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4

少年游 (米洛)

by 米洛

沉浮1

第一章

腊月初八,天色黯然,五尺厚的积雪把靖国宫墙变为一道白脊背的巨蛇,向远方蜿蜒着,迎向黄昏的淡云,刺骨的寒风。

谢凌毅,年仅十二岁的夏国小王爷,披着一件黑色貂皮斗篷,独自站在高耸宫墙前的雪地里。

自他被夏国国王派来,参加靖国为庆贺皇帝六十九岁的诞辰国宴,已经有十多日了。

『凌毅,靖国乃我国劲敌,你这趟代表本王前去贺寿,切记要探查一下皇宫的底细,你是孩子,只要行事得体,他们是不会堤防你的。』

临行前,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足足年长他了三十岁的夏国国王,用一贯命令的口吻道。

作为天下第一大国的靖国,国王说它是劲敌,实际上是抬高他自己了,前年才结束的战役,要不是国王委屈求和,赔给靖国皇帝大把金钱和三座边疆都邑,恐怕现在连王位都坐不住。

想当初,接到靖国皇帝烫金的请帖时,国王害怕遭遇暗杀,不敢前去,就想指派六王爷去,不料素来讨厌官场的六王爷死活不肯,不仅如此,每个成年的王族都百般推托。

会要求年纪最小的十六王爷前去,是由于国师薛易极力的推荐,国王当即招来了这位只有在刚出生那会儿,才去见过一次面的王弟。

行了君臣之礼后,国王亲自考他数十道精深的诗词礼法,又比试了多种常见的兵器,最后还算满意地点点头,这件棘手的事情,总算是解决了。

......几片雪花从谢凌毅的眼下缓缓飘落,他抬脸望向雪地另一边的九曲回廊,斗篷下的脸孔可谓秀色夺人,在那乌黑的眸子里,又带着几分坚毅,给人以刚柔并重之感。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傻傻地站在这里挨冻,他更否认的是心中想要再看到那个男孩的渴望。

可望而不可及,因为思绪中的他,是见过多次面,却依然不相识的靖国小孩,第一次偶遇在五天前,那时,这座辉煌的宫廷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谢凌毅的国度一年四季都不曾有这般寒冷,更别提雪花了,他略感好奇地走出大殿,漫无目的地散步到偏僻的宫墙下。

两个被顶级绸缎棉袍裹得严严实实,一看即知是皇亲国戚的十来岁少年,竟然异想天开地在雪地上,玩起了陀螺。

尚未结冰的雪自然无法转起陀螺,他们扫兴极了,骂骂咧咧地用力一扔,没想陀螺飞向谢凌毅不说,还恰好被他抬起的脚尖踢到,又飞了出去,反击中其中一个肥满高壮的少年!

「哪来的野小子,竟敢砸本少爷,活腻了?!」少年举起用来甩陀螺的鞭子,恶狠狠地骂道。

谢凌毅没有答话,他冷漠得近乎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武程,他瞧不起你!打死他!」另外的少年起哄道,不远处站着一位伺候小主子的宫廷太监,他显然不敢管他们的恶行,在打量衣着普通的谢凌毅后,他继续低头沉默。

暴力,在被甩起的皮鞭下打响,鞭子啪啪地抽在谢凌毅相对弱小的身体上,太监听到这大力的响声,头更低了。

谢凌毅没有躲闪,亦没有反抗,他心里清楚,现在哪怕做出些许冒犯之举,也会造成两国再度开战的借口。

武程正打得起劲,无意中瞄到男孩冷如寒冰的目光,如猎鹰般紧紧地盯着他,心里竟猛打了个寒颤,高举的肥壮手臂犹豫着还未放下,就听得背后一声愤怒的童音:「武程!你又欺负人!」

「才没有,是他先用陀螺砸我的。」武程转过身,不满地回嘴。

「你爹爹武将军到处寻你呢,谁知你练了一半武功又偷懒来了。」童音依然愤愤不平。

「好兄弟,你没告诉父亲我在这儿吧?」武程显然有些慌神,他拉着男孩的手道。

「你再不回去,被你爹爹撞见在这打人,还不罚你一顿板子!」男孩甩脱了手道。

「我们这就走。」武程听了,赶紧收起鞭子,和朋友快步离开了。

谢凌毅站在那里,仍旧不动声色,他并不关心那救他的男孩,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真是的,你怎么都不反抗。」男孩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漠,相反,很热心地上前帮他整理衣衫。

谢凌毅这才看到他的相貌,凝雪的肌肤,琥珀色的眼睛,说不上漂亮,但很秀气。

当男孩发现谢凌毅手背上的血痕时,立即捧起他的手,一张粉红色的小嘴,轻轻地吹着气。

当温暖地气息,吹拂过冰冷发疼地手背,一股不该有的心悸,在谢凌毅早已锻炼得冰硬的心中缓缓荡漾开去。

「不用。」抽回手,谢凌毅别过脸道,他不该受一个靖国男孩影响。

「如果不是穿得厚,你一定会皮开肉绽,武程可是学过功夫的。」男孩转而伸手扣着谢凌毅被打散的夹袄绣扣。

男孩看上去比谢凌毅小几岁,个子也矮大半个头,他梳理得整齐的发髻上,有股清新的腊梅的味道,谢凌毅清楚地闻到,略微失神。

「怎么会这样?」扣完后,男孩的脸上浮起了两片绯色云彩。

「嗯?」谢凌毅低头一看,不由愣住,六颗绣扣令人啼笑皆非地上下错开,夹袄下摆长出了一截。

「你别急,我再来过。」男孩根本不容谢凌毅开口,小手又去解绣扣,可他自己却太心急,结果一颗都解不开,夹袄被捏得更皱了。

谢凌毅无言地拉开他柔嫩的手,自己一一扣好,男孩看着被理得平平整整的夹袄,羡慕极了。

「少爷,欧阳少爷!」这时,远处的回廊上,有个上了年纪的太监尖声喊道。

「瑞公公,我在这儿!」男孩朝太监摆了摆手,想跑过去,但又记起什么似地对谢凌毅说道:「下次他们再打你,一定要还手反击,我爹常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就别提长大去护卫国家了。」

「你爹是......?」谢凌毅都来不及问出口,男孩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向那位老太监,随后老太监带着他离开了。

谢凌毅看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朱红回廊的另一头。

「王爷,原来您在这儿,您怎么受伤了?!」

随同十六王爷来的四名夏国护卫,不见了王爷,即刻出来寻找,见到尊贵的王爷,一身棉袍被雪水打湿,手背上又道道淤痕,很是惊讶和愤怒!

「摔了一跤,不碍事。」谢凌毅平静地说道:「回去罢。」

尽管护卫们不相信习武天才的十六王爷,会在雪地里摔跤,但也只得听从命令。

「嗯?」谢凌毅才走出几步,便踩到了那个雕刻精致的陀螺,他弯腰捡起,在手心里把玩着。

「王爷?」护卫不解王爷的举动,这种小孩子的玩艺,王爷三岁以后就没再碰过。

「以后不会再摔了。」谢凌毅看似自言自语道,接着,五指一收紧,那石制陀螺竟碎成两半!

......雪花如扯碎的薄絮,飞飞扬扬地从谢凌毅的脸前飘过,他又想起接下来,和这位欧阳少爷接连四天的见面。

第二天,欧阳少爷穿着雪白的棉袍,看上去像小雪人般肥肥的,他和武程并排走在回廊上,武程像在赔不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后来欧阳原谅了他。

第三天,欧阳少爷小跑着经过回廊,看到一宫女捧着许多被褥,立刻停下来帮忙,宫女笑着不肯,他后来总算抱到一件,没走几步,却摔个大跟头,被褥脏了。

第四天,欧阳少爷和几位小公子一起追逐着打闹地经过回廊,笑声在他们消失后,也依然在回廊里徘徊不去。

第五天,虽然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欧阳少爷依然笑脸迎人,以至于每个向他行礼的太监和宫女,都会展露出一丝陌生却动容的微笑。

第六天,也就是今天,谢凌毅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欧阳少爷还未经过远处的那道琉璃瓦片,朱红栏杆的九曲回廊。

「呼......」喝出的热气,很快被冷风吹散,谢凌毅突然觉得自己每天有意无意地来到这里,望着那傻乎乎的靖国男孩,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明天,他就将圆满地完成任务,回去夏国,天资聪颖,又熟知宫廷权术的谢凌毅知道,这次锋芒初露,不会带给他荣耀,反而是生性残酷的国王的猜忌,稍有差池,就很可能命丧王宫。

所以,此刻的他更应该好好地考虑应对策略,没有人可以相信,除了他自己......。

才想着该立刻离开这里,前面的回廊上,就传来欧阳少爷的声音,他拿着一本书,边走边背着,脑袋还不时跟着韵律晃两下,很有趣。

就算不愿承认,阴郁确实一扫而光,谢凌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男孩,这回,欧阳少爷没有着急着离开回廊,他坐在栏杆前的卧板上,看着外面雪花下的腊梅树。

而后,他很大声地念了首咏梅的诗歌,谢凌毅发现,虽然他做事笨手笨脚,诗歌倒是背得挺有味道的。

欧阳少爷背完诗,朝腊梅笑了,笑得很开心,他的诗是送给梅花的。

谢凌毅竟然觉得吃味,他压抑下前所未有的,不知名的惆怅心情,继续看着男孩,背完诗歌后,男孩背靠柱杆,无视呼呼灌进来的冷风,打起瞌睡来......。

「果然是个傻瓜。」谢凌毅见他在风头里睡觉,很不快地想道,他走过去,欧阳少爷越睡越熟,身子一点点地往后移,最后竟失去支撑,往后仰倒下去!

「竟会睡得那么死!」刚好赶到的谢凌毅,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他,发现男孩怀里揣着个暖炉,难怪不觉得冷。

「醒醒。」虽然个头一般大,但凭谢凌毅的臂力,还是较为轻松地抱起男孩,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移向有砖墙挡风的回廊横板上。

「呼。」欧阳少爷眉头皱起,蜷紧身子,摆明着抗拒清醒。

谢凌毅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貂皮斗蓬脱下,抖去上面的积雪后,盖在男孩身上。

斗蓬的温暖,让欧阳少爷更熟睡过去,谢凌毅静静地凝视着他,联想起自己的休憩来。

他的母亲岚贵人曾告诉他,在他婴儿时,老国王健在,未立太子,怕遭其它王子的毒手,就没敢让他单独睡过。

懂事后,谢凌毅跟着国师薛易学会了浅眠的方法,一点动静,都会让他迅速清醒过来,起初很不舒服,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而他,就算不是靖国皇族,好歹也是贵族少爷,这样无危机意识,无礼仪的,在任何人都会经过的回廊里酣眠,让谢凌毅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雪越下越大,放眼外面,唯独腊梅迎风盎然怒放,谢凌毅方才踏出的脚印,被雪填平补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敌人?」在如此安详的时刻,谢凌毅也无法忘记彼此的身份,他匍匐在男孩如贝壳般小巧的耳边,呢喃道。

匀称的呼吸声,和谢凌毅微带急促的气息,交迭在一起,产生一种奇怪的现象,明明失去斗篷的呵护,他的身体却越来越热。

「掌灯。」忽然,回廊的尽头,出现了两个提着灯笼的太监,他们用木叉子挑下回廊上的宫灯,点燃,再挂上去。

昏暗,随太监们的临近,如一层一层春蚕剥茧似的退去,回廊慢慢地洋溢出明缓的红色光辉,谢凌毅低头看了眼男孩后,站起身子,踱步离开。

沿着来时的雪地,身影隐没在绝佳的黑夜之中,与此同时,回廊里响起太监惊讶的叫唤:「欧阳少爷,您怎么睡在这里?」

尖锐的嗓门吵醒了男孩,他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发觉到身上盖着的貂皮斗篷,便展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谢谢。」

而后,太监们护送欧阳少爷回去寝宫休息,愈来愈大的寒风夹带着雪花,把空无一人的回廊栏杆都染得雪白雪白......



缘之物,看不见,摸不着,却深不可测地维系着每个人的「相遇」、「交心」,就像万物终有正反两面,阴阳二极,「缘」有顺,亦有孽。

弹指一挥,十年光阴转瞬而逝,今日农历五月十五,是靖国皇太子,年仅十六岁的郢仁,登基皇位的大喜日子。

作为侍奉先帝的宰相欧阳鹤,因为人谨慎,政绩赫赫,被选为辅助新任皇帝的首要大臣。

宫廷里越是张灯结彩,曲调隆重,欧阳子鑫就越是百无聊赖,身为欧阳鹤唯一的公子,已经是弱冠之年(按虚岁二十岁算,他实际是十九岁),他显然要随同父亲一一拜见各种达官显贵,以巩固欧阳家族在朝廷里的声望。

但这也是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

在御花园里兜走了一圈后,欧阳子鑫静静地打量着这座秀丽华贵的庭院,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辉煌的宫廷,他儿时就和皇子们一起读书,还因此在皇家书院住过一段日子。

「子鑫,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在花园里晃荡。」爽朗的笑声,打破了瑟瑟花鸣,来者是身材高大,面容硬朗的青年,他身加黄铜战袍,说明是武将的身份。

「彼此彼此,武程,你父亲每次议事,不是要到傍晚才结束?」欧阳子鑫薄唇一抿,笑道。

「呵呵,被你看出来了,我还是副将,老将军们的话题可插不上嘴,所以出来透口气。」武程站定欧阳身边,看着这位身着蓝色绸衫的俊秀青年。

他是特地出来找欧阳子鑫谈天的,虽然他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但两人所司职责不同,随着年纪的增长,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

最近的一次聚会,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同一帮贵族子弟一起,东拉西扯了一两个时辰,便匆匆散了。

「听说夏国国王乘靖国换代之际,发起北疆战争,情况真得很严重吗?」欧阳子鑫抬头看着武程道。

「啊?」武程恍然回神,自己都不明为何会心虚地别开视线,他咳嗽一声后,说道:「是啊,当初夏国国王不是割了三大座都城给我们,现在他又都抢了回去。」

「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竟然能夺回三座城池?」欧阳子鑫觉得很惊讶地问道。

「当年要不是夏国国王贪生怕死,北疆三大座城池也不会落入我国囊下,」武程道:「没想到他如今都五十好几了,才发了一次龙威,给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难怪前段日子,父亲调拨了百万两黄金给北疆做军费。」欧阳子鑫双臂交迭前胸,若有所思地想:「夏国,是我从未游历过的国度,但从与商家所谈来看,他近几年国富民安,并不亚于靖国,这位主宰者当真清醒起来了?」

「子鑫,你不必多虑,我们已经重整旗鼓,很快能夺回失地。」武程自信满满地道。

「我倒不是在担心这个......」

「对了,听说你又在皇城开了一家顶级丝绸铺,」武程打断道,一脸地敬佩:「你可真行,三家铺头经营得游刃有余,哪像我们这些贵族少爷,还靠家里养活。」

「呵,哪里,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你已升为副将,受朝廷器重,在皇城书院这班子弟中,当数你官价最高呢!」欧阳子鑫笑着回敬道。

「如果你也参军,哪里轮到我升官啊!」武程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谁不知道,论武功,你高出我一截,论才学,我更无法和你相提并论。」

这些话恰好说中欧阳子鑫最感无奈的痛处,他是欧阳宰相的独子,宰相年事已高,他不能这么轻率地上战场。

另一方面,他透过父亲,看尽深宫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宫内待得越久,他就越向往江湖上的自由自在。

弃官从商,他也算是朝廷的「异类」,宰相颜面上过不去,声嘶力竭地反对,现在勉强答应了,是由于他出生时,一位著名的天相师说过:「贵公子五行缺金,命里有金,才乃吉祥之照。」

经商后,凭他的聪慧诚信,童叟无欺,各种生意竟皆欣欣向荣。

「子鑫,」武程又道:「你记得我的妹妹倩蓉吗,以前我们一起钓过鱼的?」

「那爱哭的女孩子吗?」欧阳子鑫有些印象。

「呵呵,正是,她如今从老家过来,长居皇城,」武程笑道:「她吵着要见你,我娘笑说这丫头一过了十五岁,就留不住了。」

「呵呵,」欧阳子鑫也笑道:「好啊,我也想去见见她。」

「打扰了,两位大人。」武程才想开口约个日子,一位太监便必恭必敬地来找他:「武副将,武将军让您立刻过去广德殿议事。」

「知道了,父亲真是的,明知我参合不了意见,却还要我站着听他们啰嗦。」要是往日,武程是绝对不会抱怨的,因为能和一班老将同为一席,可是莫大的荣耀。

只是今日,他和欧阳子鑫的会面,又要匆匆结束,觉得很不愉快,不过转念想到妹妹倩蓉来了,子鑫往后说不定会常去武将军府拜访,心里才舒坦些。

「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去宰相府。」欧阳子鑫看着暗下来的天色道。

「那日后再叙,子鑫,先告辞了。」武程朝欧阳子鑫抱拳告别。

「又是无所事事的一日。」待他们离开后,欧阳子鑫发出一声长叹,在皇帝登基的百日庆典里,他必须陪同父亲大人打点宫廷事务,所以无法去店铺帮忙。

但是他毕竟不是朝廷重臣,在武程热烈地讨论夏国战事,在父亲面对皇帝陛下的时候,欧阳子鑫却像闲人一个,无事可做。

「回去罢。」甩去衣袖上的落叶,欧阳独自回宰相府。

这座由深广护城河,高大城墙所坚固的巨大帝都,富贾一方,容纳着数以万计的百姓,集市商铺也鳞次栉比。

城内以象征权威的皇宫为中心,东西南北朝向的四大座宫门,都延伸出一条专供贵族富人享用的青石御道,宽敞连绵的御道尽头大多是景色优美的官府人家。

入夜,一袭青幔马车从南宫门驶出,朝宰相府直行而去,南宫门的御道是唯一可以看到城内运河的。

欧阳子鑫趴在车窗上,眺望远处河边码头上帆樯林立,舳舻相联,来自五湖四海的各种船舶,在云夜笼罩下,黑压压地连成一片。

他久久地凝望它们,直到产生不该有的念头,一抹狡诘的笑容悄悄地浮上脸庞......

「欧阳少爷,到了。」不出半个时辰,马车已然停靠在朱门金钉,青琉璃瓦覆顶的建筑前,大门两侧还立着两樽青铜狮子,威武十足。

「欧阳少爷?」赶车的小厮清平,手打着灯笼,有些纳闷车内毫无动静,莫非今日少爷随老爷面见了二十多位官员,所以太累,睡着了?

清平轻撩开车帘往里探视,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熏香缭绕的车内,竟空无一人!

「怎、怎么会这样?!」差点没有大喊出声,弄丢了主子,清平吓得浑身哆嗦:「明明看到少爷坐进来的呀!中途也未停车,不行,快去禀报夫人!」

天空像被浓墨渲染似地,月光和几颗星星在乌云的笼罩下,多少有些局促,眼前的河水,亦是如黑色的绸缎,发出幽暗的亮光。

欧阳子鑫蹲在一插入河床的台阶上,凝视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偶然一声鱼跃,冲破河夜的寂静,接着又陷入无边的静谧。

「武程要出兵北疆的话,说不定会走这条水路,虽说要绕一个弯路,但这是目前到达夏国最安全的法子。」

弯月随浮云的飘移时隐时现,欧阳子鑫端正秀气的面容,也在波光与云影中时隐时现。

「你到底在期盼什么?」欧阳子鑫自我嘲笑地看着倒影道:「你还是不甘心罢,明明都是第一,却难有作为。」

「男儿出征战场,护卫国家,乃天经地义之事,」欧阳子鑫喋喋不休道:「但到了你头上,想都别想!你上有列祖列宗,下有父母高堂......。」

「我到底在做什么?」此刻的举动简直就像犯了错,跪在欧阳祠堂里,高举着荆条背家训。

欧阳子鑫想到这里觉得好笑,更觉得无聊,他站起身,准备回去。

「啊!」哪知双腿蹲的时间过长,早已麻痹不堪,突然的站起,加上脚下湿滑,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的往前冲,竟一头栽入水中!

第二章

耳边哗地一声巨响,口鼻内尽是河水的味道,惊慌之余,欧阳子鑫屏住呼吸扑腾双臂,踢打水浪,凭本能飞快地浮出河面。

「千万不要给人瞧见!」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以至于动作太过猛烈,连发髻上的玛瑙簪滑脱下来也未察觉。

但事与愿违这四个字,欧阳子鑫这次总算深切地体会到,刚才明明除了自己,什么人也没有的青石阶梯上,竟出现了一双做工精致的黑面白底的靴子。

可以想象,明日一早,有关宰相府的欧阳公子误坠河中的笑话,会怎样如火如荼的传播开去!

「不要管我!我没事!」趁对方未乱喊救命,或出手搭救前,欧阳子鑫就厉声拒绝道。

然而出乎意料的,来人不但没有大呼小叫地引起骚动,更没有救他上岸的意思,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平静得就像眼下根本无状况发生。

欧阳子鑫不觉仰起脸,朝上望去--

「啊?」

仿佛有一道激流从心底迅速掠过,产生的震撼与颤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一瞬间,欧阳子鑫简直无法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气势厉害的人!

而一袭简单的黑布长衫,遮掩不了他轩昂伟岸的挺拔姿态,他的脸孔很俊美,犹如鬼斧神工雕琢而成,但那双无比深邃,无比冷酷的眼睛,只给美貌徒增冷意。

那是一股让天地万物都能在瞬间冻结的冷,无情得让人禁不住打起寒战,欧阳子鑫甚至有种身处冰水的感觉,浑身刺痛得难以呼吸。

黑衣人同样打量着落入河中的青年:清雅的脸庞,分明的五宫,一双琥珀石般的眸子很是清澈,散开的长发如这江水般浓黑发亮,并缓缓随水荡漾......

有钱的贵公子,深夜买醉并失足河道,这种荒唐事在繁华的皇城内可算不上新鲜,显然这位黑衣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继而注意到青年一脸呆然地在水中仰望着自己,终报以极度蔑视和不快的一瞥。

「嗯?」平时就很在乎别人看法的欧阳子鑫,怎么可能看不出对方瞧不起他的眼神,他从震异中清醒,才要爆发怒火,黑衣人已然转身走开。

「你等等!竟敢小瞧我!」双臂一收一压,一股强劲的水柱从河内拔起,欧阳子鑫顺水轻弹而起,稳稳地落定在石阶上。

使出浑身解数,以如此铺张的方式上岸,欧阳子鑫无非是想挫败对方那股骇人的锐气,落下来的河水,咂得码头哗哗直响,沿岸的人家,纷纷亮起油灯,探头窗外,看个究竟,但那黑衣人居然连头都不回一下,继续前行。

「可恶!」欧阳子鑫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前去,大喝道:「站住!」

先前不做理睬,但是这回黑衣人却让人难以琢磨地停下脚步,他站在一颗大树下,回首看着欧阳子鑫。

「你不是皇城人?」虽然是问,欧阳子鑫的口气却很肯定,因为像黑衣人这种绝色容貌,不可能不引起城内的流言蜚语。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作答。

「你......嗯?!」欧阳子鑫便踏前一步,却像刺到什么似地,整个人反弹回来!

「呜!」一股看不见的浓烈杀气,如刀锋般包围在他周围,地上的落叶顿旋起一阵狂风!

全身都撕裂开来般的疼痛,欧阳子鑫正苦苦纠缠,无法脱身之际,杀气却突然消失,毫无预兆。

「人呢?」月光皎洁,将青石板街道照得异常清楚,欧阳子鑫瞪着那空无一人的巷道,狠狠地跺了一脚!

距离皇城码头不远,有一家颇具规模的,名为「香彻」的客栈,这座客栈不但提供来往旅客的吃喝住行,也教养了一批美丽的少女,或少年充当陪酒的下人。

越到子夜时分,「香彻」里头就越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白色砖墙围拢起的错落有致的厢房,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最好的自然是上房,除了里面的装潢摆设皆为精品外,还有单独的院落。

「雪公子,这桌鲍鱼宴可是我们钰儿姑娘亲自下厨做的,您请尝尝。」涂脂抹粉的老板娘,站在桌边,对一身着华丽锦服的男子热情招呼道。

「只要由钰儿的一双柔夷所做出来的,就算是咸菜苦瓜,本公子也会细细品尝,何劳老板娘辛苦介绍。」男子笑道,并举起酒杯朝琴台前抚弄古筝的少女致意。

雪公子,全名雪无垠,自称二十八岁,一双狭长的眼眸,透出非凡,摄人心魄的气质,在往来如此多的客人当中,是头一个,能让各位红牌姑娘和少年争得互相翻了脸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举止非凡,性情体贴,同那些模样端庄,却行为庸俗的富家子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因此花魁钰儿一眼相中了雪公子,并私下买通老板娘,得到今夜相陪的机会。

「公子说的是,老奴不打搅公子的雅兴,先退下了。」老板娘不但收了雪公子的一锭黄金,还收到钰儿的一锭白银,这种只赚不赔的买卖,岂有不乐之理。

「雪公子......」钰儿能与心仪的男子共处一室,原本尝尽人间虚情的她,居然有心揣小鹿般的激动,一不留神,拨错了琴弦。

「钰儿,过来喝杯酒。」雪公子毫不责怪,反倒了杯酒,柔声相邀。

「雪公子,钰儿失礼了。」钰儿有一双桃花眼,此刻更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位贵客,她故作矜持的起身,才迈开步履,走向木桌,厢房门忽地被推开了。

由院落后门直入上等厢房的,是一黑衣青年,他看上去比雪无垠年纪要小,顶多二十出头。

钰儿惊恐地红唇大张,想要叫人来,在下一眼看清来者后,竟又怔然不知所措,来者虽然是一身夜行衣打扮,但是外表冷艳,锐气逼人,绝非泛泛之辈!

