她也不会喜欢看到你这样。”

  韩亦诗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忧虑地看看他英俊而焦急的脸庞,然后,又看看那张有些凌乱的书桌。

  “你今天拿信了吗?”她忧愁地问:“我的信用卡帐单来了没有?柔柔这个月不知道又刷了多少钱?我音乐教室的薪水如果还没入帐,可能会不够……”

  楚正玺挫败得几乎想要捶胸狂吼起来。

  “亦诗,你醒一醒!”他抱住她纤瘦的身子,紧紧的压在胸口,感觉全身都疼痛得像是要散开了。“快点醒来!别再弄混了,你刚刚只是在作梦!”

  韩亦诗挣扎着,推着,打着,甚至张口咬他。“放开,放开我!柔柔不喜欢,柔柔看到我们这样,她会哭!她一定会!她还会骂我!你放手啦!”

  “我不放!”楚正玺的声音都哑了,他紧紧箝制着她,几乎要让彼此都窒息。“你哪里都不去,只能待在这儿,我绝不会放开你!”

  从韩亦柔出事以后,楚正玺就不顾一切反对,不管媒体对他和这对姐妹的情事多么有兴趣,坚持把韩亦诗带回自己住处。

  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事事顺着韩亦诗的他,这次,他强硬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他要亲自照顾她,陪在她身边,陪她走过这痛苦如地狱的一段。

  终于,怀中激烈的挣扎缓了下来。力气比不过楚正玺的韩亦诗,虚弱地喘息着,任由他紧拥。

  好半晌,她才困惑地问:“我现在是醒着?不是作梦?柔柔真的死了?”

  楚正玺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点头。

  韩亦诗安静下来,良久。

  几乎让人以为她睡着了,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医院惨白的一夜,妹妹浑身血污的模样,警察,医生,记者,爸爸,妈妈,楚正玺……

  都是真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她因为一直打不通楚正玺的电话,只好顺路在国家音乐厅下车,进去找楚正玺,这是她唯一清楚记得的事情,其他都是一片模糊。

  葬仪社方面,是乐团同事李哥找他爸爸出面帮忙。楚正玺也一直在她附近出没。然后,是一个晚上好像老了十岁的爸爸、妈妈。还有记者,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多问题的记者,那些闪光灯好刺眼……

  柔柔,不在了。

  那个笑得最响亮,脾气最娇的妹妹,从小什么都要跟她争,什么都要向她借的妹妹,以后不会再来黏着她要钱,撒娇或要赖要她帮忙了。

  那天晚上柔柔还打电话来吵,要她去帮他们剧团伴奏好练习的。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不肯过去。婉拒之后,柔柔还好好发了一顿脾气。

  然后,几个小时过去,她又接到电话,却是警方打来的。

  怎么会这样?

  如果她那天晚上答应过去剧团,是不是柔柔就不会在消夜时喝那么多酒,喝过之后,也不用开车,也就不会出事了?

  如果她没有和楚正玺纠缠不清,她们姐妹就不会吵架,她也不会因为这样而不肯接柔柔电话,不肯过去剧团义务帮忙……

  如果……

  太多的如果,又让她头昏,她摇摇头,“我要睡了。”

  “亦诗,你在想什么?你难过什么,说给我听,好不好?”楚正玺略略松开怀抱,恳求似地低头说:“你跟我讲话,好不好?”

  韩亦诗还是摇头,“我要睡觉。”

  然后,她挣脱楚正玺的怀抱,重新躺回沙发床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好像紧紧拥抱着自己似的。

  她背对着楚正玺,完完全全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姿势。

  楚正玺只能蹲在沙发床边,痛苦而无计可施地,凝视着她缩得小小的身子。

  “你有没有听到?”好半晌,楚正玺以为她已经重新睡着,四下沉冷的寂静中,韩亦诗突然又细声说。

  “听到什么?”他爬梳了一下乱糟糟的短发,“电话吗?我已经说过了,没有电话,现在这么晚了,不会有人打来。”

  “不是,是有人在吹小喇叭。”韩亦诗缥缈的声音从毛毯与枕头中模糊传来,“李哥的爸爸吹得好好,你听,骊歌初动……”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楚正玺在那一刹那,仿佛也听见了。

  苍凉而无奈的乐声,见证过许多许多别离的悲伤曲调。

  他低下头,把发烫的眼眶压在自己的掌心。

  *   *   *

  不管伤痛再深再可怕,人们都得学习接受。

  楚正玺再一次发现,身旁的一切,都在慢慢回复原状。

  新闻炒了几天,就被其他更新鲜的人事物给取代,韩亦柔生前参加的舞台剧演出,筹备工作虽然停摆了快一个月,之后就重新选角、继续排演。

  而韩家的父母,尤其是韩母,本来以为会是一折就碎,完全无法承受小女儿突然身亡的事实的,结果她还是挺了过来,甚至接受韩亦诗舅妈的建议,出国去散了一趟心。

  唯一始终没有复原征兆的,就是韩亦诗了,一向懂事坚强,不停照顾他人的韩亦诗。

  她表面上没有什么异状,只是比以前更沉静了些,但是楚正玺却清清楚楚知道,她根本还没有从骤然丧妹的震惊中恢复。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她常常半夜里醒来,坚持要去接妹妹回家,或是紧张地到处找她的信用卡帐单。