黑衣人看到钰儿,一副想叫又不敢叫的表情,倒也没犹豫,转身就要离开。

「毅!」方才还柔情似水的雪无垠,突然大声叫道,他起身上前,一把拉住黑衣人的手臂,挽留之意溢于言表。

黑衣人略微一怔,不得不停下。

「钰儿,麻烦你下去厨房,再烫两壶好酒来。」雪无垠松开手,语气也恢复平和地吩咐道。

「是的,贱婢告退。」好事被搅,钰儿心有不甘,但她更怕和这位冷面公子相处,于是乖乖点头退下。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看着钰儿关门离开后,雪无垠才开口问道。

「皇宫内举行大典,四处都有重兵把手,御书房更是严密,」黑衣青年深邃的眼睛盯着雪无垠道:「在出来的时候,听到两位太监谈天说,收到匿名密报,会有人夜访御书房,所以增派了侍卫。」

「有这等事?」雪无垠微微一笑。

「下次不要做这么无聊的事。」黑衣青年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呵呵,不愧是夏国最令人闻风丧瞻的十六王爷,谢凌毅,那么多御林军都难不倒你。」雪无垠并不否认是自己故意走漏风声,引起皇宫戒严。

谢凌毅不理睬他,径自斟了一杯酒,正打算喝下,对面的雪无垠突然伸过手来。

「这是什么?」白皙的手如风般轻拂过谢凌毅的脸庞,雪无垠的手指变戏法似地夹着一片枯叶。

「叶子。」谢凌毅瞟了一眼道。

「不,我是说很难想象最讨厌脏东西的你,会连头发黏着枯叶都感觉不到。」

谢凌毅喝下手中的酒,「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又没说有事发生。」雪无垠邪气地一笑,树叶飞出他的手中,划破窗纱,掉落在院落中扫拢的落叶堆里。

「一人独酌,多没劲。」雪无垠不等谢凌毅喝下再次斟满的白酒,就擅自拿下他手中的杯子,含住那濡湿的杯口,品尝似地慢慢喝下。

谢凌毅看着他,不加言语,只是另外拿了一个杯子,雪无垠笑了,笑得煞是迷人,恰巧端酒进来的钰儿硬是看愣了神。



「不可能的!」

欧阳子鑫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很急躁,因为整整过了五天时间,偌大一个皇城,竟然没有一丁点有关黑衣人的消息。

「凭他的相貌和功夫,入城第一天就会招来百姓的侧目,没可能无人留意到的!」欧阳子鑫咬着嘴唇,心想:「莫非他乔装打扮了一番?」

「还有奇怪的是他当时穿着夜行衣,可是官府那里至今没有任何盗窃或人员伤亡的......」

「欧阳少爷,」小厮清平站在敞开的门外通报:「武将军府的武副将,武倩蓉小姐,在厅堂等候会见。」

「啊?」欧阳子鑫这才想起曾答应武程,去拜访其家人的事,连忙应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富贵人家总喜欢用「淡雅」来装点自己的屋子,宰相府的厅堂更是如此,雕刻精致的木桌木椅,栩栩如生的山水墨画,再加上清新翠绿的文竹,使满堂生辉。

厅堂漂亮大方,但更让武家千金激动的是,从里屋翩然走出来的欧阳子鑫,儿时的子鑫就备受女孩子喜爱,如今是越发俊秀了。

「武程,真不好意思,本打算前日去拜访的,但是事情一多就......」欧阳子鑫边走边道歉。

「兄弟之间还计较这个!」武程笑着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最近很忙,本不想来打扰的,可是倩蓉坚持要见你。」

「哥哥!」武倩蓉的脸颊蓦然涨红,暗推了武程一把。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呵呵,」欧阳子鑫笑着看着武倩蓉,「既然来了,就到我新开的绸缎铺看看吧,有很不错的绢丝呢,武程,行吗?」

「当然可以!隔壁不就是月华楼吗?顺道畅饮一番。」武程愉快地说。

在挂着「鑫」字招牌,人头攒动、生意兴隆的绸缎庄,欧阳子鑫尽着地主之谊,带武家兄妹精心挑选上等的绫罗绸缎。

「老板,这两匹水绢已经有客人买下,晚些时候会派人送去。」掌柜刘伯见欧阳子鑫拿着一匹顶级水绢反复地看,以为他想送给武姑娘。

「刘伯,这水绢不是夏国商人送来的样板吗?」欧阳子鑫道:「在其它货物没送到之前,样板应该留在店铺里才是。」

「老奴也是这么和客人讲的,」王伯面露难色地说:「但是对方执意要这匹水绢,您知道,这种薄如禅翼的料子,最适合作夏季衣裳,眼看炎日就要到了......」

「哎,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客人?」武倩蓉听见了,好奇地追问。

「这......也说不上不讲理,说实在的,这店里南来北往的客人不下数百,可就是这位公子,老奴丝毫不敢多言,姑娘您是没看见,他那凌厉的眼神,就像两把刀似的!这种客人老奴可得罪不起。」

欧阳子鑫一震,立刻联想到那位黑衣男子,急问道:「刘伯,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

「从未见过。」刘伯摇头道。

「那他是否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俊逸非凡,穿着也很考究?」欧阳子鑫禁不住激动的心情,语气急切,眼神更因期盼而显得咄咄逼人。

「正是,老板,有何不妥吗?」刘伯从未见过欧阳子鑫在店堂里这般大声地问话,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

「......是他!」欧阳子鑫完全没有听到刘伯的话,也没有注意到武倩蓉讶异的目光,他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黑衣人冰艳的容貌,盖世的身手,尔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幕景象,特别是对方冷酷的眼神,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以至于这几天都无法集中精神帮父亲做事。

「是他吗?」虽然用膝盖想也知道,刘伯口中的人就是「他」,但欧阳子鑫仍不敢相信,会是如此的凑巧?!

对于那晚的死里逃生,欧阳子鑫至今仍心有余悸!

「老板?」刘伯看着欧阳子鑫手中紧紧拽着的水绢,很担心它会被扯破。

「他住哪里?」欧阳子鑫目光灼然地问。

「地址在这里。」刘伯才拿出抄写有客人送货地址的簿子,欧阳子鑫便一把拿过,并动作很快地卷起两匹水绢,二话不说地跑出店外。

「欧阳哥哥!等等我!」武倩蓉这才反应过来,追出去,可人早就跑不见了。

「啊呀,客人叮嘱过傍晚送去才会有人在。」刘伯也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出了什么事?子鑫呢?」这时,武程走了过来,刘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详情。

傍晚,乌云一层层遮蔽着天空,一阵轻风吹过,雨就下了起来,雨不大,如片流动的烟雾笼罩在草地、树叶上,又慢慢展开到皇城所有的大街小巷。

不知为何,谢凌毅觉得这薄薄的,好似细纱一样的雨,让他想起冬天纷飞的雪花,他一生中唯一见过的那场雪景。

「毅,雨虽然不大,但淋到也不是好事吧?」雪无垠打着一把油伞,出现在谢凌毅面前。

谢凌毅没有回应,只是看着雪无垠手中沉甸甸的银包,他们身后是一家规模颇大的钱庄。

「要的东西差不多都办齐了,我还要去趟码头,你先回去罢。」雪无垠把伞塞到谢凌毅手里,他没有推辞。

两人分手后,谢凌毅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慢慢走着,转过前边的拐角,就能看到香彻楼的后门,后门连通着上房的院落,他每次都是从这里回去。

几个八九岁大的男童,手拿石头追打一只小黄狗,从他身边喧闹着跑过,他蓦然想起那年他被贵族少爷鞭打的情形。

还以为早已忘却的陈年旧事,就这样出其不意地浮现在脑海里,谢凌毅眼帘微垂,他不太习惯,也不喜欢这股从心底涌上来的不知所以的情愫。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为人性的根本,但对于他,被夏国子民又惊又敬地称为修罗之王的谢凌毅来说,是累赘!

十二岁那年,虽然知道锋芒毕露会引来国王的猜忌和排斥,可他仍怀着一丝天真和善良,尽力去做,这毕竟是为了国家啊!

可他终于为此付出了代价,回到夏国王宫,迎接他的不是国王的赏赐,而是生母岚贵人的尸首!

一个莫须有的,对国王不敬的罪名,强加在生性优柔的岚贵人身上,她甚至来不及见儿子最后一面......。

身为掌权者,就能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杀鸡儆猴,国王想借此恐吓住年少的谢凌毅,就算百姓再怎么称颂十六王爷的聪明才智,他始终不过是国王的奴才!

寒酸冷清的葬礼,谢凌毅没有哭,甚至连一丝常人应有的痛苦表情都无。

他冷冷地,如一尊石像一样站在纸扎的白色奠祭品前,身后,是两个神情麻木的老宫女。

如今他是国王的弃卒,无人再愿意接近他。

半掩着殿门的祠堂外,是一片空旷草地,那里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原来已到了王宫护卫军日夜交接守卫的时候。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付出代价。」谢凌毅听着他们赫赫威武的呼喊声,嘴角显出和年纪不符的,犹如修罗般冰冷的笑靥。

「快追!它逃到那边去了!」一个孩童尖利的叫声,打断了谢凌毅的回忆。

「弱肉强食,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这个世道依然如此现实。」

经历了十年的腥风血雨,性如铁铸的谢凌毅,已经掌握了夏国的兵权和经济命脉,那个昏庸的老国王,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

这还是夏国朝堂的机密,谢凌毅留住他的性命,而不是自己坐上王位,是为给靖国一个措手不及!

能轻松的夺回三座城池,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这才刚刚开始,夏靖两国,敌对已久,谢凌毅从小就反感恃强凌弱的靖国,稳固他在夏国的地位后,就要迈开他反击的步伐......

「抓住它了!」伴随一声凄厉的吠鸣,男孩们个个兴奋地大喊大叫,谢凌毅面无表情地转出拐角,看见的却是--

「住手!可恶的小鬼!」一个被细雨濡湿,眉清目秀的青年,左手抱着用外衣包裹得严密的布匹,右手则握成拳头,情绪激动地呵斥那群孩子。

「这么多人欺负一条小狗,算什么男子汉!」见孩子们抓着小狗犹豫不决,青年进一步喝道:「信不信我打你们屁股!」

「快逃啊~!」这句话倒起了作用,几个顽童一呼而散,留下浑身污泥,眼神却依然清澈的小黄狗。

见他们跑了之后,欧阳子鑫喟叹一声,蹲下身子。

「真是的,你该咬他们一口,给他们点数训!」欧阳子鑫掏出丝绸汗巾,替小狗擦去泥水:「他们就不敢再欺负你了,好痒,别舔我!你的后腿跛了!要我抱你回去?也不是不行,我这次又没有找到他,不过想来也是,哪能这么容易就找到 ......」

正在喋喋不休地时候,一双精制的黑布靴出现在欧阳子鑫的眼前,他一怔,又猛地抬起头,如铜钱般圆睁的眼睛倒映出对方倾城的容貌,「是他!黑衣人!」

接着,他又意识到对方并未穿着夜行衣,而是一身华贵的,绣着珍禽的真丝长衫,容貌越发地冷傲逼人。

欧阳子鑫不觉吞了口唾沫,眼睛一动也不动,确切地说,是无法多做动弹,他傻傻地凝视着那具高大的身影,一边拼命忍住胸口的狂跳,和陡然加深的呼吸,他知道对方同样也在打量自己。

锐利的黑眼睛,在以极强的注意力,扫视过欧阳子鑫后,又瞄向他胳膊夹住的那包东西。

「我是『鑫』字绸缎铺的老板,欧阳子鑫,」欧阳子鑫也注意到男人的视线所向,与其一味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制,不如主动开口,打破僵局,他问道:「这两匹夏国水绢是你定的吧?」

被欧阳子鑫脱下来的绸布外衣所保护,雪白的水绢上没有一滴雨水,但欧阳子鑫看上去就狼狈了,他不仅浑身湿透,挂在乌黑头发上的水珠,还不时地从他白里透红的脸颊滑落。

谢凌毅闻言,微眯了眼睛,这端正秀气的脸庞,这姓氏,让他想起了某个人,某个......在靖国皇宫里阻止贵族公子鞭打自己的......

不过这怎么可能?谢凌毅暗叹,那男孩被宫廷的奴才尊称为少爷,那个鞭打自己的贵族少年更与他称兄道弟,可见不是皇族之后,便是重臣之子。

像这样的皇亲国戚怎么可能在市井间作买卖,还冒雨给人送货?

「但是,」谢凌毅浓睫微敛,就算他不是皇宫里的欧阳少爷,总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不记得了。」

他从不费心去记和自己苦心经营的夏国政务无关的事。

对方只是微微蹙眉,这小到不易察觉的神情变化,却让欧阳子鑫不觉看愣了神,他真的很美,那无以伦比的五官,总能透出夺人心魄的魅力。

欧阳子鑫曾经以为,除了当今刚登基的圣上,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如此绝色的容颜了!

「要不是周身煞气逼人,相信早就美女成群地跟随在后了。」欧阳子鑫不禁发出这般感叹。

「等等!」由此及彼,一个念头突现在欧阳子鑫脑中:「难道因为他气势太吓人,所以,与其说是查不到他的行踪,倒不如说是没人敢提起他?」

「既然如此,我就要更好地把握住这次机会!」无论是他神秘的身份,深夜可疑的行踪,还是......。

「货我已经送到,现在该解决我们的私人恩怨了吧?」那抹完全被鄙视的冰冷眼神,一定要他收回!欧阳子鑫燃起前所未有的斗志。

「私人恩怨?」冷酷男子终于开口,语气似乎困惑。

「那晚在码头上是我太大意,但是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逃脱的!」得到对方的回应,欧阳子鑫的心里涌起莫名地兴奋。

「在码头......」原来是他,经过提醒,谢凌毅才想起那晚从皇宫出来,路过码头时,遇见一头栽进河中的青年,因为姿势太狼狈,不觉注意了一下。

「果然不是那个欧阳少爷。」不知为何,在清楚地知道那种眼熟,是因为有过一面之交,而非儿时的「他」后,心底竟有些失望。

「那么我们出去外面比试。」欧阳子鑫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答应了,这里是仅容人走路的小巷道,束手束脚的怎么打得了。

谢凌毅没有回应欧阳子鑫的挑战,他甚至视若无睹地穿过他身边,径直走向香彻楼的后门。

「喂!你等等!」又是那种视人如粪土的态度!这极度的轻蔑激怒了欧阳子鑫,他一个箭步跨上前,拦住他道:「你就这么害怕输给我?!」

认真而专注的眼神,让人无法回避,除雪无垠外,还是头一次有人用如此强硬,而非胆怯的目光注视自己。

「若是你输呢?」谢凌毅的美眸紧紧凝视着欧阳子鑫。

「呃......」这五天来,欧阳子鑫就连睡觉也做着如何打败黑衣人的梦,至于输......真是没有考虑过,他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谢凌毅不耐烦似地伸手想推开这堵肉墙。

「若我输了,随你处置!」不可以放走他!欧阳子鑫沉下脸,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嚷道:「但是若是你输了的话,一定要老实告诉我你的身份,和你来靖国的目的。」

第三章

「来靖国的目的......」谢凌毅在心底重复道,有些意外欧阳子鑫能一针见血地提问,被怀疑了么......那天晚上的行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就去前边吧。」欧阳子鑫看了看小巷前面的一块空地,不会有人经过。

「在这就行了。」谢凌毅开口道,声音低沉柔缓,很是动听。

「这里怎么......啊?!」左手腕被一股惊人的劲道擒住,欧阳子鑫立刻挣扎,并提起膝盖,但当他眼角的余光瞟到脚边的小黄狗后,他飞起的脚略一停顿。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脚踝被对方往前一勾,欧阳子鑫朝后打了个踉跄,猛地撞上砖头墙壁,顿痛得头晕目眩。

对方力道大得恐怖,且出手很快,欧阳子鑫来不及挣脱左手,就连右手也一并落入男人的掌控之中,双手臂被不留情面地反剪,禁锢到自己腰后,生疼!

「仁慈可不适合用在决斗的时候。」谢凌毅指的是他为避开小狗,而错失反击的时机。

「少罗嗦!这算什么比试!」稍缓过神,欧阳子鑫就挣扎着扭动手腕,对方亦加重下手的力道,根根手指如同铁钳一般,牢不可摧。

「呜!」手腕骨快要被捏碎般,激烈的疼痛直达心口!

「你连手劲都比不过,还凭什么打得过我?」谢凌毅淡然地说道,和欧阳子鑫痛苦的神情相比,可谓反差强烈。

「你......可恶!」万分不甘的欧阳子鑫瞪着他,突然抬高头,使劲往上撞去,但是谢凌毅反应更快,他往旁边一侧头,轻松地避过,然后上半身更压紧欧阳的胸膛,两人温热的气息,倾吐在彼此的脸颊上。

「认输么?」谢凌毅缓缓说道,局面再清楚不过了。

「休想!」比顶级琥珀石还要耀眼的眼眸,倔强地瞪着谢凌毅,黑黝黝的睫毛向上翘着,镶嵌在明眸四周。

腊梅的味道......?

谢凌毅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不是此刻季节会有的味道,那股脱俗的清香,沁人心脾。

为什么会有这种味道?谢凌毅睁着眼睛,愕然了。

「放开我!!」欧阳子鑫才不管对方为何突然的发怔,从胳膊到腿,全身上下都被禁锢得很痛,真是窝火极了!

如果说腊梅的香气,是自己的多心,那么此刻青年恼怒的神情,就带给谢凌毅更大的震撼!

曾经,那个小小的欧阳少爷,也是这么生气地板起脸,阻止那个贵族子弟的行凶。

已经十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谢凌毅从未想起过那个靖国男孩,可如今,他俏丽的模样,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或许,自己从未真正地忘记过他,又或许......

谢凌毅定定地凝视着眼下的脸,那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鼻翼,英俊中透着一股子秀气,鲜明得如同画笔勾勒出来的唇线,非常迷人,而且......

记忆中的欧阳小少爷,和这张充满秀气的脸孔不断重叠着,甚至连那种拥抱的触感,也格外相似起来。

那份暖暖的燥热,就算在下雪的冬天也......

「你放不放手......哎?!」

微启的双唇,被看似冰冷,却异常火热的嘴唇冲击,完全陌生,却又无比清晰的唇瓣摩擦的感觉,让欧阳子鑫的身体猛地一颤,思绪嘎然而止!

柔软饱满的唇,清新淡雅的气息,并没能满足谢凌毅那从未有过的,并且越来越激烈的渴求,下个瞬间,他不假思索地挑开红唇,窜入湿暖的嘴内。

柔韧的舌头,时重时缓地搔过内唇和贝齿,舔上随主人微微发颤的上颚,欧阳子鑫受到如此刺激,本能又惊吓地往后别开头,但是男人近乎狂野的唇舌,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欧阳子鑫仍在竭力躲开他,谢凌毅压制在他腰后的手稍稍往前一拉,欧阳子鑫的腹部就贴上了谢凌毅的,两人的身体就像此刻紧密交合的双唇般,不留一丝空隙。

欧阳子鑫的体温急剧升高,脸孔涨得通红,一种说不出的惊惧和震撼感攀上他空白一片的头脑。

这是在......难道真的是在......亲吻?!

「不!」欧阳子鑫突然如梦方醒地挣扎,但丝毫没有作用,全身都被禁锢得死死的,唯一可以活动的,似乎只有那被对方吮吸搔弄的舌头。

雾气弥漫他的眼睛,耳边回荡着令他羞耻得无法自己的唇舌绞缠声,男人浓密的睫羽偶会轻触到子鑫的肌肤,搔起一阵轻微的麻痒,但很快被吻所带来的强烈感触给淹没。

一种很强的泫然欲泣的感觉,不断代替恐惧冲上欧阳子鑫的脑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遭受这般羞辱,竟被一个男人......?!

当泪水终于按耐不住地夺眶而出时,欧阳子鑫还没有意识到那热热的流淌下脸颊的东西,是自己的眼泪,倒是那男人有所察觉地睁开眼眸,尔后放开了他的唇,和他被压制到麻痹的双手。

「呼......呼!」通红的双眼,颤抖的嘴唇,欧阳子鑫很是狼狈地靠在墙壁上,内心抑制不住地涌起强烈的愤怒!

欧阳子鑫愤恨的瞪着谢凌毅,拼命站直无力的身子,如同一头受了伤的狮子,随时会作出不顾一切的反击!

谢凌毅低头看着欧阳子鑫,那双令人惊艳的,比夜晚的苍穹更为深邃的眼眸中,带着难以明状的惊讶、和近乎郁卒的迷惘,好像整个人都陷入无底的泥沼中,越想挣扎开去,就陷得越深......

这种令人无法透气的郁闷情绪,甚至感染了眼前的欧阳子鑫,他原本可以乘机揍出一拳,狠狠地回击男人的,但是争头始终抬不起来,两人像木头桩子一样伫立着,周围除了淅淅沥沥飘落的细雨声,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小黄狗突然呜呜地叫了几声,欧阳子鑫不由低头看去,这时,男人一言不发地拣起方才扔到一边的两匹水绢布,也没有看欧阳,就径直走进香彻楼的后院大门。

在门扉砰地被关上的同时,欧阳子鑫竟有种想追进去的冲动,但是......

雷声隆隆,乌云在大风的鼓动下堆叠起来,天空里除了灰暗,还是灰暗,细雨大有执拗地转变成暴雨的趋势。

欧阳子鑫忽然大步走出屋檐下,高仰起头,任凭雨水嚏哇地滴在脸上,划过微启的唇瓣,流入唇内,尽管雨转瞬间下得很大,可是依然冲刷不了男人留下的味道......



「你怎么浑身湿透?我不是把伞给你了么?」雪无垠比谢凌毅更早些回到香彻楼,因为走的是前门,所以彼此没有遇见。

「雪公子好温柔呀。」坐在雪无垠身边,替他斟茶的钰儿盈盈笑道。

「呵,你不是知道我在......更温柔。」雪无垠含笑地在钰儿耳边低声呢哺着什么。

「讨厌,有谢公子在这儿呢。」不知道雪无垠说了什么,就算是花魁的钰儿,也经受不住羞怯地低下了头。

「钰儿,下去给谢公子拿些干净衣裳来,你看他的衣服都可以拧出水来了。」雪无垠亲昵地低语后,又看着谢凌毅道。

「是的,雪公子。」心情大好的钰儿很顺从地离开了。

「这次可不是因为我的陷阱而耽搁了吧?路上出了什么事?」雪无垠走到谢凌毅的身边,挨近他问道,一点也不在乎他湿嗒嗒的衣裳。

「或许......」两人的身高差不多,但是谢凌毅没有回应雪无垠近在咫尺的眼神,反而看向空无一人的卧榻,刚才雪无垠和钰儿两人就亲密地依偎在那里。

「或许什么?」雪无垠不解地问。

「或许我是受你的影响。」谢凌毅喃喃地答道。

「哈哈,这算什么话?」尽管雪无垠一直摸不透谢凌毅的心思,但是这也太......才想问得仔细些,就被谢凌毅打断。

「无垠,计划要提早实施。」唇边仍然有着欧阳子鑫的气息,谢凌毅浑身的燥热不降反升!

「提早到什么时候?」雪无垠意外地问。

「明天。」谢凌毅伸手解开外衣的扣子,不避讳旁人的一件件脱下湿漉漉的衣袍。

「知道了。」雪无垠虽然很想知道提早的原因,但无论是命令,还是请求,只要是谢凌毅说的,他从不拒绝。

当谢凌毅裸露出,拥有着完美肌肉纹路的脊背,雪无垠漂亮的眼睛,还是无法克制地露出贪婪的光芒,这眼神和注视钰儿的,截然不同,充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狂野的欲望!

除了漂亮完美的肌肉,谢凌毅背脊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鞭痕,哪怕经历了岁月的冼礼,淡褐色的痕迹依然如此清晰。

雪无垠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这一道道地旧伤痕,这些,是他过去的杰作。

「你当心着凉,我去叫人准备热水来。」须臾,雪无垠低沉地说道。

「嗯。」仍旧背对着雪无垠,一向敏感的谢凌毅,因为此刻纷乱的心情,而忽视了这份灼然目光所包含的意思。

雨断断续续地,直到翌日清晨,才完全停歇,伴随麻雀的鸣叫,宰相府内尽是扫帚哗哗地扫除积水的响声。

「欧阳少爷,您已经起来啦。」看到欧阳子鑫打开朱红房门,清平立刻放下毛竹扫帚,进去伺候少爷梳洗。

「夫人关照了,要让少爷您多休息一会儿,昨天您突然抱一只小狗回来,还淋了个透湿,可吓坏夫人......咦?」

清平边说边在床前的红木衣柜中,拿少爷更换的华丽锦袍时,赫然发现床铺和昨晚睡前的一样,整洁笔挺,一看即知没被动过。

「晚上看书看过头,所以在桌上睡着了。」未免清平喋喋不休地发问,欧阳子鑫先开口道,声音有些沙哑。

「哎呀呀,您的脸色很苍白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清平嚷嚷着说。

「打扰了,欧阳少爷,老爷问您准备好了没,今日入宫见驾,是宁可早到,也不能耽误的。」另一位小厮在门口说道。

「知道了。」欧阳子鑫强打起精神,点点头,清平虽然担心,但他更了解少爷固执的个性,所以还是动作利落地替少爷更衣梳洗了一番。

在出到大门口时,欧阳子鑫意外地遇见了身着青铜战袍的武程,他今日也被皇帝钦点接见,所以他们同乘一架马车,欧阳宰相就先行在前。

「昨天很抱歉,突然离开......」欧阳子鑫在看到武程后,才想起昨天自己有多么的失礼。

「因为有点急事......」

「呵呵,子鑫,无须在意的。」武程爽朗地打断欧阳子鑫的话,「倩蓉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而且你送她那么多昂贵的锦缎,她可高兴着呢。」

接着,武程又关切地察看了一下欧阳子鑫的脸孔和血色,「倒是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嗯,昨晚没睡好。」是根本无法入睡!欧阳子鑫垂下眼帘,原本想趁夜深人静之时,好好考虑这整件事的前前后后,倘若没有一个合理的,可以让他解释自己当时为何不反击的理由,他是不会罢休的。

但是,很令人沮丧的,他还真找不到理由,难言的愤怒和羞耻的热潮,一波波地攻占他全部的心思,眼前不断浮现出男人冷艳轻蔑的面容,当毛笔折断在掌心,墨汁不被察觉地流了一手时,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武程!」欧阳子鑫突然双手啪地撑在武程的软座扶手上,面对面地,神色极度认真地问道:「我长得像女人吗?」

「啊?」武程先是被吓了一跳,在听到问题后,又禁不住豪爽地大笑道:「呵呵,子鑫,你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呀,如果说你像女人的话,恐怕全靖国都是女人啦!你怎么会......哈哈哈!」

「你慢慢笑罢。」欧阳子鑫看到武程笑到抱紧肚皮,眼角还沁出泪水,顿没好气坐回座位。

「好、好啦,我不笑了,谁叫你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武程依然低声笑着。

只比欧阳子鑫年长一岁,两人自幼称兄道弟,交情很深,武程当然清楚他的才干,他令众臣敬畏,不仅仅因为他是宰相大人的公子,还因为他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替宰相大人从容地接待外国来访的使节、官吏。

在皇上面前,欧阳子鑫亦无常人的畏缩之态,不卑不亢,通文知礼,更能侃侃而谈,所以深得皇帝的喜欢和看重。

「家父下月末就会率三万大军去和北疆的驻军会合。」武程见欧阳子鑫把脸转向窗外,知道自己笑过了头,于是转换话题道:「皇上召见我,也是为了此事。」

「咦?连武将军都要奔赴北疆?」会派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出马,可见战局并不像朝廷官员说的那么简单。

「别紧张,派家父去主要是为了稳固军心,毕竟对方连打三场胜仗,大军会合,说到底也只是兵力上的防备而已,」武程笑了笑道:「常言道,『有备无患』嘛。」

「嗯。」欧阳子鑫点了点头,默默回想着几日前皇上询问他,他对于夏国有什么看法,想着想着,他竟然联想到那个自命不凡,还好看到让人动气的男人身上,心情立即转坏。

「无论如何,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至于见到之后,该怎么做,欧阳子鑫还未有答案,或许根本不用考虑,狠狠地揍上他一顿就成,只是......

抬眼看着车窗外明媚的阳光,他心想:「和皇上的会面,不会那么快就结束吧。」



皇城码头街,香彻楼。

当正午的阳光直入宽敞又华丽堂皇的花厅,香彻楼才打开雕花大门,开始今日的经营,比起晚上的嘤嘤缠绵,笙歌聒耳来说,白天要冷清许多。

数十张红木嵌大理石的圆桌上,只有不足十位客人在用餐,琴台上也只有一位姑娘弹琵琶助兴。

「老板娘!上等贵宾厢房在哪里?我该怎么走?」突然,在大门左侧的掌柜前,有个约摸十五来岁,浓眉大眼,深色肌肤的少年很大声的询问道。

「去、去,小兔崽子打听贵宾房作甚?打扰到老娘的贵客,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老板娘见少年一身粗布衣的打扮,就已厌恶起来,更何况他的大声惹来食客的注目。

「老太婆!」少年显然脾气更暴躁,他吼道:「我要找我家主人!」

「老、老太婆?!」老板娘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因为怒气而一抖一抖的,食客们发出窃窃笑声,无疑是火上浇油!

「你这兔崽子!老娘我今天不教训你......!」

「天澧,我老远就听到你这把聒噪声。」柔柔美美的嗓音,并没有透出多大怒气,雪无垠从半月形的楼梯上,缓缓踱步而下。

他穿着浅白色,底边绣着金蝶的锦袍,束发上扣着白玉镶金环,眉若墨画,眼若秋波,嘴唇看似怒却又带着几分柔和。

众食客顿时被他脱俗的美貌所吸引,眼珠子紧紧随着白衣美男子的移动而移动,还时不时地发出「噢,好美的人!」的赞叹。

但这份骚动并没持续太久,在众人看到白衣男子身后的,身着颜色犹如黑珍珠般深亮,底边绣着飞禽的华贵长袍,腰间悬着一把精致长剑的冷眸男子时,一切声音嘎然停止。

他的外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好似不存在这世间一般,冷酷的眼神,自上而下地扫视粉纱缥缈的花厅内的情况时,众人竟都觉得后背冷汗直冒,握住木筷的手,亦不禁僵硬。

这两位容貌出众,气质非凡的男人,一前一后的步下楼梯,那老板娘本想招呼雪公子,但看到谢公子后,同样畏惧得喉头哽住,无法出声。

「首领--」只有这浓眉少年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毫不在乎地大叫着,与此同时,他像一只野兔般,一蹦三跳地迎向雪无垠。

「真是的,不是叫你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吵吵嚷嚷的有失体统吗?」雪无垠抬手敲了一记天澧的脑门。

「我是太想念首领了嘛!」天澧一点也不记教训,仍然中气十足地说话。

「不就是十五天的功夫,有什么好挂念的,船上的事情都打点好了?」雪无垠问道。

「因为事出仓促,有些准备还不全面,不过粮食囤积了三大舱,足够了。」天澧边数着手指边说道。

「嗯,毅,我们走吧。」雪无垠拿出一锭黄金放在不敢说话的老板娘的面前。

「谢谢两位公子!」直到他们走出好远,老板娘还不停地握着金锭致谢着。

在离开香彻楼不远的一条青石板路上,一架马车正往前奔走,里头坐着的是欧阳子鑫和武程。

「不是去月华楼吃酒么?怎么跑到码头上来了?」经历了整个上午,和皇上严肃的议论朝政后,武程很想和欧阳子鑫畅饮一番,松松精神,可这里同月华楼相去甚远,他正想骂车夫,欧阳子鑫便道:「我们去香彻楼。」

「呵呵,真没有想到欧阳兄也有这等兴致!」武程笑道,谁都知道香彻楼与其说是客栈,倒不如说是买笑追欢的场所。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去喝酒。」欧阳子鑫开始后悔为何要带武程一起来,不过那种地方,一个人去了,肯定难脱身,别提向老板伙计打听消息了。

「呵呵,别不好意思,宰相大人又不会责怪你。」武程兴致勃勃地说。

「都说不是了。」在欧阳子鑫反驳的同时,马车停在丁香彻楼的门前。

「两位客官,快里边请!」老板娘在门口热情招呼道。

「我们用楼上雅间,无需歌女伺候。」欧阳子鑫拿出一锭白银放在老板娘的手里,出手大方得让武程直瞪眼。

「哟,今儿老娘我才送走两位福星,就又来两位。」老板娘见钱高兴得合不拢嘴。

「还有这么阔绰的?」武程笑了笑。

「怎么不阔气,那位主儿给了咱一锭金,」老板娘比划着说道:「那么大一个,都不眨一下眼,要不是他后面的那位俊俏公子太冷面,咱要讲上几句好话,说不定能拿下两个金锭呢。」

「你这老娘可真贪心,哈哈,」武程权当是笑话,他回头看向子鑫时,发现他整个人发怔地伫在原地。

「老板娘,他们可是这里的住客?」欧阳子鑫回过神,忙问道。

「是啊,在这住了十多天,日日都是最好的伺候,」老板娘道:「可就是不见那冷面公子笑过一笑,那双眼睛凶得很呢!」

「果真是他!但是......」欧阳子鑫又掏出一锭白银,焦急地问:「他们去了哪里?一共多少人?」

「人不多,才三个,」看到又有入账,老板娘自然答道:「至于去哪,公子们可没说,不过听那小厮的话,好像要上船,怕是要远行。」

「可恶!」想溜走吗?!欧阳子鑫听到这里,气上加急,连招呼都不打,就扭头跑了出去。

「子鑫!你又要去哪?」武程想要阻拦,可哪里叫得住他,码头热闹的街市,很快隐没了欧阳子鑫的背影......。

皇城码头像一个巨型的「丫」字,横跨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大到贵重的黄金、玉器,小到寻常百姓手中的针线、碗碟,都通过码头的商船来来往往,贸易多了,市场自然也兴盛,这里,已经是靖国重要的财富来源之一。

在夏天飓风季到来之前,来自靖国五湖四海的各种船舶,进行着最后的卸货装货、计价等事,所以码头上要比往常更拥挤,已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

欧阳子鑫从没出过河道以外的地方,绸缎庄里的舶来品大多是货商主动卖上门,或是掌柜刘伯雇佣船队去海外买回来的。

「在哪里?啧!人太多了!」欧阳子鑫就像逆水行驶的小舟一般,拼命地扒开人群,才能移动到码头的前方。

「嗯?」忽然,前面的人流停滞不动了,人群里发出嘈杂的议论声,欧阳子鑫抬头望去,原来港内慢慢地驶进一艘近年罕见的六桅远洋海船,那粗壮的桅杆顶端,深红色的定风旗,像能感受百姓们的惊赞般,傲然地迎风飞舞。

「抓贼啊!」就在大伙为巨轮徨神时,在欧阳子鑫后方,一妇人慌张地大叫,紧接着,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高个青年,猛地撞开他,往前面逃去。

「啊!」这一冲撞,欧阳子鑫身不由己地往旁边摔去,却很快被人扶住了。

「小心呀。」温柔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有力的双手握着欧阳子鑫倾斜的臂膀。

「谢谢。」站稳脚,欧阳子鑫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发现好心人戴着一面垂白纱的斗笠,所以看不清他的相貌,但是从声音和装束来看,是个男人。

「不客气。」含笑地低语后,斗笠稍抬起,似看着前面混乱的人群,喃喃道:「真危险,他腰上带着把短刀呢。」

「什么?!这怎么行?!站住!」欧阳子鑫闻言,毫不犹豫地追赶上去。

「咦,看他长得这么俊秀,脾气却和天澧一样。」斗笠男人颇觉有趣地一笑,然后转过脸,朝后边隔开数步的,戴着黑纱斗笠的男人说道:「对吧?毅。」

黑斗笠的男人不予置评,只是迈开脚步,往前面的码头走去。

第四章

凶恶的贼人在码头上横冲直撞,跌倒的百姓有的压在其它人身上,有的撞翻小贩的摊子,乱作一团,还有更多的人躲至在一边,而不是去抓贼。

「站住!」怕窃贼用短刀伤人,欧阳子鑫故意把他逼向无人的防风堤,没想到一旁也冲出一个大喊捉贼的......少年。

「别跑!」褐色肌肤的少年,挥舞着拳头,气势比盗贼还要凶。

「你回去!」欧阳子鑫朝他喊道,他担心少年会受伤。

「没门!」少年干脆地回绝道,然后像要显示自己的本领似的,更加快步伐。

「老子不怕,有种的就过来!」不等欧阳子鑫再劝,身材高壮的窃贼看到后面的追着的人只是一个书生般的青年,和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时,立刻来了劲头。

「放下刀。」欧阳子鑫喝道,他和少年几乎同时停下脚步,他们离开窃贼只有十步。

「哼,你要老子放,老子就放,岂不是很没面子?」贼人比划着手中锐利的短刀,脸上露出龌龊的表情。

「对这种人,用不着废话!」少年抡起拳头,就直冲过去。

「臭小鬼!来送死么!」窃贼的动作比想象中的更敏捷,他狠狠朝少年刺出一刀!

「小心脚下!」欧阳子鑫见状吼道,因为防风堤是用细圆的沙石堆砌起来的,少年跑这么快,很容易脚下打滑。

「啊!」少年灵巧的身子避开了窃贼的直面攻击,但是正如欧阳子鑫所担心的,他脚底一滑,竟一屁股摔坐在地,疼得他哧牙咧嘴的。

「哼!」贼人趁机立刻一手揪住少年的头发,把刀锋横在少年裸露的脖子上。

「你放开他!」连少年都不放过,欧阳子鑫的怒火被真正的挑起。

「要是不放呢!呀!」窃贼还在洋洋得意时,几颗石子像离铉的箭般,从欧阳子鑫的手里飞出,分射向贼人的脸面和手腕。

「哇啊!」脸和手的皮都破了,眼角还流出血来,窃贼大叫着「好痛!」顿松开了对少年的钳制。

少年很快抢下贼人手中的刀,并在他的肚子上狠踹了一脚。

「救命啊,我要瞎了!」贼人在地上打着滚道。

「放心,射中眼角而已。」欧阳子鑫嘲笑道,他走过去,问候少年:「有没有受伤?」

「哼。」少年像是很不满一般,别过头,不理睬欧阳子鑫。

啪、啪啪,陡峭的堤岸下传来清脆的鼓掌声,欧阳子鑫寻声望去,是那个先前搀他一把的白斗笠男人。

「首领!」少年看到来者后,态度判若两人,满脸灿烂的笑容。

「天澧,为何不向这位公子道谢呀?」斗笠男人语带责怪的说,让欧阳子鑫惊讶的是,这么陡峭易滑的坡,男人竟如履平地般,脚下丝毫不打颤。

「要他多管闲事,刚才只差一点,我就可以杀......」天澧的下半句话,在目光移到斗笠下的,随海风起舞的面纱时,即刻停止。

「杀?不会是杀人吧?」欧阳子鑫惊愕地认为道,不过,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嘛,他还是个孩子,而且偷窃行为,虽可恶,但罪不致死。

「谢谢阁下救了我的属下。」白斗笠男子作揖道。

「不、不客气。」被人这么正式的道谢,欧阳子鑫倒觉得不好意思。

「对了,在下雪无垠,」白斗笠男子撩起那层白色的面纱,微微一笑道:「敢问阁下是?」

「啊......」在那一瞬间,欧阳子鑫还以为裱装在宰相府里的,被父亲大人视若珍宝的绝色仙女,从画里跑出来了呢。

「公子,我家首领,问你的名号呢!」天澧没好气地说,怎么每个人看到首领,都是这副痴呆样。

「对不起!鄙姓欧阳,名子鑫,因为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所以......」欧阳子鑫赶忙道歉,但是他又不能向人家坦白说,你像我家水墨画里的仙女吧。

「瞎说,这世上除了谢王,咳......谢公子,没人能和我家首领一样出众。」天澧不满地说道。

「咦,真有人和在下这么相似?」雪无垠露出惊讶且饶有兴致的表情。

「这......」虽然漂亮,但毕竟是男人,气质和仙女的娇柔相去甚远,欧阳子鑫正头痛着该怎么回答,才不显得那么失礼时,天澧叫道:「首领,官兵来了。」

一队穿着蓝色布衣,手持长矛的巡逻兵,在失窃妇人的带领下小跑着赶到,雪无垠放下了面纱,他们捆绑了窃贼,并把欧阳子鑫方才收查到的银袋交还给失主。

在妇人千恩万谢,巡逻兵表示嘉许之后,欧阳子鑫就和雪无垠、天澧一起离开了堤岸。

「海这么平静,很难想象风暴会来临。」雪无垠一边走,一边陶醉于海岸壮丽的景色。

「糟!」被这么一提醒,欧阳子鑫猛然想起自己是来找那个冷酷男人的,不知道他离开了码头没有。

「雪公子,在下先告辞了。」欧阳子鑫作揖辞别他们。

「等等,」雪无垠忽然拉住了欧阳子鑫的手腕,微笑道:「欧阳兄,我们的船就在码头前边,去瞧瞧怎样?」

「下次吧,我还有事。」

「下次你可就看不到了,放心,耽搁不了你多少时候的。」不由分说地,雪无垠笑着强拉住欧阳子鑫的手腕就朝前面大步走去。

「唉,首领的老毛病又犯了。」看着因盛情难却,而不由自主跟着首领走的欧阳子鑫,天澧虽然很不开心,但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

雪无垠所说的船,居然就是刚才欧阳子鑫为之发怔的巨型平底帆船,它的船身足有半个码头那么长,精致地绘画有鱼鳞的纹路。

船首绘饰着圆形的,怒目似的金红色眼睛,它的姿态,像在威风凛凛地接受其余足比她矮了一大截的船舶的注目礼。

「虽然是艘高贵的船,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忧郁和神秘感,到底是怎样的人,才可以在暴风雨中驾驭这匹暴躁的骏马?」

欧阳子鑫凝望着船上浅黄色的帆,出神地想象着乘风破浪的豪壮场面。

阳光照耀在海面上,缕缕金辉如浮在海浪上的光影,簇拥在船身上,船愈发显得眩目多姿,所以刚开始,当欧阳子鑫看到那直入云霄般陡峭的船梯上,出现的黑色身影时,以为是自己眼花。

但后来,他便否定了,那双狭长地,绝丽的黑眸,就连阳光都不敢接近般的冷冽,让人即刻了解到:「是他!」

「毅!」雪无垠冲船梯上挥手招呼道。

「毅?」欧阳子鑫惊讶地看着雪无垠,难不成他们认识?

「谢凌毅,他是这艘大浮号的船长。」雪无垠微笑地介绍道。

「什么......」他原来叫谢凌毅,原以为永远不可能知道的名字,就被这样简单地告知,欧阳子鑫觉得难以置信。

「果然是他。」在谢凌毅缓缓地走下船梯时,欧阳子鑫明显地感觉到比那天空更要犀利上万倍的霸气,压得他动弹不得。

天澧也乖乖地垂手待在一边,恭敬得很。

「毅,抱歉,让你久等了,」唯独雪无垠笑眯眯地迎了上去,问道:「检阅过新招募的水手了?」

「人数上还是不够。」谢凌毅的黑眸很快地扫过雪无垠身后的欧阳子鑫和天澧,然后又把目光聚集到雪无垠身上。

「嗯,招了一百人,加上原先的九十人,才刚过半,确实少了些,」雪无垠说道:「但是,就算再加酬劳,在这种暴风雨将临的时候,能找到一百个水手,也是不错的了。」

在他们谈及船务的时候,欧阳子鑫拘束地站在那儿,刚才他是想开口说话,或者说是在等黑衣人,也就是谢凌毅的反应,可是没想到谢凌毅只是看了他一眼,并很快忽略了他。

「难道困扰的只有我而已吗?」欧阳子鑫愤愤不平地想,脸孔有些胀红。

「反之,食物的囤积就绰绰有余了。」雪无垠笑了笑:「只是船务方面,就有劳船长多辛苦了。」

「风已开始朝着入海的西南面吹,等会儿会更强吧。」

「明白了,等下就趁顺风启航。」

听到他们快要离开,欧阳子鑫心里愈发地又急又气,急得是插不上嘴,气得是那可恶的男人竟然装作不认识他!

「就想这样逃掉吗?没那么容易!我一定要做些什么......阻止他!」这样想着,欧阳子鑫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大嚷道:「雪公子,我也要上船!」

「什么?」雪无垠立刻调转头,很惊讶。

「我想应征水手......」回过神,欧阳子鑫亦被自己的打算吓了一大跳,他连他们要去哪儿都不知道呢!

「不行。」谢凌毅干脆的拒绝:「船上不需要闲杂人。」

「谁是闲杂人?!」

「你。」

「可恶!」

「别这样,欧阳兄,」雪无垠见状况不妙,立刻拉住了欧阳子鑫的手臂,然后很认真地问:「你真的愿意上船吗?」

「当然。」这次,欧阳子鑫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

「可这是很危险的。」雪无垠的眼神变得复杂难懂,他沉吟道:「而且是各方各面的......危险。」

「我不怕。」欧阳子鑫把坚定、且充满挑衅的目光投向谢凌毅,你能做到,我也行!

「哼。」谢凌毅不屑地冷笑一声。

「既然这样,我以舟师的身份,推荐欧阳兄上船。」雪无垠朝谢凌毅微微一笑。

「他是舟师?!」欧阳子鑫满脸意外地看着雪无垠,很难相信这位举手抬足,都儒雅袭人的美男子,竟是风雨交加的航海中,临危不乱,善于辨别方向的领航水手。

「毅,就用老方法决定。」雪无垠又道。

「正。」谢凌毅利落地说。

「那么我就是反。」雪无垠掏出一枚铜板,刻有「通天」二字的是正面,刻着「正宝」字的为反面。

只见铜板在雪无垠白皙的手中被弹起,在空中划下漂亮的竖线,然后又掉落在他合拢的手背上。

「这是在......以铜钱决胜负吗?」欧阳子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雪无垠的手,就在他看见那壹字时,耳边传来天澧的叫喊:「从现在起,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了。」

「真的可以吗?」

「当然。」雪无垠笑了,那种迷人的姿态,让欧阳子鑫好久都缓不过神。



在踏上大浮号甲板的那一刻起,欧阳子鑫才真正体会到这艘船的宏伟,从船头到船尾,如山一般高的六根桅杆,依次排开,张着用黄麻布做数十道巨帆。

船舷那里,隔开大约六步,就安插着一柄巨大的橹,就像配合这大橹,在甲板上忙碌的水手们,个个虎背熊腰,精神得很。

「哗,好多人!」欧阳子鑫心里不免惊叹,从码头上根本看不到原来船上有这么水手,他们有条不紊地搬运各种东西,有看上去很重的木桶、麻袋,还有足有他们手臂粗的大捆棕绳。

「欧阳,看你的样子,应该没出过海吧?」立在他身旁的雪无垠,微笑道:「这艘船上,加上你共有二百五十四人。」

「这多么人?!」

「呵呵,不算多,因为这里总共有六十一间船舱,可容纳四百人呢,只是在这种飓风频繁的季节里,人手不好找。」

「六十一间?!」欧阳子鑫低呼,他看到过的最大的内河船也只有二十间船舱。

海上的船只果然不同啊!

「是啊,十大间货舱在船首,船长室在中后处,水手室则在底下几层,此外还有水舱,粮仓等等,虽然你想做水手,但是我们现在紧缺的是侍者。」

「侍者?」欧阳子鑫不解地问。

「就是管理全船人的饮食起居,有时还要帮忙船上的财务,起草文书的人,不过你只要跟着船长就行了。」

欧阳子鑫想了想问:「就像大宅院里的贴身小厮?」

「是。」雪无垠莞尔一笑。

「船长是整艘船的权威,全权指挥一切,」雪无垠接着说道:「绝对不可以违抗船长的命令,这是大浮号首要的规矩。」

「是吗?」欧阳子鑫拧着眉头,那个冷面人......

像看出欧阳子鑫心中所想,雪无垠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道:「那我带你下甲板转转,要知道,六十一间舱室,每层每间的结构都差不多,要记住哪里是哪里,对一个新手来说可不容易。」雪无垠准备带欧阳子鑫去船舱参观一下。

「好,嗯?」欧阳子鑫觉得脚踝那里凉凉地,起初以为是海风吹着自己的缘故,他低头看去......「啊--!」

惨烈的叫声让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呀,那是天澧的......」雪无垠惊讶地叫道,一只头顶长着三个角,浑身翠绿色,且非常大个地,好像壁虎一样丑陋的东西,一动不动地趴在欧阳子鑫的脚背上,吐着红色的舌尖。

「它会咬人的。」天澧不但没去帮欧阳子鑫,反而在一边吓唬道,水手们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啊啊,走开啊!」欧阳子鑫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东西」,加上天澧的恐吓,完全陷入恐慌中,他紧闭着眼睛,飞起一脚,只为甩脱靴子上的「绿皮怪物」!

噗!好像踢到什么软软又硬硬的东西,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接连踹了两脚,靴子上的「怪物」才被振飞出去。

这时的欧阳子鑫根本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水手们,不但实时噤声,还倒吸了一口冷气。

「呼......」大大地松了口气,欧阳子鑫睁开眼,「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惊愕得连嘴巴都忘记合拢。

「莫非......」眼睛盯着爬在谢凌毅脑门上的「怪物」,然后很快发现谢凌毅的腹部,那昂贵的丝绸上,清晰地留着他邋遢的靴印。

就算知道眼神是杀不死人的,欧阳子鑫还是被那两道凌厉的视线灼痛了脸颊。

「毅,你还好吧?」雪无垠走上去抓下变色龙,关切之余,难掩笑意。

「我不是故意的。」虽然我讨厌你,欧阳子鑫吞了口唾沫,伸手去拍灰,却被谢凌毅一把扣住手腕,反折到腰后。

「痛、痛!」手要断了!

「在我回来之前,所有的货都要搬运妥当。」谢凌毅冷冷地下令,所有人立刻埋首劳作起来,其中数天澧最勤力。

「毅?」雪无垠感到意外,因为谢凌毅不是这么容易动怒的人。

「好痛!你干什么?!」欧阳子鑫疼碍无法挣扎,谢凌毅押着他,迈开步子走向船舱。

被人拎下梯子的感觉是绝对的耻辱,但这也比不上一路磕磕碰碰的疼痛,欧阳子鑫的膝盖都不知道是第几次撞到堆放在走廊的木箱子上。

「进去。」一扇木头舱门被打开后,欧阳子鑫随背后蛮横的推力,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板上,庆幸的是地上铺了一条手织的羊绒地毯,所以他秀气的脸孔不至于擦伤。

「你干什么?!」欧阳子鑫恼火地转过身,正好看见谢凌毅关上舱门,还上门闩的情形。

「能一路追上船,是我太小看你了吗?」微起黑眸,谢凌毅弯下腰,指头扣住欧阳子鑫的下颔,抬起。

「放开!」手腕痛,膝盖痛,现在连下颔都痛,欧阳子鑫瞪着他。

「在皇城四处打探我消息的人,是你吧?」谢凌毅稍稍加重了力道,满意地看到欧阳子鑫难受的眼角泛起水雾。

「不做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欧阳子鑫忍住疼痛,理直气壮地说。

「哦......」谢凌毅露出寒冷彻骨地,令人不敢直视的残酷眼神,那一刻,欧阳子鑫以为自己会被灭口,最凄惨的是,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谢凌毅言毕,就放开欧阳子鑫,站起身,解开衣领的纽扣。

「你不用吓唬我,我懂得保护自己。」欧阳子鑫起身,揉捏着发红的手腕。

「就凭你那几两力气?」谢凌毅不屑地说道。

「混蛋!」不提也罢,一想起所受到的羞辱,欧阳子鑫就挥拳出去。

「哼。」谢凌毅躲也没躲,一掌就接住了欧阳子鑫的拳头。

「喝!」吃过几次苦头,欧阳子鑫不再只依赖拳力,他扎稳马步,借此施展柔韧性较强的拳法,试图以柔克刚地挣脱束缚。

谢凌毅察觉到对方招数改变了以后,毫不迟疑地做出最快的回应,他伸手无情地往后一拽,又一甩,结果欧阳子鑫整个人都给摔了出去。

砰!再一次脸孔和地毯的亲密接触,不同的是,这回谢凌毅压在了他的身上。

「放开我!」头顶的头发被揪住,欧阳子鑫被迫朝后仰起头,这不自然的姿势,让他动弹不得,也更加恼怒地瞪着逼近的冷艳脸孔。

这个表情,又让谢凌毅想起了欧阳小少爷,虽然心明白这是两个人,可是......。

有些烦躁为何老想起过去的事情,谢凌毅不耐地道:「无垠应该提醒过你,不要冒犯我。」

「大混蛋!明明是你先......!」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吻」字,欧阳子鑫只有干瞪眼。

「哦?看来先要教导你如何尊敬船长。」又被骂混蛋,而且还升级到「大混蛋」,谢凌毅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可是动作却犀利起来。

他毫不留情地抓住欧阳子鑫的手臂,把他从地板上拖了起来。

「好疼,放手!」从左臂上传来的强劲腕力,顿时让欧阳子鑫吃痛地吼道。

「在启航前,就让你先适应一下海风罢。」谢凌毅冷冷地道。

半个时辰后。

午后的阳光白亮得有些刺眼,腥涩的海风刮着帆布和索具,不断地发出喀喇喇地噪响,今天的风向和风力,都非常合适大浮号的启航,顺利地行驶出这片呈漏斗形的海域。

但是,就在大伙为出航做准备的繁忙时刻,在主桅杆上,却出了另一番前所未见的景象。

「走开!别啄我!」欧阳子鑫羞恼地吼道,可是在他脚边飞翔地海鸥依旧是徘徊不去。

「可恶!快放我下去!谢凌毅!」欧阳子鑫竭力地扭动身子,但仍无法挣脱,因为他的双手被一条粗麻绳反绑在身后,而双脚亦被一条手腕粗的帆绳捆住,头朝下地倒吊在主桅杆的帆桁上。

他扭来扭去的样子,让甲板上的水手们,不禁联想起悬挂在桑树上的蚕宝宝,一个个既惊愕不已,又觉得非常好笑,但是谁也不敢表露出来。

谢凌毅一脸阴沉地站在主桅杆楼下,监督着水手们的工作,同时,他也听了半个时辰的欧阳子鑫的吼叫。

「你这可恶的家伙!竟敢这样对我......呜!」倒吊在高空的滋味,就已经够受了,再加上日晒和风吹,从未受过这种折磨的欧阳子鑫,忍耐力似乎已经到了尽头。

他勉强地忍着晕眩的感觉,可是胸口却闷得发慌,每当强风吹打他,就有种坠入深渊的窒息感,难受极了!