  然后,她没办法练琴。

  楚正玺看着她呆坐在钢琴前,或是用绒布擦着闪亮的长笛,却无法演奏出一段完整的乐曲。

  韩亦诗自己也很困惑,“为什么声音都不对?钢琴是不是要调音?还是,我该把长笛送去保养?”

  楚正玺为了她做尽一切。在他的坚持下,他们住在一起。他把她放在身边时时照看,寸步不离:一个月里请调音师来帮钢琴调了两次音,也维修了两次她的长笛。不停试图诱她说话,不厌其烦地解释韩亦柔的死亡给她听,联络她的乐团朋友或是死党来看她,甚至安排她去找心理医师就诊,寻求专业的协助没有用,一切都没有用。她坐在钢琴前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吃得越来越少,本来就不胖的她,体重更是掉了好几公斤,下巴都尖了,整张脸就看到一双茫然的大眼睛。

  看着她怎样都没有起色,甚至一天比一天憔悴、越来越封闭沉默,楚正玺心如刀割,仿佛被困牢中的猛兽,几欲发狂。

  “你怎么搞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楚父见到脸色阴郁的儿子时,很不满意地质问,“我知道你和韩家两个女儿从小就认识,感情好自是无可厚非,可是有必要介入这么深吗?无论如何,那是人家的家务事,你要管,也有个限度。”

  楚正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他父亲明白,韩亦诗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无法置于度外。

  谁能看着自己的心一天天的腐蚀败坏下去,还无动于哀?

  “我看你这样守着她也没用,传出去也不好听,让人家说我家教不好,教个儿子跟女人同居吗?”楚父见儿子不答腔,索性说个痛快。“如果有结婚的打算,那就另当别论了。你倒是说说你的想法。”

  楚正玺烦得想放声大吼,以纡解郁闷之气,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懊恼地叹口气,“现在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机。”

  楚父笑了,“你跟我打什么官腔?时机是人创造的。如果你真的想娶亦诗,那我们就找个时间去拜访她父母,谈一谈这件事。早点解决也好,省得看你这样牵肠挂肚的。十几年来都这样,就是为了同一个女孩子,说你没出息,还真没出息!”

  楚正玺苦笑。他不能不感谢父亲的开明与支持,他相信韩家父母也会愿意把女儿交给他照顾,可是问题就出在韩亦诗身上。

  当他从自己家里出来,缓步走到隔壁韩家旧宅,准备去接韩亦诗时,他还一直在想父亲的提议,以及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是韩亦诗的母亲来开的门。

  韩母本来是个俏丽的女人,打扮时髦,化妆明媚的。可是最近楚正玺每次送韩亦诗来和母亲见面时,总发现韩母的眼角鱼尾纹越来越深,精神也没那么好了,以往娇娇的笑容也都不见。

  “正玺,你请进来坐。”还是殷勤亲切依旧,韩母招呼着他,“我刚好有事跟你说,有没有空?”

  楚正玺欠了欠身,“当然有,韩妈妈不要这么客气。”说着,他不由自主地扫视了一下室内,寻觅着韩亦诗的身影。

  韩母当然察觉到了,微微一笑,“亦诗在睡觉。她现在很乖对不对?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她以前也很乖,不像……”

  话声突然中断了,他们都知道没说出来的是什么,所以沉默了片刻。

  “不说那些了,我是想问你一点事情。”韩母努力打起精神,勉强笑笑。

  “韩妈妈请问。”他客气地说。

  “你对亦诗有什么打算?”

  被这样一间,楚正玺真正讶异了。

  这跟他父亲刚刚才提起的话题,居然不谋而合。

  也许长辈们的想法都是相似的。

  这也难怪,他们就住在一起,经过好事媒体的报导之后,亲朋好友也都知道他和亦诗关系非比寻常。

  虽然他并不觉得亦诗现在会有心情谈这件事,不过,就他自己而言……

  他愿意,他当然愿意,他一直以来都渴望有一天,能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让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如果长辈们不反对,像他父亲或韩妈妈一样,都乐见其成的话……

  结果,不用太久之后,楚正玺就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韩妈妈,我打算等亦诗心情开朗一点后,就和她谈谈结婚的事情。韩妈妈的问题是这个吗?”