「糟糕,我好像......。」眼前忽然一阵发黑,欧阳子鑫的额头上浮起豆大的汗珠,如果现在开口说:「船长,是我出言不逊,多有冒犯。」相信立刻就会被放下去,可是......

「我才不要......道歉......明明是他先不对......唔......头好晕!」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甲板上的景物变得朦朦胧胧地,他好像看到谢凌毅那张绝美地脸孔,抬起来,正注视着他。

「是因为意识变得模糊不清,所以脚上的绳索也变得轻飘飘了?」欧阳子鑫隐约感觉到脚踝上的麻绳不再紧勒住自己。

实际上,在经受欧阳子鑫莽撞地挣扎扭动后,麻绳有些松脱,加上谢凌毅打的是活结,所以现在正一点点地松脱开。

在欧阳子鑫认识到这一点时,只见绳索嗖地一下,便完全散开了!

「哇啊!」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下急速坠落,双手被缚,无法施展轻功,欧阳子鑫惊得大叫!

甲板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载货木箱,就在他落地前的一刹那,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并且因为冲击力,他们两人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后,才稳定了下来!

欧阳子鑫脸色苍白,刚才怦怦砰砰地一串撞击声,他的心脏也跟着砰砰狂跳,不过,他一点也没有受伤,那温暖的,且散发着淡淡麝香气息的胸膛,一直紧搂着他,承受了木箱的撞击。

「船长......船长没事吧?」

「快叫舟师!」

甲板上水手们的惊呼是此起彼伏,「这到底是......?」欧阳子鑫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看到谢凌毅那张被痛楚侵袭,而铁青的脸。

「为什么?」欧阳子鑫不禁愣住了,无数个疑问浮现在脑子里。

「起来。」谢凌毅轻轻地吸了口气后道。

「诶?」

「你很重。」谢凌毅紧拧着眉头。

「啊!抱歉!」欧阳子鑫赶忙想离开谢凌毅的胸口,可是双手仍旧被捆在身后,行动非常不便。

挣扎了几下,脸还是压在谢凌毅的胸膛,样子非常地狼狈。

谢凌毅伸出手,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绳索。

「谢谢。」欧阳子鑫红着脸道。

「船长!你们没事吧?!」大惊失色的水手们,赶紧搬开被撞翻一地的载货木箱,跑过来帮忙。

「毅!」一道银色的身影,比水手们更快一步地窜至他们面前。

「雪公子。」欧阳子鑫抬头就看到表情冷峻的雪无垠。

「你太乱来了,毅!」雪无垠显然在生气,而他的眼里只有谢凌毅。

「我没事。」谢凌毅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投向呆坐在一旁的欧阳子鑫,把他从头到脚都扫视了一遍。

「真的......没事吗?」被那双迷人的黑眸盯住,欧阳子鑫不由嗫诺地道。

谢凌毅没有回答他,只是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看样子是真的没事。

「衣服破了。」雪无垠看着谢凌毅的背后,这件极品丝绸罩衫,被扯烂了一个大口子。

谢凌毅脱了下来,然后扔给了欧阳子鑫。

「嗯?」

「补好它,还要洗干净,这是侍者该干的活。」说完,他就转身吩咐其他的水手,要把甲板上散落的货物清理妥当。

「毅,我还是帮你看一下吧?」雪无垠还是不放心,他跟在谢凌毅身后,一脸担心。

「都说没事了。」谢凌毅冷淡地拒绝。

雪无垠站在原地,只得作罢。

欧阳子鑫双手抓着谢凌毅脱下来的,仍留着余温的外衣,不知为何,心跳得比刚才身陷危险时还要厉害。



农历五月廿二,午时,经历了上午惊心动魄地一幕后,大浮号终于顺风顺水地启航了,滔滔波浪簇拥着这艘拥有六桅巨帆的大船,离开了码头,徐徐驶向一望无际地云险海。

啪啦~!

甲板上,欧阳子尽挽起衣袖,在一个木盆里,揉搓着一件昂贵的黑色绸衫,那是谢凌毅扔给他洗的。

欧阳子鑫盯着水中纠结成一团的绸布,以他丝绸铺老板的眼光,清楚地知道这种高级蚕丝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

「他到底是谁?」虽然这是一艘载满货物的商船,可是欧阳于鑫怎么也不相信谢凌毅只是不同的运送货物的商人。

「呀,烧起来了!」突然出现在欧阳子鑫背后的雪无垠低叫道。

「啊?哪里?」欧阳子鑫赶忙捞起绸衣细瞧,可它湿漉漉的,怎么可能着火。

「呵,我是说你的眼神,在瞪下去,它真的会着火哦。」雪无垠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坏笑。

「哦......。」红霞飞满欧阳子鑫的脸,他尴尬地,低头继续揉搓衣服,哪怕它已经干干净净的了。

「他们很崇拜你。」雪无垠又道。

「什么?」

「水手啊,」雪无垠微微一笑:「敢踢船长的,你可是第一个,看上去清秀文弱,就这么刷地一脚踢去!」

「呵呵呵。」雪无垠说到这,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们以为你有绝学呢。」

「我又不是成心的。」欧阳子鑫咕哝道。

后来,据天澧解释,那是一只会随环境改变肤色的爬虫,是只吃虫子,不咬人的,好像是因为船舱里太闷,所以就自个儿爬出笼子散步来了。

「你真的很有趣。」雪无垠好不容易止住笑,柔和地说。

「他们真的这么认为?」欧阳子鑫不相信,一直以来,绸缎铺的小二们都说他是个严格的老板,宰相府里的家眷们,称他是举止得体的贵公子,还有就是皇宫里变那更是不苟言笑了。

「是啊。」雪无垠美眸一眯,凝视着欧阳子鑫。

「起风了。」自从船离开码头后的一个时辰里,海风明显地增强了不少,欧阳子鑫突然想到:「风这么大,衣服晾在哪里好?」

「欧阳。」雪无垠弯下腰,正好和欧阳子鑫平视。

「什么?」

「我可以叫你子鑫么?这么叫很顺口。」

「当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呵。」

「你笑什么?」

「没有,子鑫,你想知道吗?这艘船的来历。」

「想啊。」欧阳子鑫如实说道。

「大浮号......曾经装载着你无法想像的金银珠宝,还有无数的冤魂,在海上张扬跋扈的航行,它是......海盗的船。」

「什么?!」在雪无垠凝重的眸子里,欧阳子尽仿佛真看到了恐怖的鲜血和尸体。

「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雪无垠又是眯眼一笑:「现在只是商船。」

「......难怪它有一种忧郁的气息!」欧阳子鑫喃喃地说。

「没想到你的直觉也挺准,」雪无垠笑道:「毅他......看到这艘船的第一眼,就决定要夺下它,我们直到很晚才发现那就是官府悬赏已久的大浮号。」

「是你们消灭海盗的?」

「是啊,虽然解救了一些俘虏,但是因为死去的人太多,所以每当晚上还能听见冤魂呜呜哭泣的声音。」雪无垠压低声音道。

「这样啊......」并非因为害怕而眉头凝结,欧阳子尽的心里,是对海盗屠杀掳掠的深深厌恶和对那些被害者的无限悲哀。

第五章

欧阳子尽搭过的商船只跑内河,从没有去过海上,所以当他看到那火红却并不刺眼的夕阳,像在烈火中燃烧成一团的凤凰似的,壮观地将海洋变成了炼铁的熔炉,就震惊地阖不拢嘴。

胃部还沉甸甸地痛着,从昨天起就不怎么舒服的身体,在这片恢弘的景色前仿佛也得到休息。

欧阳子尽贪婪地看着,脑海中是万马奔腾,短兵相接的魄力情景,战场就是这样的气势吧。

「干什么啦?」天澧不耐烦地声音从前边的主桅杆下传来,打断了欧阳子尽的思绪。

「嗯?」欧阳子鑫看到四个身材一般高大的青年水手,笑着围在天澧的周围,其中一人还状似亲热地伸出手臂,揽在天澧像对之下纤弱许多的肩头上。

「晚上带小妖来我房里玩,我捉了许多虫子。」那个水手神色亲昵地说。

「到时候再说吧,我还有事。」天澧一把挥开水手的手臂,不快地道:「重死了。」

「我们不是已经帮你擦完甲板了吗?」那个水手不依不饶地说。

「小妖?大概就是那只变色爬虫吧。」欧阳子尽这样猜想时,天澧径自朝他走来。

「厨房说,让你去给船长送晚餐。」天澧搔了搔被水手弄乱的头发,以一种「干嘛要我来传话」的口气道。

「知道了。」欧阳子鑫点头道。

「哎?你怎么还不走?」天澧见欧阳子鑫动也不动地望着海洋,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

「夕阳......好像烧起来一样,真漂亮。」欧阳子鑫喃喃道。

「小心被人骂,你以为是吉兆啊!」

「哎?」

「现在是风暴比较频繁的季节,那巨浪快要来临前,太阳就是这样鲜艳。」天澧对着天空叹了口气,「只有你还会对着它诗情画意!」

「是这样,你懂得真多。」欧阳子鑫的脸不由发烫,天澧年纪小他四岁,阅历却要比他丰富得多。

「算什么。」天澧不以为然道,走向船舱,「你动作快点啊,船长要生气了!真是的。」

没想到欧阳子鑫的加入,本该是他做的工作全被抢走,天澧很生气,除了上下跑腿就是清理甲板,他也想服侍谢王爷和首领啊!

「等等。」欧阳子鑫突然想到什么地叫住天澧。

「又怎么啦?」天澧皱着眉头道。

「厨房在哪里?」欧阳子鑫很不好意思地问道,之前听雪无垠提及大浮号有大小舱室六十间,但除了刚才被谢凌毅拉进去的船长室,欧阳子鑫对其他地方一点都不清楚。

「厨房不就在......」明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竟也能伺候主子们,天澧越想越不满,他信口胡言起来:「下舱口后,往左边的过道走,再转右边,直走,再转右手边就是。」

「左边,然后右边。」欧阳子尽默念着天澧的话。

天澧在一旁暗暗盘算着:「就算你找到了,也要好些时候,看船长怎么收拾。」

「我记下了。」欧阳子鑫看着天澧微笑道: 「谢谢。」

「哼。」天澧一抿嘴巴,跑开了。

从甲板上四方形的,连接着梯子的舱口一路爬下,欧阳子鑫立刻被一股弥漫存幽暗船舱内的桐油气味所包围。

虽然在内河做买卖的时候就知道,船以桐油作清漆,涂满舱壁来防水,但是满鼻子都是这种不太好闻的气味时,一股酸涩的东西堵上他的胸口,有些难受。

「还是快点找到吧。」眼下是一小段笔直的走廊,舱壁上钉着一盏昏暗饬油灯,双脚明明踏在很厚实的舱板上,却仍因波动的海浪,感觉踩不踏实。

走廊上是一排五间的小舱室,里头大概住着船工和仆役,欧阳子鑫经过时,隐约听到他们核算着今日装上船的布蓬和席篷的数量。

「左转......」穿过走廊,是个前后左右皆畅通的四岔口,而且有着更大的室,欧阳子鑫按照天澧所说的转过左边,发现那个过道很长,且更加的黑。

「如果带火石来就好了。」看着舱壁上并未被点亮的油灯,欧阳子鑫无奈抑想,迈开步子,他朝船的采处走去。

在欧阳子鑫摸黑行走船舱时,海面随夜幕的降临,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上浓云翻滚,眨眼功夫间,就抹黑了暗紫色的夜幕,狂风怒吼之下,深蓝的大海陡然变色,乌黑得可怕。

谢凌毅站在船头上,极目望去,远处的一座座岛屿,完全不见了踪影,唯有海水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狂暴地翻腾,海浪气势汹汹似地拍击过来。

若不是这大浮号的巨大和坚不可摧,相信第一个浪头拍来时,就已经够呛了,八十个水手,分成四人一组,在整齐的口号声中奋力地摇着大橹,他们知道东南向的风暴会让船只偏离航线,而撞上附近危险的暗礁。

「放下后帆,斜移主、前帆于东南。」风雨中,谢凌毅大声喝令道。

后桅杆的硬帆在大风的驱使下,绕着桅杆转动,发出嘎嘎的噪响,船工们按昭船长的指令,放下后帆,使它不阻挡前帆受风。

于此同时,其他斜移的帆面各自迎风,尽量让船头保持在原有的方向上。

「扎紧小船!」谢凌毅看到船舷旁,两艘被麻布遮盖的小舟,在甲板上不住滚动,即刻命人去捆紧一切的东西。

此时,雪无垠独自坐在船长室,尽管舱室有些摇晃,但并不影响他泰然自若地喝茶。

白暂的手指端着那盏原本他泡给谢凌毅的人参茶,轻抿了一口,人参的苦昧,顿在他的唇内弥漫。

雪无垠很悠然,因为这场风暴,早在大浮号驶出皇城码头前,他就靠占星术得以知道。

而且在这瞬息万变的茫茫大海上,这点风浪实在算不上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曾率领过千艘战船征战大洋的谢凌毅,是不会被这种风暴打败的。

「风浪并不太急,应该很快会平息的。」这样想着时,有人给他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舟师,新来的船舱侍者不见了,大家担心是不是给浪卷走了。」因为左等右等,都不见欧阳子鑫来厨房拿食盒,厨子就派仆人去找,结果发现人竟然不知去向。

「哦?」雪无垠放下釉彩茶杯,起身问道:「多久了?」

「都有一个时辰。」

「嗯......」雪无垠思考了片刻,道:「甲板上没有传来有人落水的消息--你们再去船舱仔细找找,或许他因为害怕风暴,躲在某个角落也不一定。」

「是的。」男仆转身离开,正好对上从甲板下来的,浑身湿透的船长,赶忙让开路,垂手站在门扉边。

「出了什么事?」看来船已经受到控制,谢凌毅大步迈进舱室,雪无垠上前递给他桌上的干手巾。

「那小子呢?」不等男仆汇报,谢凌毅就略显不快地问雪无垠,这端茶递水的活儿,不是该由船舱侍者负责的?

「事实上,我们正在谈子鑫的事。」雪无垠露出无奈的表情道:「他好像走丢了。」



「没什么好怕的,这有什么?迷路而已嘛......经常的事了......」越嘀咕就越暴露出内心的恐惧,而眼前又出现一道被木板钉死的舱门。

「好烫!」指头尖捏住的那一小截蜡烛,再也坚持不住似的嗖地熄灭,不知是青烟的熏味,还是突然降临的黑暗,欧阳子鑫不禁打了个寒颤。

海浪的声音,哗哗的在耳边鼓噪,他曾不止一次感觉到脚下的船舱板高高涌起,又骤然回落!

那把五脏六腑提到嗓子眼的恶心,和根本无法站稳脚跟的晕眩,折腾着又冷又累的欧阳子鑫!

狭窄的仅容两人通过的通道里,还混杂着海水熏人的盐味,好几次,特别是在那剧烈的颠簸之后,欧阳子鑫都会心惊肉跳地想船是不是漏水了?否则海水的咸腥味怎么会这么浓?!

「好恶心!你别舔我的脸啊!」正所谓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刚才在堆放着木材和绳索的走廊狠狠绊了一跤,手掌,膝盖都受了伤,现在又--

肩头趴着一只丑陋的冷冰冰的爬虫,它怎么会在那堆叠得高高的木材顶端的,欧阳子鑫弄不明白,在听到唏嗦的响动时,他抬起头,愕然看见那浑圆的尾巴左右艰难地摇动着,那个架势......在往下爬?

「我什么都没看见。」低下头,欧阳子鑫嘟哝道。

啪!一捆劈好的木条不堪受重的掉落下来,差点砸中欧阳子鑫的脑袋。

「你干什么?」心有余悸地抬头喝道,正好对上那家伙岌岌可危的状况。

「不、等等!」地上随处可见粗糙的石头,如果掉在上面,说不定就是皮开肉比了。

「我可不会接住你的!」想到爬虫那冰冷粗糙的皮肤触觉,让欧阳子鑫直起鸡皮疙瘩,可这丝亳阻止不了它笨拙的身子在空中划下不太优美的曲线。

「--躲开!」还是接住它?欧阳子尽慌乱的在下面游移,最后高仰起头,伸出手臂,狠心的眼睛一闭,噗!爬虫却不偏不倚地掉在他的俊脸上......

「唉。」现在只要一回想起来,脸颊上被它爪子抓开的两道红印就会隐隐作痛,这一闹腾,身子更加不舒服,也越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船的何处。

遭遇「死胡同」,只得摸黑往回走,才走出几步,他就突然看见前面有两个魑魅身影,水手吗?

「喂,我......」刚想问路,那两个人就一惊一跳,然后猝不及防地往前跑去。

「怎么回事?」欧阳子鑫愣愣地站着,好不容易忍下去的作呕感又涌了上来,他一手捂着嘴,一手难受地想抓住什么稳固身体,忽然--

凹凸不平,手掌触摸到的舱壁布满一道道狭长的,锐利的缝隙,有些罅隙深得可以陷进整根手指。

『大浮号曾是一艘无恶不作的海盗船。』

「搏斗过的痕迹......到处都是。」欧阳子鑫怔怔地想起雪无垠的话,而这面没怎么修复的舱壁上,正是刀斧相互砍杀的铁证。

「能染红大海的鲜血......葬送无数无辜的生命。」

瑟瑟发抖的手抚摸过这此一触目惊心的痕迹,耳边似乎回响着人们的惨叫与苦苦的哀求声口,如同身临其境,欧阳子鑫的心如刀割般地痛着。

「呜!!」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激烈恶心,让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跪倒在地,大吐特吐起来。

自船启航后,身子就不大舒服,现在那种搜肠刮肚般的反胃,很快变成掏心掏肺似的急促干呕,太阳穴的脉动就像击鼓一样砰砰直跳。

「咳......咳咳!」好不容易克制住呕吐的冲动,欧阳子鑫已冒了一头冷汗,胃痛到无法忍受,他竭尽全力也只能扶着舱壁,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谁来......」呜咽着想要寻求帮助,但他很快想到这里可不是宰相府,而且又这么偏僻,就算叫也不会有人来的。

突然,肩膀上那只爬虫自个儿爬了下来,左右甩动着粗尾巴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

「你去哪......咳!」欧阳子鑫大叫的同时,又想呕。

「好难受。」脑袋昏沉沉的,他贴着舱壁,意识逐渐迷离。

「你到底在这做什么?」晴天霹雳地一声低喝,轰然响彻在幽暗湿气的船舱过

「啊?」欧阳子鑫缓缓地抬起头,看到谢凌毅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跟前,氤氲的眼睛陡然瞪大。

「连船舱侍者都做不稳当,还敢说上船做水手!」如闷雷般低沉的训斥,含着连声音主人都未察觉的焦躁。

「我......」又不是我愿意迷路的!更何况我有努力地找过厨房!要不是喉咙苦涩疼痛,欧阳子鑫一定会这样反驳回去。

「过来。」看到欧阳子鑫蹲在原地不动,谢凌毅想也没想的就弯下腰,伸手去拉他。

「呜?」秀眉顿然皱起,手肘早就擦伤了,现在被谢凌毅这么用力一抓,很痛啊!

两人挨得那么近,谢凌毅自然听到欧阳子鑫喉咙里的一声闷哼,就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另一手一把撩起他的真丝袖子,直到手肘上方。

「你干嘛?」欧阳子鑫有些恼火,却怎么也抽不回手。

「这是?!」尽管过道里很幽暗,但谢凌毅还是清楚的看到欧阳子鑫尽手肘的下方,有一道很严重的淤痕!

乌青里泛着紫红,靠近手腕的地方还凝结着血块,再仔细看手指,竟也是乌迹斑斑,好几处像被铁钉扎破了皮。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摔了一跤。」幽暗之中,被那双冷魅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欧阳子鑫的心莫名其妙的鼓噪,但他相信这只是被冒犯的不愉快,于是抬起头,瞪视着男人。

不抬头还好,他一抬起来,谢凌毅的脸色就陡然一沉,原来,欧阳子鑫苍白的脸颊上有一长一短的两道红印,虽伤口浅没流血,但也鲜红得刺目。

「你、你要做什么?!」错觉吗?看到谢凌毅仿佛要噬人一般的骇人眼神,欧阳子尽鑫大吃一惊。

「我可不想开船还不到一天,就要往海里扔尸体。」谢凌毅愠怒地说着,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臂。

「呸呸!我才不会......哇啊......你干什么?」脚底下突然悬空,紧接着上半身已经越过谢凌毅的肩膀,向前方冲下去,这摔人过肩的姿势吓得欧阳子鑫哇哇大叫!

「呃?」没有想象中悲惨的「狗吃屎」,因为一双大手有力的支撑,他的腹郭轻轻地落到了男人宽大结实的肩膀上。

原来是被扛起来了......

「不过这样太丢脸了,为什么我要像山羊一样被他扛在肩头?」欧阳子鑫恼火地想,可是又无可奈何,腰被手臂压制,动弹不得,双脚一晃荡,挤压着腹部就是一阵强烈的反胃!

「可恶!」唯一庆幸的是,因为背对的缘故,谢凌毅看不到他此刻极不甘心而深深懊恼的神情。



「真可怜啊,左手臂都肿起来了。」雪无垠以充满怜惜的眼神!看着背靠在棉布枕头上的欧阳子鑫。

「不怎么疼。」欧阳子鑫咧嘴一笑,却因抽动面部的伤痕,而痛得嘴角微微抽搐。

「抹上这个貂油创伤膏,到明早就会消肿的。」雪无垠从织锦衣袖里拿出一只精巧的陶瓷瓶,轻拔下红绸塞子,倒出了些金黄色的软膏。

「多谢雪舟师,我自己来就行。」尽管全身都在痛,欧阳子鑫仍伸手去接,说到底,还是不想被那斜倚在门边的谢凌毅看扁。

回想方才,在众水手目瞪口呆,一副想叫又忘记叫的惊愕注视下,他被扛进一间不大也不小,看得出做过一番简单装饰的客舱。

一张铺着蓝色绸缎被褥的单人床,很显眼的占据舱窗下的位置,或许是刚才起了风浪的关系,舱窗是关闭着的。

木床边的矮桌上,有一盏罩着绿色薄纱的腊台,一面边缘雕花的铜镜,房间其他角落的东西,欧阳子鑫刚才还没怎么看清,就眼前一阵缭乱的旋转,身子往下直坠,他几乎是被谢凌毅「扔」在了床上!

床脚吱嘎的好大一声,闻讯赶来的雪无垠恰好看到这一幕,误以为他们在打架而吓了一跳。

「你有些晕船,所以才吐得这么厉害。」雪无垠从床边的矮桌上拿起一青瓷碗,说道:「这是厨子特意用人参、紫苏叶加上多种草药熬制而成的,据说对正胃安神有奇效。」

药混浊乌黑,非常苦,欧阳子鑫从小最怕的就是喝药了!可是......

抬眼就看到谢凌毅那冰冷又锐利的眼神,火冒三丈!

「看什么看!」咬咬牙,欧阳子鑫接过药碗,仰起脖子就往下灌,一不留神,苦液就猛地呛进了喉咙。

「咳、咳!」

「慢点喝。」雪无垠赶紧拿下他手中的碗,手指不小心碰到欧阳子鑫的嘴唇柔软得不可思议。

不由自主的盯着他俊秀的脸,一阵剧烈的咳嗽让苍白的脸颊变得绯红,因为体弱,俊秀里又带着一股无力支撑的妩媚,很是动人,雪无垠思忖道:「像这样的人,一定没吃过苦头吧。」

「我没事了。」欧阳子鑫擦了擦嘴巴,抬起脸,雪无垠挺惊讶,那双如溪涧般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并无难受和害怕的神情。

看他身体的状况,明明那么辛苦。

「是么......」雪无垠笑了笑,道:「那我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

欧阳子鑫微笑着点头的同时,目光又追逐向门边:「嗯?不在了?」那笔挺伟岸的身影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带上舱门后,雪无垠若有所思,几缕华发垂下来,遮住他斜细的魅眸。

「毅,他已经睡下了,你好歹去换身干爽的衣裳,船长伤风可就不妙了。」

原来谢凌毅并没有真的离开,他靠在门外左侧的舱壁上,一脸地沉寂。

「毅,在想什么呢?那么严肃。」雪无垠走到他面前,看着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的谢凌毅。

谢凌毅微垂着眼帘,在长而密的睫毛衬托下,黑亮的眼睛发出炯炯地神采,让雪无垠的呼吸不觉加重。

「他让你觉得棘手吗?」雪无垠低沉地问。

「不。」沉默了许久的谢凌毅终于说话了。

「可你的表情看上去很不安,很担心的样子。」雪无垠轻撩开垂在谢凌毅脸边的黑色长发。

「我不安?开玩笑!」谢凌毅一把推开雪无垠搭上来的手,转过身。

「毅!」忽然,雪无垠从背后抱住了企图走开的谢凌毅。

「你做......?」谢凌毅才开口,雪无垠就吻住了他。

谢凌毅的眉头紧拧成一个「川」字,但是他并未推开雪无垠的吻。

「毅......别再做这样的事情,早上在桅杆上也是,太莽撞了,不像是你。」须臾,雪无垠在他耳边低语道。

「给他端药,又嘘寒问暖,也不象你。」谢凌毅拉开雪无垠的手臂:「无垠,我是船长,下次再有这种轻率的举动,我也会把你扔下海里去」

说完,谢凌毅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毅。」在空无一人的过道里,雪无垠执拗地看着谢凌毅离开的方向,那双夜间变得银灰色的眸子,此刻因为某种情绪而显得格外妖冶。

「毅,你有察觉到吗?」雪无垠的拳头不觉握紧了:「真正不安的,是我啊。」

「首、首领。」天澧突然出现在过道的那头,舱壁上摇曳不定的油灯光芒,印在他身上,使他本就不太壮的少年身材,看上去犹如少女一般纤细。

雪无垠看了他一眼,但无搭理之意,他不紧不慢地走回自己的舱室。

这层船舱是属于大浮号包括船长、舟师,舵手长等高等海员的住宿缩,加上三间并排的客舱,共有十二间。

装饰最为考究的船长室的斜对面,便是雪无垠的舱室,它和欧阳子鑫所住的仅一墙之隔。

「您在生气吗?」在雪无垠站定着的深棕色木纹舱门前,天澧加快了步子,咚咚地直走到雪无垠面前。

雪无垠再度看向少年。

那种暧昧的眼神令天澧的心砰砰直跳,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情不自禁地涌起两抹红晕,脸色便显得越发暗沉。

雪无垠微微凝眸,然后他伸手,扣住了少年的纤腰。

「首领,我......」和肤色相比,那双蛮大的褐眸就格外地炯炯发亮,雪无垠揽着他进去,砰地关门声掩去了少年的言语。

第六章

脸颊上似有羽毛在轻轻拂掠,痒痒的,略带疼痛的,勾起胸前不安分的躁动。

「好......热。」岂止是脸颊发烫,脊背,腰腹,双腿,都闷热极了,欧阳子鑫觉得自己像是穿裘皮戴绒帽地,泡在澡堂的热水池中,浑身热烘烘,湿漉漉的,难受得够戗。

他想爬出「热水浴池」,可脚底下却怎么也踩不塌实,「啊!」地惊慌之下,双手滑脱池壁,竟然坠得更深!

在遭受池水灭顶的瞬间,雾气腾腾的浴池边缘居然出现谢凌毅高颀挺秀的身影。

与此同时,他低头一看,身上的帽子衣服不知何时不翼而飞,赤身裸体的......!

「哇!」猛地睁开眼睛,欧阳子鑫绯红的脸上,挂满了虚惊的冷汗。

「喝......呼......」不由自主地加深吐息,欧阳子鑫氤氲的淡琥珀眼瞳,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头顶幽暗的,由数道木梁横穿过的天花板,良久才意识到刚才不过是做梦。

「噩梦。」他喃喃道,依然耳热心跳。

「都怪那个家伙,居然对男人这么轻薄!」

完全清醒后,欧阳子鑫咬着嘴唇,被谢凌毅强吻的记忆重又浮现眼前!

「谢凌毅一定有弱点吧?」要他放弃挑战,是不可能的!

「雪舟师或许知道他功夫上的死穴。」

歌场子尽寻思着可以向雪无垠讨教,但很快又否决:「这样做太卑鄙了!大丈夫处世,气节为先,靠弱点去战胜他,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唉......」那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战胜那个冷冰冰的铁块?

「冷冰冰的铁块......」这个名词突然就跳进脑子里,欧阳子鑫不觉重覆了一遍:「那家伙是吗?」

被谢凌毅注视的时候,全副身心都会被他的目光吸引过去,而忘掉周遭的环境。

不顾一切地追他到船上,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出航,这么鲁莽的行为,是欧阳子鑫从未想过的。

「倘若比作铁的话,那家伙绝对是赤红色的熔铁,拥有非常高的热度,在任何人都无法接近的深处燃烧着。」

谢凌毅的眼神,就是给欧阳子鑫这种感觉,也许是他藏得太深,所以别人才觉得他冰冷。

撩开身上的绸缎被子,欧阳子鑫走下床。

等到下地,他才发觉床前还铺着一张软软的墨绿色地毯,当然了。他之前是被谢凌毅给「扛」进来,然后直接「丢」在床上的么......

在烛台散发的铜黄光辉指引下,欧阳子鑫走到一个三尺见方的舱窗前,窗子糊得可不是一惯的纸或绸,而是一块平滑的木板,嵌满整个木头窗框。

摸到木板低端凸出的木条,欧阳子鑫用力往上推,唰地一声,木板被移入窗框上端的凹槽内,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海风,迎面扑来!

「真美!」放眼望去,月下大海,碎浪点点,宛如一块隐藏在薄纱之下的晶蓝石,充满诱人的魅力。

面对如此神秘绮丽的景色,欧阳子鑫连呼吸都忘却了,正恣意其中时,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唔」的低咛。

「嗯?」起初以为是自己幻听,潮水的声音,犹如人们的轻声耳语。

「悟......呜......」夹在在海浪声中,低咛显得有些突兀,所以在欧阳子鑫确信不是浪花或自己的气息,一股奇异的惊竦立即在他心口蔓延。

「难道是雪公子说的--半、半夜冤魂的哭泣?!」他面色铁青,连连倒退三步,一边不信,一边却像兔子一样,竖耳倾听,心难免惶惶不安诉--

细碎之声,在海浪平静的深夜,单凭耳朵就能捕捉得到。

「果然,那是种断断续续,似有还无的『语音』!」欧阳子鑫在心中默叹,但是他可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调调,这到底是......?!

隔壁舱室--

烛,一盏由圆滑饱满的珍珠穿成,高三尺,华盖和飘带皆用白玉缀成,带下复缀以流苏的极为贵重的珍珠灯,被高悬在这间红木家具的寝室中央。

那珍珠折射出的五彩光泽,无疑变为另一种「悬月」,不仅把挂在舱壁上的飞彩流金的「百花怒放」织锦图照得非常明亮,连下方一张足容纳四人睡下的红木床榻的床脚细纹,也看得真切。

为防止家具在风浪中移动,床四角镶以四神兽铜雕,牢牢钉在地板上。

薄纱帷帐轻轻拢在床四周,雪无垠坐在床沿上,一头华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敞开的雪白色真丝长袍,露出他成熟的胸膛,和比女人更加白皙的肌肤。

床里,是全裸的侧躺在雪绸床单上的少年,麦色肌肤在汗珠的衬托下,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首领......」此刻,少年微微卷曲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您生气了吗?」

「还......没有。」雪无垠唇角微动,转身,手像抚琴一般沿着少年的脚踝直到线条优美的股丘。

「没有我指示,你就去碰子鑫,是你的错,不过倒让我看到有意思的东西。」雪无垠绽开一抹令人失魂的微笑,「所以我还没有生气。」

「真的?」天澧欣喜异常,他不明白首领所说的「有意思的东西」是指什么,但只要首领没有生气就好,他既不想也不敢逾规发问。

「不过可没有下次。」雪无垠依然保持着微笑,但与先前不同,这是一抹让人明知是飞蛾扑火,却还心甘情愿葬送进去的充满魅惑地笑颜,把他本就绝丽的容颜,更加发挥个淋漓尽致!

雪无垠的手指,没入那诱人的股丘。

「啊......啊......」天澧呻吟着,纤长的手指在他体内恣意搅动,说不出是因为期待,还是羞怯,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栗不已。

濡湿的指尖缓缓抽出的时候,还带出一只金色指环,那是天澧为了赎罪,在来找雪无垠之前,自己放入体内的,雪无垠一早就看出他的不安,但他面不改色,仍与他交欢。

「刚才疼么?」雪无垠爬上床,一把柔和的嗓音,吹拂在少年头顶。

「不疼。」天澧的脸上喷射出比朝阳还要火热的红酡,他抬起头,微微吐息时,恰好对视上男人的美颜,刹那间,他像被整个地吸进男人深不可测的银眸,难以自拔,积聚在下半身的热力,也肿胀到无可忍耐的地步!

雪无垠不仅清楚地看到天澧那爱慕与畏惧并存的眼神,更觉察到他勃发的欲望,光线如此明亮,根本就藏不住。

雪无垠翻身把天澧压到身下,如玉的手指抚摸着天澧发烫的耳垂,尔后挺腰而入。

「啊......首领!」天澧激动地叫着,大张开脚,想得到眼前的,主宰他一切,甚至包括生命在内的男人的赞许。

雪无垠就按住少年肩膀的姿势,由浅入深地摆动窄腰。

「啊......嗯啊......啊......」

贯穿内庭的强悍力,无可比拟,那越来越激烈的抽送,令天澧很快失去了思考力,任其摆布。

「首领......哈......」

无数津液从不断呻吟的嘴角流徜下来,濡湿少年急剧起伏的胸膛,亦在珍珠灯的光明下,闪闪跃动。

「呜!」随一个大力顶进,一股热烫的琼浆直送入天澧内庭的深处,少年的叫声,回荡在充盈着活色生香的舱室里......

天澧喘息着仰起头,水蒙蒙的眼睛里,却只看到了男人一如既往的美丽容颜。

「果然......除了那个人,谁也无法真正地满足首领吧。」天澧深觉悲哀的想,但是又很庆幸能待在首领身边。

「影守」,一个神秘悠久的暗杀者帮派,闻者色变,人人自危,它的一点风吹草动,说能左右一个国家的大局也不为过。

从来没有人能掌握住他们的身份与人数,雪无垠,作为「影守」的第九代首领,有着遍布各国各地,身怀各种绝技的杀手,却只让一个十五岁的,看上去没什么特长的少年伺候在侧......。

天澧非常高兴雪无垠挑选了他,掩人耳目也好,一时兴起也好,只要每每想到雪无垠身边的侍者此刻只有他,就会觉得像在做梦,而偷笑上好久。

「嗯?」走神的片刻间,天澧已被雪无垠抱在膝头上,脚也被他大大地拉开。

「首领?」不过,总觉得今晚的首领有些不大一样,那充斥欲望的氛围,妖艳得让他不敢直视。

「首......啊!!」少年话音未落,一个坚实的自下而上的挺进,所带来的冲击感,让他情不自禁地叫出声,同时,少年所喷洒出的热液,濡湿了两人紧密贴合的小腹。

「毅......」尽管没有透露出半点声音,雪无垠柔美的薄唇依然轻轻吐呐着。



五月廿三,太阳尚未从海中升起,潮水微漾,淡白微青的海空,还嵌了稀疏的几颗白星,大浮号和远处的一座孤岛,皆包裹在青色的晓雾里,大有睡犹未醒的样子。

吱嘎,深色木纹的舱门悄然打开,雪无垠悄然而出,一身古紫色绣服,外罩镂空纱罗,出显得英挺潇洒,门再度关闭时,里头昏黄的烛光,依稀照见蜷缩在凌乱床单中熟睡的少年。

「早......」未及转身,一声有气无力的问候在雪无垠脑后飘响,他一愣,很快地转身,看清来者后,脸上娴雅的神情一扫而光。

「子鑫?你这是......」雪无垠狭长的细眸,难得地瞪大,他惊讶地看着肩上耷拉着白绸手巾,手里端着空铜盆,无精打采地打招呼的欧阳子鑫。

苍白的脸色,乌黑的眼圈,看上去一夜未眠的疲倦样,雪无垠喃喃地问,「晕船还没好么?」

照理说,赵老厨子秘制的治疗晕船的药汤不会没用啊。

「啊,晕船好多了,没再吐了。」欧阳子鑫露出一抹称不上笑容的淡笑。

「那是伤口疼?我看看,不会是发炎了?」雪无垠走前一步,他知道欧阳子鑫的淤伤没有十日八日的敷药,是很难康复的。

「不,伤口没事,就是晚上船里太闷热,没有睡好。」欧阳子鑫赶紧推托道,总不能说自己是害怕奇怪的声音才一晚没睡的。

「哦。」雪无垠原来如此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道:「你这是想服侍船长梳洗吧,领水签了吗?」

「水签?」

「就是用来领淡水的竹签,每天每天可以拿一小盆,不过船长是特例,一张签可以领双倍的水。」雪无垠耐心地解说道。

「......是这样。」海上的淡水果然是很珍贵的,欧阳子鑫点点头,问道:「谢凌......船长还没醒吗?」

急急地转变称呼,差点让他咬到舌头,欧阳子鑫眉头略拧,又抿了下红唇,这明显的动作,在雪无垠看来,非常有趣。

「他已经醒了,不过你不用急着替他梳洗,现在的毅,是很有看头的哦。」眨了一下细眸,雪无垠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要不要跟我来?」

「嗯......好。」无法抗拒雪无垠的邀请,欧阳子鑫颔首应道。

跟着雪无垠踏上船梯,走出舱口,来到甲板上,一阵海风飕飕地拂过脸面,宛如一泓清水,沁人肺腑,欧阳子鑫的倦意,顿时少了许多。

远眺海平线处,柔软的,霞光泛泛的海水,映照着透明的,绫罗似的羽毛状云彩,美不胜收!

昨晚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风暴,但从那凄厉的风声和急剧颠簸的船身,可以知道它有多可怕,然而不到一宿的功夫,大海竟然变得这么平静优美,欧阳子鑫不免诧异得很。

「昨晚只能算是一场烈风,有狂澜,低空充满着飞沫。」雪无垠微笑着注视着欧阳子鑫,似乎光看着,就能读懂他的心思。

「还不是风暴吗?」欧阳子鑫更加惊讶地问。

「呵呵。」雪无垠只是笑了笑,然后柔声道:「我们去船尾吧。」



「哇......」因为还没有到过船尾,所以当欧阳子鑫看到位于船栏杆中间,立着湛蓝大旗的将台时,发出了不小的惊叹。

船尾甲板通常抬高,分三层,两边有扶手楼梯,最底下的舱室是放指南针的针房,中间是神堂,神堂上方的一整座平台,就是将台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将台耶!」欧阳子鑫露出异常兴奋的脸。

将台是船长发号施令的地方,凡是男儿都很期望能站在这上面,威武地指挥一艘船的行进,所以将台上除了大旗外,还设有铜锣,更鼓和小鼓。

「好威风啊!」欧阳子鑫目光炯炯地发现将台上有一座圆形藤牌,藤牌下方的架子上挂着一把巨大的漆亮的弓箭。

此外,他并没有看见谢凌毅,奇怪之余,他想走近些,却被雪无垠拉住了手臂。

「先别过去。」

顺着雪无垠的视线所向,欧阳子鑫仰头眺望,将台后方,直立着船尾帆,虽不及主桅杆粗壮,但那粗厚轩昂的帆布,错综复杂的连接桅杆的棕绳,亦如高塔般「睨视」着他们。

「啊?!」

桅杆上稍倾斜的圆桁,坐着一个身着灰蓝色华服的男人,他稳如泰山,闭目冥想,几缕黑色如缎的华发,绕过他镶着黑珍珠的立领,如柳枝般随风轻扬......

「是谢凌毅!」欧阳子鑫讶然,事实上,桅杆上坐了一个人,这么显眼的事情,为何他来了那么久,现在才留意到?

欧阳子鑫直勾勾地盯着谢凌毅,就算他现在看见了,也丝毫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气息,面前的人物,宛如幻影。

「怎么会有这种事?!」欧阳子鑫骇然!不觉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上雪无垠。

「影术。」雪无垠扶住他的肩,语气温婉,似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

「什么?」欧阳子鑫的神色依旧怔然。

「习武之人,惯用体内真气提高杀伤的能力,毅他现在做的,正相反,不是发,而是收,精神完全融入周遭的事物中,用它来保护和伪装自己,诚然,这与一般的屏息静气是不同的,奥义艰深,不容易做到的呢。」

狭长的细眸透出莹莹神采,雪无垠相当出神地凝望着谢凌毅。

「好厉害!」欧阳子鑫对这种逆向锻炼内力的方法,打从心底地佩服,就算在靖国皇宫,这样人才备出的地方,都不见谁可以如此自然地「消失」在晴天白日之下!

「嗯?」雪无垠忽地银眸微沉,露出意外的神情。

风声未变,桅杆如常,欧阳子鑫清澈的瞳仁里飞闪过一道灰蓝色的光芒,除此之外,谢凌毅是怎样移动的,他完全不知道。

「居然能随风息而动?!」欧阳子鑫的惊讶可想而知!

雪无垠的目光则紧随其直上将台,眨眼间,橡木架子上的弩弓和利箭随那抹灰蓝不翼而飞。

等欧阳子鑫发觉这点时,将台上已出现谢凌毅硕长匀称的身段,他手持一把丹漆弩弓,已拉满弦,三角扁翼的黄铜箭头遥指前方藤牌中央的红心。

只听得飕地一声锐响,离弦之箭,以雷霆之势,深刺入厚厚的藤牌,圆形红心被不偏不倚地一分为二。

「......!」难以用语言描绘,欧阳子鑫虽知道谢凌毅非泛泛之辈,可也没想到他如此厉害,一直没有比武机会,今日总算看到冰山一角,他握拳头,与其说不甘心,倒不如说是钦慕和终于找到对手的血气沸腾!

不过显然谢凌毅不那么认为,他黧黑的眸子,冷冷地,飞快地扫过将台下并肩而立的雪无垠和欧阳子鑫,再度回到藤牌上。

全身不禁一悚,那被人狠瞪一眼的刺痛,让欧阳子鑫清醒了不少:「没错。」他不满地抿了抿嘴,心中暗叹:「功夫虽然好,性格就差劲透了!」

「呵呵......『隐匿』不过是道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寻找最佳的进攻时机,毅,你的影术果然到了瞒天过海之境界。」雪无垠也注意了谢凌毅的睨视,可他非但不介意,还笑脸迎了上去。

「作为影术宗师的你这么说,我该笑么?」谢凌毅嗓音低沉地说道,手上的强弩,又搭上箭,拉满了弦。

「如果你会的话,我自然欢迎。」雪无垠笑眯眯地说,言外之意,谢凌毅是个不懂「笑」为何物的男人。

谢凌毅没有答话,取而代之的是,利箭急飞而出,速度快得无法目测,嗖!地一声,只见箭头竟然击中原先插在靶心中间的箭,自末端箭羽瞬间劈开直到箭头,裂两半的箭杆掉下,而后来者气势凌人地牢占靶心!

「我看还是算了。」雪无垠立即举手表示投降。

「......传闻夏国信奉射日的后羿,每当家中有男儿诞生,都要制弓箭,并朝天地四方射箭,而夏国制弓箭的技艺又是全天下最厉害的!」欧阳子鑫专注地审视着谢凌毅手中的强弩和箭,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陈述某件事实。

「凸脊,三角扁翼,箭头刺入身体后,两翼的倒剌会牢牢钩住合拢的伤口,难以拔出,血槽就会吸进敌人的血液......」琥珀色的眼睛弥漾着异样的神彩,欧阳子鑫呢喃道:「用上品雕翎为箭羽,这是夏国特制的擎日箭。」

「你们是......夏国人?!」结论得出,抬起脸,欧阳子鑫目光灼然地注视着谢凌毅,想从那张精致且冷酷的脸上,看出一些肯定的蛛丝马迹。

第七章

夏国,按其地理位置分为西夏和南夏,西夏在内陆上,与靖国相隔一条巍峨起伏的龙岭山脉,北面还接坏尧安、虞、利丹等小国,南面临云险海,西夏面积较小,居民多为娆等少数民族,可因为它战略位置显要,边疆建有大大小小的城池、要塞近百。

它割给靖国的三座城池,是其中最好的。

百姓口中所说的夏国,通常是指穿越过云险海,土地古老而丰饶的南夏。

据古籍记载,其肥沃的大地是由娲女娘娘的光芒孕育而成的。

南夏上地辽阔,四面环海,渔业丰富,同靖国两度易主的历史不同,夏国开国至今,一直都是「天抚政权」掌控全局。

六百多年来,夏国无疑是一个强国,但正所谓龙生九种,种种有别,王朝运势在接连出现穷兵黩武,又骄奢淫逸的君王后,元气大伤,盛景不再。

「但帝国毕竟是帝国。」欧阳子鑫非常向往它那充满神话色彩的大地。

为此,他还特地阅读有关夏国人文风情的书籍,可惜自古靖夏两国互不往来,所知甚少。

而百年来的初次照面,又是互相厮杀的敌人,靖夏两国百姓间的隔阂一直很深,生意交流都淡如白水。

欧阳子鑫仍清楚记得九岁那年,有夏国的使节拜访过靖国皇宫,他们居住的地方是人迹罕至的小宫殿,当他想去看望使节的时候,教导贵族子弟学识的李师傅阻止了他。

『不要去,那里住的可是夏国人!』

『为什么不能去?李师傅,我听说夏国的使节也是个孩子呢。』

『那可是个坏小孩,子鑫你不见最好。』

『唉?师傅您已经见过他了吗?』

『没有。』

『那为何说他坏?』

『因为他是夏国人,好了,快回去私塾,默写的时候溜出来玩,我要打你手心了。』

--因为是夏国人,所以是坏人!花白头发的师傅这样下定论,欧阳子鑫听了,反而非常想要见见那个夏国男孩。

不仅要见,还要和他做很好的朋友,这样师傅就不会反对他去小宫殿了。

可惜的是,这番行动还未及实施,那个夏国少年使节就已经回国去了。

这件事情,也随着岁月推移而渐渐淡忘。

然而在这段岁月里,夏国的境况是非常悲惨,因国库空虚和暴政,大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像。

事隔十一年,夏国国君突然发兵征讨回了原来割让的城池,这不仅让靖国朝堂一片哗然,大呼意外,欧阳子鑫也深感疑虑,并重新关注起夏国来。

他积极与不受欢迎的夏国商人交易,聊天,又拜访近年去过夏国的使者,但是再怎么样,都比不上他眼前就站着两个夏国男人来得震撼,因为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绝非普通商人。

「莫非是夏国派来的秘探?」这危险的念头在脑海中忽闪而过,却让欧阳子鑫震愕欲绝,眼眸陡然瞪大,肩头亦随之微颤。

谢凌毅那对深邃而迷人的眸子,睨视着欧阳子鑫,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变化。

「一点破绽都没有!」这无疑让欧阳子鑫垂头丧气,谢凌毅的心思,就像他冷冰冰的外表,让人无法琢磨。

「嗳呀。」一声拖长尾音,好似相当吃惊的低吟,打断了欧阳子鑫的沉思。回过脸,他看见一向从容不迫的雪无垠,竟然罕见地收起笑脸,眼神拘谨。

「果真被我猜中了?!」欧阳子鑫的心口猛地一沉!

「毅,看样子瞒不下去了呢。」虽然叫着谢凌毅,雪无垠却看着欧阳子鑫:「你说的没错,这正是夏国的擎日箭,而且是出自名匠之手的一等品。」

「然后?」欧阳子鑫秀眉微拧地问。

「没了。」

「咦?!什么没了?」欧阳子鑫不禁提高了嗓门。

「没了就是没了。」雪无垠故意与他贫嘴。

「戏弄我吗?我可是很认真的!」果然,欧阳子鑫像被惹急的猫般吹胡子瞪眼!

「我知道,你别急啊。」话是这么说,雪无垠那笑眯眯的颜面全无悔过之意。

「毅使用擎日箭,是因为......」雪无垠正准备说明原委,以打消欧阳子鑫的警惕时--

「是夏国人。」突然,谢凌毅那低沉如盘石的声音插嘴道:「那又怎样?」

「怎样......」面对突来而又坦白的询问,欧阳子鑫反而不知如何作答,一时怔住。

「毅,你何必冒这个险?」雪无垠在心中默念。

「像你这样的人,在夏国,恐怕连十岁都活不到。」谢凌毅剑眉深锁,语气恶劣,那双黑若点漆的瞳仁,亦浮现出比以往更冷上千百倍的寒气。

欧阳子鑫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谢凌毅注意到雪无垠既纳闷又担心的视线,无语地将弓箭置于兵器架上,转身欲离开将台。

「什么叫十岁也活不到?!」说时迟,那时快,欧阳子鑫一个箭步,蹿至谢凌毅身前。

谢凌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凭什么那样说我?」欧阳子鑫那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溢着愤怒!

「哦?」谢冷冷地反诘,「你还不服气?」

「没错!」欧阳子鑫大吼。没想到两人会争执起来,雪无垠吃惊地捂住嘴。

「我是输给过你,但也不是你说得那么差劲!」欧阳子鑫表情慎重地深吸一口气,铿然有力地道:「而且习武是用来杀戳的吗?!你就那么了不起?!」

「放肆!」

「子鑫。」雪无垠连忙劝阻。

谢凌毅看上去很生气,可是,余音缭绕的瞬间,他的眼前居然浮现出那腊梅花开,漫天飞雪的冬日,那张小小的可爱的脸蛋,和眼下的俊俏容颜重迭在一起,不过,仅有那么一瞬而已。

弱肉强食,人心向背,要在暗潮汹涌的宫廷中活着,心必须要冷。自身强悍,才能获得其它王侯权贵的认同!

国王昏庸年迈,各王子王爷勾心斗角,朝野腥风血雨,惨烈得如同修罗地狱。

从那种地方撑出一片天下的谢凌毅,已不记得,有多少魂灵死于他刀剑之下了。

「毅......」雪无垠轻唤出声,银眸透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谢凌毅如梦初醒,轻叹一声,如果他真像欧阳子鑫那样,对敌人抱有怜悯之心,恐怕早就暗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了!

谢凌毅不想理会紧瞪着他的欧阳子鑫,径直越过他,走下将台。

「我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欧阳子鑫急了,伸手去拿兵器架上的弓箭。

「子鑫,等等!」雪无垠见了,立即出言阻止。

谢凌毅则停下了脚步,高仰起头。

「我的射艺,虽不及一箭双雕,但也能百步穿杨了!」欧阳子鑫自信满满的说,自幼他便是习武天才,在武将军的教导下,刻苦练习,武功居然超过了更早学习的武程。

「可是......」雪无垠看他斗志昂然的左手抓弓,右手架起箭羽,不知当说不当说。

「只要箭头瞄准红心......」欧阳子鑫双目透出晶亮的神采,站稳身姿,正待拉弦时--

「呜!」指腹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像被铁片划开一般,那使出去的臂力顷刻消散,才拉开的弓弦,又弹回原状,箭因此啪地掉落在地。

「好紧的弦!」远远超过普通人可以负荷的重力,要拉动它,还必须戴皮扳指,欧阳子鑫估算它至少达七十公斤!

「有没有受伤?」雪无垠走上前,关切地问。

欧阳子鑫摊开右手掌,中指关节上有一道艳红的血痕,好在不是很深。

「擎日箭可不那么容易拉动的。」雪无垠苦笑着。

「那男人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啊!?」欧阳子鑫这么感叹着,突然意识到一件非常难堪的事。

「哼。」果然!冷冷地,怎么听都带着不屑意味的低叹,从将台下方油然传来。

欧阳子鑫额冒热汗,困窘得连脖子根都红了!

「毅,子鑫毕竟是第一次用擎日箭,你看,他刚才还拉开了一点呢!」雪无垠见欧阳子鑫窘得快钻地洞了,打着哈哈道。

「雪舟师......」怎么听都不像是在称赞,欧阳子鑫嘟哝着。

「无垠,还有许多事要做呢。」谢凌毅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来,雪无垠只得走-下将台。

「等等!」如果就这样让他离开,那一定会永远被他看不起,欧阳子鑫心里别提有多急了!