  韩母笑了,苦涩中带着点无奈的笑。

  “正玺,你是个好孩子。你对亦诗她们姐妹都很照顾,这一点,我很感谢你。”她按了按楚正玺的手,语气温和地说:“可是我问你的打算,不是在试探你有没有打算娶亦诗……我想你也知道,她现在不适合谈这件事。”

  “可是她会好一点的,只要我……”

  他停了下来,困惑着,为什么韩妈妈会用那样忧愁的眼光看着他?

  他到这时候才发现,她们母女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是要说,我想把亦诗接回来住。”韩母轻轻地说。

  那么轻柔的请求,却好像投下一枚炸弹一样,把楚正玺炸得头晕眼花。

  韩妈妈要把亦诗从他身边带走?

  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好像四周的空气突然被抽光了一样。

  “为什么?”挣扎半天,他只能挤出这三个字。

  “她给你添太多麻烦了,你平常已经够忙,现在还要分心照顾她。”韩母慢慢地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没有起色,你也太累了——”

  “我不介意啊!”楚正玺急躁地打断。

  闻言,韩母笑了笑。

  “我知道你不介意,你从小就对她好。可是,再这样下去,你们两个只会拖着对方往下掉,这样真的好吗?”她看着楚正玺英俊却憔悴的脸庞,虽然不忍心,虽然很困难,但还是努力说了出来:“而且,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我不能再失去另一个。正玺,让她回来吧。”

  为母者强,就是这个意思吗?楚正玺从来不知道,平常骄纵一如少女的韩妈妈,在女儿最需要她的关头,可以毫不犹豫、毫无困难地转变成一个坚强的母亲。

  她说的也许没错,亦诗需要的,也许是她母亲,而她母亲也需要女儿在身边。

  可是他呢?他怎么办?

  一个人的心被硬生生挖走一大块之后,还怎么存活呢?

  *   *   *

  韩亦诗其实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跟楚正玺住、自己住、搬回旧家和母亲住……对她来说,好像都差不多。

  她只知道,自己的感受能力好像被上了锁,所有事情都隔着一层膜似的。

  看得见母亲的担忧和强自振作,看得见楚正玺的不舍与依恋,可是她却没办法有任何强烈反应。

  就算有,也表达不出来。连从小到大宣泄情绪的工具与管道——音乐,此刻对她来说,也一天比一天陌生。

  音乐教室那边的课程请辞了,乐团方面则是请了长假,韩亦诗每天在家里,有如游魂般晃来晃去,花许多时间睡觉,仿佛把从小到大不曾浪费过的时间,都积在现在一起挥霍似的。

  楚正玺虽然忙,总是想尽办法抽空来看她。

  “亦诗,你今天好吗?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带完乐团练习已经很晚了,他依然不辞劳苦的过来找她。

  她已经准备上床了,穿着宽松的T 恤、长裤,披着已经长长的头发,脸蛋显得更小了。她微仰着脸,望着那张熟悉的英俊脸庞。

  他的眉宇间始终不开朗,韩亦诗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我好像没做什么。看了一点书,想练琴可是弹不好。”她有点茫然地说。

  过惯了一天要练好几个小时琴的日子,习于帮妈妈或妹妹收拾烂摊子,现在把那些都抽去之后,她的生活突然完全失去重心。

  原来,最不能适应的是她自己。

  “练琴慢慢来没关系,不要太勉强。”楚正玺轻轻揽着她,把下巴靠在她头顶,闭着眼睛吐出口长气。

  他只有在抱住她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点平静与踏实,要不然终日惶惶,缺了一角的心让他胸口总是闷痛。

  忙了一天,他要的其实不多,只要能看到她,拥她在怀里,看着她的微笑,这样就够了。

  可惜,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没能完全得到。

  “亦诗,你想我吗?”楚正玺听见自己在问。

  韩亦诗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怀中。

  “你好像从来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他苦苦的笑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亦柔在或不在了,都是一样……”

  听见“亦柔”两个字时,韩亦诗震了一震。

  “我知道你觉得愧对亦柔,又气她对你那么凶,一面想念她,一面又无法停止自责。”楚正玺分析着她复杂的情绪,“可是你再这样下去,亦柔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不试着走出来,试着接受我呢?我一定会尽力让你快乐,这样不够吗?”

  几个月以来几乎干涸的眼眶,突然涌起酸酸的涩意,韩亦诗不敢动弹,也不敢答腔。

  她怕一开口,那层保护自己的厚厚防护罩就会崩毁。

  她怕眼泪一决堤,就再也没有停止的一天。

  “我们不能努力试着把亦柔放在一边吗?不要让她阻碍你跟我在一起?”

  楚正玺的声调好悲伤,好像在做垂死的挣扎似的。“她生前就没有反对我们在一起,难道你不相信她?难道你要让她挡在我们中间一辈子?宁愿牺牲自己的快乐,牺牲……我,来成就你的自责和罪恶感?”

  他们在韩亦诗的房间里,两人的身影被台灯投影在墙上,紧紧相依,似乎难分难舍。

  但实际上,韩亦诗正在设法挣脱楚正玺钢铁般的双臂。

  “我们可不可以明天再说?”韩亦诗绝望似地请求,知道楚正玺不会逼她。

  她无法继续下去,防护罩已经开始产生裂缝,她不敢冒险。

  “明天吗?”楚正玺苦笑,顺从她的挣扎,不再强制留她在怀中。

  他抬起手,修长的、惯常拿着指挥棒的手指,缓缓滑过她那张从青少年时代,就令他魂牵梦萦的清秀脸蛋。

  滑过她无神的大眼睛,秀气的鼻梁,和饱满的红唇……这是他一生的爱恋,也是最困难的牵绊。

  “我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宠你宠成这样,没办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所以以前,可以答应你瞒着亦柔我们在一起,答应你努力对亦柔好。你大概非常靖楚,只要你要求,我没有不答应的事情。”

  韩亦诗发现了,楚正玺今天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从来没看过他这么绝望的眼神。

  “你妈妈说得对,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是拖着彼此往下掉而已。”他继续轻抚着她的脸蛋,然后,情不自禁地俯头吻了吻她的柔嫩红唇。“亦诗,你愿意改变吗?愿意因为我的关系,赌赌看吗?试试看我们能不能一起找回原来的你,不,甚至是更快乐的你?”

  “楚大哥,你在说什么?”她凝视着他,有点困惑。

  “我说过了,不要那样叫我,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妹妹。”他语调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一直把你当作伴侣,也希望有一天,心愿能够成真。亦诗,你嫁给我,好不好?我们离开台湾、离开这里,去美国住一阵子,怎么样?”

  夜色渐深,楚正玺的声音低沉但坚定。然而这一切,依然像是一场梦。

  梦中,似乎调皮又骄纵的韩亦柔,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跳出来,然后大叫:“姐,你怎么可以抱着楚大哥!你们两个快点分开啦!黏那么紧好恶心喔!讨厌!”

  “柔柔不要生气……”她闪神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就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几个字,让楚正玺浑身一震。

  他如此掏心掏肺的对待与请求,换来这样的回答。

  亦柔一直站在他们中间,从以前到现在。

  不管亦柔自己是不是故意要这样,可是,亦诗完全没有打算推开她。

  亦诗想推开的,是他。

  楚正玺眼中仅剩的一丝火苗,好像也熄灭了,剩下的是一片漆黑荒芜。

  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他们无语相对了许久。

  “我该走了。”最后,楚正玺放开她,牵着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晚安,亦诗。”

  韩亦诗仰脸承接了他的轻吻,然后,目送他似乎散发着悲伤气氛的背影离去。

  她整个人缩进薄被底下。薄被仿佛是她的保护罩一般,把所有的汹涌情绪都隔离在外,她只能这样保护自己。

  深深受伤的楚正玺,下楼的脚步有些踉呛,他与刚从厨房那边走过来的韩母擦肩而过。

  “正玺,你什么时候来的?要不要喝点饮料……”韩母开口招呼,却在照面之际,不禁惊呆了。

  只是一瞬间,楚正玺就疾步离去,连招呼都没打。他无法停下来,无法说话。

  可是那短短一秒,就已经让韩母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第10章

  楚正玺和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约满之后,没有续约。

  他回美国去了。

  在他离台之前,韩亦沣并没有机会和他见面,更遑论好好谈一谈了。

  就算有机会,她也不知道该谈什么,他们已经走到僵局。

  很可笑也很可悲,以前以为最大的阻碍就是韩亦柔,没想到韩亦柔走了以后,他们还是没能在一起。

  “姐姐啊,你这样真的可以吗?”韩母用小名叫着女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在玄关穿鞋,准备出门。

  韩亦诗回头,浅浅一笑,“妈,我都教这么多年了,现在只是帮小朋友上初级班,当然没有问题。”

  “可是你都这么久没练琴了,没关系吗?”

  “妈,真的,你不要担心。”

  在家休息了大半年,最近韩亦诗终于开始慢慢回归常轨。这一场假期,她放得太久了。

  时间确实是最好的疗伤药,虽然常常在夜里辗转反侧,听见隔壁房间母亲的哽咽,韩亦诗却发现,她母亲真的比她想像中要坚强好多好多。

  她在不经意中听见妈妈和舅妈讲电话。

  舅妈大概又说了什么半取笑半夸奖的话,只听见她母亲在电话这边笑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让亦诗休息一阵子也好,她从小就太认真了……我?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互相作伴而已……不会累啦,自己的女儿累什么。”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包容着她,乐团同事,音乐教室的老板,自己的父亲,母亲,甚至是那个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怨言的楚正玺。

  他最后以放手来成全,成全她的自我隔离,让她安安静静缩回自己的世界,没有他的世界。

  当她从自以为安全的牛角尖里重新抬头之际,他已经不在了。

  “你真的可以?没问题?”韩母还在她身后叨念着,“如果不想去就不要去好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还养得起你,大不了叫你老爸拿钱出来”

  “妈,我要去上课。”韩亦诗温和但坚定地抬头说,“而且,下课之后还要过去剧团,苏总监已经跟我约好了。”

  听到这个,韩母风韵犹存的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那个……我觉得不用去。”她困难地说。“他找你会有什么事呢?”