「我下次绝对能拉满弦!而且还会射出许多箭!」欧阳子鑫大叫着,目光追逐着谢凌毅走向船右舷的身影。

海天一线的乳白色朝雾,渐渐被紫红的朝霞弥漫,翻腾着向苏醒的海洋投去万紫千红的光芒。

不知谢凌毅是听见了欧阳子鑫的叫嚷,还是被此刻的美景所吸引,他停下脚步,微侧过脸面,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

欧阳子鑫的呼吸,顿急促起来。

「随便你。」凝眸注视了片刻,谢凌毅开口道。

「好!你就等着看吧!」没想到谢凌毅真会应承自己,欧阳子鑫感到意外的同时,也兴奋不已,直嚷嚷着,「我一定能赢你!」

谢凌毅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沐浴在朝阳下,那优美且充满阳刚之气的轮廓线,如画一般深深刻入欧阳子鑫的脑海,难以磨灭。



叩叩,欧阳子鑫一手托着摆有两盏青瓷茶碗的托盘,一手敲了敲船长室的舱门,道:「我进来了。」

推开有些沉重的舱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端坐在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前的谢凌毅,他正提笔在一打开的卷轴上书写着什么,神情很是专注。

「呵呵,隔着门就能闻到一品龙井茶的清香。」雪无垠站在左边敞开的舱窗前,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微笑着说,「辛苦了。」

「我该做的。」欧阳子鑫朝雪无垠点头一笑。

舱窗旁是和舱壁齐平的雕空玲珑书架,一格一格的,或藏书,或设鼎,或摆放盆景,板壁和边沿上雕缕的山水人物,亦栩栩如生。

欧阳子鑫把青瓷碗放在书架旁边的紫檀木茶几上,一边一盏:「雪舟师请用。」

雪无垠颔首,把手里的书册放回架子后,迫不及待地在茶几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轻掀碗盖,闻了闻里面浓郁的茶香。

「子鑫,你还是拿过去给毅,」雪无垠看了看另一盏热气腾腾的龙井茶,笑道:「虽然已忙活了大半天,但是在针经还没整理好前,他是不会动弹的呢。」

欧阳子鑫本来不想打搅谢凌毅,可既然雪无垠这么说,他就端起另一杯茶,走到堆叠着一摞摞整齐卷轴的书案前。

「针经是......?」放下青瓷碗于泛着光泽的案面上,欧阳子鑫好奇地瞄着,裱着上乘绢布的卷轴上写着:「皇城码头开船,用单针,一更,船取诸岛。用乙辰针出,打水八丈,沙泥地是正路,三更,见遥岛......。」

「每日的航程吗?」看着那些只是略有耳闻的靖国岛屿名称,欧阳子鑫猜想大概是大浮号开出皇城码头后,一路经过的地点吧。

「可是单针是什么东西?」欧阳子鑫暗生纳闷地看向谢凌毅,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睫毛好长!」

不仅如此,长长的微敛的眼睫毛,如两道轻柔的羽毛,衬出眼睛弧线的优美,也就使挺直的鼻梁,越发地英气逼人。

第一次见面,欧阳子鑫就感叹于他天神般冷峻的容颜,还有雪舟师也是俊美非凡,欧阳子鑫不禁叹息:「为何同样是男人,老天爷就这么偏袒他们?」

平时不在乎男人的相貌如何,可当身边有两位如此卓越的人物后,欧阳子鑫也不能不抱怨老天的偏心了。

「不仅长得好,功夫还更棒。」满心不甘地咕哝着,欧阳子鑫再次注视谢凌毅,却心脏停顿,吓了好大一跳!

谢凌毅黧黑的眸子,不知何时正直视着自己的脸,那种自下而上的方式,让欧阳子鑫难堪的表情无处可藏。

「茶、......请喝茶。」结结巴巴,欧阳子鑫端起茶碗,动作一大,碗盖发出乒的一声脆响。

「磨墨。」谢凌毅像没看见欧阳子鑫的窘促,径直拿过茶碗,喝了一口,放下,然后摊开一幅描绘细致的海道图,对照着他方才写的内容。

「还真会使唤人。」欧阳子鑫在心里嘀咕,想他堂堂靖国宰相的公子,书写的时候,还都是自己研的墨,当然,那也是因为小厮清平的墨水总是调不好。

「船长。」

就在欧阳子鑫把些许清水注入砚池,准备搅动碳棒时,有个身材高及门扉的壮汉,敲了敲门,低头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下级水手,垂手规矩地站在门外。

欧阳子鑫觉得他们眼熟,细想了一下,就是那天在桅杆下和天澧嬉闹的那几个。

「刘恪,什么事?」谢凌毅置毛笔于山形的玉石笔架上,问道。

「按您的指示,大浮号已经检查完毕,六十一间舱室均无漏水,货物舱、粮舱、水舱井然有序。」

「甲板方面,桅杆桅帆良好,只是船首桅有几条综绳断了,已叫管大帆的缭手进行修补,在开船前就可以完工。」

「辛苦了,船外的检查怎么样?」谢凌毅问道。

「舢板工已经放了两艘小舟下海,就是人手不够,检查起来比较费时。」刘恪如实回答道,因敬畏,他的视线始终不敢对上谢凌毅。

「一定要仔细检查船身,风暴中有多次撞到孤岛上飘来的木头,至于人手方面......」谢凌毅考虑着。

「我可以去帮忙!」欧阳子鑫立即毛遂自荐,他幻想着乘小舟荡漾于海面,探查大浮号船身的情景,绝对比现在对着砚台磨墨有意思多了。

刘恪和门外的水手闻言,都深感意外的看向欧阳子鑫,水手更是直直地盯住他俊秀的脸,仿要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居然敢在船长说话的时候插嘴,他到底在想什么啊?」一个深棕色皮肤的青年,诧异地在心里嘀咕,「要被天澧知道了,他会更不服气呢!」

「不行。」谢凌毅干脆的拒绝道。

「为什么?」欧阳子鑫即刻反问,立在书案前的刘恪更是瞠目结舌,哪有下人不听主人命令,还反问为什么的。

「这些是大浮号六个货舱的帐单,商人送来的时候正赶上开船,所以未来得及一一核对,现在由你来做。」谢凌毅低沉地说道。

「咦......那一大捆都是帐簿?!」按谢凌毅颔首示意的方向,欧阳子鑫惊愕地看到那硬木书橱的中间一层,堆迭着一大捆蓝封皮的册子。

细麻绳解开了一条,雪无垠刚才拿在手里的,就是从中随意抽出的一本。

「子鑫,听说你是做绸缎生意的,算盘对你来说不难吧。」雪无垠放下手中的茶杯,柔声道:「船上人不够,只能交给你了。」

「......是,我知道了。」不给看船,却让验货,明摆着是提防他,欧阳子鑫虽然郁闷,却也无可奈何,靖夏两国水火不兼容,他会被警惕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胸口似搁着铁疙瘩般沉甸甸的,欧阳子鑫察觉到谢凌毅在看他,不快地扭开头。

修补船只是相当操劳地活,一不留神会坠落海里,严重的还会丧命,谢凌毅不会冒险让一个新人去做这样的事情。

而且......无垠他非常在意欧阳子鑫的存在,这和刚开始只把他当作一个有趣的玩具是不同的,未免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谢凌毅觉得整理账簿是最好的办法。

「刘恪。」谢凌毅吩咐道:「派舵工和铁匠下海帮手,晚上会起风。」

「是!船长。」刘恪怔怔地应道,直到退出门外,他还不明白,为何这种不用受日晒风吹的美差,船长会交给一个没礼貌的小侍从做呢?

......临近黄昏,海面上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一面明镜,清晰地映照出天空和大浮号的身影。

与寂静的海相比,船长室里可就热闹多了,整个下午,几乎不间断地传出劈劈啪啪的响亮算盘声。

还有背诗似的念念有词:「二十架沉香木刻屏风......二十台织布机架......总价为白银三百两......要把码头搬运的钱......嗯......」欧阳子鑫右手俐落地拨弄着算盘,左手则按在翻开的页面上进行核对。

「这不对啊,少了两吊钱呢!唉......又是给错的款项,这样下去十几天几夜都查不完!」欧阳子鑫颇觉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这有些乱糟糟的帐也就罢了,因为昨晚受奇怪的声音骚扰,整夜目不交睫,上午还能撑着,但一到这夕阳斜照的时刻,就困顿得很。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从刚才就一直站在那里。」欧阳子鑫微眯起酸涩的眼睛,看向透着橘红色光亮的窗边。

谢凌毅双臂交迭胸前,左肩半靠在舱窗边沿上,雪无垠则正对着窗户而站,双手摊开着一副长长的卷轴,上面绘有曲折的,类于星座的图案。

两人相依而立,这是一副非常美丽的画面,欧阳子鑫不禁在心底发出:「原来漂亮的人站在一起,就是这种感觉啊,让人无法转移视线。」

毫无摆设的舱窗,也因此显得华丽起来。

雪无垠一面低头看着,一面轻声说着什么,欧阳子鑫听到他说:「从星象看,我们走的一直是最理想的航线,但还是避不过风暴。」

「知道了,无垠,晚上风向怎么样?」

「从早晨的云向来看,今晚起的风是逆风。」

「逆风也无所谓,只要不是现在的无风,改变风帆方向即可行船。」

雪无垠赞同地点头。

「无风?难怪天气这么晴朗,大浮号却抛锚停船。」欧阳子鑫出神地想:「以前在河里行船,就不必太顾及风力如何,靠橹就能走。」

「不过,如果狭窄的河道里开进像大浮号这样的海船,一定会搁浅的。」在遐想中,欧阳子鑫支撑着脸颊的手臂,渐渐无力地靠近案面。

「嗯......」当发觉把头靠手肘上的姿势很舒服后,欧阳子鑫索性全身放松地趴在案台上,压在手下的账簿上细细的字迹,变得模模糊糊,看着看着,竟瞌睡虫打架,再也抬不起眼皮来......

「......大体就是这样,今晚我会再用牵星术确定,因为你出色的指挥,昨天傍晚的风暴丝毫没有改变大浮号的航向呢。」雪无垠收起卷轴,不忘称赞道。

谢凌毅站直身体,不过他并没有听雪无垠说话,而是转脸看向后面的书案。

「怎么了?」雪无垠不解地问,谢凌毅已经径直朝那里走去。

「呼......」轻微的呼噜声,从小山般高的书堆里,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雪无垠走近了才注意到。

「他睡着了。」雪无垠惊讶地低叹,不仅如此,欧阳子鑫睫羽紧闭,呼吸沉缓,还睡得非常熟。

谢凌毅站在书案的另一侧,也注视着欧阳子鑫,不过,他若有所思的视线是落在欧阳子鑫仍握着毛笔的右手上。

之前磨墨时,谢凌毅就留意到他手指上渗着血渍的绷带,和其白晰的皮肤相比,有种说不出的刺眼。

不仅手指被弓弦割伤,回想他拉弓的手势,谢凌毅就知道他手臂上的淤伤还在痛,脸上被变色虫抓的印子,此刻亦在光亮的晚霞下显露出来。

「上船不过短短两日,就磕磕碰碰得一身伤!」谢凌毅心中有种说不出地郁闷:「还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子鑫真有趣......」雪无垠微笑着沉吟道:「早上还在计较谁是夏国人,谁是靖国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现在共处一室,倒毫无防备的睡着了。」

「像这样的富家少爷,再过十天也就捱不下去了。」谢凌毅淡淡地说,一看欧阳子鑫那副清秀又水灵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有吃过什么苦,大概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

再想到:「欧阳子鑫,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被什么人心疼着」,谢凌毅的胸口忽然像堵住了什么,非常地不舒服。

「可是捱不下去也得捱,都到这里了,能把他丢下海去么?」雪无垠微笑着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谢凌毅的剑眉不悦地一蹙:「和我打赌,还保他上船!」

「你真的这么想?」雪无垠意味深长地笑着:「毅,他究竟为什么要上船?」

谢凌毅没有回答。

「呵呵......」雪无垠以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转化了两人间突然沉寂的气氛。

「时间不早了,我要去针房取罗盘,毅,贴身留着他虽然可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万一反被他查出什么......」

「他一个绸缎商人,能干出什么?」谢凌毅打断道。

雪无垠可不这么认为,欧阳子鑫如此年轻,又只做过绸缎买卖,凭他的经历哪能一眼就认出夏国的擎日箭?

「他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去关心和绸缎铺毫无干系的外国兵器?」

这是值得深究的问题,不过雪无垠不打算和谢凌毅争执,因为他知道谢凌毅虽然嘴上不说,心底也抱着同样的疑问。

否则谢凌毅就不会用这种警告的眼神盯住他,那仿佛在说:「不准你插手!」

「不准我插手吗?」雪无垠心底漫过一丝苦涩。

「毅,我喜欢你,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雪无垠深情地凝视着谢凌毅。

「别随便的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无垠。」谢凌毅眉头蹙着,他觉得困扰时,就会有这样的神情:「去甲板上吧,刘恪等着呢。」

「......是,船长。」又被冷淡的拒绝,雪无垠轻声叹息着,无奈的离开。

第八章

湛蓝的海,以一股不动声色的气势,清晰地划出海和天的延线,金灿灿的阳光漫空倾泻下来,使单调而平静的海面变得有些色彩了。

雪无垠离开后,谢凌毅就一直站在敞开着的舱窗前,黧黑的眸子凝视着远处的天空,不知不觉地,那道道刺眼的光亮,变成了温和的紫红色光晕。

天就要黑了,花梨书案那里却一点也不见清醒的迹象。

终于,已等了一个时辰的谢凌毅转过身,走向趴睡在书案上的欧阳子鑫。

尽管案面上的书册砚台占据了大半位置,也丝毫不影响他侧着身子,左手抱右手,侧脸枕着手腕,一副正睡得酣甜的模样。

能在硬梆梆的大理石书案上睡着,说明他真的很累,谢凌毅看着他安稳的睡颜,想着他醒时的眼神。

坦率、执拗、不服输,却也满眼流露着棋逢高手的喜悦。

谢凌毅看过无数眼神,轻蔑的,残忍的,惶恐的,馅媚的,贪婪的,面对他们,谢凌毅看到了自己的缩影,可面对欧阳子鑫,他就什么也看不见。

就好象站在一泓微波粼粼的泉水前,太过清澈,反而映不出他的倒影。

「第一晚就该杀了他的。」谢凌毅默想着,眼神迷茫,为何他有意却下不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谢凌毅总有一种似曾相识地感觉,虽然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胸口仍会有悸恸的感觉。

在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总追逐着欧阳子鑫的一举一动。

所以刚才面对雪无垠的追问,他根本就答不出来,只要流露出一点困惑地情绪,无垠都会毫不留情地铲除欧阳子鑫。

「谢王爷,一个真正的王者是不需要无谓的羁绊,如果有朝一日,我和你有利益冲突,你就杀了我,千万不要犹豫呢。」

很久以前,雪无垠说过那样的话,明明涉及他的性命,可他的脸上还是带着迷人地微笑,令人不寒而栗!

欧阳子鑫不是雪无垠的对手,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不想让欧阳子鑫受伤,亦不想和无垠起冲突。」这是谢凌毅此刻心中最真实的感受。

「嗯......」忽然,欧阳子鑫动了动肩头,发出一声低吟,打断了谢凌毅混乱的思绪。

他低头看去,虽然光线暗淡了,欧阳子鑫的脸孔还是那样清晰,靛青色绢丝般的头发落在他紧闭的眼睛前,随呼吸而动。

细致的肌肤,透着柔和的光晕,和那无一点防备的纯真。

谢凌毅感觉心口抽搐了一下,蓦然屏息,又是这种强烈的熟悉感,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个人,能在常人难以入睡的地方如此酣眠。

那位「欧阳少爷」......大概已登入朝堂,娶亲了吧?

这么怔仲的时候,谢凌毅的手臂,已然伸到欧阳子鑫的额前--

也许因为感觉到光线突然变黑,欧阳子鑫浓密的睫羽颤动了一瞬。

谢凌毅猛然回神,瞪着现实中的欧阳子鑫,板起了脸。

砰!一记重重的毛栗,迅猛地敲上欧阳子鑫的脑门!

「呜!好痛!」睡得正沉的欧阳子鑫受这一突袭,吼叫道:「干什么?清平?!」

「很好睡么?」谢凌毅见他一开口就叫着什么清平,见到自己时,又一副惺忪的模样,语气更是冰冻三尺。

「我......」对了,我在船上。

察觉室内已到了该点油灯的时候,欧阳子鑫慌了神,耳根直发烫。

「真对不起!」

「收拾好账册。」谢凌毅冷冰冰地睨视着他。

欧阳子鑫不敢怠慢,三两下整理好账本,放在书桌一角,这么做时,谢凌毅已经走到舱室门口。

欧阳子鑫看着账本发呆,他怎么能睡着呢?一点小事也做不好,谢凌毅一定更看不起他了!

惆怅懊恼之际,耳边传来谢凌毅很不耐烦的呼喝声:「还楞着干什么?走了!」

欧阳子鑫抬头,正看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舱门。

「果然呢......」在心底嘀咕着,欧阳子鑫郁闷地跟了上去。



「喂!那边的小子,快把绳子拉过来!」甲板上,水手长刘恪在右面船舷一阵咆哮。

「是、是!」船首帆下的年轻水手,赶紧拖着沉重的足有碗口粗的缆绳跑向他。

「一、二、三!用力拉!」主桅杆下方,六个高壮的水手在响亮的口号下,啪啦啦地一格一格往上升起巨大的帆幕。

与此同时,船舵,橹座两边,都聚集着埋首干活的水手,经过一日的休整,他们一个个都看上去精神饱满,干劲十足。

「要启航了吗?」受到这场面感染,欧阳子鑫的心里也兴奋起来。

谢凌毅接连走过三座桅楼,来回穿梭其下的水手们忙不迭地让出一条路,欧阳子鑫跟在其身后,自然也走得顺畅。

他们登上将台,雪无垠似乎很早就来了,看到他们,问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风不是刚起。」谢凌毅看了看微波荡漾的海面,有鱼群从大浮号下串游而过。

「可是有你在这里,他们会更卖力的。」雪无垠微微一笑。

谢凌毅没有答话,转身看着将台下正待命的橹手,他们已经检查完系在橹把手顶端的「橹担绳」,大浮号的船舷两侧没有安大炮,而是两排提供动力的橹,也就是大长桨,桨很重,要四个水手才能摇动。

橹担绳的另一端拴在甲板的一个铁环上,既可以固定橹,又可以作长短的伸缩,以调节橹板入水的深浅。

谢凌毅扫视过甲板上一百多名待命的水手,问雪无垠:「舵工就绪了吗?」

「是。」雪无垠点头,欧阳子鑫见他手中一直拿着那卷他们下午看了很久的卷轴,不由好奇地问:「雪舟师,那是......」

「这个?」雪无垠拉开滚动条上深棕色的绳结,唰地耙滚动条打开了一大半,一手指着滚动条上方的裱字道:「过洋牵星图。」

「哎?」欧阳子鑫听都没有听说过,很新奇地睁大眼睛,滚动条滚动条中心有画着一艘多桅海船,四周画着着诸星的图形和角度。

欧阳子鑫只认出北斗和天柱。

「大海无边,只有观日月、风向、星辰而进。」雪无垠解释道:「这图画的是相对于船的星座的位置,由牵星术得来。」

「好厉害啊!这个叫做牵星术的东西。」欧阳子鑫抬头仔细地看了看已有数颗明星点缀的天际,果然可以和图中的位置对照起来。

「换言之,这也就是云险海的海图。」雪无垠又说道:「真正叫人叹为观止的是罗盘针,舟舶往来,惟以它为准,如果遇到雨雾天,就更只得靠它了。」

「哦......」欧阳子鑫感叹道,随夜幕降临,海风逐渐加强,雪无坝用一把银色簪子高挽起在脑后的长发,亦随风轻扬着。

「雪舟师您真能干呀!」欧阳子鑫由衷地称赞道,雪无垠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非常可靠的男人。

「能干的应该是船长才对。」雪无垠不觉莞尔,看向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谢凌毅。

集合如此少的水手,驾如此大的商船渡云险海,可不是只有胆量就能做到的,毅,你不愧是我喜欢的人。

「雪舟师,罗盘针......是和针谱有关吗?」看着谢凌毅,欧阳子鑫就觉得脑门还隐隐作痛,他下手真是很重啊!

「是。」雪无垠露出意外表情,这小子的脑子也很灵活嘛。

「那针谱是......」

「是专门记载罗盘针引路过程的书。」谢凌毅突然插话进来,他看着欧阳子鑫道:「包括船只的航程,航速,牵星图位置等细则。」

言毕,谢凌毅又沉吟地补充道:「你问完了么?」

「......是。」言外之意,就是你别再妨碍雪无垠做事,欧阳子鑫虽然还有一肚子问题,但看见谢凌毅瞪着自己,也只能作罢。

「雪舟师,多谢指教。」谢凌毅越是凶巴巴的对待自己,欧阳子鑫就越体会到雪无垠的柔情,这两个人的性格怎么差这么多。

「不客气。」雪无垠浅笑,这时一阵疾风吹过将台,那黑而亮的长发一下子越过肩头飞至脸前,他随即伸手拂下。

「哎?!」那一那,欧阳子鑫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雪无垠那双狭细而长的眼睛,只有单一的银色,就像他头上的纯银发簪一样。

可当雪无垠也凝眸回视着他时,欧阳子鑫才惊觉这根本不是他眼花,雪无垠的瞳仁,确实是银灰色的!

「吓到你了?真没办法,我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会变成这样。」雪无垠自嘲似地指着自己诡异的瞳仁:「不仅像铅块一样沉闷,也无法看清东西呢。」

欧阳子鑫诧异极了,记得第一次见到雪无垠时,还为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感叹过!

「到底......怎么会这样的?」欧阳子鑫注视着雪无垠,非常难过的问道。

雪无垠温柔的笑了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侥幸逃过了鬼门关,就是眼睛落下了毛病,白天没有问题,可一到晚上天色黑沉的时候,用它看东西,什么都是灰色的。」

「难道都无法医治吗?」欧阳子鑫觉得非常惋惜:「我听说针灸对眼部疾病是很有效的!」

「无垠他本身就是针灸医师,他的眼睛虽然不好,但是其它感官就锻炼得非常灵敏,因为色盲而小看他,可是要吃苦头的。」谢凌毅低沉地说道。

这是一语双关,提醒着潜在的危险,可是欧阳子鑫完全没有听出来。

雪无垠注视着谢凌毅,嘴角浮现一抹笑容。

欧阳子鑫突然想起雪无垠会读唇语的事,果然如此啊,但是......无法享受至美的四季夜景,这样的雪无垠......

「对不起......」不知为何,欧阳子鑫觉得除了道歉,做什么都无法表达自己此刻难受的心情。

「既然知道错,就站着别再多嘴!」谢凌毅说着便扬起手,欧阳子鑫见他又要打自己,不禁起脖子。

出乎意料地,谢凌毅只是轻抚了一下他前额的刘海,雪无垠亦看见这一幕,他不动声色,依旧笑盈盈的,可是手里的滚动条,却皱起数道醒目的褶痕。

「船长,目前测得风向为偏北,是左右斜逆风。」一个水手在将台下汇报道。

「嗯,通知船工起锚后用走『之』字调帆。」谢凌毅颔首道。

「刘恪还没测好水深么?」谢凌毅看向前面的船舷,刘恪和两个水手正往海里拋下着一条结铁棕绳。

「这一带的水深约摸二十丈,航向应该偏左一些,往四十丈的海域。」雪无垠凭着知识道:「先绕过这片浅海,再返回正确的西南航向。」

谢凌毅思量着雪无垠的话,然后下令道:「待刘恪报数上来,便起锚。」

欧阳子鑫默一声不响地站在他们身后,因为雪无垠的事,他闷闷不乐,不死心地寻思着该怎样治疗。

「为庆贺新帝登基,国外使节进贡给皇帝名贵稀有的药材,或许其中就有治疗眼疾的奇药。」欧阳子鑫突然想道:「对了,也可以找找民间的偏方!」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边黝黑陡峭的木梯,忽然发觉那片阴影里头有什么,那大概是桅杆的影子,又或许是个人。

是个人。

「天澧?」没错,正是让他在船舱里迷路的少年。

「怎么了?」天澧上身穿着黑色的无袖长衫,下身是深色的绫裤,又站在这么偏僻的角落,难怪叫人看不清。

欧阳子鑫定睛看着天澧的脸,他一扫往日的神气,显得相当沉郁,似乎陷入某种痛苦的思绪纠葛之中。

他在看谁呢?欧阳子鑫刚想按迹循踪,不料天澧突然转移了视线--

「呃?」欧阳子鑫一惊,他们俩的目光对上了,就像重要的隐私被人窥见般,天澧恼羞万分狠狠瞪了欧阳子鑫一眼,并很快地转身走开。

直到这一刻欧阳子鑫才体会到常人所说的「拧我肤痛」的滋味,他和天澧相识尚浅,实在不解这个少年为何总对他充满敌意?