  “应该是跟剧团有关的事情,我们一直都没有跟他们联络,所以……”

  韩亦柔出事以后,剧团方面曾经试图和韩家接触过,但是之前没有人有心情处理这件事,最近剧团的音乐总监终于和韩亦诗联络上,请她一定要拨空过去一趟。

  韩亦诗考虑良久,最后决走去赴这个约。虽然她知道重新踏人剧团的练习场所,对她来说会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我还是不希望你跟他们有什么来往。”韩母迟疑半天,终于说:“柔柔就是被他们这些人带坏的。”

  “妈,不是这样啦。”韩亦诗安抚着忧心忡忡的母亲,“我真的没问题,你放心吧,晚一点我带消夜回来,我们一起吃。”

  “好,我等你,你快点回来喔。”

  她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好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小动物,从自己的山洞里探头出来,发现又是春天了。

  外面的世界在她缺席的几个月里,并没有什么改变,台北的街头依然忙碌,晚春的太阳威力惊人,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换上轻薄的夏装了。

  韩亦诗走过熟悉的街道,到音乐教室去上课。一切熟悉中,她突然被一个北日影给吸引……

  楚正玺!

  不由自主,她仿佛着魔似的追上那个修长的,穿着深色西装的背影,颤抖的玉手伸出,轻拍他的肩,然后——是张陌生的脸孔,不是令她时时想起,又不敢思念的那个人。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尴尬地道歉,感觉失望有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韩亦诗在连续认错了三次之后,她终于承认,自已有多么想他。

  那些为了他而失眠的夜晚,似乎永无止境。

  他们在一起的回忆,不管是甜蜜还是苦涩、激情还是揪心,都一再来打扰,让她夜不成眠,无时或忘。

  爱情,即使不敢承认不见得不存在,不愿面对也不会消失。

  对他的思念和眷恋,都像是在身体深处生了根,挥不去也理不清。

  当她教完课,来到暌违许久的剧团练习场所时,才走近,一股椎心的痛楚,便又隐隐浮现。

  她更加思念楚正玺。在这样无助而心痛的时候,她多么思念那个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那个无论她怎么伤害他,都不曾有过一句怨言的男人。

  然而现在……

  她必须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起足够的勇气,走进练习间的办公室。

  “韩小姐,请坐。”那是个留着落腮胡的小个子男人,他的手很温暖,用力握了握韩亦诗的手,让她稍稍稳定了下来。

  她勉强挂起微笑,“苏总监,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苏总监叹了一口气。

  一时之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还是苏总监先恢复。他清清喉咙,亲切地说:“是这样的,亦柔还有一些东西在这边,我们是想,也许你们会想留下来。还有,她最后一张支票……”

  看着那张微薄的车马费,韩亦诗怎样也忍不住突然涌上来的酸涩泪意,可是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把下唇咬得几乎出血,她什么也没说。

  苏总监都看在眼里,沉吟片刻。

  “其实,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件事情。”他一双不大却很锐利的眼睛研究苦韩亦诗,“之前亦柔的角色,我们后来紧急换角了,可是,怎么说呢……效果还是不好,巡回公演只好中断,临时换了另一出旧戏演出。亦柔的事情,对我们整个团的士气影响很大。”

  “我能想像。”她点点头。

  “亦柔的天分不只在歌声而已,她是个热情的女孩子,这个角色虽然只是女配角,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如果她能巡回演出,她一定会红,事实上,她已经累积了不少观众了。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情,真的,太可惜了!”

  听着这一切是多么困难,韩亦诗几乎窒息。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能怎么帮忙,我妹妹……已经不会回来了。”

  她又重重咬住自己的唇,忍耐,不要在这里失态,一定要忍耐。

  苏总监继续观察她,然后,落腮胡后的黝黑脸庞,突然浮现一丝了解的微笑。

  “我们打算重新再推一次这部戏。”他双手交握,沉稳地说:“我和导演、经理讨论了很久,我们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韩小姐……”

  韩亦诗从他渴切眼神中得知他要说的话,脸色大变。

  “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真的想……”

  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些,上身前倾,很认真地说:“我们都是认真的。韩小姐,我们想请你考虑接下这个角色。”

  “这不可能!”韩亦诗直觉地厉声拒绝,清秀的脸蛋上,血色尽褪。“我根本没有受过舞台训练,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这是她妹妹生前最后一部参与的作品,她怎么可能接受这个角色!