「很在意。」无论是天澧那与年纪不符的忧郁,还是那恨不得把自己扔下船去的厌恶眼神。

见谢凌毅正和雪无垠谈着什么星相水准线,无须他伺候,欧阳子鑫便扶着木梯栏杆,蹑手蹑脚地走下将台。

「天澧!等等!」欧阳子鑫一直走到被水手们称作「头称」的船首桅杆下方,才出声叫住不断加快脚步的天澧。

「哼。」天澧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突然转身面对欧阳子鑫。

「你为何......?」

「厨房的话在船尾舱,船首舱存放的是布帆、缆索等航海工具,」天澧先发制人似地说道:「你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怎么能怪我指错路!」

「我不是来责怪......」

「当然,我承认是你救了小妖,这笨家伙跑去木头堆里找食物不是第一次了,上回也差点被人劈成柴火......」

「天澧!请你听我把话说完!!」欧阳子鑫大喝道,船舷边的担手都惊讶地看着他们。

天澧也没料到欧阳子鑫会如此大声地吼他,楞怔着。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欧阳子鑫放松了语气道:「你刚才不是无意地站在那里吧?你看来好象......」

「你真啰嗦!船上规矩是多,但也没说水手不可以听船长和舟师谈话。」天澧咬了咬嘴唇道,眼神却心虚地游移开去。

「那你为何要这么小心翼翼?」欧阳子鑫开门见山地道:「被我发现,还怒瞪我来着。」

「还不是因为你的迟钝!一般人会抓着别人的弱点刨根问底的吗?」既然被问及,天澧也不再掩饰地说道。

「你是说雪舟师的眼疾?」没想到天澧这么担心雪无垠,欧阳子鑫感到意外。

「废话!还有,你没事别在船长面前晃来晃去的。」天澧一副教训的口气道。

「既然担心,为何不说出来?」欧阳子鑫径直打断道:「大家一起来寻找治疗的方法,总比忍着痛苦强。」

「你对首领能了解多少?!还有对船长也是!」天澧生气了。

「我......」欧阳子鑫还想说什么,四个年轻的水手从旁边围拢上来。

「哟!这里怎么这么热闹。」为首的水手,欧阳子鑫见过两次了。

「高健,这不关你的事!走开!」气头上的天澧挥手打开青年试图搭上来的大手。

「别这么无情嘛,昨晚好歹是你放我鸽子。」高健讪笑道,其它三人也跟着笑了。

「真烦,今晚我会去的。」天澧不耐烦地扭过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高健紧接着把目光投向欧阳子鑫。

「我和天澧有事要谈。」欧阳子鑫微沉下脸,尽管不了解对方的用意,但是那种无礼的上下打量个不停的眼光,让他很不舒服。

「你也听到天澧今晚要和我在一起,除非......」高健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身材高大健硕,脸孔粗犷,嘴角下方还有一条短小的,类于刀伤的疤痕,他站在天澧身前,几乎把天澧整个遮蔽了起来。

「除非你今晚也来。」高健高扬起下巴笑道:「嘿,你们两个,正好陪我们四个。」

「别开玩笑了,高健!」天澧既恼火又困扰地一把推开高健:「他并不是......」

「不是什么?」欧阳子鑫听得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

「你说他和船长不是......难道是和雪舟师?!」高健似乎很吃惊地看向欧阳子鑫,秀气脱俗的脸孔,略显单薄的身段,男人看了应该会喜欢啊。

「你再胡说,就休想碰我一根汗毛!」天澧阴恻恻地道。

「你别生气呀,我不说就是了,」高健立即妥协了,他解释道:「也不能怪我这么想,他在船长面前一点都不像个小厮,随便插嘴......。」

「你竟敢在船长面前放肆?!」天澧听了差点没气晕,他平时伺候谢王爷时,别提有多恭敬!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欧阳子鑫早把下午的事情忘记了。

「你明明......」高健想争辩,前面传来一阵击鼓,又有人大声唤道:「准备!起锚!」

「高健,起锚了。」另外三个人不敢怠慢地跑向甲板前面的绞车。

「等等!你刚才说我和船长不是什么?」欧阳子鑫丝毫不解,叫住了高健。

「这个嘛。」高健顿了顿,然后朝欧阳子鑫翘起了小拇指,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跑到前面去了。

「呃?!」欧阳子鑫的脸色顿时如同猪肝一般,嘴角微微抽搐着,怎么也不相信。

拳头翘起小拇指,代表「相好」的意思。

「别高兴过了头上高健只是瞎猜,船长怎么会看上你?」天澧看着欧阳子鑫的一脸色由红转为白,眼神由震惊变为滞然,好象快乐得晕过去,顿没好气地道。

「喂,你要去哪里?」突然,天澧看见欧阳子鑫二话不说地就朝前冲去。

甲板前端固定着一座起锚用的绞车,绞床是用粗原木做的,上面有卷缆索的轮子,轮盘上的藤索比手腕还要粗。

因要承受木爪碇石,即锚的巨大重量,绞车两端设置有两根叉手柱,它们可以力挽千斤,每当船要停泊或者靠岸,只需把碇石沉入水底,船就固定下来,不再漂了。

而要开船时,只需转动车轮上盘结的藤索,把碇石拉上来,便可纵帆航行,高健和他的三个同伴所要做的就是这样。

所以正当他们使出浑身解术,扳动绞车上的叉手柱时,欧阳子鑫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一把紧抓住叉手柱,着实吓了他们一跳。

「你干什么?」绞车两端可站不下五个人,大伙正僵持不下时,高健却哈哈地笑了:「好呀,你想比试力道就尽管来,不过若是输了,今晚就和天澧一起来哦。」

「高健!你别乱来!」天澧皱眉道:「他只是个船舱侍者!」

「啰嗦!」欧阳子鑫抬起脸喝道,显然因为刚才被人「侮辱」,而窝了一肚子怒火。

「你看吧,是他在挑衅我。」高健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会意地退开一边。

「预备!起!」藤绳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因为重力而崩裂,但随着孜孜嘎嘎的滚轮声,它还是一点点地卷起在轮盘上。

「嗯--!」真的很沉!欧阳子鑫感觉自己双臂上所有的力气全被叉手柱给吸去,他不得不使用全部内力来稳住自己的身子。

「嘿,不赖么。」高健袒露在外的手臂肌肉也绷得硬鼓鼓的,锚以比平时要快的速度一尺一尺地拉离海底。

嘎嘎的声音不绝于耳,欧阳子鑫全神贯注于眼下转动的轮盘。

眼看藤绳越圈越厚,表明着锚已快要离开海洋,高健却暗地里扯了扯嘴角、另外一个水手忽然放松了力道。

「啊!!」就像毫无防备地被人狠拽了一大把,欧阳子鑫猛地磕在轮盘上,胸口和手肘疼得骨折了似的!

他不得不松开手,失去控制的叉手柱嘎嚓一声又被锚拉回去,欧阳子鑫站都未站稳,眼见叉手柱又如此迅猛的抽击而来,惊骇得面如死灰!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感觉身边有一道劲风吹过时,肩头被什么紧紧的扣住,下坠的身子也被强行地抱开。

「呃?」欧阳子鑫惊魂未定地睁开眼,一张愠怒至极的脸孔正从上方蹬着他。

「你到底在做什么?!」谢凌毅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我......」眨了眨眼,稍回过神的欧阳子鑫看到谢凌毅一手揽着他,一手牢牢地抓着叉手柱,不禁松了口气,真想说:「接的好。」

「你们是想被丢下海去么?」雪无垠的声音,在绞车的另一边。

「雪舟师?呜。」欧阳子鑫才站直身子,胸口就传来一阵疼痛,让他又脸色苍白地弯下腰,谢凌毅见状立即抱住他的肩头,并没再放手。

高健一见船长驾到,哪里还有玩笑的精神,赶忙和同伴们拉起船锚。

「听着,从今天起,你们四个轮流守望台,不得有误。」谢凌毅冷峻地下令。

望台建在首桅杆的上端,用于夜晚的守望航行,是既被风吹雨淋,又疲乏困倦的苦差,但是高健他们却像松了口气似的拼命点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天澧在旁边暗叹道。

「而你!」谢凌毅也没忘记臂弯里的欧阳子鑫:「绞车是可以随意碰的吗?!」

「呃......」刚才在气头上,他哪里还想得起非水手不得擅碰航海工具的规矩。

「你既然这样有力气,就算一整晚,也要把账给我理出来!」谢凌毅沉着脸道。

「毅,别那么苛刻,子鑫都已经疼得站不起来了。」雪无垠柔声说道:「这里就交给我吧。」

「嗯。」谢凌毅微一颔首,便拉过欧阳子鑫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我自己可以走!」

虽然一抽息,胸口就会痛,可当欧阳子鑫知道水手们是如何看待他和船长之间的关系后,实在无法无动于衷,那亲密的扶持,淡淡的从谢凌毅身上传来的麝香,都让他十分不安。

「水手们都注意着这边,我岂不是再也说不清了?」他惶惑的想。

谢凌毅没有给欧阳子鑫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揽着他,迈向不远处的舱口。

就在他们进入船舱的时候,欧阳子鑫听到甲板上传来雪无垠的号令:「大浮号,偏北向,启航!」

橹手们在富有节奏的击鼓声中,奋力摇橹,海水哗哗地啪打着船身。

越接近船长室,甲板上的喧嚣就显得越模糊了,唯有脚下踩不踏实的海浪荡漾之感,让人察觉到船在航行。

「你到底想干什么?」忽然,谢凌毅停下脚步,低头注视着欧阳子鑫。

「没干什么。」欧阳子鑫也停止了不断往旁边靠,试图拉开两人距离的举动。

谢凌毅不悦地剑眉一蹙,沉声道:「你很在意他们的话么?」

「咦?」欧阳子鑫不觉错愕,谢凌毅听到了?!什么时候?!它他对上谢凌毅深邃的黑眸,说不出的慌张!

谢凌毅看着他,然后低头,轻吻住了他张开的唇......

第九章

「啊......」惊叹的气息未冲破喉咙,就被谢凌毅炽热的唇封住!

「唔......不!」好热,唇瓣办亲密的厮磨下,欧阳子鑫的全身热得仿佛要被融化一般,那种说不出地狂猛心悸,让他不住地发抖,伸手抓住了谢凌毅的手臂。

谢凌毅的胸口也在轰鸣,欧阳子鑫的嘴唇如此软而热,像一个漩涡一样吸引着他,热气让血液沸腾,他想要更多,更深入的......接触。

谢凌毅单手扣住欧阳子鑫正推拒着的手,稍一用劲,就反折在他的腰后,并压向自己。

「你!」欧阳子鑫整个上半身都被压制住了。

谢凌毅的大腿也顺势抵进欧阳子鑫因站立不稳,而分开的双腿间,稍抬起膝盖,就能抵触到欧阳子鑫最为敏感的部位。

「嗯!」注意到这点的欧阳子鑫失去了反抗力,脊背瞬时流过一阵战栗。

谢凌毅倾吐着灼热气息的嘴唇,再一次压上了欧阳子鑫的红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直接把舌头伸了进去。

「唔......唔......!」脑袋里热得什么都分不清了,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谢凌毅炽热的唇舌,不断地蠢动着,在那或轻或重的挑逗下,心跳激昂不已,欧阳子鑫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不仅是唇内的软舌被攉住,唇缘也受着难耐的磨压,微麻而火热,每次只要轻轻一动腰身,就会被谢凌毅紧紧地拉回去,最后只能承受这热得足以把一切都烧尽的深吻中。

「呵......呼......」使被放开了,谢凌毅灼热的气息,依旧留在欧阳子鑫那过分湿润的红唇上。

谢凌毅无言地凝视着,在他怀中瞪着他的欧阳子鑫。

「你......!」在这随时会有水手经过的走廊,如此非礼他,欧阳子鑫气得七窍生烟!

「不要动。」谢凌毅仓促的低语,膝盖更向上顶住了些。

欧阳子鑫受这刺激,当然动弹不得,另一方面,由于两人几乎是紧贴着的,欧阳子鑫清晰的感觉到有一个硬物磕着他的大腿。

「是什么?」单纯如白纸的欧阳子鑫,并未明白过来,他只觉得谢凌毅的呼吸很热,他的手臂在自己的后背游走,像在摸索着什么?

谢凌毅解掉了欧阳子鑫的腰带,一边亲吻着欧阳子鑫的脖子,手指一边撩起那布褂的一角,探了进去。

感觉到异样触摸的欧阳子鑫,惶然叫道:「船长?」

谢凌毅的动作顿时停下,表情是一脸的惊异,他居然控制不住的想「要」他?!

「下一次,不准再推开我!」想来想去,谢凌毅都觉得那是欧阳子鑫不对,魄力十足的低语着,谢凌毅咬住欧阳子鑫的肩膀。

「好痛!!」欧阳子鑫大声惨叫。

之前被欧阳子鑫排斥的不满似乎烟消云散,谢凌毅看着那鲜红的,他留下的牙印,放开了欧阳子鑫。

「那件事情,我会命令下去,谁再说闲话就扔他下海!你去做事吧。」谢凌毅如此说完,就离开了。

揉着肩头,还未从那疼痛中回神的欧阳子鑫,眼里噙着泪花,「什么玩意啊?」既然是闲话,为什么还要吻他?!

简直欺人太甚!气愤着为什么两人的武功差距那么大,欧阳子鑫一拳击中坚硬的舱壁......



农历六月初三,大浮号逆风启航后的第七日,风向开始转为有利的一面,海浪也呈顺水推舟之势。

扳指算来,欧阳子鑫已经在船上待了九天,这也是他头一回离开大陆这么远的地方,因不断加快的航速和毫不停歇的进程,四周的景色,早巳从简可辨别出名称的群岛,到了无从可识的汪洋一片。

「父亲大人大概会谅解我的突然远行吧。」欧阳子鑫手握着弓箭,忽然想道。

因为是临时决定上大浮号,而且又赶上船即将离开皇城码头,情急之下,他只得在一条白色的手帕上写了一句:「孩儿有事远行,勿念!」

帕子交给了码头上的马车夫,让他送去宰相府,还给了他两锭银子作为酬劳。

「管家钱老伯认识我的字迹,应该会上交给父亲大人。」欧阳子鑫这么想道。

「我说,你怎么还不死心呢?擎日箭可不是光靠蛮力就行的!」这时,天澧从右侧的木梯走上将台来,一面嘲笑道。

「前几天虽然没有拉出满弓,但今天一定能行!」欧阳子鑫很快地反驳道,宰相府的事情也被他拋掷九霄云外。

「随便你,只是别耽误了伺候船长!」天澧不忘念叨着。

「我......」一提及谢凌毅,那种全身发烫,心慌意乱的感觉,就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那晚,当谢凌毅低下头,轻轻地碰触他嘴唇的瞬间,仿佛呼吸都停止了......

「欧阳?」天澧见欧阳子鑫怔怔地站着,叫唤道。

「嗯?啊!」欧阳子鑫局促地说道:「我知道了!」

心悸不已,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生气,欧阳子鑫甩甩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到射箭他深深吸一口气,瞄准六十步开外的藤牌,准备拉弓。

「嗯?」有什么东西从扣弦的指头上滑落,欧阳子鑫一看,原来是他缠在手指关节上的,充当扳指的羊皮条断了。

「又坏了。」看着被割得裂开数段的羊皮,欧阳子鑫只得放下弓,无奈地想:「等会儿再做一条吧。」

「船长!」因为面朝着楼梯的关系,天澧首先看见谢凌毅走上将台。

欧阳子鑫闻言,蓦地挺直腰身,感觉脊背窜过一阵急流!

一般来说,在晌午时分,谢凌毅是不会来将台的。

「哇哇!海江猪(注:海豚)!」天澧突然大叫道,海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猪?」欧阳子鑫听了万分好奇地赶过去看,海洋里怎么还有猪?

可是,海浪滔滔,飞沫许许,他什么也没看见啊?

就在此刻,离开船十几尺的海面上突然横空跃出一条体色乌溜的大鱼!

「好大的鱼!」欧阳子鑫惊叹道。

大鱼一瞬间又落进水中,四周激起白闪闪的水柱,水花尚未平复,又有一尾跃了出来,紧接着还出现了两条、三条,六条,几乎是成群结队。

「别看它们个头这么大,性情可是很温顺的。」天澧见欧阳子鑫一副既兴奋又畏惧的模样,不由卖弄一下自己的知识。

「是吗?」欧阳子鑫目不暇接地看着他生平见过的最大的鱼,叹道:「浑圆的身子,真的有点像猪。」

「哇!飞起来了!好高!」欧阳子鑫望见十来条鱼猛地跳起,露出庞大的身躯,划成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又几乎同时地没入水中,呵呵地笑开了。

因为这新奇有趣的场面,欧阳子鑫一时忘记了和谢凌毅相处的局促感,而谢凌毅怔怔地,像着了魔一样盯住欧阳子鑫的脸不放,那纯然的笑颜就像是微风吹过湖面,荡漾起的涟漪那样亲切,自然......扣人心弦。

而直至这一刻,谢凌毅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欧阳子鑫笑了,虽然两人相处的日子不算太短。

另一方面,他也不是没察觉到,这几天来欧阳子鑫总是有意地避开他,救连端茶研墨都是默不吭声地低垂着头。

「我还是被他讨厌了。」谢凌毅清楚这一现象是从那个亲吻后开始的。

「天澧。」谢凌毅突然低沉地说道:「让无垠来船长室见我。」

「是,船长!」谢王爷下令,天澧哪敢怠慢,他脚不沾地飞快跑开了。

听到谢凌毅低醇的嗓音,欧阳子鑫霎时清醒,现在连天澧都走了,空旷的将台别无他人。

欧阳子鑫的心里一阵莫名的慌张,但他不想让谢凌毅看出来,故作平静地摆弄着手里的弓箭,像在检查弦的弹性。

「你也来,今晚恐怕会起大风。」谢凌毅语气如常。

「咦?」现在可是风和日丽的,欧阳子鑫不太相信地抬头,看见谢凌毅走前几步,望着海里飞跃的鱼群:「海江猪成群搬家,意味着天气要变坏了。」

「哦......」欧阳子鑫注视着谢凌毅的侧脸,那仿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轮廓,简直无懈可击。

那浓密睫毛下的迷离黑眸,更有种说不出的感染力,欧阳子鑫动也不动,一味地看着,突然,谢凌毅把视线收回,吓了他一大跳!

「手......」谢凌毅迟疑地开口。

「手?」欧阳子鑫正在放弓箭,突然,谢凌毅抓过他的手,摊开他的手掌。

「放开!」欧阳子鑫的脸一下就红了,慌忙地想要挣脱,谢凌毅又说道:「拿着这个。」

「哎?」放在手心里的是一个光滑圆润,价值不菲的鸡血玛瑙扳指。

「难道是给我的?」生在宰相之家,欧阳子鑫自然见过各种奇玩珍宝,他愕然万分,不是因为这扳指非常罕有,而是谢凌毅怎么知道他现在就需要一个扳指?

谢凌毅拿过欧阳子鑫手的那条坏掉的丰皮条,看了一下道:「你的小拇指别绷太紧,会加重手腕的负担。」

「我知道!」虽然是不知道,但欧阳子鑫就是倔强了起来:「这个我不要!」

谢凌毅只是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就走下楼梯,往船尾舱口走去。

欧阳子鑫手里抓着扳指,立在原地,好不容易稳定的心情,又陷入极度困惑中

(注:扳指是射箭时戴在拇指上起保护作用的玉石指环,后来亦作为饰物。)



到了晚上,风浪果然变大,而且来势汹汹,狂风席卷着浓密的乌云,血盆大口般吞着大片深蓝色的天穹,直到天空中再也看不见一颗星星。

「呜!」胃里像顶住什么东西,又酸又涩的液体随船身大幅度的颠簸而涌上喉咙!

「恶!」欧阳子鑫捂住嘴,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晕船......不是治好了吗?」

他非常难受地靠在床头,海风从半开的舱窗呼呼地直灌进来,烛台上的光芒摇曳得厉害,他意识恍惚地盯着对面舱壁上,那忽明忽暗的矮桌倒影。

「为何突然给我?」手伸进墨绿色的衫袖,从小口袋中拿出鸡血扳指,在烛光下它显得异常红艳。

回想今天下午在船长室,谢凌毅同雪无垠,水手长刘恪,正副舵工等一班高级船员探讨应对飓风的措施时,好象丝毫没有让他把扳指还回去的意思。

甚至最后他把扳指拿出来,谢凌毅都没看见似的不闻不问。

「真想不明白。」欧阳子鑫把扳指握在手心里,轻轻地闭上眼,身体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和疲惫,而外面的万顷波涛正发出一阵凄厉过一阵的哀号,提醒他不能就这么睡过去。

而此刻,在摇摆不定的左船舷栏杆前,谢凌毅正在观察着海洋,他黑沉儿犀利的眸子,就如同猎鹰一般,不放过云险海一丝一毫的变化。

没有比飕风来临更瞬息万变的了,越来越强的涌浪和波涛之间,低垂的浓云和缭乱的风向之间,都显示出这古老且无边的大海,正酝酿着一场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风暴!

「飓风......才是司命的神,」身着降紫色真丝华服的雪无垠缓步走向船舷边的男人,他那华丽的秀发亦随风飞舞着。

「毅,这场风暴比我预测的更凶猛,紧急应对措施也只能是安抚一下人心。」

谢凌毅紧锁着眉头,默认了雪无垠的担心,但比起可预见酌飓风,他更在意接下来无法预知的危险。

天黑乎乎的,海亦是黑漆漆的,大浮号如临深渊一样前后左右地辗转颠簸,远处的东南角上的天穹烟尘弥漫,云遮雾障,仿佛蒙上了不吉的黑纱。

「嗯?!」忽然,在谢凌紧紧审视着的东南角,一条银白色的光芒狡猾且迅急地破天而过。

轰隆隆......一声闷钝得如同古庙里大钟的雷鸣,自那块黑纱处沉缓却有力地传向大浮号。

「还有雷暴......」雪无垠鲜少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在黑夜中他的眼睛虽然近乎于盲,但那也是他其它感官最为敏锐的时候。

空中压抑的气流和诡异的响雷,都清楚地向他描绘出东南角被雷电辗成一片片白色的布景,那是制造无数海难的罪魁祸首之一!

因为它会击中航行中的船只,引起火灾。

「唔......下雨了?」船舱内,正埋首在枕头里,似睡非睡的欧阳子鑫,听得一声声由远及近的响雷声,彻底清醒过来。

「咳咳!」他支起胳膊,动作僵硬地坐起身,才发觉喉咙里干得发堵,还有些分不清自己刚才是否睡着了?

因为恍惚间,他仿佛来到一个水深千尺的池潭前,往里张望着,可无论怎么看,所能见到的只是水面上黝黑莫测的浮光掠影。

「就像......面对的是谢凌毅一样。」欧阳子鑫不禁这么联想道。

喀喇喇~!

「啊?!」舱窗外一记叱咤天地般的电闪雷鸣,连向来安稳的床脚都发出一阵颤动。

「外面到底怎么了?这是云?还是雾?」欧阳子鑫相当不安地看向窗外,洞穴一般漆黑的外头,被一层层不知何时聚拢起来的灰蒙蒙的水汽所笼罩。

这看不见天地,亦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无穷无尽的阴影,以及那从深处传来的好比野兽嗷叫的轰鸣,让欧阳子鑫觉得舱室内不再安全。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亲眼确认才能安心,他毅然离开床榻,在扑朔的烛光下,摸着一切可以稳住自己步伐的家俱,想登上甲板看个究竟。

就算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而且事先已经做好了分工,当浪头呈如恶狼扑食之势袭来时,甲板上的水手们,还是露出了仿佛和恶鬼照面的恐惧表情。

他们七手八脚,尽量快地卸下主帆,船前船后的忙碌奔跑,扎牢甲板上一切会移动的东西。

谢凌毅看着他们,打算离开左船舷,去船舵那里察看时,雪无垠叫住了他:「毅。」

谢凌毅转过身来。

「别太担心了。」雪无垠目光炯炯,语气饱含温柔与坚定。

「我知道,顺其自然就会没事。」谢凌毅低声答道。

雪无垠却轻声笑了:「你好象变了。」

「没有的事。」谢凌毅蹙眉盯着雪无垠的眼睛,那银白色瞳仁里,连人的倒影都看不见。

「你啊......」雪无垠低喃着走近谢凌毅,两人的脸孔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温热呼吸。

「真嘴硬。」雪无垠低头,温柔地覆上谢凌毅的唇瓣......

暴风雨如同瀑布一样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地打在桅杆、支索、甲板上,船面很快积聚起一汪水流。

在暴雨肆虐下,海洋也在战栗!

「骗人?!」欧阳子鑫呆呆地站在一条被飓风折断的支索下,雨点打在他脸上就像针扎一般痛,可是他像被订住似的任凭风吹雨打。

「雪舟师和......谢凌毅......在接吻?!为什么?这到底是?」

瓢泼的雨水把欧阳子鑫从头到脚打了个湿透,冰冷袭上他每一寸肌肤,潜入他哆嗦的嘴唇内,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谢凌毅和雪无垠分开了,两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谢凌毅是去船头,雪无垠则是回到船舱避难。

眼睁睁地看着狂吐白沫的浪头扑上对面的左船舷,欧阳子鑫还是无法动弹,密集的雨点让他感觉自己整个的沉溺在水中,每个挣扎而出的喘息只能品尝到雨水的腥涩,引得他一阵强烈的反胃!

「呜!」左舷的浪涌很快让船身大幅度的往右倾侧,欧阳子鑫头晕目眩地滑倒在甲板上,他本能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桅杆前,那用来协助升降帆布的圆木绞车上,以免跌入滔滔海浪中。

而生性暴虐的飓风,却更加起劲地在黑暗中伸出利爪--一道千尺长的涌浪!

被东北风野蛮推耸的大浮号,像一匹脱缰野马般,从一个浪头跃到另一个浪头,但是浪的速度始终快过船!

「赶快!把船尾帆也收下来!」

因为承载过强的风力,在欧阳子鑫眼前的桅杆被拉得朝后倾斜,嘎嘎悚人的直响,固定在船舷两边的支索不堪重负,又弄嚓地崩裂了两根。

三个面色慌张,可又举止大胆的水手,跌跌撞撞地相继跑过欧阳子鑫身边,他们手里拿着锋利的大斧头,其中一个更是冒险爬上那剧烈摇晃着的桅杆。

欧阳子鑫急促地喘息,半跪着的膝盖浸泡在不知是雨水,还是海水形成的湍流中,他又惊又惧地抬起头......。

「那是......?!」高耸的桅杆顶端,混沌的黑云里头,闪电就像是无数条银蛇在狂舞,接连不断的轰雷达到空前绝后,让人仿佛身处在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欧阳子鑫看呆了,忽然,一道闪电自上而下击中靠近桅杆顶端的某点,那个冒险砍船帆的水手从那儿高高地坠落下来,一下子就被扑得足有船高的海浪吞没了。

欧阳子鑫倒抽一口冷气。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可怖又悲恸的一幕,桅杆发出灾难性的爆裂声,与此同时,那如山一般高的千尺巨浪也倾倒下来。

桅杆被风浪折断了!就像折一根柳条那样简单,欧阳子鑫清楚的看见那时尚未来得及卷起的帆布,朝自己扑来,但是放手躲避的话。他也会很快被浪卷走。

万分危急的刹那间,所有声音都停止了,欧阳子鑫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几乎要停顿的心跳......。

「--?!」就在帆布巨大的黑影,以及浪潮汹涌的海水前仆后继地朝自己砸压来时,有一道身影飞也似的掠了过来,他紧紧地抱住欧阳子鑫惊骇虚脱的腰身,往右船舷的栏杆跃去。

桅杆砰地砸下来,把圆木绞车一分为二,还让船帮碎了个缺口,但它没有伤到那角迭在一起,紧抓着栏杆的两人。

海浪如同洪水一样横扫过大浮号的甲板,也无法冲走他们,尽管它浸吞了桅杆索,几把大撸,和一艘捆扎在船舷边的小舟,可是浪潮褪去,他们没事。

欧阳子鑫刚才咕咚咕咚地喝进不少海水,冰凉的身子也抖个不停,这让他几乎没有办法抓住栏杆,但是护在他头顶的男人,一点也不松懈的一手抱紧他,一手仍拽着那结实的木栏。

「谢......凌毅?」海浪虽然离开了甲板,船身依然颠簸得厉害,欧阳子鑫抓上那揽住自己腰部的手臂。

谢凌毅听见欧阳子鑫那透着痛苦的低鸣,不禁更拥紧了些,在他耳边说道:「先别动。」

「但是......那个人......必须抛锚停船,要救他!」欧阳子鑫从未体会过这种深入灵魂的安心,他即刻停止了颤抖,可是脸色依然苍白,他没有忘记刚才掉下海的男人。

谢凌毅没有回答他,代之以更温热的鼻息与拥抱。

须臾,海浪稍稍回褪了一些,也有可能是酝酿着下一波的袭击,有人用嘶哑的嗓门叫着:「舵工受伤了!」

「来人!快把这桅杆砍断,清理出甲板!」谢凌毅站起来,一面搀扶起欧阳子鑫,一面大声吩咐。

「我......没事。」满脑子全是那不幸的水手,欧阳子鑫的脸色惨淡极了。

大浪虽然褪去,但已让船体吃水不少,不过庆幸的是这十年来大船都已采用「过水眼」的设计,「过水眼」在大浮号每个底舱的舱壁底端,积水通过这个小孔来回流动,就不会只积聚在船首舱,而使船身失去平衡,导致海难。

四个水手奋力轮流挥舞斧头,砍着残留的桅杆,把它们随船舷的碎木板一起推进海浪里,这样也能减轻船的重力。

「下去船舱,风浪未平息前不要出来。」谢凌毅一如既往的冷静,不,是更加的冷静了,他的双眸凝视着欧阳子鑫,在打量他是否真的安然无恙。

「但是那个水手......!」欧阳子鑫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浩劫,也从未这样直面过死亡,恐惧让他很想听谢凌毅的话,可他控制不住冲到右船舷。

望眼欲穿般的寻找,一排排的山似的大浪,依旧狂啸着,怒吼着,从乌黑的海面上腾空而起,白得犹如獠牙一般狰狞的浪花,很轻易地吞下那从大浮号推下的木板和碎片。

不消片刻,翻滚着的地狱里,除了风、浪和雨,就只剩无穷无尽的黑暗。

「别愣着!」谢凌毅走过去,拉过欧阳子鑫的手臂,一直抓着他,大步地往前走。

「船、船长!」有位水手朝他们惊惶地报告着:「副舵工也受了重伤!」

「由我来掌舵,你去帮他们扎牢绳索。」谢凌毅沉着地下令道,一些水手在主桅杆那儿拼搏着,因为刚才被冲散的小舟,砸在上面,使得帆绳断裂,危险地飞舞。

「是!」看着果敢的船长,水手的回答也镇定不少。

等走到靠近船首的一个舱口,谢凌毅一脚踢开掩盖其上的木板,把神情恍惚的欧阳子鑫送进了梯子:「听着,那是水手的宿命。」

「嗯?」谢凌毅冷酷的话,让欧阳子鑫回过神似地看着他。

砰地一声,舱板又关闭了,周围除了湿漉漉的楼梯,过道里还亮着一盏油灯。

「这是宿命?」喃喃自语着,滴答的水珠从欧阳子鑫的长发上滑落,他不相信这是宿命,因为:「那么船长呢?难道说谢凌毅也要......命丧大海?!」

「正副舵工都受了伤,船头迎风掌舵,自然受到最强的冲击!」在这种背凉心惊的思绪下,欧阳子鑫反而冷静了,晕船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

「不行!我得去找雪舟师!」打定主意后,欧阳子鑫立刻朝雪无垠所在的舱室,跌跌撞撞地跑去。

「放开我!高......唔!」穿过几条走道,天澧的声音,突然从一扇紧闭着的舱门后传了出来。

「天澧,是你在里面吗?」欧阳子鑫不解地叫道。

里面一片寂然。

「天澧?」欧阳子鑫担心地抬手敲门,就在指头扣在门板上的时候,舱门被「哗」地拉开了。

--是高健,他高大的身躯堵住门框,欧阳子鑫觉得愕然,可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你怎么在这......啊!」手臂被大力的抓住,欧阳子鑫几乎是给高健拽进了舱室,舱门很快又关上了。

「天、天澧!你们在做什么?!」这是一间储藏货物的舱室,有几个箱子被撬开了盖子,露出了漆金的陶器,还有上等的绫罗绸缎。

天澧被迫仰躺在其中一个大箱子上,他的手脚被捆绑,嘴里塞着布团,身上的衣服还凌乱不堪。

「快放了他!你们......你们称乱偷盗不说,还想杀人吗?」欧阳子鑫很气愤地呵斥,那三个围在天澧身旁,手中握着火把的男人,纷纷把目光投向门边的高健。

「嘿嘿,偷盗?」高健觉得好笑地走近欧阳子鑫:「我们本来就是海盗呀。」

「什么?!」火把照耀在欧阳子鑫的脸上,把他的震惊表露无遗。

第十章

火把劈劈啪啪地燃烧着,把舱室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通红,高健肌肉紧实的脸上、也是一片噬人的火红。

「你们是海盗团伙的余孽?!」欧阳子鑫记得雪无垠说过,大浮号曾是艘贼船。

「呵,他连这样的事也告诉你,还说你们之间没有一腿?」高健冷冷地笑着,他下巴的刀疤跟着颤抖,令人悚然。

然而笑音未落,他出其不意地伸手,一把勒住欧阳子鑫的脖颈!