  “舞台训练不是重点,我们可以安排你接受密集训练。”苏总监的声音里,有着专业人士的权威感。“韩小姐,我做这一行有二十年了,自认为选角色还满有点概念的,我认为你绝对做得到。”

  “不,我还是不觉得……”

  “想想亦柔会多高兴!”苏总监做个夸张的手势,“这出戏一定会得到热烈的回响!我们甚至不用多花工夫宣传,媒体自己就会上门来!”

  “她怎么会高兴!”韩亦诗忍无可忍,提高声调,硬生生打断了苏总监有些忘形的劝说。“这是她的角色,我怎么可以抢?她根本不能还手,她绝对不会高兴!”

  看着一向温婉文静的韩亦诗声色俱厉地爆发了,苏总监反而安静下来。

  “韩小姐,从亦柔一开始拉你来剧团帮忙伴奏弹琴,她就告诉过大家,她姐姐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也不太敢表达自己,有机会的话,应该要让你接受一点表演训练,让你像我们一样,诚诚实实的面对自己,大胆放开。”他语声温和地说,“从刚刚进来到现在,你一直咬着嘴唇,是在忍耐吧?韩小姐,你难道不想试试看放开自己、诚实面对自己,就这么一次?”

  “演一个虚构的、跟自己完全不像的角色,怎么可能是诚实面对自己的方式!”韩亦诗不得不对他的犀利观察能力折服,可是她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论点。

  “演戏,正是最好的方式。”苏总监神秘一笑,“有机会的话,每个人都应该试试看。韩小姐,你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   *   *

  春去夏来,时光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缓缓流逝。

  当北国的秋天走到尾声,树叶都掉光,光秃秃的行道树预言着冬季逼近时,凛冽冷风提醒人们,该开始准备冬衣,好面对未来几个月的苦寒了。

  以往这个时候,楚正玺都会交代Max 去处理机票和假期的事情,他要回台湾过冬天,不过今年,始终没有动作。

  Max 虽然猜得到是为什么,这日,他还是走进楚正玺位手演奏厅三楼的办公室,打算得到确定的指示。

  “下年?应该是不用了。”楚正玺在办公室里看演奏会的录影带,表情严肃,淡淡地回答。“我会留在美国。下个月的行程出来了没有?拿给我看看。”

  “就是要确定你回不回台湾,我才能敲行程。”Max 靠在门扉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老板。

  “干什么?你不相信我?”楚正玺抽空看他一眼,很快又回到他的录影实况上面去。

  “也不是不相信,只是……”Max 揉揉光洁的下巴,“你真的放心得下韩
小姐?不想回去看看她?”

  握着遥控器的手微微僵住,楚正玺没有回答。

  “连电话也不打?都不想知道她的消息?”Max 再接再厉的问,“我本来以为你就算赌气,也只撑得了一两个月,没想到这次却撑了这么久。”

  楚正玺索性转过身,不太愉快地瞪着虽是下属,其实是他良师益友,而且越来越敢讲的Max。“谁说我是赌气?”他冷冷的说。

  他俊秀的脸上看起来与以往一样,不过,担任他私人助理多年的Max 看得一清二楚,那抹始终没有消失的黯然,此刻又在他眉宇间浮现。

  这一年来意气风发,在古典音乐界名气越来越响亮的楚正玺,私底下却是个情场失意的平凡男人。

  “你明明还在想韩小姐,为什么不回去看她呢?”

  “她不需要我。我的努力只会造成她的压力,让她更退缩。我没办法继续看她像个洋娃娃一样,不会哭也不会笑。”楚正玺好像背乐谱一样流利地说完这一串,定回桌后,把自己抛进那张高背皮椅里,重重叹了一口气,“Max,这些话我已经重复过至少一百遍了,你到底还要问多少次才甘心?”

  Max 还是揉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这么说,你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没有打算回台湾?“

  “为什么会变?我刚刚就说今年冬天不回去了,你中文退步了吗?要我改讲英文是不是?”

  完全不介意老板的不耐烦,Max 点点头,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扬了扬,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那我想韩小姐寄来的信,你大概也不会想看了。唉,我就自己处理掉吧。”

  佞臣!这就是标准的佞臣!Max 明明在美国长大,怎么古代中国官场的那一套,学得这么深刻且运用自如!

  Max 作势要把信送进碎纸机时,手腕被狠狠扣住。

  “我以为你不想看?”他还在取笑。

  眼光可以杀人的话,Max 已经死掉了。他笑着让楚正玺抢过那封信。

  “我先出去了,你慢慢享受吧。”Max 扬长而去,笑声被关上的门阻隔在外。

  留下楚正玺,在悠扬的盂德尔颂乐曲中,用微微颤抖的手,拆开那一封远渡重洋,薄薄的航空信。

  信封上的笔迹和寄件人地址,证明了信确实是韩亦诗寄的,没错。

  可是里面没有信,也没有卡片,什么都没有。

  只有两张票,时间是一个礼拜之后,在台北的演出。

  *   *   *

  —个礼拜后,台北。

  刚入夜的街头热闹非凡,车潮拥挤,一片繁忙景象。

  国父纪念馆里外都正喧腾着,“采风”剧团推出的新戏,其实不算新戏,而是去年演出到一半,就因为刚开始崭露头角的女配角车祸身亡,而被迫中断的戏码。

  当灯光暗去,幕起之际,华丽的音乐流泄在每一个角落。

  舞台上,男主角用歌声诉说他的矛盾与挣扎,关于两个女人。

  女主角的甜美天真,赢得了观众的心,可是当那个女配角出现时——啊,该怎么描述那个女配角呢?

  她一走出来,拨动大波浪的卷发时,全场都看得痴了。

  娇娆迷人的姿态,美丽的大眼睛,诱人的红唇,这是天生的尤物,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在宣示着她的性感与魅力。

  没有人敢相信这是那个温婉大方、气质优雅的韩亦诗。

  可是,她是谁?

  只见用她的眼,她的手,乃至于她的一举手一投足,撩拨勾引着男主角,以及所有观众。

  红唇轻启,慵懒又柔腻的歌声响起,震撼了每一个人。

  似曾相识,相像到令人不得不惊诧的嗓音,本该让这场调情戏,撩人、诱惑到极点的。

  可是台下多少观众,以及亲朋好友,甚巨是剧团的工作人员,乃至于在后台的演员们,都红了眼眶。

  亦柔,那是你吗?

  可知道有多少人,今夜为了你而落泪?

  韩亦诗不再是她自己,她已经深深投入在角色里,放肆的哭,大胆的笑,用全身每一个细胞去感受角色的喜怒哀乐,完完整整,让台下一千多人都看到,她也是平凡人,是个会受伤,也会愤怒,会有欲望,甚至会贪心、会嫉护的……小女人。

  男主角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最后,选择了最初的爱。个性刚烈的女配角黯然退场,在离开前,那傲然扬首,大声宣告男主角一定会后悔的姿态,那么任性又潇洒,小巧的下巴扬得高高的,嘴角不驯地撇着——那是亦柔的表情、模样,也是亦诗的。

  她们是姐妹,是彼此在这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

  一定是亦柔帮的忙,要不然,亦诗不可能转变成这样。

  台下,黑暗中,楚正玺安静地抬起手,抹去颊畔的凉意。

  他,以及今晚所有的观众,都不可能忘记这样一场撼动人心的表演。

  *   *   *

  采风剧团重新推出的舞台剧,演出空前成功,要说造成轰动也不为过。

  去年的车祸,加上今年让姐姐顶替妹妹参与演出,话题性本来就已经足够,加上国际闻名的指挥家楚正玺连续三晚都到场,更是近日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超热门八卦。

  媒体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演出前后,都有许多记者在演出场地流连等候,希望能采访到韩亦诗,或是楚正玺。

  可惜,这两人并没有如大家所预期的,有什么互动或交集。一个演戏,一个看戏,散场后就各定各的,完全没有办法采访。

  终于,台北场暂时结束,剧团在准备南下巡回公演前,拗不过媒体的强烈要求,剧团方面由苏总监出面,开了一个记者会。

  淡妆素净的韩亦诗,当然是记者们密切镇定的目标。

  下了台之后,她文静端庄的应对,让人很难联想到,舞台上烟视媚行的女子,和台下这个韩亦诗,居然是同一个人。

  该说是剧团的密集训练奏奇效呢,还是……她真有演戏天分?

  “不,我没有打算投入这一行。”韩亦诗微笑着回答记者的问题。“这只是一个心愿,也是一个治疗的过程。当这次巡回公演结束之后,我就不会再参与演出了。”

  “当然,我们也会继续跟韩小姐协商,设法改变她的心意。”苏总监笑吟吟地在旁边补充。

  韩亦诗只是继续微笑。

  “韩小姐,听说楚正玺先生专程赶回来看这次的演出,他每一场都到了,请问韩小姐,你们现在是在交往吗?”

  “我们也知道韩小姐和楚先生从以前就认识,能不能请你谈一下楚先生?”

  “韩小姐……”

  “这是韩小姐私人的事情,和这次演出没有直接关系,我看我们谈点别的吧。”苏总监笑呵呵地试图要打太极拳,帮韩亦诗解围。

  没想到,韩亦诗伸手轻按了按他的肩,对他微微一笑,笑容很温暖,“没关系的,我可以回答。楚正玺先生和我这次的演出,当然有直接的关系。”

  此话一出,整个会场的记者都静了一秒钟。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受访者居然这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韩小姐,能不能请你……说清楚一点?”底下大X 报的记者当机立断,挤到最前面,很迫切地追问。

  韩亦诗脸上还是带着那抹温暖的微笑。

  “楚正玺先生的母亲,是我的钢琴启蒙老师,我从很小就认识他了。”她面对着满室的记者,不惊不惧,落落大方又无比真诚地说:“我认识他几年,就喜欢了他几年,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我一直不敢告诉他,这次很感谢苏总监给我这个训练自己的机会……”

  “训练什么呢?”另一位记者急急问。

  “训练……胆量。”韩亦诗优雅的嗓音仿佛乐声,轻柔却坚定地说着:“有一天,等我像我妹妹一样,敢坦率面对自己的情感、诚实表达出来的时候,我就会去告诉他。这是目前的计划。”

  “会是最近吗?你打算这一次趁楚先生回国,就向他表白吗?”