嘴里塞着布团的天澧见到这一场面,「唔晤」地挣扎起来,旁边的男人,抬手就甩给他一个耳光,凶恶地骂道:「臭小子!给老子好好待着!」

「天......呜......。」双手紧紧抓着高健粗壮的手臂,被扼紧的窒息感,让欧阳子鑫眼前一阵发黑。

「把你的头扭下来血祭,弟兄们的亡灵也会得到安慰吧。」高健靠过去,在他耳边恫吓道。

粗糙的指头暴戾地嵌入欧阳子鑫白嫩的肌肤,那儿立即浮现出数道鲜红的血印......

每当谢凌毅率领众人和敌舰,或是和风暴战斗的时候,雪无垠就会独自待在船长室里,一是出自于他参谋的身份,二是......

「听云的流动,可以『看见』风,总海水拍击的节奏,可以『看见』浪。」无论舱室有多颠簸,雪无垠都能静如止水一般闭目冥坐在花梨书案前,「但是......你的心跳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忽地睁开眼,雪无垠的银眸在闪烁的烛光下变得晶莹剔透,仿佛仍沉浸在之前和谢凌毅的亲吻中。

「这屋子里全都是你的气息,总有一天会让我走火入魔呢。」雪无垠像是开玩笑,又像自嘲地低语道。

他站起身,走到分隔卧室和书房的一道香檀木屏风前,由于风浪的关系,一端钉在地上的屏风也禁不住瑟瑟抖动。

轻推开屏风,就算视力不清,雪无垠也清楚知道哪里摆着谢凌毅的床榻,他走上前,手指轻抚着床沿雕刻精致的松柏图案,他的面前,是垂在床柱周围的蓝色帷幔,他深吸一口气,那柔软的锦绣绸被,赭色方枕......无一不充斥着淡淡的麝香味。

「雪舟师!」突然,半敞开的舱门被推开了,两个水手惊惶失措地架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走进来。

「出了什么事?」不动声色地拉好屏风,雪无垠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我们发现他昏倒在走廊里,后脑不停地流血,大概是之前大浪的时候撞伤的,请您快救救他。」水手们按照雪无垠的手势,把男人平放在一张长椅上,心情很是焦急。

「你们在哪里看到他的?」雪无垠弯下腰,手势俐落地在男人的脖子和胸口,分点数道穴位,方才还涌冒的血眨眼间便停止下来。

「在铁器库前。」铁器库,是用来存放修船的器具,如铁钉,斧头等等的地方。

「铁器库......」雪无垠沉吟着,手指轻触了一下伤口:「他不是撞伤的,而是被人用铁锤砸的。」

「什、什么!」水手们惊愕地面面相觑:「在这种时候?!」

「果然有所行动了,也不枉我等了这么久。」雪无垠暗想道,然后起身,从袖子内拿出两颗深褐色的药丸,交给身旁的水手。

「血已经止住,他暂无大碍,壁橱里有干净的纱布,你们给他包扎好伤口,再把这药丸给他服下去消炎去毒。」

「是。」水手双手接下药丸,见雪无垠要出去,忙问道:「您这是去哪?」

「去活动一下筋骨。」雪无垠冷冷一笑道。



「呜啊!」彭咚!一个大汉一头撞向堆栈着的货物箱,最上面的陶器哐地倾倒下来,乒乒乓乓地砸得他再也站不起来。

而且由于船舱内的摇晃,很多木箱都接连砸落在地上,舱室里一片狼藉!

四个不同的方向上,海盗们或仰躺晕厥或蜷曲哀叫,欧阳子鑫立在舱室中央,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

「他娘的!你......你这小子使诈!」同其它三个人相比,高健的情况更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充血的眼睛狠瞪着欧阳子鑫,完全没想到他出手如此快狠!

刚才,当高健淫笑着凑近欧阳子鑫的脸时,一记迅猛的右拳结结实实地揍上他毫无防备的下巴,当场就打掉了他两颗门牙。

看他清秀白皙的脸,纤细的身子,高健才没有防备,哪知欧阳子鑫功夫那么好,几下就把他们全部打败。

「哼。」欧阳子鑫也怒瞪着他,在众人用命来保护大浮号的时候,这些海盗袖手旁观不说,竟还趁机偷盗,妄想杀人?!

愤怒在欧阳子鑫心中如同外面的海浪般翻滚着,他吼道:「你们简直要尽天良!」

高健嘴巴漏风,却很不屑地说:「是我太小看你了,但你的人头我是要定了!」

欧阳子鑫调息着体内紊乱的真气,实际上因为晕船,又淋了雨,他刚才不该那样冲动。

「你们这些人......」为防高健突然反击,欧阳子鑫微喘着气,脖子上渗血的指印非常清晰。

「既然懂得凭吊死去的同党,为何不分出一点怜悯给你们刀下无辜的亡魂?」有些头晕,但欧阳子鑫仍竭力稳住自己的身子,不放松警惕。

「为什么?」高健面目狰狞地笑着:「因为我们总归都会死。」

「啊?」见高健突然跃起身子,欧阳子鑫下意识地想跑过去护住天澧,谁知道,他的目标不是无法动弹的天澧,而是架在叉子上的火把!

「你做什么?!呜!」欧阳子鑫脸色大变,想夺下来,但是高健点燃了几匹绸缎,不断扔向他。

「哼哼哼。」高健拿火把的手势很仓促,他自己也给灼伤了,但他不管不顾,疯狂地点着布匹,木箱与地板。

「你住手!」顷刻间,火苗四窜,欧阳子鑫一边想阻止他,一边又担心被捆在箱子上的天澧,自然力不从心,他吸进灼烫的烟,痛得皱起眉头。

「去死吧!」高健点燃了他触手可及的东西后,把火把大力地扔向了舱壁,因为防水而涂满桐油的舱壁,无疑会引起灭顶的熊熊大火!

「玩火会自焚,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么?」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舱门被人猛地撞开,在雪无垠的带领下,十来个水手扛着装满海水的木桶冲了进来。

「那里的箱子烧着了,快!」水手们叫嚷着,一波接着一波地朝着绕着的地方泼水。

满舱室都是白腾腾的烟雾,欧阳子鑫看见高健一脸愕然地站着,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水手们五花大绑住了。

「子鑫,你怎么在这里?」雪无垠惊讶地说道,快步走过湿漉漉,又烧得脏兮兮的布堆,来到欧阳子鑫面前。

「雪舟师,天澧!」欧阳子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嗓子是沙哑的:「天澧还被绑着!」

他着急地拉着雪无垠,想去天澧那里:「如果被烫到了怎么办?」

「子鑫,别急,有人去救他了。」雪无垠反抓住欧阳子鑫的手腕:「倒是你,脉像紊乱,你吸进很多烟?」

「我没事。」欧阳子鑫摇头,可就在他否认的那会儿,丹田一阵绞痛,紧接着全身都如针扎!

「子鑫?!」雪无垠一把抱住欧阳子鑫摇摇欲坠的身子,这才发觉他浑身滚烫,而且晕了过去。



火焰!无边无际,像海浪一样猛烈!

疼痛!无穷无尽,像黑暗一样无情!

欧阳子鑫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受着忽冷又忽热的煎熬,然后他感觉到有人抚摸了他汗涔涔的额头,扶他坐了起来。

欧阳子鑫想醒却醒不了,身体备受梦魇的侵扰,须臾,一双温热的手掌伸进他的衣服,按住他潮湿的后背。

「唔......」一股清凉如泉水一般的真气,源源不断地通过穴位涌进欧阳子鑫的体内,被火炙烤着的经络和血脉,像获得重生一样地舒坦下来,他也不再冷得牙关打颤,放松四肢,他浑身虚脱地再度陷入沉眠......

辗转反侧地睡着,醒来,又睡着,直到耳边传来海鸥悠扬的叫声,犹如动听的天籁,令人心旷神怡。

「我吵醒你了吗?」天澧的声音,自床边传来。

欧阳子鑫转过头,看见天澧,他正在矮桌上摆弄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你也该饿了吧?这是赵老厨子特别为你煮的--黄豆芽肉片粥,豆芽很新鲜,是他老人家用木桶发酵出来的。」天澧小心地端着碗走了过来。

「哦。」欧阳子鑫摸了摸胸口,思忖道:「好奇怪,我明明记得自己像针扎一样难受的,现在却浑身舒畅。」

「哪里不舒服吗?」天澧见欧阳子鑫摸着胸口,便说道:「首领说你是吸入太多浓烟才会发高烧的,其它的皮肉伤倒无大碍,多修养几天使会康复。」

「我、我很好。」欧阳子鑫坐起身,抬头看着舱窗外,湛蓝的苍穹下,一群海鸥正傍依着航行中的船舷飞翔。

风暴应该过去了吧,感受着吹拂进来的和谐的海风,欧阳子鑫不得不感叹海洋的变化之巨!

「你好象完全清醒了呢,这三天来忽醒忽睡的,就算首领亲自喂你吃药,你都没有察觉到呢。」天澧抿嘴一笑。

「真、真的吗?太过意不去了。」想到雪无垠拿勺子给自己喂药的情形,欧阳子鑫的两颊红了。

「对了,因为你高烧不退,船长还给你治疗来着。」天澧把粥碗放在欧阳子鑫手中,笑道:「首领在一旁看了直说,『子鑫的肌肤好诱人呢。』」

「呃?!」刚接到手的陶瓷勺子乒地掉进粥碗里,粥水都溅在欧阳子鑫好似猪肝一样通红的脸上。

「小心呀。」天澧赶紧拿过桌上的手绢。

「抱歉,我自己来就行。」接过手绢擦干净脸,欧阳子鑫的心依旧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因为他想起了雪无垠和谢凌毅亲吻时的情景。

心脏,为什么突然那么痛呢?而且想不通两个人为什么会接吻呢?他们难道是......。

「你不必和我道歉,我是自愿来服侍你的。」天澧把头别向一边,咕哝道:「虽然你闯进来很鲁莽,但是你救了我,真看不出你身子单薄,打架居然这么厉害。」

欧阳子鑫看着天澧别扭地鼓着腮帮子,不觉笑了,暂且放下纷乱的心思,问道:「海盗们怎么样了?」

「哼,还能怎么样?企图烧船已招众怒,今晚就会被扔进海里喂鱼。」天澧不快地说道。

「什么?船长已经下令了吗?」把粥碗放在一边,欧阳子鑫表情惊愕地问。

「虽然还没做最后的决定,不过死是逃不了的......咦?子鑫,你这么急要去哪?」天澧见他突然揭开被子,跳下床,不禁吓了一跳。

「船长室。」说完,欧阳子鑫便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哎,但这个样子出去,未免也太惹眼了吧。」天澧深觉为难地呢喃道。



「毅,真让人意外,他们不是国王派来的刺客。」雪无垠坐在扶手椅中,手里拿着一盏刚沏好的绿茶,分析道:「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们打草惊蛇,以至于真正的刺客隐蔽起来。」

「是狐狸,就不会闻不到狐骚味,他们早晚会浮出水面的。」谢凌毅背手在身后,看着舱窗外白色的浮云。

「但如果他们一直不出手,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刺客?」雪无垠看着茶碗里飘浮不定的茶叶道。

「那就太令我失望了,」谢凌毅眉头轻拧地说道:「这是他唯一可以铲除我的机会,大浮号抵达夏国后,那些刺客想靠近我都不行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逆天,却是百万民心所向。」雪无垠微微一笑,道:「话说回来,我从他们养的信鸽得知,我们后面似乎跟着一艘海盗船。」

「嗯?」谢凌毅转过身来:「他们的同党?」

「一半一半,云险海本来就是海盗喜欢出没的地方,我调查过了,应该说是互相结义的海盗团,大浮号被我们灭了,余孽就投靠了他们,这次埋伏,据说是那海盗团的头目策划的。」

「哼。」谢凌毅冷笑道:「太阳一落,就扔他们下海,如果真有援军,正好替他们收尸!」

「嗯。」雪无垠毫无异议地点头,轻饮了口茶。

「谢凌......船长!」因为舱门是敞开的,欧阳子鑫没敲门就冲了进去。

「子鑫?你这是......?」雪无垠看着一路跑来而气喘吁吁的欧阳子鑫,连茶杯都忘记放下。

欧阳子鑫本就是个清秀脱俗的青年,他纯然无做作的神情和已懂得世故的天澧相比,似乎更像是十几岁的少年。

而此刻,他漂亮的长黑发披在肩膀上,使得形状优美的肩胛骨看上去更纤细诱人,一件长及脚踝,却因为跑动而松开了衣缩的棉白色长衫,毫无遮掩地露出他胸前淡蜜色的肌肤。

那淡月季色的突起随胸膛的急剧起伏在衣襟下若隐若现......再往下,便看到被腰带勾勒出来的紧窄腰身,以及叉开的下摆间,自膝盖到双足都赤裸着。

如此迷煞人的景象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船长室,谢凌毅的愕然可想而知,就连阅美人无数的雪无垠,也禁不住看呆了。

「抱歉,我没有敲门就闯进来。」欧阳子鑫见谢凌毅的表情不自然地僵硬着,以为自己打扰了他们的谈话。

「所以呢?」谢凌毅突然沉下声音道。

「这......」欧阳子鑫看出谢凌毅很不愉快,但人命攸关之际,他也就直说了:「我想问,您是否已经下令要处死那几个海盗?」

「你就这么担心他们?」谢凌毅眉头紧蹙地斥道:「甚至这样子冲进来!」

「我刚才不是已经道歉了吗?」见谢凌毅执着于此,欧阳子鑫不觉有些恼火。

「既然海盗们都认罪了,就该把他们交给地方官处置才对,怎么能动用私刑?」欧阳子鑫振振有词。

「私刑?」谢凌毅面容冷峻而不屑:「捉到海盗,立地处死,就算我不下令,他们也挨不到下个港口,你以为水手们能容忍海盗活着下船?!」

「子鑫,处死航行中遇到的海盗是不犯法的。」雪无垠也说道。

「可是......」欧阳子鑫呢喃着,毕竟是四条人命啊!这大浮号,究竟还要流多少血才够?

「我去......」欧阳子鑫瞪着谢凌毅,毫不妥协:「我去照顾他们,只要您答应不杀他们,我保证到下个港口之前......」

「你简直是胡闹!」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嗓音,谢凌毅的黑眸中飙起无可遏止的怒火。

「子鑫,那太危险了,被挟持了怎么办?」雪无垠见气氛不对,遂起身说道:「这件事还是让船长处理吧。」

「可是船长是要......!」没想到一向偏袒自己的雪无垠也站在谢凌毅一边,欧阳子鑫觉得失落的同时,还想据理力争。

「无垠,你先出去。」谢凌毅沉吟着打断道。

雪无垠颇觉意外地看向谢凌毅,仿佛在打探他的想法,但那张绝美又年轻的脸上,冷酷依然。

「好吧。」雪无垠点点头,在走过欧阳子鑫的身边时,他停留片刻,低声叮嘱道:「子鑫,你可不要顶撞毅。」

「可我也无法坐视不理啊。」看着雪无垠关上门离开,欧阳子鑫在心底暗叹道。

「无论海盗是生是死,都不关你一个船舱侍者的事!」谢凌毅下结论似的说道,走至欧阳子鑫跟前:「你也出去!」

「还说我胡闹,我觉得你才是不可理喻!」欧阳子鑫愤然,什么礼数都忘记了,他两手握拳,怒瞪谢凌毅。

可是,视线相交的一刻,欧阳子鑫的心脏猛然一悸!

谢凌毅英俊的脸庞凝聚着一种令人目眩的王者之气,而那双透着卓然与寒气的眸子,更显得这份威仪不可违抗!

虽然生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府,可除了已逝的先帝,还没人能像眼前的男人那样,令他望而生畏。

仿连呼吸都凝滞起来的逼迫感,令膝盖不由自主地抖动,欧阳子鑫真想拔腿逃离。

显然那句「不可理喻」,已经深深触怒了眼前的男人,他阴沉的目光中透着灼灼怒火,盯住欧阳子鑫不放。

「我警告过你,在冒犯我之前,先考虑好后果。」谢凌毅伸出手,探上欧阳子鑫那留着海盗勒痕的脖子。

「呃?」温热的手指抚触到颈间肌肤的那,欧阳子鑫觉得心脏慌悸得快要跳出胸口,抽息着往后一退,却踩到身后扶手椅上的脚踏。

「啊?!」失去平衡的身体,并未摔在椅子中,而是谢凌毅突然伸出来的臂弯里。

「你干什么?!」下个瞬间,后背和膝盖被同时抱起,欧阳子鑫无法相信自己是被谢凌毅打横抱了起来。

面对欧阳子鑫的抗拒,谢凌毅只是加重手臂的力道,并大步走向一屏风之隔的里舱。

「等等!你放我下来!」身为船舱侍者,怎么会不知道里舱即是寝室,一种不详却又说不出原因的预感,让欧阳子鑫很狼狈地挣扎着,他大力地抓着谢凌毅的长发,可是对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呜!」被人从高处拋落的感觉绝对不好受,欧阳子鑫的身体陷进过于柔软的丝绸褥子里,有恍如掉入海水中的晕眩感。

还未来得及搞清局面,谢凌毅那刚健且散发着淡淡麝香味的身躯便压在了他的身上。

「住手!」

抬起的肩膀被毫不留情地压回,手腕又被强力地抓住,反扣上自己的头顶,在下一个呼喊未叫出口时,张开的嘴唇便受到了谢凌毅的侵犯。

「唔......嗯......」唇瓣重叠的深吻,是如此的浓烈以至于几乎令他窒息!

欧阳子鑫心里又惊又惧,试图别开头去,但是灵敏而强势的舌头,紧追了过去,他一旦卷上欧阳子鑫无处可逃的红舌,便又是一阵热烈的吮吸缠绵!

脑袋里热烘烘又乱糟糟的一片,不只是嘴唇,全身上下都弥漫着谢凌毅的气息!

渐渐地,感觉到身下的人瑟瑟颤栗,谢凌毅的嘴唇终于离开了,但是他又空出一只手,抬起欧阳子鑫柔滑的下颌,吻向其颈间尚留有瘀痕的肌肤。

「谢凌毅......可恶......住手!」空气涌入胸膛,也带回少许神智,欧阳子鑫嘶哑又羞恼地直吼着那不断吻着自己颈窝的男人。

白色的衣襟在两人的厮磨下,早被增开至一边,露出急剧起伏的胸膛,当谢凌毅温厚的手掌摩擦过他蜜色的肌肤时,一种说不出的悚惧,在欧阳子鑫心底蔓延。

「不要!放开我!」欧阳子鑫大叫着,激动却又徒劳地扭动着身子。

「--呜啊!」灵活的手指缠上他左边的乳首,便是一番不留情的辗转揉捏,一股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痹的痛楚让欧阳子鑫的腰肌紧绷着,喘息不由沉重。

「不......要......嗯啊!」几乎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的反抗声,很快被喉咙急窜过的惊喘湮没,谢凌毅湿热的唇舌竟吻上被蹂躏得红红的乳首,温柔且细致地描绘着它美妙的形状。

「不......唔......」欧阳子鑫嗓音嘶哑得不成声,他被禁锢在头顶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双腿被分了开来。

除了沐浴或解手之外,欧阳子鑫很少也羞于碰触的私处,隔着一层等同于没穿的单薄绫裤落入男人的掌控之中!

「--咿?!」微微泛红的眼眸徒然瞪大,欧阳子鑫气急且无比惊愕地看着头顶的谢凌毅,对方也凝视着他,然后紧紧包容的手指动了起来。

强而有力的手掌自下而上的游移,五指亦上上下下的揉动,每握一下,欧阳子鑫就像被更深一层地推入一个炙烤着他全身肌肤和所有感官的饮火深渊之中。

那从未体验过,无以伦比的勃发快感和沦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恐惧,让他紧闭着的眼角不觉滚落出一滴接着一滴的泪水,濡湿了耳鬓的黑发。

微启的红唇轻颤,像在维持最后一道防线,不让啜泣一样的呻吟浮涌上来。

谢凌毅稍稍一使劲收紧手指,那被他紧压住的赤裸身躯,便泌出一层亮泽的汗珠,显得越发撩人,他低下头,再度吻上欧阳子鑫的唇。

随着力道加剧,所有的敏感似乎都一古脑地奔向火热的下身,在陌生的指尖挑逗似地刺入分身顶端,又忽地离开的时候,欧阳子鑫低呜,紧绷着腰身攀上了颠峰......!

谢凌毅看着面色配红,喘息不已的欧阳子鑫,黑的眸子愈发深沉了,他伸手轻轻地撩起那被汗水打湿的刘海,在前额烙下一吻。

然后他一边亲着欧阳子鑫的脸颊,手一边再度伸向半开着的双腿内侧,朝更隐秘的股后摸索而去。

「不要......求......你......」这完全是出于本能的拒绝,欧阳子鑫不知道他在求饶,也不知道他瑟瑟发抖的模样有多么惹人可怜。

谢凌毅像被这啜泣惊醒似地停手,没错,他刚开始只是想教训、吓唬他一下,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变成了不可收拾的充斥着情欲的暴力!

「子鑫......」忽然停下的侵犯举止,如风一般吹拂入耳内的低声呼唤,欧阳子鑫恍惚茫然地盯着床顶天花,与此同时,谢凌毅的气息完全消失在他身边。

「呵......嗯。」心扑通扑通激烈地跳着,欧阳子鑫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过更让他觉得震撼的是,为什么在谢凌毅的强迫之下,自己还能得到欢愉?!

「呜......」眼睛好疼,就算不想哭,眼泪还是不断地流下来,欧阳子鑫紧捂住双眼,粗鲁地擦拭着,却让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船长室外,谢凌毅走出没几步,就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毅。」雪无垠站在谢凌毅跟前,用一种深沉,哀伤,困惑地眼神注视着他。

意外地,谢凌毅并没有回避雪无垠那探究地视线,他也看着他。

「毅,你......喜欢上他了吗?」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雪无垠的嘴角在微微抽搐,但最终还是问了。

阳光透过舱窗,照耀在谢凌毅那张美得不可思议的脸上,也让他的心思无处遁形。

「是。」谢凌毅微一颔首,眼神十分认真。

「这......怎么会!」全身僵硬在原地,总是带着假面具的雪无垠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震愕不已地表情。

哪怕谢凌毅的回答是「大概吧。」都会让雪无垠的心情好受许多,但他清楚谢凌毅就是这样的男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言辞之间不会做任何粉饰。

「毅,你要背叛我吗?」雪无垠的神情突然变得力狰狞,眼眸居然在白天,就转变成了银色,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胆颤心惊的杀戮气息。

「你想和我,和整个影守组织为敌?」雪无垠冷冰冰地威胁。

「我喜欢子鑫,就此而已,无垠,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今天,能够在龙椅上摄政的十六王爷,我从来没想过背叛你,如果你认为,喜欢上子鑫就是背叛你,那么回夏国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谢凌毅第一次对雪无垠说了那么多话,说完后,他就不再看雪无垠的表情,直接越过他,朝前面的楼梯口走去。

「嗯!」

一滴鲜红的血,无声地从他的嘴唇上滑落,这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双臂抱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怎样的不甘,怎样的妒忌与愤怒,现在都不是爆发的时候,雪无垠咬牙切齿之时,一个计谋也浮上心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雪无垠执着的喃喃自语着:「毅,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而在徐徐前行的大浮号之后,一艘铁力木特制的,建有两层船楼的三桅帆船,正悄悄地升起赤黑的旗帜。

—完—