  “还没有。”韩亦诗微笑中渗人了一点点的愁绪。“我还在努力,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等待吗……”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低沉的嗓音喃喃自语着。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边,刻意隐没在记者群之后的修长身影。

  此刻,那个俊秀沉稳的男子,正低低地说着,好像在和台前众人注目焦点的韩亦诗,隔空应对着似的。

  幽深的黑眸始终专注锁定着那张清丽容颜,仿佛一辈子都不想移开视线。

  “别让我等太久。”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楚正玺低低地,送出了他的期望。

  尾声

  寻常冬日。

  都市的清晨,天才刚亮,韩亦诗就已经起床了。

  还是一样,永远不曾赖床。

  在浴室里,她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把冷得刺骨的水,重重拍在自己脸上。

  然后抬起头,望着镜中慢慢升起红晕的脸颊。

  “你又这么早起来。”低沉而略微沙哑的嗓音,对镜中人柔声说。

  同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由她身后探出,圈住了她的腰。

  “嗯,有点不舒服。”她放松自己,往后倚靠在那熟悉的温暖胸怀中。

  静静依偎片刻,楚正玺心疼地吻了吻她的发心。

  “你妈妈上次有跟我说,第一胎都会害喜得比较严重。她当初怀你的时候,也是到五、六个月还在吐。”他摩挲着她称不上纤腰的腰际,一面柔声安慰,“再忍耐一下,辛苦你了。”

  “不会,我不觉得辛苦。”她摇摇头,往丈夫的怀里偎得更深。“只要想到再过几个月,妹妹就要跟我们见面了,我就不觉得辛苦。”

  当他们得知宝宝的性别时,韩亦诗就已经决定了这个小名。

  快要当外婆的韩母,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自己肚子里的宝宝时,居然无法克制地红了眼眶。

  因为,那是韩亦柔的小名。

  “你敢叫我外孙女‘妹妹’,小心生个跟柔柔一样难缠的女儿。”

  他们三人一起吃晚饭时,韩母红着眼,强颜欢笑。

  “没关系,让她折腾我,我不介意。”韩亦诗淡淡的说。

  她端起楚正玺帮她盛好、说好说歹哄着她喝的补汤,忍耐着害喜的难受,勉强尝了一口,然后端着碗皱眉。

  “人家说做父母的,是跟子女前辈子相欠债,这辈子才来做牛做马还给他们。真是没错,前辈子我大概欠你跟柔柔很多钱吧。”韩母有点落寞地说。

  “妈,你不要这样说嘛。”韩亦诗放下碗,伸手搂着母亲的肩。“我听了会惭愧耶。”

  “没关系,反正你过不久也要开始还债了,哈哈!”韩母指着女儿隆起的小腹取笑。“不过我说,你前辈子大概也是正玺的大债主,他为了你也算吃够苦头了,看你以后要不要对他好一点。”

  听母亲这么说,韩亦诗的视线,忍不住投向楚正玺的背影。

  刚刚她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鸡汤好像不太咸”,怕她反胃的楚正玺,马上起身去厨房找盐罐、胡椒罐给她。

  他对她的关心与宠溺,都表现在一举一动、甚至是最细微的小事里。

  她不懂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让一个男人如此深情而专注地对待着,多年如爱情没有道理,无法解释,到最后大概就像她母亲说的,推给前辈子吧。

  回到餐桌上,听着丈母娘和娇妻讨论,楚正玺一面思考着,一面细心地帮她在汤里加了盐,调好味之后,自己尝过确定没问题了,才端给韩亦诗。

  他微微笑着,对娇妻说出他的想法,“嗯,我希望……真的是前世我欠你。”

  “哦,为什么这样希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韩母很有兴趣地追问。

  “对呀,为什么?”韩亦诗也很好奇的问。

  “因为这样的话,来世你就不用这么辛苦的还我了。”

  没看过疼老婆疼到这种程度的,连下辈子都怕她辛苦,亦诗真是太好命了。韩母又感动又欣慰地想着。

  韩亦诗只是伸手轻抚他俊秀沉稳的脸庞。

  她用最真挚的微笑,最深情的凝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一个多年来都没有改变过,以后也不会改变的事实——她懂他的爱,因为,那就和她对他的情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